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6-13

来源: 天真不是我的错 2009-01-09 11:34:5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4757 bytes)
第六章

  秦瑶饮泪悲大哥 秦安赴席与密会

  二哥终究是去衙门当差了,济州刺史给他补了个马快。樊虎,我开始对他另眼相看,此人可真不简单,为了要二哥去衙门,在他面前没劝成,竟巴巴地跑到了家里,关上门和娘絮絮叨叨地说了有半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娘一直担心衙门把二哥拿了去,这如今捕快都头亲自跑到了家里,除了满口应承,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看着二哥蹙着眉,带着黄骠马,和樊虎走了出去。

  

  这之后,二哥便天天都得往衙门听差,时不时还要出趟远差,去临近府县抓捕盗贼抢匪。二哥毕竟是二哥,就是一个小小的马快,也能当得威名赫赫,山东六府、黄河两岸,二哥的名头算是传开了,人们称他是:“赛专诸,似孟尝,锏打山东六府,马踏黄河两岸。”

  

  没上几年,刺史给二哥升了个总都头,倒比樊虎和连明更高了,只是二哥人好,仍旧和他们平位论交、兄弟相称。

  

  自从爹死后,娘的日子过得很苦,如今二哥当差了,也有那么多人尊他敬他,娘便渐渐觉得满足,眼看二哥也过了二十,就想着要给二哥说亲。

  

  论理,大哥还未提亲,二哥是不能抢在大哥前头的,可娘和大哥说了几次,大哥辞得都极坚决,说自己现下没这个心思,让娘一定要先给二哥说亲。娘软硬兼施,还鼓动我跟大哥旁敲侧击了几次,大哥就是一点也不松口。娘无法,只得央人先给二哥说。

  

  二哥大小也算是个官,来提亲的大多都是乡里的体面人,最后娘给二哥定下的是西郊张员外家的独生女张氏,闺名英娇。

  

  我很兴奋,我有了嫂嫂了!喜事那天来了许多人,樊虎和连明自然都到齐了,济州刺史也送来了贺礼,临近府县也有官员专程差人送帖来。张员外笑得合不拢嘴,我听到他私下里向他家长随自夸着面子里子。至于我,我不关心面子,只要二哥开心。

  

  可是没想到,嫂嫂过门才三天,我们一向平静的家里竟有了争执的声音。这件事,错不在我,可是,却是因我而起,仍旧教我很难过。

  

  那天,我照常一大早便在院子里练锏,我的锏法经过大哥和二哥的改良,现在使起来越来越顺手了。二哥因有件公案,已先去了衙门。嫂嫂通常不会那么早起,可这一天是她回门的日子,早早便起来梳妆打扮,瞧见我在院子里练锏,脸上竟有些不好看起来。

  

  我先是不解,心思转了几转,才有些明白了。嫂嫂过门前,乡里就有嫂嫂工绣艺守妇道的美名,媒婆上门提亲时,格外强调的也是嫂嫂的妇德。这样守着“三从四德”的嫂嫂,瞧见我一个女孩儿家,却学男儿似地舞刀弄剑,自是大不以为然。我禁不住有些不快,这辈子,我最反感的就是那些教条似的规矩。就算我如今生在这里,上辈子受的教育我还是没法抛下。所幸我是在秦家,一来家教本就较为开明,二来娘只有我一个女儿,大哥和二哥都宠着我,没人来拿教条管束我。可此刻,嫂嫂的神情却终于教我记起了,男女平等在我的上辈子是人们的基本观念,而在这辈子,却几乎等同于叛逆和不肖。

  

  可这又怎么能怪嫂嫂,她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都是如此,她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况且嫂嫂是我的长辈,又刚过门,我便想着那就躲了吧,也免得尴尬。于是,我提着锏,打算绕到后院去练。后院虽小些,但从嫂嫂的屋子是看不见的。

  

  不料,路上竟被小巧儿截住了。小巧儿是嫂嫂的陪嫁丫头,刚才还在屋里替嫂嫂梳头,这会儿,竟从里间跑了出来。

  

  “姑娘!”她朝我笑了笑,我也笑笑,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她这笑,竟像是有着几分得意似的,“姑娘,我家小姐想烦姑娘帮个忙。”小巧儿又笑了起来,拿出了一方汗巾子,一面递给我看一面继续道,“这巾子是要做了给姑爷的,图样已经绣好了,只是这穗儿小姐还未得空去打它。小姐今日要回门,想烦姑娘替小姐打一打。”

  

  我一呆,老实说,这我可没有想到,我接过巾子看,杏黄色的面儿上,锈了大朵的牡丹,细密的针脚层层铺开,绣出了花瓣的凹凸重叠,无论是看上去还是摸上去,都极有立体感。真是好精致的手工,我忍不住赞叹。一抬头,看见小巧儿正扬脸对着我笑,心情立时又跌入了谷底。刺绣女红这些,我并不是没有学过,娘教过我一些,可是人的时间有限,这辈子我总共才不过活了十几年,哪能样样精通,读书练武就占用了我几乎全部的时间。再者,在我的观念里,从没有像嫂嫂那样把女红当作女子的必修课,对这些总是不怎么上心。看着嫂嫂绣的巾子,我不禁犯难,我的手工哪能和嫂嫂相比呢……

  

  一瞬间盘算了好几个借口,但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嫂嫂相请,小瑶本不该拒绝,只是小瑶的手工实在不能和嫂嫂比,怕毁了这样漂亮的巾子,浪费了嫂嫂细巧精致的绣工。”

  

  我话还没说完,小巧儿的脸色已经变了,嫂嫂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这时一开口就把我吓了一跳:“瑶姑娘想是瞧不起英娇,连打个穗儿也要推托。”

  

  听她这一说,我赶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急着解释:“嫂嫂别误会,小瑶绝没有那个意思,实在是不敢在嫂嫂面前弄斧。”

  

  “瑶姑娘不必过谦,英娇素日在家就听说,婆婆的女红极好,想来瑶姑娘必得婆婆精心教导,女红一道,定是不俗。”嫂嫂这么一说,我不禁暗叫不好。近些年,娘为了贴补家用,有时会帮人做些活计,娘的手艺极好,邻里乡亲中也是有名的,嫂嫂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只是,本来我是不愿拿借口搪塞嫂嫂和小巧儿才说了实话,嫂嫂这样一想,我的实话反倒成了瞧不起她而推托的拙劣借口了。

  

  我正不知该怎样向误会了的嫂嫂解释,大哥听到动静,走了出来。我赶忙朝大哥投去求助的目光,使劲向大哥示意:大哥,快来救救我……

  

  大哥走过来,离嫂嫂还差着四五步就停了,谨慎地垂着眼睛,我看着大哥的样子,心里竟先有了不好的预感。

  

  “弟妹切莫误会,小瑶这孩子心直,有什么便说什么了。小瑶自小习武,极少动针拈线,绝不是推托的意思。”

  

  大哥说得客气,嫂嫂却仍是一脸不悦,而一旁的小巧儿已嘟着嘴小声嘀咕着什么,我留神听了几句,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嫂嫂把女红看得极重,在她的眼里,女红好便是一个女儿家最值得自豪的事,女红不好则是最没有颜面的事。而我毫无愧疚地说出自己不擅女红,这在嫂嫂是根本无法理解的,这一来,她便从另一个方面去理解我那句话了。

  

  我惊恐于这番自己完全陌生的逻辑,躲在大哥的身后,听大哥颇为无奈地反复解释,可嫂嫂的脸竟像是越来越白了。我叹了口气,看她的样子分明就是不信,也许这会儿连大哥也一起误解了。我偷偷扯了扯大哥的袖子,这样下去,只会越说越乱,还是等二哥回来再说吧。

  

  大哥低头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向嫂嫂说铺子里有事须得先走了,嫂嫂不吭声,大哥等了一阵,又歉了几声,才转身走了。我拉着大哥的手送他出去,没有想到,我们刚走到门口,身后竟传来嫂嫂的声音,显是气怒之下痛斥小巧儿的劝:“我为什么要敬他!只不过是个下人的……”

  

  我猛地攒紧了大哥的手,大哥的步子一顿,我心里就一抽。但大哥没有停多久,又照常迈步往外走。可我的心里却越发紧了起来,大哥的手心……是冰凉的……

  

  出了家门,我不放心大哥,又陪大哥走了好长一段路,本想今天都陪着大哥的,可走到一半,大哥便要我回去,“小瑶乖,回去好生陪着娘。本没有什么大事,若是我们都走了,先就不寻常,倘或再说了什么……”大哥没有往下说,我明白,他是怕嫂嫂盛怒之下再跟娘说点什么,教娘担心。我也不放心娘,可是又不愿就这样离开大哥,低着头不吭声,也不肯动步子。大哥摸了摸我的头,淡淡笑了一声。我仰头看他,大哥看着像是神色如常,那一丝笑照常的宽厚温和,可我的心已揪得没了着落。大哥自小就极擅长掩饰的,再大的苦痛,他咬牙一个人扛着,面上还能笑得淡然。可有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大哥难过的时候,眉头会微微地耸起,只是一点儿,眉心不会现出纹路,不仔细看绝不会发现,甚至就是发现了,也不见得就会让人注意。可我,每次瞧见了,都会心痛得只想死死地抱住大哥。可是我的年纪一年一年地大了,在娘一声声“瑶儿大了,要有个女孩儿的稳重样”的叮嘱中,我再没法儿像小时候那样,光明正大地无视男女之防,尽管他是我的大哥……

  

  我想哭,只有捏着拳头强忍。大哥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也不要大哥难过的时候还要为我操心。我眯起眼睛,装得像是被太阳刺着了睁不开,其实……只是不想眼泪涌出来让大哥看见了……

  

  “嗯!”我重重地点头,再也不敢多待,扭头就往回跑。眼睛一睁开,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我一边跑一边拿手去抹,脚下越发用力,好不容易跑到巷口,刚拐了个弯儿,知道大哥瞧不见我了,腿一软,靠在墙上,张着嘴,只觉得咽得气都喘不过来,索性一翻身,趴在墙上,拿手挡着脸,闷头哭了一场。好不容易心跳得没那么难受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身上仍旧没有力气,软软地坐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嫂嫂那半句话总在我耳边,我就像是被同一根针刺了一遍又一遍,直弄得自己都麻木了,看见伤口淌着的血,却感觉不到痛……

  

  大哥……我出生的时候,大哥已是秦家的义子了。那时候年纪小,不是疯玩就是死睡,什么也没去多想。到后来,娘带着我们逃了出来,大哥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别说我和二哥,就是娘也仰仗着他,在我心里,从没有一刻还会想起他是下人的孩子。可是,到现在回想起来,大哥和我们之间总有道坎,这坎有娘有意无意之间设下的,也有大哥自己严守着的——大哥从来都没把自己当作“ 秦家之后”。我曾天真地以为,爹都把秦家锏教给大哥了,那个“下人之子”的概念怎么还会存在呢?可是,此刻一想,中年得子的爹,意识到时局动荡,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可能就会为国捐躯,二哥还小,若是不将秦家锏传下去,很可能便就此失传。爹将大哥认作义子时,是不是便有着那一份无奈……而当年的无奈,到了今天,便是那道似乎永远都无法逾越的坎……

  

  我撑着墙站起来,双腿仍是抖,但是,我必须要回去了,大哥把娘托付给了我,我不能只顾在这里躲着。我扯起袖子使劲地擦着眼睛,又找了口井,打了凉水上来敷了敷,理了理衣衫,这才往家赶。我才知道,这些年,最不容易的就是大哥,然而再苦再难,大哥始终都把娘和我们放在首位考虑。我原本就仰慕大哥,现在对他更是敬重,我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伤大哥的心。

  

  我到家的时候,嫂嫂已经带着小巧儿走了,娘还不知道这事儿,我想这最好了,便只是陪着娘说些闲话,娘很喜欢嫂嫂,我就也助着夸嫂嫂的女红好。到了晚间,大哥回来了。我留神去看他的脸,可大哥却并不肯让我多看,先到娘的屋子问了安,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我急得团团转,一边又担心等二哥回来了该怎么跟他说。

  

  二哥今日该是和嫂嫂一起回娘家,本来说晚上不回来的,可就在我着急的时候,我却听到了疾驰的马蹄,我绝不会听错的,是黄骠马!二哥回来了!

  

  我跑出去迎他,二哥进了家门,二话没说先问了一句:“大哥呢?”

  

  我一看二哥的脸色就明白他是都知道了,赶着替他带过黄骠马,一边回答:“在书房!”

  

  二哥把黄骠马交给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就往书房冲去。我急急忙忙地把黄骠马带去马房安顿好,等我赶到书房,正看见二哥对着大哥一个长揖,也不说话,大哥怎么让都不肯起来。我心里一热,跑过去站在二哥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也揖了下去。大哥不再让了,直挺挺地站着,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我懂。”

  

  嫂嫂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娘没有问什么,但我知道娘肯定猜到了,只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从那天以后,二哥和嫂嫂看上去是一团和气、相敬如宾,但我却分明看到,两人之间已出现了一道隔阂,尽管很薄,然而那正是最不易捅破的。

  

  又过了一年,二哥在衙门越来越忙了,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我常常看见嫂嫂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院门发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二哥是在躲着嫂嫂,娘叹气的次数也多了,一家人竟像是有些生疏起来。

  

  最近这阵子,就连大哥也常常外出,娘有些担心,私下问我大哥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我一听就来了精神,当年八卦的劲头都蠢蠢欲动了起来,自告奋勇地要跟着大哥去探个究竟。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装模作样地先在院子里练了几遍锏,等大哥出来了,一猫腰,提溜着锏就跟着出了门。本来有些愧疚,这还是几年来我第一次没有练完锏就出门,可一想到娘的推断,就兴奋得把那点儿愧疚都丢到了脑后,暗地里念着:八卦精神永不倒——忠实地执行娘交代的秘密任务。

  

  大哥先去了铺子,我就在铺子外头墙角旮旯里蹲着守候,快到了中午,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不敢跑开去买吃的,只好靠着八卦精神硬顶。好不容易熬过了中午,大哥竟出来了,我赶忙悄悄地跟了去,大哥通常要到晚间才会歇了铺子回家,这次那么早就出来了,肯定有事儿!

  

  一路上躲躲藏藏,竟跟着大哥到了德胜楼。自从几年前硬赖着跟了二哥来吃了贾闰甫的酒席,我一直都没有再来过。突然到了这里,不禁又想起了那个清俊的人。我已经好几年没见他了,他帮二哥解了那场围之后,没几个月就离开了历城,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听二哥偶尔提起,好像是和绿林有些关系。

  

  我一边想着,一边躲在楼梯下的黑影里,看着大哥上了二楼,才悄悄地跑出来,轻踩着楼梯上了楼。

  

  先扫了眼大厅,没见着大哥的影儿。我暗自纳闷,难不成大哥包了隔间?大哥平素可不是那铺张的人呢。

  

  我竖起耳朵,贴着墙,一间一间地找过去,期间店小二跑过来,对我左看右看上下掂量,我不耐烦,故意扬起手臂,把手里捏着的锏在他面前晃了晃。小二一看那明晃晃硬实实的锏,脸就白了,我赶忙再朝他甜甜一笑,撇撇嘴,示意:只要你不管我,我保证也不管你。

  

  小二没有浪费时间,扭头就跑开了,没有人再干扰我,我便全神贯注地找大哥的声音。转过了西北角,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语声。

  

  “这样可怎么行,不如我去回禀了娘……”

  

  我一听这话,心就猛跳了起来,虽然隔着墙,但我眼前分明浮现出了英挺的大哥和一个明媚娇艳的姑娘,那姑娘定是在微微含泣,点点泪痕,梨花带雨,更添娇美。“这样”?怎么样了?是什么样的事,使得大哥决意去和娘说明了?

  

  我听到隔间里有了动静,像是有人站了起来,走了几步,我的眼前已出现了两个身影的重叠,也许大哥的手正扶着那女子的肩,温柔地安慰着她……

  

  正在我独自遐想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回答了大哥。

  

  “不。”

  

  男声?而且……也是我熟悉的……

第七章

  秦琼遇难题亘阻 秦瑶骑白马碰巧

  “我不想让娘忧心。”那个熟悉的声音这样说。

  

  我蹲在墙角摸下巴,还好,下巴还在,我还以为我惊得下巴该掉了。是……二哥!

  

  大哥在叹气,我约略听了几句便明白了二哥的为难处,原来这次的几个盗犯中竟有一个是济州节度司使唐璧的妻舅。案发后,唐璧就将人留在了府中,济州府几个马快、捕快,没有一个敢去他府上要人。二哥是总都头,推托不得,递了一个拜帖去唐节度府上,却被一句“不晓此事”的回复噎得连个诉处都寻不到。二哥也谨慎地回了刺史,济州刺史一听是节度老爷的妻舅,怕得罪唐节度,推了个一干二净,却只着落在二哥身上,要他交出人犯。樊虎和连明也无法,给二哥出了个计,便是教二哥使银子,买通节度府上的人,让他们说犯人已暴病身亡,这案犯本就未伤人命,连钱财都未得着,没有苦主会诉冤纠缠,到时只消把其余的盗犯归案就可结了。大哥的意思,便想回禀了娘,就出了这笔银子,助二哥过了这难关。

  

  “若是不教娘知道,也有个法子,”大哥说得极缓,微微还有些谓然,“铺子上的银子,你便先支了去,等结了案,得了赏银再还上也不迟。”

  

  我一惊,铺子的钱是大哥做买卖的本钱,若是给了二哥,大哥的生意可能就做不下去了。二哥显然也是吃惊,忙忙地拒:“大哥,这不行。赏银多不过十两,哪够还那贿银。我不能使大哥的银子。”二哥的语声慢了下来,轻接了句,“况且,即使有银子,我也不能做那等事。”

  

  我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二哥的意思,大哥已替我问了出来:“二弟所指为何?”

  

  二哥默了片刻,说出的话来让我又是感动又是歉疚,一时竟呆了:“大哥可还记得那日小丫说几两银子便可打发王法的事?都是我为了打锏的事莽撞了,教小丫见着了那铁匠铺掌柜使银子打点差役。建威兄劝我当差,我原不想应,可一是为着娘,二是为着小丫,还是应了下来,想秉公当这个差,好教小丫见着银子打发不了的王法,便是再难,我也不能违了这本意。”

  

  我背靠着墙,有好长一阵子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大哥和二哥接着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没想到,我当年无心的一句话,竟让二哥记挂到现在,遇上这样的困境,二哥仍然没有忘记考虑我。

  

  不知怎么的,鼻子就有些酸,喉头也开始咽起来,我忙伸手捂住嘴,跳起身,一溜烟地冲出了德胜楼。

  

  站在街上,大口地喘着气,我不敢拿手揉眼睛,我的眼圈八成是早红了。我要帮二哥!没有多想,这个念头已先坚定了。

  

  我一路小跑回了家,娘和嫂嫂都不在家,大概是出门买东西去了,这可正合我意。我进了自己的屋子,从床底下拿出我当作储蓄罐用的铁皮匣子,里面存着娘,还有大哥和二哥平日给我零花的散碎银子,我拿出来掂了掂,大概也有个好几两,一古脑儿地都揣进兜里,冲出了家门。

  

  先去了对门的大牛哥家,把他家那匹正颐养天年的老白马借了来,溜达着在街上转圈,一下子也没想出辙,闲游似地漫步,不知不觉竟到了节度司使府。

  

  看着节度府紧闭的大门,我有些意外,堂堂节度司使,门前竟比刺史衙门前还冷清。我下了马,收紧缰绳远远地躲着看,两扇大门都关着,只开了一扇窄窄的边门,偶尔有几个管家打扮的下人进出。

  

  一刹那间,我忽然有个冲动想去抓一个人来问问,要多少钱才能让他们愿意作那个“暴病身亡”的伪证,然后再想法子去弄那笔钱。可是,想起二哥这些年来都在坚守的东西,我立刻便把这个念头丢开了。我要让二哥知道,我明白他的苦心。背地里使贿只会帮了倒忙,教二哥失望。

  

  我正想着,一乘轿子行了过来,我忙拉着马又退后了几步,只见那轿子一直行去,直到了节度府门前才停了下来。

  

  好几个人从府里迎了出来,毕恭毕敬地在轿前候着,有人已上前要掀轿帘,嘴里叫着:“老爷!”

  

  我顿时来了精神,注意力都在那轿子上了,那些下人既叫“老爷”,那轿子里坐着的八成就是唐璧本人了。

  

  不料,帘子掀开,轿子里竟是没有人的,几个人一迭连声地问老爷,便有为首的轿夫答说节度老爷因喜天录寺的水好,要留下和老和尚品茶,先差他们回来和夫人说一声,不必等他用晚饭了。

  

  天录寺,我是认识的,就在历城东头的淮山上,逢年过节我常跟着娘去敬香。我一边想着,一边又上了马,朝天录寺奔去。我心里还是空空的,自己也不知道,就这么去了,即使见着了唐璧,又能怎么样。但是,隐隐地,总有个像是破罐儿破摔似的想法,反正也没别的法子,便去一趟,或许见了唐璧还真能碰上转圜的机会。

  

  我骑着老白马一路往东,哒哒地跑了下来,大牛哥家的老白马牙口虽老了,倒还很能跑,从城里到淮山,慢是慢了点,却也跑得颇为顺畅。我正得意,不料才被我夸作“老当益壮”的老白马抛锚了。

  

  说来也不能怪它,上了山,路就难走了,还没到半山腰,老白马就停下死活不肯走了。我没法子,只好跳下马,拽着缰绳一步一拖往山上挪动。这下可好,本是指着它代步,这一来却多了个巨型拖油瓶,直累得我走个十来步就要停下大喘一阵。谁说驴的脾气最倔的?老马犯起犟来可是一点不比驴子差,眼下就是明证!

  

  眼看着天都暗了,我还在山里转悠,不由得盘算,看来今天要上到山顶的天录寺是不可能了,再不回去,娘该担心了。这么想着,拉过缰绳,便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交鸣声,好像还有人在嚷嚷着什么,太远了听不清。我一时好奇心起,就想去看看,瞥一眼身后的老白马,又不禁叹气,如果带着它,大概天亮了还到不了那个林子吧。摊摊手,跟老白马嘀咕了几声抱歉,随便找了棵树把它拴上,自己提了锏,一矮身,朝林子跑去。

  

  离林子渐渐近了,果然是有人在高声喊叫,一片嘈杂中,好像说的是:“要想……银子……先赢了……大刀……”

  

  哎?抢劫?我直着眼睛发呆。以前看《说唐》,好像响马是那时最常见的职业,随便过个山都能碰上强占山林所有权的彪汉。可真到了这辈子,十几年了,连响马的影儿都没见过。难不成,今天,终于要见到传说中的响马了?!

  

  “响马!”我欢呼一声醒过神来,噼里啪啦地就冲进了林子。有五六匹马正团团围着滴溜溜地打转,外围的那几个是典型的响马装扮,身上半截布料半截毛皮,仔细看去,有虎皮羊皮,好像还有一个披着马皮,头上清一色地包着半黄不白的巾子,手里的兵刃长长短短,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高高地举着,并且刃口向外。被围在当中的那个显然穿得好多了,一件束腰的袍子,前胸和袖子上还盘着蟒纹,只是,虽然他口口声声喊着大刀,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根毛竹竿绑了一个铁枪头。虽然情势紧张,我还是禁不住觉得滑稽,一边偷笑一边朝边上看,果然,有一个肩上斜搭着半拉猴皮的家伙空着一双手站在围攻圈子外,摆出一副“兵器被抢了,爱莫能助” 的弄不清是无奈还是庆幸的怪样子,应该就是那根铁枪头毛竹竿的合法主人了。在他对面好像还有一个人,我没来得及多看,因为那被围攻的人已经节节遇险了。

  

  本来他的武艺应当是比那些披着动物毛皮的同志们要好得多了,可是此刻一来武器不顺手,二来又是以寡敌众,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

  

  “呔!”我一手扣了一锏,上下一分,造型摆好,把小程当年的“呔”学了个十成十,眼看场中杀得正欢的几个人被我突如其来的喊声震了震,心里得意,提锏就冲了上去。

  

  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不是我夸口,这辈子我可是正宗的将门虎女,学的秦家锏,大哥和二哥又是名师又是严师,哪能不出个高徒呢!这几个*****,绝对不在话下!

  

  可怜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拨响马,就这么落荒而逃了……我把锏插好,看着他们急速远去的背影,拍着手惋惜。

  

  “谢过!”

  

  我一扭头,那个被围攻的人已扔了那根毛竹竿,坐在马上冲我抱了抱拳。我有些不满,怎么说我也是帮了他,道个谢连马都不肯下,一点也没有诚意。我懒得再理他,随口说了句:“应该的。”便打算走了。

  

  不料那个人又开口了,这回竟是犹犹豫豫地边说边顿,好像还了带点儿难以置信似的不确定:“你……是位姑娘?……”

  

  这是什么意思?性别歧视么?我本来心里就有气,被他这一激,回身就是连珠炮似的一长串:“对!没错!就是位姑娘!不过你也不必害臊,尽管通常应该是英雄救美,但这并不表示英雄就不能被救,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英雄也有落难时。再说本姑娘也不是一般人,你大概听说过‘赛专诸,似孟尝’的秦琼秦叔宝吧,那是我二哥,今天救你的是秦家锏,你也可以心平了!”

  

  “秦琼……?”

  

  我本来已是转身要走了,结果听到了这么一句含义不清语调不明的话,又刹住了脚步,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回身去看,恰好见到了刚才站在外围而被我忽略的人,他正提着一盏灯走近那个先前被围攻的人。我一看那灯就傻了,规整的圆柱体,乳黄色的面上拿凝重的黑写了个字:“唐”。

  

  “老爷,天已晚了,山路不好走,不如在山上的别馆宿一夜,明早再回……”

  

  那提灯笼的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阵子,我却只听到了“老爷”。心里开始一上一下:唐……老爷……又是这个点儿……在淮山……我抽了一口冷气,眼睁睁地瞅着此人便是节度司使唐璧的可能性迅速飙升……泛红了……

  

  我讪讪地在旁边磨蹭,不肯动步。本来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见唐璧,结果没想到,还没说上什么话就先把这个极有可能是唐璧的人给冲了一通,不禁让我满腹怨念。

  

  我正站着,严肃地思考着目前这个尴尬的处境,那个提灯笼的人朝我走过来了。

  

  “秦姑娘,”他躬了躬身,显然比他的主子有礼貌多了,“我家老爷相请姑娘今晚宿于我家别馆。”我一愣,这又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我发问,那人大概察觉了我的困惑,已急急地解释开了,“秦姑娘万勿多心,只因晚间下山极不安全,老爷才有此一请。”他举着灯笼朝我晃了晃,说话间颇有几分得色,“姑娘放心,我家老爷不是歹人,正是济州节度司使唐璧唐老爷。”

  

  叮——那泛红的可能性,终于到顶了……

  

  “好说!好说!先替我谢谢你家老爷!”我边回答边迅速转身,以免脸上的窃笑被人瞧见了,这是天上砸下来的机会让我能多和唐璧接近,怎么不教我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只是,隐隐约约地,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潜着一丝类似不安的空虚,不过在莫大的欢喜下,那点负面感觉早被我丢到了脑后。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身后传来了疑惑的询问。

  

  我急急地开步走,一边随口答道:“去接我的马!”

  

  匆匆跑出了林子,找到了大牛哥的老白马,它正悠闲自得地啃着地上的草根。大概是休息了这一会儿,总算不怎么犯倔了,乖乖地跟我走,不再要我又拽又拖的。我不禁小声喊着上帝保佑,暗自又叹了一声,这辈子都过了十多年了,还是没能把“上帝保佑”改成“佛祖保佑”,这就是所谓的本性难移么……

  

  到了那座别馆,原先只是悄悄潜伏着的不安竟越来越清晰起来。大概是很少有人住,馆舍虽大,却是一派荒芜的景象,院子里杂草丛生。看到这样的情景,连唐璧也紧锁着眉头。

  

  出来迎接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听唐璧简单嘱咐了几句,就一声不吭地下去准备。他年纪虽大,动作却是不慢,我们刚在厅堂里坐好,晚饭已经端上来了。

  

  说真的,这顿节度老爷招待的晚饭,实在比我家的还要简单。除了一盘鸡肉,就不见肉末了,群星拱月似地配了几盘野菜,再有就是米饭了。我暗自抱怨了一句,可折腾了一天,实在是饿慌了,今天,我连午饭都没吃上呢!顾不得其它,捧起饭碗就朝嘴里扒拉,一气吃掉了大半碗,偶然一抬头,发现同桌的两人竟干坐着一口也没吃,而唐璧的眼睛分明正瞪着我。

  

  我心里一跳,那点不安越发像是哽在嗓子眼了,没了胃口,皱着眉放下了碗。

  

  “吃完了?”他问了一句,声音听上去竟是极冷的。

  

  我点点头,一边为手心里冒出的汗觉得丢脸。

  

  唐璧静等了一会儿,又说道:“如果你有话要跟我说,现在就说吧,或许我还可以考虑。”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是了,二哥说,为了这案子,二哥给唐璧递过帖子,那么唐璧一定知道二哥有求于他。我私下盘算了一回,现在他这么说,大概是认定了我要跟他说的话便是为了二哥那个案子的。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或许还可以考虑”,什么话么……还不就是骗骗小孩的。看他的样子,我根本就不认为他真的会“ 考虑”这件事——目光又冷又直,铁板着脸,好像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准备立即反挡回去。他之所以问这句话,八成是因为我刚才在林子里帮了他,这便象征性地意思意思,尽管不会真的有结果,只是“考虑”一下,也算是给了我面子,还了这份情。

  

  我抓起筷子夹了块鸡翅,刚才一直没好意思吃,现在看来,反正也没人吃,还不如我来解决了以免浪费。嘴里嚼着,含混地回了一句:“没什么话……”

  

  “认真没有话要说?”唐璧忽然啰嗦了起来,居然又问了一遍。

  

  鸡翅膀的味道还是不错的,我这么想着,继续大口吃我的鸡翅,不理唐璧。虚伪!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肉。既然他已经认定了我要说的话,如果他真打算交出人来,犯得着这么一遍两遍地询问么,直入正题把他的决定告诉我就行了。明明不打算交人,却还要这么假惺惺地故作姿态,像是给我机会,尊重我的决定,其实还不是为了以后好把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

  

  他见我不回答,便站起身来,开始往门口踱步。他走得很慢,我却故意不去看他,他越是这么惺惺作态,我越觉得他完全没有诚意。本来么,我的面子哪有二哥大,连二哥的帖都能这么随口打发的,又怎么会把我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

  

  他快走到门口了,我吃完了鸡翅开始算计鸡腿,忽听他悠悠开口,丢了一句话过来:“既没有话说,又何必出手?”

  

  这回我是真的愣住了,原来他几次三番地以为我必定有求于他,竟是因为今天在林子里我帮了他。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为他感到悲哀。我放下筷子,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原来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的身份才帮了你的,既然你都已经认定了,我想,我再怎么否认也是没用的,所以我也不打算跟你解释。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如果知道你是节度老爷,我当然更会帮你,因为我确实有求于你,但今天,我帮你并不是因为你是节度老爷。”我摊摊手,看到他的背影直挺挺地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不信,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你不觉得你这样活着太累了吗?什么事都要去追究前因后果,即使是别人帮了你,你还要小心翼翼地盘算那人是不是别有所图。”我又坐了下来,猛然间想起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当然,“难得糊涂”四个字是不能抢先郑板桥几百年现在便说了的,“我不觉得太精明就是好事,我也不认为什么事情都知道,或者自以为对什么事情都一清二楚,就能过得开心。我情愿相信更表面的东西,既不用多费心思,也可以活得更单纯,更快乐。”

  

  “这么说,你来淮山不是为了要找我?”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回来,但还是离我有几步之远,我没想到的是,他这回是撕了面具,把话都摊开了。

  

  我不由垂了头,这话可叫人怎么回答呢……心里想了一回,仰起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从几年前二哥为我打新锏开始说起,一直到今天在酒楼偷听到大哥和二哥的谈话跑去节度府,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最后说了一句:“你可以不信。但是大哥说了,人心是最难揣测的,如果总是猜着别人的心思过活,就像是时时刻刻都踩在刃尖上,一不小心就被割伤了。所以,为人,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

  

  “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他沉默了许久,这回说出话来,竟失了冷静,急促的话语里听得出怨忿和不甘,“可你教我怎么样呢?我对夫人有过承诺,我会好好保护那个孩子,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领罪!”

  

  原来唐璧并不是像我原先所想的那样,仗势欺人,蛮横无礼,倒是一个严守承诺,愿意负责到底的人。我看看他,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不,我不是在说你,只是大哥总是那样说而已。”我想了想,又说下去,“不过既然你问我,我想说,那并不是真正的保护。”我看着他的眼睛瞪圆了,但不知怎么的,我已经不怕他了,甩甩头,继续往下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去抢劫?他不愁吃不愁穿的,何必去冒那个险?”

  

  他的脸色一变,一直攒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只有指节还是青白的。

  

  他不回答,我就替他说:“依我看,就是你保护过度的缘故。做事不考虑后果,反正总会有你替他收拾烂摊子,他自然乐得不去想,只图一时的刺激、快意。可是,你这么保护能到几时呢?现在是抢劫,你护了他,将来若是伤了人呢?你也能护得了他吗?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再也保护不了他。”唐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可我不管,既然开了头,就要好好地说完,“现在还是未得财的抢劫,即使去领罪,顶多也不过就是坐几个月班房。可这却能教他明白,做了错事是会有后果的,不能总指望别人替他解决。承担责任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懂得为自己做的事负责,才算是一个真正成熟的人。”



第八章

  渡难关秦琼启程 念兄长秦瑶寻亲

  虽然房间因为许久没有人住,有些阴湿,可被褥是暖和的,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一夜好眠。昨天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唐璧临走前那张铁青地板着的脸偶尔在眼前晃过,我耸耸肩,伸手挥开。

  

  穿戴齐整,推门走了出去,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东兜西绕,竟转到正厅去了。刚进门,迎面就见唐璧一个人坐在居中红木桌后的太师椅上,面前纸笔都齐全,可我探头张了张,墨都干了好几层了,铺开的纸上仍是雪白一片,一个字都没有。

  

  听到我推门的声音,唐璧抬起了头。看到他的样子,我大是惊讶,黑眼圈、苍白的脸色、一脸的疲惫,双眼勉强睁开,半阖的眼睑没能掩住深深的倦意。我不禁突地生了些歉疚,他这是……一夜没睡吗?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渐渐地,他的眼里起了凌厉之意,像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兆。我甩甩头,把下巴扬得更高,瞪大了眼睛,不肯把目光移开。如果这是昨天那番话的结果,那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从上辈子起就极喜欢一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来是喜欢这话的节奏和韵律,听着就是那么掷地有声,二来嘛,便是喜欢那番豪气。

  

  我们就这么面面相觑地瞪了半晌,我的下巴越抬越高,直到脖子后头开始发酸,我正愁着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唐璧忽地收了目光,嘴角一掀,给了我一个无声的半笑——怎么看都像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我正手心发冷,就见唐璧提起笔,在墨已干得差不多的砚里左舔右舔横舔竖舔……好不容易举起笔来,又悬空在纸上顿了好半天,直教我一颗小心肝扑腾扑腾地愣是跳得全没了谱,才总算落下笔去。

  

  唐璧写得极快,我虽然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可因为他写的都是小楷,从我的位置,又是倒过来看的,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一个字都看不清。只得眼巴巴地候着他写完,瞧着他拿起看了一遍,重又放回桌上,闭目靠在椅上,垂手等着墨干。

  

  我几次张嘴想问,可细一瞧他的神色,又硬是把话咽了回去。唐璧现在的模样,活像一块冻脆了的钢,外表强硬,其实连轻轻一敲都经不起,稍微动那么一下,就会“砰”地裂成碎片,而满地的碎片,是一定会割伤人的……

  

  又是好半天,就在我担心唐璧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纸折了几折,塞入一个信封,封好口,又在纸面上约略写了几个字。信拿在手上,便朝后面的边门喊了一声,声调不高,音量也不大,我不禁纳闷那个应声而入的人是不是就一直站在门口,等着老爷的这一声召唤。

  

  “你打点一下,即刻回府,把这信交给陈老爷,叫他知会秦琼到府上来带了公子去。”他顿了顿,好像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记住,这事儿先别告诉夫人,过几日再说。”

  

  我张大了嘴瞪着唐璧,他刚才是说……他同意二哥去把他那个妻舅拿了归案了?……明明是大喜事,我的反应却异常迟钝了起来,私底下把唐璧那番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还是没弄懂似的……

  

  “老爷,您不回府吗?”下人接过了信,又躬身问道。

  

  唐璧走了几步,像是故意避开人似的,低声说了一句:“我过阵子再回去,别教夫人知道我的去处,若是我在这里瞧见夫人,就拿你是问!”

  

  唐璧忽地狠声起来,下人诺诺答应着,拿了信退下了。一直到门外传来了疾速远去的马蹄声,我才终于明白了过来,顿时有一种想要跳着脚转圈,大喊“乌拉”的冲动!

  

  没有错了!唐璧确实是同意了二哥去他府上带那个犯人,至于他要待在这里不想回府,显然的,一定是怕现在回去,他的夫人会跟他没完。

  

  我笑得眯缝着眼睛,拿只剩了一条线的眼睛对着唐璧。唐璧又在看我了,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正是欢喜开心的时候,我好像觉得唐璧的冷眼里也是藏着笑的。

  

  “你很聪明。”这是他今天对我说的头一句话,明明是夸奖,听上去却比他任何时候说的话都冷上三分。

  

  “我知道。”我点点头,说真的,算起来,我的绝对年龄也有三十多了,和眼前的唐璧没差着几岁,可他却只看了外表,老把我当小朋友对待,谁都知道,轻敌是必败的!我得意洋洋地从眼角瞥他,瞧他一脸可说是肃穆的正经,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谢谢!”

  

  我眼瞅着唐璧的眉扬了起来,我就笑得更甜。我很清楚在这个时代,被人称赞时,是应该谦虚地逊,或者佯装羞愧地回避,没有人会像我刚才那样,坦然接受,再道声谢,尽管这样的回答在我的上辈子并不鲜见。

  

  我昂首阔步地踏出门去找大牛哥的老白马,咂着嘴想,这个结果,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骑马回家,老远就瞧见家门前拴着一匹马,却又不是二哥的黄骠马,我一愣,从马上直起身,探头仔细看,站在那匹马边上的,分明是大哥!平日这个时候,大哥早就去铺子了,今天竟还在家里,带着一匹不明来历的马。忽地,猛然想起昨天我是一夜未归,心立即晃悠悠地虚了。手里扣住缰绳,磨磨蹭蹭地凑了过去。跳下马,要紧先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大哥!”头一直低着,虽然从心底鄙视自己的情怯,可就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看大哥的眼睛。

  

  “回来了?”

  

  好半天,大哥就说了这么三个字,我闷着头,小声“嗯”了一句,憋着气不敢动,等大哥的下文。

  

  “事儿我都知道了,节度老爷的家人已来说过了,确是替二弟解了烦难。”大哥终于又开了口,语气却教我颇有些心神不定——莫不是刚从唐璧那儿回来,听谁说话都觉得像是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呢?

  

  “大……大哥……”我拿鞋底在地上蹭,似乎有了这“嚓嚓”声作背景,说出的话还算能有些底气,“大哥……不……不高兴……吗?……”

  

  大哥却不回答我,只伸手带过了马,把缰绳挽在手里,说了一句:“我去把这马还给贾老板。你先进去,给娘问个安,二弟的事和昨晚的事都不要提,既已过去了,也别再叫娘担心。”

  

  大哥身子一挺,一个翻身上了马,眼看他就要走了,我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叫住了他:“大哥!”

  

  听到我的声音,大哥勒住了马,回过头来,我的目光刚触着大哥,心里立时抽痛了起来。

  

  如果说唐璧是一脸疲惫,那大哥也绝没有好到哪里去,连眼窝都陷了下去,脸上也失了血色。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下移,看到大哥袍子上星星点点密布的尘土、马儿被汗水黏湿的鬃毛和嘴边未干的零星白沫……不会错的,大哥定是在外奔波了一整个晚上!是因为……我……?

  

  “大哥!”我大喊了一声拽住大哥的袍角,我知道我的眼睛是湿了,只得拿一只手半掩着,另一只手仍是不肯放开大哥,“大哥!是小瑶不好,教大哥着急受累……小瑶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大哥别生小瑶的气了!”

  

  大哥终是叹了一声,从马上俯下身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低声道:“小瑶,大哥也不想怪你,从小到大,我知道你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分寸。只是这次……”大哥忽地顿住了,收回了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绷紧的唇角教我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大哥又叹了一声,再次开口,却并未接着刚才的语意,“旁的我也不想多说,小瑶是大姑娘了,我便说于你听,昨天一个晚上,我和你二哥为了寻你,济州城里里外外都跑遍了,若不是早上节度老爷的人到了,二弟便险些要丢了差事,出城去寻你……”

  

  我的眼泪早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拿手都掩不住了,听大哥说到:“便是有事,也该给家里留个信儿……”我已哽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大哥的腿只是抹眼泪,心里直后悔,昨天只想着二哥那件案子,谁都没告诉就一个人跑了出去,实在是太欠思量了……

  

  我哭得伤心,大哥已住了口,不知不觉地又是一叹,比前两次还重上几分。又朝我俯下来,手里已攒了一块帕子,送到我面前。我接过帕子,胡乱地一揉,拼命往脸上蹭。

  

  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我的手。我一抬头,大哥已下了马,弯腰立在我面前。我的手不由一松,由大哥接过帕子,替我拭了泪。

  

  “小瑶乖,不哭了。”大哥轻声哄我,“快回去见娘吧,我去去就回。二弟已去了衙门,过阵子也就该回来了。”

  

  我用力拽着大哥的手,好半天才放开,看着大哥上马走了,我一步一顿有气无力地往家走。

  

  陪娘说了好一会儿话,大哥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二哥。当着娘,二哥只深深地瞧了我一眼,便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只回娘说,衙门里有件案子,须得押解犯人充军,刺史老爷把这差事派给了二哥和樊虎,过了晌午就要启程去潞州了。

  

  我在边上听着,立即就明白,唐璧的妻舅必是已到了案,这件难办的案子总算是了了。又听二哥说起潞州,我知道,二哥这一走,便是要开始重重磨难了,心里不免隐隐作痛,虽然知道二哥终是会平安回来,可仍是禁不住觉得难过。悄悄地伸手,隔着外衣摸到了那几两昨日出门时揣在怀里的散碎银子,一溜烟地绕到后院马房。黄骠马已是鞍辔俱全,我偷偷跑过去,把那几两银子一股脑儿都塞在了旁侧的鞍袋里,只望二哥在潞州失了盘缠窘迫时,还能有这几两银子稍作转圜。

  

  到了午间,娘和嫂子一起置备了午饭,我们一家几口团团坐着吃了,便送二哥出门。

  

  二哥一走好多天,日子仍是照旧地过着。二哥不在家,嫂子对娘的照顾越发是悉心周到,娘看着嫂子的时候,总是笑吟吟的,千般的满意都铺在脸上。说心里话,我也很感激嫂嫂,她对娘的好,我看在眼里,也很是感动,可有一样总是亘在心里,念着这个,我就怎么样也没法子和娘一样跟嫂嫂谈天说笑——二哥走后,嫂嫂对大哥已是直呼其名了……

  

  大哥总是说他不在意这些,只要娘开心就好了,关照我切不可生事。我没法子,咬牙强忍,实在忍不住了就一个人偷跑出去避了。既是瞧不见,也就少生些气。

  

  独处的时候,我常常算着日子想二哥。快十天了,二哥该到临潼山了吧,临潼山的事儿虽不大,却是影响了后来好几个人的命运。就是在临潼山,后来的隋炀帝杨广带人扮成响马截杀李渊一家,而这番宫廷朝政的争斗却恰巧被我二哥撞上,不明就里的二哥看不惯那么多人围堵李渊一人,当场救下了李渊一家,从此被李渊认作恩公。然而,情分从临潼山开始,冤仇也是在这里结下。刚脱离险境的李渊心神不定,一箭误杀了单雄忠,就是后来的瓦岗名将,也是我二哥在潞州的恩人,单雄信的亲哥哥。我想到了就禁不住叹气,从临潼山开始的节节纠缠,真是应了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大哥得着消息,说樊虎已经回来了。娘和嫂子都开始着急了,商量着想把樊虎请到家里问问二哥的情况。我闷着头不作声,心里知道二哥现下定是被困在潞州了。说起来,二哥这番苦倒有一多半是樊虎不好,两人本来一起押解犯人,二哥中途和樊虎分开去潞州投文,樊虎竟然忘了把从家里带出来的盘缠分给二哥,等二哥到了潞州,身无分文,又碰上个难缠的店家,扣下二哥的回文说是还了欠的银子才能赎。二哥在潞州,又没银子又没有亲戚朋友,吃住都成了问题。幸好卖马碰见了单雄信,才总算还上了店家的银子,终于能往家赶了,谁料想又病在了路上。

  

  樊虎来了,身上是一领新袍子,说是在潞州扯的潞绸做的。娘急着问二哥,我在边上分明地瞧见樊虎的脸色变了,嘴上却只说二哥定是等府尹的回文耽搁了。我心里盘算了一回,越发觉得事情有蹊跷。若说樊虎和二哥分开时没注意,忘了把盘缠给二哥,这还情有可原。但是分开以后,樊虎一用银子,肯定就会发现他没把盘缠分给二哥,按常理,他就该立即回头去找二哥,可现在,他居然一个人先回来了,还推说什么二哥必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我愤愤地瞪他,却招来了娘责备的目光,我只得继续没奈何地垂头,如果现在告诉娘我知道的事,我根本没有法子解释我的信息来源,若说是上辈子看小说看来的,娘怕是该以为我疯了……

  

  樊虎走了,我算着日子,估摸着二哥这会儿是病在东岳庙了,要说我二哥,运气真是极好的,被困在潞州有单雄信相助,病在路上还遇见了魏征和徐茂功,有那两人在,死人也能医活了。只是,虽然明知二哥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总还是禁不住为二哥悬心。在娘的身边,开始每日里旁敲侧击,撺掇着娘答应我去潞州看二哥。

  

  娘先是不肯的,她说一个女孩儿家独自抛头露面地出远门不好,嫂子虽没有说什么话,但看她的样子,显然也是不赞成的。这一拖就是一个月,娘是真急了,成日家长吁短叹地念着二哥。我也着急,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二哥小时候的衣服穿上,把辫子拆了梳成发髻,耳朵上的耳洞我也挑了蜡细细地堵上了,对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才跑去找娘。

  

  娘见了我很是吃了一惊,可我对自己的“扮相”很有信心,再加上娘实在是担心二哥,架不住我东拉西扯花言巧语地百般劝说,终于是同意了!就这样,一天后,我喜笑颜开地接过娘为我准备的行囊,骑上大哥从贾闰甫处借来的马,踏上了寻二哥的路。

  

  说真的,出发前我是很有信心的,心里盘算:就凭我对隋唐的了解,还怕找不着二哥?谁知出了门竟全不是我想的那回事!比如,我知道我是要去潞州,可是,从哪些城走,又该打哪条官道上过,我压根连概念都没有,只好边走边问。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一路上倒是没有人怀疑我的性别。

  

  一路辛苦,别人走十多天能到的,我足足走了一个月,好不容易快到潞州了,我又碰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找不到魏征的东岳庙!

  

  我在通往潞州的几条官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东岳庙的影子,使出了看家的法宝:张嘴问人,谁知道,竟没人知道东岳庙,想来定是魏征和徐茂功两个人不善经营,把个东岳庙弄得默默无闻,于是最受苦的,就是在官道上来回溜达的我啊……

我一直晃到天黑,周围都灰蒙蒙的了,还没找到住的地方,我开始着急了,拉着马从官道上拐了下去,想找个人家借宿一晚。可偏偏这一带竟是人烟稀少的,走了好半天也没见着房子。就在我开始放弃,从找房子转而找树的时候,远处有个方方正正的黑影绰绰地进了我的视线。我给马儿加了一鞭,加紧赶了过去,果然是一处房子!两扇紧闭的铁门,门口一对石狮子,看样子不像是寻常百姓人家。我摸出火折子,点着了高举起看匾。只见那匾上三个字,银沟铁划,极是跳脱——东岳庙。



第九章

  四五样秦瑶弄白 两三句魏征识兔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站在东岳庙门口手舞足蹈,把马儿一撂就提着锏去捶门。等了没多久,就有一个道人出来,先从门缝里瞅了我一眼,我忙摆出一副乖巧从善的模样,那道人满意了,开了门,先冲我打了个稽首,道:“小施主夜间登门,所为何事?”

  

  我心思飞快地转了几转,算着时间,先前病倒在东岳庙的二哥应该已经被单雄信接回了潞州的二贤庄养病,可到底还是不敢确定,再加上倘若张口就问二哥,我还真有些担心,怕这份未卜先知把东岳庙里的道士给吓着了……于是,我也抱了抱拳,回道:“道长,小生独自赶路,天晚了错过了宿处,不知可否在贵观借宿一晚?”

  

  那道士听了这话,对我又是一番上下左右全方位打量。我倒很放心,一来我年纪小,又因为是女孩子,和同龄的少年比起来,身形更是显小,再加上这会儿正无害地傻笑,绝对能叫最疑心的人放心;二来我身边就是一匹马和一些碎银子,有钱人会教人觉得有压力,穷人会教人疑神疑鬼防他偷东西,而我不富不穷,正是一般人最愿意相信的中产阶级。

  

  果然,那道士往门边一闪,侧身让我,嘴里道:“出家人,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小施主请。”

  

  我心里高兴,先谢了,这才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就听见一个声音,虽是隔着墙,却很清晰,正赫赫笑着大声嚷嚷:“白面、白萝卜、白梨、白牡丹,好!都齐了!”

  

  我一愣,心说这人是开医院的?怎么啥都是白的?

  

  身边和我走在一块儿的道士见我迷惑,停下了步子,解释道:“那是徐师叔。”

  

  徐?!我直勾着眼瞪那道士,他刚才是说,这个开医院的,就是瓦岗寨神机妙算的徐茂功吗?可他……这是在折腾什么呢?

  

  道士的脸突地有些扭曲,我瞥了瞥他微微抽动的嘴角,猜想他八成是在忍笑,只听他说道:“小施主莫怪,徐师叔近日正在探究如何把髭须染白。”

  

  “哈?!”我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一声惊叹,张口结舌地瞪着那道士,一时竟想不出话说。

  

  我等着那道士再说说他的徐师叔,可他却显然不愿意多说,早已当先迈开了步子往里院的一排平房走,一边还紧着招呼我:“小施主,请随贫道去客房歇息。”

  

  他既摆出了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多问,只得跟着他朝客房走去,心想,先把行李放下了,回头再来看这位徐师叔。想起他那一连串的“白”和那等稀奇古怪的研究方向,实在禁不住好笑。一想到此人可能就是徐茂功我就兴奋不已,小腿都在打颤,急不可耐地想要见一见他。

  

  客房不大,陈设也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就是四面墙壁,连柜子也没有。我忙忙地把包袱放在床上里侧,拿被褥掩了,只取出银子贴身带着。好不容易等那道士走得远了,我心急火燎地冲出了房,朝先前听到声音的院子跑去。

  

  在院子里兜了一圈,转过了几处树丛,竟到了一个和外间的院子分隔开的小庭院。庭院呈四方形,四面都有房子阻挡,房子之间的空隙又密密地种着树,难怪刚才只听到了声音,却瞧不见人。

  

  我藏在树后,先探头往庭院里张。只见院子正中摆着一张小圆桌,围着几个石凳,一个纶巾鹤氅的人背对我坐在一张石凳上,低低地朝桌子伏下身,似是在细细地查看着什么。他身旁的地上摆着一盆水和几个小钵盂,另一边则蹲着几个道童,正态度认真、辛勤刻苦地干活。我实在是好奇,忍不住从树后探出脑袋看他们在干什么,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呆掉……左边的那一个正把萝卜去皮切块,而另一个,举着一块铜锣样的扁平状器物,用力地压着已切好的萝卜块。汁液滴滴答答地流入底下摆的一个钵盂中。我瞥了一眼那个钵盂,这个东西,正和那鹤氅道人身旁的几个钵盂是一样的。

  

  我看得兴起,不知不觉已从树后转了出来,冷不丁地,我竟又听到了先前那个赫赫大笑的声音,这回似是比刚才正经了些许,然而虽没有爽朗的笑声,话语中仍是不乏笑意,仿佛不经意的一声吐息也像是喉间掠过的轻笑:“树后的小施主,可是对贫道的‘古月白须水’有兴趣?何妨就近前来一叙?”

  

  我吃了一惊,我好好地在林子里站着,就算我忘形地走出了几步,那也还有树杈树叶什么的遮挡。那个人头都没回,怎么就知道我在那里……而且,“施主”之上还加了个“小”字,好像他早就知道站在自己身后偷看的人年纪不大……我本来可没有打算这么冒冒失失地走出去,可听他这话说得轻而松之,毫不以为意。念头一转,自己耸耸肩,他都不在乎,我瞎扭捏个什么劲儿呀。把双手往身后一背,肚子挺起,有模有样地踱起了方步,一边还慢条斯理地吟着,只是刚念了两个字,就险些岔了气:“古月——白须……水……??”我使劲地憋着气,就怕一松了口那笑就该喷出来了。直憋得我肠子都抽了筋,瞅个空抬手摸了摸额角,果然是湿的,也不知是憋的还是被这名字给汗的…… “古月”为“胡”,再加上“白须”,这个名字,简直就是表里不一恶作剧的典范!看着雅致,其实却是大俗的直白话……

  

  走近前去,他并没有抬头看我,一边继续摆弄手上的石杵和研钵,一边满有兴致地向我显摆:“小施主,贫道起的这个名儿可还好?”

  

  我肚里早就在暗暗好笑了,先不管面前这人是不是徐茂功,他实在是有趣极了,弄了个什么水要染须,惟恐旁人不知,非要亲自问一句要博声赞。我把嘴角使劲地往下扯,好不容易才算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回答他道:“小生以为极好,‘古月’二字,实有大气象,合而为‘胡’,若分之,则既承了古之悠远,又蕴了月之青白,且与‘白’相应;再论后三字,也可作两解,‘须’作‘须髯’解,则为可‘白须’之‘水’,然若使‘须’同‘需要’,自当解为要‘白’就‘须水’。”我喋喋不休地胡说八道了一通,绷着脸撑起一副侃侃而谈的翩翩美少年风度,肚里却是忍笑忍得险些内伤。

  

  “好!小施主如此敏锐,恐怕连贫道那师兄也不遑多让!”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道人竟拍着手大声喊起好来,终于从他的石头器物里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三绺清髯——乌黑的,白净脸儿,眉目五官都极是清俊,双眼慵懒地半阖,我却注意到了他拊掌时目中一闪而过的朗逸神采,实在与他面上习以为常的懒散极不相称。

  

  我还在纳闷,他已重又操起那些家什干了起来,一边兴致勃勃地向我絮叨起各样材料的功用。原来先前我在院子里听到的开医院的一溜“白”都是这“古月白须水 ”的原材料,白面和水,白萝卜压汁,白梨捣浆,白牡丹则在研钵中被杵出花液,做完了这些,再按着比例各色调配,用细沙布滤过,便可盛罐备用了。

  

  我瞧着他极是细致严谨地一步步做着,等到那些汁液终于在罐中混合成乳白色的液体,我眼见着他蓦地喜笑颜开了起来,面上带着一种欣喜的甚至可以说是庄重的神情,像是完成了一件伟业一般。他一只手张开,护住罐子,另一只手提起了一支雪白且柔软的羊毫,“古月白须水——”他微侧头,目光朝我一扫,笑眯眯地吟道。我触着了他的目光,却并不觉得他那是在对我说话,这一句,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又或者并没有具体的对象。

  

  他提起笔,饱饱地蘸了那水,便往髭须上抹,乌黑的长髯很快成了花白,他便得意洋洋地不住提笔,看上去对这效果颇为满意。

  

  然而,可惜的是,这份得意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那白色的液体毕竟不是染料,调得又稀,根本无法附着在髭须上,不过一会儿功夫,“古月白须水”就顺着长髯滴滴答答地滚落,花白的胡须没了,发明者面上的笑意也被抹了个一干二净。

  

  “又是这样!”我听到他愤愤地喃喃自语,眉心拧成了一团,眼仍是半阖着,只是别说刚才那番神采,就是原先的慵懒,这会儿也被颓唐取代了。

  

  我站在他身后,肚子里是使劲在嘀咕,恨不得跑去采朵花,扯一片花瓣说一句:“他是徐茂功。”再扯一片,说:“他不是徐茂功。”看那朵花的花瓣究竟是单数还是双数……就这个人,你说他不是徐茂功吧,他姓徐,又是人家师叔,你说他是吧,徐茂功该是胸中有日月山河,又怎会如此执着于一件顽事。实在是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正在烦恼,他已气鼓鼓地丢下了笔,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羽毛扇对自己一通猛扇。大冷的天,就这么站着都冻得直哆嗦,哪儿还经得起这阵阵冷风。我看不过,端起他那钵“古月白须水”,本想趁着机会夸上几句,好顺一顺他的气,没想到我多瞧了几眼那乳白色的液体,心里倒有了个主意。

  

  上辈子我小时候好奇心重,什么木匠、粉刷匠、裁缝……不拘什么,都能让我有滋有味地看上个半天,这会儿忽然记起,当年曾瞧见粉刷匠拿白胶混在涂料里往墙上刷,说是效果更好。现在这水,可不就少了些附着力,往里加点胶水不就成了?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年头没有胶水。我眼珠一转,抓过一个小道童,凑在他耳边,关照他去厨房拿一小碗米饭来。小道童狐疑地瞧了我一眼,架不住我再三催促,到底还是跑去了。这边我早已备下了清水和一个干净的钵盂,等米饭拿来了,我便混了水,细细地调了,直到米饭成了一钵盂的浆糊,一股脑儿地倒入了“古月白须水”,于是,“古月白须浆”华丽登场!

  

  我把钵盂端到他面前,他脸上倒有一多半是阴着的,斜了我一眼,似是在怪我毁了他的发明。我也不管他,用手往钵盂里一浸,粘了一大团的白,就往他的胡子上抹。果然!这回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我给他东抹一下西抹一下,抹匀了也就只有薄薄一层。我瞧着他的脸从嗔怪到惊诧,终于从阴转晴,开始有了喜色,肚子里暗暗得意。

  

  可惜,没等我好好享受一会儿成果,外边的院子突然传来先头引我进来的那个道士的声音:“师父回来了!”脚步声便朝客房靠近。我吓了一跳,扔下笔,也没来得及道别,只马马虎虎地抱了抱拳,拔脚就往客房跑,要赶在那道士之前跑回去,要不叫他知道了我在他们庙里随便乱逛,把我轰了出去可不是好玩的!

  

  我急匆匆地跑回了客房,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房门外头就有了响动,有人敲过几下门后开了腔:“小施主,还没歇息吧?我师父想和小施主一会。”

  

  我一翻身,两腿蹬地就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就觉得小心肝儿扑腾扑腾没命地跳。他师父啊!弄不好就是魏征哪!

  

  我一下窜到门边,一手拉着门把手,心里忽地一动,忙腾出另一只手扯了扯衣服,捋了捋头发,还不忘伸到耳垂摸了摸,以防我堵耳洞的蜡化了。一切齐备,这才敢双手用力,拉开了门。

  

  近门边站着的是那个小道士,我敷衍地冲他笑了笑,眼睛一转,早就瞬也不瞬地死盯着他身后那个玄衣的道士了。

  

  那道士一身黑衣,只在两襟处缀着一对阴阳鱼,发色也是黑的,高高地挑成个髻,又加着脸上的肤色较深,远远看着就有了一种庄肃的凝重。我心里沉甸甸的,面上的笑不知不觉就敛了,恭恭敬敬地抱拳躬身,不敢胡乱称呼,便先尊了一声:“道长。”

  

  玄衣道士走了过来,步子迈得虽慢,不想速度却是出人意料地快。等他走到近前我才瞧出了端倪,原来他竟长得很高,只是身体各部分的比例极好,不胖不瘦的,所以刚才远远看着,一点儿都没瞧出他是这般高挑。

  

  他甩了甩拂尘,打了个稽首,直起身子时,目光不动声色地朝我一扫,嘴角分明动了动,我本以为会牵出个笑,却不料很快又抿起,倒似比刚才还紧上几分。他也不说话,只提步走进了屋,外头的小道士却像是得着了什么隐藏信息似的,行了礼便退下了,临走还没忘帮着掩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了我和那玄衣道士两人,他又不说话,静悄悄地,弄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心巴望着他能快些打破这沉默,不料,他甫一开口,我又立刻觉得,他还是不开口的为妙……

  

  只听他波澜不惊慢条斯理——连头发丝儿都没颤上一颤——地开口了:“秦姑娘请了。”

  

  我懵了,有好一阵儿都是恍恍惚惚的,等我醒过神来,发现自己一只手摸着下巴一只手抚着胸口,看来我潜意识里首先惦记的是下巴有没有惊掉了,其次惦记的是心跳有没有吓停了。

  

  “你……你……你……你你你……”我从心底里鄙视自己,怎么就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被人一句话就堵成结巴了……我……我——赶紧顺顺气——我可是活了两世的!!

  

  我要紧两眼先对着天花板望好——我从上辈子起就有个很尴尬的毛病,但凡说谎话,总忍不住要脸红,当着人面说的时候尤其厉害,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先不看那人——端好手肘子,伸出右腿,很有架势地打横一跨,双腿叉开,与肩同宽,右脚面微微外斜,两脚遥遥呈丁字形,声音往高一扬,又往低一落:“呃——哦!小生并不姓秦,且不知道长这‘姑娘’二字又是从何而来?”

  

  我盯着天花板不敢挪窝,没看见他的表情,只有那拂尘,因是衬着黑衣,格外显眼,余光也能瞧见那长白毛晃悠悠地飘了飘。

  

  “秦姑娘,”他开口了,先就又是这仨字,他说得轻飘飘,可对我却是极具震撼力,我不得不努力克制,提醒自己要镇定,就算不当心露了马脚,那马身子还是争取要藏藏好,说不定还能挽回露出来的那点儿脚趾头,“秦姑娘就不必隐瞒了,余观姑娘,步下虽健,然使力并不重,着那官靴颇有几分滞重。姑娘一身紧扎束,乘马,又带着兵器,显是习武之人,若为男儿,早已惯了这官靴,岂会这般辛苦?”

  

  他说得简短,我却一听就傻了眼,原来,都是这鞋子惹的祸!要说清这缘故,还得先说说现下的服饰潮流。这年头,人们出客时脚上穿的有三种最是常见,第一种便是官靴,男人们一般都穿这个,多用牛皮缝制,帮子统子底子都是极硬的,听说光是硬底儿就要用八九层牛皮钉上,我现在脚上穿的也就是这种官靴。第二种是绣花鞋,不管是大户还是小家,娇滴滴的或者自诩娇滴滴的小姐是必穿的。第三种是蛮靴,习武的女儿家多爱穿这个,样式和官靴有些像,只不过是用羊皮缝制,用料也没官靴那么七层八层地吓人,顶多也就是三五层小羊皮,穿在脚上又软和又舒适。我平时也顶喜欢穿它,只是这次出来因是着了男装,鞋子也不好不配套,只好舍了蛮靴,穿了官靴。这么一换可真是苦了我了,官靴又硬又重,穿在脚上夹脚不说,还磨脚后跟,一路上弄得我苦不堪言。这下可好,穿着这靴子走路时的别扭样,愣是把我的底儿全给漏了……

  

  我呐呐了半天作不来声,心说这老道是真够狠的,你说这衣服头发饰物配件什么的出了差错,我还能狡辩个几句,可这走路的姿势……我倒是能说我自小残疾,走路就是这么着的,可这话连我自个儿都不信,要说服他,我可实在是连百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

  

  我实在没办法,就想认了算了,刚要开口,忽然愣住了:哎?不对啊!这老道就算看出了我是女孩儿,怎么连我姓什么都知道?

  

  “呃……”小小地扬了下声调,再没底气往下沉了,“你又怎么知道我姓秦……”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式,根本就是默认了老道说得对,我就是姓秦,再加一个“又”字,索性连之前的“姑娘”也认全了……完了!这下不要说马脚了,连马头都露给人家了……

  

  我也不怕脸红了,把眼睛也转了下来,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盯那老道了。只见那老道端着拂尘,一双眼睛真是精光四射,再加他含义不明地一转一阖,直教我后背心都凉飕飕的。好不容易候得他开了口,只听他不紧不慢地道:“月前本观有一位贵客,姓秦,表字叔宝。这位秦爷曾对贫道言过,家传瓦面金装锏,只在其妹手中改成了纺锤形……”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按:本章题目中“识兔”二字取自《木兰诗》“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第十章

  魏玄成淡语暗试 徐茂功深藏不露

  咿!我说这老道咋啥都知道!闹了半天,是我二哥早就跟他泄了底啊!!什么靴子啊步法啊都是幌子,真实情况是,他一看我那锏就知道我是谁了……

  

  我斜了他一眼,心下实在又是愤懑又是不甘,当下也没多想,只为了争口气,一抱拳,张口就是:“原来魏观主和我二哥是旧识,小瑶失敬了!”

  

  我眼瞅着对面那张脸的神色恍惚变了,那双微阖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我越发觉得那对黑瞳亮得几乎要晃人的眼,而此刻,这如炬一般的目光正专注地投在我的身上。

  

  又是一番沉默,我禁不住暗地里埋怨,这老道,怎么好也罢歹也罢,老爱拿不说话这一招打马虎眼,偏生我最受不得的就是没人吱声,安静比喧闹要难捱得多啊!

  

  他的唇忽地又动了动,这回我有了经验,不敢奢望他能露出个和善点的表情。不料,他嘴角向上一勾,本来紧抿着的上下唇也随之松了,竟隐隐地像是含了个不甚分明的笑。他略略垂头,轻嗽了一声,再抬起头来时,嘴角已恢复如常,那抹隐约的笑也消失得一干二净,直教我怀疑起刚才是不是眼错瞧差了。“不想秦姑娘也识得贫道。”他的语气极淡,仿佛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至于刚才他显然流露出的惊讶,大概要么与此事无关,要么就是我的幻觉。他提了提拂尘,极自然地搭在胳膊上,提步走到一边的椅子旁,宽大的袍袖一抖,拂过本来已很干净的椅面,这才坐了,冲我点了点头,拂尘的尾尖颤了颤,朝墙边的床微微一跳。我便走过去,挨着床沿坐好,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贫道确是姓魏,”……

  

  不想他一开口自我介绍起来,我心里仍是很有些不平,也是一时逞强,想也没想就打断他接道:“道长姓魏,名征,表字玄成,原是为官者,因看不惯世事,挂冠退隐,和你那个老小孩师弟一起在这里隐居,我说得可对?”

  

  我想他这回是真的吃了大惊了,索性连掩饰的意思也没有了,只拿眼睛盯着我瞧。他那等专注的神情把我弄得很紧张,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数着心跳算计他接下来会说的话。不料就在这静得一根针没掉下去就能被听到——如果有这么根针出现的话——的时候,忽地起了一个轻微的“扑”声,就在我迷茫地愣神,搞不清那是个什么声响的时候,紧接着一声“嗤”彻底击晕了我——他……笑了……?

  

  这绝不是刚才那样模糊的含混的笑,这是清清楚楚的明确的笑,不单是半张的嘴、上扬的唇角,那笑意甚至还蔓到了他的眼睛里,那双点漆似的黑瞳闪烁着弯成了半月形,“老——小孩……”他哈哈笑着重复了一句——说真的,先头我还真没想到,他也会像这样地笑……

  

  我拿手托着下巴,又把手肘子支在大腿上,两脚勾起,蹬在床沿上,蜷起整个身子,朝他翻白眼,从眼睫的缝隙里窥他。大约他到底是感觉到了我目光中的冰冷——反正我是没笑,他止了笑声,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弯弯的,眼睑偶尔微微一跳,连带着那两道长而浓的眉也不时轻轻耸起。

  

  “秦姑娘所言不差,”他微阖了阖眼,只是还没等我松口气,那双眼睛又炯炯地瞧着我了,“然则不知秦姑娘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我吧登着两眼傻看他,心里话:魏征到底是魏征,半点大意不得,这回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得,我又只有做木鸡的份了……

  

  “啊——哦——”我嘴里在支吾,心思转得飞快,还没等我把所知道的语气词兜转过一遍,我心里已有了主意,堆起一脸的讪笑冲魏老道咧嘴:“道长为官中正清廉,这远近乡民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道长美名,就是小女子也听得如雷贯耳,又岂会不知?”

  

  我虽说了这一大通,可心里到底是在打鼓。说魏征的名头大,那当然是不会有错的,问题是——贞观年间的魏征是大大的有名,但是东岳庙里的魏征到底有多大名我可心里没底……

  

  我撑着笑,直到腮帮子发起酸来,不由皱着眉,扁了扁嘴。不料刚一转头,又撞上魏征那双眼睛了,那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看着清冷,偏生只是那么稍稍一触,就教我心里灼灼地起了炽热感。直吓得我赶紧抻平了眉心,拉开嘴,扯起一脸的傻笑抵挡对过的目光,生怕被看穿了心思。

  

  “原来如此。”

  

  他说得平淡,我却暗吃了一惊,盯着他发起呆来。他……他就这么信了?可看他的脸,戴了面具似的声色不露,真是一点儿都瞧不出端倪。

  

  我还在犯嘀咕,他却已站起身来,像是准备离开了。我缩着脖子,想把憋了半天的气给吐出来,不想他忽地开了口,教我一下子呼也不是吸也不是,把脸都憋红了,“秦姑娘,贫道有一事不明。”他就这么平板地开了口,然而紧接着的后文很快就证明了我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是有先见之明的,“秦姑娘从山东而来,既来到这东岳庙,想必走的是往潞州的官道。贫道猜测,当是秦爷许久未归,秦姑娘此行是寻兄去的。”他说到这里,便拿眼睛瞧了瞧我,眼神里多有些询问的意思,我不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猜不透这番看似平常的开场白后正文又会是什么。魏征顿了顿,见我认可了,才慢悠悠地接了下去,“秦姑娘既已知秦爷曾暂留此地,为何并不向贫道问起秦爷?”

  

  魏征,字玄成……魏征,字玄成……

  

  我脑子木了,像卡壳的机器似的就只剩了这五个字捣腾来捣腾去……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二哥病在东岳庙,幸好有这俩老道给医了病,这会儿已被后知后觉的单雄信接去了潞州二贤庄养病……

  

  我是真懊恼啊!我本该装作一无所知,一听魏征说起二哥就大为惊喜地扑上去拉着他问二哥,问他怎么会认得二哥,二哥又怎么会在这东岳庙,二哥现在又在哪儿,为什么没有回家……可偏偏我逞强,要跟魏征针尖对麦芒地炫耀我对他的底细也不陌生,早就忘了装模作样这茬儿……魏征啊魏征,人都说眼里不揉沙子,我看这老道儿,别说什么沙子,根本连灰尘都是不揉的!我就是这么一小点儿一小点儿——我伸出小指头凌空比划——一小点儿破绽,谁想那头儿底儿面儿里儿都教他兜搂了个齐全。我真觉得,在他面前,我就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哪里还能藏得住什么去!

  

  我嘴一张,横竖横——豁出去了!眯缝着眼嬉皮赖脸地伸头朝魏征拱了拱:“嗯!”我先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壮壮胆气,才接道,“这很简单。魏道长是见了我的锏才知道我的来历,锏又不在这屋里,魏道长定是在进屋之前就见着了锏,却一个人来找我了,那我二哥肯定已不在这里了。”想起二哥,我不禁笑了笑,那么久没见二哥了,虽然知道他一切都好,可还是很想他。我这一路上虽然有些坎坷,但总算是顺利到了这里,明天就可以求着魏征带我去找二哥了。想到这里,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说错话也好,露马脚也罢,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二哥在呢!我想着,说出话来底气也足了不少,“因为我二哥要是在这里,一定早来找我了!”我瞥了一眼魏征,他脸上倒是比刚才多了几分笑,只可惜那似笑非笑的架势,仍旧叫人摸不着头脑,“既然二哥不在,那我又何需多问一声。魏道长若是知道二哥的去处定会告诉我,若是不知道,我就是问了,也仍是得不着答案。”

  

  “原来如此。”

  

  他又是这么一句,刚才我还以为这话平淡,现在却觉得这寻常的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分明就是欲推还就、似是而非的太极八卦手,深浅不明,底细半点不露,愣是叫人茫然无措。我也不敢答话,闷头只等他继续。

  

  “日前单二员外来做法事,适逢秦爷病在观中,单二员外因仰慕秦爷已久,坚请秦爷去了庄子休养。”

  

  终于听魏征说出了这番话,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赶忙装模作样地追问:“我二哥病了?这是怎么回事?”

  

  魏征的目光一闪,我心里就一跳,我攒着手心里的汗,再不甘也没用——就这么半小时都不到的时间,我都快得恐魏症了……好在他这次总算没停多少时间,开口答了:“秦姑娘无需忧心,秦爷只是失饥伤饱,风寒入骨,调养一阵,不会有大碍。”

  

  失饥伤饱,风寒入骨……我一听魏征说的这两句话,鼻子立即就酸了,想到二哥在潞州受的那些苦,头一低,就只看见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二哥是怎样的英雄,却偏偏受困于一个势利的店小二,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好不容易出了潞州,又生了一场大病,想我二哥,从小到大就没生过什么病,这一次却病得晕倒,怎么不叫人心里又痛又酸。

  

  我这边哭得伤心,早已忘了注意对过魏老道的反应。我抽抽搭搭地哭了大概有小盏茶工夫,终于渐渐止住了,撩起袖子抹了抹眼泪,视线仍旧模模糊糊的,但魏征已经好端端地出现在视野里了。

  

  “今日天色已晚,秦姑娘好生休息,明日一早,贫道即送秦姑娘进城。”

  

  我泪汪汪地抬起头来,没想到还没等我开口恳求,魏征自己先说了明天送我去见二哥,我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高兴,鼻子不自觉地又有些发酸,我赶忙伸出手指狠狠地揉了揉,冲魏征恭恭敬敬地揖了下去,嘴里道:“小瑶多谢道长!”

  

  魏征回了个稽首,也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二哥了,我兴奋地撒了欢在屋子里转圈。小道士来请我去吃晚饭的时候,我正颠儿颠儿地折腾饿了,赶紧跟着小道士一路转了出去。晚饭很简单,一菜一汤一碗饭,味道却是很不错。我三口两口地扒拉完了,不见有人来让我回客房去,正好我也不想那么早睡觉,就归整归整,从另一扇门转了出去,打算四处逛逛。

  

  我还记得先前碰见古月老道的院子,溜达着就朝那方向去了,一路走一路思考,东岳庙——姓徐——魏老道的师弟——于是总结:看来是不会错了,古月老道等于徐茂功。停步,四十五度抬头,微微蹙起眉心,忧郁地望着月亮,轻轻地叹息:唉……我说……我说我怎么不记得徐茂功是这么中顽童啊!!

  

  绕过了院子,东头的一排厢房有些光亮,走过去一看,门虚掩着,探头朝门缝里张了张,屋子里没人,桌上搁着一盏残灯,有气无力地跳着豆半明半暗的光。四下无人,我就推门走了进去。找了把剪子剪了烛芯,挑亮了灯。

  

  这屋子应该是间书房,沿着墙一长溜好几排书架子,层层叠叠地摆着好些书,大多是旧的,甚至连边页都卷了,可神奇的是,每一本都很干净,凑近了看都不见积灰,显然是有人经常翻看。可是这么一大屋子的书,平常人这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看全一遍,竟还有人每一本都不荒废,这每天可得花多少时间在这些书上啊。我想起白天在院子里对着胡须折腾的徐老道,那个老小孩弄这些就花了不老少时间,看来这间书房八成是魏征的。

  

  我举着灯,兜着屋子看去,脚下忽地踢到了什么东西,我蹲下身去看,原来是一本书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瞅了瞅,蓝灰色的封皮上没有题字,只有右下角有一个极小的“勣”字,我不禁有些意外,徐茂功的名里便有这个“勣”字,这会是他写的吗?

  

  我拿了书,索性在桌前坐了,就着灯翻看起来。

  

  原来这是本类似随笔杂文集的册子,一篇一篇的,有些成赋,有些成诗,有些却只是零散的句子。我还未细看内容,先被这字体吸引了,非行非草,看着像是行楷,却又似带着些小篆的韵味,笔触轻盈流畅,乍一看即觉清秀,细究起来,更是瘦而有骨,挺拔俊逸,撇捺之间,神、气、韵无一不在,真是越看越爱。

  

  我便逐页翻去,忽地看到了一个“白”字,我不由一愣,这个字眼熟得很……是了!就在今天午间,就在这个院子里,我瞧见徐老道的手边搁了一张纸笺,上面写了一溜的白,什么白萝卜白面……当时只觉得好笑,也没细看,如今想来,手上这本册子上的字体,分明就和那张纸笺上是一样的!

  

  这么说,这本册子,确实就是古月老道的。这样想着,我不禁细瞧起这篇题为“白”的文。

  

  “夫白者,人皆道淡而无味也。”

  

  这篇小文便是这样地开了头,我倒有些吃惊,本以为“白”字只是借物喻义的托词,不料竟真的说起白来.第一段说的是太阳光,说太阳光是最常见的白,世人都以为白就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却认为,偏偏是太阳光里什么都有。譬如花儿的红,草儿的绿,太阳光下看着鲜艳,若到了晚间,没了太阳,看去什么都是黑漆漆阴惨惨的。所以他提出了个新鲜的论断,认为花儿也罢草儿也罢,那各种颜色其实都是蕴在太阳光里的,只是因为个体差异,有些爱红便成了红色,有些爱紫便成了紫色……

  

  我一路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这一段像极了我上辈子学的现代科学里的光谱、光的折射和反射,没想到多少科学家用了最精密最先进的仪器才证明出来的理论,徐茂功竟只是靠眼睛看和凭空猜想就得出了如此接近的结果。“神机妙算徐茂功”,脑中突地冒出这么一句,既熟悉又陌生,却仍是没法和午间那个笑得毫无城府的人联系在一起。

  

  “无为而治”,眼角忽然扫到老子的代表言论,赶紧捧起书看。没想到那大段大段的论“白”后,末尾竟接了这么一句:“谓无为而治,当类白者也。”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教我大为触动,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无为而治”就和白色一样,别人都以为最是省力,其实,这四个字牵涉了多少东西,就好像太阳光,周遭的一切颜色都是它的白光所赋予的。

  

  慢慢地合上书,心里有什么东西压得沉甸甸的,眼前再次浮现起午间院子里的情景,只是那细长的眼睛、那孩子似的得意笑容,这会儿看去,都像是悄然变了。莫名地起了一种悲戚,却连自己都解不出这感觉的来源。

  

  我又走回到墙边的书架前,想把手里的书册插回去,不料手一斜,竟有一张纸从书里滑了出来。我赶紧捡起,想重新夹回去,先瞥了一眼,竟是一首七言诗,既不讲究格律,也未见遣词有多精妙,倒像是游戏之作:

  

  “东山和氏采玉回,

  南天五人召云归。

  西行木子游三水,

  北去燕雏振翅飞。”

  

  字体和书册里的文字是一样的,显然也是出自徐茂功之手。我看了看,也没懂这四句是什么意思,便要放回书里。忽地有两个字撞进了我的眼里,“木子”——那不就是个“李”字吗?又想起白天徐茂功的“古月白须水”,古月为胡,正和木子为李是一样的文字游戏。这么一想,禁不住又把那纸片拿出来,先看那一句“西行木子游三水”,木子为李,三水,就是三点水?这两字刚合到一块儿,我猛地想起一个人。唐朝的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我二哥去潞州的途中便是恰碰见他被贬往山西太原,顺道从杨广手里救了他的。这句话,又合着“西行”二字,难道指的就是李渊?我赶忙又看下去,上一句是“南天五人召云归”,五人……人五……是“伍 ”!难道这句说的是南阳伍云召?!我得着了窍门,这几个名字又是我熟之又熟的,没再看多久就猜出了“东山和氏采玉回”显然就是山东唐璧,“北去燕雏振翅飞 ”,那不用说了,肯定就是北平燕山罗艺。

  

  这回我是真真地震骇了。唐璧、伍云召、李渊、罗艺……这些都是后来乱世开时“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乱世未至,战乱未起,这几人还都在隋朝为臣,徐茂功却把他们的名姓藏在这诗里,难道他是早已料到了他们日后的作为吗?

  

  那张纸的下半页还有些字句,我急急地就要再看,不料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虽是又轻又慢,但显然是朝这边来了。我有些紧张,慌忙就想离开,转眼之间瞧见桌上放着未尽的墨和笔,也不知怎么的,抓起笔就在那张纸上补了“唐”、“伍”、“李”、“罗”四个字,对应着那四句诗。写完把笔一扔,书仍旧落在地上。我做贼心虚,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快跑出院子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回了下头,好像看见一件素白的鹤氅慢腾腾地晃进了那间书房。




第十一章

  细周全单通交友 巧妆扮秦瑶惊人

  魏征信守承诺,第二天一大早就敲响了我的房门。小道士已备好了两匹马,等在门口。我接过自己那匹的缰绳,禁不住打量起另一匹来。在我的印象里,魏征那样的人就该是坐车的,现在也乘起马来,可不由得我不好奇。

  

  魏征却没有半点犹豫,左脚踏在马镫上,双手轻轻一撑马鞍,翻身一跃就上了马背,动作极是潇洒,再加上他一身长袍水袖,人又清俊,直看得我浮想联翩,呆噔噔地在后面冲着他临风的背影傻看。突见他微转身,浅笑回眸:“秦姑娘,再不走贫道晚间就赶不及回来了。”

  

  我苦下脸来,嘟着嘴爬上马背:这个魏老道,非得挑时间煞风景么!

  

  嘟嘟囔囔地甩鞭,就跟在魏征身后,两骑马哒哒哒哒,正赶上晨起开城门,顺顺当当进了潞州城。

  

  进了城,魏征就下了马,收着缰绳,一路缓行。潞州人可真多啊,那可真是比历城热闹多了。沿街酒楼客栈商铺应接不暇,我还瞥见个拿红绸铺陈二楼的看着又富丽又显眼的楼,不敢问魏征,但心里忍不住猜测,这个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妓院吧?历城肯定也是有妓院的,可是我长这么大却从来没见过,小时候也曾装作无辜地向大哥问起,可当时大哥脸上的神情吓得我以后再也没敢提这两个字。

  

  我本来以为魏征是要沿着大路拐进巷子到单雄信的二贤庄,不料魏征一路直行,那二贤庄的门竟就开在潞州最热闹的大马路上,门口一对大石狮子,比我还高出四五个头,雄狮子脚下踩的球比我的脑袋还大。大门上一块巨大的匾额,站在门下抬头看还看不全那上面的字,我边看边想,有钱人到底是有钱人,看这气派!弄得我都犯嘀咕,早知如此,还不如劝二哥也去做了强盗,弄不好,单雄信现在这个绿林总瓢把子的位子就得是大哥和二哥的!我忍不住嘿嘿地傻笑起来,不想眼一转,瞧见大门两边扯的两大幅白绫,心里一跳,赶紧收了笑,不禁暗叹一声,这肯定是因为单雄信的大哥单雄忠前阵子被李渊误杀,整个庄子还在戴孝。

  

  魏征跟门子说了几句,便有人出来帮我带了马。我刚瞧了一眼魏征,纳闷怎么没人来带他的马,就见他把马缰挽在胳膊上,跟我打了个稽首,道:“秦姑娘,贫道恐天晚行路不便,这便回去了,先行告辞,就请秦姑娘代为问候秦爷和单二员外。”他说着便要上马,认镫扳鞍,又回转头,看了我有两三秒钟,忽地笑了笑:“秦姑娘勿要忧心,秦爷在庄中调养得当,不出半月,定得比往日更健。”

  

  等我回过神来,魏征已走了十多米了,二贤庄的下人站在我旁边,歪着头,拿看外星人的眼神瞅我。我也不理他,朝魏征的背影又瞧了一眼:帅叔叔就是帅叔叔,好好地笑便笑了,你说这太阳凑什么热闹,衬着那笑,几道光一闪一烁一晃一逗,弄得人家眼就花了心就跳了,伸出手来摸摸脸,果然有点温吞地烫,肯定红了。赶紧低下头,灰溜溜地跟着那下人进了庄子。

  

  进了门,迎面便是一道巨大的影壁,嵌着一整块浮雕玉石,雕了十来只蝙蝠,展开的翅膀重叠交错,连着些枝叶藤蔓,构成了一幅密林图,仔细看,阔叶细枝间还伏着几只松鼠蝈蝈什么的。图案复杂,看得出匠心,雕工也很是精细,边框上还有些包金的雕饰,只是现在都用白绫罩了,只隐隐约约地看到点灿色。

  

  刚绕过影壁我就震了,这庭院忒大了,青石板铺地,中间一溜隔几步便是一个大水缸,一眼望去,这一路长得,怕没有百来个。两边是长排的厢房,尽头是正房,两层的楼房,房前植着极高的水杉,远远看去就觉得很是气派。左近里有间杠房,瞧进去见里面停着好几乘轿子,想来这院子实在是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没这轿子恐怕还真走不到底。

  

  我跟着那下人蹭蹭蹭蹭地往里赶,想到就要见着二哥了,我脚下带风,恨不得推着那带路人撒腿用跑的。这种时候我会格外念起上辈子的好来,譬如弄架直升飞机什么的,呼哧一下立马就能到内院了。

  

  好半天才走完了三进,我先前以为头一进院子就够敞大,房子就够雄伟了,谁料想直走下去,那后面的院落比前头更大,房子更是又多又高——这还不算最奇,顶奇的是那些房子里满满登登的人,管家模样的、仆人模样的、跟班模样的、杂役模样的……甚至还有顶盔贯甲的家将……可这些人多虽多,却是一点儿都不乱,行动办事很有章法规矩,明明有这许多人,整个庄子却仍是一派清静安适的模样。若是在别处,就是只有这里一半的人,都得乱成几锅粥。

  

  我在连绵的回廊里盘过来转过去,暗地里抱怨:谁说什么九曲的,这回廊根本是连十三曲都不止了!忽然听到前头不知哪个地方有脚步声,又急又重,听上去远不止一个。因为这回廊七弯八绕,我立定了踮起脚也没看清来人是谁,只好继续往前走,一声突如其来的“小丫”却几乎教我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二哥!”

  

  我分明看到了从墙后转出好几个人影,衣着都颇光鲜,还有一个白袍白巾,就紧跟在那顶熟悉的身影后。我知道这是丢人的,还没换女装,撩着身上这男装袖子擦眼泪,样子肯定又滑稽又难看。可我就是忍不住,哭得直抽气,喊了一句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脚下软绵绵的,却像上了发条似的往那几个人影那边交替挪动,那几个人也在快速向这边移动,最前头的,不用说,正是几个月不见的受了许多苦的让我们一家口里心里都挂念不已的二哥!

  

  我张着嘴,把浑身的力气都用上了,哇哇地直着嗓子拼命哭。虽然我哭得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知道搂着我的胳臂是二哥的——气息、味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样起了决定性作用,反正我毫不犹豫地就这么认定了。我只感觉到那胳臂越来越用力,手臂越收越紧,我下意识地伸开手去拽着,手指刚触到二哥的手臂,眼泪便真像决堤似的,连我自己都心惊,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二哥的胳臂,从来都是结结实实的,不管是二头肌还是三头肌四头肌,那绝对是真正钢铁似的硬邦邦,手指头按得重些,指尖都会生疼。可是现在,我分明觉得,二哥的手臂是软的……

  

  身后有人在拉我,一只陌生的手拿来一块绢子,滑润润地拂过我的脸,正哭得七荤八素的脑袋里冒出来的竟不是“丝绸”而是“丝滑”,“德芙”……我混混沌沌地走了神,神游了一大圈之后,眼泪才总算止住了。

  

  “秦姑娘!”

  

  有人唤了这么一声,我转头去看,眼前却模模糊糊地只剩了一团白雾。照旧撩起袖子要擦,不料一圈袖子都是湿的,扯起襟子想代替袖子,谁想也是湿的。只好翻过来,凑着里子擦,反正面子是早就没有了,里子还要它干什么……

  

  眼角隐约瞥到一个一身白衣的影子,站在一边,双臂抱着胸,不用问,那一定就是戴孝的单雄信了。我没敢多看,使劲往二哥的怀里缩了缩,拿二哥的胳臂当作挡箭牌。我把脸埋在二哥的怀里,感觉到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又不是呼吸似的规则,时急时缓。我暗暗皱眉,二哥在忍笑了,二哥要忍笑的时候,眉眼唇角还能憋住,胸口绝对会把他出卖了。

  

  “单二弟,谢贤弟,这是舍妹秦瑶。王贤弟已是见过了。”我的耳朵半堵着,二哥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有一个字却已是清清楚楚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王——

  

  我“哧”地倒抽了一口气,眼前猛地浮现出那个在德胜楼的后院摆弄袖中弩箭的清俊身影,心跳就忽地重了——有好几年了吧……这些年,只是零星地听二哥提起过几次,却再也没能见着他……

  

  我兜转身子,挺了挺腰,仍是垂着头,胡乱抱了抱拳,一总见了个礼:“小瑶见过几位哥哥。”我明明没有抬头,看到的只是腰部以下的部分,可奇怪的是,我的目光自动锁住了那件淡青色的长袍,看质地像是轻薄的缎子。这天气,正是寒冬,北风呼啸,一般的人穿着棉袄还冻得直哆嗦,这人却只穿了这样一件缎袍子,一定是自小习武,早就不畏寒冷了。那袍子上疏疏落落地绣了少许图样,不是团花牡丹之类时兴的样式,绣线几乎和袍子同色,只是略微深了些。我瞪直了眼睛用力去看,竟是几根翠竹,或直挺傲立或潇洒微倾,竹叶间蔓出一股清幽淡雅的韵致。“宁折不弯”,这一定是他。

  

  单雄信叫来了几个丫鬟,拥着我去客房梳洗换衣,说真的,自从那次国破家亡,娘带着我们兄妹几个逃出总兵府,什么丫头婆子的早就成了辉煌的历史。我倒也没什么不习惯,反正咱上辈子也就一普通工薪阶层,连保姆都属于奢侈品,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当然公主梦我也是做过的,可突然间真受到了大小姐似的待遇,我竟有些别扭起来。

  

  这一番梳洗打扮,还真是极尽繁琐之能事。等一切停妥之后,小丫头捧上铜镜,我才瞧清了这费了半天工夫的成绩:上身是一件粉蓝色缀了细碎白花的束腰短袄,边儿上都镶了银白色的毛皮,这年头是没有人工制品一类的东西的,我猜八成就是传说中的银狐吧,领口上的一圈是雪白柔软的绒毛,围在脖间,真是又暖和又舒服。底下的裙子和那件袄相比显得轻薄了许多,最外层是半透明的白纱,打着繁复的褶皱,白纱里面才是粉蓝的缎子,重重叠叠,既保暖又好看,那蓝色便从最外头的白纱间一丝一丝地透出,轻轻一动,蓝白两色交替悄然变幻,既免于单调又融洽和谐。裙子在两侧腰臀处扣了几粒珍珠,笼着那白纱收了半寸,只这半寸,便有了裙裾长短松紧的错落,益发显得别致好看。这珍珠也应着我头上绾的珠钗。两枚珠钗是黄金底座上镶嵌着几排疏密不等的珍珠,那般大小的珍珠应该并不稀奇,可我却爱极了那番莹润。这些珍珠显然是经过巧手匠人的精心打磨,一颗一颗都是从肌理里隐隐地泛出宝光来,既高贵又不张扬。

  

  我站起身,刚想走几步,险些就出了洋相。我早该想到的!这样的衣服,虽然铜镜里看不到脚,但很显然的,我的脚上必定早已不是什么官靴蛮靴了,而是——绣鞋!

  

  我从小就不喜欢穿绣鞋,一是嫌它太薄脚都没法落实,稍微踩得重些,脚底都像是能感觉到硬实的地面,若是在院子里有些石子什么的,那一脚下去就够你疼得呲牙了,二来我嫌它累赘,这左一条右一条的花边绣纹,刚跑了几步就该担心鞋子是不是脏了皱了乱了坏了……忒麻烦!所以我小的时候拖木屐,练武了穿蛮靴,绣鞋我倒也有一双,只不过早就压了箱底。

  

  这会儿,我一抬脚就知道,此刻我脚上的这双绣鞋不是一般的绣鞋,是最考究的那种,底是特制的,两头翘当中陷的船形,穿着这鞋,脚跟和脚尖都绷得紧紧的,只有脚腹着地。怪道人说“步步生莲”,我这才算懂了,八成是鞋子太紧,挤得脚丫子前面后面都破了皮,血就映在地上,想来那一定是以中心为原点,由浓至淡地化开去,又加着这颜色,莲就是这么生出来了吧。

  

  我已经开口打算强制丫鬟们给我把鞋换了,叫我穿着这鞋子去见人,还不如弄块豆腐来让我撞死了实在。“喂!”我点着手指喊人,端足了架子也好令行禁止,可惜我刚要开口,门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个人,生生把我的话截断了:

  

  “还没好吗?秦爷已问了几遍了!”

  

  “好了好了!”

  

  我还没吭声,就听那些丫鬟一个个地紧着应承,不等我说话,早有两人过来,一左一右架住了我,步履如飞地往外奔去。

  

  我差点儿就要蹬脚罢走抗议了,可细一想那人的说话、神态和那般惶急的情状,我便知道,我这里打扮了半天,二哥定是等急了。我叹了口气,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那么久才见着二哥一面,一会儿工夫又被分开,这么一想,我心里就有声音在主导性地念叨了:罢了罢了,先去见了二哥要紧,鞋子的事慢点再说,反正有丫鬟扶着也不至于跌跤。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华丽精致的庭院,我靠着丫鬟们的搀扶走得还算平稳,只是免不了的有些脚疼,没办法,咬牙忍着——没有皱眉。说心里话,我很少会这么着意地打扮,虽然有些别扭有些累赘,还很不习惯,可自己打量打量,到底心眼儿窝里是觉得这样挺好看的。于是平时想都不会想到的问题,诸如皱眉会不会有皱纹,会不会影响妆容,也开始偷偷地转着念头了,刚才从铜镜里看到的自己虽然不是瓜子脸柳叶眉的美人,但私心里觉得还是够得上清秀的标准的……

  

  就在我这么小小地存着得意的时候,整个队伍忽然停下了,当先的仆役喊了一声公子,我身边的丫鬟们便纷纷开始弯腰行礼。突然失去了搀扶,我不自觉地摇晃起来,赶紧低头看脚下,微微错了错步子,总算稳住了身形。这时候我也不敢乱动,只好低着头左右瞅瞅,学着别人的样子摆了个行礼的架势作掩饰。心里盘算,也不知道迎面这人是谁,被叫做公子,八成是单雄信的儿子或者侄子吧。单家的后代我倒是不清楚,大概是纨绔子弟的派头,书没读好武也没练好,就这么默默无闻了。要说平时,我是不甘心给这样的人行礼的,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单雄信这次又帮了二哥的大忙,想想也就不计较这许多了。

  

  行完了礼,两行人就分道扬镳了,丫鬟又搀好了我,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题着义薄堂的雄伟楼房,看上去就是这庄子的正厅了。

  

  二哥和单雄信正面对面地坐着说话,有人先报了进去,一声拖长了的吆喝:“秦姑娘到!”

  

  我瞧着二哥霍地站了起来,转向我,刚迈出半步,又突地顿住了,一双眼睛有些发直,把我从上瞧到下,又从下瞧到上。我长这么大,二哥还没这么细致全面透彻地瞧过我呢,直把我瞧得耳根子都发烫了,低着头不敢动弹。

  

  “没想到秦姑娘还是个美人。”说这话的是单雄信,我偷偷地从眼睫后面白了他一眼,这个人,到底是个武夫,捧人都不会捧。我是美人?要不是清楚他跟二哥的关系,我都快要以为他这是讥讽我了……

  

  我动了动步子,绣鞋可真是难受……我嘀咕着朝二哥投去一瞥,本指望二哥能找补几句圆个场,不料二哥非但不帮忙,还拊着手点头,气得我甩手就要跺脚。谁想今天脚上穿的是绣鞋,脚刚用了点力就已经疼得我要呲牙,身子不禁歪了。

  

  身后忽然伸来一双手,在我腰上轻轻一托,我赶忙借着这力站直了。心想定是哪个眼明手快的丫鬟,扭身想道谢,目光忽然触着了一领青绿色银丝团花绣的长袍,我心里一跳,赶紧将眼睛上移,视线里竟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却教我看得怔了。

  

  这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子,正是未脱尽少年的青涩,又已悄悄开始浸染成熟大气的时候。细看他的脸,那真正是目如朗星眉如画,面若傅粉唇若朱,下巴微尖,有些清瘦。此时,他正半低着头,微微垂眸,这样的姿态,再配着他的容貌,流露出的几分又像是纤弱又像是羞怯的气质,不由得不叫人心下生出怜惜。一声叹息,连我也未曾察觉,竟就这样径自从我的唇间溜出了。声音虽轻,他却分明是听到了,脸蓦地涨得通红,手突兀地一缩,紧张地攒成了拳,身子弯了弯,脚下一动,已滑开了一尺远。我一直看着他,见他忽地抬起头来,面上的红晕未褪,那双眼睛却是亮闪闪的,好像要看进人的心底。我赶忙低下头去,双手规矩地叠起,认真地福了下去,心里却无法平静。他的目光和他的面容竟是大不相同的,那双眼睛,教我想起了金刚钻——光辉的华贵的,水晶般清澈透明。然而,它却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在那样通透的外表下,潜藏的是惊人的锋锐和凌厉。

  

  “哈哈哈!”身旁传来一阵朗笑,单雄信已缓步走了过来,伸开手,大声赞道,“果然是英雄出自少年,谢贤弟刚才这几招,行云流水,为兄只有叹服了!”

  

  谢?是他吗?

  

  我身旁的男子已抱拳行礼,笑道:“单二哥过谦了。”他又转向我,第二次躬下身去:“秦姑娘,在下谢映登,失礼之处,还请秦姑娘见谅。”

  

  果然是他,谢映登!后来的瓦岗四十六雄中排位第九的神箭手,也是大唐的开国元勋。




第十二章

  二贤庄单秦论交 潞州郊秦谢对手

  下人摆开了桌子,只有我、二哥和单雄信三人,精致的碟子仍是摆满了整整一桌。谢映登已告辞回去了,王伯当在我还没回来之前就有事先走了。我东张西望地看,不敢动筷子,想着还有先前在院子里碰见的那个被称作“公子”的人还没来呢。没想到我还在自顾自出神,单雄信已爽快地招呼起用饭来。我疑惑地瞧二哥,一向极守礼的二哥也动了筷子。我心里仍有些纳闷,但既然二哥动了,我便也不客气地举筷子吃起来。

  

  望着这满桌子好吃的,突地想起魏征来。这老道果是有些远见的,还记得他走的时候跟我说,不出半月,二哥肯定比往常更好了。现在看着这一桌子的菜,我是完完全全地信服了。

  

  鸡鸭鱼肉已经不算什么了,那不过是半富不穷人家的好菜罢了。在二贤庄的餐桌上,常见的是鹅掌鱼肝,鲍鱼像蛤蜊一样炖了蛋,鲈鱼像黄鱼一样清蒸——不用说,必是云间送来的四腮鲈鱼,熊掌则是像大排骨一样红烧,还有什么人参当归的,那都是放进了汤里作了滋补药膳。

  

  我本想撒了欢放开肚子吃,可谁知道,流云水袖,穿起来是好看,吃起饭来那可是累赘极了。我得先撩起袖子,再伸出筷子,往前捅进碟子里的时候左手还得毫不放松地照顾着袖子,好不容易夹好了再小心地收回来,这才总算能放开了袖子,端起碗吃上一口。这回我才算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闺秀总有那样的气度举止。道理很简单,穿着绣鞋,走路铁定快不了,落下步子绝对重不了——脚得疼啊!再加上长袖飘飘,动作哪儿还能快得起来。往常在家里,娘总说我吃饭的时候筷子落得像雨点,怎么说都不肯听。现在想来,其实最容易的解决办法就是穿上这种衣服,举起筷子,想快也快不起来了。

  

  虽然今天我动作比平时慢多了,不过还好,二哥和单雄信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谈话。而我,只消吃了,一嘴不二用,比他们省了能有大半的时间。这么算起来,还是不吃亏的。我这样想着,心满意足地重复着那套繁琐的闺秀动作。

  

  这顿饭吃了有不短的时间,两个大男人再加一个认真努力全心全意吃的小丫头,一桌子菜也只不过去了三分之一,我摸着肚子,到了多一口也吃不下的境地,才眼睁睁地看着碟子撤了下去。本来我该是满足了,谁料想没过多久就有丫鬟送上了精致的点心,都是什么糕什么团的,我眼巴巴地瞧着,有绿得青翠的,有黑得红润的,有白得沁脾的,还有红得诱人的……无奈我已是撑到了嗓子眼,捡了块小的,刚吃了一口就不得不放下,只剩了拿眼睛瞧着叹气的份儿……

  

  二哥还在和单雄信说话,我光顾着吃,前头的也没听到,这会儿总算放下了筷子,才注意到,他俩说的,竟是一个日后大大有名的人物,现在是朝廷的蒲山公——李密。

  

  “此人近因受牵连,被革职罢官,或可为我所用。”单雄信捧着盅茶,却不喝,我瞧着他一双眼睛根本就连看都没看手里的茶,只盯着二哥。

  

  二哥低着头想了想,我人矮,位置低,依稀好像瞧见二哥皱了皱眉。二哥和朋友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很高兴的,不要说不快,就是为难我都不曾见他有过。可这次,面对着单雄信这个帮了二哥大忙的好朋友,二哥却皱起了眉……还没等我想通这个罕见的难题,二哥已缓缓地开了口:“李密为人,太重仕途。他本就是官宦出身,在锦衣堆里长大,又素来孤高。此番虽受牵连,但我恐怕此人对朝廷并未死心,与王谢二位贤弟当是不可同日而语。”

  

  我接过丫鬟送上的茶,看了看,里头加了菊花和枸杞,喝起来有种自然的清甜。二哥的话我完全同意,我一向对李密没什么好感,上辈子看小说的时候,私下里还总认为瓦岗寨就是被李密给弄散了的。

  

  我打了个呵欠。虽然终于又见到二哥很开心,可是总也没逮着机会跟二哥单独说说话,老在这里听那些我懒得弄明白的事,我可是赶了好多天的路,今天又是一大早就出来了的,若是觉得无聊了没趣了困了,这也不能怪我吧……

  

  忽然,熟悉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我一回头,恰看见二哥转脸对我一笑。刚才我还满腹牢骚,可这会儿瞧见二哥的笑,又立马觉得,其实只要有二哥在身边,无论干什么,都是幸福的。于是我抱着杯子,往椅子后头缩了缩,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没想到单雄信也发现了我的小动作,他赫赫地笑了起来,大声道:“瞧我!秦姑娘远道而来,与秦二哥定是有多少家事要说,是单某的错!”

  

  二哥忙要开口,单雄信却已豪爽地站起身,推开椅子,摆了摆手,迈开大步,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我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朝二哥靠了过去。一只手挽着二哥的胳膊,另一只手早已不自觉地扯着了他的袖子,心底里仿佛还在怕二哥突然又不见了。娘总说我大了,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粘二哥了。二哥从来都很听娘的话,可这次,他没有推开我,一只手不动,任我拉着,低低地叹了口气。

  

  “娘好吗?”我听到二哥低声问我。

  

  我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二哥现在好像是低着头根本瞧不见,赶紧出了声儿:“好。”我顿了顿,眼前浮起娘每次提起二哥时藏也藏不住的殷切和企盼,没多想又接道,“娘很想二哥。”

  

  二哥许久都没有说话,我偷偷斜眼瞥他,正看见二哥一只手按在眼睛上。我赶忙转开头,二哥一定不愿意我瞧见他流泪。我拿眼睛对着单雄信家手工刺绣红木镶边的精致屏风,暗地里后悔说了那句话,二哥的身体还没全好,我怎么那么不小心,又让他伤心了……

  

  “二哥!”我不敢再朝二哥看,要紧搜肠刮肚凑了一箩话出来,想着先打破沉默,把二哥的注意力分散了再说,“二哥我告诉你呀,大牛哥家的那匹老白马看上了隔壁张叔家的那匹母马,谈了一阵子恋爱,居然就有了后代,大牛哥说,估摸着下月就该产驹子了。还有,我们家后头,王阿婆的那只宝贝母鸡,每天都能下俩蛋的,有天突然就不见了,王阿婆哭得寻死觅活的,娘看了直说凄惨。贾老板家新来了一匹烈马,据柳家哥哥说那马可凶了,上笼头的时候踢伤了好几个伙计,现在被单独关在马房里,谁都不敢靠近它,喂草料都是拿大叉子叉了塞进去的。还有啊……”

  

  我喋喋不休地说了半车,可怜历城总共就那么点大,我认识的人更是有限,别说芝麻绿豆了,就是把赤豆小米都算上,也统共就那么点,被我叽里咕噜一顿都倒完了,只好张着空口袋瞪眼发呆了。好在二哥总算是抬起了头,眼睛瞧了我一回,让我高兴的是,那目光里总算是又回复了几分笑意了。

  

  二哥也没说话,把我搁在桌上的茶递来了,我接过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二哥见我喝够了,才问道:“小瑶这次出门,大哥可有带话来?”

  

  我捧着茶杯的手禁不住一抖,一脑门的汗,刚才紧张之下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事儿都说了,竟忘了大哥的话。我这什么毛病呀……这不是典型的舍近求远么……

  

  我抹了抹汗,一本正经地开始转述:“大哥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二哥不要挂心。家里虽不知道二哥为何许久未归,但知道二哥总有二哥的情由。近来天是益发冷了,大哥说,若是不宜上路,教二哥无需着急,不妨等一切妥当了再上路。有娘的话,急也不用急在这一时。至于衙门里,樊家哥哥去过家里了,大冷天儿的,老爷也生了懒意,也没什么大案,二哥可以放宽了心。”

  

  二哥听我说完了这一番话,便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大哥也好?”

  

  我看了一眼二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二哥像是有什么话吞吐着没说出来。既问了大哥,我便答道:“好。大哥的生意近来也不错,天冷了,左邻右舍都懒走动,就近在大哥的店里买了。”

  

  二哥又点点头,我看二哥一时无话,也不去问他,只往他身边又靠近了点儿。二哥瘦了,即使隔着衣服,我也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鼻子突地发酸,我赶忙使劲抽了抽,拿手蒙住——我不要再在二哥的面前哭了。

  

  “小丫,”二哥忽然叫我,我赶忙伸开手半挡着脸,含混地“唔”了一声,就怕二哥猜到我在忍泪心里不好受。可这时候二哥心里好像也塞着好多事儿,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怪样子,只是问道,“家里人……都好吗?”

  

  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二哥刚问了娘还问了大哥,这会儿怎么又问起家里人来?家里不就那几口人么?除了……可是,二哥和她之间,明明……我瞥了一眼二哥,如果我真的是十来岁的小丫头,或许我不会懂,可是,虽然我没谈过恋爱没结过婚,但究竟也是兜转了两世,两口子之间的不和谐,又是这样近在身边的,不可能感觉不到。

  

  我呆愣着没有回答,二哥看了我一会儿,转开头,轻叹了一声。我心里猛颠了一下,然后就咕咚咕咚地往下沉。我怕二哥再叹气,赶紧开口:“好!家里人都好。嫂子对娘极好,得空了就陪娘说话,还常下厨给娘做好吃的。二哥你就放心吧。”

  

  二哥笑了笑,又默了好一阵,才开了口,声音很低,似是对我的解释,可淡寞的语调间,又像是有些恍惚不明的歉意:“夫妻之间,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既成了亲,就是一家子,心就在一处了。”我听二哥这么说,不禁又愣了,因为二哥说的这番话,也因为,二哥言语之间,仿佛我不再是小丫头片子一个,竟像是看到了我心里那个活了两世的自己……

  

  正在我心神不定的时候,二哥忽然拉着我站了起来,推我道:“已经很晚了,还不去睡吗?回房去吧,若是在家里,娘又该说了。”

  

  我仰脸冲着二哥傻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作祟,此番是笑得比往常更傻一点。二哥唤了一声,便有丫鬟走了进来,又像来时似的,拥着我离开了。

  

  一夜好睡,单雄信这个绿林总瓢把子真不是白当的。一间客房,棉被是簇新的,被面是锦缎的,帐子是蛟绡的,枕头里缝的是上好的新茶嫩叶,睡在上头一股清香,别提有多舒服了。晚上梦到了上辈子广告里吹得很玄乎的薰衣草,早上醒来想了想,大概薰衣草的效果还比不上这绿色纯天然的嫩茶叶。

  

  丫鬟们替我洗脸梳头换衣服。单雄信家的丫鬟真多,从昨天到今天,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的大概就有十多个,弄得我都不敢问名字,怕万一搞混了,索性“这位姐姐”“那位姐姐”地混着。

  

  梳洗完毕,早饭已送了上来,我等了一会儿不见要等的那个人,拉着丫鬟问:“我二哥呢?”

  

  那个丫鬟极有规矩地先行了礼,才答道:“二老爷一早就和秦爷去东跨院赏花了,怕是还有一阵才得回。姑娘可要先用膳?”

  

  我不由得皱眉,这一大早的,赏花?又想起昨晚的事,这个单雄信,肯定是拿着赏花当借口,又拉二哥去谈他的谁可用谁不可用了。

  

  我走到桌边,捡了一块赤豆糯米豆沙馅的糕,往嘴里一塞,叼着就去拿锏,走几步,咬一口,等我走到院子里,一块糕也没剩多少了。我提着锏,摆好架势练起来。我不想一个人吃早饭,还不如先练几趟锏等二哥来了一起吃。

  

  在院子里练了好一阵,才终于把二哥给等来了,不过,来的并不只二哥一人,单雄信、谢映登、王伯当,都来了。

  

  我迎上去,二哥只看着我笑,倒是单雄信先开了腔:“秦姑娘果然还未曾用膳,难怪秦二哥要着急赶回来!”

  

  我有些懊恼,在单雄信家,吃的喝的住的那是样样都好得没话说,可就是和二哥相处的时间怎么就缩水了。我低着头,缩在二哥身边进了屋。

  

  单雄信和二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百无聊赖地窝在边上,虽然早就吃饱了,但仍捧着碟子捣腾,把下面的糕翻到上面,一块一块地叠起来,再推翻,伸长手指使劲抠出最底下那块,咬一口,嚼巴嚼巴,又放下。

  

  “噗”地一声,就跟壶里那水要开了似的。我抬头一看,俩脑袋对着我,左边一个谢映登,右边一个王伯当。

  

  我拿手支着头,使劲往一边歪,瞅了那俩一眼,翻了个白眼。我很无聊,而且,也没打算掩饰。

  

  又是一声“噗”,我抿着嘴朝那个始作俑者王伯当拱了拱,刚想连眼睛也瞪了过去,忽听谢映登在一旁笑着开了口:“秦姑娘初到潞州,秦二哥身子有恙,也不得陪秦姑娘游玩。今日,我和三哥得空,若是秦姑娘喜欢,我们兄弟俩就陪姑娘四处逛逛可好?”

  

  谢映登这番话,我是一听就来了精神,张嘴就想接上一句:“那敢情好啊!”却被走过来的二哥接了过去:“舍妹年幼顽皮,为兄恐怕……”二哥瞧了我一眼,那神色不像是开玩笑,竟真的很有几分担忧。我禁不住撇撇嘴,有句话我跟二哥说了不下一千遍了: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啦!

  

  幸好谢映登立即打了包票:“二哥但请放心!”

  

  二哥的眼睛又甩到我这里来了,一溜,又转走了。冲王伯当和谢映登一拱手:“那就有劳二位贤弟了。”

  

  于是我得意地笑得意地笑!两手一甩就跟着王伯当和谢映登走了出去。我骑来的那匹从历城雇的马也不要了,自有单雄信府上的人带了一溜马来让我挑。本来我私心里是想要白的,我一直都是喜欢漂亮的大白马的!可是马夫一脸歉意地跟我说,庄子里的几匹白马有的病了有的性子不好卖了,这几天正好一匹白的也没有。没办法,我只好挑了一匹枣红马,备了镏金鞍,手上挂着扎了好几束红缨子的马鞭,蹬上马镫,也是颇为神气。王伯当和谢映登也各自骑了马,三个人一齐甩鞭,雄赳赳地就出了单雄信的二贤庄。

  

  骑着这么精神的马,我满心里就想着要先痛痛快快地跑一气。于是三骑马哒哒地出了城,没上官道,从小径绕了出去。小径上僻静无人,又是一路平川,跑得更是欢畅。

  

  一个上午,仗着这三骑马的脚力,我们把潞州城外的山山水水亭亭桥桥游了大半。到了中午,肚子饿了,王伯当在路边的一家小酒铺子下了马,沽了些酒,却并不去里头坐着,重又上了马,一路小跑,从山路绕上了半山腰,在一个小亭子前住了马。

  

  我翻身跳下马,学着他俩的样子,把马儿拉到道边,随便找了棵树,勾着缰绳松松地系了系,回身进了亭子。

  

  路边买的酒,再加上从庄子里带出来的糕点,这一桌子,也是颇为丰盛。我正饿了,毫不客气地伸开双手狼吞虎咽起来。

  

  “嗯呵……”

  

  一声咳嗽,我恋恋不舍地从糕点间抬起头。是谢映登,他并没有吃,只拿一只手微微挡着嘴,脸虽朝着我的方向,眼睛却是垂下的,不肯和我触着目光。

  

  “嗯?”我斜眼瞧他,拿眼神跟他说:咋了?别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民以食为天,小谢弟弟!和他处了这半日,我开始偷偷叫他小谢弟弟,昨天初见面时还不敢就把他当作少年,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孩子——我都开始叫他孩子了——就是一个五好少年。喏喏,看!小谢弟弟脸又红了,这个孩子,每回我跟他说话,还没上两句,这孩子的脸就好赛苹果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小谢弟弟轻轻悄悄地说出这么几句,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立马蔫了。第一眼的印象,虽常是错误的多,但关键的部分却通常是正确的,就比如小谢弟弟的眼睛,被他那么一瞧,我明知他是在笑我,竟也气不出来了。

  

  好在他那双眼睛总是垂下的时候居多,说完了话,那被我比作金刚钻的目光又沉下了。我立即生了懈怠,抱着手臂打量小谢弟弟,依旧红彤彤的一张脸,一手垂着,另一只手有些拘束地扳着腰带。我大大咧咧地一甩袖子,抓过一块糯米糕,把嘴张得恁大,还要“啊呜”一口咬下去,一边拿眼睛斜他,这才算是报了仇!

  

  酒足饭饱,收拾收拾归整归整,三个人又打算骑马上路了。我吃得高兴,他俩都走在前头,跟在后面可瞧不见那双眼睛,一时忘形,竟把我的隐秘称呼给叫了出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啊,小谢弟弟?”

  

  我这一声,前头那两人全都转回了身,小谢弟弟那双眼睛,晶亮亮地瞧在我的脸上,我从扁嘴巴眨眼睛到缩脖子,险些就要撑不住朝后退了……不想小谢弟弟关键时刻饶了我一程,点了点头道:“过了午,城里的市集很有些意思,秦姑娘不妨去看看。”

  

  我赶紧称好,急着步子先避过了这个亮眼睛的孩子,跑去拉马。一路无话,快下山时,要穿过一片密林子,我的马被斜枝挡了一下,落在了后头。我出来时太过兴奋,锏剑一样都没带,正有些着急,忽地一个人影已到了我的侧旁,呛啷一声,佩剑出鞘,挡路的树枝已断作了几截落到了地上。我抬眼一看,小谢弟弟已收了剑等我,我刚想道声谢,忽听他的声音到了耳边:“请秦姑娘恕谢某无礼,敢问姑娘的生辰。”

  

  吁!我在心里小惊了一下,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可这哪能难道我呀!我两眼望天,张嘴就把二哥的生辰报了出去,心里想着,反正我都快四十的人了,借用一下二哥比我年长的那七岁也不为过吧。

  

  小谢弟弟竟也没说话,不怀疑也不惊讶,本来一切都挺好的,可是……他的眼睛又在瞧我了……目光极淡,脸上一派的平静。然而,他虽是这般,我心里却狠命地打起鼓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他仍是那样看着我。我到底是捱不过去,老实招了……

  

  他也没回答,只是拨转了马头继续往前走。我心里头仍是没寻到着落,要想在后头叫他一声,不料一张嘴竟又是“小谢弟弟”……我吓了一跳,怕他拿事实跟我辩驳。却不料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说话,我加了一鞭赶上去,仍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可我却从侧边依稀看到了他脸上的一个悄然的笑。



第十三章

  游街巷偏遇险情 乱心绪初逢危机

  我跟着王伯当和谢映登回到潞州城,大街小巷一转,果然是好玩的不少!大大小小的集市,卖什么的都有。一路逛去,我对胭脂花粉绫罗绸缎没甚兴趣,却对琳琅满目的小吃垂涎欲滴。偏那两人和我不是同路的,红艳艳的糖葫芦、香味四溢的羊肉串、撒了嫩绿香菜的面条……那两人竟是连瞧都不舍得瞧一眼,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可把跟在后头的我给急坏了——好吧,我是刚吃了午饭,而且吃得挺饱……可是!不是有句话嘛,肚子饱了眼睛还没饱哪!我忍了有小半晌,终于决定在沉默中爆发了!我赶了几步到了那两人的头里,挡在一个糖葫芦摊前就再不肯挪窝了。

  

  王伯当有好半天没说话了,这会儿对我道:“秦姑娘,过了前面的巷子就是十里铺,每年中秋月半,商贩摊铺能绵延十里,便是现在平常时节,也是极热闹的地方,既已到了这里,不妨去看看。”

  

  几年前,我最后一次和王伯当见面,倔犟地强着他称了我一声“小瑶”,如今事过境迁,一声“秦姑娘”不由得让我有些泄气。低低地“嗯”了一声,脚下却没有动。

  

  “要一根。”

  

  我惊讶地抬起眼睛,正瞧见王伯当将几枚铜币交给卖糖葫芦的妇人。那位大娘拔下了一根要交给他,他却闪身往旁一让,没有去接。我瞧了他一眼,自己上前接下了糖葫芦,舔一口,酸酸甜甜的,那糖葫芦外头裹着的糖衣,像是比历城卖的还要厚。

  

  糖葫芦在手,我心满意足地跟着那两人往前走,还没等走到十里铺,我的注意力已被另一件事吸引去了。

  

  还记得和魏老道进城时看到的那幢拿长匹红绸装饰的房子么?说真的,我是忘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现在又看到了它的话……

  

  今天天气好,又加着是刚过了午,日头正正地照着,那红绸更是显出三分新鲜七分娇艳来。

  

  我走到楼下流连,踮起脚尖想看清二楼上悬着的匾额,可惜匾额太高,墙上、顶上、阳台上挂的红灯笼又多,匾上的字根本就看不清。

  

  我还在徘徊,忽地听到一声“秦姑娘”,从前头传来,像是还隔着不少许路。我抬头一看,不得了,那两人竟已走到了十来步开外,王伯当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总算小谢弟弟停了步回转头来叫了我一声。我一看这情形,得,啥念头都甭转了,赶紧走吧……

  

  不一刻,到了十里铺,我跟着王伯当和谢映登转悠开了。这两人明显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哪儿有好吃的、好玩的,那是门儿清,还要挑肥拣瘦,什么品茶必去老德坊,听戏少不了归雁楼,要论雅句联诗,那是非得鹤爽斋不可啊!

  

  三个人转了一下午,名堂就不带重样的!玩得那叫一个尽兴!下了缀芳桥,我正积极响应小谢弟弟的提议,要雇个船游游这寻芳河,忽见上游口上一群人乱了起来。

  

  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人群里突地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救人啊!!!”

  

  我吓了一跳,脚下蓄了大力,刚要往前冲,就见我身旁一左一右两道黑影,“嗖”!“嗖”!早已没入了前头的人群中。我赶忙紧了步子赶上去,那两人正好给我开了路,我跟在他俩后头,虽是个子小吃了亏,也算顺当地挤了进去。

  

  我第一眼便看到了个人,正跪在地上,一双手上上下下、翻翻覆覆地撕扯着揉搓着。衣服已是破了,露出了半条胳膊,那皮肤的颜色却是根本辨不出了。头发乱蓬蓬的,但隐约还能认出是个盘髻,这……是个女子吧……

  

  身前那两人没有一个说话,也不见动弹,都是背对着我,瞧不见面上的神情,可我猜,八成是和我一样,多少被震得有些懵。

  

  那女子忽地挺起了身,双手本来是不知如何着落的,这一刻,却明明白白地向左前方点着,头抬了抬,一张脸让我禁不住心下一寒。那脸上,灰、土、尘、泥……只那双眼下被泪洗出了模糊的浅色,却时刻因着无处不在的灰黑侵染调和,终是晕化了……

  

  她的脖子慢慢直了起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我再一次听到了先前的那个声音:“救人啊!”不似刚才的响亮,嗓音中无法抑止的气弱和喑哑,却教人的心猛地抽紧了。

  

  听她这一声喊,我才像是略微回过了些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声惊呼连我都没能压住——一个人!正时沉时浮地在水里拼命地扑腾!

  

  我手一抖,往左旁一斜就扯住了一领衣袖,“王——”我心绪很乱,突地冲出口的竟是这样一个字。

  

  我看见左旁那人转过了头,清秀的脸此刻却是僵硬地绷紧了,下垂的嘴角磐石般坚毅而酷烈,眼里的冰冷像是冻结了所有的感情,我却从中读出了少有的怒火。

  

  一只手轻轻按了按我攒紧的拳头,与我自己的相反,那一只手,就连指尖都是有力而稳定的。受到那番镇静的感染,我的心略定了定,紧扯着袖子的拳头也松开了。他又深看了我一眼,一个箭步就往河边冲去。

  

  没想到,王伯当刚冲出两步,一队短打扮,却将胸背都袒露在外的健壮男子,各持棍棒,拦在了他的面前。尽管有这样的阻碍,王伯当却并没有停下步子,相反,他紧赶了几步,身形兀地拔高,腾空窜起,堪堪避过壮汉们迅速收拢的包围圈,在空中滑出一大步,继续朝河边扑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到达河边时,浅滩处竟忽地升起了一道渔网,王伯当身在半空,前力将尽,后力难继,他只能抽出佩剑,使劲捣向渔网。不料那渔网竟非比寻常的结实,宝剑未能斩断渔网,却被盘错的渔网缠住,挂在了网线上。

  

  王伯当险象环生,我的心也悬在了嗓子眼,忽听我身后有人在议论,原来我们眼前的这一幕并不是行人偶然落水,竟是盘踞江河的船帮寻仇滋事,围观者虽不平,却也不敢出头,不想被我们三个不明就里的人碰上了。

  

  我一听这话,着实地起了急,瞅准了前头那队壮汉还在愣神,加紧了几步,从侧旁窜了过去,恰巧王伯当失了剑,却借着那一股网线反弹之力,躲过了逼近的渔网,退了下来,正好和我并排。

  

  情况非常不妙,王伯当没了兵器,我是根本就没带,而前头的渔网后头的壮汉都是各有家伙的。我瞥了一眼王伯当,只见他微蹙着眉,沉着脸,一声呼哨,亮得极是干脆果断。我眼刚一错,河边已有了“扑通”入水之声,是谢映登!那伙人光注意了我们,不防小谢弟弟早利索地窜下河救人去了。

  

  那伙人显然有些乱,那张渔网分明是想收了重去兜小谢弟弟,可我们哪会这么轻易就让他们走,我拉开了架势,刚想上去招呼,不想王伯当比我快了一步,骈指如刀,早已切准了渔网的几处节点,卸了拉网的力。

  

  好吧,我转过身,既然王伯当对付了前头,那么我就预备和他背靠背,后边这排壮汉,要赢,我是肯定没有把握的,但挡上一挡总还可以。我牙一咬,拳头一紧,蹬着步子就冲了上去。

  

  左边一棍,我胳膊一档,右边一棒,我伸拳一格,又来一根,我右手一扭一反,兜着棒顺势就架住了……秦家不重拳法,但我也是名家之后,拳脚也是很有章法的!——啊呀不好!又有一棒子当头来了!我左边挡着棍子右边拖着一根架着一根,没法子,眼睛一闭,头一歪,把左边肩膀顶了上去,避开了头,撑死了肩膀挨一棍,往常跟大哥二哥练武,也常挨锏,我心里有数,死不了的!

  

  “嘭”这是硬物挨着了肉体的声音,嗯,我知道是挨上了,看吧,我果然没死。我想着,睁开眼睛——

  

  “啊!!!——”

  

  我不尖叫的,真的!我若要尖叫,这辈子出生那天就好都叫完了。可是,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呢?……

  

  有一个人挡在我面前,右手举着,胳膊和小臂正好呈标准的直角,那一棒就顶在他的小臂上,好半晌都没人动弹,也没人吱声。我傻愣愣地站着不动,死盯着小臂和棒子交点的眼睛却看到了缓缓地、一丝一丝地渗出的红,耳朵是迟了几秒才听到“滴答”的声响的,只有这一声,可等我低下眼睛,地下却已红了一大片。人,竟有这样多的血……?

  

  王伯当缩回了手,手臂一垂下,那血更是没命地往外喷。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空了,手再怎么攒紧,手心也是冰凉的,眼前一阵模糊,脚下有些软,那步子却已是狠狠地蹬上了,身子便往前扑去。不料,他却伸出手,挡住了我,是鲜血淋漓的右臂,他动作快了些,血溅了出来,有几滴染红了我的衣襟。我低头看着那红点,接连的“呯”“嘭”声已响了起来,他竟只用一只完好的左手,搅进了那些壮汉的棍棒圈。

  

  拼杀斗狠,步下免不了有窜跃腾挪,可是,无论他是进是退,那一只右手,始终伸开挡在我的面前。我有心想要推开上前,可是,看见那满目的鲜红,我的一切动作都迟缓了起来,脑子里禁不住翻来覆去地想,我若推开他,他会更痛吗?那血会流得更狠吗?……

  

  “三哥!”一声喊和着飞窜的人影突进了包围圈,那声音依旧是往日一般的清亮,但是那急促高亢的语调显然带着焦迫的狠意。“呛啷”一声,谢映登长剑出鞘,裹挟着丝丝寒气,那一番锐不可当的气势,已教那些棍棒汉们先行怯了。

  

  王伯当得此力助,如虎添翼,那些壮汉节节败退,再没有了刚才呲牙咧嘴的凶狠势头。

  

  身后忽然又起了喝声,我转头一看,刚才被王伯当打退的渔网竟又竖了起来,似是想要援助棍棒汉,挽回颓势。我咬着牙窜了上去,脚尖一点,身形腾起,我早早地伸长了手臂去够王伯当遗下的剑,心里有了盘算,双手握着剑,却并不使力拔出,而是狠狠地连旋带搅了起来。那渔网经得起剑锋,却经不起这般圆转之力,左缠右绕,乱成了一团。

  

  这些人本就在苦苦支撑,再经此一击,发一声喊,丢棍弃网,不一刻已逃得不见了踪影。

  

  被救的是一对打渔的夫妇,两人对我们自是千恩万谢。可我们记挂着王伯当的伤,宽慰了他们几句,小谢弟弟扶着王伯当,上马便往医馆奔去。

  

  所幸王伯当伤虽重,但他素性练武,抗击打的功力是绝不比击打的功力差的。用了上好的金疮药,细细地包扎了,小谢弟弟便执意要先送我回二贤庄,我拗不过他们,只得先回了单府。

  

  就凭单雄信在这潞州城的神通,二哥早已得着了消息,脸上的焦急和忧心虽是被他强压着只余下了隐约的痕迹,但我仍察觉了那双眼睛一直在切切地看我,从上到下,由左及右,不放过一丝半毫。我便故意走跑窜跳要教二哥放心,好一会儿,二哥才终于肯把目光收回去了。

  

  王谢二人先告辞了,单雄信也回了他独用的那座跨院。我有些心虚,不想果是被二哥说中了,我还真是给那两人添了麻烦,一想到这儿,我便又开始心烦意乱起来。不料这一回,二哥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只嘱咐我早些歇息,别说责备,连个重眼色我都没见着。

  

  依着二哥的话早早地上了床,我也是累了,眼一阖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再醒来时,四周一团漆黑,正是夜半时分,我却不愿意再睡,梦里都是一片一片斑驳的血迹和那一双坚定果决的眼睛。

  

  从那天起,一连几日,我都没有离开过二贤庄。王伯当和谢映登都没有再来过庄子,我知道王伯当的伤,不养个十天半月,他的行动总是不能自如的。想到王伯当,我经常免不了地失神,一时半刻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鲜血模糊的手臂影子忽虚忽实,总在我面前晃动,那寒气便从脚心一直升了起来,直到我的手心凉得没有了一丝温度,抚在胸口,也不知是因着麻木还是哆嗦,我竟感觉不到心跳。

  

  二哥去会单雄信的次数显然少了,默默陪着我的时候居多。我坐在窗口,他便倚在书案边上看我。我分明知道二哥在担心我,我不想让他担心,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住……

  

  那一日,二贤庄的马厩终于来了一匹白马,二哥知道我喜欢,便拉着我要去试马。这天天气也好,二哥兴头极高,我也来了些兴致。马房备好了马,我不知为什么,临去时还特意带上了锏。上了马背又下意识地查了查鞍侧双锏是不是挂好了。二哥也已上了马,没想到快到庄子门口时,单雄信拦下了二哥,悄语几句,二哥便满面难色地下了马。

  

  我知道单雄信必是有要事,然而二哥不去,我这几日原本就懒,心里也就不想去了。可瞥了眼二哥的脸色,那“不去”的话我便再没有说。今日我若不出门,非把二哥担心死不可。

  

  我一个人到了街上,略转了转,那强打的精神早耗没了。忽然瞧见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摊儿,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摸了几个铜子儿,拔下一根糖葫芦。

  

  我一手牵马,一手举着糖葫芦,步子迈得比蜗牛还慢。一步一蹭,停下来,舔一口糖葫芦。我想,这潞州的糖葫芦,永远有历城糖葫芦及不上的味道了。

  

  行了一程,忽然又瞧见了那栋扯满红绸的高楼,我看了一眼,打点自己与从前大不相同的心境,不觉失笑起来。原来那所谓童心,来得那般容易,去时也就是如此轻巧,只留下沉甸甸的心绪和脚步。

  

  “那不是秦姑娘么?”

  

  一声熟悉的呼喊,教我猛地刹住了脚步——谢映登!赶紧回身,竟看到了另一个身影。这些天,这个人影一直在我眼前沉浮,可现在陡然见着了他,竟忽然觉得陌生似的,讶然愣住了神。

  

  他的脸色仍是白,不只是白,还有一层青隐隐地透了出来,我知道这是因为那天失血太多。这本不是件好事,可这片青白在他的脸上,却教那整张面容都更显出一番不似凡间的出尘超逸和淡然。我刻意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直直地下垂着,袖口下还可以见着包扎伤口的雪绸长带,右手五指僵硬地维持着一种别扭的半张开姿势,不时有一阵轻微的痉挛从指尖传至指腹,又及掌心,引得整个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每逢此时,他那入鬓的剑眉就会耸起,徒劳地想要恢复右手的稳定,却总是无可奈何。我看着那手,突然觉得,那颤动仿佛就这样隔空传到了我的心里,心尖儿上的战栗,教我整个身子忽冷忽热地苦受煎熬。

  

  “秦姑娘。”他没有抱拳,只点了下头,微躬了躬身。我一直瞧着他,盼着他惯常的淡笑,可是他没有,莫说笑容,就连他的眼底,我都没能找到一丝欢愉。

  

  我低了头,悄悄打量他。他缓缓走开了几步,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他与我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

  

  我的心里忽地涌起一阵懊恼,既然他已经能走能动,在和好友游街闲步,为什么,他没有来二贤庄?

  

  这太可笑了,我知道。即使他好了,为什么又要来二贤庄呢?纵然二贤庄有他的两个好友,也不过几天前他刚去探望过,又有什么必要伤还未痊愈就急急赶去呢?——我明白,这很荒唐,也很没道理,可是,我仍旧觉得懊恼……

  

  一声轻嗽,三人之间,良久无语,小谢弟弟已急急地开了口:“天色不早了,秦姑娘也还没用饭吧?不如今天就让我们兄弟俩做个东,相邀秦姑娘尝尝潞州风味。”

  

  我抬头,瞧了一眼小谢弟弟,那个孩子分明为难,却硬扯起一脸的笑,只有那双眼睛有些闪烁,也不知是在避着我,还是在避着他身旁那人。

  

  我终究还是禁不住,目光斜了斜,与旁侧那人一触,心头就突突地跳个不停,我赶忙又把目光移开,飘来转去,急慌慌地找个可以着眼的目标。我知道小谢弟弟在等我的回答,这么久不说话,岂不是让他尴尬。我越发着急,伸手随意一指,嘴里道:“那敢情好。我倒想想尝尝那一家的手艺呢!”

  

  我没有转眼,却忽地发现小谢弟弟的神色有些变了,这才疑惑地转头去看,是——那一家……那栋扯满红绸到处悬着灯笼的两层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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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14-20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9062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3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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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146608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9:54

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熊窝窝- 给 熊窝窝 发送悄悄话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好看, 谢谢分享 -毛儿- 给 毛儿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红与- 给 红与 发送悄悄话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实在抱歉, 后面的实在贴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为什么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回复: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晕,后面还有好多,试了3遍都贴不上。谁来教教我怎么贴呀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逸风- 给 逸风 发送悄悄话 逸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回复: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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