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洒到流海儿上和睫毛上，结成滴滴细水珠的时候，我搬家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有见到乔明。
小时候的岁月悠长闲?，升学从来就没有出现在那时家庭生活的词典里。放学后，冬天就和小伙伴用脚踩出个雪道，一遍又一遍滑个三五米，直到雪道变脏，棉鞋浸湿；夏天就钻到散发着泥土味的防空洞去凉快一下。
母亲的学校在东岳庙里（现在已成为文物保护区），总共只有二十来个教师宿舍，放学后空荡荡的校园里年龄相近的玩伴儿就那么几个，找不到人玩的时候，我就到隔壁的乔明家里去玩。
乔明，其实只是个小婴儿，她并没有什么小名或昵称什么的，她家人就叫她乔明。她白白的、软软的，有着一双大眼睛。她是母亲的好朋友也是我的班主任王宝玲的孩子。王宝玲老师很漂亮，她的妈妈在家里帮忙照看外孙女。我去乔明家的时候，外婆就会让我抱着她，然后自己做点儿别的家务。老人家有口音，不常聊天，聊的时候我也听不太懂。我放学后喜欢去抱乔明，玩她的小手，一抱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夕阳洒进她家小窗我才离开。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慢慢地她会对着我笑了，我就更爱去抱她了。
我和乔明家的缘分说来还要更早。王宝玲老师结婚时邀请母亲去喝喜酒，母亲带我一起去。不知怎么我被安排在新郎去接新娘的人力轿车里，那时我六岁，可能算是当花童吧。
婚礼那天下起了雨。酒席办在西安老城区一个小巷深处的一憧老房子里，一路上的路面坑洼积水，即使人力轿车上有个棚盖，并且我还坐在新郎新娘的中间，我的那件为参加婚礼新缝的绿色格子衫还是在颠簸中被雨打湿了。
新郎叫乔文仁，卷头发高鼻梁，按那时的说法很洋气，在铁路局上班。听大人说他脾气特别好，婚后对王宝玲老师很是关心体贴。后来又听说他患有严重的癫痫和其它我叫不上名字的病，发病时会躺在地上抽筋吐白沫，并且这事儿婚前是瞒着王宝玲老师的，所以王宝玲老师很伤心，乔文仁很抱歉。
我每次去抱乔明时，王宝玲老师和乔文仁都不在家，他们忙着工作和看病。
我常到乔明家还有一个羞于启齿的秘密，乔明家的玻璃柜里放着几个罐头，肥硕的黄桃浸在淡琥珀色的糖水里看起来甚是诱人。我总是希望我在的时候，能撞上乔明的外婆正好开罐头。说来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儿，老人家经常给我好吃的，我最爱的是她把整颗蒜头放在火炉架上烤，直到里面的蒜被烤得又软又香。
那时候的时间好像无穷无尽，那时候的我也小，不会注意到乔明的脖子没有挺直。我盼着放学去抱乔明，喜欢她温软地在我怀中甜甜的笑。我不会去想明天，不去管天老地荒。
直到大雪纷飞的一天，我搬家了，走了。那时乔明一岁半多不到两岁，不会走路，还抱在怀里。
后来不久的一天记不清听谁传话来，王宝玲老师说好一段时间里，她和外婆哄孩子都是用我的名字，在这之前王宝玲老师都没有意识乔明是那么的喜欢我。她还说乔明在哭的时候，只要外婆说 “江依来了”， 躺着的乔明就会转过头来，眼睛盯着门，停止哭泣，安安静静地等待好一阵。说真的，那时我大概也就七八岁吧，也是才知道这世间有个小小的人儿竟会那么地依恋我，那一刻觉得既温暖又伤心
再后来，也就是几年之后，听到的消息是乔明死了。原来，乔明是个病孩子，据说她的病跟乔文仁的遗传有关。难怪她那么安静那么容易抱，别人说她发育迟缓，可我覚得她很聪明笑得很灿烂，一点儿也没有什么问题。说是乔明死后，王宝玲老师和乔文仁又生了个女儿，取名叫乔霞。生出来不久后就被大换血，是那种循环地不停地换，直到全身没有一滴自己的血，不然的话仍有可能像乔明那样成为病孩子。乔霞超级活泼，听到的是至少到九岁的时候她仍健健康康，但她不论外表还是个性都不象王宝玲老师，也不象乔文仁。
我常常想起乔明，想起在那个悠悠的、什么”正经事儿”也不干的岁月里，曾经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火炉前相互陪伴着，陪伴着，陪伴出了连自己都不懂的情感。那年大雪天搬家，我不会想到去抱抱乔明跟她告别；听到她眼巴巴地看着家门等待我，我也没有要求母亲带我回去看看她；听说她死了我很震惊，但也没有哭。乔明，一朵纤细晶莹的雪花，飘飘落在我的流海儿和睫毛上, 片刻美丽之后，就融化了，结成细水珠，然后悄然走了。现在我才懂得，原来是时间，生命是在时间里流淌，时间把两个人相联，哪怕只是两个小孩子，其中一个还是不会表达的病孩子。
我很想找到王宝玲老师，告诉她，我还一直想着乔明。也许只有她能理解我，或者只有我能理解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