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痒（十）

梅梅自上午十点起就心神不定，费劲心思想着该如何应付父母前头意外来电里的交代：“梅梅， 自你在美国定居后我们一直没有向你伸手要钱过， 知道你一直在家带孩子自己不赚钱。 不过你是知道中国人‘养儿防老’的传统习惯， 父母年纪大了本是要靠儿女孝顺的。 爸爸的同学张伯伯的女儿在波士顿， 月月给他们寄钱来不算， 前段时间还出钱带他们去欧洲玩了一大圈， 据说花了好几万。 旅游之类的奢侈我们不想了，反正本来也不喜欢出门。 不过呢， 去年街区改造， 现在那个小商品市场都快开到家门口来了， 又吵又闹， 出入的人群又杂， 好几家邻居家里已被偷过。你弟弟华华也开口了， 说爸爸妈妈本来住的地方就不大，现在更应该找个新住处。 我们本是不想搬的， 就咱们这两老口子， 这个单元住住也就算了。 但你妈妈前阵子老失眠， 外头车子又多又闹， 想想搬到清静一点的地方去养老也是好的。 华华出了不少力， 替我们去看过好些处的房子。 在西南郊区那带刚好他有个朋友想要脱手一套新房子，一百多平米，两室两厅两卫，不仅房间布局好， 两个房间还都是朝南的。 小区环境很幽静， 住宅区大门口甚至还有人站岗。华华说这样的好房子别人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说他朋友不是生意做亏了需要资金周转才不会想到出售的。 爸爸妈妈我们都去看过了， 也相当满意， 就是价钱贵了些， 要一百四十万人民币。 我们估算着若把咱们这套老房子脱手能卖个七十来万的话，剩下的余款就由你和华华来分摊吧， 一人三十五万， 爸爸妈妈自己的一点积蓄就出装修钱吧。三十五万梅梅你应该不难出吧， 折合美金也就五万还不到。 华华已经答应下了， 现在就缺你开个口了。”

梅梅一边听心一边往下沉， 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好， 最后她向父亲保证当晚她就会和迈克商谈并将尽快给他们答复后才终于挂上了电话。挂上前父亲又强调了句：“华华已经向他朋友付了定金，明天我们打算去房地产公司把我们这套房子挂到市场上出售。就等你的了。”

梅梅忍着没吱声， 挂上电话后心里却直生气，恼怒父母一来完全不给商榷的余地， 二来未能通情达理地给她充分的时间准备。 他们还以为我是开银行的，说明天拿五万美金就拿得出五万美金来， 梅梅心里埋怨着父母。 不过凭心而论她觉得父母的要求并不过分， 这些年来她的确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 相反每次回去探亲都在父母家白吃白喝白住， 有时甚至还叫父母出钱给她往美国寄东西。 她也想过要给父母买新房， 可一来眼睁睁看着中国房价一步三跳地往上涨她就不自在， 觉得现在入市就是入那些炒房族的圈套；不过说不出口的最主要原因还是缺乏经济能力， 毕竟自结婚生子后就全靠迈克一人养家供车， 手头根本就没有什么闲钱。 何况美国人没有供养父母的习俗， 既然父母不提起， 梅梅也乐得不去想起。 可现在既然父母已经开口提出了， 要梅梅她出口回绝让他们痛失这个入住新房的绝好机会她是做不到的， 可不回绝她又到何处去筹集这五万块钱呢， 又如何向迈克开口商谈这件事呢。 梅梅任是再机灵也为难住了， 那让她一整天心都揪得慌。

她先查看了一下家里的银行账户。 自结婚后迈克和她开了个联名帐户， 迈克缴纳所得税和养老金后的收入直接由公司打入这个账户， 平时的开销也由这个账户直接支出， 进出后的余额一般维持在五千美金左右， 被视作紧急款项备用。 自孩子出生后两人每年也另外在州政府的“光明未来”教育资金积蓄里投资了点钱， 尽管和年年增长的美国大学学费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但算是替双胞胎将来上大学尽点力吧。 这笔钱既不能动， 也万万动不的。 迈克名下这些年来也积累了几百股公司奖励的股票， 且不说是否已到时限允许出售，就算能够出售， 迈克公司近年的不景气已严重影响了股票价格，会不会卖亏， 究竟能卖出多少钱都是个疑问。另外迈克还有六千美金的债券， 是他祖父过世前赠与给他的。 梅梅接着查看了自己藏在衣柜里的小金库。自打结婚后她一个月往自己的小金库里放一百块美金作为后备，逢生日那月加倍， 这样七年下来也只积蓄了9千来块钱。清算了一遍后梅梅怔怔地坐在那里发愁， 就算是倾家荡产拼拼凑凑， 他们也只能拿出两万多一点的钱款， 离那五万块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何况更难的是该如何说服迈克出这些钱来资助她父母买房子， 一个对美国人来说不太寻常的家庭义务。

就这样梅梅心事重重地干完了家务活， 去学校接了孩子， 准备好了晚餐。 然后穿过窗户她看见迈克的老爷车开进了车道停好， 只见迈克下了车， 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边口里吹着口哨， 一副久违的兴高彩烈样。 梅梅略略宽心， 至少迈克有个好心情来迎接这个消息。

迈克一进家门就见妻子迎了上来， 有点惊讶， 刚猜想她不会已经知道他被提升的消息， 但定睛在梅梅脸上一扫， 他马上看出梅梅心事重重。 结婚这些年来他对梅梅已相当了解， 她象个透明人， 脸上都藏不住心事。 不会是孩子生病了吧？ 迈克双眼下意识地去寻找双胞胎， 但发现他们完好无缺地正坐在电视前津津有味地看着儿童动画片。他转念一想， 克制住自己想要脱口而出好消息的欲望， 而是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梅梅三言两语地把父母来电交代的事讲了一遍。 迈克不动声色地听完， 沉吟片刻说道：“那至少让我们先看看家里的财务情况再做决定吧。”

梅梅立即答道：“我已看过了， 银行的支票账户里只有五千二百四十五块钱，即使算上你祖父留给你的债券和我的私房钱， 总共加起也只有两万多一点， 还差三万块。”

“你藏有私房钱？”迈克有点惊讶地问道。

“每个女人都该有点私房钱，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梅梅轻描淡写地答道， 暗暗希望迈克不会对此小题大做， 尽管她对自己一直向迈克隐瞒着藏有私房钱这个事实感到有点惭愧。

迈克明智地没多加追问， 而是淡淡地说道：“既然我们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去帮助你父母买房， 那就直接告诉他们好了， 让他们想想其它办法。 难道他们不能去银行申请住房贷款吗？ ”

梅梅早料到迈克会如此提议。 其实她自己早些年想给父母买房时就已考虑过这个可能的解决办法，但向国内在银行工作的同学一打听， 才知道在中国目前银行还是不向退休人员提供住房贷款的。 何况如今父母已经开口让梅梅资助， 即便他们可以申请贷款， 梅梅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斗胆去建议。 她知道父母一来不喜欢借钱欠钱， 二来他们理所当然地想依靠儿女们。 也许这就是他们平时不向我提支付赡养费的原因，这样他们就能理直气壮地来个狮子大开口， 让我回绝不了。 梅梅恨恨地想着， 但转瞬为自己对父母的猜忌而内疚。

“迈克， 我父母一来申请不了住房贷款， 就算能申请我也不会答应的。 在他们真正需要帮助的情况下， 作为女儿的我是应该尽力相助的。”梅梅坚定地说道。

“即便你没有这个能力去帮助？！”迈克脸上明显写着不可理喻。

“迈克， 既然你已和我结婚， 你就要接受我的家庭观和价值观。 你是知道我们中国人讲究孝顺的， ‘不孝为大’， 不孝顺父母被中国人看成是子女的第一大罪过。。。”

迈克打断了梅梅的话：“我知道中国人看重子女孝顺父母， 我也尊敬支持你要孝顺父母的愿望， 但我以为你应该在我们的能力允许范围内去承担这个责任。 比如这五万块钱是超越我们的经济承受能力的， 那我认为你就不需要去承担。”

“迈克， 我长年累月不住在父母身边， 即使平时想要孝顺他们也常常是鞭长莫及。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父母对我们的慷慨无私的， 那年生孩子我们让他们来美国帮忙他们说来就来，没有一点怨言， 不仅自出旅费，还给我们烧了三个月的饭干了三个月的家务管了三个月的孩子。 现在他们需要我们的一点经济资助， 你能轻轻松松地告诉他们我们帮不上忙， 我可做不到， 我开不了那个口。我不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梅梅有点恼怒地说道。

“这跟忘恩负义无关。 我当然知道你父母对我们的帮助， 我当然也是心存感激的， 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他们怎么能突然就如此不近情理地出口问我们要钱， 也不事先问问我们有没有这个能力。 ”迈克开始渐渐失去耐心， 觉得和梅梅说道理就象是对牛弹琴一样的说不通。

“他们不问我们要， 那问谁要？再说连我弟弟华华都一口答应下分摊那七十万人民币的余款， 你要我怎么能够去回绝他们呢？”梅梅尖锐地说道， “而你， 甚至还没花上一点力气和时间去想想如何可以筹到这笔钱就来指责我父母， 那太不应该了。”

“我又不能点石为金，我能想得出什么办法呢？相反， 我觉得你在没有和我协商， 又明知我们没有这个经济能力的情况下就答应下这件事是不对的！”

“至少你可以先去试着问问你父母能否借钱给我们吧。”梅梅扔出最后的一根稻草。

“让我父母出钱来给你父母买房子， 这要求有点太过分了吧。”迈克冷冷地答道。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应该为这个家辞去工作， 不然我才不来求你想办法。为了这个家我牺牲一切， 远离父母， 把我的大好年华都花在替你照看孩子料理家务上， 你还一点也不体贴尊重我的感受。”梅梅的嗓门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几度。

“梅梅你得合情合理些，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已经来美国了， 已经远离了你父母，不是我拐骗你来美国的。 当初你决定辞职时我们也是说好那是最好的决定， 因为你赚的薪水付了两个孩子的托儿所费用后就所剩无几， 而你当时是更想留在家里亲自照看他们的。你不能把这些选择和决定全都归罪于我， 那很不公平。我不想继续我们的对话了， 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再说吧。”说完迈克板着脸上了楼。

梅梅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迈克的背影， 想要开口叫住他，但从心底交织上涌的愤怒委屈恼恨哽咽住她的喉咙，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却只憋出了满脸的泪水。

与此同时迈克在楼上办公室的沙发椅上颓然坐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仅未能告诉梅梅他被提升的好消息， 竟也丧失了要告诉她的欲望。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他苦涩地想道， 我能做的好像只有让梅梅失望。

一整晚梅梅一直陷入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虽不满父母的不够体谅， 但她对迈克甚至不愿去尝试努力一下更感失望。 在她看来迈克不仅一点也不通情达理，而他的态度更表明了他对她在这七年里对这个家作出的牺牲和贡献缺乏任何领会和感激。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她控制不住地在心里重复回味着迈克的话，无法相信他竟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为自己开脱任何责任。 如果不是因为嫁了迈克并随即有了两个孩子， 她有必要作出这个选择吗？ 如果她能够象那些在中国的女朋友雇得起全职保姆， 或有公公婆婆外公外婆出手相助抚养孩子， 她有这个需要作出这样的牺牲吗？ 这些年来每次通电话， 梅梅没少听她母亲一再唠叨， 感叹梅梅白白浪费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国硕士文凭却宁可在家当个家庭主妇。 尽管每次梅梅都耐心地向母亲解释在美国的现实， 但她不得不承认屡次下来母亲的话渐渐渗透到她的内心深处， 蚕食着她做全职主妇的心甘情愿。 这些年来她没少责问过自己是否作了个错误的决定， 也不经意地后悔过当初放弃工作的轻率， 可没有一次象今晚意识到她不能自食其力的那样令她痛心。

然而在这波澜起伏的沉默里梅梅也渐渐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无论迈克是否同意， 这次梅梅她是出定这钱了， 即便卖房卖地也在所不惜。 她要让迈克看到她这些年来对这个家的贡献已赋予她作出这个决定的权利， 若迈克不能接受， 那她实在也没必要再继续去维护这个家和这个婚姻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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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 沙发,梅梅有点过分了.还有,私房钱英文怎么说? -boredatwork-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19:22:51

• 波波，你手脚好快！:) -beauty-beast-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19:29:53

• 月黑风高夜正是我抢沙发的好时机, -boredatwork-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19:33:47

• case-dough？ -kathyzhang73-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19:34:25

• 谢谢. -boredatwork-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19:38:07

• 不知道对不对哦 -kathyzhang73-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19:46:22

• how about "pocket money"? Great writing!!! -土笋冻-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20:18:24

• slush fund? -clipmom-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20:48:11

• Don't know exactly, but I put away some cash -点点星河- ♀ (92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23:12:10

• secret money? -贴心宝贝- ♀ (0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09:00:06

• SF? 高潮迭起！不迁怒不二过，恐怕很难有人能做到，呵呵。 -beauty-beast-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19:28:53

• 看到了在养老文化传统上中国和西方的差异，但 -squirrel_6- ♀ (152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20:00:23

• 再赞一下仙女的好文笔！把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的。 -squirrel_6-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23:13:10

• 仙女用笔如神。期待。。。 -clipmom-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20:56:00

• 心情很沉重，怎么解决？做人难。 -高英姬-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21:20:37

• 写得很好看，挺真实的 -小小得意楼- ♀ (0 bytes) () 12/23/2007 postreply 21:40:34

• I think the obligation and guilt Meimei feels -kathyzhang73- ♀ (227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06:00:12

• 写的真好！管婆家借钱去接济自己家，我觉得不妥当， -小桃子妈- ♀ (43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07:30:13

• It is so true of what you said. I totally agree. -kathyzhang73- ♀ (0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08:11:12

• 实话实说，在美国生活，攒钱这个想法要得使不得，呵呵。 -Eragon- ♂ (183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08:22:41

• 呵呵，私房钱怎么可以随便泄漏消息呢？想不通 -小桃子妈- ♀ (0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08:28:19

• 骑士，又来了个织毛衣的等你给封个号呢？ -小桃子妈- ♀ (0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08:34:17

• This turn of event is unfortunate. Mike's promotion -riley- ♀ (340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08:38:03

• 非常真实，仙女，其实你的文风很踏实。 非常喜欢。顶！ -飞渡- ♀ (0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09:25:33

• Co: 非常真实，仙女，其实你的文风很踏实。 非常喜欢。 -gzlady- ♀ (73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10:15:23

• How about they get an equity loan to help Meimei's parents -what_name_to_use- ♀ (0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10:15:53

• CO:非常真实，仙女，其实你的文风很踏实。 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子夏浮云- ♀ (501 bytes) () 12/24/2007 postreply 18:57:41

• 梅梅这进退两难的境地真让人揪心。 -二月的河- ♀ (0 bytes) () 12/25/2007 postreply 06:24:02

• it is not close to real life or I am not typical Chinese -bluedoll- ♀ (318 bytes) () 12/28/2007 postreply 08:15: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