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镜里山河元又真,谁知真处是迷津。 若教幻境无烦恼,争奈人间有泪人。
却说宝玉自凤姐退还那“通知镜”之后,本已收敛了几分兴致,谁知没几日,那镜中又生出新花样来。丫头们传言,说西洋人新近进贡了一种“眼罩”,戴上之后,便可入一个叫作“元宇宙”的极乐世界。那里面山河依旧,花木常开,死去的亲友故旧,都还活着,说笑自若,仿佛从不曾离散。宝玉听了,心下早动了凡根,一来念及秦可卿、金钏儿等,二来又想起那镜中曾现的种种奇景,便悄悄命人取了眼罩来,躲在怡红院暖阁里试戴。
谁知这一戴上,便如神魂出窍,直入一个太虚幻境的升级之所。但见云烟缭绕,楼阁参差,秦氏倚栏而笑,金钏儿执扇而来,个个娇媚如生,言语温柔,绝无半点尘世悲苦。宝玉喜得抓耳挠腮,流连忘返,只觉现实世界污浊不堪,惟有这镜中净土,才是真正安身之处。从此日日戴上眼罩,神游其中,竟有几日不曾好好吃饭睡觉,丫头们劝他,他只淡淡应道:“你们哪里知道,这才是清净世界。”
这事自然瞒不过紫鹃。紫鹃素知宝玉对黛玉情深,却又怕他痴性一起,便把真心错付了镜中幻影。况这“元宇宙”里头,据说能随意捏人塑景,紫鹃心生一计,便趁宝玉出神之际,悄悄借了那眼罩,进去摆弄了一回,将一个假黛玉捏了出来。那假黛玉生得和真的一样清秀,只是性情温和,从不使小性子,说话百依百顺,笑时如春风拂面,恼时也只微微含嗔,绝无半点尖酸刻薄。
次日,紫鹃对宝玉道:“二爷既说镜中世界好,怎的不带林姑娘去看看?奴婢昨儿试了一试,里头竟有个林姑娘,模样儿一模一样,可比咱们这位和气多了。”宝玉听了,心下好奇,便又戴上眼罩进去。果见那假黛玉立在潇湘馆竹影之下,含笑迎上来,轻声道:“宝哥哥来了?这里风大,咱们到屋里坐罢。”宝玉见她不咳不泪,不怨不恼,只觉心神荡漾,陪她说了半日话,又同游了太虚幻境各处景致,直觉生平未有这般舒心快意。
如此几日,宝玉越发沉迷,每每醒来,便觉现实中黛玉的眼泪、咳嗽、小性子都成了累赘。真黛玉虽有所闻,却不十分在意,只冷笑道:“又是什么西洋把戏,随他去罢。”谁知紫鹃为试宝玉真心,故意在黛玉跟前叹道:“二爷如今可好了,整日里和镜里那位林姑娘顽笑,说那里头才干净,再不听见哭哭啼啼了。”黛玉听了,心下早酸了,却仍强撑道:“他既嫌我啼哭,便由他去找那不哭的去。”
这日宝玉又从镜中醒来,神色恍惚,口中喃喃道:“那里头的妹妹才好呢,从不恼我,从不掉泪……”黛玉正在窗下描花样子,听了这话,手内针线一顿,脸色煞白,转身进屋,再不言语。紫鹃知事已成,便悄悄把眼罩的事全告诉了黛玉。黛玉听了,半晌无言,忽地冷笑一声,走到宝玉跟前,夺过那眼罩,往地上一摔,碎成几片。
宝玉惊得呆了,忙道:“妹妹这是怎的?”黛玉眼圈儿红了,声音却极冷,颤声道:“你既爱那不恼不怒、百依百顺的泥胎假人,便去找她过日子!这一世的眼泪,算我白流了,竟流不到你那电子做的心坎里去!那假人好,她陪你顽笑,陪你神游,你只管去寻你的清净极乐,何必在这污浊世界里,受我这残缺病弱的累赘?”
宝玉听了,如一盆冷水浇头,忙跪下拉黛玉的手道:“妹妹休听紫鹃胡说,我不过一时好奇,怎的真心变了?”黛玉甩开手,拭泪道:“你还嘴硬!那镜中世界既能叫死人复生,叫我性子变好,你何不索性住进去,再不醒来?省得我这真人在这里,咳嗽也碍你眼,掉泪也惹你烦!若爱是只要舒心快意,不要半点痛苦残缺,那便不是爱,不过是贪图现成罢了!”
宝玉听了,心下痛如刀绞,抱住黛玉腿哭道:“妹妹说得是,我错了!我只觉镜中无悲无苦,便以为那是净土,谁知那不过是死物捏的幻影,哪里比得上妹妹这一滴真泪?若无这些酸甜苦辣,又哪里来的真情?”说着,连连磕头。
黛玉见他哭得可怜,心下虽软,却仍叹道:“你既知错了,便把这害人的东西毁了罢。世上若真有那无泪无恼的极乐,我倒宁可独自去受这尘世一世的苦,也不要那虚假的圆满。”宝玉忙命人将镜匣连眼罩一并砸碎,方才罢休。
紫鹃在旁见了,心下暗叹:二爷痴情,姑娘多心,镜中幻境虽妙,终究敌不过人间一点真泪。
正是:
幻境元宇宙再真,抵不过潇湘一哭。 若教无泪便成仙,尘世何来痴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