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是在我们都很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以为什么都是一辈子的事。我常常在心里对裴莹说,我这样爱你,你知道吗?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这样爱你了。
和裴莹认识时她正暗恋与我同宿舍的秦东阳。那时候,北京的天空还是未被污染的蓝色。裴莹是相邻的另一所大学的。我们宿舍和裴莹的宿舍是友好宿舍。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隔三岔五地聚会,或是去舞会,或是去郊游。大学里一大群男孩女孩成天混在一起玩,难免会互生情愫。裴莹对秦东阳的感情羞涩而公开,大家心里都明白。同宿舍的男孩子偶尔会开秦东阳的玩笑,但他总是哼哼哈哈,并无表示。我心里很为裴莹不值。终于,在一次初春去野山坡远足时,秦东阳是带着一个女孩去的。裴莹并无特别的表示,只在火车上混着和大家嘻嘻哈哈地打扑克聊天。到了目的地后,裴莹提出要比赛爬山。不等别人有所表示,她自己先上去了。裴莹向来身手敏捷,我跟去时她已经远远地把我甩在后面了。半山上有一块突出的平地,我气喘吁吁爬到时,看到裴莹孤零零地站在崖边。我心里有一丝恐惧,轻轻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齐肩的黑发在风里飘起来。我以为她在哭,但她没有,只淡淡地说,
哦,杨杰,看,我们正站在瀑布顶上呢。
是吗?我小心翼翼地说,慢慢走过去,看到瀑布下面的潭边正是我们那一群人。裴莹却一转身走了。我再向下看去,只见远离人群有两个人拥在一起,正是秦东阳和他的女友。
裴莹并没有疏远大家。再见到她时她把头发剪得极短,很精神的样子。裴莹并不是个漂亮的女孩,但我觉得她很耐看。她和其他几个女孩在周末时常来我们宿舍,我们便在楼道里呼朋唤友,聚在一起通宵达旦地出去跳舞或者留在宿舍打桥牌。裴莹的舞跳得很好,但牌打得一般。她牌品很好,最爱打梦家,抄着手在一边观战。她又时时口出妙言,品评同屋阿峰的口琴声:岂无山歌与村笛,呕鸦唣杂难为听。裴莹有一段时间迷上了给人算命,纸牌,手相,麻衣相书,她都来。时时做出一副小女巫的样子。杨杰你呀,她对我说,平生衣禄是绵长,件件心中自主张,前面风霜多受遇,后来必定享安康。私下里,她对我说,其实都是瞎蒙的。我一直是个拘谨自律的人,而裴莹的精灵古怪把我内心里被规规矩矩所拘住的那部分击活了。那些热闹的日子对我来讲,就象在梦游一样。我们甚至谈起过毕业后建立一个合作社,大家同吃同住同生产。就象嬉皮士一样,裴莹说,不过比他们更有生产力。在我们这里,难免会见到秦东阳,裴莹和他说说笑笑,态度似乎比以前更亲近自然些。
然而我们这一群人越变越少,有的忙于出国留学,有的则转入了二人世界。裴莹仍然竭力组织大家在一起,可是明显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圣诞节前,裴莹打电话来说要不要一起玩,大家哼哼哈哈地,也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可临到那天黄昏,人却一个一个出去了。裴莹也是一个人来的。看到只有我自己在屋里画设计图,裴莹说,学你们这一行真好,看到高楼大厦一幢幢起来了,多有成就感!她脸上有淡淡的落寞。
我说,他们都有事出去了。
裴莹不语。然后说,是啊,没有不散的宴席。她自嘲地一笑。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却鼓不起勇气约她出去。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黄昏的光透过树枝从西窗照进来,零零碎碎地洒在裴莹的脸上。她的脸色忽明忽暗,仿佛有许多不同的心事。她站起来时我突然道,要不一起出去走走?
校园里很杂乱。接近期末了,人们象没头苍蝇式地到处乱窜,但平时拥挤的湖边却静了下来。我们坐在湖边,冬季的荷塘萧瑟凄凉,零零落落淡黑的残梗支在尚未冰冻的水面上。裴莹说,我觉得红楼梦里最让人伤心的文字是宝玉的丫头佳惠说起宝玉每天忙这忙那的,倒象要有几百年的煎熬似的。聚久了自然要散的。不过杨杰,我总是想如果大家能永远这样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就好了。
我说,红楼梦我也看,怎么就看不到你说的这些?你们文科生就是看书看得太入,想得太多。我可想不了那么远。不过是修课,考试,最后毕业罢了。
裴莹笑了,有人说文科生在小说里看到的太多,知道人生的底色是悲观的,反而想及时取乐,过日子倒更热闹。
那我们工科生肯定就是目光短浅,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裴莹忙说,才没有。你们比较相信理想,做事比较有目的性。
我笑笑,说,现在你又在说我功利熏心。
裴莹也笑了,说,我在夸你呢!
我看她眉目间还是有些郁郁寡欢,就说,你呀,别想得太多。
裴莹沉默了一会儿,说,杨杰你知道吗,上次在野山坡,如果不是你叫我一声,我真的想从瀑布顶上跳下去。
我心里明白这不是我想要的。在女孩子情绪低落的时候去安慰她,而自己又不是有超凡魅力,自然就落到知心朋友好兄弟的角色。然而能和她常常说说话也好。我不是没有希望有一天她会用另一种眼光回头看我。我愿意等。
裴莹也是伤了心了,和大家渐渐有些疏远。圣诞节后我向大家发了一次脾气。也许我向来脾气太好,也许每个人都有些内疚,渐渐大家又聚了两次,只是气氛很有些不同。旧历年放假,大家一哄而散,开学回来时却再也聚不起来了。
我和裴莹倒是一直断断续续有来往。她在大学剩余的一年多时间里,做人很低调,每天只是读书上课。她并没有谈恋爱,然而我们也不过是好朋友而已。
毕业时她回到了南方家乡。她说,看到别人使出浑身解数想留下来,不如成全别人也成全自己。我进了研究院,要在北京再呆三年。我心里很舍不得她走。在一个地方,即便不经常见面,可这个城市也有了留恋之处。以后和她会隔着那么远的山山水水,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连想她都没有了根据。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
只要有机会,我会给她打电话。偶尔帮老板干点活,有些额外收入,我就兴匆匆地去校园里的小邮局。她并不喜欢她的工作。每天都是报纸,茶水,和没完没了的会议,我还不能现出一点点不耐烦,不然人家会说名牌大学毕业生太傲慢。裴莹说,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这里?后来,她在电话里越来越绝望。
杨杰,这个城市是个锦绣繁华的地方,可我觉得我在这里腐烂,就象在沼泽地里,越陷越深。
裴莹在一年多之后从单位辞了职,然后回到了北京。她在城的另一边的一个外资公司上班,似乎很忙碌。我们只在老朋友聚会时见过几次面,她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精神还好。过了没多久,我听阿峰讲,裴莹有了男朋友。我并没有很难过。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早就会有这一天的。自从她回京后,我和裴莹好象反而比她在南方时疏远了许多,除了聚会见面,电话也少得很。她也说说笑笑,但我觉得她并不十分快乐。
然而有一天又听说她失恋了,然后听说她辞了职,在联系出国读书。一天我从制图室回来,远远见到裴莹站在宿舍楼下。初冬的下午,风止云淡,楼前行人如织,一切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看到我,挥了挥手。
我到学校来买点复习资料,顺便来看看你,她说。
我有些意外,但见到她总是好的。我们饭后去了我一个朋友顾雪涛开的小酒吧。那地方很清静,生意不好。不过他父母都在澳大利亚,每月给他寄钱回来,开这个酒吧也就是给他找点事做,并不指望赚钱。我和裴莹进去时顾雪涛正在一个角落里用手提电脑玩游戏。他抬头看到我,忙过来招呼我们。寒喧两句后他说,我就不打扰了,你们有事叫我。临走他对我暧昧地一笑。我看了看裴莹,她看在眼里,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裴莹要了一瓶啤酒,我却只叫了一杯咖啡。她笑,在学校总是不同。我说,晚上还要在制图室作图。每天喝咖啡喝得都提不了神了。裴莹还是笑笑,有事做总好过日日无所事事。
她的笑容里仿佛有几分无奈,或者只是灯光昏暗的缘故。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问,怎么突然想要出去读书?她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你还能没听说吗?被人甩了,留在这儿让别人尴尬,也让自己尴尬?总之要躲得越远越好。我不敢说话。听说她的男友是她公司的一个部门经理,已婚。他的妻子发现后,那个男人主动果断地和裴莹断了关系。
他在走廊里看到我,就象避麻风病人一样。裴莹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他以为他是谁?我。。。她忽然哽咽了。我看着她, 心里很痛。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无论她在那里怎样辛苦,我却无能为力。在她心目中,我只是一个兄弟一般的朋友。
裴莹很快恢复了正常。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南方,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心要把自己的身体给撑破了。她说,也许怎么样努力,最终也还是工作,结婚,生子,然后心安理得地变老。不过,不试一下,我总是不甘心。
她的上半身斜靠在桌上,语气急切地说,杨杰,你明白的,是不是?
我明白,对,我是很明白。我有自己平和的激烈。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爱上裴莹。
她说,芥川龙之介在自杀前说,要用生命去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火花。我可舍不得自己的命,不过是想用生命中的几年试试罢了。
我问,谁是芥川龙之介?她说,啊,一个日本作家。
我想,裴莹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了还这么酸,倒是可爱。
夜深了,我送裴莹穿过校园,到南门去坐车。走过湖边的时候,裴莹突然说,你记不记得。。。
我接过话头,当然。
我心里一苦,这么多年了。我转过身,叫道,裴莹。。。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杨杰,你知道我一直都是爱你们的。
我脱口道,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要的。
裴莹用双手握住我的右手,说,可是爱情只有一瞬间,朋友才是永远的。
我感到她微暖的皮肤,心里却是冰凉冰凉,无边无际的绝望。裴莹走后,我在制图室里工作了一整夜,那种清醒让我自己都害怕。原来希望象空气一般无形无嗅,失去后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紧紧抱着它没放弃过。
那以后有一个多月,我日日夜夜埋头在导师接到的一栋商厦的设计图中。交图那天,修建大厦的公司请导师和我吃日本菜。清酒甜甜的,我不知不觉已经有了醉意。回到宿舍,和衣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醒来时正是子夜时分,街灯光透过窗外的枝干落在床上。我的头脑格外地清醒。
我开始约会女孩子。现在的大学里的女孩子也就比我们小三四岁,却好象有代沟。我并没有恋爱,只是突然很害怕寂寞。好象很多年一直把情感这个包袱稳稳当当地搁在一个架子上,现在架子没了,包袱却只有自己先扛着。寒假过年回到家里,家里人有意无意地撮合我和爸爸同事吴工的女儿思颍。吴家和我家来来回回互相请吃饭,我实在看不过去了,不几天,便约了思颍单独出去。思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有些天真,但并没有被宠坏。与裴莹的激烈相比,人很平和。思颍大学刚毕业,在一家出版社做美术编辑。她从来不抱怨她的工作,但也没有什么激情。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何必那么在乎?思颍说。我和思颍在一起时很舒服,没有什么压力。寒假结束时,我想我爱上她了。这不是裴莹所说的那种火花般转瞬即逝的爱情,但爱有很多种,是不是?而我和思颖之间的爱,足以让我们幸福一辈子了。
裴莹在七月份已经拿到签证,准备好去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大学城读比较文学。我也毕业了,决定回到老家工作,因为思颍的缘故。我在学期间回去见了她好几次。我们的关系进展得很顺利,双方父母已经在谈我们结婚的事了。我并不反对。思颍是个好女孩,且双方的家庭知根知底。我知道我们会幸福的。
我离京前所有朋友聚会了一次,为我践行。裴莹也来了。她说,杨杰,没想到你比我要先离开北京。我只是笑笑。我从未向裴莹谈起过思颍。谈得浅了,有什么意思,而谈得深了,我又觉得对思颍不公平。午夜前,大家渐渐散去。在我陪裴莹等出租车的时候,她突然说,真奇怪,我在几个月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背着一个大背包来向我道别。我说,也许是你真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了。裴莹大笑,你就别提我在大学时丑事了。车来的时候,裴莹趋近我,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杨杰,你多保重。她说。
那天夜里,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裴莹对我说,杨杰,你知道吗?在那个梦里我哭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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