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爱情zt

来源: lookatme.. 2007-12-13 13:50:4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11153 bytes)
(一)
  “世界上浪漫的爱情只有两种,一种是电视剧里的爱情,不论多么肉麻,都可以让你看得掉眼泪,另一种是自己正在经历的爱情,即使对方是只猪,你也可以痛苦到彻夜不眠。但是你要知道,别人看你为爱痛苦的样子,只会暗地里笑你是个傻瓜,没有人同情你,更没有人祝福你,大家只是站在旁边看好戏,包括那个不爱你的男人。”
  我站在邹月的病床前,恨恨地说出这番话,因为她居然在情人节的夜里,泡在撒满玫瑰花瓣的浴缸里割腕自杀,更可气的是,她发了无数个哀怨的短信给那个男人,企图让他见到自己美丽的死相,而那家伙居然完全没有回音。最后还是我,加班回到家,把她从水里捞出来送到医院。
  邹月闭着眼睛,默不做声。
  她爱上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日日魂不守舍,每天看着他的照片喃喃自语,而那照片居然是从公司的内部刊物上剪下来的,在照片中,一个面目模糊的穿西装的男人正与一线工人亲切握手。我原以为她只是少女怀春,没想到居然干出如此惨烈之事。
  “我问你,为什么要去死?”我没好气地说。
  邹月紧闭的眼角流下泪来。
  “你说啊!”我提高了八度的音量。
  她还是没有开口。
  “算了算了。”邹天在旁边拉我的衣袖。我一甩衣袖,冲着他大叫:“你们两姐弟,没一个省心的,都给我滚回老家去!”
  邹天苦着脸说:“姐,你就别问了,让她休息一下,冷静一下吧,她心里肯定很难受。”
  “她是有病!!单相思有什么值得同情的?有本事去把那个男人追到手,自己伤害自己算什么本事?”
  邹月突然从床上翻起来,对着我大叫:“那你有本事去把姐夫追回来!”
  我一下愣住了。邹月哀哀地哭起来:“我没有办法嘛,他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做什么都没有用……没有用嘛!”
  我怔在这个愚蠢的小女孩的病床前,一时无话可说。
  对,我离婚了,前夫爱上了坐在他对面的女同事,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放他自由,我没有挽留他。对于变了心的爱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对,我是没用,但我不会伤害自己让别人痛快。”我转身离开了病房。
  邹天跟在我身后离开病房,帮着她说好话:“姐,姐,小月她不懂事,你别生气了。”
  我回过身对他说:“你今天别去上课了,看着她一点,她情绪不稳定,好好守着她。记住,你们俩千万别让妈知道这事。”
  邹天连忙点着头应好。
  走出医院,冷风迎面扑来,我的手机响了,是高展旗,我们是原来的大学同学,现在是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他在电话里轻松地问:“邹律师,情人节过得很好吧?所里开会的事都忘了?”
  “对,太好了,我马上过来。”我合上电话,闭上眼稳定了一下情绪,招手拦下一部出租车。

(二)
  到了所里,高展旗迎面而来:“哟,看样子昨夜确实很忙,好像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我摇摇头说:“别开玩笑了,我一夜没睡。”
  姓高的更起劲了:“一夜没睡?是谁啊?太生猛了吧?哈哈哈!”
  我把他拉到一边,正色说:“展旗,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你把小月介绍到致林公司,是通过谁?”
  “他们的人事部经理。那个女的暗恋我好多年了,我发话,立马就办了。怎么,还有谁想进去,小天不是考上研究生了吗?”
  “不是,你帮我打听一下,小月那个部门的经理,就是那个林总,是个什么人?”
  “怎么了,性骚扰?还是办公室恋情?小月才去了一年,不会这么快吧?难道那家伙看上你了?”高展旗就是这么一个反应过快的人,有时跟他说话太费劲。
  “好了,别问了,你去侧面帮我打听一下就好了,别这么多废话!”我转身向会议室走去。
  高展旗跟在我身后,还在不停发问:“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吧,我问的时候才有重点啊。你昨晚一夜没睡,是和他吗?还是别人啊?你得先把机会留给我吧,什么时候也看看我的威力?
  我根本不想搭理他。他不分场合地宣扬他爱我,但他同时也爱着很多女人,所以我并不把他的爱当回事,他即使永远轻佻地围绕在我的周围,也完全不会触及到我的内心。我离婚后,他曾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但被我毫不留情地拒绝过几次后,也就转移了目标。所以爱情永远是现实而急功近利的东西,没有人能真正地站在原地等待。
  上午开会,下午开庭,等我再赶到医院,发现病房门口站了几个身份不明的人,邹天也站在门外。我心里一紧,赶忙走到邹天面前,问他:“出了什么事?”
  邹天用嘴努了努门口方向,说:“那个人来了。”
  “谁?”
  “就是小月说的那个人。”
  我明白了,想走进病房会会这个男人,被门外守着的人拦下,“对不起,请您稍等一下,林总想单独和小邹谈谈。”
  我从门上的玻璃窗望进去,一个男人正背对着门站着,小月拥着被低头坐在床上。床边的小柜上赫然有一大盘水果。
  我非常担心,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来刺激小月,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门走了进去。
  门发出很大的响声,他回过头来,小月也抬起了头。
  我盯着他看,企图向他传递出我对他的指责和不满。他带着诧异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着格外的冷漠。守门的人跟进来说:“林总,对不起。”
  “这是我姐。”小月介绍说。
  他点点头,向我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林启正,小邹的部门经理。”
  我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我叫邹雨。”
  “我代表公司来看看她,祝她早日康复。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他对邹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我坐到床边,问邹月:“他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要我好好注意身体。”
  “他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吗?”
  邹月摇摇头。我大惑:“你昨天不是发了很多短信给他?”
  “他今天中午才从香港回来,也许他没有收到,反正他什么也没说。”
  “那他怎么知道你在住院呢?”
  “不知道,姐,他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他究竟心里有没有我,当我觉得他在意我的时候,他就表现得格外冷漠,当我死心的时候,我又总感到他对我的关注。我没有告诉别人我在住院,但他却来了,可来了之后,他说的又都是些很老套的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又说服不了自己忘记他。”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流。
  “你跟他坦白过吗?”
  “我发过邮件到他的邮箱,还发过短信给他。”
  “你并不确定他有没有收到?”
  “我们汇报工作都是用邮件,我很少能见到他。他不可能单单没收到那一封。”
  我的头在不断膨胀中,居然有一个在爱情上如此白痴的妹妹。“你有病啊,你居然都没有确认过他的态度,你就去死!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吧?”
  邹月的手在床单上狠狠地划来划去,许久说了一句:“他要结婚了,我听同事说,他准备今年十一结婚。”
  我感到我的手掌在变得有力,我立刻站起来,走到窗边,不然我会忍不住扇她十个耳光。
  我长舒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爱上他,但已经是这样了,我们来分析一下,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完全不知道你对他有意思,二是他知道你喜欢他,但是装傻。如果他知道而不回应你,那就是拒绝,如果他不知道,他都要结婚了,你也没必要让他知道,所以你百分之百是没希望。—— 你还是辞职吧,离他远点。”
  邹月把头完全埋到了被子里,邹天走上去拍拍她的肩说:“二姐,大姐说的对,你还是别在那干了,我给你介绍个好的。”

(三)
  小月出院了,我盯着她把辞职信打好,然后发到了公司人事部的邮箱。发完后,她用FOXMAIL收了一下邮件,好家伙,几天时间就有三、四十封新邮件,但她快速地翻了一下,就懒懒地关了机,爬上床躺着,我猜一定是没有她等待的那个发信人。
  我只比她大三岁,但我们一直就是不同的两类人,她敏感多情,而我却强硬坚定。我前夫离开我时说过:邹雨,如果这段时间能让我看见你为我流泪,也许我会留下来。当时我硬着脖梗说:“为你哭不值得。”其实,婚姻惨败,谁说我没哭过,但我不会让他知道。
  而邹月,从小就为不同的男人写情诗,记日记,长吁短叹,我已见怪不怪。只是这次,她表现得太过激烈。——我回忆着那个林总,当时为表现出不满,根本没有仔细打量他,好像很高,肤色黑黑的,还有那种冷漠的眼神。邹月为什么会爱上那样一个不可接近的人?
  之后的两天,我一直在中级人民法院开庭,为一个抢劫团伙的首犯作辩护,虽然知道他罪不可恕,但还是想枪下留人,给他一条生路。刑庭相好的法官见我如此努力,好意地对我透露:“没什么希望,这个案子是肯定要杀人的,上面都定了,你也别太投入,别给家属太大希望。”
  庭审时,我看着那个年轻人无知而求生的眼神,心想:人生,不是时时刻刻都留有余地。
  休庭后,我急急出了法庭,不敢与家属做太多交流。
  回到所里,刚坐定,手机响了。邹月在那头支支吾吾地说:“姐,我的辞职人事部不批,说是放我一个月的假,让我下个月回去上班。”
  “你是不是搞了什么鬼?“
  “没有,我也不想回去了。”
  “哪有这回事,没有什么不批的,你不去上班就是了。”
  “可是,人事处说,如果我擅自解约的话,就要赔偿三万元。”
  “什么?!这是什么搞法?”
  “我去年进财务部的时候,好像签过一个东西,具体什么内容我忘了。”
  “你一个小秘书,哪有那么重要,我去想办法。你在家好好呆着。”我挂断了电话。
  这时,高展旗哼着小调从我办公室门口经过,我高叫他的名字:“姓高的,过来一下。”他的小调未断,人倒退着走进门,一屁股坐在我桌上,深情地望着我继续哼唱:“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
  “好了好了,别唱了,烦着呢。”我用手指戳戳他的额头。
  “怎么啦,需要我安慰?”
  “不用。上次请你帮我打听的事,怎么没听见回音?”
  他跳下桌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故做神秘地说:“其实我早就问了,但是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那样的男人,不该出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是人。”
  “怎么这么说?”我心里一惊,“变态、流氓、恶棍”之类的词在我脑海里直蹿出来。
  “你看你这种表情,就像我那女朋友一样,说起他来就象饿了八百年的狼。”
  我急了:“你不想说算了,别卖关子,出去出去。”
  “好啦,别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是我的宗旨。”他正了正身子:“林启正,32岁,身高不详,传说有180厘米,体貌不详,据称英俊不凡。现为致林集团财务部总监,也是致林公司董事长林洪的二公子,有清华大学和哈佛商学院的硕士学位,精通英语、法语。为人低调,办事干练,至今未婚,与其兄在公司地位相当,甚至更为林洪喜爱,有可能成为上亿家产的掌门人。”
  高展旗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完上面这番话后,定睛注视我的表情变化,我漠然地望着他问:“完了?”
  “完了,还不够吗?上亿还少?”老高很失望。
  我不禁笑了:“我又不是找老公,我是想问这个人怎么样,是不是个好人?”
  “估计这么有钱的人,多半都有点变态。”
  “小月想从公司辞职,人事部不同意,还说擅自解约要赔偿三万元,你找你那个女朋友说说。”
  “还有这种事?我就打电话。”
  高展旗拿起我办公桌上的电话,立马打了过去。与那边用格外亲密的口气说了半天后,挂上电话,抬头对我说:“是林启正指示她们不予批准,她们也没办法。怎么,姓林的真的看上小月了?”
  我没有回答他,心想,看样子真得会一会这个万人迷了。

(四)
  晚上回到家,我趁小月去洗澡的当儿,从她的手机上调到了林启正的号码,然后躲在阳台上,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
  响了两声后,一个男声传出:“喂?”
  “林总,您好!”我很恭敬地回答。
  “你哪位?”
  “我是邹月的姐姐邹雨,我有事想和您面谈一下,请问你这两天是否有时间?”
  那边沉默数秒,回答:“你稍等,我不是林总,林总这时候不在,我帮你找一下。”
  表错情,我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国骂。
  隔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你好,我是林启正。”
  “林总,我是邹月的姐姐邹雨,有关我妹的一些事,我想和您面谈一下。”我懒得寒暄客气,直奔主题。
  “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外地。”
  “那您什么时候回本地呢?”
  “……下周三下午四点,我在办公室。”他挺干脆。
  “好的,那到时候见。”
  “好的,再见。”他客气地回答。
  我合上电话,心想,搞了半天,这不是林启正的贴身手机,那么,小月的那些短信十有八九已被别人欣赏过了,好惨。走回客厅,正见邹月在浴室里揽镜自照,我心里泛起一丝酸楚,难道她不知道这一点吗?这个傻姑娘,到底在干什么?不被人珍视的爱情,就只是个羞耻的笑话。
  我走到她的身后,拍拍她的肩,温柔地说:“早点睡。”
  小月回头奇怪地看着我,恐怕是被我的殷勤吓到了。
  下周三的下午三点五十,我站在了致林集团的楼前,作为资产上亿的大公司,办公楼出人意料地低矮朴素,林家的低调作风在业内早已出名。
  低调虽低调,保安措施却是出奇地严格,我经过金属探测仪,以及三个保安或前台的询问、登记和电话请示,这才站在了林启正的办公室前。一看表,四点过五分,我迟到了。
  秘书轻轻地敲门,探头进去低声通报,然后转身微笑地向我点点头,请我进去。
  我走了进去,办公室虽然大,但设施也很普通,最醒目的是靠墙放置的一大排书柜,高高矮矮摆满了书。我的视线扫过书柜,扫过办公桌,然后看见了靠着窗台站着的林启正,他的姿势,似乎是专程在等我。
  下午的阳光透过半启的百叶窗,从他的身后射过来,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但见他穿着深灰色的棉质衫衣和牛仔裤,与我上次在医院碰面时的大款派头相去甚远。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
  他站直身子,向我点点头,然后指着沙发说:“请坐。”
  我走过去坐下后,他也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光线直接打在了他的脸上,确实是他,眼神还是那么冷漠、疲倦,而且,也不如传说中那么帅嘛,我暗想,五官太俊美的男人没有回味的余地。
  秘书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盛茶用的是很精美的青花瓷杯,而非写字楼里惯用的一次性纸杯,茶水清沏碧绿,一看就是上等好茶。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开腔说:“对不起,有点感冒。请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和我谈?”
  我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正色说:“是关于我妹妹邹月,她到您公司工作有半年了,一直很感谢您对她的关心和帮助,但是,由于我妹妹身体不太好,所以想回家休养一段时间。”
  “我已经准了她一个月的假,不够吗?”
  “不是请假的问题,我妹妹觉得她不适合在这个公司做下去,她想换个环境,希望得到您的理解。”
  “可是我觉得她做得不错,正准备升她的职呢。”
  他和我说话时,身子斜靠在沙发上,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不停地将一个黑色的翻盖手机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脸上的表情心不在焉。
  我不想和他兜圈子,决定直入主题。“林总,我上个星期打的手机是您手里的这个吗?”
  “不是,是我助手的。不过,那也是我对外的联络号码。”
  “您的员工也不知道您手上这部手机的号码?”
  “大部分不知道。”
  “那您的助手有没有告诉您,前段时间那个手机上有些奇怪的短信?”
  他玩弄手机的动作停了,低头想了几秒以后,他抬头微笑地说:“是的,是有一些。特别是情人节那天晚上,不过当时我在香港,不在这里,事后才得知。”
  “助手为什么没有及时转告您?那天晚上差点出人命,您知道吗?”我有些生气,为了那个傻瓜小月。
  他收住笑容,回答说:“对不起,助手并不是总能联络到我,我也有私人空间。”
  “那么,您对这件事怎么看?”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只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可是,您要她怎么面对你,或者您打算怎么面对她?”
  “我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工作就是工作。”他坐正了身子,严肃地望着我:“我知道你今天来的目的,我也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对小邹有过任何过分的举动或言语,没有对她的表示做出过任何回应。今后我也不会对她有任何偏见。而且你放心,虽然我的助手知道这件事,但我已告诫他不得对外透露。”
  “对,你是可以不当回事,可是,你考虑过小月的感受吗?你虽然自认为没有过任何回应,但是你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对她都有特殊的意义,现在你让她怎么做你的手下?”
  “我希望她能调整好自己,也希望你能帮帮她。”
  “我帮不了她,感情的事,谁也帮不了她,只有让她离开这个环境。”
  “这个我暂时不能同意,小邹虽然没有负责什么具体工作,但是她在财务部,接触到了很多商业秘密,我不能让她离职。”
  听到他这话,我有些恼火:“林总,我妹妹幼稚无知,自作多情,所以,就算她那天死在家里,我也不会认为你有什么责任。但是,你也要考虑她现在的感受,她毕竟只有22岁,如果让她继续在这里做下去,我不保证她不会干出什么傻事来,到时候一切后果由你们负责。”
  “她当初与我们签订合同时,就已经约定了,如果她提出提前终止合同的话,要赔偿公司三万元,以及五年内不得在与我公司有业务往来的公司服务。你要知道,在这座城市里,与我们公司没有业务往来的大公司是不多的。所以我觉得小邹没有必要这样做。”
  “你这样做不公平,我可以向法院起诉合同显失公平,违约条款无效。”
  “不,合同很公平,如果我们要解雇员工,也要付很大一笔遣散费,例如像小邹这个级别,可能有十万。我们公司历来不喜欢员工流动频繁。这是个原则,我不能破了这个规矩。”
  他的态度始终平和,似乎是有备而来。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我站起身说:“不论如何邹月不会再回公司来了,我会仔细研究一下那份合同,也许我们会在法庭上见。”
  他也站了起来:“希望不是这样,我会非常高兴看见邹月回来工作。请你向她转达我的意思。”
  “你可以自己对她说。”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在身后回答我:“如果需要,我会说。”
  我倏地转身,他这句话太轻佻,我走到他面前,恶狠狠地看着他:“别去惹她,别瞧不起她,虽然她很傻,但你也应该尊重她!我警告你,她还是个孩子,如果你让她出了什么差错,我会和你没完。”
  说完,我摔门走了出去。秘书看到我的派头,吓得站了起来。

(五)
  我拐上走廊,向电梯口走去,感到自己的情绪在燃烧,心里只有一句话: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可是今天的霉运还没走到头,一个办公室里冲出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我的前夫左辉,他也看见了我,两人都有一刹那的惊慌,他先镇定下来,向我点点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说:“有点事。”加快步伐擦过他身边,继续向电梯口走去。他却转身跟了过来。
  “你最近好吗?”
  “挺好。”
  “上个月我打电话去家里,小月接的,说你喝醉了。”
  “嗯,你有事吗?”
  “没有,就问问你好不好?邹雨,别这样,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嘛。”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想让我停下来。我甩开他的手,站住了:“我和你没必要做朋友。你有事就说。”
  “你妈现在身体好点没有?”他问。
  “就那样。”
  “还是一个星期做一次血透?”
  “对。”
  “换肾的钱你筹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可是小雨说还差一截。如果需要我帮忙,你尽管开口。”
  “不用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小月,我是一番好意,我很担心你……”左辉突然停住了口,对着我身后殷勤地喊了一句:“林总。”我转头一看,林启正从我后面走过来。
  我趁机向电梯口走去,依稀听见林启正和左辉在寒暄。
  我站在电梯口,抬头看着闪烁的数字,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伸手擦了擦,竟有些湿润。我暗骂自己不争气,永远都没办法面对左辉,然后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
  这时电梯门开了,我走进去,按了一层,发现林启正也跟着走了进来。
  两人并排站在电梯里,他很高,身上有轻淡的香味,像夏天树林里,太阳晒过的树叶所散发的味道,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的味道。
  突然他开口了:“那个税务局的左处长,你认识他?”
  “我前夫。”这句话冲口而出,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完全没有必要告诉他。
  他一定也很震惊,我的余光看见他转头盯着我看。
  我努力让面部毫无表情。
  一楼很快到了,电梯口有几个人在等着他,我穿过人群,径直向大门走去。
  时间已经五点多了,街上车流人流如织,潮红的落日挂在天边,我站在路边,想拦下一部出租车,但每台车上都坐着人,偶尔有一部空车,司机也赶着交班,根本不停。我只好放弃了打车的打算,向家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六)
  第二天,我把邹月的合同带到办公室,喊来高展旗,对他说:“你对劳动法方面比我熟,帮我看看小月这份合同,可不可以想办法避过违约责任这一块。”
  高展旗很奇怪地看着我说:“干嘛?小月真的不干了?为什么?那么好的单位,工资那么高,什么原因不想干了?还闹到要打官司,没必要吧。我和我女朋友说一声,让她多照顾她。”
  “你先帮我看看吧,有的事你不清楚,下次找时间和你说。我得赶到中院去,那个抢劫的案子上午宣判。”我拿上案卷,匆匆出了门。
  一直等到十一点,法官才正式宣判,我的当事人,不出所料,定为主犯,被判死刑。当时那个男孩子就瘫倒在了地上,他的父母在旁听席上也泣不成声。
  审判庭在三楼,闭庭后,我心情很差,走出审判庭,摁了下行的电梯钮。他的父母追上来,不停地求我救救他们的孩子。这时电梯开了,三个人拉拉扯扯地走了进去,他的母亲老泪纵横,紧紧抓着我的手说个不停,我也只好再三安慰她说,还有机会,可以上诉。突然,我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一转头,竟看见林启正站在我身后低头讲着电话,旁边照例还有他的几个跟班。他低声用英语在说着什么,完全没有要和我打招呼的意思。我也扭头装做没看见他。
  电梯到了一楼,我和两个老人走了出来,他们依旧留在里面,看样子是到车库去了。
  一直走出大门,来到马路边,两个老人都紧紧地跟着我,我扬手拦下一部的士,准备上车,这时,那个母亲突然跪倒在我面前,给我磕头,这可如何担当得起,我连忙转身去扶,又再三保证一定会尽全力上诉,为他儿子留一条命。
  等我安抚好两位老人,再回头,那个的士早跑得没影了。中院地处市郊,出进很不方便,要等到一部空车还真不容易。
  这时,一辆车突然在我们身后鸣喇叭,吓了我一跳,赶紧扶着两位老人往路边让让,不要挡住车辆进出的路。
  可是车子缓缓滑过我们的身边,又停了下来。我低头往车里一瞧,是林启正坐在驾驶的位子上,他放下车窗,对我说:“我可以带你一程。”
  我连忙摆手说:“不用,我自己打车就好。”
  “或者,我们还应该再谈谈邹月的事。”
  听他这样说,我只好打开车门坐了上去。两位老人站在车外,还在不停地拜托我,我也继续应承着,直到车子驶离他们身边。
  “你去哪里?”驶上大路后,他问。
  “只要进市内就可以了,随便放我在哪里下都行。”
  “好的,你需要停的时候说一声。”
  “你不是还有一些人吗?”
  他指指身后,我转头一看,后面还跟着两台车。
  接下来,我们两人都没有做声,车内的气氛很沉默。
  他按响了CD。音乐流泄而出,是神秘园的音乐。
  我主动地提起邹月的事:“林总,邹月的事可不可以特殊处理一下。”
  “公司的人事制度很严格,如果要破例的话,要上公司董事会讨论。”
  “那你可不可以向董事会提一提呢?”
  他抬抬眉毛,说:“好吧,我会提一下,但是我个人很希望小邹留下来,她确实干得不错。或许,我可以把她暂时调离我们部门,调到外地的办事处去工作一段时间。”
  “可是她还是可以时时看见你,听到你的消息,恐怕很难彻底解决问题。”
  “那不至于吧,其实我和员工接触的机会并不多。”虽是这么说,他的声音里却透出几分得意。
  我问他:“那天你为什么去医院?你怎么知道小月在医院?”
  他耸耸肩:“我早上从香港回来,才知道这件事,去医院一个是确认她情况如何,另一个也是想向她说明我的想法。但是,我确实不擅长干这个,还没说几句,你就进来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我也只好放弃了后一个打算。”
  我转头看了看他,今天恐怕是办正事,他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头发也一丝不乱,确实是很帅。我在心里暗赞,真是个标准的金龟婿。
  “过几天,等小月情绪稳定后,我再和她谈一次。”我回答。
  “OK,如果需要我直接和她沟通,也没问题。”
  我急忙回答:“暂时不劳您出马!”
  他轻声地笑了起来。对啊,有异性为自己疯狂,总是件值得得意的事。
  “你是律师?”他问我。
  “是的。”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为了什么案子?”
  我把案情大致介绍了一下。
  “你认为上诉有希望吗?”他又问。
  “我没把握,不杀的理由还是有,但是据说这个案子的判决结果就是上级法院授意的。”
  “如果留下他一条命,你能赚多少?”
  “没有钱赚,这是个援助案件。他家里很穷。”
  “那你恐怕会让他们失望。”
  “也许。但是确实罪不当诛。”
  我望向窗外,又想起那个年轻人绝望的眼神。
  很快就进了市区,我说:“林总,就在这里停吧,不耽误您了。”
  他也没有多说,缓缓靠边停下了车,我说了声“谢谢”,推开车门,正准备下车,他突然开口说:“今晚,我约了高院的几个朋友吃饭,其中有一个好象是主管刑庭的,如果你想为那个年轻人努力的话,也可以过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可以吗?”他的这个建议真唐突,让我有些不敢相信。
  “可以,你打我电话。”
  “哪个电话?”
  他笑了,“哪个都可以,我会交待。
  我下了车,三台车从我身边驶离,汇入车流中。正午的阳光突然让我有些恍惚。

七)
  整个下午,我都有些心神不宁,林启正今天的表现让我不知所措,以我与他的交情,他实在没有理由邀请我参加与朋友的聚会,莫非他是以此来安抚我,不要采取过激手段,以免影响了他的公众形象?这个可能性确实比较大,不管怎样,一个下属为老板自杀,老板再如何撇清说自己什么也没干,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或者他不让邹月离职,也是想待事情过去后再低调处理吧?
  我突然灵光一现,心想,下次再与林启正谈小月辞职的事,我只需说一句话:“如果你坚持不让小月走,我就把这件事公开,让舆论来评理!”想必他必会瞠目结舌,乖乖放行。
  一看钟,已近六点。我决定还是去吃这顿饭,无论如何,是个机会,像我们这种小律师,是很难有机会与省高院的领导直接见面的。
  我拨通了林启正的那个对外手机。不出意料,两声铃响后,又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你好。”
  “你好,我找林总。”
  “你哪位?”
  “我姓邹。”
  那边的声音突然热络了起来:“喔,邹律师吧,林总现在不在,他要我转告您,请您六点钟直接去天一酒楼的帝王包厢。”
  “好的,谢谢你。”
  “不用不用,再见。”
  “再见。”我挂了电话,心生感叹,与有权有势的人哪怕沾上点边都是不错的,也许我该找个机会跟林启正合个影,万一他日后成为中国首富,我也好挂在办公室炫耀炫耀。
  我抄起案卷,直奔天一。
  决定下得太晚,所以我又迟到了,到酒店,已是六点一刻。在迎宾小姐的带领下,我很不好意思地走进包厢,抬眼一看,桌前已坐满了人,林启正坐在主位上,还有些面熟的领导模样的人物。林启正站了起来,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空位上,然后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也是一位优秀的女律师,邹雨。”
  那些领导热情地向我点头示意,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大声说:“难得见到林总有女性朋友,应该坐到你旁边吧?”
  另外的人也跟着说:“那是那是,快换换。”坐在他旁边的人果真站起身来,招手让我过去。
  林启正笑着摆摆手说:“别动别动,今天把邹小姐安排在吴院长身边,是有事要向您请示汇报。”
  原来我旁边这位嗓门颇大的人就是高院主管刑事审判的吴院长,只听吴院长回答说:“哎哟,林总的朋友,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一定照办。”
  林启正举起酒杯,说:“待会再谈工作,来,先喝酒!”
  这餐饭一直吃到九点多,场面十分热烈,光是30年份的五粮液就喝掉了3瓶,在大家的言谈中,我才发现今晚到场的都是省里政法界的首脑,而且他们都似乎对林启正十分尊重,而林,虽然年轻,却由于财富撑腰,自有一种威严。
  当然,我趁着吴院长高兴之际,也简单地把那个案子提了提,吴院长答得倒是爽快:“等案子到了高院,你再来找我,我和刑庭的同志说说,如果确实可以不杀,还是应该不杀嘛。杀人又不是什么好事。”
  林启正倒是耳尖,听到了我们在说这事,隔着桌子对吴院长说:“吴院长,请您一定关照。”
  吴院长马上说:“没问题,林总你放心,来,我敬你一杯。”
  在酒店门口,大家热烈握手,各自散去。只剩下我,林启正,和他那几个不知何时钻出来的跟班。
  林启正走下台阶,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回头对我说:“我送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客气地说:“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走吧,没关系。”
  其实我已经没有情绪再和他应付,但他坚持,我也只好上了车。
  坐进车里后,我回头望了望那几个跟班,发现他们也立马上了另外两台车。
  林启正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一边看着后视镜倒车,一边说:“他们是保镖加助手,没办法,年初公安部门通知我们,说有黑社会打我们家的主意,想绑架勒索,所以只好这样。”
  我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解释,同情,还是恭维?和他在一起,总有点口拙。在路灯下,我发现他的眼睛泛红,下巴出现了泛青的胡茬,神情愈加疲惫。
  他回头看了看我,自嘲地说:“其实有钱人过得也不容易。”
  我笑了笑,说:“今天先谢谢你了。如果这个案子真能枪下留人,我再好好感谢你。”
  “怎么感谢?”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怎么都可以,只要别请我吃饭。吃饭,对于我来讲,是工作中最痛苦的一部分。”
  “难道你天天都这么吃饭?”
  “基本上是这样。”
  “确实是吃不饱,这样胃很容易坏。”我很同情地说。
  前面到了个十字路口,他说:“左还是右?”
  我连忙叠声说:“不远了,林总,不用特意送我,我下车,打个的一会儿就到家了,你也很辛苦了。真的真的……”
  “左还是右?”他放慢车速,继续问,完全不回应我的推辞。
  “右。”我只好说。
  他熟练地将车转上了右边的马路,后视镜里那两台车也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这么辛苦,哪来时间陪女朋友?”我想活跃气氛,仗着一起吃了晚饭的分上,找了个私人话题。
  他专注地开着车,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尴尬极了。转头望向车外,本来就因为酒精而发热的脸,此时更加潮红。心里暗骂自己:你是什么东西,真是自作多情,想和别人作朋友。
  这时,我看见了自家熟悉的街口,赶忙喊:“林总,我到了,请停一下。”
  他侧头看了看路边说:“这里是国税局的办公楼啊?”
  “对,我就住在后面,走进去就好了,谢谢,谢谢!”没等他车停稳,我就打开车门,跳下了车。终于逃离了这个奇怪的人,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隔着玻璃,他举了一下手,向我示意,然后加大油门,完全不管交通规则,压过双黄线调头离去,后面两台车也随之加速离去。
  “有什么了不起。”我嘟囔了一句,转身向家里走去。
  爬上楼,打开房门,看见小月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着灯光。我推开房门,小月正坐在电脑前,听见我推门的声音,她手忙脚乱地关掉了一个窗口。我冲过去,大声问她:“你在干什么?”
  小月心虚地看着我:“没干什么,和同学聊天啊。”
  “我看到你刚关掉一个窗口,老实说,在干吗?”
  “真的没干什么。姐,我都这么大了,你就别管我啦。”
  “不管你,不管你,你如果真能让我不管,我才谢天谢地呢?你干的那叫什么事儿?!”
  “姐,我求你别说了,我再也不想提那件事了。”邹月有些急了。
  我感到头有些晕,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对她说:“小月,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爱林启正哪一点,就是因为他有钱?”
  “姐,你喝多了,去休息吧,我不想说这些。”
  “不,你告诉我,我一直想不通,有钱的男人多得很,姐也认识不少,改天给你介绍一个。”
  小月背对着我,看着电脑屏幕,沉默了一会儿,开腔说:“我喜欢上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很有钱。那时我刚进公司,上班第二天,见到他在公司门口,西装革履地蹲在那里和一个讨饭的老头说话,我当时很奇怪,后来他跟着我上电梯,用手机在安排别人给那个老头买回家的火车票,还再三交待要送上火车,另外再给五百块钱,我当时就对他印象很好。后来才知道他是我的部门经理,我们部门很大,有七八十人,我们这种小秘书,很难见到他,只有开部门全体会议时,会见到他坐在上面。他不爱说话,但说什么都很到位,很有力。姐,不只我,我们那里所有的女生都很迷他。”
  “有钱的人做善事,只是满足于当救世主。”我说。
  小月没有搭理我,继续说:“他总是那样彬彬有礼,对职位再低的人也很客气,上电梯他也会首先让女生先上,哪怕是送盒饭的乡下妹。但是,他又像是永远与别人有着距离,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好像也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他总是那样努力,又总是那样疲倦,我好几次看到他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小月的这番描述,又让我想起了刚才的林启正,确实是这样,我不由地点了点头。
  小月还在说:“他就像我一直幻想的那个男人,有着一颗高贵又孤独的灵魂,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与忧伤。等到我发现我爱上他了的时候,我已经没办法让自己停止下来了。”
  “不至于吧?”这段话太文绉绉了,我有点受不了,忍不住说了一句。
  小月猛地回过头,坚定地说:“不,我虽然不了解他,但我相信我的直觉。不过……”她的神色变得黯淡下来:“我知道我是在做不切实际的梦,所以,我不会再让自己做蠢事,就让这个梦永远留在我的梦里,成为我的回忆。”
  我的头在酒精和小月抒情诗的双重作用下,愈发痛了起来,我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说:“这样就好,最好连梦也不要有,一觉到天亮。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先去睡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连衣服也没有脱,就倒在床上,率先做到了一觉到天明。

(八)
  早晨爬起来,仍是宿醉未醒,头痛得厉害,在喷头下足足淋了二十分钟,我才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想起今天上午还约了一个顾问单位到所里谈合同,我急忙穿戴整齐,拎上包准备出门。这时,我发现我的案卷袋不在了。仔细回忆,我想起昨天上林启正的车时,顺手把它放在了座位下,后来下车心切,完全忘了这码事。
  我的心里后悔不迭,看来又得和他联系,天啊,他不会以为我是故意制造什么机会吧。
  下了楼后,我拨通了姓林的手机,又听见了那个助手的声音,我连忙自报家门:“我是邹律师。”
  “邹律师你好!有事吗?”
  “很对不起,昨天我有个案卷袋遗忘在林总的车上了,我想问一下,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去取一下。”
  “林总今天一早的飞机去北京了。”这家伙还真忙。
  我忙说:“不需要惊动林总,应该还在车上,只要打开车门,我拿一下就可以了。”
  “邹律师,是这样的,林总的车钥匙由他自己保管,我们打不开,看样子只有等林总回来才行。”
  “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大概下周一吧,林总一回来,我就会向他汇报。”
  “那就麻烦你了。”
  “没有没有。”
  我挂断了电话,暗叹自己时运不济,转念想想,为了邹月的事,总得和他再谈谈,也好,借此机会,用上我想好的杀手锏。
  到了所里,顾问单位的人已经在等我,我立刻投入到了工作中。
  这一干就是一天,等到送走他们,已经又到了下班时间。
  我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想看看新闻。高展旗走了进来:“亲爱的,那个合同我看了,要推翻恐怕很难,条文签得很死,没有什么破绽。”
  我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我也看了,一时找不到入手的地方。”
  高展旗倒进了我对面的转椅里,惯性让椅子滑出去很远。
  “你秀气点!”我叫道:“坏了可得归你赔。”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坐坏的,如果椅子坏了,导致我受到伤害,我还要诉你管理不善,以及没有明示使用方法。”他又开始犯职业病了。
  “对,你提醒了我。下次我贴张纸,写上‘高展旗勿坐’。”
  “那我要告你歧视,凭什么我不能坐,我也有合法休息权。”
  “有病!”我翻了他一眼,回头看新闻去了。
  他脚下一用力,直滑到桌前,脸凑上来问:“美女,晚上一起吃饭吧?”
  “不去不去,昨晚喝多了,今天胃里难受得很,什么都不想吃。”
  “你的酒量还需要锻炼。今晚不喝酒,我发现一个吃土菜的地方,喊上他们几个,我请客。”
  “我不去了,真的没胃口,你们去吧。小月一个人在家呢。”
  “小月怎么没上班?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她在那里做的不太开心,想换个地方。”
  “那个部门经理是不是变态?别辞职了,换个部门试试,大不了消极怠工,我看了合同上的约定,如果公司要解聘她,也要付很大一笔遣散费,等着公司来炒她,多好!”
  “好的,我会考虑。”我一边点着鼠标,一边回答。
  他突然握住我用鼠标的手,深情地说:“邹雨,别太辛苦,我会心疼的。”
  这话听得我全身鸡皮疙瘩直冒,我赶快抽出手,作呕吐状。高展旗站起来,呵呵直笑:“怎么样?感动吧?”
  “本来就没胃口,今晚更得绝食了。”我大叫。
  “减减肥也好啊。最近胖了哦。”这家伙,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办公室。
  “再胖也不关你的事!”我朝着他的背影喊。
  最近怎么总碰见抒情诗人,恐怕是春天来了的缘故。我心里感叹道。
  整个周末都在师大上法学硕士班的课程,老师的讲课枯燥无味,不过重温课堂生活总让人觉得愉快。
  我把邹月打发回家去看患病的母亲,顺路捎回去了下个月的医药费和生活费。父亲去世多年,母亲被查出患尿毒症也已有两年多,现在靠透析维持。我一直想为她做换肾手术,但由于她还有一些其他的病,手术风险较大,就一直拖在那里。
  生活总是有着各种烦恼和痛苦,我觉得自己完全在疲于应付中艰难度日。
  星期天晚上,邹天扛着大包小包的脏衣服回了家,我这里就是他的洗衣房。
  他摆弄好了洗衣机后,来到客厅,和我一起看电视。
  “姐,我暑假想去西藏玩玩。”
  “随便你,首先声明,没有经费支持。”
  “我知道,我在帮导师做课题,应该会给我点工资,去玩一趟没问题。”
  “行。”我干脆地回答。
  “对了,二姐最近怎么样,还好吧?”
  “还好,心态调整了一些。不过她就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
  “我的导师有个儿子,25岁,在我们学校留校到老师,我给她介绍一下吧?”邹天兴致勃勃的说。
  “好啊,早点让她找个现实点的。”
  “还有一个35岁的海归教授,配你挺合适,要不我一块介绍了?”他越说越起劲了。
  “我就算了吧,暂时没这打算。”我摆摆手。
  “姐,你也考虑一下,那人挺不错的。”
  “我睡觉去了。”我起身回到房间。
  躺在黑暗里,我突然回忆起与左辉相识的情景,他每天晚上站在女生宿舍门口等我和他去晚自习,两个人抱着书,在校园里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学校里的恋爱是那样纯粹简单,但是却又不堪一击。

(九)
  周一的中午,我接到了林启正助手的电话:“邹律师,林总请您今天下午五点到他办公室拿案卷。”
  这次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了致林公司,为那些安全盘查留下了充裕的时间。
  当我走出电梯往他的办公室方向走去时,我隐约听见了有人在大声说话。越走近声音越清晰,当我走到他办公室的外间,看到他的房门半开着,里面有好几个人站在他的办公桌前,他似乎坐在桌边,只听见他用很激动的声音在大声斥责:“你们这么做,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到底谁是你们的领导?到底谁在这个部门负责?如果别人都可以代替我做出这些决定,那还要我干什么?如果这次的事情出现什么不良后果,一切责任由你们承担……”
  我看了看那个小秘书,她坐在那里,一付战战兢兢的表情。
  不一会儿,那几个挨骂的人垂头丧气地鱼贯而出,最后出来的一个人把门带关了。
  我小声问秘书:“我姓邹,林总约我这时候过来,麻烦你通报一声。”
  秘书小声地回答我:“你最好稍等一下,林总正在气头上,这时候进去不太好。”
  “他经常这样发火吗?”我又问。
  秘书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这样发过脾气,真吓人,足足骂了两个钟头。”
  天啊,我生不逢时。这种百年一遇的火爆场面被我撞上了。
  我只好在外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顺手抄起一份报纸看着。
  突然,手机响了,是一个不熟悉的号码。
  我接通电话,用手掩着嘴,小声地说:“喂,你好。”
  “你在哪里?”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我?……不好意思,请问你哪位?”
  “他们没有告诉你下午五点钟我在办公室等你吗?”——原来是林启正。
  我“嗖”地一下站起来,连忙说:“我就在你门外。”
  “那你进来。”他把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他背对着房门坐在沙发里,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搭在沙发上的右手,又在不停的摆弄着手机,打开、合上、打开、合上,而且,他的头顶萦绕着烟雾,他竟然在抽烟。
  我小心翼翼地说:“林总,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来拿一下案卷。”我的目光四处搜索,但没看见我的那个案卷袋。
  他没有回头,闷闷地问“你很喜欢迟到吗?”
  “不是,我早就到了,但是我看到……看到……你很忙”我字斟句酌地说,“我想还是等一等。”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不停地抽着烟,安静的室内只有手机关合的“啪啪”声。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办公室中央足足有三分钟,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林总,如果今天你不方便,我改天再来。”
  他突然伸手把烟摁灭,站了起来,转身朝向我问:“如果你心情不好,你会怎么办?”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里充满着血丝,脸上并没有怒气,却有着些许焦虑。
  “我?”我不由地反问了一句。
  他点点头。
  我想了想,说:“我有很多办法,不过最常用的是两种,一是购物,买东西,还有就是运动。”
  “什么运动?”
  “我喜欢打羽毛球。”
  “是吗?”他的眼睛时流露出一丝兴趣:“水平怎么样?”
  “一般的人可打不过我。”我一仰头,做得意状。
  他转身走到书柜旁,打开柜门,拿出一个运动包,转头对我说:“那我倒要试试看。”
  说完走到门口打开门,望着我头一偏,示意我随他出去。
  我感到莫名其妙,瞪眼对他说:“现在五点多了,哪有现在去打球的?”
  “没什么不可以,走吧。”
  “可我的案卷呢?”
  “在车上。”
  我只好随着他走了出来。走到外间,他伸出左手手指,虚空地点了点秘书:“别说我出去了。”秘书连忙点点头。我看着他暗叹,派头不小。
  下了电梯上了车,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没看见我的案卷。他将车驶出车库,然后对我说:“别找了,我记起来我把它丢在家里了。”
  我看了看他,无话可说。这不是戏弄我吗。
  他接着说:“你平时打球在哪打?”
  “我们所旁边的一个场子。”
  “那好,你指路。”
  “我不想打,我没有这时候打球的习惯。”我没好气地说。
  前面是红灯,车缓缓停了下来,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看号码,直接按关机键关了机。然后转过脸来说:“如果你今天陪我打球,我保证你高院的那个案子改判,可以吗?”
  我不喜欢他用这种方式和我说话,反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和我做生意?我不需要靠这种方式来做案子,而且说实话,判那个家伙死刑也没错到哪里去,反正又不是我的亲戚!”
  他双手撑着方向盘,深吸了一口气,说:“那好吧,你只要把我带过去就可以了。”
  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车子开动起来。
  他这样说,我也无法拒绝,只得指着前方说:“立交桥那里左转。”
  很快,车子停在了羽毛球馆门口,我用手向上指指:“楼顶。”
  他透过天窗看了看问:“从哪上去?”
  “这边有个小门有电梯。”我又往右指了指。
  两人都下了车,他锁上车门,拎着包就往右边走去。
  我看到他的样子,突然有些不忍,犹豫了一下,喊道:“喂?”
  他回头。
  “你一个人打什么球啊?”
  他耸耸肩:“也许还能找一个落单的。”
  “除了你,哪有一个人来打球的。”
  他看着我,没说话。
  我一跺脚,朝他走去:“好了好了,看在你长得帅的份上,今天就陪你打一盘。”
  听我这么一说,他也笑了。
  两人上了电梯,我对他说:“谁输了,谁请客。”
  “没问题。”他笑着回答
  我在这个球馆有全套的运动装束,两人分头换上后,立刻上场厮杀起来。
  没想到这家伙球技相当了得,击球力度很大,而且由于身高,他完全占据了空中优势。我渐落下风,但还是顽强抵抗。
  突然他一个网前轻调,我紧跑几步想把球救起,却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他连忙跑过来,伸手给我,问:“没事吧?”我一抬头,发现他挂着汗水的脸上有着很灿烂的笑容。我握住他的手,顺势站了起来,摆着手说:“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打了快一个小时了,你的体力也很不错。今天就这样吧。”
  两人各自回到更衣室,更衣沐浴。
  我洗完澡穿好衣服,走出更衣间,他已坐在服务台前等我。
  看见我出来,他两手一摊说:“对不起,我结不了帐,我只有卡,没有现金。”
  我赶忙掏出钱包:“应该我来,本来就是我输了。”
  结完帐,两人走上电梯,他又问:“打完球,你一般干什么?”
  “吃饭啊,我早就饿死了,中午盒饭本来就只没吃饱,不然不见得会比你差很多。”
  “好啊,我请你吃。”他接口说。
  “让我想一想。”我假装有些犹豫。
  他果真不做声,等我做决定。
  下了电梯,他问:“想好了吗?”
  “还没有。”
  “饭总要吃的,走吧。”
  “我想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在想,这个城里最贵的餐馆在哪里?”
  说完这话,我们两人都笑了。

(十)
  我们并没有去最贵的地方,我带他去了一个市郊的小餐馆,那里由于有极鲜美的鱼头火锅,而日日生意火爆。我下意识地不想与他在太安静、太豪华的环境里吃饭,因为那样意味着我要花更多的心思来与他活跃气氛。
  当他随我走进烟雾弥漫、人头攒动的小店,顿时被那架式吓住了,第一句话说的居然是:“这里可不可以刷卡?”
  我心里暗笑,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他:“应该可以。”
  满身油污的服务员挤过人群大声招呼我们:“几位。几位?”
  我伸出两个手指头,意思是两位。“楼上请,楼上请!”服务员大声地说,带领我们绕过杂乱的桌椅和大声说话笑闹的食客,上了二楼。
  楼上相对安静些,我们被安排坐在窗边的一张小桌子上。
  我根本没看菜谱,就熟练地报出了几个菜名,然后问他,“林总,你还要什么?”
  “不用了,这样挺好。”
  服务员扔过来两个杯子和一壶茶,下楼交菜单去了。
  我端起茶壶,往杯子里倒满茶,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他连忙说:“谢谢。”
  他的头发半干着,有几络搭在了额前,这令他看上去比平常年轻许多,也没有了那种高高在上的踞傲。我感叹说:“如果邹月知道我和你坐在一起吃饭,不知会不会发疯?”
  “她还不知道我和你见过面?”他抬眼问。
  “我怎么敢让她知道,搞不好她半夜背把菜刀,把我当西瓜切了。”我一边说,一边作切西瓜的手势。
  他笑了起来,我发现他右边的脸上竟有个酒窝。“你有个酒窝,好可爱!”我指着他的脸,随口说了出来。
  听我这么说,他竟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也意识到自己太随便了,为掩饰尴尬,端起茶杯喝起茶来。
  幸好这时火锅端了上来,我连忙扶起筷子,热情地邀请他:“来,吃,吃。”
  “你经常来这里吃吗?”他一边端起筷子,一边问。
  “是啊,我们做这一行,也经常要陪别人吃吃喝喝。这个城里有什么好吃的,我基本都知道。”
  “那不是和我一样吗?”
  “也有些不同,我们和那些法官、当事人,既是工作关系,也是朋友,所以有时吃得也很开心。说实话,你们吃饭的那些地方,又贵又不好吃,完全是吃排场。”
  他点点头,似乎很认同我的说法。
  “你没有应酬的时候,在哪里吃?”我好奇地问他。
  “中午在食堂,晚上基本都有应酬,偶尔有空,就回家吃方便面。”
  “不到爸爸妈妈家去吃?”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又另外成了个家,我很少回去。”他回答。
  我忙说:“不好意思。”
  他摆摆手:“没关系。”
  “那你的女朋友呢?”我斗胆又问到这个问题。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终于正面回答:“她不在这边,在香港。”
  我一拍桌子:“喔,难怪你说你情人节那天在香港,原来是和女朋友在一起!”我的力度太大了点,桌子晃了晃,热腾腾的火锅也跟着晃了晃,他吓得躲开好远。
  两人又都笑了起来。
  这餐饭吃得很愉快,他表现得平易近人,有问必答。当然最后又是我请客,这样的小店哪有什么刷卡机。两人有说有笑地下了楼,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一看,是他对外的那个手机号码。
  我连忙递给他看,他的笑容马上凝固了,考虑了片刻,对我说:“你接吧,看他是什么事?”
  我接通了电话,那个助手很焦急地说:“邹律师,你好,请问你是不是和林总在一起?”
  “林总……林总……”我拖延着时间,看他的反应。
  他点点头,接过了电话,转身走开几步,低声与对方交谈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回身还给了我。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说。
  车子在宽阔的马路上飞驰,他开车的速度很快,而且脸上又恢复了心事重重的表情,与刚才判若两人。
  过了许久,他说:“今天很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公式回答。
  “是真的,我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我小学毕业就出国读书,回来就进公司做事,我周围的人,不是我的手下,就是我的生意伙伴。”他转头看了看我,很认真地说:“可能你不相信,但我确实没什么朋友。今天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这好说,如果下次你想打羽毛球,尽管找我。”
  “好的。”他点点头。
  车里又有些冷场,我赶忙笑着打岔:“原来我还在想,找机会要和你合个影,留在那里,将来你要是成了中国首富什么的,我就把它洗大点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他回头望了望我,突然转移了话题:“你经常出差吗?”
  “不算经常,不过有两个顾问单位在外地有分公司,所以有时候也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坐飞机还是坐火车?”
  “主要是坐飞机,火车太浪费时间。”
  “坐头等吧?”
  “哪有你那么好的命,有商务舱坐就不错了,只坐过一次头等舱,那是因为事情紧急,商务舱的票都卖完了。”
  他没有再接话,专心地开着车,我也就乖乖地闭了嘴。我时时注意不让自己成为聒噪的女人。
  一会儿,车在国税局的门口停了下来,我一边很留心地拿好自己的每样东西,一边说:“那个案卷,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再去拿?”
  “我会尽快送给你。”他回答。
  “那就先再见啦。”我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邹雨,”他第一次直接喊我的名字,我一转头,他正看着我,说:“那次你坐头等舱,就坐在我的旁边,候机的时候,我也看见了你。”
  “真的?”我很惊讶,已经着地的脚又缩回到车上。“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当时好像心情不好.”
  他这一说,我突然回想起来,那天上午,我刚跟左辉去办了离婚手续,走出民政局大门,就接到顾问单位电话,要我赶往北京,参加一个仲裁质证会。去北京的路上我一直精神恍惚,情绪低落,乘出租车都报错了地址。
  见我没回答,他干脆转过身,侧坐在座椅上朝向我,一手抵着椅背,一手扶着方向盘,继续说:“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可以那样旁若无人地流眼泪,你知道吧?那天我们整个头等舱里的人,都陪着你带着悲伤的心情进首都,特别是我,坐在你的旁边,空姐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以为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关系。而且,那天我不停地向你递纸巾,你不停地对我说谢谢,你完全不记得了吗?”
  听他这么形容,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可以告诉我那天是什么事吗?对不起,我一直很好奇。”
  我深吸一口气,回答说:“那天上午我刚办了离婚手续。从左辉向我提出分手,到我们办离婚,前后只有一个星期,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没有像其它朋友一样,继续追问我细节,这让我有些欣慰。
  天空中突然开始飘起小雨,落在车玻璃上,星星点点,折射出路灯的光芒。
  他回转身坐正,摸出烟盒,点着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车厢里顿时弥漫着香烟浓郁的气味。“那天,我跟在你身后离开机场,看到你站在那么多等出租的人中间,恍恍惚惚的样子,我真的有一种冲动,很想让你上我的车,送你一程。但我知道,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毕竟太唐突了。可是你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之后很久,我只要坐飞机去北京,就会下意识地找找你。”
  我有点发懵,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让你的妹妹出了那样的事,我心里总是有些歉疚,但是当我在医院见到你的时候,我真的有点高兴,因为我看到你活得很好很努力。不过我没想到,你居然对我完全没有印象。”
  他接连着深吸了几口烟,然后用力把烟摁灭在烟灰缸:“其实我不是一个好领导,也是一个很孤僻的人,我很少与下属或无关的人接触,但是很奇怪,我居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你见这么多次的面?”他沉默了一下,突然向我伸出手:“以后,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太多了。总之,希望你生活越来越好。”
  我完全糊涂了,机械地与他握了握手,说:“谢谢。”
  我拎着东西下了车,一回头,他正看着我。我朝他挥了挥手,他转过头,一踩油门,车子肆无忌惮地越过双黄线,调头而去。

(十一)
  当晚,我躺在床上,满脑子回旋着他的那些话,还有他焦虑的表情,微笑的样子,以及,他侧身看着我,说起和我的初遇时,那仿佛有些迷惘的神态。我的心里,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些东西,一些陌生又坚硬的东西,横亘在我心脏跳动的地方,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很久很久才合上眼睛。
  早上当我站在镜子前刷牙时,我突然发现我有了很明显的眼袋,睡眠不足,或是老之已至?我含着牙刷长叹一口气。
  镜子中,邹月披头散发,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身后,吓得我猛地回头,大叫:“你干吗?”
  “姐,昨天人事部打来电话,说公司决定,把我调到致林物流的财务部去工作。”邹月低眉垂目,很忧郁地说。
  “致林物流?在哪里?”我边哗啦啦漱口,边问。
  “在火车站那边,不和总部在一起。”
  “没说是什么原因吗?”
  “说是那边缺一个主管出纳,财务部推荐让我过去。”
  “这么说,你应该是升职啦?”我开始洗脸。心里暗想:林启正动作可真快。
  “是的。”话虽这样说,邹月的话里可没什么高兴的意味。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伸直腰,用毛巾猛擦脸。
  “我不知道……姐,你说他们是不是有意这样安排?”
  “哪个他们?有什么意?”我反问。
  邹月低下头,没有回答。我真看不惯她这种粘糊糊的模样,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邹月,你要记住,不管你还在不在这个公司做事,你和林启正都是无——关——的——人。”
  说完,我把毛巾挂回到毛巾杆上,返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坐在化妆台前,用手掌把收缩水“啪啪”地拍在脸上。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活学活用,“无关的人”——这是林启正昨晚对我的定义,今天就被我用来教训邹月,确实,我们姐俩都需要时时刻刻摆正自己的位置。
  九点,我到了办公室,管内勤的小张喊住我。“邹律师,这里有你的一个案卷,今早送来的。”
  我走过去,递到手里的正是那抢劫案的案卷。“是个什么样的人送来的?”我忍不住问。
  “一个年轻男的,矮矮胖胖的。”——当然不可能是林启正,他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案卷也送来了,邹月也要调离了,确实是没什么机会再见了,我暗想。
  走进办公室,我抽出资料,准备写上诉状,发现资料上粘了一张黄色的易事贴,写着:“我已与周院长打过电话,再次请他关注,你可直接与他联系,他的电话是139********。林即日。”字写得很漂亮。
  字条没有称呼,落款也只有一个姓,林启正做了他允诺的事,但却显得疏远、陌生。想起昨晚他的笑容,我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林是谁啊?”耳旁突然冒出个声音。
  我腾地一回神,发现高展旗不知何时已俯身在我身后,也盯着纸条在看。
  我忙把纸条收好,故作镇定地说:“一个朋友,拜托他为那个抢劫案子打打招呼。”
  “什么人啊,挺有神通的嘛,介绍我认识认识,我手头也有个杀人的案子要上诉。”
  “还不一定管用呢,我可不敢乱介绍。”我摆摆手。
  “哎呀,死马当作活马医嘛!我那个案子要是救回一条命,家属答应酬谢二十万呢。”
  我很烦他,站起身来把他往门外推:“我的案子还不知该怎么办呢,谁管你啊。你自己想办法吧。”
  高展旗一边退一边继续说:“只要你能帮到我的忙,二十万我和你三七开……对半开……你七我三……都归你?”
  我只是一味地推他,把他推出门后,我反手想把门关上,谁知他又用手把门抵住,很严肃地问:“邹雨,你这些天没事吧?”
  “我会有什么事?”我立马否认。
  “看你这几天心神不宁,家里还好吧?你妈身体没事吧?左辉没有纠缠你吧?”他设想了很多可能。
  “没事!没事!”我忙说,然后继续关门。
  他不屈不挠地伸出脑袋,“邹雨,如果有什么事,别忘了我,我一直在你身边。”
  “高展旗!”我叫起来:“你别恶心我啦!”
  他脸上显出夸张的受伤的表情:“别人说谎话说一千遍都成了真理,为什么我的真心话说了一万遍,你还是不相信呢?”
  “我相信,我相信,但你现在别烦我!”我用手将他的脑袋推出门去,这才把门关上。
  回到桌前,我将那张易事贴夹在了电话本里。
  日子一天一天正常地过着。
  邹月犹豫再三,终于去了致林物流上班,她的桌上,林启正那张面目模糊的照片也不见了踪影。
  我手头的抢劫案,上诉到了省高院,我也手持材料,得到了周院长一个小时的亲自接见,他还喊来了刑庭庭长,共同研究案情,基本达成共识。
  我还是会去打球,会去那家小店吃鱼头火锅,也有两次,去了天一酒店请法官吃饭。但我没有再遇见林启正。只有一次,我站在离他们公司不远的路边等出租,看见他的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牌照号全是6的黑色宝马,后面照例跟着两台车,在拥挤的路上分外招摇。
  我和他的世界,原本就不会有什么交集。
  五月中旬,我拿到了高院的终审判决。法官部分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当事人被判死缓,这就意味着他与死神擦肩而过,只要服刑中表现好,十几二十年后他将重获自由。那对父母感激涕零,跪在高院门口中磕头谢恩。我赶紧悄悄地走开了,不然也逃不了被跪拜的礼遇。
  坐上出租车,我拿出手机,想给林启正打个电话报喜。可转念一想,他也许并不在意这件事的结果,甚至可能已经完全忘记了这码事。为避免尴尬,我把电话拨到了助手的电话上,客气地请他转达谢意。助手客气地应承了。
  尽管我内心也有些企盼他会回个电话,问问详情,但是并没有任何回音,果然如此,这本就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
  又过了半个月,我们所的郑主任被评为了全国百佳律师,这个头衔颇花了些努力和金钱,也是我们所的喜事,所以当他启程去北京领奖的那天,我和高展旗代表所里同仁去送他。目送他进入安检口后,我们转身离开,忽见主任的小情人从我们身边偷偷溜过去,原来主任趁机带着小秘私会。我和高展旗心领神会,相视而笑。
  转头,忽见门口方向一群人涌过来,个个西装革履,煞是醒目。然后,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林启正,他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边走边与身旁的一位老者低声交谈。
  看他迎面走过来,我心里闪过无数念头。
  和他打招呼?
  算了,他根本没看见我。
  还是打个招呼吧?
  还是算了吧,别打扰他和别人说话。
  ……
  正在我犹豫时,他已走到我的面前,这时,他仿佛不经意间转过头,视线扫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逃不过,赶忙挤出笑容,“林总,你好!”
  “你好!”他也微笑着点头回复。招呼打完,两人已擦肩而过。
  有一段日子没见,他似乎清瘦了些,在我面前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陌生模样。我的心情莫名地有些低落。
  高展旗捅捅我,兴致勃勃地问:“谁啊?谁啊?”
  我只好回答:“就是邹月原来那个部门的林总。”
  “林总?就是那个林……林什么正?”
  “嗯。”我也懒得帮他回忆,随口答道。
  他回头又认真地看了看,叹道:“真够拽的!不过,这家伙确实长得人模狗样!”
  这叫什么形容词,我横了他一眼。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哎?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前不久你不还托我打听他吗?”
  “不算认识,点头之交。”我回避重点。
  “这种人,得和他把关系搞好,要能在他们公司捞个法律顾问当当,一年就不用干别的活儿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停车场,高展旗最近从别人手里退了一台二手的本田车,宝贝得不得了,我上车前,他还嘱咐我:“别急着上,把脚下的沙子跺一下。”
  我懒得理他,直接坐进车里。
  车子上了机场高速,他把音响开得很大,放着慢摇乐曲,脑袋还随着音乐不停地摆动,车子也跟着在路上摆来摆去。这纯属晚上泡吧的后遗症,我完全拿他没办法。
  车子终于到了高速尽头的收费站,我暗松了一口气。突然高展旗大叫:“完了完了,前面有检查的。”
  我定睛一看,收费站出口远确实站了许多交警,我说:“你又没犯什么事,紧张什么?”
  “我的车是走私车,没手续的。惨了惨了。”
  “你不是有牌照吗?”
  “那是借了朋友的,挂在上面。”
  高展旗左看右看,想找个地方开溜,可是四周没有任何路口,他只好硬着头皮住前开过去。果然,一个交警走上来拦住车,敬了个礼,要看他的驾驶证和行驶证。高展旗先掏出驾驶证,妄想蒙混过关。这里只见另一个交警走上来和检查他的交警耳语了两句,然后,检查他的交警再次向他敬个礼:“同志,我们怀疑你的这台车是走私车,请你下车,我们要把你的车扣走。”
  这可真惨了。高展旗急忙下车和交警说好话,然后又到处猛打电话,想找到熟人打招呼。我也下了车站在车边,一时也没了主张,眼见交警的拖车轰隆隆地开过来,马上要拖车了。
  这时,一辆黑色的车子急刹在了我身边,带起一阵灰尘,我忙用手捂住口鼻。
  车窗摇下来,我发现车里是林启正,他带着一副墨镜,端坐在驾驶位上,开口问我:“什么事?”
  “我朋友的这台车没手续,交警要扣车。”我回答。
  他点点头,然后说:“那你坐我的车回市区吧。”
  “不行,我不能一个人走。”我摇摇头。
  “很好的朋友?”他又问。
  “一个所里的同事。”我说。
  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然后对着电话里说:“你过来一下。”
  只见跟在后面的车上下来了一个人,跑到他的车前。林启正问我:“就是这台车吗?”
  我点头称是。他对那个跟班低声交代了两句,跟班点点头,走到旁边去打电话去了。
  林启正转头对我说:“他会帮你的朋友处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要么你坐我的车先走?”
  还没等我回答,高展旗也走了过来,边走还边朝我喊:“邹雨,帮我想点办法啊!”
  我连忙对高展旗说:“林总在帮你出面呢,应该没问题。”
  听到这话,高展旗的眼睛都亮了,加快脚步走到林启正的车前,点头哈腰地感谢道:“林总,太感谢了,太感谢了,我叫高展旗,是邹雨的同事,也是老同学,现在在同一所律师事务所工作,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么我能效劳的,你尽管发话。”说着就递上了名片。
  林启正接过名片,客气地笑了笑:“没关系,大家都是朋友。”
  高展旗连忙点头:“林总,太谢谢了。下次专程请您吃饭,您一定要赏光。”
  林启正又客气地点点头,转过来问我:“你怎么办?”
  我知道他是问我坐不坐他的车走,我想了想,说:“不用了,我还是和他一起走吧。谢谢你,林总。”
  高展旗又在旁边说:“林总,下次一定要专程感谢您。”
  林启正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说:“小事一桩,不必太客气。”说完摇上车窗,车子一轰油门,开出去很远,又掀起一阵灰尘。
  我连忙再次用手捂住嘴,高展旗却在灰尘中感慨万千:“宝马750,好车!今天真是遇贵人!”
  我转身一看,那个助手也上车走了。我心里正纳闷,不是说要帮我们处理吗,怎么就走了呢。
  突然听见那边的交警高喊:“哎,那台本田,走吧走吧,这次有领导打招呼,下次可别让我再看见你!”
  我和高展旗交换了一下眼神,摆平了,这个林启正,真厉害!
  两人立马钻进车里,扬尘而去。

(十二)
  第二天的上午,我外出办事后回到事务所,发现高展旗已经用劫后余生的激情,把这段经历在办公室的每个人面前宣扬了一遍,当我走进所里,发现大家都用很景仰的眼神望着我,四五个年轻的女助理甚至跟着我进了办公室,把我围在了中间。
  “邹姐,林启正是不是真的很帅啊?”“你怎么认识他的?”“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女朋友啊?”“下次带我们认识认识他吧!”……小姑娘们叽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我都不知从何答起。
  “你们发什么神经?”我奇怪地问道。“怎么都知道他?”
  “当然知道,他是城里最有名的钻石王老五,英俊潇洒,身家过亿,有一次我一个记者朋友采访过他,当场被他迷晕过去呢。”内勤小张说。
  “对呀对呀,我的同学在他们公司里做事,说他们公司所有的女性都迷他迷得不得了,还有人为他自杀呢!”助理小陈在旁插嘴。
  自杀!——我心里一惊,难道小月的事传出去了?我忙问:“谁啊,为他自杀?死了没有。”
  “好象没有,那个女的想跳江,站在跨江大桥的栏杆边,说要林启正出面见她,110都出动了,女孩的父母啊、朋友啊都来了,怎么劝也不行,非要见姓林的。”小陈绘声绘色地说起来。
  “然后呢?他来了吗?”大家问。
  “没有,那个人真是冷酷,他拒绝出面,而且还要别人转告那个女孩,说她这么做很蠢。后来那个女孩真的跳下去了,被人捞上来送去医院,不过好像没死。”
  “怎么这么没有爱心,去劝劝她有什么关系?”
  “是啊,毕竟人家是喜欢他嘛,人命关天,真要是死了,他也会内疚啊?”
  “可是如果他出面,救下来了,接下来怎么办呢,林启正也有他的考虑。”大家议论起来。
  我的心放了下来,转念一想,小月那件事,难怪林启正无动于衷,原来已经不是第一次。
  这时,小姑娘的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上:“邹姐,林启正有多帅,形容一下吧!”
  我想了想说:“长得是不错,可也不至于说帅到不行,就那样吧!五官比较端正!”
  大家对我的回答显然不满意。
  “高律师说,比他帅一点,能让高律师承认别人比他帅,可不容易。”小张说。
  “那是因为林启正帮了他的忙。”我回答。
  “邹姐,你怎么认识林启正的?介绍我们也认识一下吧?”“是啊,趁着他还没对象,我们还有机会。”“邹姐,你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结婚啊?”……
  我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两手扶着桌面,用“泼冷水”的口吻对几个花痴说:“妹妹们,我就大家的问题答复如下,第一,我和林启正是普通朋友,见面不超过五次,他当不当我是朋友还不一定;第二,林启正已经有了女朋友,现在在香港,今年可能就会结婚,所以你们已经没什么机会;第三,不要做白日梦,考虑比较现实一点的对象,你们周围未婚男青年就不少,比如高展旗之流。”
  小姑娘们颇为泄气,耷着头走了出去,小陈边走还边嘟囔:“高展旗?!他哪里看得上我们啊,他只看得上你。”
  我真是没话可说。这帮小女孩。
  这时,高展旗从门口冒出了头。
  他走到我面前,用很神秘的口吻,说:“你猜我昨晚遇见了谁?”
  “谁?本·拉登!”
  “嘿,认真点。”
  “除了本·拉登,你遇见谁都不奇怪。”
  高展旗见我不吃他这一套,只好自己招供:“我昨晚在酒吧里见到了——左——辉!”
  这个答案真让我觉得无聊,“见到他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昨晚拖着我去吃夜宵,谈了很久,两个人都喝得晕乎乎的了。”
  “在学校里,你们俩就是酒色之徒。”
  “他跟我说,他没和那个女的好了,两个人早就分手了。”
  那真是可惜。我由衷地想。当初不要老婆,不要财产,不要尊严,拼了一切去追求的东西,最终却没有得到,确实可惜。
  “他还请我做说客,说想和你重修旧好。”高展旗终于说到重点。
  我露出嘲讽的笑容。
  高展旗马上说:“我可没答应他。”
  “真好笑。”我不想再说此事,换了个话题:“昨天那事,你还好意思到处宣扬,自己买台没手续的破车。”
  高展旗摇头感叹道:“我现在才知道趋炎附势的好处,这个社会,我们焦头烂额的事,别人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而且还不用亲自打。”
  我有些不悦:“你意思是说我趋炎附势。”
  “邹雨,趋炎附势在这里不是贬义词,而是现实社会生存的一条法则,就像是一条生生不息的食物链,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往上一个食物层靠拢。林启正那种人,如果真能趋上附上,那我们日子就好过多了。”
  “你也说得太玄乎,他不过是个做生意的人,一个部门经理。”
  “你还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公司副总裁了,超过了他哥哥。而且他们的家族背景很复杂,纵横军、政、商界,所以生意才会做得这么大。”高展旗权威地评论。“林启正前途无量。”
  我叹了口气:“唉……别人有钱有势是别人的事,我们还是安心做平常人好了。”
  高展旗突然又问起那个问题:“你怎么认识他的,好象关系还不错?”
  “没有啦,小月原来在他手底下做事嘛,只是认识而已。”我搪塞道。
  “哦……过两天帮我约他出来吃饭吧,谢谢他。”
  “他是什么人?我们约他,他不会出来的啦。”
  “试试看。我打听过了,他们公司原来签的那个法律顾问快到期了,也许我们可以争取一下。”高展旗兴致勃勃地说。
  “再说再说。”我回答。
  副总裁……日子会更辛苦吧,我突然在心里想。和他虽然只有几次相见,但总有些格外的熟悉和亲切。只是,毕竟,都是些和他无关的人。
第二天是星期六,本来要去师大上课,但邹天打来电话,说是要带几个朋友回来玩,我只好跟老师请了假,在家准备午饭。九点多钟,我邀了小月一起去买菜,走到楼下,发现不远处的一个工地人声鼎沸,混乱不堪,走近一看,工地门口停着警车、救护车,还有记者的采访车,里面起码聚集了上百人,都仰着头望向空中。
  “姐,这是我们公司的楼盘呢。”小月在旁边说,拉着我走了进去。
  我顺着大家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高高的楼顶边似乎站着一个人,而且还在来回走动。
  民工讨薪、跳楼威胁?我脑子里马上浮现出这两个词。这时,一个女孩走过来和小月打招呼。
  邹月也和她打起招呼来,两人聊了一会儿,邹月回到我身边:“她是总公司公关部的,她说楼上那个人原来是这个工地的民工,半年前干活时从楼上摔下来,残废了,现在要求公司赔他钱。”
  “那也不该找开发商,应该找施工单位啊!”
  “大家都知道我们公司有钱呗。”
  “算了,我们走吧。”我拉着邹月准备转身。
  邹月似乎不愿意,硬着身子说:“姐,再看会儿嘛。”
  “有什么好看的,待会儿真的跳下来,多血腥啊,我们还得去买菜呢,邹天他们就快过来了。”
  “再看会儿嘛!”邹月坚持说。
  我只好随着她站在那里,又呆了五分钟。远远看楼上,好象有些人爬了上去,在劝说那个意图自杀者,我有很严重的恐高症,看到别人在高处走来走去都会感到恐惧。我催促邹月:“走啦走啦,你什么时候变得爱看热闹了,这有什么看头,他绝对不会跳,只是威胁威胁而已。”
  见她还是不动,我扯着她的手往工地大门外走去。她很不情愿地跟在我后面。
  没走几步,突然一台车从大门口冲了进来,正刹在我们面前,牌照号码全都是6的黑色宝马。然后,林启正从驾驶室的位置上走了下来。可能是周末的缘故,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
  邹月的手在我的手里颤抖起来,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看热闹。
  林启正径直走到我们面前,看着我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路过,来看热闹。”我回答。
  邹月在旁边低声地喊了一声:“林总。”
  林启正将眼光转到她身上,点了点头。
  这时,忽啦啦围上来一大群人,开始向他汇报情况,他随着那些人向工地深处走去,隐隐听见他果断地说:“把现场的人清空……找施工方的老总过来……。”
  我转头看邹月,她还在痴痴地望着林启正的背影,看来这姑娘病还没好。我用力扯扯她的手:“走吧,马上要清场了。”
  一路走到菜场,邹月都是楞楞的,我也懒得理她,专心买自己的菜。当我正在鱼摊前指挥鱼贩捞那条我看中的鱼的时候,包里的手机开始唱歌。我估计是邹天打来的,掏出手机接通后,直接放在了嘴边,嘴里还在对鱼贩大声嚷嚷:“就是那条鱼,就是那条鱼……”
  “你在哪里?”电话里传来似曾熟悉的声音。
  “我在外面,你哪位?”菜市场的嘈杂使我的音调提高了八度。
  “我是林启正。”
  我吓了一跳,赶忙转过头改用尊敬的口气说:“林总,你好!”
  听到我这么说话,旁边原本魂不守舍的邹月瞪大了眼睛。
  “你可不可以到工地这里来一下?”
  “我?!”
  “对,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那……那好吧,我就过来。”
  “需不需要派车来接你?”
  “不用不用,我就在旁边。”
  挂了电话,我对邹月说:“走,回去一趟。”拎着菜,扯着她向市场外走去。鱼贩在后面高叫:“你的鱼还要不要?”我这才想起那条鱼,赶忙转身付了钱,把鱼拎在手里。
  邹月走在我身边问:“姐,是谁的电话?我们去哪里?”
  “林启正,要我回工地去一下。”
  “他怎么知道你的电话?”邹月极端疑惑地说,抢过我手里的手机,翻来电号码:“这不是他的电话呀!”
  “也许是拿别人的电话号码打的。”我搪塞她。
  “他怎么会认识你?”
  “有一次遇到,朋友介绍的。”
  “是哪个朋友啊?”
  “你不认识。”
  说着我们就到了工地门口。林启正的助手在门口等着,见我们过来,赶忙示意看门的人打开了大门,然后把我们带到了林启正身边。林启正正在和几个领导模样的公安讨论着什么,助手走过去对他示意了一下,他转身走到我面前,很郑重地对我说:“有件事希望你能帮一下忙。”
  “什么事?”
  “你带律师证了吗?”
  “在我包里。”
  “现在楼上那个人提出要见律师,如果调别的律师的话,起码还要等二十分钟,但是那个人情绪很激动,随时可能采取过激行为,所以我们急需有位律师上去和他谈一谈。”他低着头盯着我,诚恳地问:“你是我知道的离这里最近的律师,你可以去吗?”
  这可真是将了我的军,我抬头看看那栋楼,大概在三十层高,人在上面,就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光是看着都让我发晕。我问他:“可以在电话里谈吗?”
  他摇头:“不可能,见面才有诚意。”
  我又看了看那楼顶,实在是没有勇气,只好不好意思地说:“我有点恐高,我怕我上去会说不好。”
  他暗忖了几秒,问:“能不能克服一下?旁边还有很多人,不是只有你一个。”
  我看着他,羞愧地摇摇头:“我怕自己一紧张,反而会误事。”
  “那就算了吧,谢谢你。”他有点失望,转身走了回去,对助手说:“你再催催陈律师。”助手回答说:“已经在路上了,还要一刻钟。”
我和邹月站在那边,一时不知是否该悄悄离开。
  这时,听见公安的步话机里传出焦急的声音:“律师来了没有?律师来了没有?他很激动,已经站在屋顶边上了!”
  下面的领导对着步话机回话:“再等一下,就快到了。”然后对旁边的人说:“让消防队做好接人的准备!”
  一个站在我们旁边的人悄悄地说:“有什么好接的,那么高摔下来,气囊有屁用,早就成肉饼了。”

我看看林启正,他半坐在一张桌子上,微皱着眉头,手里的手机又在不停的打开、关上。看样子这是他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邹月在我旁边问:“姐,你认不认识住在这附近的律师啊?”
  我仔细想了想,对她摇摇头
  突然,楼下的人发出惊叫,大家都向楼顶望去,只见那个人似乎在楼的边缘来回地走动,还把一些砖瓦扔了下来,隐约听见他在歇斯底里地大叫:“我要见律师!我要打官司!我要见律师!我要打官司!”
  只听见步话机里的人在大声说:“他情绪很激动,我们无法靠近他,无法靠近他!”
  “尽量拖延,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心一横,把手里的菜交给小月,走到林启正面前说:“我上去试试。如果到了楼顶,我可以坚持住,我就跟他谈。”
  林启正立刻站起来,说:“好!我陪你上去!”
  周围有几个人马上表示反对:“林总,你还是不用上去了吧,就在下面坐镇指挥。上面危险!”
  他对那些人摆摆手,转头对我说:“跟我来!”
  我随着他穿过砖石和黄土堆,上了一部施工电梯。施工电梯就架在几根钢架中间,四面都是用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勉强拦住。电梯启动时,猛地一震,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我吓得赶紧抓住旁边的铁架。
  林启正望着我说:“别紧张,很安全。”
  我点点头。看着地面渐渐远离,我的心开始紧缩,手心在不停地出汗,根本说不出话来。
  到了楼顶,电梯又以极大的声响猛地停住。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这时,林启轻轻拍拍我的肩说,“别往下看,跟我走。”说完先出了电梯,我也只好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下了电梯,没走两步,一个公安迎了上来,急促地问:“林总,这是律师吗?”
  我紧张地答不出话来,林启正在旁边回答:“是的。”
  “快上快上,我们已经控制不住了!”他催促道。
  林启正低头问我:“怎么样,你可以吗?”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问:“人……人……在哪里?”
  公安用步话机向上指了指:“在楼顶上,跟我来。”
  我们跟着他穿过整个楼面,突然发现,要上到楼顶的话,还得沿着一个木板桥爬上去,而那个木板桥几乎完全悬在半空中。
  我不敢走了,僵在了那里。林启正一直站在我旁边,他没有说什么,似乎在等我做决定。
  公安走了两步,见我们没跟上来,又返身走了回来:“怎么啦?上去就到了,快点快点。”
  我还是不敢走。公安拉住我的手,用力地把我往上拽,一边拽一边说:“胆子这么小,怎么当律师?!你这是去救命呢,还不快点!”
  我就这么被他生生拽上了楼顶,然后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楼顶的边缘来回走动和叫骂,有十几个公安和民工模样的人站在离他约20米的地方,不停地劝他,而他只是大声说:“除了律师谁都不准过来!我要见律师,你们不让我见律师,是剥夺我的人权,是要逼死我。我的律师怎么还没来?”
  公安大声对那个年轻人说:“别急别急,小刘,你的律师来了!”然后低声对我说:“你只要想办法把他引到中间一点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采取行动,把他控制住。”
  所有的人都回头看着我,楼房刚刚封顶,四周毫无遮挡,也看不到任何建筑物,风吹得人摇摇晃晃,仿佛浮在半空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中一片空白,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完全落不到实地。
  但是事已至此,我知道没有退路了,只好深吸一口气,高一脚浅一脚向那个年轻人走去。
  走到离她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我停下来。“你好,我叫邹雨,我是律师。”我的声音颤抖着,但我努力自己看上去镇定自若。
  年轻人看着我,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你骗我,你这么年轻一个女的,怎么是律师?“
  我想从包里翻出律师证来给他,可是手抖得太厉害,我竟打不开包的拉链。这时,突然从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接过我的包,打开了拉链。我返头一看,是林启正。看到他,我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了律师证。
  “那个男的,别过来!”年轻人突然叫道。林启正退了下去。
  我把律师证举起来,年轻人说:“你送过来,我要看是不是真的!”
  我往他身边走了几步,远远地把证递给他,希望能引他走近一些。
  “你送过来。”他不上我的当。
  我又往前走了两小步,勉强把证递到了他手里。他拿过证,仔细看了看。
  我站的地方离楼的边缘不足两米,甚至能看见楼下桔红色的气囊。我感到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呼吸急促而无力。
  “邹律师,你要帮我打赢这场官司啊?”年轻人终于相信了我。
  “我还不清楚你的情况,你能和我说一说吗?我一定会帮你!”我尽量保持着冷静。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自己的经历,我其实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我有大脑有一大半在恐惧中失效了。但我盯着他的眼睛,好像我听懂了他的每一句话。等他说到差不多的时候,我打断了他,我说:“你的案子很有希望,第一,你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是在工作中受伤的,第二,你的伤情已构成残疾,这也有医院的证明,但是你现在缺的就是工伤鉴定,如果没有工伤鉴定,就不好计算赔偿数额。”
  “我没有钱做工伤鉴定!我一分钱也没有了!”年轻人悲伤地说。
  “没关系,钱不多,我可以借给你,我可以免费帮你打官司。”我安慰他。
  “包工头不会给我赔钱,他说不管我告到哪里,都没用。”他开始哭泣,但他的愤怒在消退。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能,如果法院判了多少钱,他就得拿多少钱,不然法院可以强制执行。”
  年轻人的布满泪水的脸上现出希望。我继续说:“小刘,听姐姐一句话。人活着才有希望,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话虽然老套,但是管用。他的哭泣声微弱下来。
  我向他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向我走了过来,刚走过来两步,后面的人就蜂拥而上,马上把他走了。
  此时,我残余的勇气完全崩溃,腿一软,蹲坐在地上。
  有一个人走到了我身边,我看见了蓝色牛仔裤,我知道是他,他把手伸向我,对我说:“你干得不错,走吧!”
  我抬起头,他高高地站着,俯身看着我,阳光从他的身后射下来,很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带着哭腔对他说:“我害怕,我不敢走。”
  他蹲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很温柔,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说:“邹雨,没关系,你哪里都不要看,你就看着我,跟我走。”
  他的手一用力,我跟着他站了起来。他就那样一手拿着我的包,一手牵着我,向楼下走去。他走得很慢,走两步就会回头看我一眼,我乖乖地看着他的背,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那个楼顶。把我带上电梯后,他回过身面对我,手一直没有松开。因为人很多,我们隔得很近,我的眼睛正好看见他T恤胸口上的商标,一串Z开头的字母,然后我再次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树林里的味道。
  电梯开始启动,咣当当地响着往下一沉。我又禁不住大叫一声。林启正轻轻地笑了起来,低头对我说:“把眼泪擦一下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满脸都是泪水,赶紧抬手把脸抹干净。
  “咚”地一下,电梯重重砸在了一楼地面。我们俩几乎同时松开了手,他把包递给我,说:“你的指甲该剪了。”我低头看他的手,修长的手上面有几个明显的掐痕,我太用力了。
  我走出电梯,终于踏上了实地。
  邹月迎上来,站在我面前。林启正在我身后说:“我派车送你们回去。”
  我忙转身说:“不用,就在前面,拐弯就到了,不用送。”
  当我面对他时,我发现他又变回了威严的样子,他点点头说:“好吧,今天辛苦你了,邹律师。”然后转身离开。
  我和邹月向工地外走去,林的助手追上来,递给我一个信封。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笑着说:“误餐费,林总交待的。”
  我连忙推辞,但他坚持放在我手里,并解释:“今天每个来处理事故的人都有,你更应该有,邹律师。”我只好接受了。
  走到工地门口,突然后面响起喇叭声,我们回头避让,身后一长串车陆续开了出来,林启正的车在第三部,只见他关着车窗,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经过我们身边。
回家的路上,邹月拎着菜,一直冲在前面。
  我余悸未惊,实在是赶不上她。等我进了家门,她已经冲进房间关上了门。
  我隐隐知道她发火的原因,不外乎是因为姓林的。真是何苦?
  但是中午的午宴看样子是不可能了。我打电话给邹天,他正在来的路上,我让他把朋友带到外面去吃。邹天很失望,问为什么,我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小月又在发神经了。”邹天立马明白,答应着挂断了电话。
  我刚把电话放好,邹月把门打开,用尖利的嗓门对我叫道:“谁发神经?谁发神经?”
  我懒得理她,起身向房里走去。她跟在我后面,继续追问:“邹雨,你和林总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回头,用很轻蔑的口吻对她说:“什么关系?爱人关系!怎么样?”
  她快疯了,拿起手边的一个相架就准备扔过来,我用手指着她,严厉地说:“你扔一个试试看?!”
  她被我吼住了,手僵在半空中,眼泪开始奔涌而出。看到她的样子,我又有些不忍:“邹月,你怎么还是想不开呢?林启正他是什么人,如果你欣赏他,你就远远地欣赏,不就结了,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做些不可能的梦呢?”
  “你为什么认识他?”她还在坚持这个问题。
  “说实话,为了你,我去见过他,所以才会认识他。”
  “你和他说什么了?你让他把我调走?”
  “不,何止是调走,我希望他辞退你!”
  “你为什么这么干?”
  “那我应该怎么干,请他娶你?请他爱上你?”我不由提高了声调。“你知道林启正怎么对我说的,他说他从来没有给过你任何回应或鼓励,那意思就是说,你完全是自作多情!”
  看得出,我的话让邹月很难受,她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并不想这样伤害她,但也许只能“恶疾下猛药”。
  她转身向房间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质问我:“你和他不熟,那他为什么牵你的手,帮你拿包,还那样……那样看着你笑?”
  我愣住了,被她看见了?但我马上回过神来,大声反驳道:“我恐高,我不敢走,他牵一下手有什么关系?我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他帮我拿一下包有什么关系?你简直是神经过敏!”我有意忽略了笑的问题。
  我的气势压倒了她,虽然她有些不服,但还是转身回房去了。
  我全身乏力,把自己扔在床上,不一会儿,竟沉沉睡去。

(十三)
  第二天,周日,我一早就搭车到师大上课。
  下午讲的是审计法,太多数字,完全不知所云,抢过同学的电脑打游戏。
  突然,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悦耳的铃声,马上惊醒了几位同学的瞌睡,引来老师仇恨的目光。糟了,我忘了调到震动档。我赶忙把手机挂断,先让这音乐停下来,一翻未接来电,居然是林启正。我正准备给他发条短信,他的电话又进来了。我只好接通电话,把头钻到桌子下,尽量压低声音说:“喂。”
  “是我,林启正。”
  “我知道,林总,有事吗?”
  “你还在睡觉?
  “没有,我在师大上课。”
  “上课?什么课?”
  “法学硕士。”
  “那下课后见个面吧,我来接你,你在哪里上课?”
  “对不起,我晚上已经约了同学和老师一起吃饭。”我说的是实话,晚上确实有饭局。
  “我来接你,到时再说。”他完全不理会我的推辞,把电话挂了。
  我直起腰来,趴在课桌上想来想去,又记起昨天小月忌恨的眼神,我决定还是不要和他见面的好,走得太近没什么好处。我发了条短信给他:“林总,确实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约好了几个同学和老师,事关我能否毕业,我必须参加。改天有机会再见面吧。”
  短信发过去后,没有回应,又发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我想他恐怕是生气了,副总裁约见面,还会碰壁,确实会让人恼火。
  下课后,我和同学陆陆续续走出教学楼,我和几个约着一道去吃饭的同学走得靠后,大家边走边议论着去哪吃,还没拐出教学楼门口,就听见前面的同学在怪叫:
  “这是谁的车啊,真牛,教学区都能进来!”
  “宝马!66666!”
  “校长的车吧?”
  天啊!宝马?66666?这不是那个姓林的嘛!
  我赶忙往外一窜,果真是林启正的车摆在教学楼的正门口,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他坐在车里。
  我赶忙走过去,驾驶座旁边的车窗降了下来,他带着墨镜,看似面无表情。我很抱歉地说:“林总,您怎么过来了?”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
  “可是我这边约好了别人,实在不好意思。”
  他没有说话,虽然隔着墨镜,但我仍感到他的不满。这样僵持了几秒种,我投降了,毕竟他已经到了这里。
  我只好转过身去,和那几个同学赔不是。同学们都用暧昧的眼神看着我,一个男同学开玩笑说:“邹雨,你可真是重色轻友啊。”另一个女同学马上在旁边说:“如果有男人开着宝马来接我,我也不会和你们吃饭。”
  我尴尬地笑着,回到车旁,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林启正发动车,向校门口驶去。只听见同学在车旁发出口哨声。
  “我们去哪里?”我问。
  “我还欠你一顿饭,今天晚上有时间。”他简短地回答。
  我看看车后,奇怪地问:“那两台车呢?”
  “我放了他们的假。”
  车行到校门口,突然站出一些人,把车拦住了。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笑眯眯地走到车旁,弯下腰对他打招呼:“林总,不好意思,没有来迎接您,我刚刚才知道您过来了。”
  林启正也没有下车的意思,端坐在车上说:“没关系,我就是接一个朋友。”
  “那您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吃餐便饭吧?”
  “不了,我还有事,改天吧。”
  “好!好!好!那说好了,下次您一定赏光!”
  林启正点头称好。那行人这才闪开。车子开出了校门。
  “是谁啊?”我回头望望那群人。
  “师大的校长,你不认识吗?”
  “我哪有机会和他认识啊?”
  “如果想认识,我可以介绍。”
  “算了吧。”我摆摆手,可是,堂堂的师大校长对他如此毕恭毕敬,真让人奇怪,我又问:“师大是不是欠你的钱?”
  “没有,反过来,是我欠师大的钱。”他回答。
  “啊?”我更奇怪了。
  “我们答应捐个新的图书馆给师大,不过还没最终敲定。”他轻描淡写的说。
  原来如此。他接着说:“所以,今天你和我去吃饭,对你能否毕业也可以起决定性作用。”
  “那当然。”我点头:“或者我还可以要求直升博士。”
  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没有接话。车子开进一个高档住宅区后停了下来。他熄了火,摘下墨镜,对我说:“到了。”
  我跟着他下车,环顾四周,没看见有什么饭馆的招牌。难不成——他打什么歪脑筋,把我带到家里来了?他往电梯间走去,我犹犹疑疑跟在后面,设想着如果他把我带进房间,我是转身就跑,还是严词拒绝,或者装聋作哑……
  电梯上行到25楼,停了下来,而我的考虑还没得出最好的方案。他走到2504的门口,按响了门铃。
  门马上打开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露出脸来,很热情地招呼:“林总,里面请。”他点点头,走了进去。
  我跟着他走进房间。发现原来里面是一个小型的家庭餐馆。房间不大,但是布置得干净雅致,客厅里摆了两张桌子,已经坐了两对年轻男女,而且他们都认识林启正,起身向他打招呼。
  姑娘把我们领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摆放着胡桃木色的餐桌和餐椅,布置着许多绿色植物,旁边的落地窗,能清楚地看见夕阳下的街景和江对面蜿蜒的山脉。我发出轻轻的感叹:“真美!”
  俩人坐下后,姑娘问:“林总,还是一杯冰水吗?”
  林启正点头称是。姑娘又问我:“那您呢?”
  “我来杯茶就好了。”
  “您要什么茶?红茶、绿茶、乌龙茶还是普洱茶?”
  “绿茶。”
  “您要什么绿茶?龙井、毛峰、碧罗春、毛尖、云雾、雨花?”
  “龙井吧。”我随口答了一个。
  “那您是要明前龙井、雨前龙井、三春龙井还是回春龙井?”
  我快晕了,瞪眼看着那个姑娘,郑重其事地说:“麻烦你找到离杯子最近的那个茶叶筒,随便扔几片进去就可以了。”
  姑娘也看着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林启正在旁边解围:“就喝明前吧。”姑娘这才退了下去。
  “什么是明前?”我问。
  “明前就是清明前的龙井茶,应该算是特级吧。”
  “这里也太讲究了。”我抱怨。
  “你上次说要找城里最贵的餐厅,这里应该算是。贵就有贵的排场啊!”
  “这种地方,没有熟人带,谁能找得到?”
  “这里只接受预约,往来的都是那些熟客。”
  “非富即贵?”我接口说。
  “可以这样讲。”他很坦率地承认。
  这时传来敲门声,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熟络地和他攀谈起来:“林总,有段时间没来啦,是不是很忙啊?”
  “对,最近事情比较多。”
  “前几天,我们来了上好的安格斯牛肉,我打电话给你的助手,他说你出国去了。”
  “没有,是到香港去了几天。”——香港?和女朋友见面?我在旁暗想。
  “今天吃什么?西餐还是中餐?”
  “今天邹小姐是主角,你还是征求她的意见吧?”那个男人马上将脸转向我。
  我赶忙摆手:“别问我,林总,你决定就好了。”我生怕自己听不懂,又出糗。
  林启正解释说:“不会让你再做选择题,你只决定是中餐还是西餐就可以了。什么菜式都是由厨师决定的。“
  听他这样说,我才敢回答:“那就中餐好了。”
  那男人问:“小姐是喜欢口味轻淡一点,还是重一点呢。”
  “重一点吧。”
  “有没有什么忌口的菜呢?”
  “没有”
  “好的,请稍等。”男人退了下去。这时,姑娘也将冰水和茶送到了我们面前。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我啜着茶,他也在喝水。我偷眼看他,今天是白色的T恤和藏蓝色的棉质长裤,就像是个普通的英俊的公司白领,只是眉宇间多了一点沉稳。  

他今天约我出来干什么呢?真的是为了请我吃顿饭?他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呢?不是已经有这么久没有过联络了吗?我心里总在想着这些问题。
  而且,两个半熟不熟的异性吃饭是很微妙的活儿,既不能冷场,又不能过分热络,两人中得有一个为主来制造话题、调节气氛。看他的样子,恐怕从来都是别人找他汇报工作,没有这种经验,我只好担当重任。“刚才那个男人是不是也欠你的钱?”我故意调侃。
  没想到他回答:“是的。”
  “真的?我猜对了?”我很惊讶,其实我是随口瞎说。
  “他曾经是一家大酒店的厨师长,前两年因为赌博,输光了所有身家,也被酒店开除了。我借钱给他开了这家店。”
  “那你是这里的股东?”
  “不需要,我只要求,当我想来吃饭的时候,这间房间是我的。”
  有钱真潇洒!我暗叹。
  他似乎发现我的感慨,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别人的交往,都有钱的味道。”
  “是啊,多好!金钱社会嘛!”
  他又笑笑,没有回答。
  菜很快就上齐了,四菜一汤,每样菜都精致考究,特别是盛菜用的瓷器和饭碗,异常晶莹剔透。
  他端起红酒,很郑重地对我举杯:“首先,请允许我对你表示感谢,昨天你勇气可嘉,而且帮了我们公司的大忙。”
  我也连忙举杯与他轻碰了一下,两人各自小啜了一口。我放下杯子说:“其实完全不关你们开发商的事,应该是由施工方负责。”
  “但是谁也不希望还没有正式开售的楼盘,就多了一个跳楼的冤魂。”
  我点头:“那也是,不过,你已经感谢过我啦。昨天的那个信封里足有两千大钞,你真是出手大方。”
  听到我这话,他俯身向前,诚恳地说:“其实,昨天你上楼前,如果向我开价二十万,我都可能答应。”
  我瞪着他,心里暗悔不迭。他有些得意地笑了,接着又对我说:“不过,如果你拿了我的钱,我会让你自己爬上去,再自己爬下来。”
  我叫道:“如果这样,昨天掉下来的就会是两个人。”
  两人都呵呵地笑出了声,端起酒杯,又碰了一下。
  我喜欢看他笑,我喜欢看他因为我说的话而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完全没有了倨傲冷漠的表情,没有了距离和防线。
  我随口问他:“当万人迷的感觉怎么样?”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有人愿意为你去死,是不是很让人得意?”我干脆说得更直白一些。
  “不,我很讨厌这样。但是我的生活中,总有人为了这样或那样的事,以死相逼,其实我很无可奈何。”
  “对,我知道邹月不是第一个。”
  “邹月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确实不知道对于这些小女孩该怎么处理。”
  “我最近发现,你简直是所有未婚少女的梦想。”
  “是吗?那又怎么样?我还不是一样过我自己的生活。”
  我打趣着说:“在我看来,你简直生活在一群女色狼中间,你会不会遇到性骚扰?”
  他想了想说:“不会,因为她们都想嫁给我,所以不会轻举妄动。”
  两人又笑了起来。
  这是一餐美味又愉快的晚餐,当小姑娘撤走餐具,送上水果和甜品的时候,我已经撑得坐不住了,干脆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
  “不恐高了吗?”他坐在桌前问我。
  “有东西挡着我就不怕。”我笑着回答。
  我将头抵在玻璃窗上,欣赏着窗外的夜景,马路上车灯与路灯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然后,我闻到了淡淡的香味,树林的味道,我知道是他站在了我身后。我轻轻地说:“你看,晚上的城市,真好看。”
  “你为什么不问我今天为什么要见你?”他在我身后问。
  “为了请我吃饭啊!”我回答。
  “为什么请你吃饭?”
  “因为我昨天帮了你的大忙,又没有敲诈你。”我用玩笑的口气回答,但他的呼吸,就在我的颈后,我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怀。
  “那么多人都帮了我的忙,为什么我只请你呢?”
  “因为……因为……”我一时想不出答案。
  “因为……”他接过我的话,“因为我想见你。
  他把手轻轻按在我的肩上,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他真的如此迷人,我竟然完全没有反感。他的嘴贴在我的耳后,低声温柔地说:“为什么总让我看见你惊慌失措、泪流满面的样子?我可以为你做什么,让你能破涕为笑?”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的脸泛着潮红,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感到他的气息,轻轻地吹在我的耳垂上。
  然后,他开始轻轻地吻我的脖颈,慢慢地将我扳过来。他的脸贴得离我如此之近。他的身体渐渐将我压在了落地窗上。我看见他低垂的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子,不为别的,不为他的金钱和权势,只为他俊美的脸,就足以让我迷失。
  但是,刹那间我的理智马上重归大脑,我推开了他,我走到桌前,我拎上包,我出门,我上电梯,然后我打了个的飞奔而去。
  他没有追上来,他也没有打我的电话,那只是一刹那的意乱情迷,我想,我和他都应该庆幸结局没有变得不可收拾。
  那一夜,我在家看电视看到深夜。

(十四)
  经过一夜的反省,我得出结论,我得好好经营一下自己的感情生活了,昨晚之所以会发生那样的事,关键在于本人感情生活太过饥渴,与异性断绝往来太久,以至于免疫力下降,在林启正那个本就杀伤力极强的男人面前,表现得过于轻浮随意,以致于他以为我是那种没有什么原则的女人,所以,我也该重新出发,谈个恋爱了,我才28岁,还能赶上花容月貌的尾巴,找个公务员、大学讲师、人民法官司什么的,完全有可能。既不能因为左辉的水性杨花而丧失信心,也不能因为林启正的酒后胡言而迷失方向!对!邹雨,相信自己!——我在亢奋的激情中渐渐睡去。
  早上,刺眼的阳光将我唤醒,看看钟,已经八点半了。
  邹月已经将早点买好放在了桌上,她真是个好孩子,我突然间对她产生了内疚。
  等我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时,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短信是高展旗发的:“上午九点,全所成员会议,欢迎主任载誉归来。”
  时间很紧张,我蹬蹬蹬地向路边跑去。突然一台崭新的白色本田缓缓驶到我身边,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低头往车里一瞧,是左辉!这家伙,混得不错,买车啦。
  “干嘛?”看到他我就没好气。
  “老赵昨天打电话给我,他和小三这两天会到这边来出差,想约我们几个聚一下。”他说的两人都是我们的同学。
  “见面没问题。”我说:“你请你的,我请我的。”说完我继续往前走去,
  听到我这话,左辉把车停住,下车追着我走过来。“邹雨,别这样。都是好久不见的同学,在一起聚一聚嘛,何必搞得这么复杂。”
  “不是我搞得复杂,是本来就复杂。”我脚步不停。
  “我们总还是朋友吧?”
  “你当我是朋友好啦,我可没这想法。”我拦住一辆的士,上车离去,余光看见左辉追到了路边,楞楞地站在那里。他是我大学里的高我一届的师兄,在食堂简陋的舞会上与我一见钟情,请我在学校后巷看了两次录相,吃了三次饭,就顺利确定了恋爱关系。实践证明,正因为男人追女人花的成本太小,所以放弃时也毫不足惜。我永远记得他跪在我的脚边,痛哭流涕地求我放他一条生路的样子,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到了所里,大家都已齐聚一堂,郑主任意气风发、红光满面地坐在上座,一个金晃晃的奖牌竖在他身旁,与他半秃的头顶交相辉映。我照例坐在高展旗旁边的位置上,高展旗低头对我说:“看样子北京之行十分愉快。”我们俩又想起那个从我们身边溜过去的小秘,相视会心一笑。
  欢迎仪式十分冗长,郑主任几乎将会议上所有的领导讲话全部照念了一遍。我实在担心他会连一百位获奖的律师名单都要念出来,赶紧选了一个空档大声宣布:“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再次对郑主任的获奖表示祝贺。”
  全会议室掌声雷动,大家都对我投以感激的眼神。
  郑主任见状,也只好结束了此项议程。“谢谢大家,下面,请合伙人留下开会,其它同志可以去工作了。”
  小姑娘、小伙子们作鸟兽散,只留下我们几巨头。
  郑主任道:“今天一早,高律师向我汇报了一个信息,我觉得很重要,对我们所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下面请高律师向大家介绍一下。”
  什么好事?我好奇地盯着高展旗,看他能有什么新花样。
  高展旗清清喉咙后说:“是这样的。我打听到一个情况,致林公司的法律顾问原来是高诚所,每年的顾问费高达50万,诉讼案件还另行按标准收费,年收入可以近百万。高诚所与致林的合同于今年六月底到期,由于高诚所的主任涉嫌一起行贿受贿案,已经被正式逮捕,所以今年致林公司铁定要换法律顾问。”
  我的头在发晕,最近这个致林公司简直无处不在。
  高展旗继续说:“而且今年选法律顾问采取的是内部竞标,由董事推荐律师事务所,统一考察后,再由董事会集体投票决定。根据致林公司列出的推荐标准,我们所完全符合条件,现在关键是要找一位董事出面推荐我们所参与竞标。不过,我知道,我们所里有一位律师与致林公司的林副总裁有着较好的私人关系……”说着他微笑着回头看我。
  我的眩晕在升级,经过昨晚的事,我实在无法想象再与林启正有什么瓜葛。
  所有的人也都明白了,把目光投向我。郑主任发话:“小邹,你就和那个副总裁联系一下,介绍介绍我们所的实力,争取得到他的支持。”
  “其实高展旗误会了,我和林启正并不熟,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作着无力的辩白。
  “电话我有,我打听到了!”高展旗忙说。我白了他一眼。
  “不管熟不熟,小邹你还是试一下,我相信你的能力。总之不要错过了这个机会。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郑主任说完,率先起身,捧着金晃晃的奖牌走了。
  高展旗跟在我后面,屁颠屁颠地进了我的办公室,拿着手机调出个号码:“来吧,来吧,打一个,截止日期快到了。”
  我凶巴巴地回他:“我不打,要打你自己打,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他还帮了你的忙。”
  “那还不是看你的面子。”
  “反正我不会打,现在又不是没业务做。谁知道那种公司干些什么,到时候搞不好也被关进去。”
  “只提一下就行了,看看他的反应,又不要你出卖色相,何必这么紧张!”说完,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按响我桌上的电话的免提,然后开始拨号码。我一瞄号码,是林启正助手的电话。响了两声后,传出了“喂”的声音。
  高展旗很紧张,“通了,通了。”把话筒拎起来塞在我手里。
  我逃不过,只好对着电话也“喂”了一声。
  “请问是哪位?”
  “请问林总在不在?”我想蒙混过关,不打算暴露自己,所以没有自报家门。
  “邹律师,你好,林总在开例会。”惨,被他识破。
  “哦,好的好的。”
  “你有事吗,林总散会后,我马上请他打给你。”助手说话很客气很热情,仿佛……仿佛知道了什么?我的脸红了,忙说:“不用不用,没事,你不用告诉他我打电话找他,我会再和他联系。”说完,我马上挂断了电话。
  高展旗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的表情有点微妙。然后他问:“怎么,不是他?”
  “不是,他出差去了,下个月才回来。”我瞎说。
  “那好吧,我再想办法。”高展旗出人意料地没有和我啰嗦,起身离开了。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我一看,竟是林启正的手机号码。助手还是告诉了他我曾经致电。
  我没有勇气接,双眼直盯着那个号码,任由铃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响。
  铃声响了数声后,停止了,我长吁一口气。
  突然,我的手机又开始唱歌,我一惊,马上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居然又是他的号码。
  我真的不能接,该和他说什么呢,在昨晚那样尴尬的分别之后,我又哪来的立场要求他推荐我们所去竞争法律顾问呢?
  而且,我真正害怕的,是他会像其他的男人一样,用很诚恳的态度说:“对不起,昨晚我喝多了。”——用酒精抹杀一切前因后果,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最让女人无地自容的理由,言下之意,你只是在不适当的时间出现了而已,仅此而已。
  手机在我手里震动,发出欢快的声音。我数着秒,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七秒。第七秒钟,铃声戛然而止,他的等待,他的耐心,也就是七秒罢了。
  当天下午,我坐飞机去了北京,一家顾问单位一直等我安排时间,对他们的员工进行法律知识培训,这让我有了暂时离开的充足理由。
  我没有在机场遇见任何人,我的手机上,也没有再出现林启正的号码。他如此聪明,又怎么会猜不到我的心思。
  让所有的事情就此结束,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十五)
  我在北京耽搁了近一个星期,其实培训一天就结束了,但顾问单位有房间,我也乐得在首都四处闲逛。其间,高展旗曾给我打过电话,告知同学来访,我身在远方,正好避免了与左辉等人的正面接触,终于不需要看见老同学用同情的眼光向我致敬。实际上,不论我表面上是如何的强硬,也不可能对失败的婚姻毫不在意。丈夫的背叛,会让人对一切承诺产生怀疑,对一切爱情心存忐忑。
  我的住处旁边有一个小茶室,有几个下午,我坐在里面发呆。路过的人形形色色,表情不一,让人遐想。有一天,一台黑色的宝马突然停在了茶室前,竟令我小小吃了一惊,牌照不对啊,地方也不对啊,但是,我仿佛在暗暗期待着什么,直到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的肥胖的男人,我才安下心来。然后,我感到一丝羞愧,因为我居然还有着不切实际的怀念,沦落成邹月那样的傻女人。
  我订了星期天的机票回家。星期六的晚上,高展旗打电话来问我归期,并热情地自告奋勇要来接机,说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我应承了,有人接总比没人接要好。
  当我走出接机口,高展旗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接过我的行李:“你可真能玩,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呆这么久?”
  “没什么,公司事挺多的。”
  到了停车场,高展旗潇洒地用遥控器打开了一部白色小车的车门。我惊讶地说:“你买新车了?”
  “不是,朋友的。”
  我仔细一看,是辆本田,马上反应过来:“是左辉的车吧?”
  “是呀,看样子你和他还是蛮熟悉的。”高展旗把我的行李放进后厢,招手说:“上车吧。”
  我环顾四周,有些犹豫。
  “左辉没来,你放心!”高展旗坐在车里大叫。
  我坐进车里,有些不悦:“为什么开他的车?”
  “小姐,有车坐就不错了,我那台车早就退给别人了,难不成走路来接你。”
  “那你就别来接好了,我坐大巴回去也可以啊。”
  “邹雨,你越是这样逃避,越是说明你没有忘记过去。”高展旗突然说了一句正经话。
  “是啊,我会记恨他一辈子。我并没有说过要忘记啊。”我很坦白地回答。
  高展旗转头看了我一眼,夸张地摇摇头。
  他按响音响,车内回响起一首粤语老歌《天若有情》,是早年刘德华主演的电影《天若有情》的片尾曲。“原谅话也不讲半句,此刻生命在凝聚,过去你曾寻过某段失去了的声音……”
  高展旗在抱怨:“不知这个左辉搞什么,车上就一张碟,而且还就这一首歌。”
  我知道,这首歌对我和左辉有特殊的纪念意义,在学校的时候,看完这部悲情片,回宿舍的路上,两人带着感动完成了初吻。之后,我俩把这首歌命名为我们的专属歌曲,刻在了一张碟上。不出所料的话,就是现在这一张。
  我转而发现,有一串佛珠挂在车子的后视镜,那是我有一次出差去厦门,在普陀寺里为他求的。
  我问高展旗:“你怎么想到向左辉借车的?”
  “不瞒你说,昨晚我和老左在一起吃饭,他听说我要去接你,主动提出把车借给我。今天早上把车送到我楼下来的,你瞧他有多爱你!!”
  我没有说话,心里暗想,左辉,你也太卖弄心思了吧,做得这么刻意,就以为能感动我?太低估我的智力水平了。
  我抬手把音响调到了电台,宁可听主持人聒噪地重复哪条路在堵车。
  “对了,有个消息要告诉你。”高展旗说。
  “什么?”
  “林启正初步同意推荐我们所了。明天会到我们所里来做一次资格审查。”
  我吃了一惊,忙问:“你联系上他了?”
  “我通过那个人事处的女朋友,你知道,就是那个暗恋我的女朋友。”他总不忘强调这一点:“直接跑到他办公室去等他,因为我查到他根本没出差。”
  “可他的助手是这么说的啊。”我只好故做无辜。
  “林启正居然记得我,然后我大吹特吹了一把我们所,他就同意了,还请秘书给我发过来全套的表格,并且定了明天来实地考察。”
  “看样子和他聊得挺愉快?”我试探着问。
  “那是,我们还聊到了你。”
  “我有什么好聊的?”紧张中。
  “他说你帮了他的一个大忙。哎,到底什么忙啊?”
  “我能帮他什么忙?无权无势的。”我偷眼看高展旗,表情很正常,应该没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事。
  “明天谁过来考察?”我又问。
  “不知道啊,不过所里已经闹翻天了,特别是我散播消息说林启正会来,那帮花痴,这几天快疯了。”高展旗得意地笑起来。

星期一,我八点半赶到所里,果不其然,整个办公室焕然一新,平常这时还在啃着包子馒头的小姑娘们,今日个个美艳动人,超短裙都快遮不住重要部位了,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我一走进去,她们立刻叫起来:“邹姐,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啊,今天林启正要来哎,快去化个妆吧!”
  “你们有病!”我笑骂道,走进了自己办公室,把桌上稍微整理整理,开始干活。管他谁会来,选不上更好,我心想。
  九点的样子,高展旗走到我门口招手,“车来了,车来了,快出来迎接!”
  我走出办公室,看见所有的人都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望向门外,我赶紧凑过去。
  门外走进了四个人,为头的,就是林启正的那个助手。他看见我,很恭敬地过来与我握手:“邹律师,我们受林总的委托,到贵所来了解情况。”
  我赶紧把主任介绍给他。大家簇拥着他们向会议室走去,后面有人拉我的衣服,我回头一看,是那几个小姑娘,“邹姐,哪个是林启正啊?”
  “第一个……”我故意停了停。小姑娘们叫起来:“不帅啊!”“好老啊!”
  “是他的助手。”我把话说完。小姑娘们又叫起来:“难怪难怪!”“害我白白买一身新衣服!”“我的香水也白买了!
  我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她们安静,转身向会议室走去。
  当天的审查很快就结束了。
  两天后,致林公司一份传真件摆在了主任的桌前,通知我们所星期五上午参加法律顾问的竞标会,除了携带相关书面资料外,还要用五分钟时间介绍所里的情况。主任把我和高展旗喊到办公室:“你们俩和我一起去吧,我们所的金童玉女。”
  九点五十,我们进入了竞标会的现场,发现会议室里有许多熟悉的同行,大家互相打着招呼,但看得出来,各自都有所防备。高展旗低声对我说:“今天一共有八个所,竞争激烈!”我边点头边物色了一个最靠后的位置坐了下来,高展旗本想随着我坐在后面,被主任喝令坐在了他的身边。
  十点钟,对面的门口陆陆续续走进来一些人。然后我看见林启正陪着一位长者走了进来,两人低声商议着什么,然后分别坐在了居中的两个位置上。我躲在人群后,观察着他,他粗略地环顾了一下会议室,便开始应付向他汇报工作、请他签字的工作人员,他的表情淡定冷漠,颇有威严。而旁边的长者与他有几分相似,应当就是他的父亲。
  竞标会开始了,我们所抽签抽到了最后一个。我远眺了一下我们的主任,他脑门锃亮,紧张得很。
  前面的几个所都使用了幻灯片,为了放映效果,室内光线变得很昏暗。到了我们所,由于没有准备幻灯,所有灯光大亮,主任上台时一紧张,差点绊倒,我偷笑起来,眼神一转,竟毫无防备地与林启正四目相对。
  他的眼光那么清澈,远远地投射过来,我的心瞬间被完全充盈。
  只有一秒种,我的目光就慌忙逃开,然后轻微地移动身体,直到前面一个人完全挡在了我和他之间。
  相比其它的所,我们所的介绍乏善可陈,我认为我们彻底没有希望了,竟感到几分轻松。当董事会投票开始时,所有的竞标所都退出了会议室,工作人员告知大家回去等电话通知。主任和高展旗垂头丧气地走出致林公司大门口。
  然而,主任的车子还没有开出停车场,我的手机就响了,林启正的助手打来电话:“邹律师,恭喜你们,林总在办公室等你们。”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所被选上了?”我反问。
  “是的,林总在等你们,请快一点,他十一点钟还有一个会议。”
  我挂了电话,主任已经把车刹住,和高展旗一起回头看着我。我说:“回去吧,林总召见,我们被选上了。”
  上电梯时,我熟悉地按了五楼。
  高展旗奇怪地问:“我是联络人啊,为什么通知的是你?”
  “我的电话也在上面啊!”我抢白。
  到了林启正办公室的门口,我退到了他们两人的后面。秘书轻轻地打开门,微笑着示意我们进去。
  林启正从办公桌后面走了过来,与我们一一握手,当他和我握手时,我垂着眼,没敢看他。
  他请我们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根据董事会的讨论和投票,决定聘请你们所担任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聘用合同先签一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们希望能有更长时间的合作。”
  郑主任迭迭点头,高展旗笑容满面。而我,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按照去年与高诚所的标准,顾问费为每年50万,另外,涉及诉讼业务的,按2%收取代理费,接待费用可以另行支取。不知道你们同不同意这个方案。”
  “可以可以。”郑主任忙回答。
  “那好,具体合同会由我的秘书送给你们过目。另外,有一些业务和案子的交接,公司的法律事务部也会和你们联系。”林启正站起身,继续说:“我十一点还有一个重要会议,不能继续陪各位,对不起。”
  我们连忙跟着站起来,郑主任不忘表态:“林总,相信我们一定会为贵公司竭尽全力。”
  “好的,希望今后合作愉快。”他将我们送出办公室。
  从我们进去,到我们出来,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出门后,秘书已将合同交到我们手中,法律事务部的欧阳部长也站在旁边等着与我们见面。致林公司的工作风格,可见一斑。
  晚上,全所狂欢,大家聚餐,然后在卡拉OK高歌至凌晨。高展旗殷勤地要送我,被我婉拒。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下了出租车,向家的方向走去。突然,背后有人喊我:“邹律师,请等一下。”
  我一回头,看见林启正的助手站在我身后。“邹律师,林总想和你谈一谈。”
  “现在?”我拿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对,林总还在等你。请上车吧。”
  我只好随他上了车。
  “请问你等我很久了吧。”我很抱歉地说。
  “对,下午五点钟我就过来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的歉意更重。
  “林总交待的,让我见到你的面再转达他的意思。”他很平淡地说。
  “你应该打电话给我,等这么久,天啊,那你吃饭了吗?”
  “没关系。”
  “请问贵姓?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付,大家都喊我付哥。”
  “付哥,我先陪你去吃点东西吧,林总应该已经睡了。”
  “没有,就快到了,他在等你。”
  我的心里很有些不安,为什么要见我呢,有什么可谈的呢?
  “邹律师,”付哥在旁边喊我,我一回神,见车已经停在了君皇大酒店的门口。“林总在二十八楼的咖啡厅等你。”

(十六)
  空荡荡的咖啡厅里光线柔和,流转着悦耳的音乐,可以看见林启正背对着门口站着。门口的服务台前,一个小姑娘在打着呵欠。我带着歉意对她笑了笑。
  我轻轻走到林启正的身边,只见他半倚在一张沙发椅的椅背上,望向窗外,身上还是穿着白天的那套深灰色西装,但衬衫领口半敞着,领带甩在旁边的桌子上。
  还没等我打招呼,他先开口:“喝酒了?”
  “对。”我有些不好意思:“今晚全所的同事狂欢。”
  “为什么?”
  “因为,我们接了一桩大买卖。”我调侃道。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微微一笑。
  我由衷地说:“林总,谢谢你,我知道,我们能选上,完全是因为你。”
  他点点头,接受了我的谢意,并没有再推辞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安于富贵权势的男人,既不炫耀,也无厌倦,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贵族。
  “你喝点什么?”他转头看着我问。
  “不,我今天喝得很多了。”我忙摆手。他也没有客气,又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我随着他向外望去,虽然已是凌晨,但城市的上空依旧被灯光映红,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的楼房,形成错落有致的剪影。我随口问他:“这些房子里有多少属于你?”
  他想了想,回答道:“上次他们报过一个统计数字给我,在这座城市里,我们开发的住宅一共有1万2千多个单位。不过不能说是属于我,因为大部分已经卖出去了。”
  “那你真的很有钱!”我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他摇摇头:“有钱还是没钱,这都是未知数,公司这么大的摊子,一个决策失误,就可能全盘皆输。”
  “以你们的实力,即使输也输得起。”我由衷地说。
  他耸耸肩,随口讲了句英文:“Whoknows!”
  气氛有些消沉,我连忙打岔道:“如果是我想买房,找你是不是可以打折?”
  “我可以送给你。”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想他一定是开玩笑,于是顺着他的话说:“那你不要反悔喔。”
  “不会,你看好以后告诉我,只要是没有卖出去的,都可以。”他依旧很认真地回答。
  他是在开玩笑吗?这是他幽默的方式吗?我一时摸不着头脑,竟答不上话来。两个人之间出现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开腔道:“那天晚上,很抱歉,……”我的心里一紧,终于要听到他对我说那句“对不起,我喝多了”的话了。不要说,不要说,我的心里在惨叫!
  于是,我干脆地打断了他:“那天晚上是个意外,我没有放在心里。”——我心想,就这样吧,太尴尬了,不要讨论了。
  他转头望向我,我又看见了他清澈的眼神,这次,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我望向他,他的眼睛里有着暗暗的血丝,他的下巴泛着胡茬的微青,他的嘴唇甚至因为干燥而有些微裂。
  他望着我,忽然摇摇头说:“不,我不觉得是意外。”
  我的心“咯噔”响了一下,这不是我预料中的答案。
  “那天晚上的我并没有喝醉,更不是酒后失态,实际上,我的确不由自主地被你吸引。”他继续说:“邹雨,你知道吗?你有着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的独特之处,让我想要接近你,了解你,为你做我能做的任何事。一直以来,围绕在我身边的女人都只是让我厌倦和烦恼。只有你,能让我愉快。我喜欢看你说话,看你笑,特别是那天,你远远地站在天台上的样子,恐惧到发抖的背影,竟让我有说不出的心动。”
  他在说什么,他是在说他喜欢我吗?我心里惶然地问着自己。这是我从不敢设想的状况,虽然在我的内心也曾小小地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但马上被我的理智完全压倒。可是,刚才,他嘴里说出的,仿佛正是这个意思!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的心里波涛汹涌,一时来不及反应,只会呆呆地看着他。
  正当我沉浸在受宠若惊的情绪中时,他的话峰陡然一转:“但是,那天晚上,我要感谢你,你做得很对,你阻止了我,没有让这件事变得更复杂。”
  他转头望向窗外,似乎在斟字酌句:“我已经决定十月底结婚,我的女朋友是一个很纯洁很优秀的女孩子,我很珍惜和她的感情,她的家族有着比我们林家更大的势力和背景,为了致林的未来,我也必须要维系好这段婚姻。所以,我不应该放任自己的想法,这样做,不仅是对你的不尊重,也是对我未婚妻的不尊重。”
  他的这段话,让我的心从高处坠落。我望向他的侧影,他的表情如此平静,既没有失落,也没有不安。
  他继续说:“今天我约你来,就是想把话说清楚,我为那天晚上的冲动向你表示道歉,希望你不要介意,因为今后我们会频繁地见面,如果没有坦诚的心态,状况会变得很尴尬。”
  他结束了他的发言,回头看着我。他说得多好,喜欢我是错误的冲动,谢谢我的拒绝,使他没有酿成大错,也成全了他完满的爱情。不管他知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在他前前后后的讲话中,真是给我留足了面子。商人就是商人,林启正的圆滑和智慧,又岂是我能想象,就连这样的事,他都处理得如此漂亮。
  而我邹雨,又岂是那种没经历过风浪的小女孩,理智马上回归原位,维持着我应有的尊严。我微笑着回答:“对,这样比较好,谢谢你对我的赞美,你放心,大家都是成年人,都知道理智地考虑问题,今后,我们一定会相处得很愉快。”
  然后,我大方向他伸出手,可能我的潇洒,让他有些吃惊,但他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来,两人郑重地握了握。
  我爽朗地说:“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明天还要去上课呢。”
  “我送你吧?”他说。
  “不用,很近,拐两个弯就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我干脆地拒绝了他。
  看我如此坚决,他没有再说什么,朝我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没问题,再见!”我微笑地转身离去。
  走出酒店的大门,我站在街边等了几分钟,没有看见空驶的计程车,于是,我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深夜的空气仍有几分寒意,我环抱着双手快步地走着,突然,眼泪毫无防备地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硕大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臂上,我伸手去擦,但它们不停地流淌着,仿佛势不可挡。真是很奇怪啊,我问我自己,我从没有渴望过什么,所以也谈不上失去了什么,但是,为什么,我的心竟会如此悲伤?就像是一只朝着光亮扑腾过去的小飞娥,被一脚踩死在黑暗里,什么念想都不留,连小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被一并踩灭了。
  邹雨,他做得很对啊!应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我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加快向脚步向家里飞奔。

(十七)
  第二天早上,我严重睡眠不足,挂着两个黑眼圈去上课,但是我的心理状态却前所未有的积极。我就是这样一个越挫越勇的人,永远不会让别人有机会看我的笑话。
  在学校里,同学还在开我的玩笑,“邹雨,今天有没有宝马接啊,让我搭一截顺风车吧?”
  我笑答:“宝马有什么了不起,下次弄台莱斯劳斯让你们开开眼。”
  我觉得,生活总是在和人开着大大小小的玩笑,所以,保持游戏的心态很重要。
  下午回到家时,已近黄昏。我家所在的楼道前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车,几个工人正在上下忙碌着。是谁又成了我们的新邻居?我有些好奇。
  走近一看,左辉和邹月正站在楼梯口聊天。邹月看见我,兴奋地说:“姐,姐夫买了我们一楼的房子,以后又成邻居了。”
  我脸一沉,说:“乱喊什么呢?”侧身从他们之间走了过去。
  左辉跟在我身后,也往楼上走:“邹雨,你等等。”
  我不理他。
  他加快脚步,拦在了我面前。
  我只好停下。
  “邹雨,我想和你聊一聊。”
  “没什么好聊的。”
  “我只要十分钟。”
  “一分钟也没有。”
  我强行绕过他,擦着他的肩膀走了过去。他的身上有着我熟悉的汗味,就像是以往无数次在宿舍楼前与他分别时的记忆。
  不管你住得再近,也休想靠近我身边。我在心里狠狠地警告左辉。
  回到家后,我打开冰箱开始准备晚饭,邹月跟着进了屋,站在厨房门口惴惴地说:“姐,我觉得你对姐夫太凶了。”
  “他从去年四月九号起,就不是你姐夫了,麻烦你以后换个称呼!”我一边打着鸡蛋一边说。
  “姐,我知道是姐夫不对。”邹月完全不理会我的话:“但是,如果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也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啊。”
  “他犯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星期一,所里例会,郑主任宣布了关于致林业务的分工:“是这样,我决定,致林的业务以后主要由高律师和邹律师负责,其中高律师负责诉讼业务的部分,包括案件的应诉及相关的环节,而邹律师负责非诉讼业务的部分,主要是日常合同协议的审查和一些案件调解协调。当然,如果有需要我出面的地方,我会尽量配合,你们有拿不准的地方,也可以集思广益。这样分工可以吗?”
  我马上跳出来反对:“我自己手头的工作还有不少,如果让我一个人负责非诉讼的部分,我承担不了,是否可以考虑让其它律师为主来负责这项工作。”
  郑主任说:“小邹,你是年轻人,就多辛苦一点,有些其它的小业务,可以指派那些小律师多去跑一跑,我主要考虑你一个业务方面比较精,再一个和林总的关系比较好,可以更好地沟通。”
  “我跟他关系有什么好的?见面都没见过两次呢。”我急忙辩白。
  “哎呀,我有时间会帮你的。”高展旗在旁边插话,还对我眨了眨眼。
  其它的律师都坐在那里默不做声。我也只好不再坚持
  例会结束后,高展旗跟着我旁边进了办公室,很神秘地说:“你真笨,看不出郑主任的想法吗?”
  “什么想法?”
  “致林的事,他根本不想让其他那几个人插手,只限制在我们三个人中间。”
  “这是为什么?这是所里的业务啊。”我很奇怪。
  “郑主任早就嫌他们活干不了多少,年底一样地分红,那天跟我说,想撇开他,只拉上我们俩,另外成立一个所。所以,致林这个大肥肉,他根本不想让他们沾,省得到时候麻烦。”
  “可是我哪干得了啊,他们公司的非诉讼业务多大啊!”
  “没关系,他们法律事务部的人很专业的,你只要跟着开开会,把把关就行了。有什么事我帮你!
  高展旗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去致林公司开开会,把把关。我对他说:“干脆我来做诉讼部分,你做非诉讼部分得了。”
  “你以为诉讼部分好做啊,我算了一下,现在公司里大大小小在诉的案子有11个,有5个一审的,3个二审的,1个再审的,还有2个执行的。有7个在本地,有4个在外地。光是出差和摆平法官,都够我忙的了。加上原来的高诚所,有些案卷和证据没有移交过来,我现在头大如斗,你还来逞能?”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心虚。
  “对了。”高展旗继续说:“今天下午就有一个协调会,是以前的一个案子,双方案外调解,我们一起去吧。”
  “那这到底算你的?还是算我的?”我问。
  “算我们俩的。”高展旗涎着脸地回答,我白了他一眼。
  下午的调解会三点钟准时开始,欧阳部长和我们代表致林,与一家建筑公司协商工程款的给付问题,虽然大家都有和解的诚意,但在具体金额和给付期限上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欧阳部长走出去打了一会电话,进来说:“请大家稍等一下,林总马上过来,亲自处理这件事。”
  我起身去了洗手间,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暗暗告诫自己,要用最坦荡的心态与他相处,绝不能流露出一丝的情绪!然后昂首回到会议室。
  大家坐在会议室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林启正过来,对方有些急了。欧阳部长连忙解释:“对不起,请再等一等,林总今天中午宴请几位中央来的领导,所以要从吃饭的地方赶过来,马上就会到。”
  我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五点半,中饭都吃成晚饭了。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林启正走了进来,傅哥跟在他身后。
  林启正很客气地走过去与对方的两个谈判代表握手,抱歉地说:“对不起,久等了,中午接待几位北京来的领导,所以时间没把握好。”说完,又转头向我和高展旗点了点头,我立刻微笑着也向他点了点头。
  不错,表现得十分自然,我暗暗表扬自己,而他,也看不出对我有什么不同。
  他随手扯开一张凳子坐了下来,看得出他中午喝了很多酒,脸色发红,眼睛里涨满血丝,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酒气。
  不过酒精并没有影响他的思维,听了欧阳部长的简单介绍后,他马上做到了明确的表态,象征性地在付款期限上做了一点退让,但这似乎让对方很受用,对方马上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约好了两天后付第一笔款的同时,签调解协议,对方到法院撤诉。
  欧阳部长送客人出门。
  林启正向傅哥示意了一下,傅哥递给他一包烟和一个火机。林启正举着烟盒问我:“可以吗?”
  我殷勤地回答:“您抽您抽,没关系。”——我的状态真的很好,很到位。
  高展旗奇怪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这边林启正已经将一支烟递到他面前,他急忙接过去,连声致谢。
  林启正深吸了两口烟,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说:“以后要辛苦两位了。我们公司说大不算大,但事情确实不少,可能将来会牵扯两位很多的精力。”
  “哪里,能为林总做事,是我们的荣幸。”高展旗肉麻地回应。而我,保持微笑。
  “我现在最头痛的,就是与长山建筑公司的那个案子,你们也知道,就是因为这个案子,主审的法官和高诚所的主任都被抓进去了。虽然这次行贿不是我们的意思,但是当时我的确允诺了10%的提成。”林启正皱着眉,又吸了一口烟:“但是案子还是要做,而且形势对我们很不利,官司很可能会输。我知道高律师负责诉讼部分,所以还要请你多费心,如果一审没有希望,我们提早为二审做准备。”
  高展旗连忙表忠心:“林总,你放心,我和中院经济庭的庭长是哥们,我会尽量想办法摆平这件事。”
  林启正点点头,又说:“不过,10%的提成还是有效。只要案子判下来的金额少于长山公司的诉讼请求,之间的差额我付10%给你们。”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哪还能另外收钱?”高展旗假模假样地推辞。
  “没关系。”林启正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说:“我还有事要处理。这个协议就请邹律师辛苦。”
  “没问题。”我回答,还加上一句:“林总放心。”
  听到我这话,林启正也不由得多看了我一眼。也许,我殷勤地有点过了。
  他走出了会议室,傅哥也跟着出去了。
  我们等了两分钟,欧阳部长进来与我们再合计了一下,便各自收拾东西散会。
  走到一楼,突然发现外面已是倾盆大雨。不少人都站在大门口望雨兴叹。
  我和高展旗也只好站在那里。高展旗后悔不迭地说:“早知道不该把那车退掉的,这时候也能派上用场啊。”
  “你又不是没钱,不会再买一台吗?”我说。
  “不行,我那些钱是留着结婚用的,还要买房呢!”
  “那你就把长山的这个官司打赢,不就有钱啦。”
  “那个官司有难度。”他摇摇头,接着说:“今天你表现得很好哦。”
  “什么好?”
  “对林总多客气啊,多有礼貌啊,‘您抽您抽,没关系’。”他扁着嗓子学我说话,然后对我举出大拇指:“这才对嘛,男人听到你这么说话,都会喜欢得不得了。”
  他的评价和我的初衷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看他那油嘴滑舌的样子,我做势向他的皮鞋上踩去,高展旗灵活地跳开了,我又踩,他又跳,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玩法,两个人在满是水渍的大门口玩得甚是兴起。
  高展旗左跳右跳,突然差点跳到一个人的身上,他忙回身说:“对不起。”我们一看,居然又是林启正。
  他朝我们点点头,说:“下这么大的雨,我派车送你们回去吧。”
  高展旗仿佛有要答应的意思,我忙站出来:“不用麻烦,夏天的雨一会儿就停了,您忙您的。”——多客气,状态多好,我再次称赞自己。
  高展旗在旁边不甘寂寞,寻找话题:“林总,又要出去啊,该不是又要陪客人吧?”
  “我到机场去接人。”
  “哎,去机场,邹雨你顺路啊,让林总带你一段嘛!”——这个死高展旗,多管闲事。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还有事要到别的地方去。”
  林启正看着我,没有说话。
  姓高的还在旁边说:“你有什么事啊?不是要回去做饭吗?让林总在菜场那里停不就可以了。”
  傅哥已经将林启正的车开到了门口,下了车。听到我们的对话,在旁边插了一句:“也行,邹律师,今天林总喝的挺多,你在旁边和他说说话,提醒他注意安全。”
  林启正只说了一句话:“如果要上车,就快点。”说完向车旁走去。
  旁边避雨的很多员工都在听着我们的谈话,我毕竟不希望林启正在员工面前难堪,只好上车,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回头一看高展旗,他正开心地向我们挥手说再见。这个不清楚状况的家伙。

(十八)
  车子开进了茫茫的大雨中,眼前的景色只在雨刮器扫过的刹那是清晰的,然后马上变成迷茫一片。
  我和他又相遇在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安静的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他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我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从关上车门的那一刻起,我一下午所维持的良好状态完全丧失,大脑中一片空白。
  想必他也感到局促,按开了音响,里面传出交通频道主持人聒噪的声音,车内有了人声,这让我好过了一些。
  “今天暴雨倾盆,市内许多道路车行缓慢,请大家小心驾驶,注意安全。”主持人絮絮叨叨地说:“现在正是下班时间,想必有不少爱侣正在雨中赶路回家,所以下面为大家送上一首老歌,梅艳芳的《亲密爱人》:
  夜里还吹着风,
  想起你好温柔,
  有你的日子分外地轻松。……”
  我刚刚缓和的心情,被这香艳的情歌搅得有些不安。为了避免两人共同欣赏这首不合时宜的歌曲,我只好发话打破沉默:“林总,这么大的雨,今天的飞机恐怕不能降落吧。”
  “嗯。”他哼了一声。
  “其实您可以打电话去机场确认一下,不然去了不是白等。”
  “嗯。”他还是哼一声。
  我忍不住转头看他,他表情严肃地开着车,对我不理不睬。我心头无名火起,决定不再出声,以免自讨没趣。
  于是,只能听任梅艳芳沙哑的嗓音在耳边盘旋:“爱的路上有你,我并不寂寞,你对我那么地好,这次真的不同……”
  突然车子一个急刹车,我往前一蹿,差点撞上前挡风玻璃。定睛一看,一个骑单车的倒在我们车前。林启正用手猛拍一下方向盘,轻声骂了句,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我从车窗看过去,只见林启正的头发和衣服马上被大雨淋湿了。他俯下身去察看骑车人的情况,傅哥也从后面赶了上来。
  我在车里四处张望,看见后座上方有一把雨伞,连忙探身取来,开门下车,将伞撑在了林启正的头上。
  他回头看看我,突然伸手在我的腰间轻揽了一下,将我与他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也许是雨太大,伞太小,两个人尽量地站近一些,才可能都不淋湿。我在心里解释着他这个轻昵的举动。但是,雨在我们的四周倾泻而下,我的肩几乎抵在他的胸前,我的背甚至能隐隐感到他的呼吸,天啊,为什么不能让我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不要有这样的时刻。
  ……又或者,天啊,满足我的贪心,让这样的时刻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是,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决,骑车人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林启正示意傅哥给了他200元赔偿,他马上跳起来,推上车就走了。
  林启正转头对我说:“上车吧。”他离我很近,说话声就在我的耳边,把我从梦中震醒。
  他接过我的伞,把我送上车,然后自己转身过来上了车。
  傅哥走到车边,顶着雨大声问他:“林总,你没事吧,要不我来开。”
  林启正冲他摆摆手,关上了车门,松开手刹,继续向前开去。
  我看见他的头发上,脸上,都是雨水,身上也几乎湿透了,连忙从包里翻出一包纸巾,扯出一张,递给他,说:“你擦一擦吧。”
  他摇摇头,没有接过去。
  “来呀,起码把脸上擦一下。“我坚持对他举着纸巾。
  他仍然没有理会我。
  这时我发现,他的下巴上正挂着一颗即将掉落下来的水珠,不由自主地,鬼使神差地,我竟然伸手过去,轻轻用纸巾沾掉了那颗将掉未掉的雨珠。
  他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的动作,依旧目视前方开着车,我也很自然的坐正身子,将那张纸巾攥在手心里。
  突然,他猛地一甩方向盘,将车向路边靠去,引来后面的车辆一片混乱,笛声四起,我也被这个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以为又撞到什么人,赶紧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
  他把车刹在路边,将身体靠向椅背,眼神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我四外张望,没看见什么事故,再望望路边,也没到我的住处,他这是想干嘛?
  傅哥从后面跑过来,猛敲车窗。林启正全不理会。傅哥仔细看看车内,见他没什么异样,只好又退了回去。
  收音机还在响着,放着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曲。
  我问他:“林总,你还好吧?没事吧?”
  他不说话。
  “要不我下了,不麻烦你送了,我打车回去。”
  他还是不说话。
  “林总,林总,”我又喊了两声。
  忽然他说话了:“我不知道有的话我可不可以对你说?”
  “啊?对我说什么?”我一头雾水地问。
  他侧过身来,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矛盾犹疑。
  “如果我说的话不会伤害你的自尊心,不会让你感到难过,我其实,我其实很想对你说——”说到这,他停住了,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捏得紧紧的,仿佛在下着很大的决心。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心怀忐忑地望着他,到底什么事会让我受到伤害?
  但他就那样捏着拳头想了许久,突然坐正身子,松开手刹,继续将车开入了车流中。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喜欢这样不爽快,于是我对他说:“你有什么就说嘛,不用担心我的感受。”
  他阴郁着脸,仿佛不想与我讨论这个问题。
  我有些恼火了:“哎,你是什么意思?说话说一半留一半干什么?想说什么就直说,讨厌我也好,让我滚远点也好,你是老板你说出来就是了!不用担心我受不了!我什么都可以接受。”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是你的老板。”他回了我一句。
  “那你要说什么,你倒是说啊!”我继续逼问他。
  他开口了:“你知道我今天去机场接谁吗?”
  “接谁?”
  “……接我的女朋友,从香港过来,讨论十月份的安排。”
  听到他的话,我心里一沉,但是马上反驳道:“恭喜你好事将近,但这关我什么事?”
  “是不关你的事,所以我想还是不必告诉你。”他用淡漠的口气回答。
  我彻底被他激怒了,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接个女朋友会让我受伤害?真是太看扁我邹雨了,我对他大叫起来:“林启正,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你别以为所有的女人都为你神魂颠倒,我才不吃你这一套。你以后离我远点!停车!我要下车!停车!停车!!!”我甚至扳开了行进中的车门,雨水马上灌进来,淋湿了我的身体。
  他把车停了下来,我立马下车,飞跑进路边的小店。
  车子并没有马上开走,在雨里静静地停着,雨水不停地冲刷着黑色的车身。雨太大,我看不清他在车里干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车子缓缓开动,离我而去。
  那张沾有他脸上雨珠的纸巾还紧紧地捏在我的左手里,潮潮的,粘着我的手心。

(十九)
  等我浑身湿嗒嗒地回到家,已经七点多钟了,邹月也到家不久。我就着点剩菜,下了两碗面,解决晚餐问题。
  两人对坐在餐桌前,哗啦啦地吃面。邹月忽然提到一个话题:“姐,最近忙吗?”
  奇怪,天天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为什么会提这种话题?我抬头看看她,她的表情很郑重。
  “还行,事情挺多。”我答道。
  “都在忙什么?”她继续问。
  她的表情太奇怪了,我突然醒悟到,她可能已经知道我们给致林当法律顾问的事了,故意在试探我。
  “哦,我忘了跟你说了,我们所已经成为致林的法律顾问了,你们那个公司,官司缠身,还挺麻烦。”我故作轻松地说。
  “你们怎么会和我们公司牵上线的?”邹月继续审问。
  “你们公司那块肥肉,哪个事务所不想吃啊,我告诉你,高展旗可是费了不少工夫才攀上你们的林总,让他推荐我们所的。”我不动声色,把炮火引向高展旗。
  邹月的表情略为缓和:“高哥也认识林总?”
  “是啊,你别忘了,你进致林可是高展旗想的办法找的人呢。”
  “哦,我还以为是姐你拜托林总呢,听公司的人说,其实有很多律师事务所找过林总,他都没有同意推荐,别人都认为你们所一定和他有很大的关系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北京,再说,我可没那个能耐拜托林总,高展旗也不知想了什么办法打动了姓林的。”我暗暗擦汗,也不知自己心虚什么?
  邹月点点头,没说什么了。
  “邹月,你可不可以以后别提这个姓林的了?最近奇了怪了,每个人都问林启正林启正,我都快腻死了。”我为免除日后烦恼,提出要求。
  “还有谁会问?”邹月的表情马上警惕起来。

  “我们所里那帮小姑娘啊,一见到我就问,林启正帅不帅啊?高不高啊?有没有女朋友啊?有没有结婚啊?上次她们以为林启正会去我们所里视察,天啊,每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群花痴,真让人受不了。”我表情夸张地回答。
  “那姐你怎么回答她们呢?”
  “也就那样吧,还不是个人,又不是神。”
  “如果有可能的话,姐姐会爱上他吗?”邹月突然问,这个问题真尖锐,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我不会!”我果断地回答:“我承认,林启正符合每个女孩子心中的幻想,英俊、富有、有教养、有魄力。但是爱情讲究门当户对、旗鼓相当,任何一方太优秀,对另一方来讲,就是劫数。”我很认真地说着这番话,既是对邹月,也是对我自己。
  “如果他真的不在意这些,真的爱你呢?”邹月继续问。
  “你是韩剧看多了吧?他是什么人?——商人!他才不会干赔本的生意。”我驳斥道:“况且,这样优秀的男人做丈夫,哪里会有安全感,他不去招惹别人,自有别人招惹她。听说他就要结婚了,我还真有些同情他未来的老婆。”
  邹月没有做声了,低头划拉着碗里的汤,我把手中的碗往她一推:“别瞎想了,洗碗去!”
  邹月走进厨房去洗碗,我踏拉着拖鞋走进客厅,打开电视,一条新闻跳进眼中:“今天受恶劣天气的影响,进出本港的所有航班都受到影响,大批乘客滞留在机场,等候通知。”
  我看看窗外,雨声哗哗,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想起林启正,混身湿透地等在机场,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唉,我真是正宗的杞人忧天!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星期二上午,我将写好的合同书通过邮箱发给了欧阳部长。下午,我打电话给他,确认是否收到。
  “收到了,收到了。谢谢你,邹律师!”欧阳部长迭声说。
  “不用谢,林总是否还要过目?”
  “他说他就不看了,只要是照那天谈的意思写的就可以,林总这几天很忙。”
  “哦。好的,再见。”我挂断了电话,心里暗想:很忙?当然忙了,有钱的富家小姐来了,怎么能不鞍前马后?
  高展旗和一个小助理嬉笑着从我办公室门口经过,我大喊:“高展旗!”
  “来了!来了!”他急蹿进来。
  “下班后打球去吧?”我说。
  “好啊,上次被你打败了,这次要报一箭之仇。”他挥着拳头叫嚣。
  当然,球局最后是以我的胜利告终,每想到昨日高展旗傻不拉叽地把我塞进林启正的车里,害我与林启正不欢而散,我连抽死他的心都有。最后一个球正扣死在他面前,他丢掉球拍,拱手认输,擦着汗说:“你把我当小泉纯一郎了吧?”——他还真有感觉!
  离开球场后,高展旗问道:“晚上怎么安排?”
  “没怎么安排。回家罗。”
  “我今天约了几个法院的朋友吃饭,一起去吧,有两个你也认识。”
  我想了想说:“好吧,天天呆在家里也没意思。但我有个条件,别让我喝酒。”
  “没问题!”高展旗爽快地回答。
  但是实践证明,高展旗的承诺完全不值得相信,在饭桌上,他不仅没帮我,还鼓捣着别人敬我的酒,让我着实喝了不少。当我下了出租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觉得自己都有些发飘。
  楼道口停着一台白色的小车,是左辉的车吧?但是车灯还亮着。我走近过去往车里瞧了瞧,一个人也没有,再一看,车门都还是虚掩着,没关严。这家伙,不怕车被偷吗?
  我进了楼道,特意朝左辉住的房门看了看,防盗门也是虚掩着的。我有些奇怪,借着酒劲,敲了敲门,没有回应,而门,由于我的敲动,竟略微打开了一些。
  我探头进去,只见屋内设施简陋,一片狼籍,左辉睡在沙发上,旁边的地上竟还有一摊呕吐物,想必他是喝醉了,车也不记得锁,门也不记得关。该怎么办呢?我甚是犹豫。
  算了吧,与人为善,我走进房内,走到他身边,用力地摇他,大声地叫他的名字:“左辉,左辉,醒来,醒来!”
  他懵懵懂懂被我摇醒,看见我,居然说:“邹雨,我好渴,我要喝水。”
  “快起来,你的车没锁,锁了车再睡!”我没搭理他,自顾自说了这句话,转头走人。
  他挣扎着爬起来,扯住了我的衣服:“邹雨,别走,别走,我求求你!”
  “你干嘛?”我厌恶地想甩开他的手。
  “邹雨,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他半跪在沙发上,紧紧抓住我的后衣襟。
  “你放手!放手!”我用力掰开他的手。
  刹那间,他以往对我所做的种种浮现眼前,我的愤怒如火山般爆发出来:“让我给你机会?你给过我机会吗?我们八年的感情,你说走就走,你想过我的感受吗?现有别人不要你了,你又回过头来找我,你当我是什么?有些事情是不能原谅的!是不能回头的!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我声嘶力竭地叫嚷。

  他哀哀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冲出房门,蹬蹬蹬走上楼去。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这些,即使离婚的那些日子里,我都表现得十分克制,今天终于说出来了,我的心里竟然无比舒畅。

(二十)
  星期三,高展旗与欧阳部长一起,为致林公司的一起执行案远赴哈尔滨,临走前,欧阳部长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客气地请我在他出差的这段时间多多关照公司的工作。
  希望万事大吉,没什么业务!我挂下电话后合十祈祷。
  祈祷未完,电话乍响,傅哥通知我务必上午十点钟赶到公司九楼会议室,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什么内容?”我问。
  “你来了就知道了。”傅哥回答。
  祈祷无效,何事搞得如此神秘?
  九点五十,我赶到会议室,傅哥站在门口等我:“邹律师,今天的会议很重要,林董会亲自参加。”
  “林董?”我没听过这个称呼。
  “就是林总的父亲,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兼总裁。”
  天啊,皇帝老子出现了,我不由得有些紧张。“到底是什么内容的会议啊?我可是什么准备也没做。”我问傅哥。
  “没关系,到时候你一听就明白了。”傅哥说着打开会议室的门。
  我走进去,会议室内空无一人。这个会议室规模很小,也就能容纳十个人左右,但装修格外豪华,想必是公司高层聚会的场所。
  突然听见门响,我连忙转身,只见林启正走了进来,他看了我一眼,扭头找了个位置坐下。他身后,是我曾见过两次的那位长者,然后,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子,也跟着走进了会议室。她是谁?难道……?
  林董在首席的位置坐下,然后我们都各安其座。我隔着会议桌坐在林启正和那个女孩的对面。
  林启正用手遮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说:“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邹雨律师,这位是致林的董事长兼总裁林洪先生。”我连忙站起身向林董致意。林董微笑着点点头,虽然年纪已有六十开外,但保养得当,仍显得相当精神。
  林启正接着用手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女孩:“这位,是江心遥小姐,是……“他停顿了一下:“是我的未婚妻。”
  果然没猜错,我用更热情的笑容向她打招呼,她也甜甜地笑着朝我点头。我得承认,她长得确实挺漂亮,而且没有想象中富家女的娇纵模样,穿着一件极简单的浅绿色圆领T恤,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拢成个马尾,一个小背包放在桌上,看着就象个纯朴的女大学生。
  林董开始发话:“邹律师,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公司的业务,是为了我们林家的私事。启正准备与心遥今年十月份完婚,这是我们林家的大喜事。但是,由于双方的家庭呢,都是办企业的,所以以往在经营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会将一些家族的产业登记在他们两人的名下,为了避免将来出现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表示两人的结合与金钱无关,他们决定在婚前进行一下财产公证,所以要麻烦邹律师为他们拟一个协议书。”他转头对启正说:“你把你们两人名下财产的清单给邹律师过目一下。”
  林启正隔着桌子将一个文件夹推到我面前。
  我打开文件夹翻阅了一下,里面列明了林启正和那个江心遥名下的所有财产,天啊,洋洋洒洒数十页,大到上市公司的巨额股份,小到20平方米的街头铺面,都一一列明。尤其是江心遥的资产,竟比林启正还甚。
  这毕竟是个人的隐私,我不好仔细研究,粗粗看过后,便放下。
  当谈到专业问题时,我的自信是无人可比的:“林董,林总,江小姐,是这样的,根据我国婚姻法的规定,婚前财产属于夫妻个人财产,婚后并不会转化成夫妻共同财产。当然,由于林总和江小姐名下的财产很多,在婚前进行一下明确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一下,根据法律规定,夫妻婚前个人财产在婚后所产生的利润,视为夫妻共同财产,例如双方名下的公司股份,在婚后的所有利润分红都是夫妻共同财产,对于这一部分,不知两位是否讨论过。”
  听了我的话,林董看看林启正,林启正看看江心遥,显然他们并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林董欠了欠身子,说:“我与心遥的父亲讨论过这个问题,虽然没有谈到利润的归属,但总体思路是他们双方不要在金钱上有什么纠葛,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所以我想可以将婚后的财产问题也一并明确一下。心遥,你有意见吗?”
  “就按伯父说的办,我没有什么意见。阿KEN,你说呢?”林心遥顽皮地转着身下的皮座椅,说起话来很重的广东腔,但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阿KEN,林启正的英文名叫KEN?
  林启正也摇摇头说:“我没有意见。”
  林董于是对我说:“那就麻烦邹律师辛苦一下,拟一个协议,直接交启正过目。由于这是私事,我们也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
  “您放心。”我点点头。
  四人起身走出会议室,我拿着文件夹紧走两步,递到林启正面前:“林总,这个还给您,我不需要知道,到时候作为协议的附件就可以了。”
  林启正接过文件夹,没有说什么,倒是旁边的江心遥说了一句“谢谢”。
  走出门口的林董又转过身来,对我说:“邹律师,辛苦你,明天就把协议拟出来,赶在心遥回去以前,把这件事办了,不是还要去公证吗?”
  我回答说:“好的,协议明天出来没问题,但是林董,我不建议双方去公证处公证。”听到我这话,三人都很奇怪地看着我。我继续说:“公证不是协议生效的必要要件,双方只要签字认可,协议就视为生效,如果您认为需要第三方见证,可以邀请与此事无关的人进行一下见证。去公证处的话,林总和江小姐的财产状况有可能被不相关的人知道,我觉得没有必要。”
  听了我的话,林董赞许地点点头:“好的,我再和心遥的爸爸商量一下。不错,邹律师,年轻有为!”说完,他直接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看来他的办公室就在这一层。
  我呢,只好和那小俩口站在电梯口等电梯,他们站在前,我站在后,两个俊美修长的背影。
  林启正突然低头剧烈地咳嗽,江心遥关切地说:“youshouldseeadoctor.”
  “Don’tworry.I’llbefine.”林启正回答。
  两个人用英语继续说着些什么,以我的英语水平,可就听不懂了,真令人汗颜。一个人的家世背景,往往就在不经意间显现出来。我盯着他们两人,恨恨地想,真该让邹月那小丫头来看看,林启正和什么人在一起才叫名——正——言——顺。
  电梯“叮”地一响,门开了。他们两人先走了进去,我跟在后面。林启正进门时顺手按了五楼和一楼。
  电梯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密闭的空间,空气中隐隐有林启正身上熟悉的香味。电梯门是磨砂的,我只能隐隐看到两个人的身影,站在我的身后,而我就像一个大而无当的怪物,挡在他俩的前面。
  幸好电梯很快在五楼停了。林启正说了句“sorry”,还没等我让开,擦着我的肩膀走出了电梯。
  江心遥在我身后没有动,林启正回头奇怪地问她:“Howaboutyou?”
  “I’llbeback.Waitingforme.”女孩脆脆地回答。
  电梯关上了。门口的林启正在最后一刹那,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不要这样,我在心里喊。
  电梯开始下行,江心遥在旁边说话:“邹律师是本地人吗?”
  “算是吧。”我收住思绪,转头回答。
  “那可不可以麻烦你告诉我,去启福寺要坐什么车?”她说普通话很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咬。
  “启福寺?”
  “是。”
  “让林总开车送你去,或者坐出租车。”
  “阿KEN很忙,我也不想坐出租,我想坐公车。”
  “坐公车?!”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对呀,要了解一个城市,一定要坐这里的公车。”江心遥大眼睛扑闪扑闪,兴趣盎然地说。
  电梯门开了,我们俩一起向门口走去。
  我说:“坐公车可不太方便,不能到门口,可能要走一段路。”
  “没关系,我边走边问。麻烦你告诉我坐几路公车,到哪一站下?”她从身后的小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准备记录。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坐公车也坐得很少。”我抱歉地说。
  “是这样啊。”她看来有些失望。
  “没事,我陪你到汽车站去问问。”我说。
  “那谢谢你啦。”她高兴地回答。
  走到公车站,我问了问在旁边等车的老人,然后把结果转述给她:“你坐145到新华路,再转7路车到启福街,然后往里走大概200米就可以到了。”
  她很认真地记了下来,还煞有其事的远眺等待。我颇有些担心,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港澳同胞,万一走丢了,或者被歹徒绑架了,我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想来想去,我决定陪她一起去。“江小姐,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说。
  “是吗?不耽误你的时间吗?”
  “没关系,去拜拜菩萨也是好的。”
  “那太好了。你看,145路车来了,上车要准备多少钱?”她伸手进背包掏钱。
  我忙说:“我有零钱。”
  一路上江心遥不停地问东问西,这里是哪里?那里是哪里?那个小贩在卖什么?那个女孩在卖什么?这么多人为什么都不用上班?诸如此类,我一一做答。
  两个人花了大半个小时才来到了启福寺。寺庙前的乞丐一轰而上,把我们围住。我正准备像以往一样呵斥他们让开,江心遥已经打开背包,开始分发善款,10 块、20块、50块,她眼都不眨就递了出去,乞丐们欢欣鼓舞,越聚越多,当看到她准备发百元大钞时,我实在忍不住,将她架离了乞丐群。我说:“小姐,可以了,你这样发下去,不是乞丐的人都会来当乞丐了。”
  她笑眯眯地回答:“见到他们也是缘份嘛。”
  “可是真正的穷人不在这里,这些乞丐家里都是洋房。”
  “但是他愿意来做乞丐,说明他还是没有其它出路啊。”
  我没话可说。
  进了大雄宝殿,我恭恭敬敬地叩拜。再一起身,那个小姐不见了。
  我急了,满寺庙找她,最后在一个偏僻的小房里看见了她,她正站在一尊有些残破发黑的观音像前出神。见到我过来了,她招手对我说:“快来看,这就是我要找的,宋朝的千手观音像。”
  “宋朝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我一个朋友说的,所以过来看看。这才是这个寺里真正的宝贝。你看,多漂亮。千手观音又叫千手千眼观音,千手表示法力无穷,可以拯救众生,而千眼则表示慧眼无边,能普观世界。每个手都有自己的意思,中间的合掌双手,能让一切人及鬼神爱敬,持杨柳枝的手叫杨枝手,可免除一切病痛,持宝剑的手,可降服一切鬼神,还有宝镜手,能成就大智慧。其实佛像只有42只手,除去前面合十的两只,后面的每一只手对应“二十五有”,乘起来就是千手千眼了。
  听到这样的话从她的口里蹦出来,我真是诧异极了。我随着别人来这里也不是一次两次,无非是磕磕头,丢点钱进功德箱,从来不知道这些佛像还有这么多讲究。
  她说完后,从背包里掏出照相机,问我:“这里可以照像吗?”
  我看看四周,也没有禁止的标志,就对她说:“你照吧。”
  她拿起像机一通猛拍,然后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说:“你不拜吗?”
  “不,我只是对佛像感兴趣。”
  这时,她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掏出来接通:“Hi,ken!”
  又是林启正,她对着电话叽哩呱啦说了一通,虽然我不能完全听懂,但知道大概意思是和我这个lawyerzou在此游玩。挂了电话后她说:“阿ken催我回去了,中午要去和别人吃饭。”
  两人朝出口走去,突然她的行进方向发生改变,我一看,她径自走进旁边的一个小药店。
  我跟了进去,她回头问我:“邹律师,你们这边治咳嗽吃什么药呢?”
  原来是给林启正买药,我拿起一瓶“密炼川贝枇杷膏”递给她,她接过后说:“哦,你们也吃这个。”然后到柜台交钱去了。
  我站在门口,心想,能够给心爱的人的买药,然后放在他面前命令他吃掉,当真是一种幸福。
  她将药放进背包,走到我身边,嗔怪地说:“阿ken太不注意身体了,混身湿透了也不换件衣服,前天飞机又晚点,他在机场等了我三个多钟头,不感冒才怪。”
  “那是。”我干瘪地回答。
  走到山门口,傅哥已经站在一台车前等我们。江心遥对我说:“邹律师,谢谢你,一起走吧,我送你。”
  我说:“不用,方向不同,我自己走,你赶快回去吧,林总还等你呢。”
  她上了车,放下车窗向我挥手示意。傅哥也向我点点头,然后开车离去。
  她不丑,反而很美,她不市侩,反而很脱俗,她不傲慢,反而很亲切,她没有一切我为我的贪念和幻想所设计出的种种缺点,相反,她的富有,她的修养,她的性情,都让我感到自惭形秽,如果我如林启正所言是个特别的女人,那她呢,她岂不是天上的神仙?今天的相遇,是对我莫大的讽刺。
  我一回神,发现我周围聚集了很多乞丐,我没好气地说:“走开走开,刚才还没拿够啊!”——千手千眼的观音原谅我吧,我和江心遥不同,我就是一个俗人。

(二十一)
  我遵旨拟好了林启正与江心遥的夫妻财产约定协议,心想,钱太多了也有坏处,不知他们俩人在签这个协议时,心里是何感受?再一转念,也许如他们俩人,富到一定的份上,已经不会打对方家产的主意了,约定清楚反而少了纠葛。
  想起我以住代理的一些平常人家的离婚案件,离婚时,连煤气灶归谁都要争执半天。所以有钱的人才能有格调,这是必然的。
  我拨通林启正的手机,响了两声后,他挂断了。怎么回事?在开会?还是在……谈恋爱?
  过了五分钟,他打了过来。“对不起,刚才有事在和别人谈。”
  “我把协议拟好了,请问是打印好送过来给您看?还是发到您的邮箱?”
  “你在哪里?”
  “我在所里。”
  “我正好在这边,我到你办公室来。”他把电话挂了。
  我惊诧中。然后回过神来,立马奔去向郑主任汇报:“郑主任,郑主任,林启正要到我们所里来。”
  郑主任“噌”地站起来:“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
  “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啊!我有个合同要送他过目,他说正好在附近,就到我办公室来。”
  郑主任加快脚步走出门去,对着大伙发出指令:“各位先生们、小姐们,致林公司的林启正副总裁马上要到我们所里视察,大家赶快整理一下内务,到门口迎接!快点,快点!”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只听见整个办公室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叫声:“怎么办怎么办,我今天穿成这样?”“是啊,我两天没洗头了。”“小张,借你的眉笔给我用一下,还有你的口红!”“不行,我还得先用呢,来不及了。”
  见小姑娘们都在忙着照镜子,郑主任急了,大喊:“别急着化妆,别急着化妆,先把你们的桌上地上收拾干净点,然后到门口集合!”可是完全没人理会他的话。
  正当所内一片混乱之际,林启正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这真是戏剧化的一幕,就像周星驰某部电影中的场景,骤然间所有的声音安静下来,所有的动作停止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只见他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细格衬衫,黑色的棉质长裤,手里握着车钥匙和一个小纸袋,头发似乎比昨天剪短些许,格外有型。我几乎能听到在场每个女人在心里低呼:“帅啊!”
  他有些被这个阵势吓到了,环顾了一下四周,转头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没等我接口,郑主任马上迎上去:“没事没事,林总大驾光临,我们正准备迎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来来来,到会议室坐,我们马上向您汇报工作。”
  “我只是来看一份合同,不用汇报什么工作。”他摆手拒绝,然后对我说:“你的办公室在哪里?”
  “在这里。”我指指身后,他便向我办公室走去。郑主任忙说:“林总,还是去会议室吧,要么去我的办公室,条件好一些,邹律师这里太挤了。”
  林启正没有理会他,走进了我的办公室。郑主任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林启正回身看见他,便说:“郑主任,您去忙,我和邹律师商量一下就行了。”
  “那好那好,你慢慢谈,中午在这里吃顿便饭。”
  “不用,我马上就要走。”
  郑主任识趣地退了出来,走到我身边,悄声说:“小邹,中午无论如何留他下来吃饭。”
  我点点头。
  我走进门,见他站在房子的中央,我忙说:“林总,请坐。”
  “我坐哪里?”他回身问我。
  我一看,确实是无处可坐,沙发上扔着报纸和杂志,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堆着过两天开庭要用的案卷。我赶紧走过去把沙发上的东西移开,忽然发现我的拖鞋甩在了沙发旁,顺势将它们踢到了沙发下。然后回身对他说:“您请坐,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要来。”
  他这才坐在了沙发上。我走到饮水机旁,准备给他泡茶,他制止道:“白水就可以了。”
  “白水,是热的?还是冷的?”我问。
  “冷的。”
  “你还在咳嗽,最好别喝冷的,喝点温开水吧。”我说。
  他楞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
  我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纯净水放在他面前,又将协议书递给了他。
  他很认真地接过协议书开始阅读。而我,在考虑我该坐在哪里?我的办公室只有一张长沙发,被他坐了,办公桌前的凳子可以坐,但是上面堆了十几本案卷,移动起来动静很大,坐回到我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又似乎不太合适。所以我站在他旁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抬头看看我,又看看门口方向,对我说:“能不能麻烦你把门关一下?”
  我一转头,见那些小姑娘正在门口探头探脑,挤眉弄眼。我走过去,小姑娘们对我猛摆手,用唇语说:“别关别关!”我笑着对她们小声说了一句:“别发神经!”把门虚掩上了。
  林启正见我走过来,把身子住旁边移了一点,示意我坐在他旁边。
  我犹豫了一秒种,坐了过去。他把协议书往我这边稍微移了一点,开始与我讨论一些条文上的表述。他的身上隐隐有咖啡和香烟混合的味道,我不由自主贪婪地闻了几口。
  很快,我们就一些细节上的修改达成一致,他说:“你修改一下,输四份给我带走,就可以了。”
  我答应着准备起身,他喊住我:“等一下,心遥有一样东西托我送给你。”他把手边的那个小纸袋递给我。
  我接过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再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水晶纸镇,晶莹剔透的一棵小圣诞树,树冠上有一条小小的红丝带。
  林启正在旁边解释道:“心遥现在在一家基金会做艾滋病孤儿的慈善筹款工作,这是他们在施华洛世奇专门定制了送给捐善款的人的。”
  我赞叹道:“真美!……可是,我没有捐钱啊!”
  林启正笑说:“没关系,偶尔拿一两个送人还是可以的。她要我向你表示感谢。”
  “那有什么好谢的,说起来我还要谢她呢,和她去了我还长了见识呢!”
  “是吗?”
  “是啊,那个观音像我见过无数次,从来都不知道是宋朝的。江小姐真的很有学识。”
  “她也是一时一时的,前段时间迷上潜水看深海鱼,日日下海,最近迷上了研究佛像,又到处逛寺庙。听说她还报名去当无国界医生,搞不好要去南非照顾艾滋病病患。”说起这些,林启正的眼里竟有一种宠溺的表情。
  我有些黯然,不想再与他讨论,起身去修改协议。
  我坐在电脑前打字,他坐在沙发上,我感到他一直在看着我,一转眼,果然与他的视线相撞。“林总,你不要这样。”我也不管了,直接说出了心里话。
  “怎么样?我只是看你是怎么工作的。”他装傻。
  “你这样,我真的没办法在你们公司做下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把法律顾问给你们所。”
  “为什么要因为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就当我是个为你服务的律师,让我安安心心在你们公司挣点钱不好吗?”我低声,但语气很糟糕。
  “是啊,我就是准备这样,你照你该做的做就好了。”他依旧很平缓的口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一时气结。打印机里的文稿这时也出齐了,我恼起来,也懒得帮他订好,拿起一摞,往他手里一递。
  他接过后,说了声谢谢,向门口走去。
  我没有送他,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只听到门外一阵喧闹,之后郑主任冲进来说:“小邹,你怎么没留他吃饭啊?”
  “留了,他不吃。”我胡乱答复。
  郑主任遗憾地摇摇头,对我说:“还是要找机会请他吃顿饭才行,你们平时注意把握机会。”
  他话音未落,几个小姑娘冲到了我桌前:“邹姐,邹姐,你还好吧?”
  “我为什么不好?”我奇怪地问。
  “你和林启正独处了二十一分又十九秒,难道你没有出现症状?”
  “什么症状?”
  “比如流鼻血?流口水?视物不清?狂燥不安?有犯罪冲动?”
  “你们说的是狂犬病吗?”我打趣道。
  “不是,是花痴病。我们几个只看了他两眼,就已经有初期症状了。”
  “我不会有,我已经老了,对帅哥免疫。”我嘴上笑着说,而我的心里在想,我恐怕也病得不轻,这活儿再干下去,早晚我会全线崩溃。

(二十二)
  晚上,我和邹月在家中吃饭,吃着吃着,突然头顶的吊灯发出滋啦的响声,还有火花溅落下来,我们两个吓得跳开好远,等我反应过来,准备去关灯时,屋里突然一片漆黑,跳闸了。
  我余悸未惊,摸黑坐了下来,听到邹月在黑暗中问:“姐,你没事吧?”
  “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就是吓死了。”
  一会儿,邹月按亮了手机屏幕,室内有了一些光线。
  我站起来,借着手机的光走到门边,打开那个装电表的箱子,一股焦糊的味道蹿了出来,邹月忙走过上来对我说:“姐,别乱动,肯定是线路起火了。”
  我合上箱盖:“只能等明天,请个电工过来看看。”
  “天啊,那怎么办啊?我今晚还要赶一个报表,明天要交总公司呢!”邹月叫道。
  “那你到外面网吧里去弄吧。”
  “不行啊,有好多数据在家里的电脑上,出去弄也不行啊!”
  “那怎么办?跟你们领导解释一下吧。”
  “惨死了惨死了!”邹月在黑暗中用力跺脚。
  停电后的家里格外寂静,我俩坐在沙发上,无聊至极。突然外面传来清脆的两声“嘀嘀”,是锁车门的声音。
  邹月从沙发上蹦起来,直奔阳台,我莫名其妙。只见她站在阳台上大喊:“姐夫,姐夫,快上来,我们家停电了!”
  我赶紧跑过去,狠拽她的胳膊:“你干嘛?你喊他干什么?”再往楼下一瞧,没见到左辉的踪影,想必是上楼来了。
  “姐夫最能干了,也许他能修好。”邹月兴高采烈。
  “他又不是电工!另外,邹月,我警告你,不要再喊姐夫,我和他已经离婚了,你这样喊,别人会以为我们之间还是夫妻。”我严肃地说。
  “好——”邹月拉长音调答复我。她一直与我们同住,对左辉有很深的感情,当时我们协议离婚,左辉搬离住处时,我无动于衷,倒是她狠哭了一场。
  邹月摸摸索索走到门边去开门,我站在阳台上,没有进去。听见左辉走进了客厅,在问:“怎么回事?”一年多后,这个熟悉的声音重新又回响在这个熟悉的空间,感觉很奇怪。
  邹月在他面前永远像个小妹妹,撒着娇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和姐吃着饭,那个灯就一闪一闪的,还冒火花,然后电就停了,把我们吓死了。而且这个箱子里一股糊味,你闻闻?”
  “你姐呢?”左辉问。
  “在阳台上。”
  只听见客厅里一阵响动,然后左辉说:“空气开关烧坏了,我下去拿一个来换上。”
  然后脚步声噔噔噔地走下楼去。邹月在客厅里喊我:“姐,进来坐,姐夫马上就要把电修好了。”
  “这个死丫头,还姐夫姐夫,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我自言自语,依旧站在阳台上看夜景。
  过了两分钟,又听见脚步声上得楼来,然后是一阵响动,左辉喊邹月:“把餐厅那盏灯先关了”,邹月忙应好,两秒钟以后,室内再度大放光明。
  邹月欢呼,并高喊:“姐,快进来,电来了!”
  我依旧没有回答,也没有挪窝,打算等左辉离开后再进屋,竖着耳朵听他什么时候说再见。
  但屋内一时没什么动静,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饭都没吃完,还不进来吃饭?”左辉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他说话的语调,依旧和以前一模一样,那时他总是管着我的吃,管着我的睡,爱用教训的口气对我下指示。这句话多么似曾相识,仿佛那一年多的时间被全部省略,我们俩又跳回到从前。
  我没有回头,支吾地答道:“我吃饱了。”或许是没来得及武装自己,又或许是出于对他及时出手相助的感谢,我的话语中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凶狠。
  他想必是听出来了,得寸进尺地站到我旁边,对着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叹道:“这里的景色还是这么好。”
  我斜睨他,心想,故地重游,倒看你有什么招数。
  他突然转换话题,宣布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邹雨,我父亲去世了。”
  我大惊,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三月份。”
  “为什么没有通知我?”
  他低头:“是我父亲不准许,他说他没脸见你。”左辉的父亲是老党员,当初为了我们离婚的事,他痛心疾首,自责不已。
  “你应该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我黯然说。
  “对不起。”
  “算了,你也是尊重老人的意见。明年清明我去看他老人家。”
  “不止是这个,所有的事情,我都要对你说对不起。”
  “过去就不要再提了,本来感情的事,也说不清谁对谁错。”我宽宏大量、言不由衷地说。
  “不,我当时真的是鬼迷心窍,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他急急地反驳。
  我默然。这种抱歉和后悔太廉价,如何能抵消我内心一直以来的怨恨?见我无言,他也没再说话。
  站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走时对我说:“以后有什么事找我,楼上楼下的,喊一声就可以了。还有,快进来吃饭吧。”
  门嘭地一响,他走了。
  我看着远处的灯火,还有那一轮刚刚升起的新月,内心有难以言表的惆怅。
  如果下决心背弃,就不要回头,如果下决心离散,就干脆断绝来路,可是,左辉啊左辉,你干得也太不漂亮。   
又是周末,也许是左辉父亲去世的消息震动了我,我决定逃两天的课,回家探望母亲。
  母亲精神还算不错,但长年的透析使她形容枯槁,一见我的面就开始安排后事,我唯唯诺诺地听着。趁她心情舒畅一些的时候,我提出带她到省城再做一次全面检查。
  她严厉地拒绝了我,坦言生死对她而言已不重要,“关键是要看到你们三个生活得好,成家立业,后继有人。”
  我是遭人抛弃,再嫁遥遥无期,邹月是痴心妄想,一时转不过心思,只有邹天,看来还比较正常,可能老妈的夙愿能否实现就全靠他了。我在心里暗暗盘算。   
星期天,我正家中陪老妈打五块钱一炮的麻将,突然手机猛响。一看来电显示,是高展旗,好久没有这个鬼东西的消息,我竟有些高兴,接通电话高声说:“老高,是不是在东北找了媳妇,不打算回来啦?”
  高展旗的声音也好不兴奋:“邹雨,我这次打了个漂亮仗,从哈尔滨搞回来800万。”
  我也很高兴,马上想到按2%的收费提成,我们可以拿到16万。“老高,你不错啊。”
  “是啊,真的很巧,这次执行案子的执行局局长你猜是谁?”
  “谁啊?”
  “和我一个寝室的老关啊,就是和左辉睡上下铺的那个。”
  “哦,是他啊!”
  “他可帮了我们大忙了,光是账户就帮我们查了43个,别说800万,8000万也能搞定!”高展旗又开始吹牛了。
  “你回来了吗?”我问。
  “我刚下飞机。”
  “那我明天为你洗尘。”
  “不用你洗尘了,林总今晚要亲自为我和欧阳兄洗尘。你也过来吧。”
  “算了,我就不参加了,我还在老家呢。”想到要和林启正同桌吃饭,我就头大,忙找托辞。
  “那我过来接你,好久不见你,怪想你的。”
  “不用接不用接!”我忙说。
  “哈哈哈……”他得意地笑起来:“怕我又找左辉借车?那你就选择吧,要么你自己过来,要么我开左辉的车过来接你?”
  “我想多陪陪我妈,明天早上再回来。”我拿老妈当挡箭牌。
  “下次我和你一起回去陪陪咱妈!今天你非来不可,郑主任指示的,说借此机会与林总聚一聚。”这家伙,拿郑主任来压我。
  我无法,只得从命。

(二十三)
  返程的路上出奇地拥堵,我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近一个钟头,其间接到了高展旗无数个催命电话。
  “在哪里?还有多久?”
  “不知道,堵在进城的这条路上。”
  “大家都在等你,你快点!”
  “我想快也快不了啊,你们先吃吧。”
  “不行不行,美女不来,食之无味。林总问,要不要派车过去接你?”
  “不用,整条路都堵死了,车子也过不来。”
  “那你赶快赶快,天一酒楼芙蓉包厢!”
  七点差十分,我气喘吁吁地走进天一酒楼,急步跑上二楼。一抬头,突见林启正站在楼梯口接电话,语气强硬地说:“这件事情不要再讨论了,照我说的办!”
  他也抬眼看我,我的心里,一阵惶然。见到他,就会感到惶然,这是件多可恶的事!
  我挤出笑容,冲他点点头,向包厢走去。他随即合上电话,跟在我身后说:“慢一点,已经等你这么久了,不在乎这两分钟。”这话说得,真是温柔。我不由得侧头笑了笑。
  两人一起走进包厢
  高展旗大叫:“小姐,你终于来了!”然后冲着服务员招招手:“赶快上菜。”
  我的位置在高展旗旁边,与林启正之间隔了个郑主任,略感安心。
  有了高展旗,饭桌上就不愁没话题,他从办案的曲折经历吹到与哈尔滨姑娘的一见钟情,其间,间或以林启正为目标,大家轮番敬酒。我一直没有端杯,一个是本就不胜酒力,二个是只希望做个隐身人。
  但郑主任突然间发现了我的存在:“哎?!小邹,你怎么不敬一下林总?”
  “我不能喝,我今天赶得太急了,胃疼!”我乱编了个理由。
  “那不行,别人不喝可以,和林总你无论如何要干一杯,不是说你们关系很好嘛?”
  “哦?谁说的我们关系很好?”林启正在旁边突然插话。
  “大家都这么说啊!来来来,我们所里的大美女,敬林总一杯!”郑主任把酒杯塞在我手里。
  我望向林启正,他笑意盎然,正等我发起邀请。
  我站起来,隔着桌子向他举杯,郑主任在旁推我:“不能这么敬,要到林总身边去,才显得有诚意嘛!”
  我只好又走到林启正的身边,他也站起了身,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碰,说:“谢谢林总对我们所的关照!”
  “不用谢,应该的。”他程式化地回答。但他看我的眼神,竟有些灼热。
  我举杯准备将酒灌下肚,高展旗突然起哄:“交杯酒!交杯酒!”我回脸瞪他,却又不敢喝斥。
  而林启正似乎没有反感的表示。在座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见林启正脸色未变,马上都跟着吆喝起来:“交杯酒!交杯酒!”
  形势逼人,我知逃不过,只好满脸堆笑,将手臂向林启正挽过去,他也配合地与我挽在一起,两人一同将酒一饮而尽。男人与女人的酒宴,这一招百试不爽,次次能将气氛推向高潮。果然,在座的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回座坐下,做眩晕状说:“不行了,不行了,别再让我喝了。”
  高展旗捅捅我:“你的手机刚才一直在响。”
  我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是邹月打我的电话。
  我走出包厢,回拨过去问何事。邹月答道:“姐,我今早出门走得急,把钥匙丢在家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还在天一这边吃饭,你等等我。”
  “那好,我在姐夫家等你。”
  又是姐夫又是姐夫,屡教不改。
  我返身回到包厢,听见高展旗对林启正说:“林总,我听欧阳部长讲,最近税务局查公司查得挺紧,让您有些不必要的困扰。其实我可以透露给您一个秘密……”他用手指指我:“邹雨律师与税务局稽查处处长左辉,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好,只要邹雨出面,左辉一定言听计从。”
  高展旗怎么莫名其妙地说这种话,我拍了他一下:“你别乱说!我和他关系哪里好了?”
  林启正的表情似乎饶有兴味,他装做毫不知情地说:“税务稽查处那边确实有些麻烦,如果邹律师果真有这层关系,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赶忙澄清:“没有没有,我在税务那边没什么关系,高律师喝多了,瞎说!”
  高展旗居然还不住口,嘻嘻哈哈地说:“邹律师,你也要给浪子一个回头的机会嘛!”
  我忍不住喝斥他:“你少说两句!”见我脸色不对,高展旗这才住了口。
  等到散席时,又是九点有余,郑主任坚持要买单,被林启正拦下。
  “那下次,下次,林总一定要给个面子,让我们所里请您一次!”郑主任信誓旦旦。林启正微笑不语。
  下得楼来,傅哥已经将林的车开到门口,林启正站在我旁边说:“我往城北走,有没有人需要搭车?”这里的人只有我住城北,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忽然,停车坪那边传来邹月的声音:“姐!姐!”
  我一看,邹月站在不远处,一台白色的本田在她的旁边,还有一个左辉!
  我赶忙迎过去:“你怎么过来了?”
  “我看你这么久还没回来,等不及了,正好没坐过姐夫的新车,所以出来兜兜风。”
  我看了一眼左辉,他向我点点头。
  邹月的表情突然骤变,我一扭头,林启正和高展旗都走了过来。
  林启正首先和左辉打招呼:“左处长,我们又见面了。”
  左辉也说了声:“你好!”两人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
  林启正转头对邹月说:“小邹,在物流那边工作怎么样?”
  邹月咬着嘴唇小声说:“挺好的。”
  “那好,以后好好干!”
  高展旗在旁边打岔:“左辉,刚才还说到你,你就来了!”
  “说我什么?”左辉问。
  “说你好呗!”高展旗嬉皮笑脸。
  林启正接着说:“以后还请左处长高抬贵手!”
  左辉马上回答:“岂敢岂敢,应该是我们请林总多多关照!”
  林启正与高展旗转身离开。我坐上左辉的车,车子拐上马路,后面有几台车快速地超过了我们,向夜色中飞驰而去,领头的正是那部黑色宝马。
  他误会了吗?想必是有些误会了,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呢?可是,误会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误会了还更好一些。我心里胡思乱想。转头一看邹月,也是一脸若有所思。再一转眼,左辉正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见我发现,马上将视线移开。——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事情都搅在一起了。

(二十四)
  星期一的早晨,天气开始有些燠热,夏天终于来了。
  我走进办公室,发现高展旗正坐在我的桌前。
  “高律师,今天来得这么早,有什么好事?”我问。
  他没有吱声,两手交抱在胸前,颇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坐下,拿出下午开庭的案卷,打开电脑,又站起来,泡了一杯茶,重又坐下,再一看高展旗,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你干嘛,再看我就要收费了。”我说。
  他探身过来,两肘撑在办公桌上,神秘地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什么时候?”我不解。
  “你和林启正?”
  “别瞎说!我和他有什么开始?”我否认,但一阵心虚。
  “我昨天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头,你和林启正之间,一定有什么问题。包括很早以前,你向我打听他的情况,你那个二审改判的案件,有一张写着林字的纸条,加上那次他帮我救车时,要你坐他的车走,还有这次我们的法律顾问,得来的这么容易,想来想去,你和他之间,绝不像你自己说得那么简单。”高展旗开始追根溯源。
  “不简单?那是怎么个复杂法,你倒是说说看?”我强作镇定地回答。
  “那我怎么知道啊?所以我很好奇啊!我还听说,上个星期,林启正来过我们所里,和你单独相处了很长时间,实话实说,你们在干什么?”
  “在讨论一个合同。”
  “讨论合同要关门吗?”
  “不关门?那些小姑娘在外面像看戏一样,根本没办法工作。”
  “该不会就是一出戏吧?”
  “高展旗,你如果真的这么有空,去干点别的,扫扫厕所,倒倒垃圾桶,别在我这里说这么多废话!”我下起了逐客令。
  “邹雨,我是一番好意。”高展旗突然语重心长地说:“有钱的男人都一样。你也不是没有经过风雨的小姑娘,应该明白什么是火坑,什么是陷阱,可别干出什么傻事来。一个左辉还不够你受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准备干傻事啊?”我有些生气了。
  高展旗见我气恼,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没说你干傻事,我只是好意提醒你。我们都是男人,看得出男人的心思。林启正昨晚那么高兴,居然还和你喝了交杯酒!”他把交杯酒三个字说得格外重。
  “昨天是谁在瞎起哄,今天又拿这个来当把柄!”我叫道。
  “不敢不敢,我起哄是我不对,我这人喝了一点酒就喜欢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但是林启正他是什么人啊?致林公司的副总裁,在这里大小也算个人物,又不是哪个法院里的小法官小庭长,居然会玩这种游戏,昨晚回去的路上,欧阳都在说是从未见过!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啊!我知道他是极品男人,怕你一时辩不清真假,到时候……是吧?”他欲言又止,仿佛真有什么事发生。
  回想起昨晚的那一幕,我也有些感到难堪,被他戳着痛处,我只能用加倍的气恼来掩饰心虚。他见大势不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向门口退去。临出门时,他又加了一句:“还有那个左辉,不是我不够哥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得防着点!”
  我追过去,跟在他身后,狠狠地把房门摔上。
  回身坐在座位上,想起这段时间来的经历,我忽然惊觉,事态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简单,林启正于我,和我于林启正,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许已衍生出无数话题,承担了无数虚名,我尚茫茫然不自知。
  我能说我自己是完全清白的吗?我何尝没有一点点虚荣和贪念,我何尝没有迷惑于他的财富和他英俊的外表,我何尝不是明知他的心意还时常出现在他的左右,我何尝不是企图维系着与他这点小小的秘密,希望成为他心中一个抹不去的影子?也许我们的每一个眼神交会,每一次只言片语,都透露出这点不寻常,而我,还以为世人都是傻子!
  想起以往种种,我顿感惊心动魄,游戏应该要结束了,我暗想。安安心心在致林挣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开始考虑跳槽的事情。
  考虑才刚刚开始,房门被人敲响。“谁啊?”我估计又是高展旗,没好气地说。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陌生的妇人站在我面前。“请问,你是邹雨律师吗?”
  “对,我是。有事吗?坐下说吧。”我客气地回答。心想,居然有人慕名来找我?
  “我不坐了,我就想问一下,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刘军的人?”
  “刘军?”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我不认识。”
  “从河南来的,个子不高,瘦瘦的,脚有些跛。”她还在启发我。
  我再次仔细回想,还是毫无印象。
  她有些失望,说:“哦,那算了,看样子他真是个疯子。”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我连忙喊住她:“大姐,你别走,把话说完,我都被你搞得莫明其妙了。”
  她转过身说:“我也是帮那个刘军打听打听。我的弟弟在市精神病院住院,我经常去看他,与他同住的有一个小伙子,就是这个刘军,总是拜托我,让我找你,说他没疯,是被人陷害进去,还说你答应了帮他打官司。我被他说多了,就想着信他一回,帮他问问。所以我就来了。你别见怪,都怨我不该听他的疯话。”
  听她这么一说,我突然回想起那次天台顶上的那个民工小刘,难道是他?他怎么会去精神病院?难道他真是个疯子?
  我拉着那位大姐,仔细问了问情况,越听越象。
  下午,我来到了市精神病院,在护士的带领下,穿过两道铁门,我见到了天台上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小刘。许久不见,他面部浮肿,眼神呆滞,身体却益发瘦弱。
  一看到我,他就开始发出呜咽声,眼泪横流:“邹律师,你一定要救我出去,我不是疯子。”
  “是谁把你送进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那天下来以后,公安把我抓去,还打了我,然后来了几个人,问了我几句话,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我又不能打电话,又不能写信,我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我在哪里。邹律师,你要救救我。我现在一身都痛,脚也不能走路,求求你帮我,你答应过我的!”
  我安抚了他足有半个小时,待他情绪稍稳定后,我来到医生值班室,见到了他的主治医师。
  “请问,刘军是谁送进来?”
  “是区公安分局治安大队。”
  “公安局怎么能送人来这里?”
  “他做了鉴定,鉴定为精神分裂症中的妄想症。”
  “那您认为他是不是这种病呢?”
  “在我看来,起码症状不是很明显,他除了说他要打官司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异常表现。”
  “那医院为什么不让他出院呢?”
  “公安送来的病人,他们不说可以出院,我们也不能放他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影响社会稳定,我们也担不起责任。”
  “他的身体好象不太好,他说他全身都疼。”
  “这一个有可能是药物的不良反应,再一个,他确实在腰椎骨上有伤,另外肾好象也点毛病。”
  “医院可以给他治吗?”
  “我们是专业医院,没有这方面的治疗手段。”
  怎么能这样做?这简直是伤天害理?我的心里为小刘感到忿忿不平,于是向医生告辞,医生却又问:“你是刘军的家属吗?”
  我点头称是。他小声说:“我实话告诉你,想办法让他早点出去,这么拖下去,不是疯子也会变成疯子。”
  我返回病房,拉住刘军的手,慷慨激昂地说:“小刘,你放心,邹姐一定想办法让你出去,让你继续治病!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刘军用满怀希望的眼神将我送出了病房。
  站在医院门口,我刚才的激昂之气化为乌有,这件事情远不是一起诉讼案件那么简单,该从何处入手?我的心里一时找不到头绪。
  然后,我想到了林启正,整件事他也很清楚,也亲自参与过处理,通过他,应该能得到最快速的解决。所以,所以,在我痛心疾首准备结束两人之间的偶遇时,又有一件让我必须与他面对的事。
  但是,救人要紧,我拨通了他的手机,接通音在耳边回响,却迟迟没有人接听。再拨,还是没人接。
  我又打通了傅哥的手机。这次倒是马上就听到了傅哥的声音:“邹律师,你好。”
  “傅哥,你好,请问林总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但是我在等他。”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向林总汇报,请问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他。”
  “哦,很急吗?”
  “对,很急。”
  “可是我不知道林总什么时候下来,要么你过来等他吧?”
  “好的,你们在哪里?“
  “君皇大酒店,我就在大堂。”

(二十五)
  我进入大堂,傅哥在大厅供客人休息的沙发处向我招手。
  “邹律师,来,坐一会儿。林总待会应该就会下来,晚上六点半还要陪客人吃饭呢!”
  我遵命坐下。
  “傅哥,林总是在楼上开会吧?”
  “不是,他开始说去游泳,但已经上去快三个钟头了,不知是干什么去了。”
  “游泳?!”
  “对,林总经常过来游泳,有益健康嘛。”
  “那你不一起去游一游?”
  “呵呵,我可不会游!”傅哥憨厚地笑说。
  正说着,我的电话响了,我一看,是林启正的号码,赶忙接通:“林总,您好。”
  “有事吗?”
  “对,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向您汇报一下。”
  “你上来吧,我在十九楼。”
  “好。”我挂断电话。
  傅哥望着我问:“林总让你上去?”
  我点头:“说在十九楼。”
  “哦,还在游泳池那里。”
  我起身,傅哥忽在旁提醒:“邹律师,今天小心一点,林总心情不太好。”
  “是吗?他和江小姐吵架了?”我假装无意地问了一下。
  “江小姐早走了,是生意上的事,好象是走了一单大买卖。总之你小心为好。”
  我说了声谢谢,向电梯间走去。
  站在电梯里,我暗下决心,办完这件事之后,无论如何不在致林做了!无论如何不再和他见面了!
  电梯安静地升到了十九楼。我走出电梯,来到游泳池门口,准备推门进去,突然站出一个服务员拦住我:“对不起,小姐,今天下午游泳池不对外营业。”
  我很纳闷:“可是,林总让我到这里来啊?”
  他马上转变口气:“是林总请您来的吗?那请进吧!”
  原来游泳池都要独享,真是太奢侈。
  我推门走了进去,偌大的一池碧水,安静地泛着粼粼波光,未见他的踪影。我在四周搜寻,看到远远的靠窗的角落,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我朝他走去,只见他穿着件白色的裕袍,头发湿漉漉地拢在脑后,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烟,地上散落着不少烟蒂,还有两个空的可乐罐。他如此衣冠不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走了过去。
  我的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发出声响,引他回头。他拉过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
  “什么事?”他问,态度很冷漠,与昨天判若两人。
  我把今天的事情详细地向他复述了一遍,他一边听,一边抽烟,烟雾缭绕在他的周围,他的脸时时陷入了迷蒙中。
  我说完后,他半晌没有反应,然后说了一句:“你认为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这样做是不对的,应该赶快让刘军出来,让承建商继续让他治病,妥善处理这件事。”
  “你也说过,这是刘军和承建商之间的事,与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对此事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冷淡很多。
  “是的,从法律关系上来说是这样,但是如果林总能够出面协调一下,也许这个问题能得到很快的解决。”我诚恳地要求。
  “有些事情不是能不能做,而是可不可以做,每年在我们公司开发的楼盘工地上摔伤摔死的民工起码上百,如果我干预了这一个,其它的怎么办?”
  我急起来了:“但是,这件事毕竟有些不同,您亲自到现场处理,也上了天台,你也知道,是因为我承诺了要帮他打官司,他才愿意下来的,之所以这样,也是……”我准备说,也是因为你。但是说了一半又吞回去了。
  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也是因为我?但我只是拜托你帮他弄下来,不要死在那里,就可以了。”
  “但是也不能把他关到疯人院里啊?”
  “那有什么不好?吃穿不愁。”
  “林总,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样太不尽人情了!”我有些责备的意味。
  “有些事,不是我力所能及,我也没办法。”他把烟头丢在地上,任由它继续燃烧。
  “怎么不是您力所能及,您只要打声招呼,就可以做到。”
  “你太高估我了。”他的语气很消沉。
  他这样说话,让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我确实是高估了他的道德水平。于是我站起身说:“好吧,那就不麻烦您了,我先告辞了,我再通过别的途径解决。”
  我转身准备离开,忽然他在我身后说:“要不然,我们俩做个交易,你如果能帮我摆平税务稽查处的左处长,让他不要再来查致林的税,我就帮你摆平承建商,让他们乖乖地做好善后。”
  我回过身看他,他低头正点燃一支烟。
  “这关左辉什么事?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本事。”我顶了回去。
  他扯着嘴角轻笑一声:“所以,有些事,不是你能不能做,而是你可不可以做。”
  今天看样子不是好日子,我从没见过他用如此傲慢的态度与我对话,心里十分失望。
  我继续转身向门口走去,他忽又说:“替我转告左辉,要他不要太过分,到时候他想来求我就晚了。”
  他说这话,明摆着是招惹我。我忍住不满,依然往前走。他接着又补充一句:“哪怕到时候是你来求我,也没有用了。”
  我回身,我看见他眼里挑衅的目光,他不再是那个我曾经认识的温和的林启正。
  我冲过去,他没有诧异,也许他在等着我的反击。我冲到他面前说:“林启正,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我永远不会来求你,我也不会继续在你的手下讨饭吃,我真的很失望,我没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唯利是图,知法犯法,还恶意报复!”
  他也逼近我,大声说:“是啊,你才知道我不是好人吗?你才知道我的教养都是假象吗?你才知道我就是一个混身铜臭的商人吗?如果我是个好人,我就不会偷税漏税,如果我是个好人,我就不会四处行贿,如果我是个好人,我就不会争权夺利,如果我是个好人……”他的语调突然降低,他低头看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说:“我就不会一边和江心遥讨论终身大事,一边还对你抱着非份之想……”
  我被震住了。片刻后,我恨恨地说:“你真是无耻!”
  他点头:“是,我就是很无耻。邹雨,你别太嚣张,我忍了你很久了!”话音未落,他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的手本能地举起,挡在胸前,他将我的手轻轻扳开,照着我的嘴唇吻了下去。
  我的脑子里有过抗拒的想法,我的手也无力的表示过拒绝,但是,很快我就放弃了,相反地,我紧紧的抱住他,我踮起脚努力让两人的高度更加合适。他的浴袍湿湿的,贴在我胸前,他的头发有几绺垂到了我的前额。他紧紧地搂着我,仿佛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
  我不是圣女,我不是贞妇,我的理智已经退避三舍,只剩下我的欲望在无限膨胀。我现在才知道,其实我期待这一刻已经有多久。是意外也好,是失误也好,是贪心也好,让我先在他的怀中享受这一刻吧,别的事,呆会再说,呆会再说。
  很久很久,在我几乎魂飞太虚的时候,他终于停止了。我睁开眼,见他的脸就在面前,几丝湿湿的头发粘在他的前额上,我伸出手,把它们拨开。
  他松开我,牵着我的手向游泳池的门口走去。我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我知道他要干吗,所以我僵着身子,停在原地。他回头看我,用期待的眼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我的理智回归大脑,然后拨开他的手,坚定地对他摇摇头说:“不!不行!”
  “你不爱我吗?”他有些失望地问。
  “不爱。”我清晰地答。
  “我不相信!上次晚上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哭着跑回家?”
  那天晚上?他怎么知道?难道他跟着我?我一时语塞。
  “邹雨,我们都不要逃避好吗?这段时间,我都快疯了!我只想见到你,但真正见到你后,我又什么都不能做。我承认我这样做是不理智的,但如果我继续假装若无其事,我会更加失去理智。”
  “然后怎么办呢?如果不逃避,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问。
  “做我们想做的。”他答。
  “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能给我买很多的首饰?“
  “可以。“他点头。
  “你能送给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车?”
  “可以。”他点头。
  “你能给我很多很多的钱,只要我开口?”
  “可以。”他点头。
  “你能帮我摆平所有的事,让我成为这座城市里最赚钱的律师?”
  “你可以不做,但如果你想做,我可以。”他继续点头。
  “然后呢,我做一个躲在你身后的女人,等你有时间的时候来看看我,即使睡在我身边,你也要想好理由,对着电话撒谎。在人前我们要装作陌生人,在人后我们却是有实无名的夫妻,搞不好我还可以为你生个儿子,过个十年二十年,你就安排我们到国外了却残生,这期间我得祷告你不会移情别恋,或者我还得想办法积攒一点钱财,以备不时之需。”我说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
  他看着我,被我的话震动。
  我接着说:“林启正,这就是你想做的吧?和每个有钱的男人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同。我甚至都不用问你,江心遥怎么办?邹月怎么办?你那个太上皇怎么办?——你能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是你永远不能给我的。”我一口气把话说到了底。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那种被挫败的表情让人不忍。
  我走到他面前,抚摸他的脸,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靠向他的胸膛,其实这是我一直想做的,让我做一次吧。
  他也轻轻地搂住了我,然后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的要求,你不是那样的女人,对不起。”
  我的耳朵紧贴着他厚实的胸膛,听到这句话,我的眼里满是泪水。想爱不能爱,想留不能留,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难受。
  “邹雨,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但是,还是希望你记住,此时此刻此地,我对你的爱是真的。”他抚摸我的头发,温柔地说。
  我们俩静静地拥抱着,在波光粼粼的池水边。
  然后,我又一次坚定地离开了他。这一次,应该是真的离开了。

 (二十六)
  我第一次整夜失眠了。
  在黑暗里,我辗转反侧,窗外繁星高挂,我从来不知道,在那些我熟睡如猪的夜晚,竟然有着这么美的景色。
  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在我25岁即将过完的日子里,竟然有了一段这么让人软弱的爱情。
  左辉与我遇见时,我才15岁,我为了他考上他所在的大学,我为了他分到他所在的城市,即使如此,他的背叛也只是让我愤怒,而与林启正的相遇,却让我感到如此无力和感伤。他的略带喑哑的声音,他被深深挫伤的表情,他的身上,那股树叶与烟草混合的香气,都有我的身边回转。
  让那个人从我的脑海中消失吧,就像让风消失在空中,让水消失在沙中,让他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我在黑暗中自言自语。
  第二天早上要开庭,我很早就下楼打来早饭,邹月打着呵欠走出房门,看见我,像看见了鬼一样。“姐?你怎么啦?怎么这个样子?”
  “没怎么,吃完饭上你的班去!”
  为了掩饰我脸上的疲惫,我特地小化了点妆,强打精神走进法庭。
  庭审还算顺利。
  开完庭,我直奔精神病医院,打算找到治安支队移送刘军的文书,然后直接到公安局去理论。
  但是,刘军已经不见了。医生告诉我,治安支队一早就过来,把他转院到附二医院去了。
  我心中一喜,连忙往附二医院赶去。果然,在骨科病房,我见到了刘军,而且见到了刚从老家赶来照顾他的老父亲。
  刘军紧紧抓着我的手说:“邹律师,谢谢你!谢谢你!多亏你,真的太感谢了!”
  我正和刘军聊着情况时,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走进来,点头哈腰地对我说:“邹律师吧?你好你好!”
  我不认识他:“请问你是……?”
  “我姓黄,是这个工程的负责人。那天在工地上,我见过你。辛苦你了,辛苦你了。”他伸出手与我相握。
  “应该的。”我皮笑肉不笑地应付。
  “哎呀,这点小事你直接和我联系就好了嘛,何必惊动林总亲自过问此事,让我们都很惭愧,是我们没解决好。”——果然是林启正的功劳,他还是做了不可以做的事。
  “那黄老板您决定怎么解决这件事呢?”我继续问。
  “先治病,治好再赔。你放心,我已经主动向劳动部门报告了,将来由他们来裁决,我们该赔多少就赔多少!”黄老板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看来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走出病房后,我想给林启正打个电话表示感谢,犹豫再三,我只是发了条短信到他的手机,上面是两个字:“谢谢。”
  而他,并没有回复。
  回到所里后,我直接走进郑主任的办公室,对他宣布:“我要退伙。”
  “为什么?”他很惊讶地望着我。
  “太辛苦了,我照顾不到家里,我妈身体很差。”
  “那就少做一点嘛。”
  “主要是致林的业务量太大,我承担不起。”
  “也不至于吧。可能开始会辛苦一点,以后理顺了就好一些了。”
  “可是我就是现在觉得太辛苦,我等不到以后。”
  “那让高展旗帮帮你。”
  “他帮我?他自己那点事还扯不清呢!”
  “小邹,小高应该把我的意思告诉你了,你知道,我不想别人插手致林的业务,将来这就是我们手里的王牌啊,现在已经又有几家大公司和银行想请我们做顾问,人家都是冲着致林这块牌子。你现在辛苦一点,将来就能享福了,你们全家人不也跟着享福了。”郑主任企图利诱。
  “郑主任,我真的不想做下去了。请您尽快安排人接替我这项工作吧。”
  我去意已决,起身离开他的办公室,留下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过五分钟,我的电话就响了,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高展旗。如果他在所里,早已跳到我面前口沫四溅了。
  “邹雨,你别误会,我昨天说的话是开玩笑的!”他急急地在电话里解释。
  “不关你的事,我是为了我妈,想多点时间好好陪陪他!”我答。
  “你想少做一点,我帮你好了,我大不了不做其它业务。”
  “不需要,这样不公平。我干脆退出,换个能干又没有负担的人,岂不更好。”
  “可是你不在这所里干了,我在这儿还有什么劲啊?”他抱怨。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将他一军。
  他尴尬地笑了。“那可不行,我还得攒钱来娶你呢。”
  “那好啊,等你攒够了再来找我吧。”我挂了电话。
  而致林的事,确实不少,下午欧阳部长通知我参加一个住宅项目转让的谈判。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进会议室,但让我欣慰的是,这类小项目的谈判,林启正并没有参加,而是由开发部的经理和欧阳部长负责。
  谈判间歇中,欧阳部长很神秘地向我透露:“邹律师,今天这个项目是小菜一碟,现在公司在海南有一笔大业务,要接受一片原来的烂尾别墅群,重新开发,那可有得事做了,搞不好在三亚都得呆个把月,我们可有的辛苦。”
  我笑答:“当时,可能不是我做了。”
  “为什么?”他很惊讶。
  “我有些私事要处理,可能致林这边的业务会换人接手。到时候郑主任会和您联系的。”
  欧阳部长很遗憾地看着我:“这太可惜了,你做得很好啊,我们老板都很喜欢你啊!”
  他又怎么知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呢?
  谈了一下午,也没个所以然,明天继续。
  我走出致林的大门,突然看见那辆黑色的宝马孤伶伶地停在门口的烈日下,那个位置是只允许公司高层停车的地方。一时间我竟有些出神,他并不在车里,但是,这意味着他就在这栋楼的某个地方,也许,我再等等,他就会出现在我身后,也许,当我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站在某扇窗后注视着我——可是,邹雨,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喝醒自己,大步走出了公司的前坪,拦下了一部出租车。
  我让司机把我丢在了商业中心,然后我在商场里瞎转悠,在必胜客吃了一大客披萨,拎着几包战利品走进电影院看电影。我想我的潜能一定是被激发,不然,怎么可能在一夜未睡的情况下,保持如此亢奋的状态。
  我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打开门,竟看见高展旗坐在沙发上,与邹月有说有笑。
  “你怎么来了?钱攒够了?”我疲惫不堪地一边脱鞋一边问。
  高展旗站起身,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纸袋。“买什么买这么多?喝,都是新衣服,怎么?准备去相亲?”
  “是啊,嫁个有钱人,省得日日这么辛苦。”我摔倒在沙发里。
  “来来来,我买了你最爱吃的鸭脖,尝一个?”高展旗将一个袋子高举到我面前,那股腥味令我反胃。我忙把袋子推出很远。
  邹月在一旁说:“姐,高哥七点多就来了,等了你很久了,你和他聊吧,我睡了。”说完,她就走进房内。
  我也累得几乎快睁不开眼睛了,于是我对高展旗说:“如果你是来劝我不要退伙,就别说了。我们明天再讨论,我也想睡了。”
  “邹雨,是不是我昨天的话太过分了,我向你道歉。”高展旗难得地很认真地问。
  “不是啦,和你没关系。”
  “那你是不是疯了?明摆着年底可以分几十万,你为什么要退伙?”
  “我不想做得这么辛苦。”
  “你是一个怕辛苦的人吗?而且,你的负担有多重你自己没数吗?妈妈、妹妹、弟弟,哪个你不得管着,你何苦跟钱过不去呢?”
  “我如果不跟钱过不去,我就得跟自己过不去。”我一边回答,一边感到自己的眼皮在打架。
  高展旗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慢慢地,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然后,我被手机的音乐声惊醒,一抬头坐起来,发现自己盖着被子睡在沙发上,而天色已经大亮。
  电话上显示的是欧阳部长的号码,我接通电话“喂”了一声,欧阳部长在那头焦急地问我:“邹律师,会议开始了,你快到了吗?”
  “我……”我抬眼看钟,已是九点,我连忙撒了个谎:“这边法院里有点急事喊我商量,我马上赶过来。”
  我急忙起身去厕所洗漱,经过餐桌时,看见桌上邹雨准备好的早饭,和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姐,别太辛苦了。注意保重身体。”
  再怎么快,赶到致林时,已是近十点了。
  我闯进去,再三表示道歉。欧阳部长低声对我说:“你先到五楼林总办公室去一下吧,刚才他打电话过来让你上去。”
  又找我干吗?我心想,有些不情愿地问:“什么事啊?”
  “也许是哪个合同的事。”欧阳部长答。
  “那您和我一起去吧?”我想拉一个作陪的,避免尴尬。
  “那不行,我得在这里盯着。待会讨论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写协议啊。”欧阳部长立马拒绝。
  我只好站起身,走出会议室。
  来到林启正的办公室前。秘书微笑着对我说:“邹律师,林总在等您,不过可能不能谈很久,十点十分林总要外出。”
  我一看表,已经十点了。“好,马上出来。”我答道。
  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我推门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坐在办公桌后,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一堆图纸。直到我走到他桌前,他才抬起头来。
  见到他我就感到惶恐,现在还是一样。而且,在惶恐之外,更多了一些柔情在心中荡漾。
  他倒是显得很平静,指指椅子说:“坐吧。”
  我坐下,他接着问:“那个项目谈得怎么样?”
  “还好。”我其实完全不了解今天的情况,只好敷衍答道。
  “过一段时间后,还会有一个大的项目,到时可能工作量会很大。”他说。
  “哦……”我本想说,我准备离职,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看着我,突然问:“你准备走?”
  我一愣,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我只好点点头。
  “为什么?”他继续问。
  “我妈身体不好,我想多均出点时间照顾她,所以要减少点工作量。”我照着想好的理由答道。
  他看着我,默不做声。
  我低下头,因为我们俩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理由。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还是继续做吧。你到别的所去,不是一样的要揽业务吗?在哪里做不都是做呢?我们开出的酬劳,恐怕别人很难做到。”
  我依旧低头,没有回答他。我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说我无法面对他吗?
  “你是不想面对我吗?”他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我抬眼看他,此时,他却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片刻后,他回望我,缓缓地说:“其实,如果我不制造机会,我们很少有机会碰面,如果我再处理一下,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见面。所以,你完全不必有顾虑。”
  我的心被他的这两句话重重的击打着,几乎能听见破裂的声音。他的挽留和他的决绝,都让我无法言语。
  秘书致电进来催他外出。我听到后,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忘了向他道再见,他从桌后追过来,帮我打开门,站在门边对我说:“邹雨,你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不管怎么样,我对你的工作十分满意。”
  我看他,他离我一步之遥,但是却又远到我无法触及。

  我下意识地说了声“好的。”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突然想起刘军的事,想起该对他道谢,一回头,正撞见站在门后他的目光,也是一样的悲伤。

  我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知道应该赶快逃开,赶快逃开。

  直到走进电梯,我才长吁了一口气。

  “如果我不制造机会,我们很少有机会碰面,如果我再处理一下,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见面。”——一定要这样吗?只能这样吗?可是,这又何苦呢?我暗暗地问,问他,也问自己。

  磨砂的电梯门,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就像鬼魅。

(二十七)

  下午回到办公室,我收拾好心情,开始干活。

  协议书刚起了个头,郑主任轻手轻脚走进我的办公室,还返手关上了门,门锁的咔嗒声让我发现他的存在。

  他走到我的桌前坐下,慈祥地望着我,还没等他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郑主任,您不用说了,我真的是想走。”

  “小邹,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来想办法,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太辛苦了,我周末都没办法休息,我妈身体很差,我想带她过来看病的时间都没有。”我半真半假地抱怨。

  “创业阶段是这样的嘛!所里成立三年多了,现在才开始有点起色,你就说要走,没有享受胜利果实,也太可惜了。”

  “您也知道我不是那种工作狂,为了赚钱,什么都可以放弃,我做不到。”

  “但是,你说走就走,这么一大摊子事,我找谁来替你啊!”郑主任急了。

  “所里王律师、夏律师他们,不都挺轻闲的嘛!”

  “他们?!”郑主任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什么都干不好,还自以为很有水平,如果把致林的事交给他们做,那我们就不要指望明年续约了。当初要不是开办资金不足,我也不会拉上他们。”

  他向我凑近一些,低声说:“小高没有告诉你吗?我计划在今年之内,想办法把他们弄出去。以后,我、你和小高,再请几个年轻律师,我们好好地干一把。有了致林这块金字招牌,我们不愁没有业务,不瞒你说,现在已经有两个证券公司和一个上市公司有与我们签约的意向了。”郑主任说得两眼直放光。

  “郑主任,我确实是难以担此重任,这段时间我觉得做得特别累,所以我想换个环境。”我说的是实话。

  “小邹,那时候你刚毕业,没有经验,没有执业资格,为了男朋友想留在这里,是我顶住其它合伙人的压力,坚持要聘用你。”郑主任开始以情动人:“你说我这个当师傅的,是不是手把手地毫无保留地教你?带你认识法官,带你开庭,带你出差,交案子给你做,为你把关。后来你考上了律师资格,开始执业,我又坚持把你升为合伙人。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一直很看好你,认为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律师,以后一定会对我们所的发展有所贡献。可是现在,你说走就要走,让我真的很被动啊!”郑主任的表情痛心疾首。

  虽然他的回忆略有夸张,但不可否认,我是在他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惭愧。

  我的心一软,表态道:“郑主任,您别为难,我坚持一到两个月,你赶紧物色优秀人才,我等到您这儿有人接替我的工作,我再走。”

  听到我这话,郑主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但他还是客气地说:“最好是不要走,我们都不希望你走,尤其是小高,你一走,肯定会影响到他的工作积极性。”拿小高和我说事儿,是我们所的惯例。

  我笑道:“那您就找一个更能提高他积极性的呗!”

  郑主任掩门出去了。

  我真郁闷啊,心里恨恨地想,这是怎么回事啊?从何时开始,我变得情场钱场两失意呢?一个有钱有势的英俊男人看上了我,而我却要离他越远越好,不仅如此,还得煞费苦心地换工作,丢掉每年十几万的分红?这是什么世道啊!

  正想着呢,电话响了。我拎起话筒,里面传出高展旗的声音:“你睡醒啦?!”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睡什么觉啊!”我奇怪地答。

  “邹雨,我真的很伤心很伤心!”高展旗用痛苦的语调说。

  “怎么啦?”

  “对你而言,我是不是就像空气一样,完全隐形啊?”

  “什么?”我越听越听不懂了

  “昨晚我还在和你说话,你居然就睡着了,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吧?”

  “哦!”原来是昨晚的事,我记起他确实是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把我送进了梦乡:“对不起,我昨天太辛苦了。”我连忙道歉。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结果没和你说上两句话,你再想睡觉,总得等我把话说完吧!”

  “您想说什么?现在说吧!”

  “算了,不说了!”高展旗好像有些不快。

  “说吧,是向我求婚吗?”我开他的玩笑,想以此获得原谅。

  “对啊,你同意吗?”他倒挺会顺水推舟,立马说。

  “嗯……”我佯做考虑:“你先把存折拿给我过目一下,我再做决定。”

  “呵呵呵……”高展旗笑道:“好的,等我回来。”

  “你在哪里?”我问。

  “我在深圳,陪法官取证。昨天你在梦里没听见吗?”

  “回来后我请你吃饭赔罪吧。”我答。

  “好,一言为定。”他开心地挂断了电话。

  高展旗说的没错,他就像我身边的空气,我常常会忽视他的存在,但他的存在,又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许这就是朋友的定义。

  我按照与郑主任的约定,继续完成自己在致林的工作。

  而那个人,他也按照他自己的承诺,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不论是什么样的谈判和会议,他都没有参加过,如果有什么问题需经他定夺,或有合同需要他过目签字,也完全由欧阳部长经手。我无数次走进致林,无数次经过大堂、电梯和那些办公室,竟然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他。

  一天没有见到,两天没有见到,一周没有见到,两周没有见到……日子在一天天消逝,我的心却并没有如约地回复平静,相反,一种难以克制的思念不断地萌芽滋长,以致于我甚至悄悄地盼望,能在某个瞬间看见他的脸,当我站在即将开启的电梯门,当我身后驶过的某辆黑色的车,当我走进某个特别重要的谈判会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期待看见他,只要看见,就可以了,我在心里暗想。可惜的是,从来都没有,我的盼望竟次次落空。

  只有一次,当我在七楼参加一个谈判时,中途去洗手间,经过隔壁的另一个会议室,忽然里面传出他的声音,平缓,略带暗哑,直击中我的耳膜。他与某些人讨论着有关贷款的工作,简短的发问,然后是别人长长的答复。我站在走道里,等着他的声音,听着他的声音,一时入了神。

  突然门响,我一惊,忙佯做无事向前走去,转头一看,一个陌生男人从门后走出来,门开启关闭的刹那,越过陌生男人,我往室内看去,只见烟雾缭绕,而他,并没有进入我的视线。

  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直到某个周六,我到学校上课,经过大操场,见彩旗飞舞,鼓乐声声,抬头一看大幅标语:“致林集团总公司捐赠致林图书馆暨开工典礼”。

  我挤进人群,终于,远远地,我看见了坐在台上的林启正。

  太远了,隔着太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在刺目的阳光下,我眯着眼,努力望向他,想看清他的表情。

  在喧闹的音乐和人声里,在一个个不明身份的领导的讲话中,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置身事外。然后,他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下,将一根红绸剪断。现场响起掌声,他抬头,环顾会场,这一刻,我才清楚地看见了他,和他脸上客套矜持的微笑。

  一个多月未见,他还是那个样子,我站在人群中,贪婪地望着他。周围的女生依旧在惊叹他的英俊,而我在心里暗想:“你们又怎么知道他真正的样子,他真正的好?”

  请允许我为了你,小小地虚荣一下,我在心里对他说

  他高高在上,众人仰视,而我,则被淹没在人群中,成为千百张相似的面孔中的一张,他看不见我,发现不了我,而这才是我们应该的位置。

  很快,仪式结束,他在一些人的引导下,迅速消失。人群渐渐散去,我却站在操场上,顶着阳光,站立了良久良久。

(二十八)

  过了两天,我接到欧阳部长的电话,要我次日坐飞机至三亚:“这个大项目正式开始谈判了,可能我们要在这边呆一段时间。你多带点衣物过来。”

  “呆多久?”我问。

  “短则一个星期,长恐怕半个月。”

  “怎么要这么久?”

  “一个是合同要随着谈判进程修改,二个是林总交待,对方以往的资料协议我们都要过一遍,这个合同一个多亿,不能马虎!”

  林总交待?我忍不住问:“林总亲自参加谈判吗?”

  “对,他现在就在三亚。待会儿公司会有人和你联系订票送机的事,你安排好其它的工作,赶快过来吧!”欧阳部长挂断了电话。

  终于要面对他了,我的心情,有些矛盾。

  晚上回到家,我开始收拾行李。

  邹月站在房间门口,问我:“姐,你又要出差啊?”

  “对,你们公司在三亚有个大项目,要过去谈合同。”我没抬头,一边收捡一边答。

  “是不是那个别墅的项目啊?”

  “好像是的,挺大的,要一个多亿。”

  “我听说了,这是林总的大手笔,但好像公司里也有不少人反对,说有风险。”

  “是吗?”

  “是啊,他们说,林总能不能接林董的班,就看这个项目了。”

  原来如此,难怪亲临一线。我暗想。

  “那林总也会在三亚啰?”邹月有意无意地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没什么。”邹月无趣地走开,忽又返头说:“邹天让我告诉你一声,他已经在去西藏的路上了。”

  那家伙,真是说到做到。也不知身上带的钱够不够?得给他打个电话。

  正想着呢,忽听门铃响。“邹月,去开一下门,可能是收水费的。”我高喊。

  邹月叭嗒叭嗒跑去开门,然后听到她极亲热地叫:“姐夫!”

  天啊!这家伙怎么胆敢跑上来。

  “你姐呢?”左辉倒不含糊,张嘴就问。

  “在房间里收东西,明天要出差。”

  “哦。”

  然后听到左辉的脚步声往我这边来,邹月还缠着他撒娇:“姐夫,姐出去了,我没饭吃,到你家吃好不好?”

  “好啊!”

  “我想吃你做的红烧排骨。”

  “没问题。”

  声音到了门前,我直起腰,以严肃的表情迎接他。

  他走到门口,有些踌躇,不知当进不当进。

  “什么事?”我问。

  “我的学位证找不到了,想看看是不是丢在这边了。”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那时不是都拿走了吗?”我有些不悦。

  “对啊,可是我找不到了,现在单位要,我想看看是不是拉在你这里了。”

  “那你自己找吧,柜子里我没动过。”我继续埋头清自己的东西。

  只听见他走进来,开柜门,开抽屉,然后关抽屉,关柜门。

  “也不在,那会到哪里去了?”他自言自语。

  我抬头瞟了他一眼,直白地说:“以后找点像样的借口,这个太假了,你会丢东西?地球都不转了。”左辉是一个很周到细致的人,做事极有条理,不可能出现这种失误。

  他被我说的有些尴尬,站在柜门前许久没有出声。

  我照样清我的东西。

  他忽在旁说:“明天去哪里出差?”

  “三亚。”

  “什么时候的飞机,我送你?”

  “不用,公司有安排。”

  “记得带防晒霜,那边太阳很毒。”

  我没答。

  “最好带点肠康片,那边吃海鲜,你肠胃不好,小心闹肚子。“他继续说。

  行李正好清完,我把拉链飕地拉上,把箱子往地上一顿,正色对他说:“不劳你费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委曲地解释:“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习惯了叮嘱你。”

  “那就改掉你的坏习惯!”我的态度很坚决。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我打断了他:“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左辉悻悻地离开了我的房间,然后是邹月那丫头热情的道别声。

  第二天,我赶早班飞机,十点多就到了三亚。

  一下飞机,湿润燠热的热带气候让我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望向天空,天蓝得格外澄净,我的心情不由得十分舒畅,

  走出接机口,就看见欧阳部长。他迎过来,接下我手中的行李。我忙说:“欧阳部长,辛苦你了,特地来接我。”

  他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应该的。”

  走出机场,已有一台小车在等候,一看,竟是奔驰。我居然有这等待遇?

  放好行李上得车,车子驶上大道。两边的热带风光,甚是惹人喜爱。

  我问欧阳部长:“我们住哪里?能不能看到海?”

  “当然可以,就住在海边。你可以天天下海游泳。”

  “那部长你也天天下海啰?”

  “我不行,我是秤砣,只是在海边晒晒太阳。林总倒是天天下海。”欧阳部长猛摆手。

  想到即将见到林启正,我兴奋的心情里夹杂着一丝紧张。

  正当我在设想与他见面的情形时,欧阳部长突然回头对我说:“今天很巧,林总十点半的飞机走,你十点半的飞机到,我送完他,下楼来正好接你,一点也不耽误。”

  听到这话,我的心往下一沉。他走了?

  “他不是要参加谈判吗?”我不禁问

  “他哪有时间天天耗在这里,他只是定了大方向和框架,具体的细节交给开发部的人做,签约的时候他再来一下。”

  我来他走,他竟把时间卡得如此之好。我望向窗外,回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如果我再处理一下,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碰面。”真是说到做到。

  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太过幼稚可笑,与他的理智和定力相比,我只是个自做多情的傻瓜。

(二十九)

  到了酒店安顿好,欧阳部长带我到餐厅午餐。

  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设施极奢华。酒店面临大海,风景如画。四周热带雨林掩映,珍稀植物彼此林立,室内室外相互交融,通透敞亮。餐厅外的庭院内莲花池、草亭、连廊等错落有致,引人入胜。

  我和欧阳部长吃着聊着,欧阳部长向我介绍起此次项目转让。

  “这片别墅群是三亚市最大的一片工程,占地面积1000多亩,预计建筑面积近8万平方米,其实原来曾经开过工,也建了一些雏形,但由于海南经济萧条,全面停工,就一直搁置在那里。林总来看过两次,认为这里很有开发前景,决定把整个项目买下来。拆掉原来的老建筑,重新设计,重新施工,要做成中国最南端的极品度假别墅群。”

  “天啊,买下来就要一个多亿,再把房子建起来,那得花多少钱啊!”我叹道。

  “是啊,致林上上下下,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一定不能出差错!尤其是这种烂尾楼,最怕以前的法律关系没理清,将来留下后患,所以我们的任务很重。”欧阳部长一付重任在肩的表情。

  我点点头,用力掰开一只虾子的壳。

  “这也是林总上任以后,从头至尾由他主持的一个项目,所以成败如何,对他影响也很大。”欧阳部长继续说。

  “那有什么影响?反正是他们家的公司,赢也是他,输也是他。”我假装万事不知。

  “哪里,林家复杂得很。你可能不知道,林董结过三次婚,第一个老婆离婚了,留下了大儿子林启重。第二个老婆死了,留下了二儿子林启正。第三个老婆就是现在的这个,给他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小儿子,叫林启智和林启慧,今年也都满十八了。所以,四兄弟虎视眈眈,都想得到林董的器重,最后掌管家产。不过现在看来,林启正来势最好。”

  “你的意思是,现在谁是太子,还说不清?”

  “对啊,我们做臣子,也不容易,有时候真不知道听谁的。今年年初的时候,林启正还是财务部总监,林启重越过他,擅自划走了两千万炒外汇,你知道底下做事的人有时也是没办法,结果被林启正知道了,大发雷霆,整个财务部大洗牌,全部换人。林启重也因为这件事,被太上皇大骂,发配到美国去搞融资去了。”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林启正办公室见到他发火的那一幕,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因为这件事,林启正就升了副总裁?”我问。

  “这是一方面原因,还有另一方面原因,就是林启正追到了江家的独生女,两家联姻,实力自然猛涨,古往今来这都是最有效的办法。没有江家的支持,这次的项目恐怕林启正也没有胆量做。而林启重的老婆,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自然没有竞争力。”

  原来如此,老土的情节和手段,在现实还是一样的管用。

  “不过江小姐我也见过,挺可爱的。林启正追她应该下了血本。”我貌似无意地打听。

  欧阳部长摇头说:“我没见过,上次她来的时候,我出差去了。听别人说,确实漂亮。不过,林启正这个人,为人很低调,别看年轻,颇为老成,喜怒不形于色,我还真想不出他要追求别人是什么样子。”

  回想他在人前的样子,确是如此,年轻,但自有威严。而我曾经见到过的他,却是个笑起来有些羞涩的男人,哪个他更真实呢?

  欧阳部长还在自顾自地说:“不过像林启正这样的人,论财富有财富,论长相有长相,论学问有学问,论出身也有出身,恐怕不用追,女孩都会抢着嫁给他,我就听说过好多为他要死要活的。”

  “不会吧!”我假装惊讶,心想,这种事怎么每个人都知道。

  “唉,爱上这种男人有什么好,自讨苦吃,他们都是被钱和权牵着鼻子走的人,女人算得了什么?”欧阳部长一边说,一边望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似乎读出些暗示。

  我忙称已饱,起身告辞,回到房间。

  站在阳台,望向洁白的沙滩,但见一波波翻卷的海浪,随风摇曳的椰树,世界在热带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简单纯粹。回想起欧阳部长的话,我心中感慨良多,他是一番好意,生怕我如其它傻姑一样,害上单相思。而我,以往虽不了解林启正的家世,也知绝不简单,今日方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林启正的脸上,总隐隐透着焦虑。金钱和权势,后面都是不可见人的倾轧,这样的日子,何等辛苦?

  人生的时光,如果能像这夏日的海洋一样,那该多好。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全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大量的合同要检查,落实履行情况和债权债务现状,还要陪着开发部与对方反反复复进行磋商,把协议改来改去。工作谈不上很辛苦,却也繁琐。

  可喜的是,我能日日与海风沙滩相伴,每日黄昏去海边走走,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不知不觉,在三亚已经呆了两个星期,谈判终于告一段落。

  一日,我在餐厅晚餐,欧阳部长跑进来,急急地对我说:“小邹,你把我们的那些合同资料整理好,我现在去机场接林总,他来了我们要向他做汇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急匆匆地跑出餐厅。

  我赶紧结束晚餐,回到房间,将相关材料整理了一套,并用一张白纸,将文件顺序一一列明,便于查找。

  天色已渐暗,我走进浴室,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晒黑了些,但还过得去。头发是披下来,还是扎上去呢?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它扎成了马尾。

  坐在床上,随手打开电视,一个韩国的综艺节目正在上演,十几个男男女女煞在其事地互表衷情,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我心不在焉地看着。

  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赶紧跳下床,打开门。

  欧阳部长站在门口,对我说:“把那些资料给我,快点快点!”

  我返身从桌上把准备好的资料拿过来,递给他。

  他接过后,又说:“你就不用去了,林总让我单独给他汇报就可以了。这份协议是最后的定稿吗?“

  我楞了一下,忙答:“是,只有具体的付款时间还没有填上去,要等林总最后来敲定。”

  “好好好,你休息吧。”欧阳部长向电梯方向走去。

  我返回房间,带上门,把自己摔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了很久。

  沙滩上开始响起音乐,晚上的狂欢拉开了序幕。我收拾起心情,走出房间。不论怎样,就快离开三亚了,不能辜负这大好时光。

  每晚沙滩上都会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表演,有唱歌,有跳舞,还有杂技和魔术。表演者均为业余水准,但胜在现场演出,与观众交流互动,也还生动有趣。我每晚都来捧场,一边无聊一边开心。

  今日的魔术师换了一个人,变魔术时错误百出,开始是白兔从魔术台下面跑了出来,接着又是玩纸牌玩掉了一地,他倒镇静,笑眯眯地重新开始,简直不是魔术,而是小品。现场一片哄笑,我更是笑得几乎流下眼泪,太多的情绪郁塞在心中,大声地笑出来,也是自我舒缓的好办法。

  节目演完了,我转头随着人群散去。

  一抬眼,竟看见了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穿着件白色的T恤,一条沙滩裤,双手插在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海风吹拂着他额头的几绺头发,他的眼神依旧清澈。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除了上一次开工典礼上远远地眺望。在那么多次的盼望落空之外,却在这个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和他四目相对。刹那间,我竟有些恍惚。

  犹豫了两秒钟后,我继续向着他站的方向走过去,松软的沙子使我的每一步都颇为吃力,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林总,好久不见。”我挤出笑容,客套地寒暄。

  他朝我点点头,也答道:“你好。”

  一时,两人都无语。

  “协议怎么样?需要改动吗?”我的头脑中只能找到工作的话题。

  “有一些细节上的调整,我已经交待欧阳了。”他答。

  “哦……那是明天签约吗?”

  “对。”

  两人的对话停滞不前,他眼望向远处的海面,仿佛没有要继续与我交谈的意思,我只好说:“那我先回房间了。”

  他微微地点点头。

  然后我继续向前走去,离他越来越近,两尺、一尺、半尺,直到擦过他的身边,走上了沙滩边的人行道。

  腥咸的海风中,我似乎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

  他没有邀请我与他再呆一会儿,他没有伸出手来牵我的手,他也没有在我走出几十步后,疯狂地冲上来,做出热情的举动,或是说出热烈的话语。这些我在头脑中设想过的画面都没有出现。他冷淡地任由我离他而去,在很久未见的偶遇之后。

  我没有回头,力图让自己的姿态十分自然。但我的背是僵硬的,我的心也是,一寸一寸,感到凉意。

  可是,邹雨,你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结局吗?还想怎么样呢?难道让两个人每次见面都抱头痛哭吗?

  我胡思乱想地回到房间,走进浴室狠狠地洗了个澡,试图把一切情绪都洗得一干二净。

  头发湿湿的无法入睡,我走上阳台,让海风尽快吹干我满头的水分。

  突然,我看见,那个半个小时前我与他相遇的沙滩上,竟然还有个白色的身影。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仔细地看过去——是他!他居然还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袋里,面对着大海,保持着与我分别时的姿势。黑暗中漫卷的无边的浪涛前,他的身影,远远的,薄薄的,寂寞的,站立着。

  我头发上滴落的水,已经将睡衣的后背全部浸湿。海风吹过海浪,吹过沙滩,吹过他的身边,吹过茂密的椰树林,最后拂上我的脸,吹凉了我的全身。

  我只知道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满怀伤感。也许我应该出门、下楼、奔跑过去,到他的身后,环抱住他的腰,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对他说我心里的思念。但是,我又怎么能这样做呢?林启正,我们坚持了这么久,不正是因为我们的选择是理智和正确的吗?

  他望着海,我望着他,在南中国海如宝石般晶莹深邃的夜空下,直到深夜。

(三十)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欧阳的电话叫醒,为下午的签约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按照林启正的指示,对合同做最后的调整,并仔细校对合同的正文和附件,确保没有任何错误。

  下午四点,签约仪式即将开始。会场定在市政府的会议大厅,现场人头攒动,气氛热烈,许多媒体记者持机待拍。我工作已完,站在角落喝可乐,忽见傅哥也在人群中无聊地走动,连忙朝他招手,他走过来,憨厚地笑道:“邹律师,辛苦了!”

  “傅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我呀,林总什么时候来,我就什么时候来呗!”

  “如影随形?”

  “对、对、对。”

  “那我下次有事找你,就只要看林总在哪里就可以啰。”我笑道。

  “哎哟,邹律师,你怕是说反了吧,你会有什么事找我呀,顶多是找林总时,我帮你通报一下。”傅哥忙说。

  “以后我也没什么事要找他,很快我就不在致林做了。”我说。

  “为什么?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傅哥奇怪地问。

  我惊讶地看他:“要解决什么事啊?”

  傅哥忙解释道:“哦,前段时间听说你要走,后来见你还在做,我以为没什么变化了呢!”

  “只是所里一时找不到人接替我的工作,所以暂时做一下,马上就会有别的律师来接我了。”

  “其实领导们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你走了的话,也是我们公司的损失啊。”

  “呵呵,傅哥你太过奖了,说实话,像我们这种工作,只要拿一本法典,谁都可以干。”我谦虚地说。

  “那可不能这么说,比如我,给我一本,我也不知从何翻起呢!”傅哥滑稽地作翻书状。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

  此时,门口出现混乱情况,闪光灯开始猛闪,我们都转头望去,只见一行人走了进来,全都是红光满面领导模样的人物,当然,中间还夹着个林启正,他穿着一身十分合体的黑色西装,白衬衫配深灰色斜条纹的领带,在臃肿的中年男人里,显得格外高挑俊朗,气宇不凡。我心里暗赞,如此老套的搭配也能被他穿出富贵之气,真不容易!

  签约仪式按既定程序一项项进行着,他一如既往地低调,没有上台讲话,招揽风光,而把发言的机会派给了欧阳部长,当欧阳在发言席慷慨陈词时,他稳坐在主席台上,目视前方,表情淡定,仿似一切与己无关。

  我站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只知一味地看着他,仿佛要背下他的每一个表情。

  签约之后,是安排在酒店里的豪华盛宴。

  我本想逃走,结果被兴奋的欧阳部长一把抓住:“邹律师,来来来,辛苦了这么久,一定要好好干一杯!”

  无法,我只得跟着他走进宴会厅。

  幸好我比较不重要,主办方将我的座位排在了另一桌,没有和林启正等显贵们同在一起,我暗舒一口长气。

  众人坐定后,又开始了冗长无聊的祝酒辞及对“年轻有为”的林总的阿谀奉承,再然后,就是交叉进行的你来我往的敬酒与回敬。我不在火力区内,可以安安全全的吃着美味的海鲜,回头看林启正,周围总有着手端酒杯的说客,他客气地微笑着,客气地喝下众人敬过来的酒。我有些为他担心,这样喝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而饭桌的另一端,欧阳部长作为今天致林最出风头的人物,也已经被围个水泄不通,哪还顾得到与我干杯?

  正吃着,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高展旗电话至:“美女,你在三亚过得太滋润了吧?乐不思蜀啦?”

  “明天就回来了,急什么呀?”四周人声鼎沸,我下意识地提高嗓门说话。

  “我的存折带在身上都快半个月了,就等着你审查呢!”

  我笑了:“好同志,态度不错,等我回来,一定优先考虑你!”

  正在此时,一杯酒端到了我面前,我抬头一看,竟是林启正。我忙挂了电话,起身相迎。

  他身上酒气正浓,眼睛里又泛着红红的血丝,他将酒杯举向我,说:“这段时间辛苦了,我代表公司表示感谢!”

  我赶忙端起桌上的酒杯,客气地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喝完,你随意!”话音未落,他一仰脖,已把满满一杯酒灌了下去,而我的酒杯都还没来及凑到嘴旁,他已转身离开。

  这是搞什么?!我尴尬地端杯立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幸好周围的人都在大快朵颐,没人注意到我,我讪讪地坐回原处。

  等到宴请结束,整个包厢已是一片狼籍,欧阳部长早已倒在椅子上不醒人事,林启正还在应付几个酒后胡言的地方官员。同桌的人都已走得差不多,我正为难该如何是好,傅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邹律师,我找两个人把欧阳抬回房间,你去帮林总解解围,然后送他回房间,他也喝了不少了。”

  我忙点头答应。

  傅哥不知从哪里喊来两个帮手,将烂醉如泥的欧阳架起来,走出了包厢。

  我走到林启正旁边,对他说:“林总,晚上那个会议还开不开?”

  林启正转头看我,马上明白我的意图,顺着我的话说:“开,当然要开。”然后转头对几位官员说:“对不起,我晚上还有个内部会议,不能陪各位了。今天非常感谢!”

  那些官员只好起身相送。我们终于走出了包厢。

  来到酒店大厅后,林启正转头对我说:“谢谢你帮我解围,欧阳呢?”

  “他已经醉得不行了,被傅哥他们抬回房间了。”

  他点头,然后说:“我没事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那你呢?”我问。

  “我自己走走,没关系,你先回去吧。”他说完后,径直向大厅的后门走去,毕竟喝了不少酒,他的脚步有些浮动。

  我站在原地,颇为犹豫。此次三亚相见,他的表现疏远而又陌生,自是不想与我有过多的接触,我也该知趣地躲远些才好,但是他今晚已有些不胜酒力,如此一人外出,毕竟不太稳妥。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跟在他的身后。

  远远地,我跟着他,看见他走上了沙滩,停住了脚步,接着蹲了下来,一动不动。怎么回事,不会是出什么状况了吧?

  我悄悄地凑近些,发现他正用打火机在烧着什么,海风太大,火刚点起来,就被风吹灭了,他又点,又吹灭,又点,又吹灭,反反复复。

  我看到无法忍受,不知他到底在干什么?干脆走上前去,蹲在他对面,用身体帮他挡住海风,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继续用打火机点着手里的东西,火苗再次蹿起的时候,我帮着他用手捂住那火苗,借着火光,我发现,他正在烧的,是自己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坐在办公桌前,表情严肃。

  在我的帮助下,照片终于燃烧起来,黑暗中,但见他的脸在火焰里被一点点吞噬。

  火光熄灭,四周变得格外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身形的轮廓,在我的面前。夜潮拍打着海岸和礁石,海浪声包围在我们周围。我没有与他共处的理由,站起身准备离去。

  就在我起身的刹那,他伸手牵住我的手,低低地说:“陪我呆一会儿?”他的手指冰凉,声音消沉,我竟有些心疼,转过身,与他同方向,坐在了沙滩上。他马上松开了牵着我的手。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烧照片?”他说。

  “也许这是你的习惯。”我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每年我都会烧一张照片给她,让她知道我现在的样子。”

  竟是如此沉重的话题,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想了片刻,才故做轻松地说:“那也该挑张开心一点的啊,怎么选一张那么严肃的?”

  “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消沉。

  “怎么没有,你刚刚签了一笔这么大的合同,应该让他看到你在台上风光的样子!”

  “这次投资是我下的赌注,还不知是福是祸。”

  “不管怎样,你现在已经是公司的副总裁,而且马上要结婚了,你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很安慰!”我努力地宽慰他。

  “没什么可安慰的。我做的这些,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他竟答道

  自保——他用了这样的词语,让我始料未及。想起欧阳部长曾经提到他家中的情况,我有些理解他的心境。

  他低头点燃了一支烟,在烟头隐隐的火光下,他的表情颇有些落寞。

  过了许久,他突然喊我的名字:“邹雨,可不可以告诉我秘诀?”

  “啊?什么秘诀?”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样才能像你那样活得开心?”

  “你觉得我活得很开心吗?”我反问道。

  “那天在沙滩上看见你,站在人群中,那个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笑的节目,你居然笑得那么高兴,还有今天在吃饭时,见你接电话的样子,也是充满着快乐,我真的很希望像你那样,无忧无虑!”

  无忧无虑?他居然认为我无忧无虑?他怎么知道我内心的困惑和挣扎?他怎么知道我经历的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但这样也不错啊,我可不想让他看到我为他而软弱的心。

  于是,我用欢快的语气说:“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啊,你难道没听说过‘穷快活’这个词吗?”

  “穷快活?”他重复我的话,然后问:“你很穷吗?”

  “和你比,我们都是穷光蛋。”

  “那我……可不可以收买你呢?”他话中有话。

  “你已经收买我啦,我不是正在为你打工吗?”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故作不知。

  “如果……我还想要的更多呢?”他终究提到了这个话题。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内心总有个小小的声音,鼓励我应承他的心意,而我的头脑中,强大的理智仍旧占据着上风。我无法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无法当面拒绝他,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辗转,我早已没有了当初站在游泳池边的坚决与勇气。

  思量了片刻,我迂回地答道:“你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听到我的回答,他再度沉默了。

  又过了许久,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我将手伸向他,他稍一用力,将我拉起,便径直转身向酒店方向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两人走进大堂的电梯间。

  电梯门开了,他示意我先进去,我走进电梯,他在我身后,按亮了我住的楼层和他住的顶楼。电梯门正准备合拢的时候,突然涌进来了一大群游客,足有十几个人,纷纷往电梯里挤,将我俩挤到了角落里,我的肩膀顶着他的手臂,两人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电梯上行,游客们吱吱喳喳,我真想将头靠上他的肩,其实只要轻轻一偏,就能做到,那样的话,别人一定会把我们两人看成情侣,哪怕是在这电梯上行的短短几十秒里,都是好的。

  但我只是一边想着,一边面无表情站在他的身旁,直到电梯停在了我住的那一层。

  分开游客,我费力地挤出电梯,想转头对他说再见,电梯门却在我回头的刹那,关上了。

  回到房间,我傻坐在床前发呆。我再一次拒绝了他,尽管我曾经那么地盼望着与他相见,邹雨,邹雨,你做的对吗?你真正听从了内心的想法吗?你确定你不会后悔吗?我一遍遍地责问自己,然后,又一遍遍地用强有力的回答来让自己更加坚定。

(三十一)

  早上,我在浪涛声中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昨晚在矛盾和困扰中,竟倦极而睡。

  我赶忙洗了个澡,下楼早餐。

  走进餐厅,看见傅哥正坐在靠窗的位置,观察了一下四周,没见到林启正的影子,我稍松了口气,端起盘子,随便拣了两样东西,坐到了傅哥对面。

  傅哥笑着和我打招呼:“邹律师,早啊!”

  “不早了,快九点了。”

  “可以多睡一会儿,我们的飞机是十二点的。”

  “傅哥你们也今天回去?”

  “对啊,我们三个人先走,欧阳善后,他没告诉你?”

  “他只对我说让我今天先回去,我以为林总还要多呆两天呢?”

  “林总还要赶下午的董事会,他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对了,昨晚林总还好吧?”

  “还好还好。”我支吾答道:“欧阳部长怎么样?”

  “嗨!昨晚吐得一蹋糊涂,可把我害惨了。”傅哥猛摇头。

  “那你一定没休息好吧?”我同情地问。

  “根本没睡什么。”

  “那今天怎么不多睡会儿?”

  “习惯了这个时候起床,想睡也睡不着。”傅哥边说边抬手招服务员:“再来杯咖啡。邹律师,你要不要?”

  我摆手:“谢谢,我喝不惯那个。”

  咖啡送上来,傅哥啜了一口,竟一脸的满足。我打趣道:“傅哥,你还蛮时尚嘛!”

  傅哥不好意思地说:“我原来哪会喝这些啊,还不是这半年,跟着林总天天早上泡咖啡吧,才喝出感觉来了。”

  “哦?林总有这种爱好?”我好奇地问。对于林启正的一切,其实我都很好奇。

  “是啊。而且他每天早上会固定去中山路上的那一家星巴克。”

  “中山路上的星巴克?那不就在我办公室对面吗?”我有些讶异。

  “对啊,也不知林总为什么只去那一家?其实他住的楼下就有一个星巴克,但他只要没有出差,每天早上都会从家里开车半个小时去中山路的这一家,大概从八点半坐到九点,然后再开二十分钟的车去公司。也许那一家的咖啡味道特别好吧。所以我跟着他天天早上喝,也喝上瘾了。”

  我听着傅哥的这番话,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傅哥看着我,继续说:“不过,我们坐在那里喝咖啡,总是能看见你来上班。你每天九点左右,都会坐出租车在星巴克的门口下,然后穿过马路去对面的办公室,对不对?”

  我楞楞地点头。

  傅哥的眼睛里有着深意,他说:“明天你如果上班,留意看一下路边的车,肯定有林总的宝马。真奇怪,好几次你下车的位置,就在林总坐的窗前,但你从来没有发现过他,明天记得仔细看看罗!”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开始灵魂出窍——林启正每天早上准时到我办公室对面的星巴克去喝咖啡?而且正是我上班的时间?他每天都会看见我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急匆匆去上班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过,我也永远也不会往那个咖啡馆里多看一眼,但是,难道在那些我浑然不知、睡眼惺松的清晨,他一直在注视着我吗?

  我心如潮涌,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向餐厅外走去。傅哥不知何时,早已离去。

  我走进电梯,直接按了顶层。我只想见到林启正,问问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一间,于是我一间间的按门铃,急促而用力地按。

  第一间是个老外探出头来,第二间没有人应门,第三间也是,第四间也是,当我按到第五间时,门开了,林启正穿着浴袍出现在我的面前。看到是我,他十分惊讶,问:“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答话,走进门去,反手把门关上,然后,我冲上去,紧紧地拥抱他,踮起脚去亲吻他的的面颊和嘴唇。我已经忘了我想要问什么,我的所有理智此刻全线崩溃,只剩下内心深处对他无止尽的期待与盼望,奔涌而出,势不可挡。

  他回应着我,但显然有些惶然和猝不及防。“可以吗?真的可以吗?邹雨,真的可以吗?”他亲吻着我的脖颈,亲吻着我的耳垂,惴惴地问。我用手松开他浴袍的带子,他竟然有些羞涩。

  也许是等待的太久,两人都倾尽全力,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在他的爆发中流下了眼泪,内心的快乐和悲伤在这个时刻同时达到了顶峰,这几乎让我无法承受。

  他惶恐地搂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我答。

  “不要哭,我不想看见你哭。”他温柔地说,用唇啜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反转身看着他,他的脸上,有着迷人的微笑,这真让我沉醉。

  “为什么?”他问。

  “嗯?”我装傻。

  “为什么改变主意?”

  我轻轻地亲吻他的眼睛,然后说:“为了你的美色。”

  “呵呵呵……”他笑出了声。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闷闷地问:“我喜欢你用的香水。”

  “是吗?还喜欢我的什么?”他合拢双臂拥抱我。

  我抬头看他,做思索状:“喜欢……你的钱啊,你的宝马车啊,你的公司啊,你的派头啊……”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显然没有把我的话当真,然后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喜欢我的美貌如花。”我答。

  他又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凑上来再度与我深吻,说:“对,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我突然翻身起床,他忙问:“怎么啦?”

  我一面穿衣一面答:“十二点的飞机,我们该出发了。我还要去清行李呢。”

  他从床上翻起,穿上浴袍,再次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挣脱他,向门口走去。他跟在我身后,说:“待会儿我去喊你。”我没有回头,打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我心绪难平。在莫名的感动下,我听从了自己内心的欲望,但是,我该怎么面对以后的日子。溃堤的激情,已是覆水难收,现在的我,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竟有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忧伤。

三十二)

  我胡乱地将所有的衣服杂物收拢,往箱子里塞,东西太多太杂,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将箱子关上。

  此时,门铃响。我开门,林启正站在门口。我忙说:“等一下。”回身拖了箱子出门。

  他伸手要接,我用手阻挡,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他没理会,执意将箱子接到手中,对我说:“走吧,那些领导已等在楼下。”

  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俩人走了进去,密闭的空间,再次与他并肩而立。我转头看他,他表情淡淡地,正抬眼望电梯上的数字。见我望他,他回头问:“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他转回头,却忽然牵住我的手。

  我的心里,终究是甜蜜的。

  电梯行至一层,我再次伸手去接行李:“我来拿吧,别人看见不好。”

  他摇头,拖着我的行李出了电梯。

  大厅里已有一众人等,都是昨天宴席上的熟面孔。见到林启正拿着行李,一位官员忙指挥他的手下:“快接过来,快接过来,怎么让林总自己拿行李。”

  马上有人冲上来,接下了我的行李箱。

  林启正转头对我说:“你先上车。”

  我看了下四周,问:“傅哥呢?”

  “我让他先去机场了。”

  我往门口走去,那辆奔驰停在大门口,司机打开了副驾驶位置的车门,我坐了进去。

  从车窗里望过去,林启正还在和那些人微笑道别,频频握手。

  过了许久,告别仪式终于结束,车子驶出酒店,往机场方向开去。

  刚拐上大马路,林启正突然喊停,车子减速停在了路边。

  我正纲闷,他走下车,打开我侧面的车门说:“坐到后面来。”

  我抬头望着他,他立在碧蓝的天下,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撑着车顶,俯身等待着我。我乖乖地走下车,站直身子,正在他张开的双手间,他只是看着我,眼神温柔,好一阵才似回过神来,扶着我的肩,将我送进后座。

  一路上,碍着司机,俩人无话,只是各自望着窗外的风景,他却悄悄握着我的手,放在自己膝上。

  车子很快到了机场,傅哥已经在路边等着我们。我走出车子,见到傅哥脸上明了的笑容,竟红了脸。

  傅哥将登机牌和证件交到林总手里,接过司机递来的行李,往机场里走去。

  林启正直接将我带到了头等舱的候机室。我奇怪地说:“我不能从这边登机的。”

  “已经办了升舱了。”他挑着眉头打趣道:“这次应该没什么事要哭吧?”

  我嗔怪地打他的手臂,他伸手紧紧搂住我。

  “那次你真的不记得我吗?我又是递水,又是递纸巾,只差没借个肩膀给你了。”他又问,用难以置信的表情。

  “也许借个肩膀给我,我会记得你哦!”

  “可是我长得这么帅,你应该过目不忘啊?”他大言不惭。

  “错!比你帅的多了,比你有钱的就少了。你当时应该挂个牌子,写上:‘我超有钱!’那我一定会过目不忘。”我边说边比划。

  他笑,抗议道:“不公平!”

  “为什么?”我不明。

  他俯身到我耳边:“在你还完全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他说话的气息呵在我耳边,我痒到轻笑不止。

  在满是陌生人的喧闹的机场里,我们像两个普通的快乐的情侣,窃窃私语,打情骂俏,这时光,让人依依不舍。

  飞机起飞后,他拿出电脑,抱歉地对我说:“下午的董事会,我要介绍项目执行情况,所以要整理一下发言提纲,不能陪你聊天。”

  “没关系。”我体贴地说。

  他开始埋头认真工作。我无聊地翻阅着杂志报纸。

  过了许久,我探头看他的电脑,一屏幕的英文。

  “说的是中国的事,干吗用英文写?”我问。

  “我的中文很差劲,读和说还可以,不能写。”他不好意思地答。

  “那你下午发言的时候不得要翻译?”

  “不,我说的时候再把它换成中文的。”

  “那你和我说话时,是不是也先想好英文,再把它转成中文的?”我好奇地问。

  他看我,突然低声说一句:“Iloveyou!”

  “什么意思?”我装傻:“请你翻译一下。”

  他笑了起来,露出了脸上的酒窝。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见他如此开心地笑过。也许我真的有魔力,能让他快乐。

  飞机即将落地,空姐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云云。

  我从窗口看去,地面的建筑物已清晰可见,耳膜由于飞机的降落,开始隐隐作疼。现实劈面而来,我忽然感到自己勇气尽失。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将为这偷来的幸福付出多少代价?未来又会走向何方?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入神。

  林启正必是看出我的不安,伸手从后面环住我的脖颈,将脸紧紧地贴在我脸上。

  “不要想以后。”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以后,让我来想!”

  这样的话,让我感动。我反头与他轻吻,带着有些绝望的心情,其实我的心里很清楚,不论谁来想以后,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下得机来,站在传送带旁等行李,林启正靠近我身边说:“待会儿先送你回去,我下午要赶去开会,晚上一起吃饭吧。”

  我笑着点点头。约会开始了。

  他将我的行李从传送带上拎下来,我不由分说抢在手里。这次他没有与我争,想必是回到本地,自当注意分寸。

  傅哥也将他们的行李拿在了手里。

  三人一起走出接机口,好几个眼熟的人迎过来,都是他的那些跟班。

  然后,我竟在人群中发现了高展旗,他笑嘻嘻地迎上来,热情地向林启正伸出手说:“林总,辛苦辛苦。”

  林启正望了我一眼,有些诧异地与他握手:“不辛苦,高律师怎么过来了?”

  “接我的女朋友啊!”高展旗边说边接过我的行李厢,亲昵地对我说:“怎么样?是不是感到惊喜?”

  “你发什么神经啊,怎么知道我回来?”我奇怪地问。

  “我问了欧阳呗!”他答。继续转身与林启正搭话:“林总,您这几天可不可以安排一个小时时间,深圳的那个案子我想向您汇报一下?”

  林启正有些敷衍地点头:“我回去让他们安排个时间,再通知你。”

  “好的好的。那林总您慢走,我和邹雨先行一步。”高展旗不由分说拥着我向外走去。

  我一边偏着身子躲开他的胳膊,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林启正,他也看着我,但脸色颇有些不悦。

  我转头对高展旗说:“先行一步?怎么行啊?难道走回去吗?”

  “我有车啊!”

  “你又……”我想起上次他借左辉的车来接我,不禁叫起来。

  “NO,这次不关左辉的事,你放心。”高展旗依旧推搡着我向前走去。

  正在和高展旗讨论中,这厢,林启正一行已经超过我们,快步走进了停车场。——我和他,终究是背地里的事,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来打岔,高展旗,不过是个开始罢了。我望着林启正远去的身影,在心里无奈地想。

(三十三)

  我随高展旗走进停车场,他猛跑几步,站在一部崭新的蓝色小车前,做妩媚汽车女郎状。

  我大叫:“你买车啦?”

  高展旗很骄傲地掏出一把车钥匙,把车门打开,然后对着我漂亮地用手划了一个弧线:“欢迎你成为我的新车的第一个乘客。”

  这家伙,一声不吭,真的买了台新车回来,我也挺为他高兴,兴致勃勃地坐进了他的车里。

  高展旗将我的行李放进后备厢,也坐进驾驶座,眉开眼笑地看着我说:“马自达六,怎么样?还可以吧?虽然比不上林启正的宝马750,不过比左辉的本田可不差哦!”

  我横了他一眼:“这么多人,你怎么光和他们俩比啊?”

  他嘿嘿笑着,将车向出口驶去。

  “怎么突然想到买车了呢?”我问:“不是要留着钱娶老婆吗?”

  “原来是这么计划的,但是我后来发现,如果没有车,可能连老婆的毛都捞不到!”

  “真恶心!你这是什么形容词啊!”我叫。

  突然我包里的手机震动,我掏出一看,是林启正。

  “高律师开车来了吗?”林启正在电话里问。

  “是。”我简短地答。

  “不会又是那辆没手续的车吧?”

  “不是。”继续简短。

  “……那好,晚上我再和你联系。”

  “好的。”我把电话挂断。

  高展旗问:“是谁啊?”

  “一个朋友。”我支吾。

  “什么朋友?说话这么简单——是、不是、好的。听起来怪怪的。”

  “有什么怪啊?别人问件事,答案就是‘是’与‘不是’。”我有些心虚地掩饰。

  “你看过电影《手机》吗?”高展旗突然问。

  “看过啊,蛮好笑的。”

  “那里面有一段经典情节,就是一个人开会时接手机,只是嗯嗯啊啊,结果被严守一编了一段:开会呢?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给你听。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吗?嗯。……”高展旗一句女声一句男声,学得不知多起劲,在旁的我听得有些坐立不安。

  “你又不是我老公,我没有必要装吧?”我狠狠地打断他。

  “那也是哦,我还不够格儿呢。”高展旗做垂头丧气状。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低落。自己心中有鬼,听别人的话,句句都是讽刺,我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车行至我家路口,我收捡东西下车,对高展旗说“谢谢”。

  “今天晚上郑主任那里,你要早点过去啊?”高展旗说。

  “郑主任哪里?”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郑主任五十大寿,不是分配你在门口收红包嘛!”

  我突然想起来,出差之前,郑主任确实和我提过此事。在三亚待的太久,我完全将它抛到九霄云外。

  “好的好的,五点钟到酒店可以吗?”我忙答。

  “可以。我就不来接你了,我要去帮主任运烟酒。”高展旗说完,向我招手再见,规规矩矩地将车开到前面的红绿灯处,再调头而去。他毕竟不比林启正,对交通规则还有些忌惮。

  我想起与林启正的晚餐约会,连忙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手机里却提示“你拨的号码已关机”,想必正在开会。

  我走到路旁的一家小药店,买了一盒毓婷。我可不想出什么意外,给大家招惹麻烦。

  回家稍事休息,我又赶到郑主任办寿宴的酒店。虽然酒席的时间是六点,但已有不少人到了宴会厅,等候在收礼台前准备交罚款。郑主任红光满面,游走在众人之中,他的夫人,也难得地伴其左右。我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收礼金工作中。

  我一面忙着收钱,一面时刻记挂着与林启正的约会,想尽早通知他,以免他到时失望。但是打他的手机却始终是关机状态。无法,我只好将电话打到了傅哥那里。

  “邹律师,你好!”傅哥接通电话就说。想必我已经进了他的电话簿。

  “傅哥,林总是不是在开会?我打他的电话总是关机。”

  “会是开完了,不过……现在在林董那里。”傅哥的语气有些沉重。

  “没什么事吧?”我关切地问。

  “好象父子俩吵起来了。我也不太清楚。”

  听他这话,我也有些担心,在他面前,也不必掩饰,于是我说:“麻烦你转告林总,请他方便时回我的电话。”

  “好的好的,见到他我就会说。”

  挂了电话,我心里仍有些不安。

  又一拨客人从电梯里涌出来,将大大小小的红包递到我面前,暂时打断了我的思绪。

  六点钟,酒席准时开始。我正在埋头数钱,电话响了。

  现在不一样了,不必在电话里寒喧客套了,他第一句话直接问我:“在干什么?”

  “在数钱啊!”我实话实说。

  “数钱?你们今天发工资?”

  “不是,郑主任今天五十大寿,我被安排收礼金。就是你,早不打晚不打,我数到一半时打,害我又要重数!”我假假地强词夺理地埋怨着,这是恋爱中的女人才有的特权。

  “这样啊,我过来帮你数啰。”他说。

  “千万别过来,待会郑主任一出来,见是你在数钱,直接会把他吓晕过去。”我笑道。

  他在电话那头也笑了起来。

  “你还好吧?”我问。

  “好啊!”他若无其事地答。想是家事,不愿外人知道。

  “晚饭不能一起吃了。我得在这里帮他们招呼客人。”我转换话题。

  “第一次约你就不来,很不给我面子哦。”他用温柔的语气抱怨。

  “对不起,郑主任今天请客的事,我给忘了。”我抱歉地解释。

  “你在哪里?结束的时候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不用了,待会还要安排客人去搞活动,可能会很晚。你早点休息吧。”我赶忙拒绝。

  “那好吧,再联系。”他没有继续坚持。两人互道再见,结束了通话。

  和他通了话,听他心情尚好,我也安心不少,将手中的礼金整了整,重头数起。

  数到一半,高展旗不知从何处蹿出,凑到我面前说:“邹雨,紧急情况,你过来一下。”

  “56、57、58……”我坚持地念着数字。

  “等会儿再数,快点过来一下。”高展旗急到跺脚。

  我只好把钱一骨脑塞进包里,烦燥地说:“干什么呀,让我数完钱都不行!”

  “不行不行,要出人命了。”高展旗一面说,一面拽着我走到无人的角落。

  “郑主任外面的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小孟,来了。”他神秘地说。

  “啊?她来干什么?”

  “大概是郑主任想甩了她,她要来找郑主任评理,要青春损失费!”

  “上次去北京,她不还跟着去了吗?怎么又要甩了她呢?”我奇怪地问。

  “谁知道啊?!”

  “她在哪里?”

  “我好不容易把她劝到那个包厢里,你再去安安她,我去通知郑主任。”高展旗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包厢。

  我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小孟面容憔悴地坐在桌前,看到我,她起身喊了句:“邹律师……”眼泪就奔涌而出。

  小孟曾是我们所里的内勤,从乡下来的,年纪极轻,长相俊俏,在所里干了不到一年就被郑主任安排走了。至于她是来之前就已经随了郑主任,还是在工作期间碰撞出火花,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郑主任后来特地为她租了套房,还出钱让她办了个彩票销售点,偶尔在没有外人只有知情人的场合,也会带她出来与大伙见见面。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若无其事,所以我与她,也还算熟人。

  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用知心大姐的口吻对她说:“怎么啦,受了什么委屈?”

  “郑光明他不是东西,他那时候花言巧语把我骗到手,现在要一脚把我踢开,让我回乡下去。我跟了他五年,这五年的损失他怎么补偿?邹律师,你要帮我说话啊!”

  我还没来得及开腔,身后的包厢门打开了,郑主任冲进来,带着一身的酒气:“你还在这里闹什么?存心让我下不来台是不是?”

  小孟开始大声地哭泣:“郑光明你太无情了,你骗了我的人,骗了我的感情,现在你玩腻了,就要把我一脚踢开。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痛快。今天我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你就是个玩弄女性的流氓!”说着她就向门口冲去。

  我急忙拦住她,劝道:“小孟,冷静点,有话好好说,不要撕破了脸!”

  郑主任也不示弱,仗着酒劲低声吼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这边骗我的钱,那边去养小白脸,我什么都知道,我不找你算帐就是好的了,你还要找我算帐,看我下次不找人打断那个男人的腿!”

  天啊!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我暗叹。

  一时间,包厢里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因为金钱和感情吵作一团,我和高展旗两人现场发挥律师专长,巧舌如簧,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勉强稳定住了局势。小孟答应另寻时间与郑主任算清这笔感情帐,郑主任也表示既往不咎,一定给小孟合理的交待。

  那厢高展旗陪着郑主任返回宴会现场,继续笑脸迎人。这厢我陪着小孟走出酒店坐上出租,确保她不会半路杀个回马枪。

  站在酒店门口等车的空档,小孟眼含热泪对我说:“邹律师,郑光明真的是个骗子,那时候他总说她婚姻不幸,骗取我的同情,还答应我两年之内离婚娶我,结果我等了他五年,他也没离婚。我为他前前后后流产七次,医生说我有可能失去生育能力。现在我三十岁了,他却找借口说我有男人,要把我甩掉,你说我怎么会心甘啊?”

  我看着她,突然有深深的怜悯。虽然旁人看来,这真是一场不堪的闹剧,但他们两人,应该是有真心相爱、海誓山盟的时刻吧?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昨天,我也许只是个暗地里嘲笑他们的看客,但这件事发生在今天,竟让我有了感同身受的同情。

  小孟上了车后,朝我哀哀地挥手。我望着她,心想,也许,我正在重复着她走过的道路。

(三十四)

  酒席散场,把部分客人送走,把另一部分客人安排到麻将房和卡拉OK包厢,再把烂醉如泥的郑主任架回家。我和高展旗已是疲惫不堪。我本打算打出租回家,但他坚持送我。

  坐在车上,他突然感叹道:“想不到郑主任精明一世,居然也过不了美人关!”

  “你和郑主任说说,还是尽管处理好,不管怎么样,小孟毕竟跟了他五年,一个人,有几个五年啊?”我认真地拜托。

  “唉,这些女人,不知自重,做第三者迟早会被甩,想扶正,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把情人变成老婆,那不是还得找个情人,多麻烦啊!”高展旗用轻蔑的口气说。

  这话在我听来,特别刺耳。我将头靠向车窗,不想再多言语。

  高展旗可能发觉自己话说得太狠,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找情人终归是不对的。你看现在左辉不就后悔了吗?说明凡是找情人的男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我是有前车之鉴,绝对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女人如果嫁给我最安全。”

  他哪知道我心里的迷茫,越说越令我不悦。

  到了目的地,我说话的劲头都没了,只向他挥挥手,就下了车。

  没走几步,突然电话响,是林启正。

  “喂……”我接通电话。

  “怎么回得这么早?”他在电话里说。

  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左顾右盼。

  “往后看。”他又说。

  我一回头,只见一台黑色的宝马正停在路边,车身在路灯的映照下光亮可鉴。

  我快跑过去,他坐在车中,向我微笑。

  看见他,我的心里顿时充溢着喜悦,一切不快暂时都消失了。“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上车吧!”他挥手说。

  我坐上车,他边将车向前开去,边问:“送你回来的是谁?”

  “高展旗啊。”

  “那是他的车?”

  “对啊。他刚买的。”

  “你会开车吗?”他转头问我。

  “那时候和他们一起混了个驾照,但从来没上过路。”我答。

  “我买台车给你吧?奥迪A4还不错。”他轻描淡写地问。

  “收买我?”我瞪他。

  “我现在还需要吗?”他竟有些得意地反问。

  我作泄气状:“总是忘了要先和你谈好条件!”

  他笑,一手掌方向盘,另一手将我手握住:“没关系,你永远都可以和我谈条件。”

  我望向他,他目视前方,眼睛里荡漾着笑意。他并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满嘴的甜言蜜语,但是总能在不经意间,说出直击我内心的话,让我不由自主的感动。

  “我们去哪里?”我问

  “随便哪里,我们到处转转。”他说。

  我们游走在城市的夜色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指着一些完工或没完工的楼盘,告诉我这是他们公司的产业。

  突然走到一家星巴克前时,他指指楼上说:“我住在这里。”

  “是吗?”我偏着头望上去,然后问:“顶楼?”

  “对,你怎么知道?”他有些吃惊。

  “有钱人不都住顶楼吗?”我答。我总把有钱人挂在嘴边,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上去坐坐吗?”他发出邀请。

  “好啊!倒看你住的房子有多豪华?”我爽快地答应了。

  他笑而不言。

  跟着他乘电梯上到顶楼,我满心期待地等在门前,指望着看见一座宫殿。

  他用钥匙打开门,对我说:“请进。”

  我走进房内,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房子?就是林启正这个大富翁大公子哥儿的寓所?

  这是一套极常见的两室一厅,虽收拾的很干净,但完全可以用“简陋”来形容。地上铺的是瓷砖,家具做工普通,电视机甚至是28寸,卧室里只得一张单人席梦思床和一个大衣柜,书房里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电脑、打印机、传真机之类的东西。

  我难以置信地问:“你就住在这里?”

  “对啊,不然我应该住哪里?”他坦然地回答。

  “我觉得像你们这样的人,应该住在很大的房子里,楼上有十几间,楼下有十几间,全是落地的玻璃窗,电视机有一面墙那么大,电冰箱有一个房间那么大,水龙头和抽水马桶都是镀金的,佣人穿着制服排着队站在沙发后面等候招唤,可是,你居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我表情夸张的说道。

  他笑着点我的额头:“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那样的房子住起来多难受啊!一个人住够用就好了,这是公司一个老员工原来的房子,我看着大小合适,就搬过来了,连家具电器都是现成的。平时我回来,除了洗澡就是睡觉,偶尔有时间,也要处理一些公事。”

  “那当有钱人还有什么意思啊?”我怪叫道:“难不成你已经破产了,而我还不知道?”

  他无奈地笑,将我带进卧室,神秘地说:“为了证明我还没有破产,让你看看这房子里最值钱的东西。”

  他弯腰下去打开一个保险柜,从里面拿出大大小小十几个盒子,我打开盒子一看,全都是极漂亮的名表。他如数家珍,一只只向我介绍,大部分说的都是英文名,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知一味地赞叹不已。忽然我看见他手上所带的腕表,黑色的皮表带,白色的表面,黑色的指针,我说:“这款表漂亮!”

  他点头:“是,我也最喜欢这一块,杜佛的表,极简单,但非常精美。下次有女版的话,我一定买来送你。”

  “这里的表加起来有多少钱?”我问。

  他想了一下说:“足够你我下半生衣食无忧。”

  “那我们就带着这些表逃吧?”我开玩笑地接了一句。

  突然两人之间的气氛变的微妙起来,他看着我,表情渐渐凝重。我们绕不过的一个心结,无意之中被我说了出来。

  我不想面对这个问题,站起来向外走,佯做无事地说:“我要喝水了。”

  他突然从后面扯住我的手:“邹雨,给我三年时间,等我安排好一切,我一定让我们在一起。”

  他说这话,让我想起了刚才在我身边哭泣的小孟,仿佛每一个故事都循着相同的轨迹在运行着。

  我回转身看着他,他的表情十分认真。我说:“你刚才讲,我随时可以和你谈条件,现在,我们就谈谈条件,好吗?”

  “好!”他点头。

  我望着他,郑重地说:“不要送我名车,不要送我名表,不要送我任何贵重的东西,不要帮我做你能做到的事,而且,不要给我任何承诺,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为什么?这都是我真心想做的。”

  “不要!我不要!你有钱有势那是你的事,不要扯到我头上来!”我坚定地说:“我们俩个人,依旧做自己该做的,做自己能做的,不要顾忌对方,不要强求对方。有时间有空间,又彼此想念,我们就见面,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话,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你想退出,你随时可以离开,如果我想退出,你也不要挽留。你同意吗?这就是我的条件。”我一口气说完后,等待他的回复。

  他凝视我良久,方才黯然点点头说:“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我同意。但是就我而言,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不要想以后,你也不要想,我也不要想,只要我们现在在一起。”我缓缓地回答。

  他前进一步,将我拥进怀中,我再次在他的吻中迷失了自我。

(三十五)

  回到家中,已是十一点。邹月的门缝仍隐隐透着灯光,想必仍在上网瞎混。我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为她带回的珍珠项链,轻敲她的房门。

  她在里面喊“请进”。我推门进去,惊讶地发现她居然埋在一堆书中,口里念念有词。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我在复习,准备考试。”

  “考试?”

  “姐夫局里要公招十名公务员,下个月考试。我去报了名。”

  “是吗?”我有些高兴,对邹月而言,这倒是个好机会。

  “嗯,姐夫还说了,只要我通过笔试,面试那一关归他想办法。”

  “别听他吹牛,他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你还是凭自己的实力考。尽力就好,现在考公务员竞争激烈。”

  “你可别小看姐夫,现在他在他们单位上可吃得开呢,是局长身边的红人,最年轻的部门负责人!”邹月连忙反驳我。

  “你听谁说的?”

  “姐夫啊!”

  “那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有,我说过一万遍了,别再喊姐夫姐夫,你存心让我不爽是不是?”我正色道。

  “好好好,喊什么呢?左哥?辉哥?”邹月吐吐舌头:“难听死了!”

  “难听就别喊!”我把手中的项链递给他:“给你的礼物!”

  “谢谢!”邹月接过去,对着桌上的小镜子,在项上比划。

  “你早点休息,别搞得太晚。”我转身准备离开。

  “姐……”邹月突然喊住我。

  我回头问何事。

  “你在海南呆这么久,这次谈判很顺利吧?”

  “还好,反正最后签成了合同,算是成功而返吧。”我答。

  邹月又开始显出那种欲说还休的表情,我大概知道她的心思,狠狠说:“如果你问林启正,就免开尊口。”说完后,我立刻关上门,逃回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我来不及回味今天的大起大落,反而陷入了极度自责之中。我真自私,我真卑鄙,我居然爱上了自己的妹妹一直暗恋着,甚至为他痛苦到自杀的人。我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如果邹月知道真相,会是怎样的情形。上帝啊,天主啊,让她的真命天子早日出现吧!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窗外阳光明媚。

  梳洗整齐后,我下楼去上班。心里念念不忘那个也许正坐在星巴克等着我的人,小小的快乐在心头跳跃。

  走到一楼,正见左辉出门。他望向我,表情期待。

  想起邹月的公务员考试,我热情地与他打招呼:“上班去?”

  他诧异,随即点头:“是!你今天这么早?”

  “对,所里要开会。”我擦过他身边,出了楼道口。

  他追上来说:“我送你吧。”

  “不用。我打的好了。”我没有停步。

  他跟在我身后:“邹雨,有时间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就是谈一谈,像朋友一样。”

  “我不打算和你做朋友。”我头也不回地说。

  他沉默。我忽转头:“邹月考试的事,拜托你费心。”

  他忙答:“我会尽力的。”

  我朝他挤出个笑容,伸手拦下了一辆空驶的出租车。

  车子驶近了星巴克,我提前下了车。走到门口一看,林启正的车果真停在路边。我探头望去,他坐在窗前,翻阅着一些文件,时不时眼看向窗外。

  我站在清晨熙熙攘攘、来去匆匆的人流和车流中,远远地凝视着落地窗后这个等待着我的人。他穿着亚麻色的长袖衬衫,姿态沉静,阳光打在他的身上,竟令他有些熠熠生辉。望着他,我突然生出些些卑微之感,想我邹雨何德何能,令到此等人物为我日日守候?这一刻我的心,正如某位女作家所言: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却在尘埃中开出花来。

  过了许久,我收神,走进了星巴克。

  傅哥坐在靠门的台前,微笑着与我点头。

  我面对着走去,他一直望向窗外,直到我坐在他的对面,他方才醒觉,那表情,竟像是被捉到犯错的孩子,有些腼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

  “我不知道啊!”我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想进来喝杯咖啡。你常来这里吗?”

  他也很随意地答道:“偶尔会过来。”

  有的事,不必让对方知道。我们两人的想法竟不约而同。

  他问:“喝什么?我请客。”

  “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我亲昵地答。

  “我喝清咖,你可能会觉得苦,给你一杯卡布其诺如何?”

  “好啊。”

  咖啡上了桌,上面泛着细腻的泡沫。我啜了一口,抬眼望他微笑。

  他伸手过来,抹去我嘴上沾着的泡沫,问:“平时喝咖啡吗?”

  “很少喝,喝不惯。”我实话实说。

  他笑:“跟着我,得学会喝咖啡哦。”

  我说:“不如换你,跟着我学会喝茶吧。”

  “好啊。”他答。

  坐了一会儿,我说:“我得走了,上午所里有个会,重新讨论工作分工。”

  “会有变化吗?”

  “以后你们公司的业务全部由高展旗负责,我会去接一家银行的顾问工作。”

  他将身靠后,似乎有些失望:“为什么?现在还需要这么做吗?”

  “更需要啊!”我答:“如果我做错事,你怎么骂我?”

  “我从来不骂下属。”

  我撇嘴:“吹牛吧?我可是见过你发脾气。”

  他回想了一下,说:“那次是特例。”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当老板的特权之一就是可以发脾气。”

  他耸肩微笑,起身随我一起走出咖馆。

 两人走到路边,我挥手向他说再见。然后横穿马路,走到对岸。

  一回头,他仍站在车前,看向我。我再次向他挥手,他方才上车,驾车离去。

  有人看着自己过马路,这感觉,真好。

  我带着愉悦的心情走进了会议室,各路人马已济济一堂,我笑嘻嘻地与大家打招呼。高展旗在桌前,埋头看着报纸,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我走过去一把扯过他手中的报纸,说:“坐看什么呢?我也看看。”

  他一把把报纸抢过去:“待会儿,我还没看完呢。”

  此时,郑主任宣布会议开始。

  高展旗把报纸收在肘下,我又伸手去扯,倒想看看有什么好新闻。他紧紧压住,我悄悄转手去呵他痒,这是他的命门。果不其然,他一弹而起,我顺利地将报纸收入囊中。

  此番动静引得郑主任大声呵斥,高展旗回头用谴责的眼光望我,我一抬下巴,毫不示弱地将他顶回去。

  会议冗长,一开就是一上午,郑主任历数近段所里的成绩,并将高展旗与我狠狠地表扬了一番。最后,分工调整,致林由高展旗全面接手,我终于与致林公司说拜拜,转向新顾问单位。

  我心里拍手称快,以前不愿做,是害怕在工作时见到那个人,现在不愿做,是因为不必在工作时见到那个人。工作和感情应该泾渭分明,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原则。

  散会时,我把报纸还给高展旗:“那,还给你,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呢,尽是一些广告。”

  高展旗接过报纸说:“我在看征婚启事呢!”

  “有没有什么好的,推荐给我?”我开玩笑。

  “你?”高展旗瞄我一眼:“你的要求太高了。”

  我伸出手指头说:“我的要求低得很,只有三个,一、男的;二、活的;三、没老婆的。”

  高展旗“嗤”我一声,向会议室外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大声说:“姓高的,我们得办一下交接吧?”

  “急什么啊?”他头也没回。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他的办公室。“高展旗,我哪里得罪你啦?怎么这个态度?”

  “我昨晚喝多了,你怎么样?”他没搭理我的问题,站在窗前自顾自说。

  “还好,我又没喝什么酒。不过还是挺累的。”

  “很早就休息了吗?”

  “哦……”我犹豫一秒钟,说:“是啊。”

  他猛回身:“可是我十点五十打去你家,邹月说你还没回来!”

  我楞住。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支支吾吾:“我……去美容院……去做美容。”

  “是坐着宝马车去的吧?”高展旗用有些尖刻的口吻。

  “你瞎说什么啊?”我心虚不已,但仍想掩饰。

  “昨晚你下了车,我从前面的路口掉头回来,正看见林启正的宝马停在你旁边,你不要告诉我是别人开着他的车,因为我知道,他的车从不让别人沾手!”高展旗狠狠地说。

  被他发现!惨!这种事,总是迟早会世人皆知!我心里有几分沮丧,但也不想与他多解释。我强悍地仰起头说:“你少打听我的事!”

  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他冲到我前面拦住我,反手关上了房门。

  “你可以解释一下啊,比如他找你谈公事,比如他通知你明天开会,比如你有什么东西丢在了他的车上,你就不想跟我解释一下吗?”

  “没什么好解释的,不关你的事!。”

  “邹雨,你说实话,你真的和他在一起?”他直接切入主题。

  我心里也有几分矛盾,但是,否认并不能解释一切问题,我也不想和他纠缠于这些私事。

  “……我和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于是我答。

  但我的回答,该是默认了他的猜测,他的脸色变得十分失望。“我早就发现你们俩个有些不一般,原来果真如此。邹雨,你疯了!你疯了!那个男的就要结婚了,你还跟他搅在一起?!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他会为你不结婚?你以为他真的会娶你?他只是玩弄你!他不会认真的!你不要痴心妄想有一天能嫁入豪门!你没那个命!”

  他的话真刻薄,我无话可答,只想离开这间办公室。

  他却依旧挡住门锁,继续说:“你清醒清醒,他并不是那么完美,他也有很多缺点,他的钱是被他老爸控制的,他家里还有三个兄弟,将来谁当家还说不定呢?你跟着他,只会痛苦,得不到什么好处。邹雨,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我不会跟着他,我不会靠他生活。”我小声说。

  “那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你爱上他了?”高展旗的眼里竟有一些轻蔑的意味:“爱上他的女人何止成百上千,你真庸俗,也去凑这个热闹?如果林启正破产了,你还会爱他吗?”

  他的口气让我难堪,我那根坚强的神经开始发挥作用,我直视着他混乱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我爱谁?为什么爱?都不需要告诉你理由,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的事,你不要妄加猜测,也不要妄作评论,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说完,我大力掀开他,扭开锁准备出门。

  “你完全就没有考虑过我吗?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吗?”他突然在我身后问。

  他的话让我的动作暂时停止。

  “我一直在你身边,我总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可是,你宁可选择做别人的情人,也不愿尝试与我的可能性吗?有钱就那么重要吗?有权有势就那么重要吗?邹雨,我对你太失望了!。”他的语气如此沮丧,是我从未曾听见过的。

  我回头看他,他脸上有受伤的表情。

  “对不起,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真诚地说,但是这话,恐怕已经被世间的女人用过上亿次,老套到毫无作用。高展旗转身走到桌前,拿起自己的茶杯,突然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想此刻我应该离他远点,于是我打开门走出去,所有的人都从座位上起身,关心这声脆响的来源,我径直回到办公室,拎上自己的包,向外走去。

  站在大街上,我突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楞楞地站在路边,足足有半个小时,高展旗的话不断地在我耳边炸响,还有他那种混杂着失望、轻蔑、痛苦的表情。我失去他了吗?我失去了这个聒噪但亲切的朋友了吗?我的生活,因为着三亚的那个早晨,开始震动和变化,接下来,又会怎样呢?

三十六)

  当我接到林启正电话时,我已经在网吧里呆了一下午,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韩剧里那个肥胖的金三顺将帅哥迷得神魂颠倒。

  “你的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他在电话里问。

  “哦,这里是负一楼,信道不好吧。”我边说边盯着屏幕,金三顺艰难地爬着山,准备向自己的爱情告别。

  “今晚可以一起吃饭吗?”

  “好啊。”

  “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不用接!”此时我对接我这件事极之敏感,立刻拒绝了他的好意:“在哪里,我自己过来。”

  “就去上次那家私人厨房吧。”

  “好,我半个小时后到。”我挂了电话。

  电脑屏幕上,金三顺在山顶对着暴雨狂喊着男主角的名字,突然听到了爱人的回答。电视剧里的爱情多美好,多金的英俊男子居然抛开自己深深思念的美丽女友,投入胖胖的厨娘怀抱,不按牌理出牌,才能有动人的爱情。而现实中呢,只会像我这样,沦为贪图虚荣的浅薄女人。我带着自嘲的表情离开了网吧。

  走进那个家庭餐馆,时间还早,服务小姑娘与上次的不是一人,她先用冷淡的口气问我有没有预约,当我打出林启正的名号后,她又用好奇的眼神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方才引我入那间小房。

  “您请坐,请问喝点什么?”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可不想为了点茶与她周旋,于是说:“给我可乐,听装的,冰冻的,可口可乐。”这招效果不错,她立马走人。

  冰冻的可乐让人心头哽咽,天光在窗外开始黯淡。

  林启正走了进来,额头竟有汗珠:“对不起,迟到了,临时有急事要处理。”他抱歉地说。当他显出与他的权势不相称的谦逊时,其实我最爱。

  “早知道我就坐公共汽车过来。”但我依旧嗔怪,虽然心里并无怨言。

  “别生气。”他走过来亲亲我的脸颊。“下次还是让我接你。”

  我一时没有答话。此时,那个胖胖的老板走了进来。话题转入了晚餐。

  我没有接受老板建议的牛排大餐,依旧固执地选择了中餐,林启正好脾气地接受了我的选择。

  当我们开动以后,我问他:“会不会很扫兴?”

  “扫兴?什么事会扫兴?”他不解。

  “你心里肯定想吃西餐,对不对?”

  “不会,我都可以。不过,此地的西餐很有水准,其实你可以尝试一下。”

  “我不要,吃西餐我会觉得没吃饱,喝咖啡我会觉得口更渴,如果听交响乐,我会当场睡着鼾声如雷。”我夸张地说。

  他大笑。

  “别笑,我就是这样,又土又俗。”

  “怎么会笑你土?”他俯身过来,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最爱你这一点,你活得很真诚,很自我,也很勇敢。”

  “原来不是因为我长得美?不!我还是要以前的那个理由!”我假装委屈。

  “以前的也算数,美,而且性感。OK?”他哄我,给我下台。我顺势笑逐颜开。

  结束了愉快的晚餐,他驾着车,载我缓缓地游历车河。

  “今天下午,高律师到我办公室向我汇报案子的进展情况。”他忽然说。

  我一怔,转头望他的表情。他看着前方,脸色并无变化。

  “我们已经重新分工了,以后由他一人全权负责。”我答。

  “嗯,已听说了。”

  “高展旗还说别的了吗?”我试探地问。

  他想了想,答道:“他很爱护你。”

  晕!高展旗那人,必是去为我出头。我无奈地摇摇头,问:“有没有让你难堪?”

  “那倒不至于,在我面前他很克制。但是,他说他狠狠地骂了你。你还好吧?”他转头关切地说。

  “我没事。”我语气轻松。

  他沉默,过了许久,轻轻地说了声:“sorry!”

  “没关系。”我竟豁达地安慰:“早晚会遇到这样的事。不过,以后我们确实要小心点,所以你不要接我,也不要送我,我们约好地点见面就可以了。”

  他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扭头望着窗外,大幅的广告画里,漂亮的女郎露出魅惑的笑容,路上的行人匆匆而过,表情呆滞。

  “邹雨,有时候,你真让我无话可说。”他忽在旁边言语。我扭头看他,他眼神无奈。

  “觉得我太直接吗?”

  “不是,只是感到内疚。一直是我强求你,可你从来没有埋怨。”

  “你不用内疚,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有时候我想,能够遇见让自己心甘情愿放弃原则的人,也是件难得的事,我只是听从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所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和压力,我也不会做得寸进尺的女人。”我一字一句地说,生怕他不能理解我的意图。

  他没有言语,伸手过来,将我的手握于掌心。

  我不愿两人的气氛变得伤感,于是提起兴致说:“明天有时间吗?我到你家里做菜给你吃,我的手艺不错哦。”

  他面露难色,许久竟说:“明天……明天我要去香港。”

  香港——这个地方有太多意味,我一时无话可答。

  “主要是三亚的那个项目,必须和香港的出资方再沟通一下。我会尽快回来。”他解释。

  “好,那到时再约吧。”我简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黑暗里仪表盘发出幽幽的光,映在我们的脸上。即使我努力地视而不见,总还是有抛不开的心事,拥堵在我和他之间,吞食着恋爱中的快乐。

  我没有让他送我到平日的路口,还差着好几百米,我就下了车。他追下来,紧紧地拥抱我,我努力的睁着眼睛,生怕会有泪水不听话地流下来。我笑着和他说再见,让他答应每天给我打三个电话,见我情绪尚好,他方才放心地驾车离去。

  我想我是爱他的,不然,我如何能将忧伤深藏于心底,只对他微笑。

(三十七)

  林启正走了,并没有很快回来,从香港辗转又去了纽约,然后又是上海。他如约日日来电,但背景里往往极安静,想必是找个无人的角落,才开始拨号。而我,也是看到他的号码,就会侧身避开周遭的闲人。想来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本是极磊落之人,却为了与这个男人的爱情,干起这等偷偷摸摸的事来。

  但也许正因为如此,甜蜜反而在成倍地增长。

  “真想尽快回来,但是确实抽不开身。”他总是极抱歉地说。

  “没关系,你自己注意身体。”我总是体贴地回答。

  “有没有想我?”

  “有啊。”

  “什么时候?”

  “现在。”

  “可是我不一样。我只有现在,听见你的声音的时候,才能不想你。”他低低的声音总让我心意缠绵,挂了电话,我会望着远处,傻笑良久,方才收回飞出去的神思。

  只是电话又如何能抵过思念在每个早晨如潮水涌来,虽然是私底下的爱,但格外煎熬我的心。

  高展旗却是和我彻底翻脸了。从那天起,他就很少与我碰面,即使不得已打交道,也表现得十分冷淡。但偶尔我会听见他与旁人通电话,态度亲昵,想必关系非同一般,加之听到同事议论,说他与某法院院长之女往来甚密,令我释怀。本就该如此,我这个可能性失去,还可以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一个星期后,顾问公司因知识产权纠纷成了被告,我必须前往北京应诉。我出发的那日正是林启正返程之时。真想和他见上一面,因此,我订了当天最后一班飞机,起飞时间与他的落地时间,中间尚有两小时的空隙,总还有相见的时间。

  但是,天公不作美,上海雷雨,航班全部晚点。他在机场喧嚣的人声里打电话给我,让我一定等到最后时间再入安检。

  我一直在大厅里拖延,直到广播里通知我的航班登机,方才依依不舍地入了安检口。

  匆匆赶去排队登机的时候,听见广播里报上海的航班已到埠。真不凑巧,就是这前前后后的十分钟,他到我走。

  电话果然响起,他在电话里急切地问:“你上飞机了吗?”

  “正在排队准备登机了。”我失望地回答。

  “我刚到。你可以出来到安检口来吗?”

  “不行啊,已经快起飞了。”

  “可不可以坐明天的早班走?”

  “来不及,明天上午法院有调解会,一定要参加。”

  “那好吧,早点回来。”他惋惜地说。

  我应承着挂断了电话,心情低落。从我排队的地方可以隐约看见停机坪,明知什么也不可能看见,我却仍旧努力分辨那些大大小小的飞机,猜测着他正从哪架飞机上下来。

  有时候会有宿命的感觉,仿佛与他,总是在错过之间,像是缘份尚未修到。或许,当人对前途充满疑虑时,会容易变得迷信吧。

  空姐开始放行,刷登机卡的机器“叮叮”作响。我振作情绪,随着人群向前移动,后面有人紧紧贴上来,我往前让让,依旧贴上来,再让让,还是贴上来。这令我极不快,欲扭头发火,转头瞬间,嗅到那种极熟悉的淡淡香气,然后,竟看见了林启正微笑的脸。

  我惊喜到大叫一声,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周围的人想必是诧异莫名,我却已管不到许多,只顾将脸埋在他的肩上,用力地擦来擦去,直到两颊泛红,方才抬头向他傻笑。

  “你怎么进来了?”我问。

  “我当然有办法。”他答。

  终于见到了他,刚才的遗憾化为乌有。

  周围的人都已入了登机口,他拥着我向前走,我将登机牌交给空姐,转头想对他说再见。

  但他笑而不语,竟也从身后变出一张登机牌,同样交给了空姐。

  我更惊讶:“你也去北京?”

  “不,我送你去北京。”他答。

  “送我?!”我不相信地反问。

  “对,送你。明天上午我再回来,下午有个会议必须参加。”他边说边接过我手中的电脑包。

  “谢谢。”我感动地只会说这两个字。

  “不用谢。”他居然正儿八经地回答,我轻捶他一拳。

  两人一道登上飞机,他没有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跟着我来到经济舱,与我邻座的人商量换位置,头等舱换经济舱,那人自然迭迭称好,起身离去。然后他挤坐在我身边,身高腿长,颇显局促。

  这没有预料到的相见,完全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只知道痴痴望着他,望着他脱掉外套,扯下领带,系上安全带,调整好坐姿。

  他见我如此,伸手捏捏我下颏:“傻了?”

  “没有,变花痴了。”我说:“我们办公室的女孩曾问过我,和你在一起,会不会流鼻血、流口水、视线模糊、有犯罪冲动?还说这是花痴症状。”

  “搞什么?说的我好像海洛因。”他故作不满。

  “别得意,没这么好,我说像是狂犬病。”我反驳。

  他笑,但脸上明显疲惫不堪,眼窝有些深陷。

  “最近是不是很辛苦?”我问。

  “是,一个星期跑了三个地方,开了不下二十个会,见了不下一百个人,每天睡眠不超过四个小时,你说辛不辛苦?”

  “为什么这么赶?不可以安排得稍微松一点吗?”

  “我想赶回来见你,拼命压缩日程,结果你却要走。我不甘心,所以安排他们买与你同班的机票,幸好头等航的机票总是卖不完。”他伸手将我搂在怀里:“再不见你,我会疯掉。”

  飞机开始升空,我偎在他的怀里,感到幸福与安定。

  我拿起他的手,看他的掌纹。“你会看手相?”他问。

  “会啊。”我瞎说。

  “看到了什么?”

  “看到你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儿女绕膝。”我用手指轻划他掌心。

  “那你有没有看到我日夜工作,心力交瘁,无法享受人生。”

  “是吗?真的这样忙吗?”我抬头心疼地看他。

  “身不由已,完全没有自由。”他叹道。

  “不如少做点,反正你也够有钱了。”

  “我的家庭很复杂,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知道一点。”

  “我父亲已退二线,将生意暂时交我管理,如果我有纰漏,他随时可以换人。所以,我必须事事亲力亲为。”

  “换了就换了呗,大不了我养你。”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他轻笑,没有回答。

  他手腕上依旧有一块腕表,全钢表带,厚厚的,闪着金属的光泽。我问:“这款表上为什么有两圈数字?”

  “双时区的设计,出国时方便一些。”他答。

  我拨弄着他的表,忽然发现他的手臂和手背上竟有些细细的伤痕。“这是怎么回事?你后母虐待你?”

  他捏我的耳垂,无奈地说:“你的脑子里哪有这么多奇思怪想?我只是小时候顽皮,经常与同学打架。”

  “赢得多,还是输得多?”

  “一半一半吧。我打架从小学一直打到中学,从国内一直打到国外,外国人比较壮,难度更大。”

  “真看不出来,你这么斯文,像个乖孩子。”我撑起身子,仔细端详他。

  “越是不像的,越是能打的。”他有些得意地答。

  “现在还会打吗?”

  “不打了,中学快毕业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武力不如金钱好用。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打架了。”

  “是你爸教你的?”

  “对,他教我学会如何用钱收买人心。”他的语气里有些自嘲。

  “启正……”我俯在他胸口,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嗯?”他把脸贴过来。

  “我只要一半的你,只要一半,或者还可以更少,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哪怕是百分之一,就可以了。”

  “我想给你百分之百。”

  “不要那么多,只要分小小的一点点,但是,必须是你最好的那一点点,好吗?”我用手指尖比划着那一点点。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说:“我最好的部分可不止一点点。”

  “那你还留一点给别人吧。”我回答。

  他知道我说什么,他知道我指谁,所以,他沉默了。而我,一时间回想起江心遥站在千手观音前的笑脸,心中也涌起丝丝的负罪感。

  过了许久,他开腔:“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江心遥?”

  “想问,但不知该怎么问。”我实话实说。

  “对左辉,我也是一样。”他说。

  “左辉?很简单,大学恋爱,毕业后结婚,然后他有了外遇,提出离婚,我同意了,就这么简单。”我用短短的几句话就概括了自己的前十年。

  “可是你曾经为他哭得那么伤心。”

  “被人背叛的感觉不好受。所以,你也不要让江小姐知道我的存在。”

  “她早晚会知道。”

  “希望她永远不知道。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我发自内心地说。

  “我认识她很多年了,在美国,我们住在同一个街区。我父亲很早就告诉我,如果我想将来事业有成,一定要娶她做老婆。所以,我就去追她,送她花,送她礼物,我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喜欢她,也让她喜欢我。”

  “你们俩确实非常般配。”

  “是的,一切都很合适,也很顺利。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才发现,如果真正爱上一个人,自己的心是不会听大脑指挥的,我没有努力去做什么,但是只要看见你,我就身不由已。”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

  “我也是。可高展旗说,爱上你的女人,何止成百上千?”我得承认,高展旗的话始终让我耿耿于怀。

  “而让林启正爱上的女人,从头至尾,却只有你一个。”他轻轻回答

  从小小的窗口望去,我们飞翔在白云之上,繁星之下。我靠在他的胸口,数着他的心跳。每一秒都如此宝贵。

  到了北京,已是晚上8点。

  他牵着我的手走出机场,坐上了早已等候的车中。

  我们度过了一个极愉快的夜晚,丰盛的晚餐,以及整夜的缠绵。

  第二天,我在晨光中醒来,他依旧在我身边熟睡,俊美的侧脸令人心动。我蹑手蹑脚走进浴室,生怕惊醒了他。

  可是当我走出浴室,却发现他已经穿好衣服,站在窗前接电话,脸色阴沉。

  “不管怎样,我不同意这个安排。下午开会我也是这个意见!”他斩钉截铁地对着电话里说,然后“啪”地合上了电话。

  他回转身,看见我,脸色稍缓,我问:“没事吧?”

  “没事。”他走过来轻轻拥抱我:“睡好了吗?”

  “睡好了。”

  “我得走了,10点的飞机,北京这边爱堵车。”他边说边走进了浴室。

  我郁闷地躺倒在那堆还存有体温的被褥中,留恋不已。

  他走出来,俯身看我:“不高兴了?”

  “嗯。”

  “舍不得了?”

  “嗯。”

  “下次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去远一点,去久一点,好吗?”他哄我。

  “嗯。”

  “走吧,吃早饭去,我要去机场了。”他将我从床上拖起,拥着我走出了房间。

(三十八)

  餐厅在二楼,窗明几净,阳光充沛,早餐品种异常丰富。我胃口大开,端着个盘子左拿右拣,堆成小山。此时转头找人,林启正已坐在靠窗的桌前,喝着咖啡。

  我走过去,见他面前只有咖啡杯。“为什么不吃东西?”我问。

  “没有胃口,喝点咖啡就行了。”他答。

  “那不行,好歹吃点东西,我去帮你夹。”我放下手中的盘子,准备转身。

  他牵住我的手:“不用,别浪费,你自己吃吧。”

  我看他,他的表情很认真。以我的心情,真想无论如何塞点东西进他的嘴里,但他的态度,让人没有反对的余地。

  我只能坐下来,好胃口也打了折扣。

  他啜着咖啡,望着窗外,满腹心事。

  “有什么事情吗?”我问。

  他回神看我,答:“没事,早餐味道怎么样?”

  “不错,你要不要吃一点?”我继续游说。

  “谢谢,不用了,你多吃点。”他说完,又望向远处,开始思考。手里的手机,不停地开开关关。

  我吃到无聊至极。十分钟后,忍不住重提旧话题:“出什么事啦,你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他的思绪又被我拉了回来,但他好脾气地答:“没什么,公司的事情。”

  “或者你可以说出来,我们讨论一下,你们公司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一点啊。”

  他看着我,犹豫了几秒钟,说:“我爸要让我哥哥林启重回到公司任财务部总监,我一直反对,但看样子还是改变不了我爸的心意。”

  “他不是曾经挪用过公司的钱吗?”我问

  “你知道这件事?”

  “听说过。”

  “所以,我坚决不同意他回财务部,根本没有办法监管他,谁知道他会不会干出同样的事来!”

  “你爸爸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前科,为什么还坚持用他?”

  “他是长子,他的母亲还在,日日找我父亲,要让她儿子出人头地。”

  启正的话突然让我有些心酸,别人的母亲还在,还可以为了儿子去出头去争取,而他,只能靠自己。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鼓励道:“没关系,你是副总裁,比他大,盯他盯紧点,找到机会再下手‘卡’。”我另一只手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我的表现让他露出一丝笑容,他反过手来握住我的手:“邹雨,我知道我说这些话没有意义,但我确实想说,继承致林的家业是我的理想,我不能放弃,但是和你在一起是我的心愿,我也希望实现。所以,委屈你,耐心地等我,等我站稳脚跟,我一定会……”他突然停顿了下来,仿佛有话难以启齿。

  “你会离了婚,再和我结婚。”我把他不敢说的话顺畅地说了出来。

  他有些局促,但表情坚定地点了点头。

  “如果到时候我没有结婚,我会考虑你的提议。”我正儿八经地回答。

  听到我的话,他笑起来,眼角浅浅的鱼尾纹,让他多了几分感性。他凑近些,低声说:“爱过我的女人,不会再爱别人了。”

  我用手轻拍他面颊:“别刺激我,小心我去试一试。”

  他将我两只手都握在掌心,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给你机会。”

  我看着他,忽然从他眼里看到强悍的意味,这是我在别人眼中看不到的霸气。林启正,一个向着权势顶峰努力的人,终不是普通的男人。即使他会焦虑,即使他会彷徨,但他依旧会想方设法将一切掌控在手中。

  他的电话响了,他瞄了一眼号码,松开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然后他起身,走到了餐厅外的阳台上,才将电话放到耳边。

  我坐在桌前,虽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是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表情,他的口型。他在说英语,断断续续地,没有重点的,眼角眉稍间或露出温柔的表情。

  是和一个女人吧?是和那个即将嫁给他的女人吧?我在心里暗自揣测。和我通电话时,也有这么温柔的表情吗?还是会更甜蜜?会笑得更开心?

  我一直努力想要忘记那个即将到来的十月,但是,忘记,不代表它不会来临。

  仿佛过了许久,他才回到座位上。

  “吃好了吗?我要走了。”他催促我。

  我直直地望着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你定在什么时候结婚?”

  他楞住了,思忖良久,困难地回答:“十月十八号。”

  “哦,在哪边?”我问。

  “什么哪边?”他反问。

  “在哪边办酒?”

  “没有宴席,只是登记。”

  “哦,我本还想打个大红包呢。”我想开个玩笑,但听起来醋意浓浓。

  “邹雨。”他再度紧握我的手,深深地看着我:“我和你之间,与这件事没关系。你不要去想它,OK?”

  我努力露出轻松的笑容,朝他点点头,说:“是,我只是随口问问。走吧,你要迟到了。”

  把他送上车,再看着车驶离酒店,我的心,有了些落寞的情绪。

  回到房间,他昨日穿过的衣服还搭在沙发上,富家子的奢侈终究与众不同,他没有行李,昨晚在楼下的专卖店从头买到脚,然后,所有换下的衣服随手丢弃。我呆呆地靠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衣服,衣服散发着我所熟悉的树林的清香,还夹杂着昨晚的红酒和香烟,就像梦一样。

  “爱过我的女人,不会再爱别人了。”他说的话在脑中回响。我原以为,我可以掌控这场感情,但是,也许真如他所言,这场爱,远比我想象得更纠缠更无奈,而我,已是泥足深陷,欲罢不能了。

  虽然他交待酒店将房间留到我离开北京那一天,但是,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间,又岂是我们这种打工一族长留之地。我退了房,拖着行李回到了顾问公司的宿舍。他换下来的衣服我舍不得丢,一并拖了去。晚上,我把它们洗干净,晾在了房间外的阳台上。浅灰色的衫衣,在风中摇摆舞蹈,我坐在床边,看到入神。

  手机响,是他的电话。

  “为什么不住酒店?”他劈头就问。

  “不方便。”我答。

  “我已通知酒店为你准备一台车。”

  “不用,我住在公司这里挺好,挺习惯。”

  “是吗?我想酒店住着舒服一些。”

  “谢谢。还有,你的衣服我没丢,洗干净了,回去带给你。”

  “好啊。从来没有女人帮我洗过衣服。”

  “难不成你自己洗?”

  “都是佣人、钟点工洗。”

  “那不是女人吗?”我抓到把柄。

  “哦,更正,从来没有心爱的女人帮我洗过衣服。”他忙说。

  “是从来没有心爱的女人?还是从来没有洗过衣服?你要说清楚。”

  “和律师说话可真费劲。是除了你以外,从来没有心爱的女人,更别说洗衣服了。满意吗?”

  “还行。在我的启发下,逻辑严谨一些了。”

  他在电话那头笑,我竟有些欣慰,和我通电话,他想必是笑得更多。

  “启正。”我喊他的名字,仿佛这是我的特权。

  “是。”他回应我。

  “我看见你的衣服在风里面跳舞,下次你带我去跳舞吧?”

  “好,下次我带你去欧洲,去巴黎,去伦敦,去维也纳,去威尼斯,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跳,好不好?”

  “好。”

  “邹雨……”换他喊我的名字。

  “嗯?”

  “要开心好吗?不想看到你因为我变得不开心。”

  “好。”

  “早点回来。”他叮嘱道。

  我合上电话,继续望着那件跳舞的衬衫,心想,去欧洲跳舞,真美啊,可是,真想在中国跳,在大街上跳,在全都是熟人的PARTY上跳,那才是我最盼望的。

 (三十九)

  我在北京一呆就是五天,归心似箭,无奈调解总是费时费力,迂回曲折,难以迅速了结。以致于后来为了撮合双方达成协议,我开始做自己一方的工作。

  林启正的电话倒是常有,但往往极短,他的忙碌,不是我能设想。而我,从不主动打电话给他,或许是心虚吧,生怕会令他在不适当的场合感到局促。

  走之前的那天下午,雨下得很大,我坐公司的车去法院参加证据质证会。车开在半道上,突然小巷里蹿出一辆自行车,司机紧急刹车,幸好没有撞上。师傅摇下窗玻璃,对着那人用京腔破口大骂。

  我的手腕因为用力撑住前面的座椅而抵到生疼,突然间,回忆起那个暴雨的傍晚,曾经坐在林启正的车上,遇见同样的事情。想起了他在雨中混身湿透的样子,想起了与他共撑一伞的片刻,想起了他当时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了我和他之间,那么强烈的吸引与抗拒,一时间,思念变得格外炙热,我耐不住,竟壮着胆拨通了他的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或许,是个惊喜。

  “喂……”他的声音很清晰,但背景嘈杂,仿佛有人在大声讲话。

  “喂……”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只好回了一声。

  “有事吗?”他的话很官方,完全没有感情色彩。

  “没什么事。”我只好答。

  “我在开会,待会再和你联系。”他说。

  “好。”我答。

  他随即挂断了电话。我完全能够想象,他在会议桌前,将电话摆回在桌上,然后正襟危坐、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刻,我望着车玻璃上划下的雨痕,心情一时低落,不能怪他吧,当然不能怪他。但是当我发现我不是他最重视的那一部分的时候,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人的心,总是贪得无厌。

  半个小时后,当我坐在法庭上,与对方交换证据时,手机在桌上震动。他打过来了。

  我没有接,仿佛想告诉他,我也有更重要的事情。

  手机不停地震动,一个,两个,三个,终于停止。然后,有一条短信发了过来:“sorry,I’mverybusy.I’llcallyoulater.”

  他不会用手机发中文,我曾经为此遗憾,少了一个时尚的传情方式。但是现在看来,他绝不是可以坐在那里,带着笑抱着手机你来我往的人物。

  晚上十点,他的电话又来了。

  我还是接通了电话,毕竟已不是初恋的少女,即使有不满,也懂得要留个尺度。没有男人喜欢过于娇纵的女人。

  “生气了?”他温柔地问。

  “没有,电话调到震动档,放在包里没发现。”我撒谎。

  “那为什么不打过来呢?”

  “怕你不方便。”我淡淡地说。

  “对不起,你打电话时,我正在听物流公司的赵总汇报工作。”

  “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忙。”

  “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你从来没打过,除了那时为了工作的事。”他终于说了这话。

  我笑了一下,有些勉强。

  “对了,赵总说,邹月想辞职。问我该如何处理。”他说。

  “想辞职?我没听她说啊。”我有些惊讶。

  “你问问她,如果另有高就,我可以处理一下。”

  “有熟人就是不一样。”我感叹道。“想当年,我找你说了多少好话。”

  “你那样子,可不像来找我说好话的,倒像是来找我打架的。”他笑道。

  “是吗?我很凶吗?”

  “是啊,而且后来你在电梯里说左辉是你前夫,真把我吓到。”

  “我是个诚实的人。”我有些尴尬。

  “真嫉妒他,比我先遇见你。”他忽然说。

  “会有区别吗?”

  “当然,如果让我早几年认识你,我的安排会完全不同。”

  我默然。这个话题,没有讨论的意义。

  “案子进展如何,该回来了吧?”他很敏感,马上改变了话题。

  “明天的飞机。”

  “什么时候到?”

  “下午四点。”

  “哦……我可能没有空来接你,到时安排一台车过来。”

  “不要!”我急急地推辞:“不用接!”

  “有人接你吗?”

  “没有,我又没什么行李,自己找个车就回来了。”

  “邹雨,为什么你总是拒绝我的安排?”

  “我自由惯了,不用别人照顾。”我答,但实际上,我内心所抗拒的,是这种安排背后的所代表的东西,他的权势,他的财富,那些,不是我应该享受的。而我,又怎能跟他说我真实的想法?

  他仿佛有些无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只是想讨好你,但是看来讨好你很难。”

  “现在,你应该不需要讨好我了吧?”我有些暧昧地说。

  “不。”他温柔地回答:“对你,我永远都在想该怎么讨好。”

  我笑了,笑得甜到心里,原有的一丝怨气早已烟消云散。这个男人,高高在上,腰缠万贯,竟能俯下身来对我说出这等谦卑的话,不论是真是假,都已让我满足。

  和他缠绵地说了再见以后,我挂记着邹月的事,打通家里的电话,没有接。我又打邹月的手机。

  响了很久之后,邹月接通了电话:“姐,你回来啦?”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亢奋,背景有音乐的声音。

  “没有,明天才回来。这么晚了,你在哪里?”

  “我在泡吧,姐夫带我来的,我还碰见了高哥和他女朋友。”

  “你怎么跟他们搞在一起,快点回去。”我听得皱起了眉头。

  “好,待会儿就回去。”

  “听说你要辞职?搞什么名堂?”

  “我这边笔试过关了,姐夫说帮我想办法过面试,所以我得辞职啊。”

  “还没搞成的事,你到处去宣扬什么?万一进不去呢?”

  “姐夫说没问题啊,姐,你怎么知道我要辞职?”

  “我当然有办法。”我搪塞道,然后命令她:“你早点回去,11点到家,到时候我给家里打电话。”

  “好,对了,姐,高哥的女朋友挺漂亮的,他还说你把他甩了,哈哈哈,你和他什么时候谈恋爱了?”

  “别听他瞎说,你记得早点回去,别喝多了酒。”

  “好好好!”邹月答应着挂断了电话。

  我无奈地摇摇头,忽然有些担心高展旗酒过三巡后说出不该说的话,操起电话想警告他,但再一思量,又放弃了这个打算。我能怎么说呢?我有什么立场呢?我不过是个被高展旗捉到的贼,无话可说,只能听天由命。

  如果说在林启正那边,江心遥是个雷区,在我这边,邹月就是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便会引爆。我能做的,只是祈祷这一天晚一点到来。

(四十)

  我走出机场的出站口,看见了傅哥在人群中对我挥手。

  我朝他走去,他也迎过来,接下我手上的行李。

  “不好意思,辛苦你跑一趟。我说了不用接的。”我抱歉地说。

  “林总的好意,你就领了吧。”他答。

  我只能微笑。

  坐上车后,傅哥拨通了林启正的电话,报告已接到我。随后将电话递到我手里。

  “一路还好吗?”他在电话里问。

  “还好。谢谢你。”我说。

  “我们之间,好像谢谢说得太多了。”他答。

  “那就不谢啰。”我马上转弯。

  他笑,然后问:“晚上有时间见面吗?”

  “我答应了邹月回去吃晚,我弟弟也要回家,吃完饭后再和你联系吧。”

  “好的,再联系。”他挂断了电话。

  这时,车子已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我把手机递还给傅哥。

  傅哥带着笑对我说:“最近感觉怎么样?”

  我竟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还好。”

  “邹律师。”傅哥很郑重地说:“我要谢谢你。”

  “为什么?”

  “说实话,我跟着林总也有好多年了,从来没有见到他像现在这么高兴过,你真的是他的有缘人。”

  “如果不是傅哥你说的那些话,我和他也不会有今天,也要感谢你啊。”我发自内心地说。

  “虽然他们都是有钱人,但是过得其实很辛苦,不是事事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所以,你要多体谅他,有时难免也会受点委屈。”傅哥认真地说。

  “没关系,我知道他的难处。”

  “唉……”傅哥突然叹口气:“林总的今天也是自己一步一步搏回来的,我记得他那时刚回国,进公司做事,也受了很多脸色,你知道,他妈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帮他说话,林董原来的大老婆和现在的老婆都是厉害角色,哪里容得下他,林启重更是不停地踩他。逢年过节他都是一个人,真可怜,有时过年我还把他带回家去吃年夜饭,不过幸好他挺过来了。”

  听到他这话,我也陡生同情之心,“他爸爸难道不喜欢他吗?”我问。

  “这么多儿子老婆,他怎么喜欢得过来啊?况且他有时候也夹在中间难做人。林总自己很努力,很有才华,现在也算是出头了。”

  “他与江小姐的婚事也很重要吧?”我忍不住问。

  “那当然,我记得他去年正式与江小姐谈朋友以后,林董对他的态度马上就变了,经常把他带在身边见客人,以前都是带着他哥哥。做生意的人,就是这么实际。儿子重要,生意更重要。有了江家的的支持,林家的事业肯定更发达,你要知道,江小姐是独生女,以后江家的一切都是她的。今年定了婚事后,马上又升了林总做副总裁,这也是做给江家看的嘛。”

  听到傅哥的话,我只觉难过,在这场庞大的持久的家族生意里,我又算得了什么?

  也许是看到我不悦的表情,傅哥马上说:“不过,我看林总和江小姐在一起,哪像两个谈恋爱的年轻人啊?坐在一起隔得老远,说话也是客客气气,不停地三克由、三克由(thankyou)。”

  傅哥说起英文来,生硬而且怪腔怪调,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傅哥也不好意思,“呵呵”地露出憨厚的笑容。笑完后,他继续说:“林总对你,真是很用心,有时候看他望着你的眼神,我都很感动。所以,钱多钱少都不重要,关键是两个人要有缘份,而且要珍惜这种缘份。”

  我点点头,傅哥的话很朴实,很真诚。缘份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但这中间也分个三六九等啊,并不是每个缘份都能善始善终,我在心里惴惴不安地思量着。

  我回到家,打开房门一看,客厅里一片狼籍。衣服、食物、说不出名字的纪念品,甚至还有一个牛头赫然摆在桌上。邹天和另一个从未见过的男生在沙发酣然入睡。看样子,西藏之行收获颇丰。

  我没有吵醒他,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收拾行李。打开箱子,首先看见林启正的那几件衣服,我赶紧拿出来,收在了衣柜的最低层,心想,找机会尽快还给他,放在家里太不安全。

  晚上,邹月回来,我和她在厨房里忙进忙出,搞了一大桌菜,那两个家伙居然还在熟睡。我对邹月说:“去,把他们俩弄起来。”、

  邹月也真不含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口哨,凑近邹天的耳朵,猛吹了两声。邹天在梦中吓到直接滚到地上,邹月和我哈哈大笑。

  我说:“起来吧,吃饭了。”

  邹天懵懵懂懂地踢了踢他的朋友,两人擦着眼睛坐在了桌前。

  这两个家伙许是饿疯了,不一会儿功夫,一桌菜吃得一干二净,剩我和邹月瞠目结舌。

  睡饱吃饱后,邹天终于有力气说话了。“大姐,二姐,忘了介绍,这位是丁甲,我导师的儿子,现在在学校化学系当老师。我大姐,邹雨,律师,我二姐,邹月,会计。”

  那个男生腼腆地站起来与我们打招呼。虽然他与邹天都被西藏的太阳晒到一脸暴皮,但看得出是个斯文有家教的男孩子。

  我想起这就是邹天提过,要给邹月做介绍的那位,望向邹天,他朝我眨眨眼,我们俩心领神会。

  我笑容可掬地对丁甲说:“你好,你的名字好有趣,是甲乙丙丁的丁和甲吗?”

  “是。”他答:“我姓丁,我妈觉得这个姓成绩太差,所以在后面给我加了个甲。”

  我拍手哈哈哈大笑:“有意思。”——看来他父母也颇有幽默感,这样的家庭我喜欢。

  邹月毫不知情,一边捡着碗里的剩菜塞进嘴里,一边随着我们傻笑。

  我望着邹月,暗想:求你了,看上他吧。

  一晚上,我表现异常活跃,不断寻找话题,让这两人都能有表现的机会,而且西藏之行,无疑成为整晚的焦点,当大家头靠头聚集在邹月的电脑前欣赏那些照片里,我几乎有一种成功的预感。邹月长发拨肩,眼神迷离,文静内秀,应该是男孩心中的首选对象。

  不知不觉到了10点钟,邹天和丁甲扛着行李下了楼,我一路送他们,一路盛情邀请丁甲有空再来玩。

  走到路边,我们三人都探头寻找着空驶的出租车。忽然一辆白色小车停在我们旁边,左辉从车上走了下来。

  “姐夫!”邹天大声喊。我在他身后狠踹他后脚跟一下。这些家伙,好象有意不改口。

  “小天,回学校去?”左辉问

  “是。”

  “我送你们吧,这么晚,不好叫车。”

  “好啊,早听二姐说你买了车,一直就想坐坐。”邹天毫不客气,说完就往车上爬,丁甲也跟着上了车。

  我只好对左辉说:“辛苦你了。”转身准备回家。

  左辉从我身后追上来说:“邹雨,邹月那件事,我明天约了主管人事的李局长吃饭,你也认识,就是我原来的老处长,你也一起来吧。”

  “不用了吧,我们一起去不合适。”我犹豫着说。

  “没什么不合适,我们之间的事,李局长又不是不清楚,你去,显得更有诚意一些嘛。”

  他说得也有道理,为了邹月,我只好不要脸面,与前夫一起出行。于是我说:“好吧,明天你告诉我具体地点。”

  “我明天来接你吧。”看得出,我的让步让他很高兴。

  我横他一眼:“不用你接,我自己去。”

  “好,好,我明天打你电话。”他说着,返身回到车上,开着车向学校方向奔去。

  邹天和丁甲摇下车窗,向我挥手道别。

  回到家里,邹月涂着一脸的面膜,在客厅里看电视,见我进来,对我说:“你的电话一直在响。”

  啊,林启正,一定是他。我仔细看小月的表情,涂着面膜,看不出所以然。

  我走回房里,放在梳妆台前的手机上显示出4个未接来电,全部都是一个号码。好险!想必她没有多事去看我的电话。

  我关上房门,回拨过去。第一句话就问林启正:“你打了我几个电话?”

  “没记错的话,是四个吧,怎么了?”他很奇怪。

  我暗松一口气:“我把电话放在家里了,担心被小月看到。”

  “我知道我不在你的电话簿里,上面应该不会显示我的名字。”他答,没想到他观察如此仔细。

  “可是万一她记得那是你的电话呢?”

  “我还是那句话,防不胜防,她早晚会知道。”

  “越晚知道越好。”

  “好吧,以后我们都小心点。”他答,转口问:“今晚忙什么?我一直等你电话。”

  “邹天带回来一个大学老师,给邹月介绍对象,我一直在招待他们。”

  “成功了?”

  “还不知道,应该有希望吧。”

  “可不要看上你了,像我一样。”他笑着说。

  “不可能,那是个小男孩。”

  “对了,我换车了,换了台吉普车,黑色的陆虎,牌照是66888。”

  “原来的车挺好的,为什么要换?”

  “没什么,开久了,想换换。”他轻描淡写地说。

  “奢侈!”我叹道。

  “早点休息,我也回家了。”他说。

  “你还在外面?”

  “我一直在办公室。”

  想必是为了等我,我很抱歉地说:“对不起。”

  他连忙阻止我:“不要说对不起,也不要说谢谢,说得太多了,会显得陌生。”

  “该说的时候还是想说啊。”我无辜地说。

  “换别的方式吧。”他悄声答。

  我不由地笑起来,男女之间的对话,说着说着就有些暧昧,但这就是恋爱里的小趣味。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也许,乐观地想,从邹月的恋爱开始,一切都会有转机吧。

(四十一)

  第二天一早,天气明朗。

  我坐的出租车正停在星巴克的门口,下车时,我力图让自己姿态优雅一些,甚至还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拂了拂头发。

  但是,我的眼睛寻遍了星马克靠窗的每一个位置,没有看见林启正的身影,路边,也没有一辆什么66888黑色的吉普车。我不甘心,又走进星巴克仔细找寻,还是没有。这家伙,想必是那日被我撞见,不好意思再玩这种守株待兔的把戏。

  不过,还真有些失望,毕竟已有好几天没有见面。

  走进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张红色的请柬。

  我打开信封,首先看见的是请柬上的婚纱照,小两口脸贴脸依偎在一起,其中一个居然是——高展旗!

  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打开请柬,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高展旗、白丽订于9月28日中午12:08在君皇大酒店二楼宴会厅举行婚礼。”

  白丽?何许人也?听都没听说过,这也太快了吧。

  我把请柬丢回到桌上,不禁哑然失笑。一时间,我的心态极之复杂。虽然我从来没有认真面对过他的感情,但他站在我身后对我说的那番话,毕竟让我无法忘怀。可是,说完之后,他转身就与其他女人喜结连理,这也未免太过讽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吗?

  正想着呢,高展旗敲门走了进来,以往进我的办公室,他什么时候敲过门?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看了吗?”他对着红色请柬努努嘴。

  “看了。”我镇定自若地回答。

  “有什么感想?”

  “为你高兴呗。”

  “我还以为你会有点失落呢?”还好,他又恢复了几分的油腔滑调。

  “为你失落的大有人在,轮不到我。”我答。

  他划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我对面:“交给你三个任务。”

  “说吧,理当效劳。”

  “第一,那天帮我收礼金。”

  “没问题。”

  “第二,帮我借两台奔驰接亲。”

  “两台?”我瞪大眼:“我一台都借不到,我不认识开奔驰的老板!”

  “你不认识,有人认识啊!”高展旗用很暧昧的口气说。

  “别人认识你找别人,找我干吗?”我不悦。

  “我跟那个别人说不上话,你就不同啦。”

  “高展旗!”我严肃地说:“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请你尊重我,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好好好,我自己去找他。”高展旗让步:“他们公司里就摆着好几台呢。”

  “那是你的事。”

  “但第三件事,就请你一定帮忙,千万不要生气!”他表情诚挚地说。

  “那得看是什么事?”我双手怀抱胸前,示意有所防备。

  “你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势利,就是这么看人来,你的朋友有档次有水平,你也就跟着上档次上水平,如果你混得都是些出不得台面的朋友,你也就被人瞧不起。尤其是像我们做律师这一行,就是拼谁的人脉足,谁的背景厚……”他开始滔滔不绝。

  我大概听出了他的意思,举起手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你要我干什么?直说。”

  “请林启正务必出席本人的婚宴!”他也不含糊,直截了当。

  “你发张罚款单给他不就结了?”

  “错,据我所知,林启正极少参加此类场合,更何况我跟他关系一般般。”

  “他又不是国家领导人,为什么一定要他到场?”

  “他牛啊!他有神秘感啊!平时从不出席此类场合,我结婚他却来躬逢盛会,说明我和他关系非同一般啊!”

  我看着高展旗,深感无奈:“老高,我们不就是一个小律师,有必要这样吗?”

  “律师,不就靠面子吃饭吗?谁面子大谁吃得多。那些个小法官小庭长什么的,见我和大老板这么深的关系,还不对我另眼相看?以后还指望我给他们找案源完成任务呢!”

  我望着他,无话可说。

  他双手作揖:“求你了,帮我去和林总说说。你一句话就能摆平的事……”

  “高展旗!”我讨厌他总是把我和林启正联系起来,连忙喝断他。

  他却充耳不闻,继续说:“真的,邹雨,帮我这个忙!只要他能来,我特赦你不用打红包。”

  “你自己去和他说嘛,扯上我干吗?”

  “我和他说不上几句话,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根本没办法沟通。”高展旗有点气急败坏。

  会吗?我心想。我一直觉得他算是不摆架子的老板,难道他在我面前表现得不一样吗?

  高展旗将身子靠向椅背,摆出一副懒洋洋的姿态:“邹雨,我开始真的很不服气,觉得自己等你这么久很冤,如果你是嫁给他,那我甘拜下风,但你……”他把后句话吞了下去。

  我瞪着他,倒看他说出什么好话来。

  他挪了挪脚,继续说:“我一腔愤怒,跑去找他,结果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和邹雨之间的事,不需要与你讨论。真他妈牛!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更气了,真想他妈的不在他手底下做了。结果后来,我一个朋友说的话点醒了我,那个女的也知道林启正,我问她,如果林启正和高展旗,你选谁,那个女的想都不想就说, ‘如果选择题里有林启正,不管是在A、B、C还是D,他永远都是正确答案。’”

  高展旗猛地一拍桌子;“那一句话,让我彻底想通了,我和他去斗气,真是何苦。不如感谢老天,让我有一个与他关系超铁的朋友,对我更有好处。所以,现在,对你的选择,我完全没有意见。”

  听着他的话,我只觉惆怅,林启正,在我看来,是爱,在别人看来,却只是金钱与权势。

  高展旗还在说着:“所以,邹雨,你有义务改善我和林启正之间的关系,这次婚宴,就是启——动——仪——式!”

  我正准备在回他两句,电话响了,左辉打来的。

  “晚上在哪里?”我问。

  “天一酒店如意包厢,我约了6:30。”

  “又是天一,腻不腻啊,这个城里没别的地方吃饭吗?”我抱怨。

  “领导都爱吃那里的鲍鱼嘛。”

  “好吧。”

  “要不我顺路过来接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过去。”

  我这边说着,高展旗那边用一种万事皆明的暧昧表情退出了办公室,一路退一路用口型对我说:“别忘了让他来!”他定是以为我在和林启正通话。我无奈地摇摇头。

  下午我准备出发去天一酒店时,林启正打来电话,我抱歉地告诉他晚上有一个非去不可的应酬,正巧他说他也要陪客人吃饭,于是两人约好了晚饭后见面。

  我前脚进了包厢,左辉和李局长后脚也到了。李局长一直是左辉的领导,与我算是熟人,所以见面分外热络,三人相谈甚欢,关于邹月之事,他也满口应承尽力帮忙。

  酒过三巡之后,李局长开始做月老,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邹,左辉呢,是个好同志,工作认真,作风严谨,大有前途嘛。以前,他走过一些弯路,这也是我这个做领导的教导无方,监督不够,责任主要在我。不过年轻人,犯点错误是难免的,你也要放宽心,宽宏大量原谅他,给他一个机会。我知道,他对你一直是有感情的,也一直没有忘记你。破镜重圆,那也是一件好事啊。好不好?”他边说还边拍我肩膀。

  我无话可答,只好陪着笑脸不住地点头。

  左辉坐在一旁,低头喝着闷酒,好象说中了心事。

  幸好此时李局长的电话响,方才解了这场困局。

  又闲聊了片刻,我提议请李局长去洗脚,李局长连连称好。左辉站起来走出包厢,我估计他准备去结账,忙跟了出去。

  他果真走到前台掏钱包,我冲上去阻止他:“不用,不用,我来。”

  “没关系,我来是一样的。”他执意从钱包里取出信用卡。

  “不!不!这是我妹妹的事,怎么能让你出钱!”我按住他的手,也从钱包里掏钱。

  正当我们拉拉扯扯,热乎得不得了的时候,忽然我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林启正与一帮人从前台边的楼梯上走下来,正看到这一幕。

  我心里一阵发慌,心想恨恨地想,那里这么巧,跟演电视剧一样。

  林启正离开人群,径直朝我和左辉走来。好几天没见他了,猛一碰面,总有些心动。他看来也喝得不少,脸色有些发红。

  “左处长,好久不见。”他首先与左辉握了握手,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左辉忙说:“林总,前两次去你们公司,想见你,可惜不巧你都在出差。”

  “真不好意思,改日我专程请左处长来公司指导工作。”

  “不敢不敢,只要林总有空时能接见我们一下就行了。”两人开始打起官腔,听在我耳里,真有些难受。

  “你们今天也在这里吃饭?”林启正问。

  “对,请一个老领导。”

  

林启正扬头对前台的服务员说:“记在我帐上。”

  左辉忙说不用,林启正哪由他推辞,率领那帮人扬长而去。

  我杵在那里,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

  左辉耸耸肩,对我说:“也好,有大老板买单。”

  我勉强地挤出笑容,点点头。

  过了不久,我和左辉搀扶着已是半醉的李局长走出天一的大门,左辉让我扶着李局长,他去将车开来。

  我站在门口,用力支撑着李局长左右摇晃的身体,无意中发现,正对着大门口是一辆体积庞大的黑色吉普车,牌照号码66888。

  然后,我依稀看见林启正端坐车内的驾驶座上,黑暗的车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左辉的车此时已停在了我们身旁。左辉下车来,将李局长扶上了后座,我无法,只好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车子驶离酒店,我的电话响了。

  “你一定要坐在他旁边吗?”林启正在电话里问,口气相当生硬。

  “不是。”当着左辉和李局长,我无法正面做答。

  “你还要去哪里?”

  “我还有事。”

  “还有什么事?”他追问.

  “我再和你联系。”

  “那好,我等你电话。”他率先挂了机,表现出明显不满。

  我将手机放回包中,心中也有些烦恼,想到令他不快,竟有些自责。

  “谁啊?”左辉不识时宜地问。

  “不关你的事!”正赶上我的气没处发,狠顶他一句。

  他倒是无所谓,依旧说:“邹雨,李局长是我的老领导,对我最了解,他是一番好意,我别见怪。”

  我回头看李局长,早已瘫在后座上不醒人事。

  “李局长也是为我们好……”左辉继续说。

  “左辉!”我打断他:“如果你以为我一直一个人,是为了等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这句话噎得左辉半晌没出声。过了许久,他惴惴地问:“我们之间,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

  “没有,一点可能都没有!”我狠狠地回答。

  “我会等在你身边,等到你原谅我的那一天。”他竟说。

  我忽然想笑,男人总是这么容易地说永远,高展旗、左辉、还有林启正,都一样,而女人,如我,只选择我愿意感动的那句话。

  “送李局长回家吧。”我提议。

  我和左辉,加上李局长的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李局长弄上了楼。

  回到车边,我从车里取出包包,对左辉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这么晚了,你还去哪里?要不我送你。”左辉奇怪地说。

  “不用了,我自己去。”

  左辉只好开车离去。见他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我拨通了林启正的电话。

  “喂?”他答。

  “你在哪里?”我问。

  一辆车急刹在我身边,竟带起一阵风。原来他一直跟着我们。

  摇下车窗,他示意我上车。

  我坐上车,见他表情依旧不悦,摇起车窗,将车向前开去。

  “怎么换台这么大的车,贴得黑乎乎的,外面看里面什么也看不到,像部装甲车。”我顾左右而言他,想活跃气氛。

  他不答,只望着前方。

  “今天是为了小月的事,小月在考税务局的公务员,笔试过了,只差面试这一关,左辉请他们主管人事的副局长吃饭,打打招呼。”我只好正面解释今天的晚餐。

  “想进税务局,为什么不找我!何止是税务局?邹月想进哪个机关,我不能办到?”他开腔了,但声调有些不满。

  “前面报名考试什么的,都是邹月自己做的主,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昨天说起这件事,我就想着能搞成更好,反正李局长我也认识,所以就答应来吃饭啰。”我进一步解释。

  “你昨天和左辉在一起?你不是在帮邹月介绍对象吗?”他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没有啦,送邹天他们下楼的时候,碰见他,说起这件事。”

  “那么晚?怎么还会碰见他?”

  “他就住我们楼下啊!”

  他没再言语,车正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绿灯亮时,前面的车起步缓慢,他皱着眉,用力地按响喇叭,这车笛音极怪,吓我一跳。

  “下次还需不需要陪局长吃饭?”他突然问。

  “应该不用了吧。”

  “或者他再想办法把你弄进去?”

  “你说什么呢?”他的话让我有些不快。

  “为什么我的好意你都不愿意接受,而他帮的忙你又这么配合呢?”他忽然大声地责问我。

  我一时口拙:“启正,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明知道他对你有别的想法,你还和他同进同出,拉拉扯扯,你这样是在鼓励他吗?”他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可是我已经明确地拒绝他了。”我无力地分辩。

  “可是你也明确地拒绝过我啊!”他紧跟一句。

  我理屈词穷,甚觉委屈。突然,我的逻辑转过弯来,转头冲他大声说:“我想和谁在一起,就可以和谁在一起,你凭什么管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换作他一时楞住。这时,路上又一个红灯,他急踩刹车,车早已超出停车线老远,停在了路口上。绿灯通行的车在我们的车周围乱成一团,猛叫喇叭。

  他不管不顾,眼睛只盯着前方。

  我也不再说话,缩坐在座位上。

  忽然,他黯然地说:“就是因为我没有资格管你,所以,我很害怕会失去你。”

  我望向窗外,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他伸手过来,将我揽入怀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这样的爱情,真是让人辛苦。

  他载我回到他那个简陋的家,俩人在忧伤的情绪中激吻拥抱,直至高潮。

  他留我过夜,我坚决不允,这仿佛是一条底线。

  凌晨两点,他将我送回了家。我经过左辉的窗前,发现里面还亮着灯。

(四十二)

  我在睡梦中被高展旗的电话吵醒:“小姐,八点钟了,还在睡觉呢?快起来快起来!”

  “干嘛?你又不是今天结婚!”我睡眼惺松,口齿不清。

  “救急救急,刚才高院通知我,长山公司突然同意调解,让我九点钟过去开调解会,这边致林今天上午有个项目签约,也是九点钟。我只有一个人啊,两边都约好了,你帮帮忙,去致林顶一下吧。”

  “我不,我去高院!”

  “嘿!那可不行,我可花了大功夫才换来今天的调解会,搞成了的话,百分之十的提成,怎么能便宜了你。”

  “那是这样,我今天帮你去致林,百分之十里面我得百分之五。”

  “百分之二?”

  “百分之四?”

  “百分之三?”

  “成交。”我一拍被窝,坐了起来。

  “你够狠!”高展旗恨恨地说:“下次别求我!”

  我笑:“在我拿到那百分之三以前,打死我也不求你!”

  挂了电话后,我已彻底清醒。走进卫生间洗漱更衣。

  九点差十分,我已到了致林一楼,进大厅前,回头看了看前坪,一台车也没有,林启正想必还没来。现在走进这个地方,忽然感到几分亲切,或许因为我爱的人,日日在此驻守,因此,我也有了别样的情怀。而警卫也已认识我,向我点头微笑,不必如初来者一般,查验证件核实身份。

  电梯口已经有不少人在等,我的手机响,欧阳部长在电话里问:“邹律师,今天是你代高律师来开会吗?”

  “是的,我已到一楼。”

  “好的,我们在七楼会议室。”

  我答应着。忽听旁边有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林启正与两个老外走了过来。

  他也正好看见我,眼中露出喜悦的表情,但嘴里仍在与老外叽哩呱啦说着话。

  旁边的人都恭敬地与他打招呼,他也敷衍地点着头。而我却大模大样地转回头,作陌生人状。心里有些窃喜,今时不同往日,终于不必如此毕恭毕敬。

  电梯门开了,他照例有风度地请所有女性先上,我站在角落,靠着梯壁,他陪着老外也走了进来,有意无意地,正好站在我的旁边。

  电梯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十分安静,忽然,有人悄悄握住我的手,我抬头望他,他装作若无其事,眼睛望着上行的电梯,脸上却隐隐浮现出笑意。

  一时间,我的心里,因为这秘而不宣的爱情而充盈着幸福,只能隐忍再隐忍,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泄露天机。

  “叮”,电梯停在了五楼,他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心,仿佛在说再见,然后,随着客人走出了电梯。我看着他的背影,真有些恋恋不舍。

  电梯门合上之后,一个女孩忽然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低声对另一个女孩说:“不行了不行了,我一见到小林总就发晕。”

  另一个女孩用力捅她一下:“那你就干脆直接晕到他身上。”

  两个小姑娘笑成一团,听着她们的对话,我心里竟有了几分满足,虚荣心,哪个女人没有呢?更何况爱上林启正,和被林启正所爱,无论如何,都应该算是件让人得意的事吧。

  于是,我带着飘飘然的心情,走进了七楼会议室。

  签约十分顺利,一个一百万的小项目,对于致林来讲,是可以由部门经理签字作数的,所以,大家都十分轻松。

  事毕,欧阳部长留我吃中餐,被我婉拒。我宁可回办公室吃盒饭,十分钟解决问题。

  乘电梯下至一楼,走出电梯口,我突然看见林启正的父亲林董站在对面,心一虚,低头快步走开,余光瞟见他正在听一个手下汇报工作,心存侥幸地想,想必没有注意到我,即使看见了,只见过我一面,他应该不会记得我是谁。

  然而没走出两步,他却在我身后喊:“请问是邹律师吗?”

  惨,被活捉!我只好转过身,挤出笑容说:“林董,您好!见您在听汇报,不好意思打扰您!”

  “没关系,你今天过来是……?”

  “一个工程上的电梯项目签约,我过来参加一下。”

  “可是我听说你现在不负责我们公司的法律事务了?”这个太上皇,还真门清。

  “对,由我们所的高律师负责,但他今天临时要参加高院的调解会,所以我来帮他的忙。”我解释道。

  林董点头,没有继续提问。我心里暗想,测验结束!于是,恭敬地对他说:“林董,那我先走了。”说完,转身欲溜,恨不能即刻消失。

  “邹律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有事找你!”林董突然发话。

  睛天霹雳,一时炸到我六神无主,太上皇何时有事需要找我?工作上的?不可能啊!他从不过问具体经营!生活上的?难道,难道,难道……?

  我随着他走进电梯,他仍在与手下讨论工作,但我已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大脑正高速运转,设想着他找我谈话的种种可能,他是已经知道我和林启正的关系,还是隐隐听到一些风声,我是应该装做无辜全盘否认,还是干脆勇敢一点承认事实?如果他羞辱我的尊严喝令我离开林启正,或者像那些电视剧里一样,抽出一张巨额支票换取我的退出,我是该义正辞严表示爱情至上,还是楚楚可怜地接受安排?……

  真想打个电话给林启正,或者多么希望他的电话会在此刻响起,真渴望在这个时候听见他的声音,当电梯经过五楼时,我又在盼望着会听见“叮”的一声,然后林启正站在门口,正撞见我如待宰羔羊般站在他父亲身边,豪迈地救我于水火之中……

  但是,祈祷总是无效,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幸运的巧合,电梯仿佛在瞬间便直上九楼,而我,也仿佛在瞬间便来到了林董宽大无比的办公室里。

  比起林启正的办公室,林董的办公室可称得上是富丽堂皇,全套的红木家具,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名人字画。我站在办公室的中间,努力提醒自己:邹雨,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林董坐在了宽大的办公桌前,然后,伸手示意我坐在他的对面。看上去他表情和蔼平静,似乎不像是要与我为难。

  “邹律师做这一行很久了吧?”他开腔寒暄。

  “有五年多了。”我谨慎地答。

  “上次看你做的那个合同,很专业,你应该会大有前途!”

  “谢谢林董夸奖。”

  我心知不妙,开始夸奖,其后必有为难之处。

  林董的表情倒是始终如一,他微笑的样子与林启正极象,想当年,也应该是相貌不凡的青年才俊。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林董突然走入正题:“你和启正在一起有多久了?”

  不出我所料,果然事已穿帮,但预料到,不代表已想好答案,我一时语塞,脸却变得绯红。

  而林董,微笑地看着我的窘样,竟也不再言语,仿佛不等到我的答复势不罢休。

  过了许久,我回过神来,说了一句权宜之话:“林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当然明白。你是个聪明人。”

  “我认识林总有快半年了,在致林工作也有一段时间……”

  林董打断我:“邹小姐,不必说那些,你告诉我,你爱启正吗?”

  “我……我……林董,可能你误会了……我和林总没有什么,只是朋友……”我下意识的作着无力辩白。

  林董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然后从中抽出一沓照片,轻轻摆在我的面前。

  我将视线投向那些照片,然后我看见,我和林启正,在餐厅,在飞机场,在车上,在路边,有拥抱,有亲吻,有手拉手,有对视而笑,甚至还有一张,星巴克的落地窗前,林启正微笑着伸手抹去我唇边的泡沫。

  我震惊地看着那些温馨的画面,只觉毛骨悚然,居然一直有人在我们身边,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将谴责的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林董,不论如何,他也不必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的儿子。

  林董见我的神情,轻轻朝我摆摆手,说:“你误会了,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更奇怪了,那会是谁?江心遥?

  看出我的疑惑,林董继续说:“就在前几天,有人送来这些照片,开价两百万,否则就将照片寄去香港给江家,让启正和心遥的婚事泡汤。通过黑道白道很多关系,讨价还价,最后,这些照片花掉了80万。公安局早就说过有人计划要搞我林家,没想到是通过这种方式。”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他说的事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现实中,居然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林董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邹小姐,你和启正在一起怎么搞,我都懒得管,男人在外面有几个女人,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们和江家的婚事,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如果出了差错,赔掉的是我林家的家产。”

  “所以,如果你是想要点钱财,找个靠山,过点好日子,那你们俩尽量低调一点,注意影响,如果真的有什么爱情,还想着将来在一起,我劝你尽早打消这个念头,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江心遥是江家的独生女,谁娶到她,谁就是江家未来的继承人,启正好不容易才达到这个目标,你千万不要坏了他的好事。而且,江心遥的父母身体健康,活个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在这之前,启正绝不可能和她离婚。”

  他的话深深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反驳道:“您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启正给我什么,我不是为了他的钱,也不是为了要一个什么名分。”

  他扯着嘴角傲慢地笑了笑:“那就好!总之,你不要逼启正,你如果逼他,就是害了他。启正是我最喜欢的儿子,我也想把家业交给他,但是,他致命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如果你逼他为了你放弃江心遥,那就是逼他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我被激怒了,腾地站起来,盯着这位高傲的老人,一字一句的说:“我不会逼他,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从他身上,从你们林家得到什么,您大可放一百个心!”

  他也注视着我,忽然问:“你见过他手上的伤吗?”

  我一时怔住,回想了一下,启正手上确实有些浅浅的伤痕,于是我点点头。

  “他怎么向你解释那些伤?”他又问。

  “他说是小时候打架弄的。”

  “他骗你。他的母亲因精神抑郁而投河自尽,他当时只有十二岁,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很长一段时间里精神上也很混乱,那些伤痕,其实是他自己用刀片自伤的结果。我送他去国外,花了不知多少钱,想了不知多少办法,才将他救过来。所以说,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林董嘴巴一张一合。

  林董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我面前。“邹小姐,我并不想让你难堪,也不想强迫你离开启正,虽然启正没有和我谈过你,但我也看得出,启正自从和你在一起,变得很愉快,也许你可以让他有幸福,但是,我担心事情的发展,不会那么简单,你能保证你控制得了一切吗?你能保证你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吗?你能保证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吗?”

  我能保证吗?我也在问自己,一时竟找不到肯定的答案。

  林董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邹小姐,你自己好自为之,我只要求你,不要因为爱启正,最后害了他。”说完,他回到办公桌后坐下,示意我可以离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林董的办公室,怎么上电梯,怎么离开致林公司的。九月的阳光依旧灼热,我拎着包,沿着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心中百味杂陈,羞耻、失望、震惊、痛苦、沮丧、难过,搅作一团,让人感到无路可逃。

  我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想起来,我是多么的幼稚无知,用爱情蒙住自己的眼睛,还以为世人都是白痴,林启正,那个刚才还悄悄地捏着我的手的人,那个我以为我了解他一切的人,背着我,又做了多少遮掩粉饰的事。当然,他没有做错什么,他瞒着我也是应该,从一开始,我就是心甘情愿地做这戏里最自欺欺人的那一个。我捂着自己的耳朵去取屋檐上的铃铛,被人捉住,真当是一万个活该!

(四十三)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坐在街心花园的长凳上发呆。

  直到手机响起,林启正打来电话,我瞪着那个号码,犹豫不决。

  深吸一口气,我接通了电话。

  “你还在公司吗?”他问,口气正常,想必不知今日的变故。

  “不,我在中山广场。”我答。

  “干什么,逛街吗?”

  “……是。”

  “买了什么?”

  “没买什么。”

  “我今晚陪客人吃饭,之后就没事了,我们可以见面吗?”

  “……”我不知该怎么答,一时失神。

  “喂?喂?”他在那端呼唤。

  “哦,好啊!”

  “见面后,想做什么?”他温柔地问。

  对面有个电影院,大幅的宣传画在风中飘浮,阿汤哥在外星人的追堵下惊惶失措。

  “我想看电影,看《世界大战》。”我对着电话说。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竟然有意要给他出个难题。

  他听到,果然有些犹豫,但马上爽快地答:“好,到时候等我电话。”

  我以为他会婉转地提出别的建议,但他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外。他真的敢和我去看电影吗?像普通的情侣一样,肩靠肩坐在电影院里,吃着爆米花,喝着汽水,滑稽的地方能与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血腥的场面出现,我也可以大叫一声,伏在他的怀中。

  真的可以吗?不会为难吗?不用防备暗地里的镜头吗?……

  我空着肚子坐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见城市里的霓虹次第亮起。潮红的黄昏,就象我寻不到出路的爱情,渐渐向天边隐去。

  8点半,林启正打来电话,约我见面,他说的,正是我对面的电影院。

  “你在哪里?我来接你。”他说。

  “不用,我就在附近,会自己过来。”我答。

  又耽搁了几分钟,我来到了影院的门口,售票处排着长队,男男女女的情侣,声音喧哗。

  “邹律师!这边!”傅哥站在侧门向我招手。

  我走过去,勉强地向他微笑打招呼。

  “林总在放映大厅等你,快上去吧,要开映了。”他兴致勃勃地说。

  我答应着向大厅走去。

  工作人员没有验票,打开门将我放了进去。里面光线极暗,我从亮处乍入,眼前一片漆黑。忽然有人从侧面揽住我的肩膀,然后将一束植物塞入我的手中,我闻到玫瑰的清香。

  我转头,有唇吻上来,他的气息,总是摄人心魄。

  我假装无意地低头,躲了过去。

  他没有在意,牵着我的手说:“想坐哪里,前面,后面,还是中间?”

  此时我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他微笑的脸,看见了我手中大捧的玫瑰,然后,看见了除我们之外,空无一人的放映大厅。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禁问。

  “今天我包场。”他淡淡地答。然后微笑望我:“你选个位置吧?”

  我应该高兴吧?男朋友重金包下能容纳七、八百人的放映大厅,只为与我的一次普通约会。那些知情的旁人,定在窃窃私语,羡慕我是如此倍受宠爱。

  他们哪里知道,我想要的,其实是挤在人群中,哪怕坐在最后面,最角落,也是福气。

  我望着他,笑笑说:“随便坐哪里。”

  他带着我,坐在了电影院的正中央。傅哥送来大包的爆米花、可乐和水果,又退了出去。

  电影开始了,银幕上,公路在开裂,楼房在坍塌,高大的外星人将仓皇逃窜的路人击得粉碎,而偌大的影厅,回荡着凶险的音乐和刺耳的尖叫,放眼望去,却只见一排排空旷的座椅,感觉极其怪异。

  我终于无法忍受,对他说:“不好看,我想回去了。”说完,站起身就向门口走去。那束玫瑰,我也仿佛无意之中,将它遗忘在了旁边的座位上。

  他没有反对,跟在我身后,也走了出来。

  车停在附一楼,走到车前,看见这个密不透风的庞然大物,我突然醒悟到,他为什么要换车,就像我也突然醒悟到,他为什么不再出现在星巴克。

  车子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许久,他打破沉闷:“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答。

  “不要骗我,你今天一定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事。”

  他猛地把车刹在路边,转身向我。

  “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了没出事。”我坚持说。

  “你听到什么了?”

  “……”

  “邹雨,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应该说出来让我知道。”

  “我为什么要说出来?我为什么要让你知道?”

  “我应该是你最信任的那个人。”

  “那我是吗?”我回头看他,语气坚锐地反问。

  “当然。”他没有犹豫,回答道。

  他如此理直气壮,竟令我气结。“你为什么要换车?”我问。

  “不为什么,我一直爱开吉普车。”

  “你为什么不再去星巴克?”

  “我没有时间。”

  “你为什么要包场看电影?”

  “我以为你喜欢没人打扰。”

  他句句答得顺理成章,滴水不漏。我一时气恼,冲口而出:“鬼扯!你只是不想再被别人敲诈!”

  他楞住,过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你已知道,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你从头至尾,都没有向我提到过这件事,难道你就是这样信任我的吗?”

  “这种事,没必要让你知道,不关你的事!”他毫无愧意,坚定地回答。

  “不关我的事?那些照片上都是我,全都是我,你怎么能说不关我的事,因为我,你才会被敲诈,因为我们俩,根本就是一对偷情的男女!一对奸夫淫妇!所以,别人才会敲诈你,所以,你才会被逼无奈,拿出80万封口费!怎么能说不关我的事!怎么能说不关我的事!……”我突然爆发了,歇斯底里地冲他喊叫起来。

  “邹雨!”他大声地喝止我。

  我停了嘴,但依旧恶狠狠地看着他,唯有这样,我才有面对他的勇气。

  他的脸色也不好看:“你没有必要说这样狠的话,我有我的考虑,并不是故意隐瞒你!”

  “何止是没有必要说这样的话,我们俩的整件事情,都没有必要!”我顶了回去,职业的本能使我面对劣势,表现却更为强悍。

  “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是不是傅哥?”他依旧问我这件事情,并操起电话准备责问傅哥。

  我也不打算隐瞒,直接对他说:“是你爸!他今天叫我去他的办公室。”

  听到是自己的父亲,他的气焰顿降,将手机放回原处,开始沉默地望向前方。

  过了许久,我听见自己用很冷静的声音对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吧,面对现实,没必要让大家都这么辛苦,这件事情,责任在我,是我开始的,由我来结束。”

  没有回答,只听见他的呼吸声,粗重而且压抑。

  我不敢看他,眼望窗外,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要和你有什么将来,我也没有盼望过你离开江心遥和我结婚,我更没有奢望过成为你们林家的少奶奶,过有钱人的生活,我只是很愚蠢地想,既然我们彼此喜欢,那就喜欢好了,跟别人没有关系。但我想错了,怎么可能和别人没有关系?我这只是自欺欺人。所以,现在我后悔了,我不想干了,就这样结束,好不好?”

  依旧没有回答。我鼓足了勇气,转头看他。

  他的神情,极之痛楚,路灯下,我又看见他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隐隐有道道伤痕。

  “是我爸让你离开我?”他低哑着嗓音问。

  “不是,他只是让我们注意影响,他只是让我不要坏了你的好事,他只是让我不要逼你,不要害到你永无出头之日。”我流利地说出这些话,因为今天下午,它们在我心里已回旋了无数次。

  “所以,你对我失去信心了吗?”

  “不,我从来就没有抱过什么信心,但是我以为我可以悄悄地爱你,和被你爱,结果我发现我想错了,你也想错了,我们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会贪心,我会要求得更多,就像我也想和普通人一样去看一场电影,我也想和你手牵手在大街上散步,我不能一天到晚躲在这台车里,或躲在那间房子里,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即使你是林启正,我也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实现这些愿望。”他伸手握住我的手,低声说。

  我将手从他手中挣脱,黯然说:“没有必要,我们不如安心过现在的生活,可能会更轻松更快乐。”

  我打开车门准备下车,他忽然在我身后问:“真的就这样分手吗?你决定了吗?”

  “对!这样比较好!”我回头看他,他眼神怆然,而我,不知哪里来的灵感,竟然露出笑容,我笑着对他说:“我们早就谈好了条件,如果我要走,你就会让我走,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深深地望着我,那种眼神让我几乎失去了转身的勇气。

  但是,我是个勇敢的女人,我深吸一口气,转身,下车,大力地合上车门,拦下一部空驶的出租车,离他而去。

  我以为我会落泪,我以为我会放声痛哭,但我没有,我只是打开车窗,让初秋已有些凉意的夜风吹打着我的脸,就像我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或者,就像我知道这一刻总会来临。

(四十四)

  我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邹月正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对我的归来无动于衷。我也懒得和她打招呼,扔下包,直接走进厨房去寻找食物。

  冰箱里还有一些剩菜,我在火上架上锅,倒上水,准备煮面吃。

  身上穿的职业装让我感到闷热,我走出厨房,向自己房间走去。

  “姐!”邹月在客厅里喊我。

  我回头,她说:“税务局通知我明天去面试,我想找你借件正式点的衣服。”

  “好,随便找。”我答。继续向屋里走去。

  “姐,你等一下。”邹月又喊住我:“其实我已经找过了。”

  “有合适的吗?”我扭头问。

  “有一件最合适。”她说。

  “好,你穿吧。”我实在没有精神和他聊。

  “你看看是哪一件?”她在我身后说。

  我一回头,她手里居然拿着林启正的那件浅灰色衬衫,一脸怨恨的表情。

  我的头脑“嗡”地一响,只觉得苦不堪言,以我此刻的心情,单只见到这件衣服,都已濒临崩溃,更何况它居然拎在邹月的手上。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你怎么把这件衣服翻出来了?”

  “这是谁的?”邹月尖利着嗓子问。

  “一个朋友的。”

  “是谁?”

  “你不认识。”

  我走前两步,想从她手里扯回那件衣服。她迅速地将衣服收到身后,固执地问:“你告诉我这是谁的?”

  “你真无聊,我懒得和你扯,把衣服还给我!”我大声说。

  “这是林总的衣服!你怎么会有他的衣服!”邹月狠狠地问。

  “林启正的?你想他想疯了吧,我怎么会有他的衣服?”我表情惊讶。

  “就是他的,他的衬衣全都是意大利手工制品,除了他没人会穿这个牌子。”邹月将衬衣上的LOGO指给我看。

  我从来不知道林启正到底穿什么牌子,邹月居然这么清楚,我只能矢口否认:“哪有这种事,说了不是他的,你不要胡搅蛮缠,这是我一个朋友的。

  “就是他的!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说!你说!”邹月喊叫起来。

  “我和他不可能有什么关系。”我实话实说,现在不能说我在撒谎。

  邹月不吱声,只是死瞪着我,用仇恨的眼神。

  我想结束这场无谓的争吵,于是转身向房间走去。

  邹月却冲过来,拦住我的去路。“你不说清楚不准走,你说不是林总的,那是谁的?”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邹月,你别来惹我,我今天心情不好!”

  “就是他的!就是他的!一定是他的!没有人会有这种衣服!”邹月固执着只说这句话。

  我已无法,一时找不出办法消除她的猜疑,为了尽早摆脱她的纠缠,我只能使出杀手锏,于是我将她一军:“不相信你自己去问林启正。”

  不仅如此,我还拿出手机,找出他的号码,走到家里的座机前,打开免提,开始拨他的号码。

  其实林启正的号码我早已烂熟于心,但我按的很慢,等着邹月冲上来打断我的行动,以她平日见到林启正那副羞怯的样子,想必是绝不敢直接质问他的,而我也可以籍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邹月站在我身边,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居然没有任何动作。

  不论按得多慢,那11个号码总有按完的时候,我已骑虎难下,只能傻站在那里,听到短暂的沉寂后,接通的提示音响起。

  “嘟——嘟——嘟——”接通音一声一声响着,响到我侥幸地认为他定是没有听见的时候,突然话机里传来他暗哑的低沉的声音:“喂,你好!”

  离开他不过短短的一个多小时,但是似乎已离开他有一个世纪,我和邹月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他继续在电话里:“喂……喂……”

  我从来没有用座机打过他的手机,所以,他并不知道我家里的电话号码。听到无人应答,他挂断了电话。

  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在路边?在车上?或是回到了家?只觉得刚才他的声音里有着格外的疲惫和悲伤,让我难过到无法自持,转头对着邹月大叫:“你问啊?你怎么不问了呢?你直接问他,看他怎么说啊?既然你还是放不下他,既然你还是这样疑神疑鬼,你就干脆问个痛快!让他知道,你为了他变成了个疯子!看他怎么回答你,看他会不会感动,会不会到你身边来!”

  邹月把衣服甩在地上,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

  我继续站在门外冲她大喊:“他马上就要结婚了,他的老婆又漂亮又有钱,别说他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就算他爱上你,他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你早点死了这条心吧!”这话既是说与她听,也是说与我那颗伤痛的心,说了还不算,我用脚狠狠地在她门上踹了两脚,方才解气。

  这时,我忽然闻到难闻的味道,冲进厨房,锅里的水溢出将火浇熄,满屋都是浓浓的煤气味。我赶忙把煤气关掉,打开窗户,站在厨房中央大声对自己说:“怎么什么都不顺,干脆煤气中毒死掉算了!”

  说完后,我气势汹汹冲出厨房,拎上包,快步向楼下奔去。

  在楼梯口,我正撞见一身运动装束,大汗淋漓从外锻炼回来的左辉。

  见我火急火燎的样子,他奇怪地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简短地答,从他旁边擦身而过。

  走到路边的小吃店,我点了一大盘蛋炒饭和一大盘炒青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今天过得太辛苦,胃也辛苦,心也辛苦,现在让我先把胃安抚好吧。

  吃完饭,我长舒一口气,走出小吃店,竟见左辉守在路边。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走上前,奇怪地问。

  “哦,太晚了,这里不太安全,我有好几个女同事都被抢过包。”他解释道。

  难得他的心意,我只能说谢谢。

  两人一同向小区里走去。

  “怎么才吃饭?都十点多了。”他问。

  “今天挺忙的。”我敷衍答道。

  “吃饭还是要准时,不然对身体不好。”

  我默然。今天见他,突然没有了抗拒的心态,甚至我想到了一个新的话题。

  “你和那个女的怎么没搞成?”我直率地问。

  他猝不及防,结巴起来:“这个……这个……说不清楚……”

  “为什么?那时候你好象很爱她?”

  “这个……完全是鬼迷心窍,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下那么大的决心,应该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吧?”

  他想了想,沉重地说:“有时候,当感情是偷偷摸摸的时候,会很想让它光明正大,但一旦实现了愿望以后,又发现两个人并不合适。”

  此时,他的背叛不再让我怨恨,我甚至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于是我感叹道:“你们当时一定很相爱,现在你离开她,岂不是对她很不公平?”

  他低头答:“还好,这也是大家共同的决定。”

  我点头,心情萧索。

  “你最近还好吧?”他问。

  “还好。”

  “有……男朋友了吗?”他有些困难地问。

  “没有。”

  “邹雨。”他突然郑重地喊我的名字,我望他,他看着我说:“如果要恋爱,记得选条容易的路走,你不是一个善于保护自己的人,很容易受伤害。”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所指,我满怀疑惑地看着他。

  他转头继续往前走,仿佛随意地丢下一句:“林启正不适合你。”

  听到他这话,我停住脚步,竟自嘲地笑了起来。

  见我笑,他颇奇怪:“怎么了?”

  “原来天底下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继续笑着,不可抑制。

  “邹雨,别这样!”他转过来拍拍我的肩。“我对你太了解,所以那日在天一见你和林启正看着对方的样子,还有后来他一直跟在我们车后,我就知道了。旁人不会有我这么敏感。”他竟安慰我。

  我干着和他当年一样的蠢事,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想来都让人无语。

  转眼已经到了他住的一楼,他停在门边,轻声对我说:“如果你还能坚持的话,就坚持,如果坚持不下去,就走开,没关系,感情这种事,没有对与错。需要我的时候,说一声。”

  现在已经无法坚持了,哪里等得到以后,我心里的痛苦绝望纠缠不清,一时无暇顾及他的好意,没有回答他,自顾自上楼去了。

回到家,客厅里黑灯瞎火,邹月不知什么时候已关了所有的灯,睡了。

  我摸黑向房里走去,有东西在暗地里绊住我的脚,使我向前一个踉跄。我蹲下身,摸到了他的衣服,柔软而微凉的衣料,轻轻缠绕着我的脚踝,像是他曾经牵着我的,颀长而微凉的手指。

  ——“我看见你的衣服在风里面跳舞,下次你带我去跳舞吧?”

  ——“好,下次我带你去欧洲,去巴黎,去伦敦,去维也纳,去威尼斯,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跳,好不好?”

  我们曾经的对话又浮现在脑海中,我蹲在黑暗中,胸口忽然有窒息般的疼痛。我那根坚强的神经,强撑到此刻,已几近断裂。我将脸埋在两膝前,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些许的依靠。

  “嘟——嘟——”座机在旁边的矮柜上不适时地响起来。

  为了不吵醒邹月,我忙摸起话筒答:“喂……”

  然而,那边一时没有应答,但有呼吸声,响在耳旁。我马上意识到,是他,在电话的那一端。看来他并没有放过那个无声的来电。

  “邹雨……”他喊我,声音轻轻的,似乎生怕会把我吓跑。

  我心乱如麻,犹豫着是不是该挂断这个电话?是应该挂断吧,既然真的想离开?但是他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那些刚刚决定忘记的幸福的感觉,触手可及。我在徬徨中,只知呆呆地持着话筒。

  “邹雨……”他继续在电话那端唤我。

  “嗯?”我不由自主地答。

  “刚才是你打我电话吗?”

  “我……打错了。”我低声支吾地答,下意识地转身背向邹月的房门。

  “是吗?打错了,也可以说话吧。”他的声音低哑。

  “……”我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以后再打错,就跟我说两句话吧,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我都同意,但是,即使分手,也留点余地,说话总还是可以的吧?偶尔见到也是可以的吧?不要消失得太快太彻底了,好不好?”他说得很慢,很温柔,悲伤却像流水一样,从话筒漫出来,淹没了我的心。

  我的眼泪无声地倾泄而下,滑过脸颊,狠狠地砸落在脚背上。

  “邹雨……你在吗?”他等不到我的回答,在那头问。

  忽然身后邹月的房里灯亮,脚步声起,我这等泪流满面的样子如何见人,急忙挂断电话,逃回屋里。

  门外,邹月“啪啦啪啦”趿着拖鞋,向洗手间走去。

  我倒在床上,泪水未断,衬衫拥在怀里,仔细地闻,隐约还有着他的气味。

  这是第一次,没有说再见,决绝地挂断了他的电话。他该会多么难过,多么失望,他该会想,我的心,是多么的残忍,多么的不留余地。

  我冲动地起身拿过手机,想打个电话给他,告诉他,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不想让邹月看见我的样子,我其实一直在听,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但是,我手持电话,颓然地倒在了床上。如果结果是注定的,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手机的信号灯在黑暗中微弱地一闪一闪,像我那颗同样微弱的心,每一次起伏,只剩疼痛。

  第二天,我强打精神去上班。新的顾问单位刚刚接手,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去做。

  的士照例停在了星巴克的门口。我下了车,几乎不敢望向那几扇落地的大窗,尽管我知道现在不会在那里见到他的身影。我心神恍惚,匆匆横过马路,一台摩托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差点将我甩倒,那人边走边骂:“嗨!走路注意点!”

  工作到中午,我在办公桌前吃着盒饭。高展旗满脸堆笑,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

  走到我桌前,他将盒子打开,里面热气腾腾摆着六个蛋挞。

  “干嘛?”我问。

  “不干嘛,请你吃呗,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殷勤地说。

  我马上提高了警惕:“昨天的百分之三还没兑现,今天又有什么鬼主意,我告诉你,致林我是不会再去了。”这话一出口,我的心又抽痛了一下。

  高展旗表情痛苦地说:“唉,别提那百分之三了,昨天谈了一上午,口水都干了,结果就是为了60万的违约金,硬是没搞成。所以你不能怪我,我是已经尽力了。”

  “总之,即使以后搞成了,百分之三依旧有效?”我瞪着他问。

  “有效有效,给你又不是给别人。”高展旗倒是蛮爽快。

  “那好吧,说,今天这些蛋挞所为何事?”我拿起蛋挞啃了一口,滚烫的蛋黄美味无比。

  “今天,我遵照你的建议去找林启正,一个送请柬,二个是借车……”听他谈到林启正,我不由的紧张起来,嘴里的蛋挞一时也忘了是何滋味。见到他了吗?他会说什么?他还好吗?我心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这边,高展旗也面露难色:“可是,我在他那里等了他一上午,和他的小秘书聊到都快产生爱情了,也没见到他出现,据小秘书说,他今天一天都有会,连晚上也安排了会议。这可怎么办啊?”

  他怎么总是这么忙,也好,忙一点,可以少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

  “邹雨!你一定得帮我的忙,我这个礼拜天就要大喜了,如果他这里借不到车,我还得找别人想办法去。”高展旗哀求地看着我。

  “你直接打个电话给他不就结了。”我收回心思,面无表情地建议。

  “他那个电话,总是别人在接,请别人转来转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有消息?”

  “你没有他的私人号码?”我奇怪地问。

  “私人私人,当然是私人用的,我们这种人怎么会有?”高展旗望着我,又显出那种暧昧的表情。

  我最受不了他这种样子,扯过一张纸条,将林启正的手机写在上面,递给他说:“那,自己找他说去,成就成,不成,你也好想别的主意。”

  高展旗叫起来:“哎!邹雨,蛋挞你可是已经咬了一口了啊,让你帮个忙,举手之劳,张口之功,只要在说再见之前,顺带着提一下的事儿,你都不肯,太不够意思了吧?”

  “我早跟你说过,不会帮你去问这些事情。”我低头开始工作,以遮掩自己有些难过的表情。

  见硬的不行,高展旗又来软的:“邹雨,你行行好,我要能借,不早就到别处借去了,我老婆要求车队必须是清一色奔驰,我也夸下了海口,可是现在只有两天了,我好不容易凑了六台,总得有个八台才象个车队啊!”

  “哪有那么多人要坐啊,娘家人也太多了吧?你老婆也太虚荣了吧?”我不客气地说。

  “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虚荣,可你看不上我啊,她和我断断续续也好了几年了,临出嫁,就想在姐妹面前风光一把,这也可以理解吧?”

  见他为难的样子,我也有几分同情,但是,以我目前的状况,又怎么可能向林启正提出这些要求呢?

  我只能硬着心肠说:“总之我不会帮你说,你自己问问看嘛,这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他应该会同意的。”

  高展旗叹口气:“唉,实话说吧,别看林启正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还真不太敢和他打交道,那个人,深藏不露,心思很深,有时我说十句,他答不到一句,答的那一句还让我想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如果问他借车,他又不说同意,又不说不同意,我该如何是好?”

  已经不止一人在我面前评价林启正少年老成,心机缜密,可我却看不到,或许爱情会影响人的判断能力吧,我暗想,口里答道:“想那么多干嘛,先问了再说呗,你肯定不是第一个向他借奔驰的人。”

  “那好,我现在就问!”高展旗一拍大腿,提起我桌上的座机就开始拨号码,边拨还边说:“拿你的电话打,他再忙都会接。”

  看到他的举动,我跳了起来,想从他手中抢过电话:“别打别打,用你自己的电话,别用我的。”高展旗抱着话机嬉笑着躲闪,我从座位上起身绕到他身边,一心只想阻止他。

  但就在我和他抢来抢去的过程中,电话已经通了,高展旗嘻皮笑脸地对着电话里说:“喂,林总吗?我是小高啊,我在邹雨这里,你看她多小气,我还没和你说上一句话,她就抢个不停。”

  已经通了,既然已经通了,我只好泄气地坐回到座位,拿起案卷佯装开始工作,但耳朵却在认真捕捉高展旗与他说的每一句话。

  “林总,我这个星期天准备办喜酒,想请您参加,请柬我已经放在张秘书那里了。”

  ……

  “谢谢,谢谢,如果您有时间能来的话,就是我最大的荣幸,非常希望您能来。”

  ……

  “当然,当然,我知道你很忙。”

  ……

  “好的,好的。另外,林总,有件事想请您开恩帮个忙?”

  ……

  “我想借您公司里的奔驰车接一下亲,不知道可不可以?”

  ……

  “我知道有制度,欧阳部长也说过,借车必须经您特批,但是确实是在别的地方已经借不到了,才向您开口,您看有没有可能借给我用一下?”

  ……

  “邹雨?她在这里,您稍等。”高展旗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抬头,高展旗将话筒递给我,还表情夸张地向我不停作揖。我无法,只能接过电话说“喂”。

  “很忙吗?”他的问话很正常。

  “还好。”我也正常地回了一句,但觉得自己嗓音干涩。

  “我们公司的车一般不外借,特别是用于接亲这种事情,影响公司形象。”他公事公办地说。

  “哦。”我望着高展旗期待的样子,只好加一句:“可不可以想点办法?”

  他仿佛思忖了一下,问:“要几台?”

  “两台吧?”我答,高展旗在旁猛点头。

  “好吧,星期五让他与傅哥联系,但用的时候一定要把车牌遮上。”他干脆地回答。

  “好,谢谢。”

  “不用谢,不要对我说谢谢。”他的语气突然低沉了下来。

  我的心揪紧地疼痛着,他在电话那端也没再说话,就这样沉默了几秒钟,他才说:“我还在开会,先挂了,再见。”

  “再见。”我也答,等着听到他挂断的声音,然而等了许久,忽听他在那边“喂……”

  “嗯?”我答。

  “……还是你先挂吧。”他说。原来他也在等着我挂断电话,两人,竟是这样依依不舍。

  我看着对面虎视眈眈的高展旗,只好将电话扣回原位。

  “怎么样,没问题吧?”高展旗喜滋滋地问。

  “让你星期五与他的助手傅哥联系,车牌用的时候要遮上。”我复述林启正的指示。

  高展旗抚着掌叹道:“我就知道你一出马,准没问题。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我低头做事,不想再与他啰嗦。他却又凑上来继续说:“下一步想办法把他弄来参加酒席,我就免你的红包。”

  我不答,好象没有听见,他知趣地离开了办公室,边走边在后悔:“早知道借四台,凑足十台车!”

  我低着头看案卷,案卷上的字却含混不清,难以分辨。我用力地瞪着眼睛,希望泪水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蒸发。

  明明想要离开,为何,却依旧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重新听见他的声音,就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是诸多纠缠,如今再想抽身,又怎会那么简单?邹雨,是你自己惹的祸,也只能由你自己慢慢收拾吧。痛得再多再久,总有结束的一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四十六)

  晚上,高展旗请所有的同事吃饭,为他星期天的婚礼预热,因为我们都被他派工,成了当天的工作人员。

  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准老婆白丽,人如其名,白晢,俏丽,姿态娇媚,丰腴到惹人遐思,喊起“展旗”的名字无比甜蜜,时时刻刻贴上他的身,仿佛怕转眼间丢了似的宝贝。而高展旗,却是轻描淡写的表情,有时贴得紧了,还会作状喝斥两句,但白丽毫不在意,笑笑地照旧。

  我很开心,与大家嬉笑,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到满脸通红。

  白丽高兴时,竟凑过来对我说:“邹律师,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听你的名字已经听熟了,你是我们家展旗最好的朋友,以后要多帮助他!”说完,端上满杯的红酒。

  我笑着答:“我哪帮得上他的忙,以后他一定飞黄腾达!”说完,把她敬上的酒一口饮干。

  高展旗也跟过来,叫道:“盛况啊!新欢旧爱,侪侪一堂!”

  白丽飞过去一个媚眼:“你哪里配得上邹律师?”

  我只觉好笑。

  酒散,我在路边拦车,高展旗走过来说:“我送你。”

  “送我?别开玩笑了,你老婆怎么办?”

  “我让她自己打车回去。”他不由分说,拥着我向他的车走去。

  我也有些不胜酒力,只好随他坐入车中。

  “怎么样,我老婆?”他问。

  “不错,好像还出自名门?”

  “咳,也不是什么名门,他爸是中院一个退休的副院长。”

  “她很喜欢你。”

  “那倒是,除了你,别的女人都很喜欢我。”

  “我算什么?”听到他的话,我自嘲地说。

  “算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独立、聪明、有思想,也挺漂亮。”高展旗一边兴致勃勃地说,一边将车开得左摇右摆。

  我笑,将头无力地靠在车窗上。

  “今天你喝了不少?”他说。

  “为你高兴呗。以后你结了婚,跟你喝酒的机会就少了。”我随口答。

  “邹雨,是不是我结婚,让你难过?”他问。他居然看出我难过,但他以为是为了他。

  我大笑:“是啊,最后一个肯要我的男人都结婚了,我看来是没希望了。”

  “邹雨,我是说真的!是不是你现在才发现我的好?”说着说着,他举动轻佻,竟然来牵我的手。

  我将他的手猛甩开,狠揍了他一拳:“少自作多情了,好好结你的婚去吧!”

  他自讨没趣,乖乖地闭了嘴,将车开到我家的路口。

  我下了车,脚步浮动,有些摇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楼下时,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赶忙冲到旁边的小花坛,不管三七二十一,呕吐起来,不过这种感觉还不错,这两天心里一直觉得拥堵,如今极力地将五脏六腑翻起,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迸出了泪水,一时间,有了畅快的感觉,

  忽然,身后有人用手轻拍我的后背,还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会是谁呢?我在刹那间,心神恍惚,产生不切实际的盼望,竟想着自己一回头,也许会看见林启正俯下身来的样子。虽然我是如此狼狈,但是,如果此时是他,我一定要借着酒意,投入他的怀中,举手投降。早知道离开是这么辛苦,或许,不如干脆拼一个自甘堕落。

  但是,我回头,只看见邹月立在身后。

  “姐,你喝多了?回去吧!”她伸手扶起我,向家中走去。

  我踉跄着上楼,在床上倒头睡去。

  
周日,高展旗的婚礼如期举行。

  那两台奔驰当然是借到了,周五高展旗经过我的办公室时,在门口大叫:“嗨,那哥们够意思,借我两台最新款的!”此话虽然没头没脑,但我知他的意思。

  当车队来到酒店门口时,我以看热闹为名,从礼金台里跑出来,站在门口。新郎新娘何时经过身边我一无所知,只知站在那里,试图分辨出哪两台车是出自他的安排,然而台台车都是黑色,台台车都是同一个标志,上面下来的司机也都是同样陌生的面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找不到与他的半点关联,失望不已。

  当我走回礼金台,正见欧阳部长为他代交礼金,代签大名,那龙飞凤舞的“林启正”三个字,扎得我双眼生疼。当然,他本人是绝不可能出现的。高展旗日日催问他会不会来参加,我只答不知,心里清楚,他是那种养尊处优、深入简出的人,为了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这样嘈杂混乱的场合,又怎会屈尊到场?高展旗高估了他自己,更高估了我。

  不一会儿,左辉也来了,将红包放在我面前,低头在礼金簿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一边拿起红包,一边问他:“多少?”

  “2000。”他答。

  “2000?”我叫起来:“你也太多了吧,我只给了800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在我耳边低声说:“那时我们……他打了1600呢。”

  以前我完全不管帐,哪知这些,听到他的话,哽到无法吱声,他也讪讪地走开,跑去和高展旗握手。看着他的背影,我心想,多尴尬啊,曾经我们也站在那个地方,接受众人的祝福,如今,却已是陌路。

  待酒席开张,所有的客人都已入座,我将手中收到的钱款清好,交到主事人手中,悄悄离开了酒店。

  走出大堂,门外照旧艳阳高照,马上就到国庆节了,该回家好好陪陪母亲了。我拎着包懒洋洋地向路边走去。

  这时,酒店前坪里停的一台吉普车引起了我的注意,车停在前坪中央,前后左右都被别的车包围着,黑黑的,足足高出半个脑袋。由于车牌被遮住了,我无法确定是不是林启正的那台车,因为好奇,因为盼望,我拐了个弯,侧身穿过其它车子,走到了它面前。

  走近一看,66888,竟然真的是他的车。我顿感意外,他会在哪里?我不由自主转头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然而,中午阳光暴晒下的车坪,空无一人。

  转念一想,应该是去游泳去了吧,傅哥不是说过他最爱游泳吗?我还记得那个波光粼粼的寂静的泳池,就在酒店的十九楼。

  转头看酒店大楼,每一层都那么相似,许是思念太甚,我一时兴起,顶着阳光眯着眼,仰头数起了楼层,真是很无聊的举动,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十九楼,到底在哪里?那个人,到底在哪里?

  “七、八、九、十、……”我嘴里念念有词,包里手机不适时地唱起歌来,不能停啊,一停又得重头数起,于是我一边坚持地数着楼层,一边将手机从包里掏了出来。

  “十七、十八、十九。”我任由手机响着,直到确认了十九楼的所在,才满意地将手机接通放在了耳边。

  “喂,你好!”我公式地答话。

  “看到我了吗?”话筒里却传出林启正的声音。

  我窘迫起来,自己那么幼稚的行为,难道被他看到!抬头想再看十九楼,转眼间已不知具体位置,酒店的每一层都那么相似,他会在哪一扇窗的后面?

  “哦……没有啊。”我不好意思地答。

  “往上看,我在楼顶。”他说。

  我极力仰头寻找,在刺目的日光下,远远的高高的顶楼,确实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你在那里干什么?”

  “这里风景很美。想不想上来看一下?”

  “太高,我不敢。”

  “你猜,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会直接落到你面前吗?”他语调轻松地说,却吓到我寒毛倒竖。

  我厉声说:“你瞎说什么啊?”

  他轻声笑起来:“放心,我不敢,我没有那个勇气。就像刚才,我在大厅那边,看你很久,看你低着头,一遍遍数钱,数着数着乱了,数着数着又乱了,真的很可爱,但是,我也没有勇气走到你身边去。”说着,他的语调黯淡下来。

  “别这么说,其实我也一样,我也没有勇气面对你。”我轻声地答,希望籍此安慰他的心。

  他没有说话,我举着手机仰着头,努力想看清半空中他的身影。

  过了许久,他在电话里艰难地问:“邹雨,如果……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还会爱我吗?”

  终于,终于,他说到了这个最艰难的命题,说到了这个最惨烈的选择,我竟然为他心疼不已,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爱情罢了,却企图颠覆他一直以来的人生目标,可见在他的心中,经受着怎样矛盾与挣扎。我应该为此欣慰吧,这是对我最大的赞美。

  于是我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听到我的回答,他许是以为我赞成了他的想法,于是说:“那你等我,等我做好安排……”

  我打断他:“不,启正,千万别这样,千万不要为了我放弃你的人生和事业,我不要你为我牺牲这么多,我承受不起。如果你这么做,我也不会爱你了。”我盯着远远的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上的,是这个有钱的你,是这个有权有势的你,你知道吗?”

  “……那你就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好不好?”他低低地请求。

  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挽留,我的心,脆弱到无法触碰,但我仍旧摇头,故作随意地说:“其实我不适合做情人呢,我太贪心。”

  我们隔得如此之远,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想必他也看不见我的表情,看不见当我答上这句话时,泪水已从眼角滴落,凉凉地滑入我的脖颈。

  他再度沉默了。我们俩就这样,遥不可及地互望着,想要前进一步,都完全没有可能。

  终于,我狠狠地说了句“再见”,不等他回答,挂断电话,转身离去。

四十七)

  幸好酒店门口永远有待客的出租,我坐上其中一辆,只想尽快走出了林启正的视线。

  师傅问我去哪?我一片茫然,忽见前面有台公共汽车,车尾刷着广告:“一个人的旅行——背包族摄影展”,我喜欢这个题目,顺手指了指它说:“就去那里,展览馆!”

  车子启动了,向前开去,路口正好是个绿灯,向左一拐,便驶上了大路。

  我僵着脖子,坐在车上,不敢回头,仿佛他的视线依旧在我的头顶。直到车子驶出很远很远,我才悄悄地往后望去,此时,君皇大酒店的楼顶早已被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完全淹没。

  星期天的下午,展览馆里孩子很多,时时能听见孩子的嬉笑和父母的喝斥,但是那些美丽的照片依旧让我心驰神往。正看到入神,忽听有人喊:“邹姐。”

  回头,竟是丁甲,他腰上别着小小的音响,耳边挂着一个耳麦,笑容可掬。

  “你这是……?”我指了指他的装备。

  “我是展览馆的讲解员,需不需要我为你服务?”他答。

  “要不要钱?”我扬眉问。

  他摇摇头:“不用,我是义务讲解。”

  “那当然好啊。”

  于是,他开始一幅幅地为我讲解这些照片,在他的指点下,我确实看出了照片中玄妙之处,颇感惊喜。而聚集在我们身边的大人和孩子也越来越多。解说结束时,观众和我,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家纷纷散去,丁甲随我走出展厅。

  我止步,向他道别,他忽掏出几张小纸片:“我有几张这里咖啡吧的免费券,要不,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此时的我,走投无路,也乐得有人聊天,打发时间。我问:“你不用继续工作吗?可以休息了吗?”

  “我刚才就是准备下班的,你稍等我,我把机器还掉。”说完,他匆匆转身向总台跑去,在总台前停留了一会儿,背着个牛仔包又奔了回来,他的脚步如此轻盈,令我顿觉自己正沉沉老去。

  吧台生意清淡,竟要临时烧开水才成,我和他坐在小圆桌前等待。

  我说:“应该是我请你,今天辛苦你加班,说吧,想吃什么?”

  他笑:“你当我是小孩,还想吃零食吗?”

  “邹天可是馋嘴得很。”我也笑。

  “邹天总说到你这个姐姐,知道你为了他,很辛苦。”

  “没什么,他能读,当然应该送。”

  他依旧笑。我看他的侧影,即使是笑着,眼角也没有一丝皱纹,多好的人生,最大的忧虑无非是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有空到家里来玩。”我招呼着,俨然是个家长。

  他忽然脸红了,腼腆地摸着后脑勺:“我约过邹月两次,但她总是推说没空。”

  一时间,我忘了自己的忧愁,真心地为邹月高兴,待字闺中的女孩,能遇到一个如此健康可爱、光明正大的追求者,应是她的福气。我微笑安慰:“没事,女孩子总是害羞一点。”

  吧台那边招呼,他一跃而起,端过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对不起,这里只有速溶咖啡,可能你会喝不惯。”他坐下,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不懂喝咖啡。”我微笑答。——刹那间,又想起林启正坐在星巴克里,笑着对我说:“跟着我,得学会喝咖啡哦。”想到他英俊的脸上那宠爱的表情,不由得心神恍惚,连忙低头喝一口咖啡,籍此掩饰伤感。

  怎知咖啡极烫,重重地灼到我的舌尖,我的手一抖,咖啡倒出大半,泼在我的身上,米色的衫衣下襟顿时花了大片。

  我急忙起身,用手猛掸,丁甲也翻出餐巾纸递给我,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忘了提醒你,咖啡很烫。”

  我接过纸巾擦拭,笑着说:“没关系,怪我自己太不小心。”

  咖啡浸透了衣端的每一根细纱,不论怎么擦拭,总是淡淡的印迹。这是惩罚吗?我暗想。也许私底下的怀念,都是不该!

  由于那晚的冲突,我和邹月之间,始终都有些生分。在我,其实是心有内疚,在她,也许仍旧疑虑未消。

  晚饭后她在洗碗,我倚在门边问她:“面试如何?”

  “排第14位。我太紧张了。”

  “不是只招10位吗?还有希望?”

  “姐夫说他再打打招呼,应该问题不大。”

  我点头,叮嘱她:“如果需要送礼,一定记得告诉我,不能总让他贴钱。”

  她应了一声。

  我假装无意地说:“那个丁甲,我今天碰到他了。”

  她低头洗碗,好象没听见。

  “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这男孩长得挺周正,职业也不错,难得的是家世清白,很纯朴可靠。”

  她依旧无话,认真地将洗过的碗一只只揩干水,放进碗柜中。

  “你年纪也不小了,老妈那天也在问我你的个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一直没见你正儿八经谈过一次恋爱,总这样,会错过机会的。”我诚恳地说。

  “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邹月闷闷地说,擦擦手,出了厨房,走向自己的房间。

  听她这话,我有些气恼,跟在身后问:“到底什么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说说看?”

  “你知道啊,还用我说吗?”她抛下一句,返手准备关上门。

  我快赶两步,用脚顶住她的房门,没好气地说:“邹月,我是认真地在和你讨论,你别不知好歹。”

  她转头,表情傲慢:“我也是认真地回答你的问题!丁甲根本就是个小孩,我不想跟小男孩谈恋爱!”

  “那你想跟谁谈?想跟事业有成的?成熟稳重的?有房有车的?那样的男人天底下有几个?”

  “哪怕只有一个,我也甘心等下去。”

  我知道她指谁,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语调不由自主变得刻薄:“排队等着那个极品男人的多了,你还指不定在第几号呢?”

  “总会等到他的,无论是第几号,当别人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有机会。”邹月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如此气宇轩昂,甚至她还反过来讥讽我:“不知道你衣柜里那件衬衫的主人,是不是也是极品男人?不知道你又排在第几号呢?”

  我一时语塞,正摆开架势准备和她理论一番,她转头关上门,还扭上了锁。

  我颓然坐到沙发上,甚觉气馁,是啊,我早已没有立场去指责她的执迷不悟,相比起来,我干的事,或许比她愚蠢卑鄙一百倍。

  周一,天气阴沉,像我的心。

  我在老地方下了出租车,发现街边拦起了高高的施工围墙,那个星巴克被拦得完全看不到踪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气味,这里准备修人行天桥了。对我来说,算个好消息,一是将来不用再冒着危险横穿马路,二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需要再直面那个曾让我心向往之的咖啡馆。

  走进事务所,郑主任拎着公文包从办公室冲出来,看见我,欣喜地说:“小邹,来得正好,致林公司通知我们去开个紧急会议,小高在休婚假,你去一下吧。”

  我用0.1秒的时间,决定了撒谎:“哎呀,不巧,我是回来拿案卷的,今天上午我有个案子九点半开庭。”

  郑主任摸摸锃亮的脑门,无奈地说:“那也只能我去参加了,可我完全不了解他们公司情况啊!”

  “没关系,欧阳很熟悉情况,他会向您介绍的。”

  “好好好,也只能这样了。”郑主任点着头,快步走出了事务所。

  我站在窗前,看着郑主任急匆匆钻进出租车。发楞片刻后,收拾心情,开始投入工作。

  傍晚时分,我拎着在路边买的菜,向家中走去。

  有人站在税务局的停车坪里喊我:“邹律师!”

  转头望去,是傅哥。“傅哥,你怎么在这里?”我走过去打招呼。

  “税务局请林总来谈话,谈了一下午,到现在六点多了,还没出来。”他边说边朝旁边一台车努努嘴,我一看,我正站在了林启正的车后。

  “谈话?出了什么事?”我关切地问。

  “唉,税务局查我们很久了,其实林总一直在做工作,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摆不平。”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谁知道呢?听说这次比较严重,不过,总是会想办法解决的,无非是多付出点代价嘛。”

  傅哥正与我说着,忽然转头,对着车头方向喊了一声:“林总……”

  我心里一紧,由于这台车又高又大,我站在车后,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到来,而他,想必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只听见他用严厉的声音对傅哥说:“你给我去查一下,是谁把我们去年的内部帐供到税务局去的,另外,通知办公室,我提出临时动议,今天晚上召开董事会!快点!”

  然后“呯”的一响,他坐上车,大力关上了门。

  傅哥看看他,又看看我,犹豫着是否该提醒他我就在车后,但林启正严肃的态度让他不敢多言,无奈地朝我笑笑,回身向自己的车上走去。

  我站在车后,一动不动,心想,这样也好,别让他看见,见面无非多些尴尬。

  片刻,陆虎车发动起来,尾灯亮了,排气管喷出的热气直冲我的脚背,随即,“轰”地一声,车子向前开去,他要走了,我在心里暗暗说再见。

  然而,车子向前开出不到五米,却又猛地停住了。

  我的心刹那间紧张起来,也许我被他发现了,如果他下车向我走来,我是该转身离开,还是保持适度的微笑?我一时拿不定主意。

  但车,只是沉默地停着,没有人下车,没有人走过来,刹车灯在昏暗的暮色里晃着我的眼。那个黑黑的高大的车尾,就像他背对我的高大的身影。

  我拎着菜,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又过了一会儿,车子再度发动,呼啸着冲出停车场,冲上马路,压着双黄线,调头向南疾驰而去。傅哥的车紧随其后。

  目送他的车消失在车流中,我的心里备感惆怅。他看见我了吗?还是没有看见?是犹豫再三不想见面?还是偶然的停车,也许接到重要的电话?……我暗自惴测着,竟很没出息的感觉心有不甘。

  出神了许久,直到天已经黑透了,我才缓步向家中走去。

(四十八)

  果然,邹月打电话来称晚上总公司临时开会,不能回家吃饭。看来事态严重,我不由得为林启正担心起来。

  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忽听楼下有车声,然后“嘀”的一声,遥控器关上了车门。我探头一看,是左辉回来了。

  终于还是忍不住,我走下楼去,敲他的门。

  门开了,他看见我,有些惊讶,连忙让开身子,说“请进”。

  除了上次他酒醉时我进来喊过他一次外,我从来没有踏入他的家门。今天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站在他的家里,环顾四周,陈设依旧简陋冷清,无非是个单身汉临时栖居的场所。

  “找我有事吗?坐吧。”他在我身后问。

  我回身:“不坐了,我是想问一下,小月那件事还有没有希望?”

  “哦,过完国庆就会上局党委会讨论,虽然她面试成绩不算理想,但胜在年轻,形象又好,应该没有太大问题,我已经拜托了人事处的同事了。”

  “如果需要用钱或者是送礼,你就说一声,不能老是让你贴。”

  “不需要那些,大家都是同事,工作中能帮的忙都会帮。”

  我点点头,提起兴致说:“听邹月说你现在升官了,一直没有恭喜你。”

  他笑笑:“我那算什么官?还不是办事员。”

  总有些无法面对他,两人无话,他又发出邀请:“坐吧,坐吧,你难得来一次。”

  真难堪,自己走到前夫的家里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我开始后悔了。于是挤出笑容说:“不坐了,我上去了。”

  他突然开口:“你是想问致林的事吧?”

  我的脸“唰”地红了,被人窥破心事,恨不得落荒而逃。

  左辉倒是表现得若无其事:“致林我们盯了很久了,以前也查过他们,没查出来。不过这次他们比较被动,我们手里掌握的证据很扎实,所以今天在局里,我们找林启正谈话,很多地方他也说不清楚。初步算了一下,这几年来他们公司逃税大概有一千多万。”

  “那会怎样?”听到金额这么大,我禁不住担心起来。

  “要看领导怎么定,这件事可大可小。”他答。

  我当然清楚,逃税这么多,主要负责人判刑已绰绰有余。

  “是不是想拜托我?”他接着问。

  我看他,他表情如此自若,让我竟有些恼火,就像只有他是洞悉一切的聪明人,而我们都是傻子。于是我接口反问道:“拜托你有用吗?”

  “也许我可以想点办法。”他居然认真地答,似乎并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甩下一句,打开门,上楼去了。

  第二日,郑主任一上班就抓着我,大声叫苦:“小邹,昨天我在致林呆到晚上十点,这次他们麻烦大了。”

  “是税务的事吗?”我问。

  “你知道啊!”郑主任很惊讶:“林启正咨询过你了?”

  “有你郑主任亲自出马,他怎么会来咨询我?”

  “他们设账外帐,虚报成本和收入,居然全都被税务局掌握了,昨天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一时半会儿,哪有什么好招啊!”

  “您认为会怎样?”我佯做无意地问。

  “前两年我办过一个刑事辩护案子,差不多的情况,补交税款不说,罚了1000万,那个公司老总最后还被判了十二年。”郑主任神色凝重地回忆。

  我听到冒冷汗,忙问:“这个你跟林总说了吗?”

  “当然,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他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能赶快想办法呗!他打算到北京税务总局那边去活动一下,做做工作。”说着,郑主任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我默然,望向窗外,掘土机在路边挖出了一个大坑,尘土飞扬,路人狼狈不堪,掩面而行。他现在也有些狼狈吧?也许又是皱着眉坐在那里,焦虑地将手机一开一合。这时候,应该没有功夫再来思考我们之间的事了,或许风波最终平息后,他也会顺理成章地将我忘记。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电视实在无趣,邹月坐在电脑前对我不理不睬,我踱回房间,翻出一本最厚的法学书,开始读起来。

  法律语言艰深晦涩,总让人走神,许久许久,还停留在序言部分。

  忽然手机在桌上狂响,我一看,竟是林启正。

  我犹豫了一会儿,接通了电话。

  他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异常的强硬:“邹雨,你给我下来!”

  我一楞,问:“你在哪里?”

  “在你楼下。”他答,然后我听见窗外传来急促的汽车笛声,冲到窗前一看,果真有一台又黑又大的吉普车停在楼道口。

  “什么事啊?”我问。

  “你下来,不然我上去!”他语调生硬,让我颇感奇怪。

  “你等一下。”我挂了电话,向门口走去。偷眼瞄了一下隔壁的邹月,还好,她正带着耳机在看视频,应该没有听见那怪异的喇叭声。

  楼道里很黑,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我摸摸索索地走下楼,却是傅哥首先迎上来。

  “邹律师,林总今天喝多了,你别和他吵。”傅哥说。

  和他吵,吵什么?我很疑惑。忽见林启正从车上走下来,大力甩门,冲到我们面前。

  “傅强,你给我回车上去!”他指着傅哥,傅哥应承着退回到自己的车上。

  他满身酒气,站在我面前,仿佛有很久没见了,如今乍一碰面,我不由自主地满心喜悦,柔声问:“什么事,这么急?”

  “你凭什么管我的事?”他劈头就问,话语粗鲁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管你的事?”

  “你是不是跑去找左辉,拜托他手下留情?”

  原来是指此事,我连忙解释:“只是昨天碰巧和他说起这件事情,他就……”

  话还说完,林启正粗暴地打断了我:“什么时候轮到你去为我说情?这个事情,如果我林启正摆不平,去坐牢,也不需要你去向他说情,他不过是小小的办事员,哪里有他说话的份?”

  他的态度恶劣,我本有些不悦,但听他说出“坐牢”两字,却又心一软,兀自怜爱起来。

  “不会这么糟糕吧?”我忙关切地问。

  “这件事摆明了有人要整我,但是,这是我林启正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需要劳你的驾去打听?”他依旧堵我,似乎想把我激怒。

  “如果不该我打听,我以后会注意。”我知他酒意正浓,不与他计较,放低姿态。

  “当然不该!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和我划清界限吗?电话也不接,连面也不想见,昨天你宁可躲在车后面,也不让我看见,你不怕我一不留神,倒车压死你吗?”

  “见面又能怎样呢,两个人都很尴尬。”我答。

  “是啊,所以要走得远远的,对不对?也许你早就听说到什么风声,知道我有难,所以躲得越远越好,是不是?”

  见他面色通红,双眉紧锁,与以往淡定从容的样子相去甚远,第一次见他如此恼怒,如此尖锐,竟好像我是他的敌人。——也许不能爱,所以就会恨吧。我想着,心疼着,没有回答他无理的挑衅。

  他依旧在说:“你怎么跟你前夫介绍我们之间的关系?说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情人?或者说,是被你邹雨甩了的旧情人?你可以在他面前炫耀了是不是?连林启正都被你玩得团团转,你和他扯平了对不对?……”

  “启正,别这么说!”我忍不住阻止他。“你喝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每天都喝很多,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个好人,你早就知道,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早就知道,我想让你做我的情人,你也早就知道,我从没有瞒过你,你什么都知道,但是,你以前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开始,现在又那么轻易地就说结束呢?在三亚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放弃了,是你自己来的,是你自己决定的,当时,你没有想你的自尊吗?你没有想你的贪心吗?”他逼近我,恨恨地说出了这番话。

  我听着,只觉震惊,我一直以为,我的离去,充其量不过让他伤心,但我没想到,竟然,会是怨恨。

  “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但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喃喃地说,眼眶红了。

  “做不到就根本不要开始!根本不要让我尝到它的滋味!那样无非只是遗憾。可是你现在,说走就走,说分手就分手,你打开一扇门,让我看到里面有多好,然后你又顺手把他关上,理由还冠冕堂皇!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说啊!”他追问着,句句在理。

  一切都是我错吧?我的心痛到几乎爆裂,忍不住,低声喊叫起来:“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可是,现在结束,对我们俩都好,如果拖到以后,又能怎么样,难道让我天天逼你你才高兴吗?”

  “对!我宁可你天天逼我,像其它的女人一样,逼我给你钱,逼我给你感情,逼我离婚来娶你。来啊,来逼我啊,天天出现在我的面前,以死相逼,逼到我走投无路!……我也不要像现在这样,看到你从我生活中消失!”他的声音嘶哑着,充满了痛苦和伤感,隐隐地,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我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望着他,满心歉疚与眷念。他凝视我许久,突然转身上车,车门在我面前伴着巨响关上,两台车子随即疾驰而去。

  他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借着酒意,抛开顾虑,他终于开始指责我的始乱终弃。挺好的,让我们狠狠地互相伤害吧,只有这样,一切才有结束的时候。

  我觉得身心俱疲,脚一软,坐在旁边的花坛上,在黑暗中,捧着脸痛哭流涕。

(四十九)

  这时候,路边传来脚步声,我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赶忙起身向楼道里走去,边走边用衣袖在脸上胡乱地抹去泪水。

  “邹雨!”有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是左辉。

  我不想搭理他,径自往楼上走。他加快脚步超过我,拦在我面前。

  楼道里很黑,即使面对面,也看不清彼此。我恨恨地说:“让开,拦在前面干什么?”

  “你和他分手了?”他问。

  “不关你的事。”

  “我都听见了。他们请局里领导和弟兄们吃饭,饭后我们一起出发,我看着他开进小区来的。”

  “你是存心的对不对?你有意要让他难堪对不对?”我盯着黑暗中的他问。

  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是存心说的。他在我面前总是那么傲慢,我就想讽刺他一下,但我没想到你们已经分手了,没想到他会来怪你。”

  “你的目的达到了,恭喜你!”我说着,想从他身边越过。

  他伸手拦住我:“邹雨,那时候,你也为我哭过吗?像这样哭过吗?”

  这问题多无聊,每个男人都希望被抛弃的女人在自己身后哭泣,那样,背叛变成了离别,还有回头的一天。

  我扬头说:“就算我会哭,像现在这样哭,也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你们这些男人。”说完,我再次试图从他身边走过,这次我成功了。

  黑暗的楼道里,只听见我咚咚的脚步声,他忽然在身后问:“邹雨……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理解我当时的处境?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多一点?”

  我长吁一口气,回身俯望他,他背对着我,等候我的回答。

  “对,我现在才知道,其实你根本不爱我!我和他,不论怎样,都舍不得伤害别人,宁可自己痛苦,可你呢,你那时候在我面前,要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说得多理直气壮,何曾把我放在心上,现在你要我原谅你,太晚了吧?”

  黑暗中,依稀见他回头,仿佛想辩解,但许久后,他只低声地说了一句:“……见到你对他,我也才知道,你爱我爱得更少。”说完,他默默地下楼,打开自家房门,走了进去。

  又是一声沉重的门响,今晚真是运气很差,两个我生命中的男人,都当着我的面,重重地关上了门。我楞楞地站了一会儿,疲惫地返身,回到了家。

  寂静的夜晚,我心神恍惚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树枝的倒影,夜晚的每一分钟都显得那么漫长。失眠的滋味真是难熬,我睡到一身酸痛,干脆起身来到窗边,看远处的天光,凌晨两点,天似乎隐隐亮了起来。

  手机一直抓在手里,反复的按亮屏幕,再看着它变黑,那条短信还存在我的收件箱中,他的英文短信:“sorry,I’m very busy.I’ll call you later.”我将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一遍遍看着,想象他在忙碌中,抽出时间,一个一个字母按出这条短信的样子。

  此时,楼下突然隐隐传来车声,我转过脸,竟看见一台巨大的黑色的吉普车,没有打开车灯,静静地开上楼前的人行道,停在我的窗下。

  半夜的小区,连路灯都熄灭了,我努力地看,仍无法看清车牌是多少。一时有些激动,会是他吗?是他又回来了吗?他会再打我的电话吗?我盯着手机,等着来电时的震动,然而,久久没有动静。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我无法再等下去了,我必须确认是不是他。于是,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下了楼。

  站在楼道口,我借着远处的光亮,终于看清了牌照,果然是他,66888!但一眼望过去,车内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动静。

  我还记得他怒气冲冲离开时的样子,仿佛今生都不想再与我相见,怎知现在,他却又回到了这里。人的心意,总是兜兜转转,如我,如他。

  有科学家说过,在夜晚极度疲惫的时候,人的意志力会降低百分之五十。现在,我的意志力正在这脆弱的当口。我站在车后,思量许久,终于,向驾驶室的方向走去。

  还没等我走到门口,车门就开了,他从车上走了下来,手里还夹着点燃的香烟。车内灯光的映照下,只见他的脸疲惫不堪。

  他返手将车门关上,我和他之间,又陷入黑暗之中。

  “我以为你睡了,所以没有打你电话。”他说,嗓音嘶哑。

  “没有睡,睡不着。”我照实回答。

  “对不起,邹雨,我只是想向你道歉,我喝多了,我不该说那些话。”

  “没关系,是我的错。”我急急地答,语音却哽咽起来。

  “不!不!不!我那些都是酒话,你别放在心上。怎么能是你的错?怎么能怪你?”他迭迭地否认。

  “你说得很对,是我害你难过,如果那天我没去找你,一切都是好好的,我们俩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都怪我,真的都怪我,对不起!……”我满心懊悔,只恨一步踏错,误人误已。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他心疼地阻止我,上前一步,径直将我揽在怀里。

  这一揽,我的心软到一塌胡涂,只知将脸埋在他怀里,用力地擦来擦去,他的身上,我爱的味道还在,我用尽全力紧紧地抱着他,满心依依不舍。

  “邹雨,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既然开始了,过一天算一天不可以吗?哪怕多过一天,都是好的。别离开我,别离开我,这太让人难受了。”他在我耳边轻轻说,然后,返头找到我的嘴唇,用力地吻了下去。

  我再次崩溃了,连最后那百分之五十的意志力都丧失了。是啊,反正已经开始了,反正已经爱上了,反正已经担了这个恶名了,再走下去,也不过如此吧?江心遥、邹月、我的自尊,我的未来……统统顾不上了。在这个寂静无声的深夜里,我爱的这个男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心就跳跃在我的胸口,我怎么舍得离开?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时,就这样吧,就让我贪图享受、得过且过吧!

(五十)

  第二天是国庆节,原本计划与邹月、邹天一起回老家,陪母亲过几天,但是,林启正说,“你跟我去北京行吗?”我的心一软,随他上了飞机。

  这一次旅行,心境大有不同,一是他身负重任,不能怠慢,二是经过此番纠缠,我们之间似乎寻到了新的相处之道。

  我自觉与他分头到机场,分头换机票,我在头等舱候机室看杂志,他坐在大厅里玩电脑。上得飞机两人相视一笑,亲密如初。到了北京,又是各坐各的车,各走各的路,分头进酒店,分头进房间。拉好窗帘,锁好门,方才拥抱嬉笑。吃饭也是,走进餐厅,服务员问:“靠窗的位置可以吗?”我微笑地摆摆手,有包厢吗?有卡座吗?或者那个最角落的桌子也蛮好。

  没关系,这幸福既然是偷来,就让我们从形式到内容,都完全统一。以往是我太教条,是我太愚笨,是我太自命清高。现在我只要每天早上醒来,见他就在我的耳侧,就已是心花怒放。

  他总在约朋友,约见面,约吃饭,约喝茶,我自管自在北京城里闲逛,有一天他出门前,我伸手给他:“把卡给我,我要去买东西。”

  他掏出钱包,说:“你选一张,随便怎么用!”

  我威胁他:“随便用?那我就把它刷爆!”

  他笑:“好!真的爆了的话,打电话给我,我来救你!”

  然而走进酒店旁的商场,我竟六神无主,本就不是购物狂,此刻为了买东西而买东西,样样不入法眼。踱到首饰柜,专柜小姐懒懒地机械地招呼我,我随手指了几款看起来石头最大的首饰,她立马变得毕恭毕敬,激动到语无伦次。

  其实,我对首饰并没有特别的爱好,戴在身上左看右看,也无甚感觉,但是,为了花钱啊,总得买点什么,才能实现我的誓言。于是,我指着最贵的那个项链,随意的说:“开票。”女孩脸上乐开了花,转身悄悄向同伴做了个V字手势,我只佯做不见。

  小票上写着26万,我拿着它向收银台走去,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万一不够呢?多糗啊。于是,中途转弯,找了一个柜员机,查询余额。屏幕上跳出来一大串数字,让我眼花,仔细地数了数,居然有一百多万。

  难怪林启正的表情那么自如,以我的战斗力和承受力,如何刷也刷不爆这张卡。我一时气馁,也没了兴致,心中对那个专柜小姐说了句抱歉,转身离开了商场。

  走在门口,他的电话至。“刷爆了吗?要救你吗?”

  “爆了爆了,快快来。”

  “在哪里?我就来。买了什么?这么快就爆了?”

  “首饰啊,手表啊,衣服啊,包包啊……总之没钱了,快来。”我胡诌着。

  他应承着,果然迅速赶到,见我两手空空站在商场门口,一脸愕然。我把卡递还给他,他奇怪地问:“为什么?看不上吗?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我笑,摇摇头:“我还不习惯用钱,以后慢慢再学。”

  他把卡又塞回到我手上:“留着吧,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用。”

  我紧紧捏着那张卡,只觉烫手,但是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拿着吧,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仪式,让他收买我吧,唯有如此,他才会安心。

  果然,他一脸满足,两人一前一后,向酒店走去,他在我前方不远,不时回头望着我微笑。

  下午,他照例游泳,照例包下了整个游泳池。

  我坐在池边,看他在水中闷头前进。偌大的空间,只听见哗哗的水声,只看见他忽隐忽现的身影。他游得真好,姿势优美,速度也挺快。但是,我第一次感到,这是一项多么孤独的运动。

  他一口气游了几十个来回,才气喘吁吁地坐在我旁边。我条件反射地看看身后,还好,这栋楼很高,周围没有比肩的建筑,不会给人窥视的机会。

  他大口的灌着冰冻可乐,头发湿湿地拢在脑后,脸上的水珠还在不停地往下滴,也许是白色浴袍衬底的缘故,肤色显得更加黝黑,平日衬衣领带,斯文有余,今日更多几分运动中的帅气。

  “为什么要包场?我刚才听见外面有客人在抱怨。”我问。

  “不喜欢和别人一起游。”他简短地答。

  “多点人,热闹些,不是更好?”我不解。

  “我不喜欢人多,其实生活中我很孤僻。”他耸耸肩。

  “是。”我点头:“经常听人家说你傲慢、城府很深,不易接近。”

  他轻笑:“人一有钱,往往没什么朋友,不自觉地就会互相防备。”

  我又看到他裸露的手臂上那些淡淡的伤痕,其中有两道浅红色的印迹,像是刚刚愈合的伤口,不禁问:“手上怎么啦?”

  他低头看看,下意识将手往衣袖里缩缩,说:“没事。”

  “我听你爸爸提到你小时候。”我不想隐瞒,主动提了出来。

  “说我什么?”他很警惕。

  我拿眼瞄瞄他的手:“现在我知道,你并不是打架打得多。”

  他有些局促,片刻即调整过来,深吸一口气说:“打架也打得多,只是别人受伤的机率更大。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善于调节自己的情绪,又找不到出口释放,所以,会用比较极端的办法来解决。”

  “现在呢?”

  “现在偶尔还会有。只是轻轻地划一下,我掌握力度掌握得很好,所以,只稍稍地痛一下,心里会好过很多。”他边说,还边用手比划起来。

  我赶忙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比划下去。他举起手臂:“这两条新的,是为了你。”

  我低叫:“不要!不要你为我这样!这太可怕了,你怎么下得了手?”

  “其实没什么。每个人发泄的方式不同,有的人是喝酒,有的人是找女人,甚至有的人是吸毒,比起他们,我这个很安全。”他平静地解释。

  “你是在给我压力吗?让我不要离开你?”我依旧感到沉重。

  他转身面向我:“不,你可以离开,但是最好先问过我,最好等到我不爱你的时候。”

  这一刻,他的眼神里充满着脆弱的意味,竟令我心生怜悯,我对着他发起宏愿:“好的,以后,除非你说分手,不然我不再提。不过,你可小心,到时候,分手费可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哦。”

  他的表情松懈下来,笑容又浮现在脸上,他凑近我说:“邹律师,也许我们可以签个协议。”说完,他站起身脱下浴袍,向池边走去。

  我朝着他喊:“好,我回去就写,按时间计算,时间越久,给得越多,一年两百万如何?”

  “还可以更多,最好多到我付不起!”他回身说。然后一个鱼跃,跳进池中。

  我坐在椅中,望着池中的他,只觉心境仓惶,窗外的阳光,正一寸寸短去。

五十一)

  晚上,林启正再次外出会客,我窝在房间的沙发里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

  脸颊上有麻麻痒痒的感觉,生生将我从梦里惊醒,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拂开,触到了一张脸,眼一睁,他就在我面前,用下巴的胡茬蹭我的鼻头,带着浓浓的酒味和烟味,但表情却出奇地愉快。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件事我摆平了。”见我醒来,他略带兴奋地说。

  听到这个消息,我也很高兴,忙问:“真的吗?完全解决了吗?”

  他一边点头,一边凑上来吻我的脸。

  “会怎么处理?刑事部分也不追究了吗?”我推开他,认真地追问。

  他表情赖赖地又压过来:“告诉你解决了,就别问了。现在……我可不是你的当事人。”

  “税款总是要补的吧?做假帐也可以不管了吗?……”我还在问着,他却用力将我抱起,走进了卧房。

  两个人一同摔进了柔软的席梦思里,我的职业精神被摔得无影无踪。很久没有见到他如此轻松的表情,我伸手呵他的痒,他笑得像个孩子,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和那个可爱的酒窝。

  我突然欲望爆棚,竟一用力,返身将他压住。他很惊讶,瞪眼看我。我不怀好意的诡笑:“老实交待,今晚找的是男还是女?用的是金钱还是美色?”

  “报告,今晚上半场见的是男人,用的是金钱。”他笑笑地答,双臂稍加使劲,将我搂入怀中:“现在进入下半场,开始动用美色……”

  我们以加倍的快乐结束了在北京的最后一个夜晚。

  第二天,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两人坐飞机返程。一路上,谈笑风生,他与我说起国外读书时的趣事,竟逗到我前仰后合。

  “我从不知道,你还会说笑话。”我抚着掌称赞。

  “我除了有钱以外,优点还很多呢,你慢慢发现吧。”他得意地回答。

  飞机落地,两人起身,他随手开机,旋即铃声乍响。

  他走在我前面几步,接通电话,低声与人交谈起来,说着说着,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干脆停在了过道里。

  “发生什么事?”我敏感地问。

  他眉头紧皱,颇显为难,踌躇许久后方道:“心遥昨晚过来了,现在正在接机口。”

  我心往下一坠,空荡荡的,只觉张皇失措。他望着我,也是满脸的愧疚难当。

  但我马上就缓过神来,镇静地对他说:“那你先出去吧,我等你们走了之后,再过去。”

  他扶住我的肩:“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来,我并没有通知她。”

  “没关系,反正出了机场,也是各走各的。”我面带微笑。

  “傅哥的车会留在停车场等你。”

  “不用,我自己坐大巴走。”

  “听话,好吗?”他温柔地坚持说。

  我只好点点头。

  他将我搂在肩头,轻轻拍了拍,好似安慰,然后转身向下行的自动扶梯走去。

  我站在拐角的立柱后,盯着他的背影,只见他走出接机口,便立刻有一群人蜂拥而上,其中,一个娇俏的身影,站得最近最亲昵,林启正低头与她交谈了几句,相伴走出了机场,走出了我的视线。

  多登对的夫妻俩,人海茫茫,也只有她,可以随时随地,不问理由和出处,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身边。

  现在仿佛有两个我,一个,呆若木鸡地站着,望着那个可爱的小女人,眼中满是嫉妒的火光,另一个,则站在一旁,发出冷冷的嘲笑,真是活该,做妾就是做妾,是你自己选的路,到头来也只能躲躲藏藏……

  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远远看见傅哥的车停在路边,我连忙偷偷走开,跑到旁边的巴士站,上了机场大巴。

  虽然下了狠心在做那个见不得光的女人,但并不代表我必须接受他的所有安排,前面是他明修栈道,后面轮到我来暗渡陈仓,我才不要这样!只要不在他身边,我就应该是自由的。

  大巴开上高速路,我想着要给傅哥打个电话,不论如何,没必要令他傻等,伸手进皮包里去找手机,摸着摸着,突然在大大小小的杂物中触到了一个异物,掏出一看,竟是那个在北京开了票而没有付款的钻石项链。

  我将项链握在手中,一时惊诧,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投射在它身上,使它显得璀璨夺目,邻座的女士不禁出声赞叹:“天啊,真漂亮!”

  我有些尴尬,忙干笑两声说:“是假的,很像真的哦。”

  “这是假的?”那女的一听这话,居然从我手中将项链抽过去,仔细端详:“和真的一样,在哪里买的?我也去买一条。”

  “朋友送的。”我赶忙将项链拿回,放进包里,眼望窗外,不再与她讨论。

  她兀自在感叹:“现在的假首饰,真是做得好……”

  我这辈子戴过的最好的首饰,是与左辉结婚时花一千多块买来的白金戒指,离婚之后,就关进了抽屉里。如今,却有一条26万的项链,镶满了大大小小的钻石,静静地躺在我的包中,当时开出那张票来,只是为了赌气花钱,并不是真正想要拥有,他悄悄买来,一定以为,可以换我一个惊喜。

  不过,很可惜,我完全没有开心的感觉,相反,只觉得荒唐可笑。这样一条钻石项链,合该是富家小姐,穿梭于衣香鬓影的舞会中,在性感的晚礼服挤出的乳沟上,炫耀的玩意儿,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拿来又有何用?

  想想真是让人沮丧,这样的礼物,对我而言,已是高攀,更何况,那送出礼物的人。

  下了机场大巴,拎着包,我心惊胆战,看着每个路人都好似抢劫犯,连忙就近找了个银行,租了个保险箱,将项链连同那张信用卡,一并存好,这才安下心来。

  他的电话至,背景照旧极安静:“你还在机场吗?”

  我惊觉自己被那条项链一打岔,完全忘了要给傅哥打电话:“对不起,我忘了告诉傅哥,我已经坐大巴回来了。”

  “你怎么又是这样,不是说好了吗?”他的语气有些不悦。

  “我自己可以走,不用接。”我也不示弱。

  许是心有歉意,他的语气马上缓和下来:“那我打电话让傅哥回来,他还守在机场等你。刚才听他说还没接到你,我很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又不是小孩。”

  “对不起,心遥明天就会走,她是听说我遇到了麻烦,所以过来看一下。”他开始解释。

  “是吗?看来她挺关心你。”我真讨厌听到他这样亲切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但我力图让自己显得豁达随意。

  他一时无言以对,半晌后方说:“我再与你联系。”

  “好。”我有力点头,接着说:“那条项链,谢谢你。”

  “没什么,你喜欢就好。”他没有表功,只是淡淡地回答。

  与他说完再见,我合上电话,站在路边,想拦下一部的士回家。但是,真不巧,每部车上都坐着人,一辆辆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耐心地站着,望着车子驶来的方向,心里对自己说:别着急,总会有的,总会轮到我的,再等等,再等等吧。

(五十二)

  好不容易拦上一部出租,回到家。打开门一看,房里一片狼籍,邹天、邹月、丁甲,还有那个新郎倌高展旗,居然凑成一堆在打麻将。

  见到我,高展旗大叫:“美女,来来来,帮我摸两把,这几个小家伙都快把我榨干了。”

  “当然是榨你,难不成你还赢他们的钱?”我反驳道。

  “情场失意啊,为什么赌场上也会这么背?”他叼着烟,发出惨叫。

  邹天在旁边做注解:“姐,高大哥被她老婆赶出来了。”

  “呵,这一天也来得太早了吧?”我幸灾乐祸地回答。

  “不打了,不打了。”高展旗把牌一拂:“走,我请你们吃饭去。”

  四个人一同下了楼,邹天走在头里,丁甲慢了半步,和邹月并肩而行。而我,则与高展旗落在最后。

  “那个男孩在追小月?”高展旗问我。

  “别人都已经是大学讲师了,还什么男孩?”

  “是吗?失敬失敬。我还当他和小天一样,是研究生呢。”

  “觉得怎么样,般配吗?”

  “不错,可惜小月好像对他没什么兴趣。”——这家伙,倒是观察仔细。

  “女孩子害羞一点,可能没表现出来罢了。”我故作乐观。

  “害羞和没兴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聪明的男人一看就知道。”高展旗摆出专家派头。

  我斜眼打量他:“你别吹牛了,你看得出来,你老婆在蜜月里会把你赶出家门吗?”

  “NO!其实不是她赶我,是我自己趾高气扬走出来的。我跟你打赌,今晚她一定会打电话求我回家。”

  “这么有信心?”

  “那当然!而且我告诉你,今晚她不论怎么求我,我都不会回去!女人嘛,第一次吵架就要让她尝到厉害,体验到危机感。”

  我笑,无言。

  “听邹天说你国庆节还要出差,老实交待,干什么去了?欧洲还是美洲?”他低声凑在我耳边问。

  我赶紧推开他,紧张地看了看邹月:“别瞎说,顾问单位有急事要处理!”

  高展旗“嘿嘿”干笑。

  我们在路边的小店里,胡吃海喝了一顿。高展旗又提议去泡吧,他拍着胸脯说,我可以免单,不去白不去。

  其实我并不喜欢那种喧闹的场合,但是今晚,一个人呆着无异于煎熬。于是,大家又挤进了高展旗的马自达里,来到了城中最火爆的一个慢摇吧。

  酒吧内音乐震耳欲聋,射灯光怪陆离,男男女女看起来表情恍惚。高展旗招来待者,熟稔地点了洋酒和小吃,而邹月、邹天和丁甲也都迅速地进入角色,拿着色子嬉闹起来。我打起精神,也投入了战斗。

  今天我的游戏水平超低,不停地被罚喝酒,兑了绿茶加了冰块的帝王十二,喝起来确实味道不错。

  虽然在玩在闹,我却不忘将手机紧紧地握在手中,酒吧里太吵,根本不可能听见铃声,只有握在手中,才不会错过来电时的震动,但是,整个晚上,手机一直很安静,安静到让我心烦意乱。

  忽然间,我在人群中看到左辉向我们走过来。“他怎么来了?”巨大的音乐声中,我凑到高展旗耳边大声问。

  “你们都喝了一千多了!他这个税老虎不来,我怎么免单啊?老板难道会卖我的帐?”高展旗同样大声地回答我。

  “我来付就是了,何必找他,一千多就一千多。”

  高展旗向我竖起大拇指:“你真牛,有了靠山就是不同,下次再找你请客!”

  我狠踢他,他只是傻笑。

  这边,左辉已走进了我们的卡座,“还需不需要点其它东西?酒还要加吗?”他避开我的目光,大声地与高展旗交谈。

  高展旗指指我们几个:“你问她们吧,一个个都是酒神。”

  邹天几个热情地与左辉打起招呼,“姐夫姐夫”地喊,喊得丁甲望着我,莫明其妙。

  左辉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说:“还想要什么,随便点,我已经跟老板打过招呼了。”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因为我始终沉默的手机,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他说过的伤感的话,总之,我望着他,竟露出灿烂的笑容,点头说“谢谢”。

  他毫无防备,一时手足无措。

  高展旗端过一杯酒:“来,来,来,兄弟,喝两杯。”

  左辉接过酒一饮而尽,高展旗顺势将他让座在我身边。

  正此时,手中的电话开始震动了,我满心欢喜,一跃而起,向出口奔去。

  出口处人来人往,同样热闹非凡。手机上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难道林启正的手机也有没电的时候?我不禁纳闷。

  刚才在音乐声中练出的大嗓门一时半会儿降不下来,我大声地对着电话里喊:“喂!”心里急不可耐地想要告诉他,今晚其实我过得有多快活。

  但是,电话里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邹律师!”

  “哦……你好,哪位?”我赶紧把声音调整为正常状态。

  “我是白丽啊!”

  白丽?白丽?我在头脑中紧急搜索,一时半会想不起是谁。

  “我们家展旗和你在一起吗?”幸好她马上自报家门。

  “在一起,不过现在他不在这里。”我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你找他吗?”

  “是啊!打他的电话他不接,请你告诉他,让他打电话回家,我有事找他。”白丽在电话里十分客气地拜托。

  “好的,好的,待会儿见到他,我就告诉他。”我忙不迭地答应。

  挂了电话,我没有立刻返回,而是站在街边,深深呼吸着夜晚清冷的空气。已经凌晨一点了,这么漫长的夜晚,林启正居然都找不到一个给我打电话的空档,他在干什么呢?我有些狭隘地浮想联翩,心境复杂。

  “怎么还不进去?不想玩了?”有人在我身旁说话。我一扭头,是左辉。

  “高展旗呢?他老婆找他,打到我手机上了。”

  “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再三叮嘱我,今晚要睡我家。”

  “没见过他这样的,刚结婚就吵架,以后怎么过?”我感慨。

  “各人有各人的过法,不吵架不见得就有幸福。”左辉回应了一句。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我们的从前,回眼望他,正与他眼神相碰。我并无甚感觉,他却连忙把眼神移开,仿似触动了心绪。

  “左辉,你还是忘记以前的事,再去找个更适合你的人吧。”我良心发现,诚挚地说。

  他默不作声,良久方道:“我始终担心你,现在见你这样,我更担心。”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找到好的男人,自然会嫁掉!”我戏谑地说。

  “如果你真的爱上了林启正,你眼里怎么还会看上别的男人?可是,如果你真的爱上了林启正,你又怎么才能把自己嫁掉?”左辉说得很慢,很中肯。

  今夜我一定是极徬徨极迷茫吧,因为,我居然,开口与前夫讨论起这个问题。“不结婚也可以啊,除了不结婚,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怎么会没有区别?心里是空的。邹雨,这样的爱,我试过,心里是空的!现在是秋天,还好,如果到了冬天,一阵风吹过来,你会觉得那阵风可以直接从你的身体穿过去。多少钱多少甜言蜜语都不顶用,每个人看你的眼神,都像是嘲笑。”

  听到他的话,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我依旧嘴硬:“我不会这样,我自己有本事赚钱,不需要靠他生活!”

  “其实所谓名分,婚姻,说到底,无非就是为了争个尊严,给自己一个交代。尤其是你,邹雨,你的性格一向磊落,女人中都少有,怎么过得了那种躲躲藏藏的日子?”

  心事总是被他说中,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困惑,轻叹一口气说:“已经开始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如果可以离开他,其实是再好不过……”

  “我知道,林启正,毕竟不是寻常人。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只能说,将来如果有机会走,就一定要走,不要留恋!你一定要记得给自己留有余地!”左辉的话里,充满怜悯与担忧,多么有趣的人生,不知从何时起,在感情的路上,我与他由敌人,变成了患难之交。

  手机紧握在我的手心,依旧悄无声息。

(五十三)

  这天晚上,高展旗烂醉如泥,幸好丁甲会开车,才没把他的马自达留在酒吧门口守夜。遵照他清醒时的指示,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架回左辉的家。

  第二天清早,我被手机铃声惊醒,下意识翻身起床去抓手机,一看号码,终于是他。

  我握着手机,坐在床边,让头脑清醒片刻,这才接通了电话。

  “起床了吗?”他温柔地问。

  “没有。”

  “还在睡?快九点了。”

  洋酒影响深远,我的头仍在些发胀,支吾着说:“哦,这就起来。”

  “昨天回来后一直在忙,等到有空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想着你已经睡了,所以没有打电话。”他长长地解释着。

  忙什么?我真想反问一句,但理智告诉我,这是一等一的蠢话。于是,我只淡淡地答:“你忙你的,不用总想着给我打电话,有时间再联系。”——虚伪,但够风格。

  果然,他再度羞愧:“对不起,你还好吗?”

  “好得很,我得起床上班去了,节后第一天,去太晚了主任骂。”我爽朗地说。

  “有件事……”他话语忽有些迟疑。

  “什么事?”

  “心遥昨天提到说,她今天可能会与你联系。”

  “她找我干什么?”

  “她有个合同,想请你提些建议。”

  “你不会告诉她,现在你们公司由高律师负责吗?”我感到不快,林启正有责任避免这样尴尬的场面发生。

  “她信任你的专业素质,坚持要与你联系。”

  “今天我关机好了。”我赌气说。

  “其实没关系,她只是电话咨询一下,一个很小的合同,你当一般的案子答答就可以了。”他安抚我。

  “我会转介给高展旗。”

  “那也可以,你自己看着办吧。晚上一起吃饭吗?”

  “再说吧。”我情绪不佳,回答得很不痛快。

  “……我再打你电话。”他同样敏感,没有坚持。

  将电话扔在一边,我呆坐床头,凝视着墙上的挂历,十月十八日,马上就要到了。

  到楼下,将高展旗唤醒,我坐着他的车一同上班。

  事务所楼下,我甫下车,忽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操着尖利的嗓音直冲上来。“邹雨,你这个狐狸精,勾引我老公,看我怎么收拾你!”呼呼生风的手掌转眼间已到眼前。

  幸好我身手敏捷,头一偏,躲过了攻击。

  这厢,高展旗迅速赶到,将刺客拖离我的身边。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夫人白丽,虽在丈夫的怀里,她犹自恶狠狠地看着我,嘴里叫嚣不止:“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勾三搭四,现在又来勾引我老公,我告诉你,你小心点,早晚会有报应!“

  高展旗吼叫着让她住嘴,周围已有路人好奇地围了上来。

  我啼笑皆非,拎着包转身向所里走去。走了几步,觉得意犹未尽,又回转头来到她俩身边。

  见我杀个回马枪,白丽竟一时停了嘴。我直逼到她眼前,轻轻地说:“如果我想勾引你老公,根本不用等到今天,哪还轮得到你来争风吃醋?”

  说完,我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她在我身后沉默了几秒,旋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咒骂。

  有时候会设想过这样的情节出现,甚至这也是我早已练习过的对白,但是,没想到,却从高展旗这里得以应验。多好笑,在别处种的恶果,在此处得了报应。

  我扯着嘴角,带着莫明其妙的笑容走进办公室,开始工作。

  上午十点,我的房门被轻轻敲响,我从案卷中抬眼,一张清秀可爱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我受到惊吓,腾地站了起来,口里下意识地打招呼:“江小姐?!”

  她怎么来了?林启正为何如此不能控制局势,不是说好了只是电话咨询吗?何曾料到需要短兵相接?我笑容满面,心里却恨恨地埋怨。

  江心遥脸上洋溢着笑容,口音依旧带着浓浓的香港腔:“邹律师,不好意思,打扰你。”

  “没有没有,请坐!”我分外殷勤,仿似无意地随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办公?”

  “你原来给过我名片啊,你忘了吗?”

  “哦,是的。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我懊恼不已。

  江心遥从包中掏出几张纸,递到我面前:“我的几个朋友捐了点钱,想重修一下启福寺供奉观音的那个佛堂,寺里方丈写了个协议,我想请你帮我看一下。”

  我赶忙回答:“现在致林的业务已经转由我们所的另外一位律师负责,不如直接请他帮你看一下?”

  “阿KEN也是这么说啊,可是,我这又不是公司的事,是我私人的事,我觉得和你有缘啊,所以还是想找你,咨询费我会照付的。”她嘟起嘴,用娇宠的口气喊着林启正的英文名,听在我耳里,让人窒息。

  “不是这个意思,江小姐,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就帮你看一下。”我只好应承。

  她笑了,很满足的表情。她的脸不施粉黛,太阳色的皮肤,光滑细腻。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额角处可见毛茸茸的新发,甚是可爱。关键是,她居然穿着一套奶黄色的运动衣,看上去就像全身流淌着奶油和蜂蜜,香甜可口,也许,只有心无旁鹜的人才敢穿这样的颜色。

  无法,我只得埋下头研究那个协议。念经修佛的人写出来的协议,完全不知所云,我只得另起炉灶,花了近一个小时,重拟了一份协议。

  “谢谢你啦!这边律师一个钟要多少钱,我会付的。”接过打印好的协议,江心遥显得很高兴。

  “不用不用,你是做善事,我理应帮忙。”我忙说,心里盼望她尽快离去。

  “我让阿KEN过来接我,直接去机场。”她说着,拨通了电话。

  我起身走出办公室,实在不想见她与林启正对话时的样子。

  没过两分钟,我的手机爆响,林启正打了过来:“你在哪里?”

  “在所里。”

  “心遥怎么跑到你那里去了?”他的语气似乎有些紧张。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站在门外压低声音说:“拜托你赶快把她弄走!”

  “我马上过来!”他答应着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两口气,调整好情绪,重新走回办公室。

  “怎么样,林总就会过来接你吧?”我大声地刻意地问。

  “对,他马上过来。”她微笑着回答。

  我坐回座位,拿起自己的茶杯喝水,暗暗计算林启正还有多久能来解这个僵局。

  她走到窗边看风景。窗外工地上一片繁忙,灰尘满天。室内一时沉寂,令人不安。

  虽已相处许久,但有一个话题我们一直没提及,是说,还是不说?我掂量再三。最后,暗自下了决心,清清嗓门,甜美地说:“恭喜你好事将近。”

  她回头,笑容灿烂:“谢谢!其实我们这一次也会邀请一些好友去香港参加婚礼,昨天我还和阿KEN商量着是不是也请你去,因为你是我在这边唯一认识的朋友。”

  听到这话,我哑然失笑。真荒唐,只见过两次面的人,怎么会想到请我?或者,该不是话外有音,敲山震虎吧?

  但是她无邪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让我打住了无端的怀疑。我只得客套地回答:“我们这种人,哪有资格参加啊?”

  “不会,都是些好朋友而已。只是香港挺无聊,也没什么好玩。”她似乎真的在思考请我参加的可能性。

  我连忙打断她的思路,聊起其它的话题。

  林启正很快到达,我起身送客。江心遥却说:“来,和我一起下去,我有样礼物送给你。”

  我摆手推辞,直往后退,她却执意牵着我的手,拉我向楼下走去。

  见我居然和江心遥一起下了楼,站在车边的林启正脸色微变。

  江心遥兴致勃勃地喊:“KEN,我的行李箱呢?”

  林启正打开车尾,江心遥钻进去翻找。我站在一旁,万般无奈。余光可以看见林启正一昧盯着我,我作势四处张望,只当不知。

  片刻,江心遥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然后退到林启正身边,抬头对他说:“邹律师帮我改协议改了很久,又不收我的钱,我把那幅唐卡送给邹律师。”

  “嗯,好。”林启正闷声说。

  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丝绸画,拎开来一看,是一尊佛像,眉目慈祥。

  江心遥在旁解释:“这是藏传佛教的观音图,是我托西藏的朋友找来的,很美,对不对?送给你。”

  其实在我看来,所有的菩萨都差不多,没什么美丑之分。但她一份美意,我只好迭声称谢。将画收好。无意中,撞见江心遥身后,林启正深深的关切的目光,一时间,感到脸上的笑容已无法维系。

  幸好江心遥转身上车,终于救我出苦海。

  站在路边,目送这台庞大的陆虎扬尘而去,掘土机的轰鸣响在耳畔,我竟忘了掩住口鼻,灰尘的气味,干燥、烘热,气势汹汹地直冲丹田。

  正当我站在路边出神之际,有人凑在我耳边说话:“刚才那女的是谁啊?”

  我吓了一跳,回头,见到高展旗的脸,隐隐的,他的面颊上竟有红色的指印。

  他望着我,继续问:“是林启正的老婆?”

  我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邹雨,你没戏了。”高展旗的口气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我没搭理他,转身上楼。他跟在身后继续聒噪:“这么漂亮,这么有钱,你完全没有竞争力嘛。还是现实一点,考虑考虑身边的人。我是决定离婚了,跟那个疯女人没办法过下去,简直变态!到时候,你也是离婚的,我也是离婚的,谁也不欠谁。我们两人在一起倒也还合适,怎么样?考虑考虑吧!”

  “你以为你想离就能离,当心你老婆逮着你殉情!即使不殉情,也会让你倾家荡产!”我尖刻地说。

  “那你不必担心,别忘了,我才是律师,怎么会不想好后路?”

  我走进办公室,把那个盒子甩在桌上。高展旗拿过打开,叫道:“哇,这是什么啊?看着阴森森的。”

  “叫什么唐卡?西藏的东西。”

  “林启正送你的?”

  “不是。”

  “是他老婆?”

  我没有接话,以示默认。

  “没事儿送你这个干什么?有钱人真是怪怪的。不会有什么喻意吧?也许在哪个地方写了诅咒的话。”高展旗拎着那幅画上看下看。

  我一把抢过来放回盒子里:“不懂就别乱说!干你自己的事儿去。”

  高展旗突然想起什么,凑过来说:“对了,林启正的公司和他老婆的那个公司谈合并的事,有没有戏啊?”

  “合并?合并干吗?”我诧异。

  “你还不知道?前期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会将致林公司房地产这一部分单独拿出来跟那边合并,那可是致林最优良的资产。听说林启正的岳父老子准备向女婿交班,以后强强联手,林启正必然是风生水起,前途无量!”

  合并,意味着事业的飞跃,也意味着林家将与江家更加密不可分,但林启正却从未向我提及此事。也许不必提吧?我想,或者提了,也只是在心里多长了一根刺,记得我曾对他说过,不用给我全部,只要百分之一就好了,果然,他只给了我百分之一。

  我心思辗转,高展旗尤在耳边煽风点火:“这么大的事他都不告诉你?合并以后恐怕总部会移到香港去哦,到时你怎么办?金屋藏娇?也好,总之得不到人,就想办法搞点钱,你可不能手软!……”

  我忽转头,望向他大吼:“你在这里啰嗦什么?给我滚远点,我的事以后你少自作聪明,多嘴多舌!”

  见我发火,高展旗知趣,高举双手以示投降,灰溜溜地窜出门去。留下我,楞楞地站在窗前,脑中一片空白。

  下午所里开会,合伙人济济一堂,商量三季度的分红方案,最近形式大好,个个喜笑颜开,除了我。

  手机响,是林启正。

  我习惯性地走出会议室,拐弯站在楼道顶端的小阳台上。他该是要约我吃晚饭了吧,忽然,我觉得兴趣索然。

  “几点下班?我来接你。”果然,他在电话那端问。

  “哦……还在开会,今晚可能要加班。”我支吾地答。

  “是不是……不高兴了?”他试探地问。

  “没有没有,这很正常,早晚会遇见,而且她也挺好的,真的是要加班,赶一个合同,会很晚。”我很真诚地回答,语气语速均十分自然。

  他似乎有点失望:“是这样啊!那你加完班,我来接你回去?”

  “我再打你电话吧。”我欢快地说,然后欢快地与他道了再见。

  脸上的笑容是僵硬的,一定也很丑陋。这一次的拒绝,其实并非气恼,而是胆怯,没有办法坐进那台车,也没有办法靠近他,某人的气味应当仍未散尽。

  我望着远处开始落山的太阳,心里暗自责备自己,邹雨啊邹雨,总之你是学艺不精,修炼未到,还是做不到收放自如。

  长叹一口气,继续回去开会。里面的人,已经为了分红的具体数额吵得不可开交。

  散会,走出会议室,已经六点,那些小姑娘小伙子居然都坐在办公桌后头,表情严肃。

  高展旗怪叫:“郑主任,是不是你今晚通知聚餐啊?都等在这儿呢?”

  郑主任回复:“没有啊。”

  “高律师请好了,这次你拿得最多,正好我晚上也没饭吃。”我回头加了一句。

  “请你那是随传随到,就看你给不给我机会。”高展旗跟在我身后答。

  “好久没打球了,今晚去杀几局吧?”我心情苦闷,于是建议,边说边踏进办公室。

  转眼,赫然看见林启正站在办公室中央。

  高展旗在身后也被吓倒:“哟,林总!”

  林启正没有回答他,走过来,低头望着我说:“现在有时间了吗?”

  “我……本来是有事的,不过推迟到明天……”我红着脸想圆谎。

  “我在楼下等你。”他低声说,向门外走去。

  听见身后郑主任殷勤招呼:“林总,欢迎欢迎!有什么事吗?一起用个便餐吧?”

  “不用,我还有事,先告辞。”林启正淡淡地答。然后是郑主任渐行渐远的送客声。

  我闷头回到座位前收拾东西,高展旗继续不识时务地打听:“你们吵架了?”

  “少说两句,别给我惹麻烦!”我告诫他,拿起包出了门。

  几个小姑娘跟在我身后一道下楼,叽叽喳喳地也在打听:“邹姐,林总找你什么事啊?”“是啊,等你半个小时,还不让我们进去喊你,结果见了面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工作上的事,拿个材料。”我敷衍地答。

  几个人继续议论:“害我们以为有什么事,都吓得不敢走”“你不是不敢走,而是不想走吧?”“嘻嘻,真的很英俊哦!我送水进去的时候仔细看了一下,五官真是没的说。”“不过好像挺酷的,没什么笑容。我朋友在他们公司,也说他很严肃,不好接近。”“那当然,太好接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找他借钱。”“还有,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投怀送抱。哈哈哈……”

  我无奈,只得跟着傻笑。

  下得楼来,他的车就停在路边,碍于身旁的同事,我只能慢慢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路口,小姑娘们才分头散去。再一回头,却见他的车,竟在自行车道上逆行着,跟在我身后不远处。





(五十五)

  我停下脚步,车缓缓地靠上前来,他在车内看着我,表情复杂。我犹豫着,拿出手机拨通他的号码。他马上接通了电话。

  “这样上你的车不太好吧?”我问。

  “没关系,上来!”他答。

  “要不你说去哪里,我打个车过去比较好。”

  “不需要这样,上车一起走。”

  “如果又被拍到或怎么样,总不太好吧?”我继续诚恳地建议,内心深处,一半是仍有余悸,另一半,也因为江心遥坐进车中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他不再多言,挂断电话走下了车,将副驾驶的车门打开,转头对我说:“别傻了,上车吧。”

  他既如此,我只好乖乖地上了车。抬眼,却见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饰正挂在车子的后视镜上,轻轻摆动,直晃我的眼。

  这边,林启正也转过来上了车,见我盯着玉饰看,伸手过去想把它摘掉。

  我拦他:“摘了干吗?挺好看的,而且玉能避邪。”

  他没有理会,执意摘下来,扔进储物箱里。“我不喜欢车上挂东西。”他说。

  “可这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我接口道。

  他转身向我:“邹雨,你不需要这么大度。如果见到她不开心,你完全可以说出来。”

  我只是面带微笑,轻松地说:“我倒是没什么,只怕她见到我不开心,也许她今天过来找我,就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什么了。”

  林启正居然顺着我的话,认真地想了想,很肯定地回答。“应该不会,心遥是个心机单纯的人。如果知道的话,她不会对你那么亲切,送你那么贵重的礼物。”

  “那幅画很贵重吗?”

  “她花了十万块从朋友那里买来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那幅画要十万块?我想着顶多值百把块钱呢!”

  “那是文物,有蛮多年历史了。”

  我只觉不可思议,回想着江心遥的这些举动,我用专业律师的口吻说:“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她送我那幅画,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一是她知道我和你之间的事,想以此感化我,或者最起码以此警示我,菩萨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林启正依旧不赞成,摇头说:“你想太多太复杂了。”

  “如果不是,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你未来的老婆根本是个败家女,可以随便将文物送给只见过两次面、只帮了一个小忙的陌生人,那你将来的日子压力岂不很大?当心她哪天高兴起来,把房子,车子、存款、股票,统统都会送给别人!”

  他不由得笑起来:“她平时也不至于如此,也许是和你特别投缘。”

  见他下此结论,我忍不住接口:“这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状态吧?多好,我和她不仅和平共处,还能惺惺相惜、其乐融融。”

  一听我这话,他脸上的笑意马上消失了,转身坐正身子,松开手刹,将车向前驶去。

  见他脸色沉郁下来,我意识到自己也许太过刻薄。

  “看来你比我更容易不开心。”我盯着他的表情,故作轻松地打趣道。

  他没有回应,只一味将车往前开去,许久方摇摇头说:“你很有本事,只有你,会让我……尝到狼狈的滋味。”

  他的感慨令我有些意外:“是吗?狼狈?”

  “你总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那句话怎么讲?”他眯着眼睛努力思考:“……给我当头一棒!”

  听他如此说,我亦有些欠疚:“对不起,职业习惯。”

  他回头望我,伸手牵过我的手,五指交握,轻轻地说:“没关系,我也是活该。”

  这话,让我的心,生生地疼了起来,我望着她,也轻轻地答。“不止是你,我们俩都是活该。”说完,我与他,竟心灵相通地相视而笑。

  爱情,又一次击溃了道德的进攻。

  晚上,我们没有出去吃饭,我兑现了自己曾经的承诺,在他的小房子里做饭给他吃。可惜他家中原材料和厨具极度缺乏,最后也只能是下了两碗面,盖了两个荷包蛋了事。但即便如此,两人对坐着,仍是吃到开心不已。

  “早就想吃你做的东西了。”他放下筷子,用纸巾擦嘴,感叹着说。

  “我水平很差的,也就能糊弄糊弄你。”我谦虚。

  “记得有一次给你打电话,接通电话后,听见你在电话那头喊‘就是那条鱼,就是那条鱼’,当时心里就在羡慕,能吃到那条鱼的人。”他回忆道。

  我站起身来收拾碗筷:“是吗?什么时候?应该不会啊,我接你的电话从来都毕恭毕敬。”

  “你说错了,应该是我一直毕恭毕敬才对。”他不服气。

  “得了吧,第一次打你电话,也不知道是傅哥,害得我在电话这头点头哈腰喊了半天‘林总’,完全表错情!”

  “那你呢,第一次和我谈话,就威胁我小心点,否则就要和我没完,我当时想,这女人,真的很没有礼貌!”

  我笑眯眯地答:“我说的没错啊,你确实不小心,所以现在我也确实和你没完啊。”

  他也笑,忽然站起身,紧靠上来,将我手中的筷子夺下,扔在桌上。餐厅的灯光从他的头顶流泻下来,更衬到他眉目英挺。我知他心意,笑着躲避,喊道:“还没洗碗呢,还没洗碗呢。”

  “不用洗,待会儿把它们扔了。”他大力将我揽到怀里,直接倒在旁边的沙发上。

  他的身上有夏天里树林的清香,还有淡淡的汗味,我用牙轻轻地咬他的肩膀,唯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真正地拥有着他。

  “启正,我爱你。”我喃喃地说。

  “ILOVEYOUTOO.” 他在我耳边回答。

  这天晚上,我终于没有执意回家,而是穿着他的T恤,偎在他的身边睡着了。

  半夜里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仔细听听,卫生间里也没有动静。我感到奇怪,走出房间,转到客厅,发现他正靠在阳台上,望着黑色的夜空,抽着烟,只见他举起手,将烟送到嘴边,又放下,然后一股轻烟从他头顶袅袅升起,逐渐散去。一时间,那背影,有些凄凉。

  一定很辛苦吧?启正,比我更辛苦吧?……可惜我帮不了你,因为,我连自己都帮不了。我在心里暗暗对他说。

  许久后,我走回卧室,躺回原来的位置。片刻,他也走了进来,从我身后紧紧拥着我,将脸埋在我的头发里。我假装熟睡,一动不动,直到最后,我们俩都真正睡去。

(五十六)

  10月18日一天天逼近了,我简直有了末日般的恐惧感。我推掉所有可以推掉的工作,给他的钟点工放假,每天消磨在他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等待共处的每一个瞬间。而他,也史无前例地取消所有应酬,像一个中规中矩的白领,日日按时下班回家。

  我们俩都默契地绝口不提那个即将到来的十八号,而是只管嬉笑打闹,温柔缠绵。

  周六的晚上,我正和林启窝在沙发中闲聊,忽然接到邹天的电话。

  “姐,你在哪里?”邹天的声音很急迫。

  “我……我在外面有事。”我支吾着说。

  “你快回来吧,邹月喝多了,在家里闹事呢!”

  电话里,隐隐能听见小月的尖叫声。

  我收了线,拎着包就往门外跑。林启正追在我身后问:“出什么事了?”

  “小月喝醉了,在家里发疯呢。”

  “我送你回去。”

  “不要不要,万一被他看见,岂不火上浇油。我打的好了。”我穿上鞋,向电梯冲去。

  林启正跟出来,叮嘱道:“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我电话。”

  我答应着,走进了电梯。

  走进家里,只见邹天、丁甲六神无主地站在客厅里,望着邹月的房间方向。邹天看见我,迎了上来。

  “怎么样?”我气喘吁吁地问。

  “好像好一些了,刚才一直在阳台上说要跳楼,拉都拉不回来。”邹天低声说。

  “跳楼?好好的,跳什么楼?”

  “谁知道啊,她只是说不想活了。”

  “你们怎么搞的,带她去喝酒?”我皱眉道。

  “谁知道她会喝这么多啊?我不也是想帮丁甲的忙嘛。”

  “现在呢?”

  “幸好姐夫回来看见了,上来才把她劝住,现在在里面陪着她呢。”

  我走到丁甲身边,见他满脸焦虑的表情,我拍拍他的肩,说:“你和邹天先回学校吧,没事儿的,小月只是比较情绪化,酒醒了就没事了。”

  “对不起,邹姐,我不知道邹月酒量这么差。”丁甲歉疚地说。

  “没事,你们先走吧。”尽管丁甲好像有些不情愿,我执意微笑着把他送出门,毕竟是外人,家丑不宜知得太多。邹天也背上包跟着下了楼。

  然后,我返身进了邹月的房间,见她正趴在床上啜泣,左辉坐在床边,低声安慰。

  见我进来,邹月索性将被子扯过,蒙住了头。

  “没事喝什么酒?你看你这样子!”我忍不住责备。

  左辉忙起身,将我拉出房间,关上房门,然后轻声道:“别说了,让她休息吧。”

  我没好气地念叨:“年纪也不小了,不知怎么搞的,隔那么久就要发一次疯!”

  左辉用眼神阻止我,并将我拖进我的房间,关上门:“你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这样伤心?”

  “为什么?难道她告诉你了?”我反问。

  “是。林启正后天结婚,所以她极难过。”

  我恍然大悟,但旋即笑了起来:“她真是傻到极点,别人结婚,干卿底事?”

  左辉看我,眼神意味深长。

  我吼他:“别这样看着我,这是我们家的丑事。你最好过了今晚就忘掉。”

  “她还不知道你的事吧?”

  “怎么可能让她知道,那样我定会血溅当场!”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打算。她只是幼稚无知,惹上的单相思,早晚会好。”

  “也许没那么简单,她似乎很认真。”

  我扯着嘴角说:“认真就会有好结果吗?白痴最认真,又能怎样?”

  他无奈地摇摇头,说:“不过,昨天局里党委会已经讨论了招考的事,邹月基本上定了,过几天就应该会通知她,也许离开那个环境会好一点。”

  我由衷的表示感谢:“辛苦你了。如果这样,那是最好不过。”

  “你自己还好吧?”他转移目标,关切地问我。

  这样的问话简直是暗含讥讽,我敷衍了事地说:“好的不得了,你回去吧!”边说边将他向门口推去。

  他无法,只好顺势道了晚安。

  送走他,我回到邹月房门口,轻轻扭开门,向里探望,她倒好,已经起身坐在了电脑前。

  “洗洗早点睡吧,别玩电脑了。”我站在门口对她说。

  她头也没回,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自从上次争执以后,我与她就越来越隔阂,她本敏感,想必是心中疑虑犹存。

  我慢慢地踱回房间,听见电话在包中闷响,这时候的电话,应该是他,我反手把门锁上。

  “处理好了吗?”林启正在电话里问。

  “没什么事儿了,只是喝多了,现在已经好了。”

  “她经常这样吗?”

  “不,从没有!”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和工作有关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我有些犹豫,没有马上回答,他立刻反应过来:“因为我?”

  “是。”我答。

  “她知道了?”

  “没有,她只是想到你过两天的事情,很难过。”我没有办法直接说出“结婚”这个字眼,那样太触目惊心,于是我迂回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sorry。”

  “没关系,小孩子的心思。这样也好,让她终于可以死心。”我反过来开解他。

  “不是对她说,是对你。”他在那头答。

  我的心,忽然就碎了,他终于开口对我说抱歉,终于给一切下了定义。我注定就是那个被辜负的人,我注定就是那个永远只能藏在暗处的人,再怎么深爱着,再怎么彼此纠缠,一样是无济于事。

  眼泪流下来,经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到疼痛,我却依旧带着笑回答:“没关系。”

  “过来吗?我接你。”他不知道我的变化,犹在问。

  “不了,我很累,要睡了,再见。”

  没等他回答,我就挂断电话,关了机,转头倒在床上,也不管没有洗漱,一身风尘,直接拉过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邹月的难过,哪抵得了我的万分之一,她可以买酒装疯,而我呢,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黑暗里,瞠视着一无所有的夜空。

 

 (五十七)

  第二天,我想着近日耽于玩乐,工作完全搁置一旁,毕竟不妥,于是,直接去到办公室处理公务。

  正在和顾问单位通电话,高展旗气喘吁吁冲进来,挤眉弄眼地示意我挂电话。

  我莫名其妙,只好长话短说,收了线。

  “怎么啦?你老婆追杀你?”我问。

  “别开玩笑。出事了!”高展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事?”

  “打你电话你又不开机,打家里没人接,打办公室老是占线,我本来上午九点开庭,只好跟法官请假推后半小时,到这里来碰你,幸好……”

  “说重点,出了什么事?”我打断他。

  “左辉被省纪委双规了!”

  我大吃一惊,连忙说:“不可能!我昨晚还看见他!”

  “今天一早,他,还有主管局长和局长,一起被带走的。他托一个同事打电话给我。”

  “很严重吗?”

  “据说是中纪委直接督办的案子,当然严重!”高展旗表情严肃。

  我随手用座机打左辉,果然是关机的提示音。我抬头问:“你有什么办法可想?”

  “我哪有什么办法?双规期间律师不能介入,搞不好背个伪证的名头,吃不了兜着走。”

  “是啊,现在我们确实什么也做不了。”我无奈地摊开双手。

  “错!”高展旗做了一个否决的手势:“我一早急巴巴地到处打你,就是因为左辉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他凑近我,一字一句地说:“这件事只——有——你——能——救——他!”

  “我?!”我难以置信地重复。

  “是!你仔细想想,于私于公,左辉最有可能得罪的人,是谁?”高展旗表情神秘。

  我忽然领悟到他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倒也没再多话,转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的意思带到了,你自己考虑一下吧。我要迟到了,先走了,先走了!”

  我拎起座机拨通林启正的电话,他很快接通,劈头就问:“为什么手机一直关机?”

  “你在哪里?”我没回答他,只是问。

  “在家里。”

  “我想见你。”

  “那我过来接你。”

  “不用,我马上过来。”我挂了电话,匆匆出了门。

  走到门口按门铃,他走过来开门,只见他已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再一低眼,门边正放着他常用的皮箱。

  我心里明了,只淡淡地问:“什么时候的飞机?”

  “中午12点。”他的回答有些局促。

  我点点头:“还有时间吗,我有件事想问你。”

  “进来。”他将我让进客厅,我转身,他双手背在身后,望我,仿佛严阵以待。

  “我今天听说左辉被双规了,是你干的吗?”我直奔主题。

  他的眼神有些失望,脸上却很淡定:“是的。”

  “为什么?”

  “反腐倡廉,是国家的政策。”

  “就像你说的,他只是个办事员,何苦拿他开刀?”

  “不拿他开刀,我如何才能整到他的上司?他自己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不能怪我!”

  “原来你去北京,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有些不满。

  “当然,如果只是想让税务局罢手,我根本不需要跑到北京去四处游说。说实话,这件事,真正想害我的,是林启重。我不能整他,但我想让别人看看,帮他做事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有想到你会对这件事感兴趣。”他的表情越来越倨傲。

  我一时气结,反驳道:“自己偷税漏税,还怪别人不能查,你这是强盗逻辑!”

  “做我们这一行,哪个能说自己没有干过这些勾当,他查我,就是整我。你是个律师,怎么会这么幼稚?”

  以往当我不快时,他总是相当克制,今日竟咄咄逼人。我瞪着他,他站在那里,表情漠然,眼神却无比锐利,我忽然感到他是那么疏远陌生。

  我们之间沉寂下来,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由于走得急,溅上一些泥点,格外碍眼。

  虽然很不情愿,虽然有失颜面,但当我想到左辉即将面临的漫长痛苦的双规生活,我还是鼓足勇气,抬头问:“你可不可放过他?”

  “不可以!”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第一次听到他对我说出这三个字,第一次,他如此强硬地拒绝了我的请求,第一次,他在我面前完全占了上风,第一次,他的表情如此决绝,就像要亲手将我抛弃。

  应该甩门而去吧,这样,才显得我气宇轩昂,与众不同,但是,我望望他,再望望他身后的那个皮箱,想到这一次的分别,意味着什么,气馁、伤感便交织在一起,让人虚弱。我强硬地瞠视着他,内心其实已失去主张。

  他似乎想避开我的目光,别过脸,望向窗外,许久,黯然地说:“我以为你来找我,是知道我马上要走,来告别,或者来挽留,或者,哪怕你来骂我贪图权势,骂我玩弄了你,骂我不负责任、卑鄙下流,我都会很感动。可能真正贪心的人是我吧,我一直都想在你脸上看到嫉妒的表情,但我从来就没有看到。”

  他转头望我,我的表情其实已经僵硬了,但不知如何才能松懈下来,心里虽有千般反复,耳里却只听由他继续说:“在你心中,有个天平吧,我和左辉,各占一端吧,不管谁落难,你都会难过,你都会出头,因为,我们都一样重要,对不对?”

  我对他的爱,比起曾经与左辉的爱,何止千倍,我为他所受的煎熬,比起当年与左辉分离的痛苦,更是完全不可比拟。我不表达,不代表我没有承受。可是,他这样揣测,这样比较,令我失望至极。

  我的斗志在瞬间苏醒,我一扬下巴,利落地答道:“那么,在你的心中,也有个天平吧,我是不是很荣幸地,也和那个江心遥各占一端呢,不管谁不高兴,你都会想法讨好。当然,我可不敢说我和她一样重要,因为,你的选择,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启正表情愕然,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还击。

  而我,勇气已在内心冒头,爱情开始退居其次。我拂了拂头发,潇洒地说:“你要整左辉,随便你,现在你也该去机场了,祝你新婚快乐,早生贵子。”说完,我大步向门边冲去。

  他冲过来,拦住我的去路,仿佛指责地说:“你打算就这样和我说再见吗?”

  我抬头看他,镇定地问:“那要我怎么样,要我哭吗,要我求你别抛弃我吗?要我拉着你的衣袖,让你赶不上飞机吗?这样有用吗?你会改变你的决定吗?到底是我幼稚还是你幼稚?”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不用试,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你很想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那是出洋相吗?说你爱我,说你想和我在一起,是出洋相吗?”

  “难道不是吗?去要求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惹人耻笑。”

  “如果真的爱,就会去争取。如果不够爱,就可以无所谓。当初我问过你,如果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还会不会爱我,是你sayno,不是我!”他大声地回答。

  我退后两步,同样大声地反驳:“林启正,你别把责任往我身上推,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果让我做那个劝你吃苹果的蛇,对不起,我不会干!而且,我还要说,到目前为止,你的选择完全正确,马上你就要接管江家的生意,这就是证明!”

  他逼近一步,“你都知道了?很荣幸得到了你的肯定,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你从来不和我讨论我们的将来,从来不向我要任何承诺,那你和我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如果我用爱也讨好不了你,用钱也讨好不了你,那么,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两个人开心就在一起,如果不开心,如果无法两全其美,那就各走各路!”

  “两全其美?是指你,还是指我?”

  “我们都能两全其美,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

  “我不要!”他逼近我,盯着我的双眼,大吼起来。“我从来就不想两全其美,我永远不会同时爱两个女人,你也不能,绝对不能!”

  我忽然无言了,从他的眼里,我看见他内心的痛苦,和我一样,那种正在沸腾的,无法压抑的痛苦,折磨得我们只能这样彼此猜忌与指责。这是何苦呢?

  我的心软下来,伸手过去,轻轻抚摸他的下颏,就像是要安抚一个满心委屈的孩子。这个举动,几乎令他崩溃,他猛地伸手过来,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口里喃喃地说:“邹雨,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会失去你?总觉得你有一天会离开我?总觉得你看着我的样子,就像随时想要跟我说再见?……”

  我还来不及回答,只听见门铃炸响,他放开我,转身走到门边,镇定了一下情绪,打开门。

  门前站的是傅哥,见我和他站在门内,有些不好意思,提过门边的皮箱,低声对林启正说:“时间不早了,林董已经出发了,我们可能得快点。”

  “好,在车库等我。”林启正闷声答,再度把门合上,走回我身边,说:“一起走吧,你去哪里,我送你。”

  我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望着他,摇摇头:“不,我宁愿在这里和你分手,也不要在你去机场的路上和你说再见。”

  他马上答:“不是分手,我很快就会回来,一个月以后,我就回来。你要等我!”

  我轻轻地点头。

  他双手扶着我的肩,表情郑重地说:“而且,虽然你从不问我,但我还是想说,请你给我三年时间,我会自立门户,离开我父亲,也离开江家,到时候,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他将放在我肩上的手用力按了按,仿佛为这个承诺作一个注脚,然后,立刻转身出了门。

  门在我面前,轻轻地合上,门锁发出了微弱响声。

  我望着那扇门出神了几秒钟,转身走上阳台,尽管只是12楼,尽管有着齐腰高的护栏,但一眼望下去,仍旧让我直冒冷汗。我只能死死抓着门框,尽量探出头,盯着车库的出口。虽然我知道我能看见的不过是一台吉普车,但是,那毕竟是未来的一个月里,我与他之间最近的距离。

  不一会儿,他的车缓缓地驶上了坡道,傅哥的车跟在后面。上了坡后,他的车开始加速,往右一拐,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抓着门框,看着正午奔流不息的车河,心乱如麻。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畏惧的离别吗?为什么会如此结束,曾经想像的那些缠绵伤感、痛哭流涕的场面都没有出现,甚至可以说是不欢而散。有爱就够了吗?有爱就有信仰了吗?有爱,就可以熬过一个月,熬过三年吗?有爱,就可以永远地相信,永远地等待吗?

  我一片茫然。我想,林启正的内心,也是一样。

(五十八)

  我以为未来的一个月里,我会沉浸在痛苦的想象中,想象着远方那座繁华的城市里,我最爱的人是如何与另一个女人喜接连理,我也会因为这种痛苦的想象而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但是,让我寝食难安的远非此事,就在我和林启正道别后的那个夜晚,接到家乡的电话,母亲突发大面积脑梗阻,住进了医院。

  我们三姐弟连夜兼程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送进了特护病房,医生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家属吗?来,签收病危通知书。”

  我颤抖着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之后的十多天里,我长驻在医院里,除了几个小时必须的睡眠,剩下的时间里,我就守在母亲的身边,昼夜服待,她已无法发声,无法进食,意志也几乎完全丧失,更严重的是,由于肾衰竭,她身体内无法正常代谢,任何药物对她都是新的伤害。我曾想过让她去省城的大医院,可是,以她的身体,如何熬得过几个小时的颠簸。

  邹月和邹天更是毫无主张,经常无助地问我:“姐,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们,只是满心懊悔,也许,我把母亲接到身边,积极地寻医治疗,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望地看着她,慢慢地萎缩,慢慢地向死亡走去。

  林启正的电话还是每日必至,我努力掩饰着,不让他知道我的状况。没有必要吧,在他新婚燕尔的时候,告诉他这样不快的消息。

  高展旗经常会千里迢迢地赶来探望,努力说些打趣的话让我笑笑。有一天午后,邹月邹天都被打发回去休息,他陪我坐在病床前,手舞足蹈地与谈起他新认识的一个女朋友,我忽然疲惫地说:“老高,别说话了,让我在你肩上靠一靠。”

  他顿时安静下来,努力地挺直脊背,我将头轻轻地靠上去,闭目养神。

  许久,我开腔:“老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说真的。”

  “我做你的朋友做太久了,待遇可不可提高一点?”

  “不可以。在我这里,朋友是最高待遇。”

  “那个待遇比较低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明白他指林启正,摇摇头说:“不,我没告诉他。”

  “为什么?”

  “他没必要知道。你也别说,好不好?”

  高展旗忽然叹了口气:“唉,邹雨,其实你过得真辛苦。”

  谁说不是呢?我的眼眶潮红了,闭着眼睛,靠着他的肩,不再言声。

  十一月五日的凌晨五点,我的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离开了我们。医生将白布遮住了她的脸,邹月和邹天跪在床前,痛哭流涕。我却一时头脑空白,只会呆呆地站着原地。

  二舅走过来对我说:“邹雨,大姨、三婕,还有表叔他们都在等消息,你赶快给他们报个信吧。”

  我懵懵懂懂地一个人走出病房,来到外面的停车坪里,开始拨号码。

  电话通了,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四声,看来大姨他们睡熟了,这时候报死讯,真是惨忍。

  我正准备挂机,忽然,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喂,这时候还没睡吗?”

  ——是林启正!我以为我拨的是大姨家的电话,谁知,在下意识里,我竟把电话拨到了他的手机上。

  “对不起,我打错了。”我连忙说。

  “没关系。可是你怎么这时候还没睡,出什么事了吗?”他关切地问。

  漆黑的夜晚,我孤独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坪,深秋的寒意使我瑟瑟发抖。他温柔的问话击穿了我强撑的神经,我颤抖着声音,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启正,我很难过,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都是我的错,我早点带她去看病,我早点送她去换肾,我多陪陪她,和她说说话,就好了……我后悔死了!……都是我的错…… 怎么办?”

  “邹雨,别急,出什么事了?谁出事了?你慢慢说。”他在电话那头依旧镇静。

  刹那间,悲伤开始决堤而下,我双腿一软,坐倒在水泥地上,开始放声哭泣,边哭边对着电话里的他喊道:“启正,启正,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妈妈了!我妈妈死了!我再也没有妈妈了……启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妈妈死了,我该怎么办?……”

  林启正应该被我吓到,在那头不停呼喊我的名字,试图安慰我,我哪还有理智与他交谈,只知蹲在黑暗里,抱着手机哭个不停,直到手机因为没电而彻底关机。

  早上九点多,傅哥赶到了医院,在太平间找到我。

  我和他走到门外,他气喘吁吁地说:“这个地方不好找哦,我查了好几个医院。邹律师,节哀。林总打长途回来指示我,全权代表他过来帮忙安排,有什么可以做的,比如说,用人,用车,你尽管说。”

  “他在哪里?”这是我首先想到的问题。

  “在美国,好象是芝加哥,上次听他说过。”傅哥回答。

  此时我才想到推辞,我诚恳地说:“傅哥,不必了,我母亲只是一个小学老师,亲戚朋友都不多,所以明天的追悼会很简朴,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您还是回去吧。”

  傅哥连连摆手:“那可不行,林总指示我守在这里,我可不敢抗旨,当然,我站在这儿也不合适,有事你就打我电话。”说完,他好象想起什么,回身到车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手机。“林总还让我带个手机给你,估计你的手机没电了,让你换上。在路上我用车充已经充满电了,你放心。”

  我不肯接:“不用,我有充电器,可以充电。”

  “好了,好了,拿着吧,林总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要,他反倒不高兴。”傅哥边说边将手机硬塞到我手里,转身上了车。“有事打我电话!”他挥挥手,将车开出了医院大门。

  当痛痛快快哭完以后,我其实就已经后悔告诉林启正这个消息,也不知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会不会给正在蜜月旅行中的他带来不必要的困扰。所以,我低头看着那个崭新的三星手机,暗自决定暂时不会让自己的电话开机,干脆打不通,反而令大家省心。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在问:“姐,傅主任怎么来了?”是邹月。

  “哦,他找我问一个合同的事。”我随口答,连忙将手机塞进口袋里。

  在太平间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8点,我们捧着母亲的遗像来到了殡仪馆。走进追悼厅,大家都被吓了一跳,整个追悼会场摆满了上百个用黄白两色的菊花扎成的花篮,层层叠叠,衬得气氛隆重而肃穆。

  我凑上去看那些花篮上的落款,都是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单位和公司,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邹天站在我旁边悄悄问:“姐,这些花篮是哪里来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妈的学生。”

  邹月面对着摆在最前面的一个花篮发楞,我走上前一看,上面写的是:致林集团总公司敬挽。

  忽然我醒悟道,这都是林启正的安排。邹月回头,用恶毒的眼神看着我,我百口莫辩。

  大姨走上来,握着我的手说:“小雨,你母亲一定很高兴,她走得多风光啊,她养的孩子有出息啊!”

  我无话可答,只得点头称谢。林启正,林启正,你干得有点过火了!

  负责操办丧事的二舅走到我面前问:“小雨,你的朋友、同事该来的都来了吗?仪式就要开始了。”

  “我没有通知那边的朋友,没必要麻烦他们,您看看,这边的人都到齐了的话,就可以开始了。”

  二舅点点头,走开去张罗起来。亲友慢慢聚拢过来,也就二三十个人,场面冷清。

  忽然会场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汽车笛声,打破了寂静,引得会场一阵骚动。我探首一看,殡仪馆门口竟然开进来二十几台大大小小的车,将前面狭小的停车坪堵得水泄不通。我看见了高展旗的马六,看见了郑主任的别克,然后,我还看见了一台格外高大的吉普车。

  如果刚才的那些花圈只是让我错愕,那么现在的场面真让我大惊失色,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从车里钻出,向追悼厅涌来,签到台前顿时乱成一锅粥。而且,我居然在其中看见了那个我一心以为还在美国的阳光下陪着娇妻的林启正。他一身黑色西装,在欧阳部长、傅哥和一干人的陪同下,远远走来。

  我呆呆地望着他,视线无法离开半分。这十多天心力交瘁,痛苦难当,事事只能以一已之力抵挡,虽没有想过退缩,却也疲惫不堪。如今,看见他从人群中走过来,那份从容与妥贴,竟让我忽然松懈下来,仿佛终于可以有所依靠。

  他看见了我,向我走来,我醒悟到人多眼杂,连忙用眼神制止,缩回到人群之后。

  追悼厅一时间人满为患,林启正被让到最前面最中央,表情严肃地站在那里。我偷眼看身边的邹月,见她只知傻傻地将眼神落在林启正的身上。

  追悼会开始了,我收回激荡的情绪,低头听母亲学校领导介绍起母亲生平,听母亲好友致词,望着相片里她慈祥的笑容,悲从中来,待到众人向遗体告别,与家属握手时,我已哭成泪人。

  泪眼朦胧中,有人握住我的手,温暖地用力地握着,久久没有松开,我知道是他,更是哭到不可收拾。他轻轻地说:“节哀,好好保重。”我用另一只手擦擦泪水,抬眼见他关注的眼神,只觉温暖安心。

  我哽咽着说:“谢谢。”

  他用另一只手拍拍我的手,这才放开手离去。

  我的目光不能跟随他的身影,因为还有很多人等在旁边与我致意。

  等众人逐渐散去,我抬眼想再寻找林启正时,突然发现邹月远远地追上去,与他交谈着什么。这真让我惊讶,邹月何时有了如此胆量?

  高展旗此时出现在我身边,小声说:“嘿,美女,别哭了,再哭就长鱼尾纹了。”

  我斜眼瞪他,他朝我竖个大拇指:“还是你最牛!林启正提前结束蜜月,回国参加你妈的追悼会,这真是空前绝后的事!整个致林的中层今天都跟着来了!多风光!”

  “我正奇怪,他们来干什么?很多人我连认都不认识。”

  “老总来,他们敢不来?这种马屁都不会拍?不过,你算是见光了,所有的人都在打听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答案显而易见。”

  我一听,也急起来:“是啊,他怎么这么不注意,让我很难堪!完全没必要!”

  “怕什么?反正姓江的已经嫁给他了,生米煮成熟饭,林启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看吧,以后您老人家出入致林,必定如履平地,人人对你毕恭毕敬!”高展旗绘声绘色地表演开来。

  我反手抽他,欲抢白几句,二舅在身后招呼我送母亲最后一程,我回到邹天身边,发现邹月已不见踪影。“邹月呢?”我问。

  “不知道啊,刚才还在。”邹天答。

  不知邹月与启正说了些什么,我甚是忧虑。

  所有事情完成后,我掏出新手机,装上电话卡,急急拨林启正的号码。

  “你走了吗?”我开口就问。

  “没有,我在旁边的休息厅。”他答。

  我匆匆赶去,见傅哥守在休息厅门口,向我招手致意。“林总在里面等你。”他说。

  我推开门,冲了进去。他就站在门边,望着我。我张开双手,与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他抚着我的肩,说:“对不起,没能在你的身边,没能帮上你的忙。”

  “是的,你要在我身边多好,这些天,我真的很辛苦!”我没有掩饰,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

  “为什么开始一直不说,我只知你心情不好,不知为何。”

  “说了多不好,扫了你的兴。”

  “真傻!当然应该让我分担!”他心疼地叹道。

  两个人就这样紧紧地拥抱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我看他,脸上略显疲态,这两日定是昼夜兼程地赶路。

  “你这样提前回来,没关系吗?”我担忧地问。

  “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其他事。”他神色坦然。

  “对了,刚才我看到邹月在和你说话。”

  “是的。”

  “说什么?”

  “她走上来问我:‘你为什么抛弃我姐姐?’我就回答她,我说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然后她就走了。我正要问你,难道你已告诉她了吗?”

  他的这番话让我如五雷轰顶,没想到邹月居然用这种方式确认了自己的猜疑。

  我瞪圆双眼迭声说:“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从来没有!她一直怀疑,她是在套你的话!”

  听我如此回答,林启正也深感意外:“对不起,她表情很正常,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急得在屋内打转,拨打邹月的手机,已是关机状态。

  林启正安慰我:“别急,别急,事已至此,急也没有用!找到她以后,好好谈一谈,也许就此解了这个心结,你也不必每天心惊胆战!”

  我眼前却总是邹月那有些恶毒和怨恨的眼神,这令我有不祥的预感

(五十九)

  林启正原打算等我一起返回,被我婉拒。

  我和邹天继续留在家乡处理母亲的一些后事,同时也在小镇周围寻找邹月的踪迹,然而一无所获。无法,我们只好坐长途大巴返回省城。

  在路上,我望着窗外,忧虑重重。邹天从瞌睡中醒来,见我如此,安慰道:“姐,别急,邹月也不小了,她自己慢慢会想通的。”

  “如果能想通,她早就想通了,我担心她已经钻进了牛角尖。”我幽幽地答。

  “不过,姐,我有句话说了你别生气?”邹天小心地说。

  “没关系,你说吧。”

  “你和姓林的事,不该瞒着她,早点说可能更好些。”

  “我那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原来想着没必要让她知道。”我坦白地说。

  “对啊,那你和姓林的打算怎么办?”

  “没打算过,也打算不了,走一步算一步。”

  “姐,姐夫的事,是不是姓林的害的?”

  “你听谁说的?”

  “我猜呗。姐夫住我们家楼下,出出进进的,危险!”邹天撇嘴说。

  “别瞎说。他哪有那本事!”我低吼。

  “他多有钱啊!男人有钱就是好!我以后不打算留校,一定要出来闯一番事业!”邹天在旁发下宏愿。

  我转头看窗外掠过的景物,只觉心境苍凉。为什么?永远都没有人在意我和他之间的爱情。金钱,像个巨大的符号,使其它的一切都失去意义。

  回到家,十几天未入,灰尘满天,满室寂静无声,并没有邹月回来的痕迹。我和邹天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邹天突然说:“上网看看,看她在不在线?”

  他走进邹月的房间,打开了她的电脑,鼓捣了一阵,失望地说:“没有在线。”

  我走到客厅,再度拨打邹月的手机,仍是关机的提示音。也许,我应该报警了,我暗自思忖。

  忽听邹天在房间里喊:“姐,你快来看。”

  我以为有好消息,冲进房间,邹天指着屏幕说:“我刚发现邹月有个博客,你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我凑过去一看,博客的名称是:我的幸福生活。里面,是邹月每天记下的日记,但是,我看到,日记中的内容,竟是邹月编撰出来的爱情,而男主角,却是林启正!

  “今天,启正来接我上班,我一上车,他就递给我一把百合,因为今天是我和他相爱第一百天。”……“我们今天吵架了,因为他坚持让我不要去公司工作,而我不同意,当然,最后,还是由他来让步。”……“今晚我们过得浪漫极了,他带我去江边看夜景,在夜风里拥抱我,吻我的头发。”……“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不管他将会娶谁做妻子,我都不后悔。”……

  我用鼠标快速地点击着,越看越匪夷所思,日记一直持续到母亲病危的那日,在那天的日记中她写道,“启正今天去香港了,我送他到机场,两人依依不舍。”

  旁边,邹天也发出啧啧的惊叹:“邹月真是走火入魔了……”

  事情比我想象得更糟糕,邹月对林启正的单恋,竟如此疯狂,她将自己催眠,幻想了另一个世界。那么,当她知道真相,当她知道她的姐姐,正在过着她想象中的生活时,对她的打击,将是怎样?想到这里,我头皮发麻,不敢再继续设想下去。

  我几乎不抱希望地拨打着小月的手机,没想到,这一次,居然通了,而且她也接了。

  我连忙小心翼翼地问:“小月,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你会关心吗?只怕你恨不得我永远消失!”她的声音尖利刺耳。

  “小月,别说傻话,快回家,有什么事我们当面谈。“

  “想和我当面谈?好啊,我在致林景园的A座顶楼,你知道这地方,你过来吧!”

  致林景园?致林景园?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我曾经救下民工小刘的地方。“好的,你别走,我马上过来!”

  “你一个人过来,小天不准来!”她在电话那端强硬地说。

  “好!”我挂断电话,向门口奔去,邹天跟上来,我对他说:“你留在家里,我把小月带回来。”

  刚下得楼来,林启正的电话至。

  “你到家了吗?”他问

  “到了。现在去致林景园,邹月约我在A座的顶楼见面。”

  “她这是干什么?”

  “一时说不清楚,启正,我心里有点怕,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也许她会听你的。”

  “好,我马上过来,你自己小心点。”他答应着。

  我喘着粗气登上了致林景园A座的楼顶,与上一次不同,现在工程已彻底完工,楼顶平整,四周修上了半人高的护栏。然而,高空的风格外强烈,四周除了天空,没有任何景物,我依旧两腿发软,心跳加速。

  一眼看去,只见小月靠着护栏站着,头发随风飞舞着,脸上表情怪异。

  我紧咬牙关,向她走去,走到离她十米远的地方,她喝止我:“别再过来了,我不想离你很近,看到你就让我讨厌!”

  我不敢惹恼她,只能止步:“小月,不管有什么误会,我们回家好好谈。”

  “林总是在这里爱上你的吗?”邹月没搭理我的建议,只是问。

  “他不爱我!他没有爱上过我!他是和你开玩笑,没想到你会当真。”我哄他。

  她突然尖叫起来:“你还骗我!到现在你还骗我,我像个笨蛋一样,被你骗得团团转,你很开心是不是?很骄傲是不是?”

  “小月,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他看着你的样子,他和你握手的样子,瞎子都知道你们俩在一起!你还来骗我!”

  “你误会了,我和他只是朋友,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我总是如此愚笨,当别人拆穿我时,我只知道一昧的否认,虽然心里明知这种否认根本毫无说服力。

  果然,邹月完全不吃我这一套,继续歇斯底里地说:“那件衣服也是他的,对不对?我就知道,你还说不是,你还逼我打电话给他,你知道我不敢面对他,所以你这样逼我?!你整晚整晚地不回家,跟我说在加班,跟我说去出差,其实你都是和他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我就算死,都换不到他的一个电话,你却什么都可以做到。从小你就比我强,你永远都比我强!你心里一定笑死了,得意死了,是不是?!……”

  她几乎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邹月了,她那张清秀的脸变得无比扭曲,令人生畏。

  我意识到否认已不是办法,不得不用同样大的声音来打断她:“邹月,你别这样想。就算我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好下场,他一样地结婚,离开我。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一直想结束,而且迟早都会结束!”

  听到我的话,邹月停顿了一下,哀哀地哭了起来:“邹雨,你知道我爱他,你知道我因为爱他,痛苦得无法活下去,你为什么还要抢走他?他和别人结婚我不在乎,他和别人恋爱我不在乎,可是我只要想到,居然是你!居然是我的亲姐姐!我就只想去死!只想去死!”说到后面,她的语气又高亢起来,边说还边用手猛力地捶打着墙壁。

  她的状态让我担心至极,我鼓起勇气慢慢向她走过去:“小月,对不起,是我不对,一切都是我的错,只要你原谅我,我保证,我马上和他分手,再也不见面!”

  邹月向楼下望了一下,突然回头问:“你把他喊来了?”

  我点头答:“对,他并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可以和他谈谈。”

  邹月笑起来:“有什么好谈的?或者让我们两姐妹来个两女待一夫?”

  “如果你爱他,你起码应该让他知道。”我继续安慰她。楼顶的风越来越大,我实在没有向前挪动的勇气。

  “我会让他知道。”邹月说着,突然翻过栏杆,站在外沿上。

  我吓呆了,大叫:“小月,你干什么?危险!快进来!”我奔过去想抓住她。

  邹月大喊:“别碰我!别过来!”她将一只手松开,风吹荡着她单薄的衣服。

  我不敢妄动,只得苦苦哀求:“邹月,对不起,快进来,别吓我,你别吓我。妈妈刚离开我们,我们只剩三个了,你快进来!”

  邹月望望楼下,又望望我,怨恨地说:“他说他永远也不会抛弃你,邹雨,今天我要让你心甘情愿抛弃他。我从你身边跳到他面前去,这样,你们就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松开另一只手,直坠下去。

  我的记忆定格在我冲到护栏前看到的那一幕,楼下的花坛里,绿色的灌木丛中,被邹月压出了一个人形,旁边,一台黑色的吉普车上,正好走下一个人。

(六十)

  我把小月葬在了母亲身边,我跪在那里,对她们说了一万句对不起。

  然后,我足不出户,在家乡破旧的小屋里呆了一个月,躺在小时候和邹月一起睡觉的大木床上,回忆起童年的片段,心如刀绞。

  林启正来了无数次,经常整夜守在楼下,希望与我相见。我没有见他,我在电话里对他说:“求求你,别让我看见你,我真的承受不了。”后来,我连他的电话也不再接了。

  一个月以后的某个早晨,我刚起床,正在刷牙,大姨带进来一个人,唤我,我转身,竟是左辉。手中的牙刷口杯,统统掉到地上,我含着满口泡沫对左辉说:“邹月她不听话,她死了。”

  左辉走过来,捡起口杯和牙刷,放在水龙头下冲冲,接好水,重又递给我,说:“我知道了,把牙刷了,把脸洗了,跟我回去吧。”

  我真的跟他回了城。我没有问他怎么出来的,为什么能出来。是林启正的人情又能怎样?我和他之间,邹月帮我们画了句号。

  我开始重新上班,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每一个人都上来向我表示慰问,但他们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意味深长。好在我已经不在意,比起生死,沦为笑柄又如何?

  我将那部手机、那根项链,那张信用卡,和那幅莫明其妙的菩萨画放在一个盒子中,密密地封好,请高展旗还给了林启正。

  高展旗回来后,坐在我桌前,叹着气说:“唉,多好的一对,说散就散了。”

  我低头工作,没有搭理他。

  他继续说:“你没看见林启正打开那个盒子后的表情,邹雨,你算是帮我出了一口鸟气,总算让我看到他被打败的样子!”

  我心痛难当,只能继续低着头,假装无动于衷。

  高展旗竟不放过我,伸头过来观察我的表情:“嗨,如果还需要我借个肩膀,趁我还在,早点说。”

  我抬头,瞪眼吼他:“行了!滚远点,小心挨揍!”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出了门还不忘回头加一句:“野蛮女友,我喜欢!”我知道他想逗我开心,虽然徒劳无功。

  我走到窗前看风景,一个月不在,那座人行天桥终于竣工了。很奇怪,我的眼里居然干燥无比,原来,在最大的悲伤里,眼泪都嫌奢侈。

  几天以后,我们突然接到致林公司的一份公函,要与我们解除法律顾问的合同关系,没有理由,他们并不打算收回已付出的顾问费。

  再过了两天,陆陆续续又有几家顾问单位提出了相同的解约要求,还有几个正在接触的大官司的当事人,也不明原因地断了联系。

  郑主任和高展旗焦虑地四处周旋,想挽回颓势,但他们没有向我提任何要求,虽然,我们都知道,是谁在这么做。

  直到有一天,我做顾问的那家银行,也要求与我们提前解除合同,我问他们:“为什么?”

  “不知道,上面的旨意。”

  “哪个上面?”

  “具体我们也不清楚,总之,很遗憾不能继续合作。”

  林启正如此仗势欺人,忽然我就爆发了,我直接打了个的,去了致林公司。当然,我并没有如履平地,保安已经认不出我,经过层层检查,层层登记,层层通报,当我走到他办公室门前时,他打开门,站在门边等候着我。

  再见,恍如隔世,他瘦了,憔悴了,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扶着门,深深地望着我。

  我的心,几乎要冲破胸膛,直接飞到他的怀中,但我,只是站在离他两步远,不敢靠近半分。

  “进来再说。”他开腔,声音嘶哑。

  我走进去,他关上门,我在前,他在后,我没有回身,他也没有挪步,许久的沉默后,他低声问:“最近好不好?”

  我微微点头。

  “那些解约都是暂时的,过几天你们可以恢复合作,包括和我们公司。”

  果然是他一手所为,为了逼我出头。“那好吧,先告辞了。”我转身想走,他侧身一动,正挡在我面前,那久违的令我心醉的香气再次出现,我一时慌乱,被逼退半步。

  “真的没有可能了吗?邹雨,要多久你才能忘了那些事?五年,十年,二十年?你说多久,我就等你多久。”他的声音,虔诚,伤感。

  “永久!”我低低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带着血。

  “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为什么要为了她牺牲我们的感情?”他的语调提高了。

  “她不是别人,她是我妹妹,因为我们,她才会死。”

  “你错了,不关你的事,因为我,她才会死,只要有一天我让她绝望,她就会选择这条路。可是,这是她自己选的,不是我逼她的,也不是你逼她的。为什么要让我们负责任?”这话一定在他心里藏了很久,说起来格外流利。

  我迫不得已,抬眼看他。他的脸只离我仅半尺之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我的身影。我只要稍稍一动,就可以扑入他的怀中,将所有痛苦置之脑后。但我深知,我不能。

  “是我们的错!我们总以为有爱就够了,我们总想着一切都会随之改变,我们总骗自己,只要够坚持,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因为这个理由,我们忽视了我们身边的人,我们欺骗他们,隐瞒他们,可是,忽视得越久,隐瞒得越久,伤害得也就越深。邹月不能忍受的,不是你不爱他,而是你爱上了我,而我却理直气壮的欺瞒了她。”这番话我也想了很久,说起来同样流利。

  “她已经死了,可我们还要活下去。”他急急地抢白。

  “如果我们不停止,也许还会有人跳下去。”

  “我会处理好一切,我不会让悲剧发生。”

  我黯然地摇头:“没有可能了,没有可能了,邹月跳下去之前说,‘我从你身边跳到他面前去,这样,你们就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她说得没错,没有可能了。”我不想再讨论,侧身过去开门。

  他挡住我的手,想将我揽入怀中。我激灵一下,下意识地弹开很远。对着他,我哀哀地说:“别碰我,真的别碰我,启正,天知道我有多爱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真的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邹月,如果当初我不选择开始,现在每个人都过得很好!对不起……”

  林启正的手颓然地放下,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水。第一次,我看见了他的泪水。

  他绝望地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说出最后一句话:“邹雨,你记住,除非世界末日,不然,我的手机号码永远都不会变。”

  我没有回答他,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眼中,仍是干涩无比。

  出租车将我送到了星巴克的门口,那个咖啡馆,依旧窗明几净,一对男女坐在窗边,女孩子在翻阅一本杂志,男孩子在手提电脑上敲敲打打,那扇窗因此而光芒四射,令我无法逼视。我眼神呆滞,挪动着脚步走上了人行天桥,一阶,又一阶,一阶,又一阶,楼梯在减少,桥面浮现眼前。

  无意中,我发现天桥拐角的下方,镶嵌着一方小小的铜制铭牌,仔细看去,上面竟写着这样一行字:“此桥系林启正先生捐赠,特此感谢。”

  是他修的?是他修的!为了我吗?真的是为了我吗?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说过?我蹲下来,心疼地用手拂去那上面的灰尘,将他的名字轻轻地擦拭干净。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大颗大颗的,浸润了铜牌前的那一方水泥路面。

  那天如果有人经过这座桥,会看见一个女人傻傻地蹲在那里哭泣。每个人都会想,也许她失恋了,是啊,他们猜得完全正确。

  我和林启正没有再见面,不久,他就去了香港,没再回来。

  致林的业务还在做,其它的业务也都回来了,我在工作中风风火火,大把收钱,居然也时日如飞。

  高展旗离婚了,又恋爱了,女朋友不是我。

  左辉恋爱了,又结婚了,老婆也不是我。

  不过,我也在积极地配合,参加各种相亲活动。不过,要看上一个男人,真的是很难,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让我扫兴。

  2006年10月20号,我去了香港。省律协与香港律师会联系,组织了一个访问团,我们所里有个名额,郑主任给了我。“出去散散心吧。”他话中有着深意。

  访问团的行程很紧,有培训,有参观,我根本没有时间在香港闲逛,但是,毕竟在这片天空下,有另一个人,也在生活着,我可以看见他能够看见的星星和灯光,多少让人安慰。晚上,我在附近的街道上游走,依旧会不由自主的注意经过我身边的每一个高大的男人。当然不会有他,这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即使与人约好了,都可能遍寻不到,更何况,是街头的偶遇。

  临走前的那个中午,我走到酒店对面的SASA,帮所里的小姐妹买护肤品,大大小小瓶瓶罐罐拎了一大袋,返回来的时候,站在路口等交通灯。

  灯亮了,流动着的车河停下来,给行人让出一条路。我正准备抬脚,然后,就看见了林启正。

  终于还是见到他了,看来,我们终究比一般人更有缘。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银灰色的车,车正停在我面前,他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将手机放在耳旁,正在打着电话。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还有扶着手机的颀长的手指,都是那么熟悉,就像昨天还在一起,抵头谈笑。他过得怎么样呢?开心吗?幸福吗?我看不出来,只见他正专心致志地与别人在电话讨论着什么,眼睛紧盯着前方的交通灯。

  如果我走上一步,敲敲窗,他会回头,看见我,然后,他会马上挂了电话,他会马上开门下车,他会走到我面前喊我的名字,甚至也许,在这个繁华的路口,他会不由自主不顾一切与我紧紧拥抱。一年多不见了,我们毕竟曾那样相爱。

  我看着他,贪婪地,狠狠地,看他,我在心里大声地喊他的名字,用震耳欲聋的声音,我窃窃地想,如果,我们真有感应,也许他能听见。

  可惜,他没有听见。这时,他扶着电话的手,稍微动了动,我突然发现,在他袖口的地方,手腕的上面,露出一方小小的创可贴。

  我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

  红灯灭了,绿灯亮了,他继续对电话里交代着什么,将车向前开去。我盯着他,不敢放松。

  此时,视线里突然出现了另一张脸,是江心遥的脸,我心神恍惚,没有发现她就坐在车的后座。在我望着林启正的时候,她也端坐着,从车窗后望着我,用那种天真无邪的微笑。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车子消失在车河中,远处太阳的余晖,透过林立的高楼大厦,直射在我的脸上。

  我原以为,世界上浪漫的爱情只有两种,一种是电视剧里的爱情,不论多么肉麻,都可以让你看得掉眼泪,另一种是自己正在经历的爱情,即使对方是只猪,你也可以痛苦到彻夜不眠。

  但是,现在我才知道,还有第三种爱情,这种爱情,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感动,每个人都守口如瓶,每个人都讳莫如深。它是一条暗涌的河流,奔腾不止,泥沙俱下。如果你不幸遇到,还是躲远些好,实在躲不过,被挟裹着,被卷带着,在刻骨的甜蜜和痛苦中沉沦,那我也只能祝你修成正果,虽然我知道这很难很难,因为,我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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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完后记 -lookatme..- 给 lookatme.. 发送悄悄话 lookatme.. 的博客首页 (313 bytes) () 12/13/2007 postreply 13:55:53

好文啊,谋杀了我一个午休时间,者对上夜班的人来说很要命D. -贴心宝贝- 给 贴心宝贝 发送悄悄话 贴心宝贝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13/2007 postreply 17:09:41

回复:第三种爱情zt -SweetChi- 给 SweetChi 发送悄悄话 SweetChi 的博客首页 (718 bytes) () 12/13/2007 postreply 19:23:30

谢谢好文 -GP88- 给 GP88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14/2007 postreply 01:07:16

谢谢好文, -kirara309- 给 kirara309 发送悄悄话 (377 bytes) () 12/14/2007 postreply 09:09:42

thank god for that. -lookatme..- 给 lookatme.. 发送悄悄话 lookatme.. 的博客首页 (46 bytes) () 12/14/2007 postreply 13:32:17

很久没有被这样的震撼和感动过了。 -Pazival- 给 Pazival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16/2007 postreply 00: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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