白粥凉时

今天不能外出，因为油漆师傅要来粉刷窗子。
早上九点，他已经在窗外搭架子了。自带的小收音机里传来轻轻的荷兰音乐台的声音，我站在门边 看他工作，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借机练习我的荷兰语。
后来，走回厨房，给自己煲了一锅白粥。
今天是星期三，阴，凉风送爽。
打开一包中国超市买来的榨菜，就着放凉的白粥开始了我的午餐。想到生活真奇妙！一个中国女子，远在西欧的一个小镇上，吃着最代表中国习俗的白粥就榨菜，耳边听着荷兰电台播放的欧洲音乐，家里摆着从故国不远万里运来的中式家具。
放凉后的白粥，表层结了一片薄薄的糊。突然想起童年的旧事，那时最喜欢争着吃这层白糊。母亲喜欢每天晚上煲好白粥，第二天早上起来再炒个咸菜脯，早餐就准备好了。夏天的早上，空气已经闷热，身体早早开始微微出汗。吃个放凉了的白粥，勺上一大勺菜脯，有时是微辣的四川榨菜。母亲会看着我碗里堆到鼻子高的咸菜说，这哪是榨菜送白粥，这是白粥送榨菜呢。
再后来，离家读大学。跟父母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争吵，假期也越来越少在家里停留。一度闹得很僵，以至当年提着行李走出海关时，都没心思表现出丝毫不舍。
那时，出关之际一回头，看到黄线那头的家人。我只是挥一挥手算是再见，脸上倔倔地不肯表露任何情绪，心里还记着几天前最后的那次争吵带来的伤害。记得当时他们说，你走吧，将来在外国的大马路上讨饭时可别想问我们要一分钱。
多年下来，幸运的是，我从未需要在德国的大马路上讨钱。看到我在这边的生活渐上轨道后，国内的家人开始忘却了当年对我出走远方的不满，跟我对话时的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对待平等的成年人的尊重。慢慢开始提到，如果我在这边过得好，也不应该忘记国内的亲人，等等。
再后来，我结婚了。大费周章地把家人接来参加婚礼，安排时间带着一行人在德国小看了一圈。家人一句英文德文都不会，一律大小事都得我来安排，连在高速公路旁的加油站上个洗手间都得我来带路。出钱买来的瓶装水家人不爱喝，因为他们要喝煲过再放凉的微温的暖水。
几个星期，一路小心，累得精疲力尽后，终于把家人送回了中国。落地后打个电话报平安，家人才幽幽地提起，国内有亲戚朋友问起他们的洋女婿给了多少礼金，他们只能回答说没有哦，白养了个女儿这么点多年，到头来一分钱也没见着。
忘记了自己当时在电话这头的回答，只记得当时气结一时，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
记得以前就听说过，中国的父母养儿育女，其实潜意识里从来不把儿女当人看，而是一笔长远投资。儿子是自己的老年拐杖兼养老金，女儿是只养大的肥羊，嫁女就是卖家畜，要赚回一笔的。
听到这种感慨时，我没有当真。总觉得这是别人的厄运，永远与己无关，却未料到自己和家人其实都是红尘滚滚中不能免俗的一份子。但想到原来自己的母亲其实也就不过如此，仍然很伤心。
最可怕的是，自此开始，每当想到家人，心里就会失落得像个空置的仓房，能清楚地听到心底里对自己家人的尊重感正步步倒退，退步的回声重重地捶打着仓房空空的四壁。
所以，当再后来家人提出要我们为他们在国内买房子的要求时，我只是在嘴角挂上一丝冷冷的笑，但不再生气。
我就知道的！
我在家乡城市为家人买了套相当昂贵的公寓，父母自此也有了可以在亲友面前夸耀自己女儿没白养的资本。 每次回国，见到人前人后都对我亲热起来的家人，和不时在我面前流露出将来有志旅欧留学的表弟妹。不知自己有没有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心底的那丝冷落？
记得一次母亲给我算帐，告诉我从小到大，他们在我身上花了二三十万。那好，我终于给他们买了一套比这个总数高出几倍的房子。投资终于得到回报，不好吗？
如果对父母来说，养育自己生出来的儿女，是对儿女的恩惠，是儿女必要偿还的债务，而非自己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义务，那我就把这个债还了好了。
母亲的一个女同事，儿子蜗居在家，娶了个老婆回来一起啃老。那天，这位老阿姨一脸羡慕地对我妈说，还是你养女儿好噢，养得值。
我在一旁冷笑。因为我知道，有时候亲情的真相也不过是个钱字。
但我本是不想学会这种真相的！
再后来，母亲患病，没想到自己还是会伤心忧虑。撇下先生回国，守在病床边两个月，扶着母亲上洗手间时感觉到她身体里的苍老。病中的母亲言语中少了那丝刻薄，转而开始温情脉脉，开始喜欢回忆我少时的一举一动，一句句童稚的话语，曾经怎样逗得她和我的父亲发笑。
觉得心里的那块顽石开始被软化。
知道要对自己的家人宽容。
--------- 其实也只能宽容。要不还能怎样？
人说，夫妻是前世的冤家。其实，有时父母子女之间又难道不是？转眼四周，人人诉说心事时，会发现谁人不是曾被自己的家人伤害得伤痕累累？最刺心的话很多都是来自父母的言语。
但总是割不断身上跟对方连着的千丝万缕。就如过去多年，意粉牛扒德国猪手一律照单全收，但静下来时还是会想念一碗白粥咸菜。
油漆师傅说，明天和后天他还要来继续刷。但我们明天要去巴黎了。我把房子的钥匙交给他，他承诺工作完成后会把钥匙留在我们的信箱里。
以前在国内时可不敢这样的，因为要提防的东西和人实在太多。但现在我不会了，因为我知道，在这里，他们不会给我带来多大的伤害。

所有跟帖： 

• hugs and tears. -AugustMom- ♀ (353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5:32:42

• happy that u like it! 多年堆积下来的心情，写出来了舒服些。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5:49:48

• CO: 看了真伤感. 抱抱! -Mousa-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55:20

• 我也经常想，一日自己作母亲了的话，一定要记得不要去说那些自己家人曾经伤害过我的话。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7:06:06

• 抱抱，拍拍你的背。 -偶尔到此一游-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6:57:02

• CO: 拍拍背 -五星红旗永不落-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35:44

• 理解你，这样伤人的母亲不在少数。我们成人了，可以选择不被他们伤害 -麦琦- ♀ (1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7:13:53

• 读了眼泪水都出来的，写的非常真情实意，跟你有点同病相怜，抱抱你。 -jasondand-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7:16:49

• 想多了，简单一点处理会好一点 -husky-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7:19:48

• 父母对我的付出是无私的,毫无保留的,所以对楼主mm -奈何情深- ♀ (8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7:56:35

• 每个人的际遇不同，所以每个人的感想就不一样。很高兴你有无私奉献的双亲，那也是一种幸运。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8:37:26

• 非常理解，同情亦同感。事态炎凉也同样会渗透到家庭。细细 -bj09- ♀ (232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7:57:35

• 人际关系没有爱和信任很难维持吧，哪里关靠钱的 -马啃菠萝-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8:01:44

• 希望一切关系都如你所说的单纯。但事实不是。类似LZ -bj09- ♀ (86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32:27

• 再顶。这位MM是高人，看得非常明白透彻。 -alazycatinsd-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42:21

• 只靠金钱维持的关系根本不堪一击，现实生活中还有许多 -马啃菠萝- ♀ (34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54:33

• big hugs ! -Oona-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7:58:26

• 多少父母都是这样，把子女作为自己的投资，这种父母 -马啃菠萝- ♀ (106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8:00:07

• typo义务不是业务 -马啃菠萝-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8:00:37

• 同情。。。 -臭臭妈妈-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8:06:11

• 很真实，有同样的感受，很多年才释怀。 -iamyournewfriend-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8:31:04

• 我正在让自己释怀呢。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8:51:59

• 抱抱，其实父母很辛苦，所以有时候才会气恼不择言，不要往心里去 -yymountains- ♀ (38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36:44

• 唉，不过就是把多年的感觉整理一下罢了。但下面已经有人说我是在自怨自怜了。 -东又西- ♀ (72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11:28

• 我不觉得是不好的呀，很真实呀 -yymountains- ♀ (11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23:53

• :)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28:23

• 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父母。 -沙发土豆- ♀ (45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8:33:44

• 同意：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父母。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8:51:20

• 抱抱。上次谁说，这种父母今生是来讨债的，可能前世你欠他们的。 -houmom-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06:46

• 中国父母好像老觉得养大儿女是莫大的恩惠永远欠他们似的。当初还不是他们自己要生的。。。 -Kamioka-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14:27

• Eager to be loved.... -小葡萄妈妈-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14:43

• co this：Eager to be loved.... 没有过unconditional love 的孩子很多一辈子走不出这 -忍不住说几句吧-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45:15

• 我们的父母一代人有时不知道如何去爱，这是代沟的悲剧 -purplelily- ♀ (27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18:18

• 中国老式父母确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孩子.比如强迫孩子学钢琴，考不到前几名就打，把孩子死死抓住不放，都是中国老式父母爱孩子的方式。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29:01

• agreed because that's the way they think we should live and -purplelily- ♀ (266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2:02:53

• 父母问你要钱，你有能力就给，没能力就不给，何必如此伤心伤肺地鄙视他们。 -忍不住说几句吧- ♀ (134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28:59

• 别人有别人的情绪和心思，别家有别家的故事，还是别随便lecture别人的好。毕竟，u do not need to walk i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32:24

• 公共论坛就是让大家畅所欲言的。你可以只挑你喜欢的听，可不能拦我想啥说啥。 -忍不住说几句吧- ♀ (152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42:17

• 谢谢您的lecture,原来您有孔圣人之风骨，以为自己可为天下人老师。我对我父母什么感觉，还真的不关您老的事，您的lecture -东又西- ♀ (685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54:08

• LZ如此心态，这就难怪聊... -忍不住说几句吧-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58:47

• 什么心态？不需要您的lecture 的心态？认为您也要尊重别人有别人的感情的心态？ -东又西- ♀ (54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01:58

• 这位桐子，还真的是给你个鼻子你就上脸啦，还真的在大模大样地摆明要lecture别人啊？ -无风的角落- ♀ (46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15:03

• 这句It is not that they are hurting you, it is your reaction to th -煮酒青梅- ♀ (167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23:03

• 回复：公共论坛就是让大家畅所欲言的。你可以只挑你喜欢的听，可不能拦我想啥说啥。 -紫玉兰紫丁香- ♀ (77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2:54:04

• In US, 女儿出嫁，女儿 pay for wedding cost... -螺丝螺帽-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48:54

• Sorry：In US, 女儿出嫁，女儿 family pay for wedding cost... -螺丝螺帽-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58:08

• 我也听说过。曾经跟我妈说过，她觉得我在撒谎，因为她认为嫁女儿可是用来赚一笔的，普天下都一样才是。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09:59:38

• Not in my family. 5 girls, no money to my MOM at all, -螺丝螺帽-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03:08

• And, never request any... They gave some gifts for wedding -螺丝螺帽- ♀ (566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13:55

• he is sweet! i think the problom is, that many trandional chines -无风的角落- ♀ (384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20:05

• 同意你说的。一种很明确的还债的观念。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25:05

• I think in this relationship, should not mention about "债" at al -螺丝螺帽- ♀ (543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36:15

• How is your mom? -chaya-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07:01

• Do you ask me? -螺丝螺帽-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41:47

• No, LZ. I remember she had a post ask for cancer cure for her m -chaya-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1:29:09

• thanks for asking.:) 我回去了两个月，母亲的化疗现在正进行第六期。 -东又西- ♀ (85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3:59:20

• YOU ARE A GOOD DAUGHTER. -CHAYA-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21:20:23

• 觉得中国一些传统观蛮恐怖的，比如母亲给自己女儿缠脚 -马啃菠萝- ♀ (92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31:06

• 楼主mm是不是有兄弟姐妹的? 如果有的话,我分析 -奈何情深- ♀ (244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31:43

• 我是独生女，so,我恐怕jj你要同情我了。:P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1:59:01

• 独生女你妈还不宝贝你呀.不过可以理解你为啥你妈不希望你出国了...往前看吧! -pretty_woman2-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2:37:04

• 抱抱妹妹，父母老的时候，自然会明白的。庆幸自己有对好父母 -sansemao-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54:40

• 非常理解MM,其实中国文化里长大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有类似你的经历 -alazycatinsd- ♀ (737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0:58:34

• 回复：非常理解MM,其实中国文化里长大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有类似你的经历 -QSNFJ- ♀ (1129 bytes) () 07/21/2010 postreply 09:38:11

• 如果感情淡就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你太多的国外生活DETAILS和花钱为他们买房子. -pretty_woman2- ♀ (283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1:30:29

• 所以，我现在也是很多事情都不跟父母说，让他们知道我平安就可以了。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4:01:18

• 看了心下刺痛啊，不过说实在的，父母还是最喜欢儿女过的好 -gracie829- ♀ (78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1:39:42

• 不一定了，有些父母更喜欢自己过得好＞>子女过得好。养儿育女是给自己老了买保险，可以享福。 -Kamioka- ♀ (87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1:45:38

• 很可惜的是，我感觉这确实是the bitte truth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2:14:59

• Hugs。。。 -紫玉兰紫丁香-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2:24:21

• 抱抱MM. 再次意识到幸福不是必然的。 有的就要好好珍惜。 -蓝枪鱼-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2:52:03

• 我知道我的事情不算最糟糕的。世间事没有十全十美。 -东又西-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3:56:04

• 回复：Hugs ......same feeling -xiaoOB-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5:45:34

• 写得非常好，唉，有些事就学会忘记吧，谁叫是自己的亲人哪。 -chinesebuns- ♀ (0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18:06:19

• 专门登录来回帖，写的太太太好了，俺是内嫁，但是与家人的情况 -hsongk- ♀ (252 bytes) () 07/20/2010 postreply 23:37:34

• 回复：白粥凉时 -qsnfj- ♀ (1903 bytes) () 07/21/2010 postreply 09:08:54

• “I am sure your mother realized it finally to the end,” -紫玉兰紫丁香- ♀ (40 bytes) () 07/21/2010 postreply 13:37:36

• 回复：白粥凉时 -qsnfj- ♀ (432 bytes) () 07/21/2010 postreply 16:2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