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37-43

来源: 天真不是我的错 2009-01-09 11:49:2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3753 bytes)
第三十七章

  老杨林黯别义子 小秦瑶喜得宝驹

  经过了回风塘那档子事,不仅大太保和二太保,就连其他十家太保都明里暗里地把二哥当作眼中钉了。本来他们跟着老杨林,享不尽的尊荣,老杨林也没有对他们中的哪一个格外偏爱,基本算是一视同仁,大家也就相安无事。可如今来了个二哥,老杨林对二哥的宠爱已是如此明显,那十二家太保嫉恨之下,不觉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矛头直指二哥。

  

  在这样的情况下,二哥便向老杨林要求回历城去,也没说其他,只说王杠的案子仍然悬着,这许多日子了,放心不下,要回去和衙门的兄弟继续查。

  

  王杠的事,这些日子老杨林虽不说,但这一直是他心上的一块心病,始终不会忘记的。他不说,我想多半是因着舍不得二哥就回去,想留二哥在登州多待一阵。如今二哥自己说了,老杨林也只得点头应了。他给山东各州府县传了令箭,王杠的事可以暂缓。又独给二哥下了批文,这一下,再不会有人敢追究二哥“查案不力”的罪责了。

  

  二哥要走了,我却被老杨林留下了。我帮二哥收拾行装的时候,他来差人找了我去,跟我说了许久的话,虽然他说来说去都是诸如他答应我的那匹马就快找到啦,或者他已经向长安请了旨意啦等等,并没有提回山东的事,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劝我继续留在登州。我只是默着不说话,说实在的,我是不愿伤老杨林的心,可是我也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是非之地,况且,娘的生辰也快到了,我知道,王伯当是一定会来拜寿的……

  

  见我一直不说话,老杨林有些发急了,说话赶了些,不留神吸了几口冷气。毕竟是年老了,身体各样器官机能都退化了,这一下,老杨林直是呛咳不止。我本来就心下有愧,见他这样,也是心酸。赶紧跑过去,在他的背后替他拍着。老杨林好不容易咳得好了些,我又奔到桌边,替他倒了茶来,端到他的手边。不想他分明咳得难受,却不急着接茶,反倒侧脸冲我淡淡一笑,自己伸出掌来,在胸口平平顺了几顺,吐了口气,微阖双目,竟又是一笑,轻轻道:“到底还是女儿好,老夫那些太保,没一个能像瑶儿这么贴心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竟止不住地手上一抖,满杯的茶泼出了好些,滚烫的水溅在老杨林的身上,他禁不住身子一缩,又咳了一下。我心下着慌,忙要替他拭衣上的茶水,不想老杨林一把捏住了我的手。他使的劲儿太猛,我没忍住,轻哼了一声,他的手立时松了,再不敢握紧,只是轻轻地握着我的手。我目光一转,正触着老杨林面上那一番毫不掩饰的宠爱,心里一抽,眼泪就不自禁地下来了。老杨林见我流泪,连茶都顾不上喝了,手忙脚乱地探手替我拭泪。多年行军打仗,他的手上满是茧子,在我的脸上滑过,有一种酥酥的麻痒。我情不自禁地依着他的手臂,手上自然地就去扯他的胡子。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躲在爹爹的怀里拽他的胡子……

  

  “父王,瑶儿不走了,瑶儿留在这里陪父王……”

  

  我几乎是悄没声息地在他的耳边说出了这句话,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的面上定是惊喜一片了,因为他揽着我的手分明在颤抖……

  

  二哥回去的那天,我送二哥出城,走了很远,那些跑来巴结送行的官员都已经回去了,路上只剩了我们兄妹俩,二哥越行越缓,到最后索性住了马,只是默默地看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得低着头不做声,心里有些害怕二哥会怪我,毕竟老杨林是我们的杀父仇人,我竟对他动了恻隐之心,甚至……我暗自叹了口气,若是爹爹知道了,怕是会怪我吧……

  

  “小丫,”二哥终是开口了,他就要回家和娘、大哥、嫂子团聚了,分明是件好事,可二哥说出话来,却是这样沉重,“你一个人在这儿,一切都要小心,不要仗着靠山王宠你,就什么都不怕。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小人行事,实在防不胜防的……”二哥说一句,我便点一下头。二哥没有责我,句句都是担心,我心里感动,只是说不出话来。二哥忽地又叹了一声,接道,“其实,我也不用嘱咐你什么,这些,小丫都懂吧……”二哥住了话,到底拢了马缰,扬鞭准备走了。

  

  我终是不舍,忍不住喊了一声:“二哥!”

  

  二哥回身冲我点点头,说了最后一句:“小丫,九月二十三是娘的六十寿辰,你一定要回来!”说罢,手起鞭落,黄骠马飞也似地去了。

  

  我一个人落在后头看着,心上是一阵又一阵的翻涌,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悲?是喜?是酸?是苦?又或,只是难舍难分呢……

  

  二哥走了,靠山王府的那座小院,只剩了我一个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实在有些闷。老杨林最近不知因着什么事儿,像是特别忙些,虽然每日都会来,但总是坐坐就走了,也不得陪我多说几句话。二哥不在,我也懒得出门,只好在院里从东晃到西,从南晃到北,把每棵树有几跟树枝几个花骨朵都搞清楚了,又开始往小湖里扔石子儿,计算着要几天才能把这小湖填满。

  

  忽然有一天,我正闷得发慌,有一个小太监急匆匆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我的小院,还来不及实成地喘上口气,要紧先跟我回话:“殿下!王爷有请!”

  

  我有些奇怪,我和二哥到了这王府,老杨林要看我们,基本都是自个儿过来的,这还是第一次派人来请我出去。我心下疑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当下就跟着那小太监往院外头走去。

  

  小太监领着我,径直到了王府侧边的内教场。我四下扫了一眼,教场上已有了好些人,看衣饰甚是奇怪,不像是中原人,应该是中东那地方来的。

  

  老杨林正站在队伍前头,亲自看着人把一辆四面都有板壁围起的马车卸下来。一看见我,立即扬手叫我。我便跑过去,问道:“父王,您叫瑶儿来是什么事啊?”

  

  老杨林笑呵呵地摆摆手,道:“瑶儿先莫问,略等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也禁不住笑,老杨林这些天像是越来越有童心了,还要卖个关子。

  

  我点点头,便在一边站好,瞧着那些人一边吆喝一边七手八脚地去板壁。众人齐心,不多久,一侧的板壁已卸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车子动了动,一声马嘶从里头传出,龙吟般清越高亢。

  

  我被这一声马嘶吸引,禁不住朝那辆车走了一步。这时,马车的板壁已尽数去除,我看清了车子里面的情景。

  

  一匹白马!

  

  我张大嘴巴,又惊又羡地看着它。它好美啊!浑身上下雪白,没有一点杂色,那一身鬃毛在阳光下呈现出银一般的光泽,一双眼睛却是鲜红的,四下转动之时,好像能通人性。

  

  “瑶儿,可还喜欢这马?”老杨林哈哈地笑着,大声问我。

  

  “父王!这马是给瑶儿的吗?”我心头狂喜,虽然明知再不会有其他,但还是禁不住要问一遍确认。

  

  “当然是给你的!”老杨林笑得那双三角眼都快没到皱纹里去了,显然,他的喜悦一点都不比我少,“这是波斯商人远道送来的,还喜欢吧?”

  

  我只是没命地点头。一旁奇装异服的波斯商人走了上来,为首的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马叫踏雪玉兔驹,踏雪,是因为,它的蹄轻,踩在雪地上也不留痕。玉兔……”

  

  波斯商人还要往下说,我已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我知道!玉兔是因着它的鬃毛和眼睛!”我一边说,一边朝那匹马跑去。

  

  我刚跑出几步,那波斯商人竟在我身后大喊了起来:“小姐!慢!这马认主!”

  

  我一愣,好马欺生、认主,这些我是知道的,经他这一说,不觉心下有些惴惴。再一看前头,已有人把踏雪玉兔驹带下了车,但没有人敢近它的身,早早地躲开了,只是遥遥牵着缰绳。这么一来,我成了离它最近的人,我在看它,它也在看我。凝视着那双红眼睛,我渐渐地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它的眼中是我,我的眼中也只有它,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不知不觉地朝它走去,它没有动,依旧看着我。终于,我离它只有一步之遥了。我收了步子,就近地看它,我可以听到它的喘息声,它的鼻息温热地喷在我的脸上。我朝它伸出手,它低头看了看,低低地“呜”了一声,上下晃着头,终于朝我探出头,我感觉到它冰凉的鼻心贴在我的手上,我对着它笑,朝它走出了最后一步,把脸靠上它的脖子,双手捧住它的头,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红眼睛微微眯起,鼻息也轻缓了不少。我踮起脚,吻了一下它的额头。它倏地睁开眼睛看我,我便知道,我可以骑它了。

  

  我走到它的身边,它的背上还没有鞍辔,可我不在乎。伸手一撑它的背,身子已凌空翻了上去,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低头往下看,老杨林笑着连声说好,那几个波斯商人面上都有了惊异之色。我冲他们一笑,双腿夹紧马背,手拉过它身上唯一的一根简易缰绳,喊了一声“驾!”踏雪玉兔驹应声而走,教场颇大,它绕教场一周,竟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我控着它回到老杨林面前站好,“噌”地跳下马背,心里高兴,情不自禁地上前挽住老杨林的手臂,甜甜道了一声:“瑶儿谢谢父王!”

  

  老杨林高兴得哈哈大笑,伸手把我揽在怀里,低头看我,轻声道:“为父的一直想送你匹马,虽没问你的喜好,但想着瑶儿大约是喜欢白马的。”

  

  我有些惊讶,在他的怀里仰起头,问道:“父王是怎么知道的?”

  

  老杨林捋着长须,笑得颇有几分得意,回答我道:“瑶儿往日喜穿的衣服多是白色或是浅色,喜用的首饰也多是银饰、珍珠,很少见你用金饰,所以老夫想,白马一定是瑶儿心头所喜。”

  

  听了老杨林这一番缓缓道来,我的心头满是感动,像老杨林那样的大男人,竟会注意我这些琐事,只为了给我一个惊喜……我倚在他的怀里,有一种久违的幸福悄悄蔓上我的心头,然而,我的心也随之颤抖了起来,越来越重的不安,几乎消褪了那份幸福感,让我全然不知所措。

  

  自从有了踏雪玉兔驹,老杨林常带着我跑马练武,我不由得想,前阵子他那般忙,莫不是因着要找这匹马的缘故,如今马儿到了,他又能得闲了。

  

  我很喜欢跟着老杨林外出,骑着马比谁跑得更快。老杨林那匹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两骑马常常齐头并进。到后来,就算真的能胜他一步半步的,我也情愿略收缰绳要和他并行。我喜欢骑在马上一路飞驰,偶尔扭头看他,听他笑责我调皮。

  

  除了骑马,便是练武了,老杨林这辈子精了两样兵器,上半辈子的枪,和下半辈子的囚龙棍。囚龙棍与我的双锏多有相似之处,老杨林一路一路地教我,还和我一起揣摩怎样把囚龙棍的招数化入锏法中。

  

  闲下来时,我有时会唱那首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陪爹爹骑骑马来练练武……虽然我仍是走调,可老杨林却极喜欢听,无论我唱几遍,他都能听得摇头晃脑的,捋着长须笑个不住。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已是九月了。娘的寿诞在即,我也须得回去了。可我想了几回,每日起床都想,今日要跟老杨林说,晚上睡觉又想,明日要说。说来说去,九月十三了,我还是没能开出这口。最近,老杨林不知因着什么事,来看我时总是喜孜孜的,我瞧着他眯缝起眼睛冲我笑,那回家的话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又过了两日,十五了,老杨林一下殿就过来了,特意要带我出城看月亮。我们骑了马,两个长随挑着酒菜跟着,一路出城,去了郊外的水野亭。

  

  下了马,长随布好了酒菜,我和老杨林便对面坐下,边吃酒菜边看月亮,虽不是中秋,但因是十五,月亮也颇圆,玉盘似地挂在夜幕中。水野亭依林傍水,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两个长随又早躲得远远的,亭中只留了我和老杨林,那一段融融的温情,直笼了整个水野亭。

  

  老杨林笑呵呵地一杯接一杯喝着酒,我是不喜喝酒的,但也浅浅斟了一杯作陪。老杨林喝得很快,一杯喝完,便又自己再斟上一杯,吃两口菜,端起杯来,又是一饮而尽。到得夜半,月色越发地好了起来,老杨林的面上也有了醺然醉意。

  

  很晚了,我有些困,没忍住一个哈欠,赶紧用手掩住嘴。老杨林虽喝了酒,眼神却照旧犀利,一眼瞧见了,呵呵地取笑起我来:“瑶儿还年轻,精神头儿怎么还不及老夫。”

  

  我也笑了,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捧着酒盏替他斟满了酒,端起送到他手里,笑道:“瑶儿怎能及得父王!父王这一生戎马,大战小仗无数,多少人景仰!”我说的这话是真心的,功也罢过也罢,靠山王这一生的丰功伟绩,任谁都不能抹煞。

  

  老杨林仰天长笑了起来,回转头来,只是瞧着我,道:“老夫这一辈子,这样的话听过不下千百遍,独是今天,听瑶儿说来,最是开怀!”说罢,一仰脖子,把我刚斟的酒一口饮尽,伸手轻抚我的肩头,眯着眼笑道,“还是女儿好。”

  

  我听他说得高兴,心头却猛然抖颤了一下,不敢再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盏发呆。明明是毫不掩饰的宠溺,却教我不敢面对,心下又是担忧,又是害怕,一时竟起了个念头,想要避开老杨林带笑的目光。这个念头乍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偏生却越来越鲜明,越来越迫切,逼得我未及多想,张口道:“父王,瑶儿有一事相求。”

  

  老杨林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有什么事,瑶儿但说无妨。”

  

  我的头垂得越发低了,不敢去触碰对面那双殷切的眼睛,只怕甫一对上,我打定的主意又要变卦了:“父王,瑶儿想回家一趟……”我的声音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刚说了这一句,又紧着往下接,“九月二十三是娘的六十寿辰,瑶儿答应过二哥要回去的……”

  

  我深埋着头,看不见老杨林的脸色,只瞧见他握杯的手忽地顿了,就在半空中停了好半晌。我的心也像是和他的手一样,不上不下地悬在了半中间儿,虽是分外难受,可我还是不肯抬头。若说出那句话之前我心中的害怕还是隐隐约约的不甚分明,那到了此刻,那一份强烈的忧惧已让我无法忽视。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个胆小鬼,可现在看来,怕是要重新审视了……

  

  老杨林终是叹了口气,手一软,把酒杯放回到桌上,探手从我的掌中接过酒盏,自己斟了一杯,又是一叹。我的手已是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手背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热。他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却又顿住了,像是一时出神,忘了去饮它。怔了半晌,才低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瑶儿当回便回吧,替老夫向你娘贺寿。”

  

  我仍是不敢抬头,深深地点了点,默然无语。

  

  “只是……”老杨林忽地又高兴起来,仰头把杯中的酒倒入嘴中,咂巴着抿了下,接道,“只是老夫希望瑶儿晚三天再走。”

  

  我没想到老杨林会这样说,不觉一愣,忍不住抬起了头。他并没有在看我,只是望着手里已经空了的酒杯笑。我正暗自庆幸,他却突然把那笑脸转向了我。我猝不及防,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手心已又是一片冰凉。

  

  只听老杨林笑着接道:“反正,以踏雪玉兔驹的脚力,再晚两天也是赶得及的。”

  

  我无言以对,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伤了老父亲的心,战栗中只是愧疚不住。

  

  我终是点了下头,老杨林又“哈哈”笑了起来,大声道:“来!瑶儿别呆站着!给为父斟酒!”

  

  我依言捧起酒盏,把最后几滴残酒倾入了他的杯中,心头像是万根尖刺在扎着。我只能不停地对自己重复: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我爹爹,而是杀害我爹爹的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偶到新晋榜首了 (*^__^*) 嘻嘻~~ 谢谢大家的支持~~~~从今天到偶下新晋榜(貌似应该是6/24),每天更两章,上午一章,下午一章,向亲们表示感谢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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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楼] | Posted:2009-01-08 12:16|
燕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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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小秦瑶回转历城 众英雄登门贺寿

  三天很快便过去了,老杨林照常每日来看我,这几天过去,我反倒迟疑起来,拖着不愿收拾行装。倒是老杨林差了几个宫女婆子来替我打点,又送来了几大箱贺礼,说是他送给娘的。

  

  到得第四天上,竟有了意外之事。我的院儿里忽然来了一队太监,模样比靠山王府上的更加趾高气昂,打横捧着块黄缎子,一进来就要我接旨。我伏在地上,听那太监拿捏着声调高声宣读,好半天才明白了这圣旨的意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承皇叔所请,今特封山东秦瑶为杨花公主,自此为皇叔靠山王之女,入族谱。”

  

  这一道旨意,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杨林之前的那十二家太保,都不曾由朝廷册封,也从未听说过能入族谱……可这次……

  

  我还在发呆,一旁的小太监已赶着提醒我快快领旨谢恩。我不及多想,只好先称谢接了旨意,转手交给了一旁的宫女,自有几个宫女赶着进屋排了香案供起。又有数队小太监鱼贯捧入公主的一应器物服色,从朝服到铜镜、梳妆匣,一样都不少。我仍是有些怔,那些皇城的太监谄媚着给我道喜,我也只是含混地应着,脑子里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何老杨林不曾给那十二家太保的东西,却给了我。

  

  过了午,估算着老杨林要下殿来了,一众宫女仆妇赶着过来替我换衣裳,一套簇新的公主常服。虽是常服,也已很是华丽,珠环翠绕,锦缎丝绣,但在于我,却不过是沉重的累赘,繁复的头饰太重,层层叠叠的华丽衣裙又限制了我的行动。

  

  一切妥当,我便坐在窗前候着,穿着这样的衣服,除了坐着,我似乎什么都不会做了。不大一刻,老杨林到了,一进院门就笑呵呵地嚷嚷:“孤家的杨花公主呢?快来给老夫瞧瞧。”

  

  我仍是坐着未动,他便自己打帘进来了,眼睛盯着我,很是瞧了一阵,才笑道:“果然,穿着这身衣服,瑶儿也是美人。”

  

  一听这话,我禁不住抛开满心的烦闷,失笑起来,老杨林说的,虽是夸我,言下之意,岂不是说我原本不是美人,如今靠了这衣服才勉强美了。

  

  我明知老杨林绝无此心,还是忍不住玩笑一句,抬眼望着他笑道:“父王,那瑶儿没有穿这身衣服呢?就不美了吗?”

  

  老杨林一怔,一边迈步一边打起了哈哈:“这……也美……也美……”

  

  我瞧着老杨林走到我身旁坐了,他面上那一副尴尬的神色,教我禁不住捧腹笑了起来。一不留神,头上插的那许多钗环松了,我不得已止了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那金钗已是斜斜地挂在一边了。我只好抿着嘴,试图拿手去重新插好它,可好半天都没能弄好,只搅得头上越发乱成一团。

  

  我没奈何,起身打算去找镜子,老杨林已先走了过来。他看着我一脸的苦相,面上一扫先前的尴尬之色,眯着眼睛只是笑。我赌气重又坐了下来,转开眼睛不去看他,头上也不管了,乱就乱着吧,反正唯一看到的人已是笑过了。

  

  我这么一破罐儿破摔,老杨林倒收了笑,哄孩子似地轻声安慰我,自己便伸出手来替我理头上的金钗。我本来乖乖地站着不动,不想老杨林劲儿大,又从没弄过这些,用力一插,痛得我抱着头喊了起来。老杨林赶紧收了力,手下越发小心,那一根金钗此刻在他手里,好像比他的囚龙棍还重上百倍,直弄得他鬓边冒汗,金钗才总算勉强稳在了我的头发上。

  

  “好了……”老杨林长舒了一口气,往椅子上一瘫,伸手抹去了额上的汗。

  

  我抬手摸了摸,虽明知头发还是乱得很,但还是笑着向他行了个礼:“谢谢父王!”

  

  老杨林后背靠着椅子,却把脖子扭向我,这一看又是目不转睛。我被他瞧得害羞起来,不由得垂下头去。好半晌,听到对面轻咳了一声,像是要缓解气氛似的,老杨林不太自然地笑着,开口道:“瑶儿可还喜欢这个封号?”

  

  我没能忍住一个白眼,杨花公主……水性杨花么……心里虽在嘀咕,面上还是勉强忍下了,笑道:“瑶儿喜欢。”

  

  老杨林那般精明的人,这一刻,不知怎么的,竟没能看出我装假,反倒得意道:“老夫也觉得甚好,这封号,前半个是老夫的主意,后半个是皇上的主意,现下合在一起,给瑶儿正好。”

  

  我心里突地一颤,前半个……杨?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封号的非比寻常,“杨”乃是国姓,在杨广当政的隋朝,赐下“杨”姓,可说是莫大的恩宠。我悄悄朝老杨林瞥了一眼,只瞧见他那一脸的志得意满,杨……他的心里,或许是想让我和二哥改姓“杨”的吧……只是怕我们不肯,便用了个折中的法子。老杨林这一番苦心,虽是旨在束住我和二哥,可我的心里,却恨不起来……

  

  老杨林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瑶儿,等王儿回来,也是这般。册封的旨意老夫已请下了,王儿封为易王。”

  

  我暗自点头,“易”,木易为杨,是怕“杨王”太招摇了吧……

  

  老杨林还在说着话,他并不是健谈的人,到后来,已是无话可说,他却仍不愿意走。我终于忍不住劝道:“父王,已经很晚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殿。”

  

  老杨林嘴上应着,身子却仍是没动。桌上点着的蜡烛就快灭了,我起身又新点了一支,一回身,见老杨林正朝我望着,但眼里却像是并没有我,而只是看着那一簇跳动的火苗,好半天才叹道:“瑶儿明日就要回去了。”

  

  我点点头,已是十九了,也是该走了。看了一眼老杨林,我突然像是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肯走,他是在等我说那句话吧……说那句什么时候回来的话……

  

  我心里虽是明白,但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娘的寿宴过后,离二哥他们大反山东的日子已是不远了,这一走,我应该就不会回来了吧……这一想,我心下便不受控制地生出百般的不舍来,心头一惊,赶紧打点精神想压下这番不应当有的感情,可飘忽的目光扫过老杨林,看着他往日威风凛凛霸气十足的面容,此刻黯然神伤,几分期盼,几分落寞……罢罢,今日就放任自己吧……我压下一声叹息,走到老杨林身边,扳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轻声道:“父王,瑶儿会想你的……”

  

  老杨林恍惚一笑,伸手拍了拍我,终是说出了口:“早些回来……”

  

  一整个晚上,老杨林都没有离开,我依着他坐着,也是彻夜无眠。这些天,他待我的好一一浮上心头,总是宠溺的笑颜,毫不掩饰的偏袒,还有,倾心的父爱……

  

  我是不能接受这份爱的,可是,我却没法控制自己不受感动……

  

  第二天一早,老杨林顶着深深的黑眼圈上殿去了。毕竟年纪大了,一夜无眠,面上满是疲惫。他走时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只是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他期待的那句寿宴过后就回来的话,我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他走后,我一个人呆了半晌,卸了身上所有的首饰,换过了衣服,梦游似地走出了屋子,昨日送来的华服器物,还有老杨林备下的诸多贺礼,我一样都没有带。只拿了我自己的一个小包裹,牵出踏雪玉兔驹,悄悄地出了王府,启程回家了。

  

  踏雪玉兔驹真是宝马良驹,第二天中午,我拍响了家里的大门。出来应门的是大哥,瞧见我,满面的欣喜,赶着替我带过马,把我拉进家门。二哥也听到了声音,出来看见是我,那又惊又喜的神情,把我两夜没睡又加连夜赶路的疲惫都驱走了。大哥和二哥瞧见我的踏雪玉兔驹,都是赞羡。二哥是爱马的人,不肯让下人碰它,亲自牵了,兄妹三人一起,把踏雪玉兔驹带到马房。

  

  一到马房,我竟瞧见了一匹久违的熟马,和我的踏雪玉兔驹一样浑身雪白,正安安分分地站在二哥的黄骠马身旁。这是……闪电白龙驹!小罗成已经到了吗?

  

  我指着闪电白龙驹询问地朝二哥看了一眼,二哥点点头,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跑着就朝这里过来了。这脚步声很是耳熟,我自己做的靴子,隔了多久也不会忘的。

  

  我忙跑出去,远远地看到一个头戴紫金冠,身披银丝白锦战袍的少年,正疾步跑着往这边来。翼州一别,也有年余了,再见到他,我也很高兴,踮着脚扬手喊他:“小罗成!”

  

  大哥和二哥也随后走了出来,站在门边含笑看我们。不料远远跑着的那个家伙,一眼瞧见大哥和二哥,步下立即顿了,背负双手,一步三摇地踱起了方步。我笑得直打跌,当下跑过去拽住他,指着他的鼻子哈哈地笑,大声道:“臭罗成!装模作样!”

  

  大哥和二哥也走了过来,含笑看着我们,和小罗成打过了招呼,就回屋去了。我见到小罗成,心里高兴,不想就回去,便拉着他一路闲逛,带他看家里新建的院子。

  

  小罗成穿着我给他做的那双靴子,走起路来分外神气,如今他比我高了好些,我站在他身边比了比,这高度之差,不全是我那双靴子的功劳。想想也对,小罗成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发育最快窜个头的时候,一年不见,小罗成肯定也长高了不少。

  

  “你还穿着这双靴子呀!”我指着小罗成的靴子喜孜孜地笑道。

  

  “嗯。”不知怎么的,小罗成一听这话,皱起鼻子,一脸苦相,“都没有替换的……”

  

  我“噗嗤”笑出了声,仔细瞧了瞧他那双靴子,侧面有好几处磨得起了旧,和他身上那一套华贵的袍子极不相称,难道这孩子穿着这靴子就一直不肯换的吗……我捂着嘴笑,全然无视小罗成耸起的眉心,笑舒服了,大模大样地踮脚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儿!这次你既来了,我一定再给你做几双!”

  

  “真的?”我好不容易止了笑,这会儿小罗成那番欣喜的模样又让我憋不住了,这个孩子,眉心还蹙着忘了展开,眼里就晶亮亮地闪着笑意了。

  

  “真的!”我肯定地点点头,心下盘算明日就去鞋匠铺,弄几双半成品靴子来,我给加工一下,再让鞋匠收个尾,就成了。

  

  我们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大门外又有人敲门。我和小罗成从后头转了回来,一眼瞥见大哥和二哥已迎着两个人进门来。小罗成比我高,一眼就瞧清楚了,说是两个道士。我心里一动,道士……不会是他们两个吧!

  

  我赶着跑了过去,正听见一个浑厚稳重的嗓音说道:“秦爷,单二员外差贫道师兄弟来说一声,二员外和众位朋友怕过来扰了老太太,暂歇在贾柳店,候吉时到了,再一起过来给老太太拜寿。”

  

  二哥忙赶着让,谦道:“单二哥太客气了,还专程烦两位道长跑一趟。两位道长请屋里坐,喝杯茶,秦琼便随两位道长去贾柳店,拜望单二哥和众位兄弟。”

  

  听二哥说到这里,我已是看清了,那两个道士果然就是魏征和徐茂功两人。小罗成不认识他们,在我身边疑惑地问:“怎么表哥还认识道士?”

  

  我忍不住笑,忙冲他摆手,笑道:“他们两个可不是什么道士,是冒牌儿的!”

  

  本来二哥和魏征、徐茂功在说他们的话,我和小罗成在说悄悄话,两下里井水不犯河水。不料我刚说这话,那边四个人的话忽然住了,默着没人开口,我笑得有些忘形,那“冒牌的”三字说得响了些,这一下,那头四个人都在朝我们看了。

  

  我心说这下可要糟……可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奈何,躲又躲不了,跑也不能跑,只好和小罗成一起,故作大方地迎了上去。到了他们面前,双手抱拳,一躬到地,嘴里道:“魏道长!徐道长!小瑶这厢有礼了!”

  

  魏征和徐茂功看到我,甩了甩拂尘,也见了礼,口称:“秦姑娘!”

  

  我偷眼瞧了瞧那两人,魏征还是跟几年前我初见他时一样,一副冷面冷脸,教人探不出深浅,徐茂功却有些不同了,可我在旁看着,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他还和以前一样,浅浅上扬的唇角总像是带着几分笑,双眼慵懒地半阖,若不是那双眼睛偶尔倏然睁开,划过一道清朗的神韵,他白净的脸儿就跟孩子似的,喜怒哀乐都形于色,好像什么都藏不住。

  

  二哥忙着给小罗成引见,听说这是北平王罗艺的公子,就连徐茂功的眼睛也睁开了,凝注在小罗成的脸上,不动声色地上下扫了扫。我不禁想起当年在东岳庙看见的那首打油诗,“罗”也在其上。

  

  五个人进了屋,分宾主坐定,自有丫鬟奉了茶上来。魏征捧起茶来喝了一口,赞道:“雨前龙井,好茶!”

  

  二哥笑道:“这还是年前单二哥遣人送来的,魏道长喜欢,我这里还有多的,就让人给魏道长带些去。”

  

  魏征点头称谢。我端着杯子,正要喝茶,忽然觉得好像总有什么在看我。我从杯子上头抬起眼睛,四下一扫,恰看见徐茂功忙忙然移开的目光。我心下纳闷儿,这老道盯着我瞧什么?我低头看了看身上,没有异样啊?穿戴朴素是朴素了点,可很整齐,没什么毛病……那这老道是什么意思呢?

  

  喝了茶,二哥便要往贾柳店去。小罗成嘴上虽不说,面上却是一番迫切了,显然也是想去凑热闹。至于我……我早就等不及了……勇哥哥……勇哥哥已经到贾柳店了吧……我好想见他……

  

  二哥没有问我们,却默许了我和小罗成随行。大哥留在家中照顾,我和二哥、小罗成、魏征、徐茂功,一行五人,骑上马,便向贾柳店去了。

  

  不一刻,便到了贾柳店。说起贾柳店,其实就是贾闰甫和柳周臣两个人开的。这几年,鞭仗行生意不错,两人便又开了这酒楼,就连伙计柳周臣也升级做了老板,生意红火,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的。

  

  贾闰甫早已在大堂候着了,二哥是老熟人,一到便让两个老板殷勤地迎了进去,亲自领着上了楼。

  

  还没到楼上,我就听到上头吆喝声、谈笑声、划拳声……闹得不可开交。我瞥了一眼小罗成,先前在家里的时候,是他切切地要来的,可现在到了这里,一听那上头的乱劲儿,小罗成的眉却拧起了,嘴角微微一撇,很有些鄙夷的意味。我冲他翻了个白眼,还没说话,他已展了眉头,朝我连连摆手。我禁不住失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怕我又说他拿小王爷架子,忙不迭地否认。

  

  到了楼上,宽敞的大堂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十几张桌子都坐满了。我一路瞧去,看到上首的第一张桌子,目光就像被胶住了,再也移不开了。

  

  我还呆站着,二哥、魏征和徐茂功已朝上首的桌子走了去,我看见单雄信起身和二哥打着招呼,单雄信左手边是小谢弟弟,瞧见二哥,便立即起身让座。二哥未及坐,却先和另一边的男子打招呼,隔着那么远,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我却独独听到了那一声清越的称呼:“秦二哥!”

  

  自从少华山一别,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可今天,真的见到了,我却又胆怯起来,看他和二哥、单雄信、小谢弟弟他们一起谈话,我竟犹豫着不敢走过去。正在恍惚间,忽地听到了小罗成的声音:“小丫头,你怎么了?”我摇了摇头,却不知怎么回答,他显然错会了我的意思,只以为我不愿去上首的桌子落座,便拉着我,指了指末尾的桌子,招呼我道,“我们去那边坐吧。”

  

  我点点头,迷迷糊糊地任由小罗成把我拉了去。虽是坐好了,但对着一桌子的酒菜,我却全没有胃口,眼睛虽不在看那里,可我的耳朵却总是在试图捕捉那个清澈的声音。小罗成好像在我身边说着什么,我却没有注意到,似乎,除了那个声音,其他任何声响都像是过眼云烟,一飘即散了。

  

  “瑶瑶。”

  

  忽然,一声轻吟般的低语在我耳边响起,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可我一转眸,便瞧见了他……他站在我的面前,那双眼睛里满含热切,唇边的浅笑几乎让我的心停止了跳动……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牵起了我的手,我的脸烧得滚烫,深埋下头,目光不敢和任何人相触。我听到有人笑了起来,那是单雄信的声音:“看来,下一次咱们这些人聚会,就当是王贤弟和秦姑娘的喜酒了。”

  

  他淡淡笑了笑,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反而轻轻拥住了我。我心里混乱不堪,他也是世家名公,极讲求礼节的人,今天却毫不避忌,我的心里悄悄地蔓起了难以言喻的幸福和甜蜜,是因为和我一样的相思甚苦,使得他今天没有办法克制了吧?

  

  身旁突然传来“叭”的一声闷响,有人的杯子碎了?我已全无心思他顾,我的眼里,只有他那一双明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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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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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月不醉人人自醉 夜不伤心心已伤

  “月色真美……”

  

  我和王伯当没有留在贾柳店,这么多双眼睛,我只觉得脸像火烧似的,坐立不安。王伯当没有顾及别人的目光,牵着我的手就把我带出了贾柳店,骑着马,在历城已少见人迹的巷子里漫步。两人虽是各乘着自己的马,但王伯当的手始终揽着我的腰际不肯松开。感觉着他的气息,我的身子就软了,倚在他的怀里,微微仰头,看到他在晚风中微微颤动的发丝。他总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知道我在看他,便垂下头对我一笑。我凝视着他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眼睛,叹息似地呢喃。

  

  他的眼睛弯了起来,轻轻地俯了上来,就近地看着我,我看见他在笑。他的声音已在我的耳边响起,在这静谧的夜中,这轻悄的声音,已不像是从他的嘴中吐出,而更像是随风蔓入我的心田。

  

  “哪儿有什么月色啊?”他的眼里波光似地漾起一片笑意。

  

  我终于抬头看了看天,自己也禁不住失笑起来。今晚的天是灰蒙蒙的,没有星星,月亮也只有朦胧的一片惨白,从厚厚的云层后勉强地透出。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模糊地笑:“月色,就在这里……”他的一身素白袍子迎风而舞,仿佛这满目的黑暗也无法浸染那一分高洁的白。

  

  他的脸隐隐泛起了一层红晕,眼睛只是看我,好像在渴望着什么,那双眼里有一种迫切。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忽然,有一种温热的气息静静地晕上我的脸颊,我的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了全然的空明。那一丝温暖终于落到了我的唇上,细密地流连。我仰起头,迎合这一丝温暖,它便渐渐地把我整个的包裹,我仿佛化成了无形,融入了这一片黑暗,只有身旁那一抹白与我缱绻缠绕。

  

  “我想你……”这三个字没有经过任何感官,仿佛是心灵的交汇,从他的心上缓缓淌出,而我,便感觉到了。

  

  不知不觉中,我的眼前渐渐模糊,有一片湿润的雾气迷蒙了我的视野。他微微抬起身子,我知道他在看我,我朝着那个朦胧的影子笑。那一片柔软的温暖又覆上了我的眼睛,轻轻地啄去了我的泪。雾气消隐,我只看到他盈着柔情的眼睛。

  

  夜深了,我知道我们该回去了,可我却迟迟开不出口,我还不愿意离开……这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仍然没有放开我,只是用揽着我的左手替我拉过了马缰。我便依偎在他的怀里,仍由他驾着我们的两匹马。我并不在乎我们的目的地,是他在引路,无论去哪儿,都是最美妙的天堂。

  

  忽然,一阵呼喝声闯入了我们的静谧世界,我这才注意到,我们离贾柳店已经不远了。我又害羞起来,轻轻推了一下他。他一笑,手臂用力,紧紧地拥了我一下,才放开了我。左手抽回时,将踏雪玉兔驹的马缰留在了我的手里,还有他手心里的余温。

  

  我乘在马上,几乎要把脸埋入马儿的鬃毛中了。踏雪玉兔驹也像是感觉到了我羞涩的幸福,步子迈得极慢。直到我身旁那匹黑白相间的马忽地紧张起来,我听到他一声低呼,马儿便朝前急冲而去。

  

  见到他这样,我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赶忙一紧缰绳,随后而去。

  

  贾柳店前,已经站了好多人,刚才还在楼上喝酒的绿林英雄,此刻都聚在楼下。那些人见到王伯当,便主动让开了路,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人群。

  

  人群中央的情景,我一看就呆住了。

  

  小罗成和单雄信各在一边站着,小罗成双手握枪,面上像凝着寒霜似的,冰冷一片,只有眼里隐隐有怒火。单雄信倒提着他的槊,微微弓着身子,一只手护着腿部,从张开的手指间不停地有鲜血涌出,一双眼睛只瞪着小罗成,仿佛随时都准备再扑上去一般。二哥站在两人的中间,一手拦着单雄信,身子对着小罗成,气得脸都青了。

  

  见此情景,王伯当眉一拧,便走了过去,站在单雄信的身边。小罗成一眼瞧见单雄信有了帮手,枪一摆,左手一提缰,看架势好像又要冲上去一般。二哥一把拽住小罗成的马缰,怒喝了一声:“你还想干什么!”

  

  罗成转眼望二哥,愤愤地喊道:“表哥!”

  

  二哥握着马缰的手都在颤,咬牙怒道:“单二哥是我的恩人,你再胡闹,我就没有你这个表弟!”

  

  二哥这话又狠又绝,小罗成的眼圈立即红了,他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但看看二哥,终是没说出来。他用力扭过头,伸手从二哥手里抢过马缰,两腿一夹,闪电白龙驹箭一般地窜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哥看着小罗成走远,脸上越发白了,无意识地拉紧了缰绳,黄骠马甩了甩脖子,但终于是没有追随小罗成而去。二哥拉回了马,走到单雄信身边,弯腰替他查看伤势,帮他包扎伤口。人群渐渐地散了,有几个人已开始嚷嚷着要回楼上喝酒。我呆立在店前,看着所有人好像都把一个人给忘了,小罗成负气而走,就没有人管他了吗?

  

  王伯当和二哥一起把单雄信扶下了马,瞧我还愣愣地坐在马上,便朝我招了招手,喊我道:“瑶瑶,过来。”

  

  我没有动,从王伯当身上看到二哥身上,可没有一个人有意思要去追小罗成。我正拿不定主意,一骑快马忽然全速冲了过来,是大哥!

  

  大哥一眼瞧见二哥,径直走过来,急道:“二弟,出了什么事?方才罗家表弟到家,拜别了娘,连随从也未及带就走了,娘说什么也留不住……”

  

  二哥一听这话,立时着了急,顿足道:“这下岂不成仇!”

  

  我瞧着二哥着急的样子,一扯马缰,大声道:“大哥!二哥!莫要着急,我去追他回来!”说罢,我拨马就走。

  

  从历城去翼州,只有一条路可走。小罗成刚才回家耽搁了一阵,我抄近路,又加着踏雪玉兔驹的脚力,要追上他应是不难。我一边想着,一边狠命拍马。踏雪玉兔驹四蹄翻飞,宛若足生双翅一般,风驰电掣地前行。

  

  一直跑出了老远,我才终于瞧见了闪电白龙驹的踪影。浓重的夜色下,一人一骑,孤独地飞奔,我远远看着,心下竟生出了几分凄凉。不敢多想,当下催马赶去。眼看着就要追上他了,小罗成忽地狠加了一鞭,闪电白龙驹发狠地奔了起来,我们之间的距离竟又拉开了。

  

  “小罗成!”我一边狠命打马,一边高声喊道,“是我啊,臭罗成!你连我都不理了吗?”

  

  前头闪电白龙驹的马蹄一滞,我知道他是听到了我的喊声,本以为他会停下,却不料他又狠狠一鞭,闪电白龙驹载着他,拼了命地朝前飞奔。

  

  我无可奈何,只能猛催座下的踏雪玉兔驹,我听到马儿的呼吸有些沉重起来,不似刚才那般轻盈,我知道它累了,可是这个时候,我和它都不能停下。小罗成这样飞奔是会有危险的。

  

  我硬起心肠,又是一鞭,踏雪玉兔驹几乎飞了起来,终于,我和小罗成的距离缩短了。我益发急着赶,又近上了几分,踏雪玉兔驹和闪电白龙驹齐头并行了!我眼见小罗成仍是无意住马,再顾不得其他,冒险从马上探出身子,去够他的马缰。马儿飞驰,颠簸得很厉害。我把上半身都探了出去,一够没够着,我自己却失去了平衡,猛烈的摇晃,踏雪玉兔驹的马缰脱手而去。我来不及再去拉回来,只得狠命地拽住马儿的鬃毛。马儿吃痛,步下开始不稳。我左右摇晃着,拼命压低身子,好不容易才俯上了踏雪玉兔驹的脖子,死死地勾住它,伸长手臂想去够缰绳,却怎么也够不着……

  

  “停下!”小罗成终于开了口,嘶声冲我大喊,“你会摔死的!”

  

  我已经放弃了去够缰绳,只能用尽全身力气趴在马背上,一边喊道:“你不停!我也不停!”

  

  “傻瓜!”小罗成怒喊道。

  

  我已经没有气力理他了,只觉得手上越来越软,好像力气就快要用尽了……

  

  突然,身旁的闪电白龙驹一声长嘶,朝前冲出半个马身,向我靠了过来,一边减慢脚步。踏雪玉兔驹受它所阻,也不得不慢了下来,两骑马终于停住了。

  

  我伏在马上,全身脱力,只是不停地喘气。踏雪玉兔驹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一人一马,喘成了一团。

  

  忽然有一双手朝我伸了出来,小罗成粗声喊道:“扶着我!”

  

  我好不容易把僵硬的手指从马鬃上掰开,却根本没有力气去扶他。我听到小罗成叹了口气,双臂使劲,把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又小心地扶我在地上坐好。

  

  我仍是喘气不止,虽然人已经到了地上,但仿佛还在随着那马上下颠簸。我已不知是我在颤,还是地面在颤了。

  

  小罗成在我身边蹲下,拉过我的手,低头看。我的手上已满是血泡和红印,看上去颇为吓人。我尴尬地笑了笑,名将世家出身,又是从小练武,骑马竟会骑成这个样子,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我不好意思地想缩手,小罗成却手指使劲扣住了我的手腕,不让我缩回去。忽然,我的手上一凉,清凉的感觉减弱了灼烧似的痛楚,我禁不住探头细看。还没等我看清,又是一滴凉意。这下,我看得分明了,那是眼泪……是小罗成的泪……

  

  我心里一惊,不再顾及他的坚持,硬是抽回了手,上上下下摸着帕子。可是,一块也没有摸出来。今天出来得急,身上并没有带帕子。小罗成怔怔地瞧着我,忽然探手入怀,从贴身的里衣抽出了一块帕子,展平,捧在掌心里,递到我的面前,赌气似地道:“你说,你只有这一块帕子的。”

  

  我一眼瞧去,不用细看就知道,是当年我和二哥离开翼州时,我留给他的那一块。他竟一直带在身上,还藏得那么好……

  

  我伸手拿起帕子,便要替他拭泪。他微怔了怔,一扭头躲开了,伸手抢下帕子,要替我把手上的伤口包扎好。我也犯起了倔脾气,偏是不肯,定要替他拭泪。两人争来夺去,不留神擦上了我的掌心。我禁不住手上一缩,抽了一口冷气。他的动作终是顿住了,看了一回,低下头,把帕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冲他一笑,扳过了他的脸。他的眼里还有泪,眼睛也是红的,偏要瞪着眼摆出一副凶狠的冷样。替他擦完了眼泪,帕子已是湿了,我又交还给他,他团在掌中,摩挲了好一会儿,一咬牙,双手使劲,把帕子撕成了两半,用那浸染了泪水的帕子替我包扎手上的伤口。润湿的帕子,带着清凉,我的手立时舒服多了。

  

  我们两个人坐在冰冷的地上,天气不好,湿气重,还加着冷,更是难受。我把身上的衣服拉得紧了些,小罗成分明瞧见了,他解下了自己的斗篷,“嗤啦”一声扔给我,罩在了我的头上。我伸手拉了下来,扯平了,本想再还给他,但看他低着头不吭声的样子,又突地有些心酸,不想再拗他的意,把斗篷理了理,披在自己身上。

  

  “你……刚才……为什么打架?”我还是憋不住,问了出来。

  

  我问得犹豫,不想小罗成忽然发起狠来,怒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打什么架!”

  

  我一滞:好吧,是我用词不当……“你为什么……跟单二哥生气?”

  

  小罗成默了一阵,再开口,先前的怒气已是消失无踪了,闷闷道:“他是强盗……”

  

  我禁不住笑起来,张嘴就想说他的小王爷架子。不料小罗成好像也猜到了我会说什么,急急接了下去:“他不知廉耻,还夸耀说强盗是英雄!”

  

  我心说方才在贾柳店,在座的有一多半都是绿林中人,单雄信谈的肯定也是绿林中事,谁料想底下还坐着一个翼州小王爷……“他都说什么了?”我忍笑问道。

  

  “少华山……”小罗成支吾着嘀咕了一句。

  

  我心里一沉,少华山是王伯当、齐国远、李如珪的地盘,莫不是单雄信盛赞勇哥哥和解了齐国远和李如珪,化干戈为玉帛,把少华山整顿得越来越好吗?我蹙起眉,瞪着小罗成:“少华山怎么了?”我可不许任何人说勇哥哥的坏话,哪怕是表哥也不行。

  

  小罗成大约听出我口气不对,转头瞧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断喝:“瑶瑶!过来!”

  

  我站起身,远远瞧见一个素白的身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见到他,我总是很高兴的。他这一呼唤,我便想走过去,刚迈开一步,不想被身上的斗篷绊了一下,我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我收了步子,转头去看他,想把斗篷还给他,不料这一眼却让我吃了一惊。小罗成也正看着我,那双眼睛分外地亮,好像有泪在悄悄地打转。我不觉重又蹲下身,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瑶瑶!”

  

  我听出了这一声喊中的怒意,我不解地回头去看他,他正向我们这边奔来。离得近了些,我已瞧见,他的脸上也满是怒气。

  

  我心里还在寻思为什么他要发那么大的火,他已冲到了我的面前,也不下马,从马上探出手,抓住我狠命地一拉。

  

  他的手碰着我掌心的血泡,我禁不住痛得喊了一声,他的手一顿,却没有减轻力量,反倒把我的手拽得更紧了。小罗成已“噌”地站了起来,抬手去撩他的手。他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往下一格,仗着人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优势,把小罗成推了开去。

  

  小罗成脸红了,二话没说,噔噔噔地就朝他的马跑去,翻身上马,到了王伯当面前,提枪就刺。我一只手被王伯当拽着,动弹不得,只得嘴上急着喊道:“小罗成!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小罗成不理我,紧紧地抿着嘴,“唰”地就是一枪。

  

  王伯当一手拉着我不得空,没法举枪,只从腰下抽出了佩剑,“呛啷”一挡。

  

  小罗成也不言语,一杆枪使得风火轮似的滴溜溜地转,左一枪右一枪,分明用了全力。

  

  我心里着急,嘴上也不得闲,仗着我对罗家枪的熟悉,不停地提醒王伯当:“勇哥哥,面门!”“当胸!”“左腋!”……

  

  我说得快,小罗成的枪刺得更快,而且,仿佛我每说一句,他的枪就快上几分。只听“哧”地一声,王伯当的白袍被小罗成的枪尖划开了一条寸把长的口子。我使劲地甩手,意思要王伯当放开我,好用两只手应敌。可情势虽然紧急,他却仍然不肯松开我的手。只听“当”的一声,小罗成的五钩神飞枪撞开了王伯当的剑,长驱直入,刺中了王伯当的右手臂,鲜血,涌了出来……

  

  我看到血,立时慌了,伸手拼命地替王伯当按住伤口,可血还是不停地从我的指缝间涌出。王伯当铁青着脸,他猛地甩开了我的手,不顾右手臂的伤,脚一勾,探手取下了鞍边挂着的长枪,冲小罗成甩手就是一枪。

  

  瞧见他们两个战在了一处,直把我急得团团乱转,奔到踏雪玉兔驹身边就想抽我的锏。可我却忘了手上的伤,掌心刚一触着锏柄,火辣辣的疼痛让我几乎把持不住。小罗成和王伯当还在相斗,我不顾手上的疼,咬牙再去摘锏。就在这时,另一骑马赶到了。

  

  “小瑶!”

  

  我转头一看,竟是小谢弟弟,不由又惊又喜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小谢弟弟扫了一眼战成一团的王伯当和小罗成,一边提枪一边回答我道:“你走了以后,王三哥不放心,随着你就去了。徐道长说,若是你和三哥去追,罗公子是一定不会回来的。我就也赶了上来。”

  

  是徐茂功?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看着小谢弟弟提着枪冲入了战团,左边一格,右边一架,好不容易把那两人分开了。

  

  “罗公子!三哥!”小谢弟弟急喊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仍旧更新两章,上午一章,下午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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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逢夜半王秦危机 值吉日杨林贺寿

  我一步一顿地往回走,只觉得全身无力,提不起劲儿来,胸口憋闷得难受。抬头往前看,只是黑蒙蒙的一片,不辨东西……

  

  小罗成落后我几步跟着,也不说话。我认识他以来,从没有看到他如此消沉过,心下不忍,收了收缰,回头道:“表哥,你先回去吧。”

  

  小罗成抬起头看我,轻声道:“那你呢?”

  

  我呼吸一滞,勉强应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过会儿就回去……”

  

  小罗成点了点头,人却仍是站着不动。

  

  我怕他心里还是想不通,拨马靠了过去,劝道:“表哥,别生二哥的气。二哥是把你当作自家人,才会说那样的话的。在外人面前,总是说自家人的不是,哪儿有当着这么多人明着偏袒自家表弟的呢。再说,这件事,也是表哥的不是。”小罗成倏地抬起头,朝我瞪起一双眼睛。我也不躲他,任由他瞪,只静静地瞧着他。小罗成终于软了下来,收回目光,低下头不吭声,我这才接道,“表哥,你回去,给单二哥赔个不是。单二哥是极仗义的人,你年纪比他小上这许多,他是不会记恨你的。你也别再挑单二哥的错,当年在潞州,若不是单二哥,二哥怕是早就病死了。咱家里蒙单二哥帮了多少,你就算看着二哥的面子,也不该跟单二哥过不去,教二哥为难。”

  

  我说完了,小罗成怔了半晌,终是点了下头。我看他还是不动,便又催道:“表哥,你先回去吧,二哥会担心的。”

  

  小罗成的头埋得更低了,嗫嚅着低声道:“那……你……”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听他又接道,“我也跟王……”

  

  王……一听到这个字,我的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哽得连气儿都透不过来了,又怕小罗成更加难受,强撑着扯起一个笑,艰难道:“没事的……小谢弟弟不是说……没事的……”

  

  我说完这两句,再也说不下去,只得顿住了,一抬头,看见小罗成在看我。我生怕他看出些端倪,赶紧推他,只是催:“你就先回去吧!回去吧!”

  

  小罗成终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一片浓重的夜色,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无边无际的暗便像是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我抚着胸,拼命吸气,可还是觉得憋闷得心慌,伏在踏雪玉兔驹上只是喘气。前面路上有一队马队拦住了去路,踏雪玉兔驹停了下来。先前动的时候我还能忍住,这一停,我只觉得我的心也仿佛跟着停了。把脸埋入马儿的鬃毛中,眼泪再不受控制,滂沱而出。

  

  “为什么一个人追来?!”

  

  “为什么和别的男人独处?!”

  

  ……

  

  一声一声的责问好像重锤一样敲击在我的心上,我仿佛又看到他铁青着脸,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怒火似是要把我也一起延烧尽了一般。

  

  “你!……知不知……”

  

  他终是没有说完,可我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知不知羞……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小谢弟弟说,我去赶小罗成,王伯当会随后追来。不是不放心我一人行夜路,也不是担心我骑快马危险,而是……

  

  我忍着手上的痛,替他捂住伤口,他却看也不看,猛地甩开,转身就走,只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一片黑暗中。若不是小谢弟弟回头劝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小瑶,你先回去吧,三哥交给我了,你就放心吧,没事的!”小谢弟弟很少向人保证什么,可他一旦许诺了,就一定会做到。

  

  我伏在马上哭着,也不知哭了多久。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好啦,别哭啦,都哭了那么久了。有什么事,告诉父王吧。”

  

  我一呆,是老杨林?他怎么会在这里?抬起头看去,面前一张苍老的脸,正半是无奈半是心痛地对着我瞧。前头那一整队马队都已停下了,有人打起了灯,我这才看到马上插着的旗,白月光里一个斗大的“杨”字。

  

  “父王!”我再也忍不住,扑倒在老杨林的怀里放声大哭。

  

  我这一哭,他显然慌了手脚,又是拍又是哄,手忙脚乱。我渐渐止了哭,他扶起我,柔声问道:“瑶儿,怎么了?”

  

  我仍在哽咽,心里实在憋得难受,不由得把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他没有打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我一通都倒完了,不觉舒了口气,有种一吐为快的轻松。

  

  老杨林却不作声。我有些奇怪,叫了他一声:“父王!”才见他如梦初醒似的漫应了一句。我偏脸瞧他,他好像想什么事想出了神,也不看我。

  

  我心里有了一种模糊的不安,老杨林会不会也和王伯当一样想呢?他会不会也一样觉得我不知羞耻,既已许了王伯当提亲,就不该来追赶负气而走的小罗成……

  

  “父王,您怎么……会到历城来了?”这尴尬的气氛几乎让我难以忍受,只得强作笑颜,开口问道。

  

  “有些事要办,”老杨林像是无意识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个动作教我心里好过了些,至少他没有躲我而去,“也想顺道来看看王儿和瑶儿。”

  

  我愣了愣,抬眼瞧见前头马队中抬着的箱笼,有几个很是眼熟,依稀像是老杨林先前给娘备下的贺礼。我心里明白,那日走时,我一样都没带,老杨林这次,说是有公事,其实,八成是专程到家里送贺礼的,此刻连夜赶路,大约也是在赶寿辰的时间。

  

  老杨林一直把我送到巷口,才带着人走了,说正事办好了,得空就过来。我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小罗成的那匹闪电白龙驹。他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去贾柳店,有没有跟单雄信道过歉。二哥还没有回来,想是还在贾柳店陪单雄信他们。大哥的眼里虽存着疑惑,但看我郁郁的样子,终究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让我早些休息。

  

  一个晚上都睡得不安稳,第二天,我起晚了,看着日上三竿,我急急地下床梳洗。忽然听到小罗成在外头跟二哥说话的声音,我不觉又把梳子放下了,只是坐着发呆。经过了昨天的事,我有些害怕见到小罗成,我害怕再见到勇哥哥生气恼怒的面容……昨天小谢弟弟追着他而去,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姑娘,还没起吗?娘让我来看看。”

  

  是嫂子在外头叫我,我怕娘担心,赶紧应了一声,答道:“嫂子,我就起了。”

  

  粗粗梳好了头发,洗了脸换了衣服,临到推门时竟又生出了几分犹豫,我咬了咬牙,手上使劲,门被“嘭”地一声推开,我终是走了出去。

  

  我绕过了回廊,要去娘的屋子问安,不想竟迎面撞上了我最不想见的小罗成。小罗成看到了我,顿时满脸的高兴,紧了几步走上来,冲我绽开一个笑,喊了声:“小丫头!”

  

  我心里难受,只低着头,不肯去看他的眼睛,低声道:“表哥,小瑶不是小丫头了,你以后别这么叫我了。”

  

  说完,我不敢再久待,快步走开了。我一边走,却一边控制不住地竖起耳朵去听后面的动静。然而,一片寂静,没有说话声,也听不到脚步声。我强压下心头的几分担忧,赶紧走开了。

  

  在娘的屋里吃了些点心,陪娘说了会儿话,嫂子从外头走进来,看见我们,笑道:“罗家表弟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人站在廊上发呆,我问他,他只支吾了几句,也不动。这孩子,也有心事了。”

  

  我一听,再也坐不住了,跟娘扯了个谎,说要去马房看看我的马,一溜烟就冲出了屋子。一路跑到了刚才的回廊,果然瞧见小罗成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我心里不知怎么地就是一酸,顾不上其他,忙跑上去推了推他,喊他道:“小罗成,你这是做什么?”

  

  他动作缓慢地转过头看了看我,又别过头去,闷声道:“小……”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他刹住了,又是不吭声地垂头发呆。

  

  我没奈何,只好又推了他一下,勉强笑道:“小什么?”

  

  小罗成没有接我的话,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讨厌我吗?”

  

  这一句话没有主语,但我却一下子明白他是在问我。我有心想打哈哈避了过去,但看到他那副样子,有什么推托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看着他,真诚地道:“别犯傻了,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可是……”小罗成今天像是格外地寡言,说了这两个字,又无话了。

  

  我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昨天包在我手上的帕子,虽然已被撕成了两半,昨晚回来后,我仍是把它洗净了,早起便带在身上。我伸手把帕子递给他,轻声道:“你看,你的帕子我还留着呢!”

  

  小罗成抬眼看了看帕子,又看看我,眼里终于像是有了几分生气。他从我的手里把帕子接了过去,看了一回,又把其中的半块还给我,低低道:“这个还是你拿去吧,你只有这一块帕子。”

  

  我禁不住想笑,这个孩子,把我当年的一句戏语如此当真,可现在,也不方便和他解释,我只能接了过来,向他笑道:“谢谢你啦,小罗成!”

  

  他本来捏着帕子还在发呆,一听这话,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我认真道:“我是你的表哥,不是小——罗成。”

  

  我一愣,往常我一直都这样叫他,怎么到了今天他突然说出这话来?

  

  他顿了顿,又接道:“如果我是小罗成,那你也是小——丫——头!”

  

  这下,换我愣愣地看他了,他绷着脸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松了劲儿,“噗嗤”笑出了声,赶紧拿手掩住,还想绷上。我抬手打掉了他装模作样挡在面前的胳膊,皱着眉朝他嘟了嘟嘴,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

  

  小罗成欢呼了一声笑了起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口里道:“小丫头,表哥说后院的湖里养着好些鱼,你就带我去看看吧!”

  

  我刚要应他,忽然从前院过来了好些人,走在前头的是大哥,单雄信,和王伯当……

  

  我心里一慌,手上使力,狠命地甩脱了小罗成的手,朝那边跑了几步,和小罗成拉开距离。偏偏小罗成不明白我的意思,随后跟了上来,嘴里还要说着:“怎么了,小丫头,不是说好去看鱼的吗?”

  

  我不理他,看着渐渐走近的王伯当,喊了一声:“勇哥哥!”

  

  王伯当向我这里转过了头,只看了一眼,竟露出了极其厌恶的神情,很快转了开去。我的心灌了铅似地直往下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竟是这般对我……大哥正领着客人往屋里走,没有注意到我,二哥在人后,和什么人说着话,也没有看到这般情形。只有小谢弟弟向我投来了一瞥,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有同情、也有安慰,分明是一片好意,我却不敢再看,转过身,撒腿跑开了。我听到小罗成在后头叫我,我也没有应他,只是拼命地跑着。小罗成和小谢弟弟都没有追来,我猜大概是怕扰了我独处的清静,反倒惹我不快……这样也好……我已经混沌一片,理不出头绪,再没有精神去应付别人的关心了……

  

  “瑶儿。”熟悉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竟是如此亲切。我转过头,只瞧了一眼便大是吃惊。老杨林没有穿铠甲,没有穿朝服,甚至连他那些日常的华服都没有穿。他的身上是一件半旧的棉布袍子,这衣服显然不是他的,因为肩膀处过窄了,让他不得不微微弓着膀子。

  

  “父王?”我忍不住惊奇地喊了一声。

  

  老杨林赶紧冲我摆了摆手,紧张地四下看看,才悄声道:“老夫不想让人知道身份。”

  

  看老杨林这一番躲躲藏藏的模样,我才想起,他对“身份”二字的怨念。想来必是耐不得对娘和大哥的好奇,一定想要来看看,但又唯恐他们知道他是靠山王后,便不会在他的面前流露真性情,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难怪刚才二哥没有在前头陪单雄信他们,而是落在最后,想来定是瞧见了老杨林,特意陪他的吧……

  

  我不觉笑了笑,心下又突地有些惴惴:老杨林昨天是知道了前因后果的,也看到我哭……今天,很可能是目睹了刚才的情景,才会来看我的……他会怎么想?他会细问我吗?我已是筋疲力尽,微一转心思,头就痛得好像要炸开似的……若是他要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然而,让我心安的是,老杨林什么都没问。他只是走到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了下来。桌上有一个茶壶和几个叠起的杯子,他伸手提了提茶壶,晃了晃,里头还有些残茶,但肯定是凉透了。他也不在意,一手执壶,一手拿了杯子,满满地倾了一杯,放在自己的面前,又倾了另一杯放在对面,点手招呼我。我便走了过去,老杨林抬手指了指茶杯,迷茫中我根本就没有想起要违拗,便端起喝了一口。不料那茶,又冷又涩。九月末的天气,寒气已能透骨,这一口冷茶便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沿着我的喉咙一直灌下去,五脏六腑都像是冷了。

  

  我赶忙放下杯子,拿手捂着胸口,想以掌心去温暖凉透的心。老杨林忽地端起了我面前的茶杯,一下子泼到了地上,缓缓道:“茶这东西,就该喝热的,若冷了就是难下咽。”他顿了顿,手里仍拿着茶杯,瞧了瞧我,又放下,接了最后一句,“但有些茶,原本就是凉的,你若要喝它,五脏都是冷的了。就该这样干脆地泼了!”

  

  我心头一凛,直觉地感到老杨林似乎是话里有话,一时之间却猜不透,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老杨林知道我在看他,微微一笑,分明并不打算解释,只道:“瑶儿,可愿带老夫去见见你娘?”

  

  我这才想起他当日曾说过想见见大哥和娘的事,我本以为很难,不料他竟这样乔装过来了。我禁不住抿嘴笑,道:“父王,瑶儿该怎么向娘介绍您呢?”

  

  “就说老夫姓木,行二,人称木老二。”老杨林说得极是爽快,显然是早就盘算好了。

  

  我在一旁只是笑,堂堂的靠山王杨林就这样成了木老二。

  

  我领着老杨林往娘的屋子去,今天娘也挺忙的,刚才大哥和二哥才领了单雄信他们去看过娘,现在又有老杨林。还不是正日子,和咱家关系好的几人都是趁着今天家里人少,赶着先来和娘说说话。明日就是一大伙来送礼,忙忙乱乱的,也就说不成什么话了。

  

  娘瞧见“木老二”,很是惊讶,不知我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老头儿。我便只说是出门在外认识的,我和二哥都承他照顾了许多。娘很高兴,听到有人对自己的孩子好,为娘的总是希望向那人表示感谢的,娘也不例外。两人是同一代人,又是在这样一种良好的氛围下开始说话的,竟很合得来,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在一旁作陪,只瞧见老杨林满面春风,靠山王的架势一点都不见了,娘说什么,他便兴致勃勃地应承。娘显然也很喜欢这个聊伴,到老杨林要走时,还盛情邀请“木老二 ”下次再到家中做客。只听得我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如果娘知道木老二就是靠山王杨林,现在怕是已操起拐杖和他拼命了吧……

  

  我一直把老杨林送到门口,推开门,一向冷清无人的巷子竟在角落、门后多了好几个闪闪烁烁的黑影。我一瞧老杨林,见他摇了摇头,那些黑影又齐没入了阴影中。我便知道这些黑影是为着什么而来的了。

  

  “瑶儿,”老杨林并不急着走,转头对我说,“明日老夫会差人来送贺礼,瑶儿今晚收拾好行装,明日便跟来人走吧。”

  

  老杨林的话这样突然,我不觉惊道:“去哪儿?”

  

  “山西太原。”老杨林一边往外走,一边简洁地回答我。

  

  “那二哥呢?”我禁不住冲着老杨林的背影又问道。

  

  前头的身影听到我的问话,略住了住步子,答道:“王儿需留在山东查王杠,这次就不去了。”

  

  老杨林已是走远了,我却还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为什么这么赶着就让我走?难道他竟有预感,觉得我不会回去了,这才急急地来寻我?

  

  我想不透,转身冲向马房,想去贾柳店找二哥商量。不料,我的面前竟突地闪出一个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黑发、黑须,淡淡的笑颜,一领灰白的道袍,雪白的拂尘轻轻甩动,是徐茂功!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了这几年来,他究竟有什么不同。是他的笑,当年,他总是开怀大笑,仿佛毫无顾忌,孩子似地无忧无虑,然而此刻,他在我的面前,却是那样淡然而从容的笑,那一个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快乐,而更像是因着他的心里有太多的东西,却借那一个笑来掩饰。我上下瞧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这一派仙风道骨,哪里还是我先前见到的那个中顽童。

  

  “秦姑娘这是要去贾柳店吗?”他微睁开眼,笑吟吟地问我。

  

  我点点头,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好像总有些怕他,似乎他的眼睛能看透我的一切。在他的面前,我仿佛是玻璃人儿似的,这种感觉让我很是不自在,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和他玩笑了。

  

  “今晚最好别去。”

  

  我一呆,他只是含笑看我。我并没有回答,他却像是料准了我会听他的话,不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去。临去时,眼波微转,我好像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某种神秘的闪烁,那是一种当孩子们存有什么秘密不肯告诉人时,常有的半是骄傲半是顽皮的模糊笑意。到了这一刻,我才终于能把此刻的他和东岳庙中的他这两个身影重合为一。徐茂功还是徐茂功,只是他精明、善变,教人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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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楼] | Posted:2009-01-08 12:23|
燕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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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秦瑶赴京面杨广 宇文冒雨守御辇

  我坐在八人抬的轿子里,身上是全套的朝服,头上的凤冠压得我丝毫动弹不得。我从来不愿意穿这些,即使是在靠山王府。可今天必须得穿,因为这是朝见隋炀帝杨广的日子。

  

  九月二十三日,娘的寿辰当天,老杨林如约差太监送来了贺礼。这次来人没有隐姓埋名,实说了是靠山王府送来的。娘面上是忍下了,收了贺礼,可我却知道,过了这天,这些礼物怕是都会被娘偷偷地扔掉。寿筵过后,我便跟着老杨林的太监奔赴京城,说是面见圣上后再随驾前往山西。老杨林是下了命令的,很直截,不容人违拗,我甚至无法推托。

  

  寿筵当天,内眷和外客的席位是分开的,我走得急,都没能再见上王伯当一面。我真不想就这样带着龃龉离开,可是老杨林催得紧,我可奈何,辞了娘、大哥、二哥和嫂子就离开了家。

  

  百无聊赖地坐在轿中,忽地生出懊悔来,早知如此,二十二日那天就该去贾柳店的。徐茂功拦了我,后来听二哥说,那晚,贾柳店四十六位英雄在徐茂功的提议下歃血为盟,大家按着年龄叙了长幼,魏征居长,二哥行二,徐茂功是第三,小程第四,单雄信第五,王伯当第八,小谢弟弟年纪小,排了第九,最小的是小罗成,成了四十六人的最末一位,做了老兄弟。大家喝了血酒,写了盟约,独独没有我。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天徐茂功不让我去贾柳店,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不要我去结拜吗?可想起那天徐茂功那道神秘的目光,又觉得事情怕是不会这么简单。

  

  正想着,轿子已行到了皇城,一连过了好几道宫门,才终于停下了。又候了一阵,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喊道:“靠山王、杨花公主见驾!”

  

  有人上来掀开了轿帘,左一个右一个地扶着我,搀着我出了轿子。我向来不喜欢被人搀扶,总觉得是自己的自由受了限制,可今天穿戴了这一身累赘琐碎的大小物件,我也不得不一步三晃,倚着宫女的肩膀走路。

  

  老杨林已在殿外等我了,瞧着我被这样扶出来,他看着我的眼睛多了几分笑意,除了父亲般的骄傲和赞许,还有几分好笑的意味。瞧着他这样,我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往日活蹦乱跳,任谁都不能绑住我,今天却要这样走路,实在是有些怪异。

  

  老杨林见我笑,竟像是微微怔了怔,又匆忙转开了目光,当先踏上了殿前宏伟的石级。

  

  进得殿去,那一派金碧辉煌自是不用多说。杨广高高地坐在王座上,一对赤金打造,周身镶嵌了红、蓝、绿各色宝石的香炉分别放在两侧,香烟袅袅,幽雅的檀香气息在整个殿上静静地漫开,白色的烟雾朦胧了视野,更添了几分恍若仙境的虚幻。

  

  老杨林大踏步地走上前去,略躬了躬身,道了声:“皇上!”

  

  到底是皇叔身份,杨广见了也从王座上站起,忙着让左右赐座。

  

  我碍着厚重的衣服,一步一缓,进了王座,便深深地拜了下去。一旁的老杨林已笑呵呵地开了口:“皇上,这便是老夫求了恩旨的义女,秦瑶。”

  

  我按着臣子之礼没有抬头,只听到上头杨广笑道:“原来这就是杨花公主。既是皇叔之女,那也是朕的皇妹了。不必拘礼了,起来吧。”

  

  我又向上拜了拜,才直起身子,虽仍垂着眼睛,但目光已是止不住地偷偷朝上瞟。杨广坐在雕龙的宝座上,冠冕龙袍,玉玺朱笔,看样子,九五之尊该有的一样也不少,但我却觉得,他是独独少了不怒自威的天颜的。

  

  杨广年纪很轻,就跟一般骄奢无度的年轻人一样,脸色泛着一种病态的白,面上极瘦,两颊凹陷了下去,越发显得颧骨突出。他的眼睛全不像老杨林的眼睛,小小的,像在脸上开了条缝。我不喜欢那双眼睛,通常人们看人,要么看人的眼睛,要么看人的嘴,但杨广,他的眼睛从我的脸上一路往下,胸,腰,一直到腿,又再回转上去,在我的胸口上下盘绕。我瞧他这个样子,心下恼怒,可又不敢发作,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这个亡国之君,果然生就一副败落的样子,和他的皇叔实在是相差太远了。

  

  我冷着脸站到老杨林身后,在他的皇叔面前,杨广总算略有收敛。只听老杨林问道:“皇上,给太原李渊的旨意已经下了?”

  

  杨广点头答道:“三月前朕就给山西太守李渊下了起造行宫的旨意,前日接到李渊奏报,晋阳宫已一切妥当,朕想明日就起驾。”

  

  老杨林愕然道:“明日?皇上,这是否太仓促了?”

  

  杨广不以为然地回道:“皇叔太多虑了,山西之行三月前就开始准备了,现下已是一切齐备。再者,早日启程,是丞相的建议,也是朕的意思。”

  

  我听到这几句话,心里已是明白,杨广和丞相宇文化及,是安着心要害李渊。三个月起造规模浩大的行宫,时间太过紧迫,在现在这个工程技术还不发达的时代,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宇文化及便想出了这个阴招,若是三个月到,李渊没能造起晋阳宫,就办他个公然抗旨,办事不力,若是李渊侥幸完成了,就说他必定是先行造下的,查他个逾制,一样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宇文化及是有名的黑心肠,又爱记仇,当年立太子的时候,李渊支持杨广的哥哥杨勇,从此就被杨广和宇文化及视作眼中钉。杨广还会念着和李渊的亲戚关系,宇文化及却必是要除之而后快。

  

  一听到“丞相”二字,老杨林的面上就显出了几分不豫,我看在眼里,猜测老杨林大约是瞧不上宇文化及的。

  

  “随驾护卫是谁?”杨广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老杨林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起实际的问题。

  

  “是宇文将军。”杨广的回答多少有些沾沾自喜,这很可以理解,任谁有了宇文成都那样的人当贴身护卫,都免不了会得意的。

  

  老杨林点点头,显然对这个答复还是很满意的。他微侧头,瞥了我一眼,结道:“既如此,那就明日启程吧。”

  

  当日回了靠山王府,便是一通可想而知的忙乱,一干宫女、太监步履匆匆地跑进跑出,大小箱笼收拾的收拾,捆的捆,扎的扎。我躺在床上,听了一晚上的轰轰嘈杂,只有叹气的份儿,这一晚上,估计靠山王阖府上下,一个人都没能睡好。

  

  第二天一早,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皇帝出行,御林军、后妃、臣子、太医、随从……一大群人,连官道都是提早几月就重新修过了,以容纳这庞大的队伍,沿途还起造了不少豪宅大院,真正是劳民伤财。

  

  我被安排在公主们的车队中,和一位小公主同乘一辆车。我本来不管怎么样都是想要骑马的,我总觉得坐在车里憋闷得慌,可我刚多看了几眼踏雪玉兔驹,还没开口,老杨林就一脸难色了,我只好闭上嘴蹲在一边叹气,我不想让老杨林为难……

  

  和我同车的小公主年纪还小,只有七八岁的模样,是杨广的亲生女儿。她的母亲好像不是很得宠,不过这次能奉旨随驾,地位总不会很低。小公主乖乖地靠在马车一边坐着,忽闪着大眼睛看我,让我不禁感叹,到底是金枝玉叶几代人的优良遗传,年纪这么小就看得出,长大了准定是一个美人坯子。雪肤冰肌,小嘴跟樱桃似的,抿起时微微有些上翘,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将来也不知道要勾去多少魂摄去多少魄。

  

  “小公主,你叫什么名字?”我试图跟她搭话,两个人都不说话实在是有点闷。

  

  “吉儿。”小公主朝我看了好一阵,很像我上辈子的时候那些被爸爸妈妈独自留在家的小孩子,隔着铁门要确定上家里来的阿姨是好人还是坏人。直等得我脸上的笑都快僵了,她才总算奶声奶气地回了我。

  

  吉儿?这个名字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以前看古装片,公主的名字都是什么天凤啊、明珠啊的,相比之下,吉儿这个名字可说是朴素了不少。

  

  “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大概看我和她一样还是女孩,衣饰也很相近,生得也不像坏人——至少也是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的……小公主活泼了起来,话也多了。

  

  “我叫秦瑶。”我笑着回答她道。

  

  小公主一听这话,惊讶地朝我瞪起了眼睛,脆声喊了起来:“怎么,你不是姓杨吗?”

  

  羊脂美玉似的可人儿,声音也这样好听,黄莺儿出谷,大约也不过就这样吧。我对她越发地喜欢起来,冲她眨了眨眼,摇头笑道:“我姓秦,和吉儿你不一样。”

  

  小公主歪着脑袋看我,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杨花公主吧?皇叔祖的义女?”

  

  我禁不住伸手去捏她粉嫩的小脸蛋,点了点头,夸道:“吉儿真聪明!”

  

  我手上几乎没有用力就松开了,小公主却一脸难以置信地瞪起眼睛看我,伸手捂着被我捏过的脸颊,看上去又惊又怕,惶声问我:“你为什么要捏我?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掐过我。”

  

  我笑了起来,丁点大的孩子,就跟大人似地说着“我长这么大”,再“大”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朝她俯下身,凑近她的耳朵轻声道:“因为我喜欢你呀!”

  

  “喜欢一个人,就要掐她吗?”小公主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小公主的逻辑很简单,也很直接,可却教我犯了难,只好含混道:“这个……我小的时候,我娘常常会掐我的脸……”

  

  小公主放下了捂着脸的手,眼里忽然有了几分与她这个年纪大不相称的落寞,教我一下子措手不及:“母妃……从不捏我……”

  

  听到这一句略带几分犹豫而道出的稚语,我心里蓦地起了一阵酸楚。我想起娘替我梳头,拿戒尺打我,点我的额头,刮我的鼻子……这一些,吉儿和她的母妃都是不可能做的吧。宫墙之内,连这样一个孩子,都要为是否得到了母亲的爱而苦恼。争宠、争爱……真的是后宫永恒的主题么?

  

  小公主的眼里已有了泪光,小嘴一扁,几乎要哭了。我赶忙安慰她:“吉儿说什么傻话?你的母妃怎么会不喜欢你呢?爱有很多种表现方式啊。你想想,你的母妃和你在一起时是不是很高兴?那就是因为她喜欢你啊!”

  

  小公主听我这样一说,竟是很自觉地止了泪,认真地想了想,忽然冲我绽开一个笑,娇声道:“你说得对!母妃总是看着我笑!不过……”她清秀的小细眉皱了起来,柔嫩的额头上现出了纤细的纹路,竟是越发好看了,她现在已不仅是美貌,而有了一种动人的韵致,“不过,我好像挺喜欢你那样捏我的。”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伸手便将她揽在了怀里。感觉到小公主的脑袋乖乖地靠在我的胸前,我又不由得生出了一份怜惜:隋炀帝杨广很快就会亡国,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她的将来又会是怎么样呢……

  

  这一天,从早上起天就阴阴的,这时候突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路上泥泞,杨广终于下令全队停下休息。我和吉儿坐在车里,雨淋不着我们。老杨林过来看了我一回,杨广差来的小太监又到我们车前问了安,一切便都像是静了下来,只剩下了哗啦的雨声。

  

  吉儿显然是和我一样,一大早就被人拖了起来,这会儿已是困得直揉眼。我集了车里所有的垫子和毯子,给她铺好,让她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我自己却毫无睡意,便掀开车帘往外瞧。

  

  早上还热热闹闹浩浩荡荡的皇家队伍,现在却因着这大雨,顿时冷清了。四下只见一些零星的辎重,连马都很少见,人更是都躲去避雨了——有品级地躲进车里,实在没有车可躲的,在路边寻棵树,也强过站在外头淋雨。

  

  我四下里望去,偌大的地方,竟只见到了一个人影。那人立在地下,近身守着杨广所乘的御辇,一手扶着御辇的车辕,另一只手则始终扣着悬在腰下的宝剑。因是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他挺直的脊背,大雨瓢泼,水箭一样泄在他的身上,却丝毫没有能击垮他的身形。四周没有其他人作参照物,我却已经知道他的身材定是高大威猛,远远看去,他和那豪华的御辇比起来,都不曾显得渺小。

  

  “那是谁呀……”我喃喃道。

  

  “是宇文将军!”吉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这时趴在我的身边,将她的下巴垫在我的肩膀上,口里清晰地答道。

  

  吉儿说得平淡,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却已是惊得目瞪口呆:原来,他就是宇文成都!隋朝第二条好汉!

  

  宇文成都,宇文化及的二公子,北周的皇室血统,他的父亲和祖父都在隋朝得宠,他自己又是威猛无匹,武艺超群,真可说是从小就长在光环里的。上辈子看《说唐》时,只觉得宇文成都虽是宇文化及的儿子,生性却截然不同。他的父亲策划谋反,他却直到最后一刻还守在杨广的身边。君臣大义,虽不见得最是正确,却仍是教人动容。

  

  “饿……”吉儿在我身边小声地嘀咕。

  

  我也饿了,我咬着嘴唇皱眉。早上起得太早,吃的点心早就消化完了,快到中午了,又不见人来安排午饭事宜。吉儿不说,我还能强忍着,她这一说出来,我开始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难受。掀开车帘四处张望,想找个人叫,却是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吉儿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只好赶紧安慰她道:“吉儿乖,在车里等一会儿,我去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我找了件斗篷,罩在头上,推开车门。低头朝地上看了一眼,满是泥泞,心里知道我穿着这样的衣服下去,那肯定当场就要完蛋。可看看后头眨着泪眼期待地看我的小公主,狠了狠心,手一撑就准备跳下去。忽然有一个人影挡在了我的面前,他的手刻意躲避着,没有触碰我,但他已用自己的身子遮挡住了我面前的泥地,即使我不慎跳下去,也只会踩在他的身上,而不会被泥浆和雨水脏了裙鞋。

  

  “公主可有事?”他低着头,沉声问道。

  

  宇文成都!他如此近地站在我面前,我几乎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只是死死盯着他瞧,不放过一丝一毫我的目光能及之处。果然,如我先前所料,他的身形很高大,但绝不是铁塔巨人似的教人觉得迟钝蠢笨。他虽高大,身体各部分之间的比例都极好,让人只觉得挺拔威武。雨下得如此之大,他的身上已是湿透,再找不到一寸尚还有几分干的地方。然而,虽是如此,他全身上下仍是整肃得不见一丝凌乱。发丝湿漉漉地黏成了股,可高高挑着的发髻仍是端正整齐,雨丝沿着他的铠甲如注一般地泄下,可对他的影响只不过是使得银灰色的战袍难看地紧贴在他的身上,他的铠甲却不见丝毫歪斜,甚至连银质的光泽都未见减退。

  

  “公主。”

  

  他又道了一声,他并没有刻意压低音调,音色也不见喑哑,可我就是觉得,他的声音很沉,稳重得吓人。虽让人感觉冷冷的,但又绝不会失了礼貌,仿佛是从镜子中看里头的世界,虽然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即使伸出手,也只能触到冷冰冰的镜面,镜子中的一切,只能看,却是永远无法触碰到的。

  

  “宇文将军,我们饿了!”吉儿从车子里头探出小脑袋,用着熟稔的口气,微带娇憨地道。

  

  我不由得有些羡慕地回头瞥了她一眼,到底是年纪小,避忌和顾虑与她无缘。

  

  宇文成都躬了躬身,道:“请两位公主上车稍候,末将这就去安排点心。”

  

  吉儿嘻嘻地笑了起来,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溜向宇文成都,掩嘴笑道:“难怪父皇总说宇文将军是天底下最棒的!”

  

  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明知杨广绝不会这样说,像他那样的君主,之于臣子,就算再信赖仰仗,也仍是有所保留的。可吉儿那样甜甜的笑声,和明知是假的谎言,仍然会让人感到一种纯真的快乐。

  

  宇文成都很快地转过了身子,动作之急和他通常那种沉稳的模样大相径庭。我几乎以为他也没能忍住一个笑,却又不想让我们看到。可瞧着他迈着稳健的步子大步离去,我又无法想像,像他那样的人,也会笑。

  

  我没有急着回到车上,而是远远地看着他。宇文成都走路的时候,好像是只有腿在动,上半身则是巍然不动的,步频虽慢,行路速度却是异乎寻常地快,不一刻已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尽管只是这样匆匆一瞥,我已经可以肯定,宇文成都不愧是宇文成都,盛名之下,是一个黝黑冷漠的迷。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今天已经掉了新晋榜了,但还是更两章吧 :)谢谢火亲滴顺毛~~抿嘴~

仍旧是上午一章,下午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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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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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赴太原杨广遭袭 至半夜秦瑶生疑

  快一个月了,天天都是旅途奔波,虽然是皇家出行,但从早到晚都坐在马车里颠簸,真是辛苦困顿。想想这皇帝真是吃饱了撑的,好好的皇宫不待,偏要出来受这个苦。总算太原也不是很远了,苦日子终于要熬出头了。

  

  这一天,我正在马车里教吉儿玩“你拍一我拍一”,吉儿玩得兴高采烈,而我则为自己已无聊到这个份儿上了大为感慨。忽然,这次旅途竟出现了意料外的突发事件——有人来袭马队了!

  

  这次袭击无疑是经过了周密的计划的,我们刚行过一片地势陡峭的险山,到了一块洼地,杨广下令队伍停下,就地休整。因为洼地是狭长型的地块,整条皇家队伍被拉得很长。御林军被分成了三队,分守着头、中和尾,老杨林也提着囚龙棍,不停地在队伍前后巡视。宇文成都本来是寸步不离杨广的御辇的,但那天仿佛是宇文化及有事,禀明杨广,把宇文成都带在自己身边。

  

  就是这样一个时候,袭击者出现了。我从车里看见,这些人很有章法,队伍整肃,个个都有披挂,虽然不似皇家御林军的精致华贵,但很是顶用,一般的刀剑还真奈何不得。他们很精明地分成了好几队,却不是平均分配,主力的力量都在第一队,直接朝队伍中央杨广所在地扑来,其他的人则分散捣入了后妃、公主、臣子等的队伍。

  

  喊杀声顿起,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不绝于耳。吉儿吓得躲在我的怀里一动都不敢动。我一手揽着她,一手够着了我塞在车后的锏。把车帘放下,只留了一条缝,我可以从里头看到外边的情景,外头的人却很难看到里面。

  

  袭击者势如破竹,老杨林以一当百,但仍是陷入了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的苦战。有那么一刻,刀剑几乎已触到了杨广的御辇,老杨林吼叫连连,却苦于身陷战团,眼看要赶不及驰援。忽然,斜刺里杀出一支生力军,宇文成都带着几个亲随死士赶到了。他们是一路从臣子的队伍杀来,到了此地,已是浑身浴满鲜血。几个人一出手,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在御辇四近左冲右突,老杨林也终于缓过手来,一边往御辇冲,一边抢了一支号角,狠狠地一通猛吹。已几乎被打散了的御林军,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听到这一声号角,又渐渐地重新聚成了队形,开始朝御辇方向赶,只留了少数人护着其他车队,几乎已是安着牺牲这些皇亲和臣子的心了。幸运的是,袭击的队伍感觉到了压力,也在往回收,几队合为一队,集中力量攻击御辇。两队人马撞在一处,直杀得是天昏地暗。

  

  我抱着吉儿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吉儿别怕。”

  

  我心里知道,袭击者到了这一刻,已经完全地失了优势。他们的人数本来就比御林军少,要想成功,只有利用地形和皇室队伍的冗长。如今两队人马的主力相遇,又加着杨广这边有宇文成都和老杨林这样的猛将,我已经可以肯定,袭击者是没有胜算了。

  

  果然,两队人马,袭击者的队伍是越打越乱,御林军却是越战越勇。过不了一刻钟,袭击的队伍中有人打了一个呼哨,那些人便齐齐发了一声喊,退走了。御林军中便有几个人要追去,都被老杨林叫了回来,全体守在御辇旁,以防对手诈败。

  

  看着来袭击的那伙人多半是不会回来了,老杨林立即下令,清点人数,有伤的立即做应急处理。太医奔波于各队人马之间,忙得焦头烂额。这一次,战死的人数不多,大多数人都是轻伤,就是大家都受了不小的惊吓。清点完毕,老杨林下令全队开拔,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本来,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没过多久,御林军中竟有了一种流言,使得军心都有些动摇了,就连我和吉儿,坐在车里,都听到了这种流言:宇文成都应受失职查办。

  

  “因为宇文将军那日不在,陛下才会被置于那样一种岌岌可危的境地,累得大家受苦。”有人这样说。

  

  “宇文将军那日离开是皇上同意的,怎么能怪他呢?”也有人这样反驳。

  

  众说纷纭,但也只是在众人的口中传说,始终未见圣旨。那一天的战事过后,作战英勇的将士都或多或少有了封赏,唯独宇文成都,既无奖赏,也无降罪。于是,又有了一种说法:将功折罪。

  

  我坐在车里,经常能从车窗看到他。上次交战,他也受伤了,可他就好像是铁打的一般,日日夜夜守在御辇旁,好像是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不用……上“五谷轮回之所”……至少我每次往外看,总能看到他巍然的身影,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但与御辇的距离始终不超过两步。

  

  五天后,我们终于走出了山区,进了城镇,总算不用宿在车里了。皇室的队伍占据了好几座院落,才算全部住下。我和吉儿被分开了,没有住在给公主们的院子,老杨林亲自来接我,把我带到了他和杨广歇宿的院子。

  

  我虽然有些舍不得吉儿,但心里也是很高兴的,这些天,老杨林要忙着守卫,几乎一刻也不得闲,偶尔来看我,也就是略问一句,就赶着要走,如今终于是熬过了最危险的路段,也可以多说上几句话了。

  

  可到了那所院子,我才发现,事情并不如我想的那样,皇帝在场,我们得先陪着他用膳。几个宫女来替我梳洗,全套朝服,甚至比在马车里的时候更为憋闷。穿着这样的衣服,御膳就算是琼浆玉液,也是难以下咽。更何况,还有一个杨广,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左边一个妃子,右边一个妃子不算,还总要看我。我最讨厌他的眼睛,只得埋头装着吃得起劲。

  

  好不容易候着杨广用完了他的御膳,老杨林借口累了,讨了个旨,我们终于可以自由活动,而不必再陪着杨广受罪了。

  

  我和老杨林出了杨广住的正屋,到底是被选作皇帝下榻的地方,院子虽小,但也是别具匠心,天气也不错,不热也不冷,凉风习习,只觉得那月色下树影婆娑,影影绰绰的,几分羞涩,几分婉约。

  

  老杨林冲我眨了眨眼,伸手递过一个包裹,神秘地嘱咐我回房去看,看完了再出来。我疑惑地接了,在小太监的引导下到了我自己的房间,包裹一解开,我呆住了。小小的包裹里,竟包了几件我过去常穿的衣服,有我平日喜欢的男装式样的褂子,还有简单的小裙子,甚至以前王伯当送我的那套宫装也在里头。我本以为,这次出行,我作为杨花公主,行李中只会带着那些厚重繁复的服饰,却没想到,老杨林竟把这些亲自带了。这一番情意,让我心上一阵暖流涌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公主!公主!”门外有人敲门,是老杨林身边的太监,“公主,王爷让我来看看公主可好了没有,要不要派几个人伺候?”

  

  我赶忙应了一声,道:“不用,你先回去吧,告诉父王我很快就过去!”

  

  小太监走了,我则赶紧开始换衣服。三下五除二去了身上那些累赘的东西,手伸到包裹时,又犹豫了。在老杨林面前,我是不用担心因为衣饰不合礼而被治罪的,可是,这里毕竟是皇帝下榻的地方,穿那些褂子实在太不像样了。我不由得捡出了那件宫装长裙。按理,今天穿这条裙子应是最合适了。可我,手指一触着那丝润的质地,心里竟是震颤不已……王伯当……一想到他,我就止不住地心乱……他对我的指责,他对我的怒火……可是,我还是想念他……想要尽快见到他……跟他解释……他会理解我吗?……即使……不是理解……只是原谅……

  

  不知不觉地怔了半晌,到最后还是穿上了这一件宫装长裙,把头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什么钗环都没用,只用了一根缎带略扎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再没有什么不妥,便推门走了出去。

  

  小院里的石桌上,已经摆满了杯盆碗碟,老杨林一个人坐在桌边,正一手持壶,一手端杯,自斟自饮,身边太监和宫女一个都不见,想是被老杨林支开了。

  

  我直走过去,叫了声:“父王!”

  

  老杨林抬起头,一瞧见是我,面上顿时笑开了花,皱纹在他的脸上堆起了褶子,活像一张干桔子皮。

  

  “瑶儿来了!快坐!坐在为父的身边!”他放下酒壶,扬手招呼我。

  

  我笑应了一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酒壶,替老杨林斟酒。老杨林哈哈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双眼睛却只笑吟吟地看我。我被他瞧得害羞起来,低下头,小声问道:“父王怎么一直看着瑶儿,这身衣服不好吗?”

  

  “好!好!”老杨林捋着长须连声赞道,忽然话锋一转,笑得有些神秘,“不过,这衣服,一定不是瑶儿自己选的。”

  

  我一愣,老杨林没有说错,这件宫装是王伯当替我买的,若是我自己,恐怕是不耐烦穿这样的衣服的。我点点头,在老杨林身边坐下,一边问他:“父王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喜欢吃甜食,老杨林亲自夹了一块绿豆糕放到我的碗里,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看着我道:“其实老夫本想看瑶儿穿那件褂子的,那日第一次见你,你就是那个样子。”

  

  老杨林这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当下不禁有些懊恼,早知道,我就穿那件有点男装式样的褂子了,那件衣服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更自在,而且袖子又长,料子也厚实,不会得关节炎。

  

  “那天的事,老夫还没谢过瑶儿。”老杨林的面上忽然有了些失落,从我到登州以后,他一直没有提起过那日在长叶林落入陷阱的事,不想今天突然提起,我又是一惊。

  

  “父王,那只是小事,无论是谁,看到那样的情况,都会去帮忙的,父王怎么还记在心上!若父王再提,瑶儿可是会生气的!”我鼓起腮帮子,装作生气地冲老杨林嘟起嘴。

  

  老杨林仰天大笑了起来,眯着一双三角眼瞧我,道:“好!老夫不再提了!”

  

  我也一笑,点点头,低下头去吃碗里那块绿豆糕。忽听老杨林叹了一声,竟是很有些落寞之意,我不觉奇怪,抬眼看他。老杨林见我看他,寂寂地笑了笑,低声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老杨林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主语也不明确,我却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的是谁。那天在长叶林和他大战的老头儿,老杨林这话,一定是在说那个人的。

  

  “父王,他是谁呢?”我一直都不敢问老杨林长叶林的事,只怕他已把那件事因为耻辱,提起来就要发火。如今看他自己先说起了,我再也忍不住好奇,不由得问道。

  

  “他叫韩彦平,本是老夫帐下的一员大将。”老杨林边说边叹,显得很是惋惜,“这么多年了,只有他一个人敢出真本事和老夫较武。他武艺也好,老夫一直很器重他。独有一样,他为人过于孤高,恃才傲物,有时候,连老夫都不放在眼里。去年他喝醉了酒,犯了军规。老夫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军营,本想等他知道悔改了便召他回来。谁想他竟怀恨于心,这次,他知道长叶林失了王杠,老夫必会亲自前往查看,他竟事先做好了陷阱候老夫过去。若不是瑶儿……”

  

  我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见他又要提起我,赶忙截断道:“父王,瑶儿说了,这件事不要再提起了。”

  

  老杨林“赫赫”地笑了几声,端起酒,又喝了起来。可我却觉得,老杨林这酒,喝得并不高兴。早就听说,武学到了一定的境界,胜败已是不重要了,只想能求得一个对手。想老杨林这样的人,武艺自是不必说了,身份又是尊贵非常,要能找到一个能与他比武,并且敢与他比武的人,自是难上加难啊。韩彦平这一去,竟让老杨林惋惜到今天。

  

  见老杨林郁郁不乐,我便也倒了杯酒,说些笑话在旁相陪。直喝到半夜,老杨林心情不好,又加着这几天实是累了,竟自醉了,趴在桌上呼呼地睡着了。

  

  我怕他着凉,赶紧想把他扶回房去。可老杨林身材高大,又都是肌肉,这会儿睡着了,真是比一头牛还重。太监和宫女一个都不见,这个点儿了,估计都睡了吧……我扶着老杨林,一步一蹭地往前挪,直累得气喘吁吁,身子软腿打颤,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忽然,旁侧伸来一双手,从一边架住老杨林,一下子替我分去了大半的力量。我感激地望去,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照旧全套甲胄,剑不离身,威武的身形,却如石像一般冷淡漠然——宇文成都。这个时候,还没睡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有了宇文成都的帮助,我们终于把老杨林扶回了房,看他安稳地睡在了床上,我吹熄了蜡烛,和宇文成都一起退了出来。

  

  “公主,很晚了,请早些歇息。”他躬身道。

  

  虽然他这样说了,我却不愿就走。上次在马车外头和他近距离相见,他一直低着头,弄得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现在就不同了,虽然他的头依然是低着的,可是,仗着身高的差距,我仍旧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国字脸,端端正正的面相,眉骨有些突出,因为脸部的轮廓过于平直,使得脸颊和下巴的线条形成一个鲜明的钝角,他又总是板着脸不语不笑,弄得教人看着只觉得是对着个石膏雕像一般,又冷又硬。

  

  “宇文将军,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我不想就这么回去,没话找话,随口问道。

  

  “末将要为皇上守夜。”他冷冰冰地回答我,让我觉得,是因为我的身份,他才不得不回答我的。

  

  “宇文将军,你每天都值夜吗?”我不死心,继续搭话。

  

  “是。”这次,他连回答都懒得回答我了,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又开口催我,“公主,末将送您回房吧。”

  

  他几乎是安着心要将我赶走了,我无法可想,只得点点头,随他往我的屋子走去。

  

  他陪着我到了屋外头,躬了躬身,伸手推开了屋门,意思很明确,要我快点进去。我只好往屋子里头走去,走了几步,心里实在有些不甘,忽然想起我先前带出去的一个小镯子被我脱了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立即转身,想借口回去拿,好和宇文成都多说上几句话。不料刚一出屋子,竟见到宇文成都一手撑着墙,佝偻着身子,步子缓慢沉重地往前走。我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去,喊道:“宇文将军!”

  

  宇文成都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可我却看到了他的整个身体随着他的动作,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公主,请歇息吧。”他的声音仍是冷冷的,可是,话语中已有了明显的急迫。我忽然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急着赶我走,莫不是他已经感觉到不适,又不愿让我看到,所以才一直催我走。我刚进屋,那剧烈的痛楚就把他压倒了。

  

  “宇文将军,你怎么了……”既已看到了他这番情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走了,当下扶住他的身子,问道。

  

  “无事,是旧伤了。”他推开我的手,又要朝前迈步,不料刚动得一动,他已是痛得曲了膝,弯下了身子。

  

  这下,我看清了,他的伤应该是在左腿上。我蹲下身子,把他的袍子下摆略掀起了几寸,他的小腿上一截血一样红的伤口,让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宇文将军!”我偟声喊道。

  

  宇文成都已是痛得脸上煞白,冷汗一滴一滴地从他的鬓边滚落。我看着他的伤口,心里除了担心,还有极度的惊讶:宇文成都腿上的伤,不是刀伤剑伤,不是比武交锋留下的伤,而是鞭伤。而且,看他的伤,应是当年就未曾好好医治,于是这伤,便一直到了今天还在折磨着他。

  

  可是,宇文成都那样的贵胄,难道竟还有人敢用鞭子打他?他又为什么不反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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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秦瑶巧言劝宇文 世民妙语辩杨广

  我取了方才喝酒时老杨林用来镇酒的碎冰,拿我的帕子裹了,给宇文成都敷在腿上。冰有暂时麻痹的效果,虽不能疗伤,但可以止痛。我瞧宇文成都像是痛得好了些,便把他扶到院里的石桌边坐好,替他倒了杯酒,端到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只是不接,我也不催他,就这么端着等他。他终是伸手接过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我伸出手,想替他把酒杯拿过放好,可他却宁愿忍痛微微直起身子,自己把酒杯放回桌上。

  

  “公主,请去歇息吧,末将无事。”宇文成都分明痛得在咬牙,但他仍是从齿缝间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横了他一眼,原来,这个人不止外表硬,就连内心,也是狠绝得吓人。“你这个样子不行,我去找太医来。”我说着,起身便要离开。

  

  “不!”宇文成都一向恭谨的语调竟突然成了急喊,我不由吓得一怔,将要迈出的步子也缩了回来。宇文成都大概是见我害怕,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公主,末将这伤是小时就有的,过于劳累便会发作,休息几天也就好了,不碍事的。公主就请回吧,已是耽搁公主许久了。”

  

  原来是因为这几天太累了,我不由得叹道:“宇文将军,你既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伤,一旦累了就会发作,你为什么还这么拼命呢。虽然你是皇上的贴身护卫,但你也不必这样事必躬亲,没日没夜地守着啊!你可以安排别人轮班嘛!”

  

  宇文成都阖上了眼睛,因为疼痛,连呼吸都闭住了,熬过了那一阵,他才舒了口气,低声道:“前几日,便是因为末将不在,皇上才会遇险。即使皇上没有责罚,但那总是末将的失职,实在对不起君恩。”

  

  我已全没了睡意,听他这样说,禁不住摇头:“宇文将军,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典型的超人综合症患者呀!”

  

  宇文成都疑惑地看我,那样冷淡的人,竟也会忍不住开口问话:“什么是超人综合症?”

  

  我抿嘴一笑,回答他道:“超人综合症就是一个普通人在潜意识中总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超人,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若是有什么事他没有能做到,就会产生强烈的挫败感,不停地自责。”我瞧了一眼宇文成都,他正低着头不吭声,我继续摇头,我越说越觉得,上辈子在《超人》里看的这心理问题,和他真是太相配了,“ 对于超人综合症患者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旁人的评判,而是他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标准。”

  

  宇文成都默了半晌,缓缓道:“这些,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他没有对我用敬称,而是直接称呼我“你”。我在惊诧之下,竟觉得有些欣慰,也不知是因他终于把我当作了可以同辈相称的人,还是因他终于愿意放下那张辛苦的面具,而肯以真面目示人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想了想,自顾自地道:“其实,人力总有不可及之处,即使真的是力大无穷,飞得比子弹还快的超人……”说到这里,我忽地想起,宇文成都是一定无法理解“子弹”是什么的,可是说也说出口了,他亦未曾置疑,也就只好将错就错吧,“即使真的是超人,也有赶不及的时候。”我从酒壶中倒了一点残酒,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两个圆,一个大些,一个小些。我指着这两个圆又对他道,“你看,一个人的能力就好像是这样一个圆,能力越小,接触的世界越小,能力大了,接触的东西就多了,承担的责任也会越发的大。你在提升自己能力的时候,你肩上的责任也会越来越大,永远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你应该学会接受这个事实。”

  

  “可我……放不下……”宇文成都竟叹了一声,低低道。

  

  “你放不下什么?”我扬了扬眉问他,“是你的责任,还是你那百战百胜的声誉?”

  

  宇文成都被我问得一愣,嗫嚅着答不上来。

  

  我吐了口气,笑道:“我教你个法子,你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先想明白这事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还是在能力范围之外的。如果是在能力范围之内,那就尽全力去做好它,如果是你的能力不可及的,那就该趁早放弃,寻找更可行的方法,因为,如果以你的能力根本无法做到,即使你咬牙拼命去做,也不一定就会有好的结果。比如现在,”我看了看宇文成都,他垂头坐在那里,本来就是疲累过度,又因为腿上的伤痛,越发显得憔悴,“要知道,你是没有办法没日没夜地守着皇上的,即使你咬牙忍了下来,后果也只不过是腿上的伤发作,把自己的身体弄垮掉。万一再遇到有人来袭,你连还击的力气都会没有了。那样,你就算和皇上寸步不离,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说了这许多,他却只是默然不语。我叹了口气,看看天色,都快天亮了,想着明日还要赶路,便跟他道了声安,回自己的屋子去了。一路走,一路想着,也不知道我今晚这一番话,能不能起到作用。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就接到了杨广的旨意,说大家连日辛苦,今天休息一天,以作休整。

  

  我有些担心宇文成都,虽然还是觉得困,可既然醒了,我就赶着起来,跑到太医那里问他要了点伤药,便急着给宇文成都送去。不料刚走近后殿他的屋子,竟有一个军士拦住了我,为难地对我说,宇文将军在休息,让他守在这里,不要人去打扰。

  

  我笑了笑,点头说知道了,一边转身走开,一边把手里的药塞到袖筒里,打算等会儿去还给太医。宇文成都终于知道休息了,这些药,想必也用不着了。

  

  这一路,又行了十好几天,才总算到了山西。所幸这后半程还算太平,宇文成都基本和老杨林白天黑夜的轮班,宇文成都夜班,老杨林日班,有这两个人坐镇,想来即使有人还有袭击御驾之心,也没有这个胆子了吧。

  

  一到山西,就有李渊派来的专人迎候,而李渊自己,则等在太原,出城三十里接驾。我们到达时,各府各州的官员,还有百姓,到处的人,几乎快要把路给堵死了。这么多闲杂人等,我不能再堂而皇之地掀开车帘,只好悄悄地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路旁的人群中,立在最前头的那个,头上戴的乌纱缀着好几块玉饰,其他人都没他的玉多。我心说,这个人,一定就是山西太守李渊,未来的唐开国皇帝唐高祖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对他多看了几眼,可他腰弯得很低,头都不抬,我没法看清他的面貌,只觉得他的肩很宽,背很直,因为即使是现在,他的腰弯着,头低着,可他的背仍然是笔直地绷紧的,简直就好像戴了一块钢质的护背似的。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我猜应该是他的长子李建成和次子李世民,我从左边那个看到右边那个,猜测究竟哪一个才是历史上的明君,未来的唐太宗李世民。可还没等我猜出来,车队已过去了。

  

  御驾直接前往了新造好的行宫晋阳宫,杨广要上殿接见官员,后妃和公主则被安置在后宫。我私心里很想跟着上殿去瞧瞧李家父子,远远看见老杨林正下马准备随杨广上殿,不由朝他投去了哀怨的一瞥,他和我隔着老远,我也说不上话。没办法,只得坐在车里随队往后宫行去。忽然,有一个太监拦住了我们的车子,我只听到外头有人嘀咕了几声,便有一个声音在我们的车窗边响起:“公主,王爷有请公主随驾。 ”

  

  一听这话,我又惊又喜,嘴大张着半天也合不拢。赶紧整了整衣服,端正了头上的凤冠,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有人抬过来一乘小轿,我便坐着那轿子越过了公主和后妃的队伍,一直到了御辇旁。小太监住了轿,我一掀轿帘,就看见老杨林坐在马上眯着眼睛冲我笑。我禁不住心下感动,只是一道不经意的目光,一个几乎无理的要求,老杨林却这样爽快地答应了。我的心里忽然浮起了一个模糊的希冀,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爹爹的事,也永远不要跟老杨林道破……这个想法是那么的大逆不道,我只觉得心上好像被千万只小虫啃啮,一丝一丝的痛楚,却只是钻心……

  

  低着头,跟在老杨林的身后缓步走上正殿。杨广高高登上了王座,老杨林在王座下头,自有小太监看了座,我便立在他身后。王座的另一边,立着宇文成都,他是这里唯一一个佩剑的人。其他的随驾官员则在殿上并列排开,一个个恭谨整肃地站好,石像似地一动不动。

  

  “宣山西太守李渊父子见驾!”一声拖长了音调的宣诏,外头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宣旨声,像是人造的回声一般。

  

  从殿外急匆匆地走进来几个人,正是我先前看到的那个立在最前头的人,身后仍是跟着那两个年轻人。三人一进殿,便俯首见礼道:“臣李渊,挟长子建成,次子世民,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三人便一躬到地,身子弯着,候杨广的旨意。

  

  “三位卿家免礼平身!”杨广道了这一声,立即便有太监高声重复:“免礼平身!”仿佛当了皇帝,便是连话都不会说,定要人复述一遍,别人才能听得懂似的。我心里嘀咕,一边偷偷朝杨广瞥了一眼,他刚才的话里好像很是高兴,我有些不解,他不是安着要治治李渊的心才来的吗?

  

  杨广下了旨,李渊和他的两个儿子终于可以直起身子了,我赶忙趁着机会上下打量他们。李渊的面相很是端肃正气,两道眉毛弄得跟用重墨画的似的,方方正正的脸,连眼睛里都是肃穆。他身后的两个人,左边的那边长得跟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更为年轻些,眼角和下巴上的纹路少了几条。至于右边的那个,就大不相同了。他的脸是细长的,下巴很尖,全不是老爹那样方正的脸形,一双眼睛也是又细又长的,眼尾挑起,好像总有些眯缝着眼睛在笑的意味。我瞧见了他的眼眸,竟是琥珀色的,和他爹那样中正的墨黑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我不觉盯着他瞧,忽然,他像是察觉了似的,那双眼睛一眯一转,目光竟笔直地射向了我。我不觉心头一震,不由得垂下了目光,避免和他接触。可在我的心里,那双眼睛却长久都不曾消失,我突然觉得,他的眼睛就好像是狐狸的眼,时时刻刻都带着深浅难测的笑。

  

  “爱卿,这晋阳宫建得很好,朕很满意!不想卿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建成这等华院美景,爱卿的能力真是不可限量!”杨广抚着无须的下巴,点头赞道。

  

  我这才知道方才杨广会如此高兴的原因,原来,竟是因这晋阳宫造得很合他的意,不觉又对这个亡国之君多了几分鄙夷。身为一个帝王,国家、社稷、百姓、权谋都不在他的心上,只对宫殿、美女感兴趣,看到这晋阳宫,竟连自己到这里是做什么的都忘了,还夸臣子的“能力”,李渊治国论天下的能力他不欣赏,倒欣赏他造宫殿的能力,简直是匪夷所思。

  

  李渊身子一躬,大声称谢。

  

  杨广还处在兴奋中,哈哈笑道:“爱卿,朕定要赏你些什么,爱卿可有什么想要的?”

  

  杨广显然已经忘了他先前的来意,李渊还没有回答,一旁列班站着的宇文化及已是忍不住了,顾不上会落得个和李渊公然为敌,当场出班奏道:“陛下!确是规模浩大,精致豪华,然而,臣有一事不明。”宇文化及压着声音,那几句话好像闷雷似地在他的胸腔打转,一双眼睛已威胁地瞟向了李渊。李渊分明瞧见了,但他只是低着头不作声,倒是跟在他左后方的那个和他长得极像的年轻人不安地动了动步子,至于另一个年轻人,根本连眼睛都没抬,我不由得想,若是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转向宇文化及,恐怕颤抖的倒反是宇文化及了。

  

  杨广经宇文化及这一提醒,终于想了起来,他立即正了正身子,抹消了脸上的笑,肃穆道:“丞相为何事不明,但说无妨。”

  

  “皇上,想这晋阳宫工程如此浩大,李大人只有三月之期,是如何能建成的?”宇文化及的声音越发阴冷,听上去简直就像是一条觊觎着猎物的毒蛇,正咝咝地吐着红信,“莫不是李大人先前就造好的,此刻陛下来,才献于陛下。”

  

  宇文化及此话一出,殿上群情耸动,这晋阳宫乃是皇帝的行宫,臣子是不得私自建造的,若真如宇文化及所说,李渊是先就建造好了的,那就犯了逾制的重罪。

  

  老杨林也站了起来,喝道:“李渊,这可是真的?”老杨林当年随杨坚征战南北,百般艰辛才打下隋朝的江山,最在意的就是杨姓的天下能不能长久,对这等反心反举,最是介意。

  

  李渊慌忙拜倒,大声道:“皇上明鉴,微臣绝无私建,晋阳宫确实是皇上下旨后所建。臣等一家,受皇恩浩荡,岂敢有贰心!”

  

  我在一旁听着,没能忍住一个暗地里的皱眉,“皇恩浩荡”?李渊确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杨坚受到杨广的挑唆,革了他的职,把他们一家贬到太原,杨广还亲自带了人在半道截杀,要不是我二哥恰好路过,他一家几口就全都没命了。“皇恩浩荡”!这些为官的人,扯个谎,脸上不红不算,连心都不慌,就算长得再正气,这四个字也早在舌尖滚熟了。

  

  李渊说得忠心,宇文化及却显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逼道:“李大人自是会如此说,只是如何让人信呢?三个月建这样一座宫殿,莫非神人天助?”

  

  杨广已在暗暗点头,这晋阳宫造得实在是太好了,可能就连他也不禁相信,李渊是先造好的。

  

  “丞相且慢!”一个人影忽地从李渊的身后冲了上来,正是那个眼睛像狐狸的年轻人,此时他大声道,“皇上,若要凭证,可将这殿上的铆钉起下几个来,若是早就造下的,那钉子自是锈蚀的,若是这三月造的,便定是不锈。如此,一看便知。”

  

  他这个法子倒是简便,杨广当下点头道:“好!就依此办!”

  

  早有几个人搬来了梯子,爬上去,在顶上起了几个钉子下来,用绸布包好,交由太监呈给杨广。杨广便当众打开验了,那钉子闪闪发光的,就是站在下头也能看清,显然不是锈蚀的钉子。

  

  杨广高兴起来,说了声:“李卿家果然是忠心!”

  

  我在一旁倒是看不懂了,完全不明白杨广的心思。这个人,难道不是跟宇文化及商量好了来找李渊的碴儿的吗?怎么现在没找到错处,反而他倒如此高兴呢?我偷眼瞧了一回宇文化及,他黑着脸站在一边,教人看了就觉得寒碜得慌。我摇了摇头,对他深表同情,谁让他跟了这么个糊涂皇帝呢……

  

  “爱卿,这一位是?”杨广指着那狐狸眼睛的男子问李渊道。

  

  李渊赶忙躬身回答:“启禀陛下,这是小儿世民。”

  

  到了这时,我才终于可以吐出一口气了,原来,此人就是李世民啊!

  

  杨广像是很喜欢李世民,当下取下自己手上的翡翠如意扳指,交给太监。太监便捧着扳指,走下来,交给李世民。李世民朝杨广深深躬了躬身,道:“世民谢过皇上!”这才从太监的手里接了,戴在自己的手上。

  

  杨广在上头笑吟吟地看着,道:“这个扳指还是当年朕作太子时,父皇赐给朕的。如今送给爱卿,倒也正合适。”

  

  见儿子得了赏赐,李渊也领着李建成向杨广行礼:“犬子鲁莽,微臣谢皇上不责之恩。”

  

  杨广拊掌笑道:“爱卿说哪里话来?朕看此子,天庭饱满,目若朗星,丰神俊逸,将来定有大气象。朕欲过继此子,爱卿意下如何?”

  

  我在旁听了,心说这杨广别的事情不会,看人倒还有点本事。只是他虽说觉得李世民将来会有作为,但一定没有看出,此人是会夺他的天下的。

  

  “皇上青眼,臣谢主隆恩!”李渊说着,便带着李建成和李世民向杨广跪倒行礼,李世民当场就喊了“父皇”,一副惊喜不胜的表情。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他那副样子,不是出自真心。

  

  杨广哈哈笑着,点手把李世民叫到了自己身边,一边向李渊问道:“爱卿共有几子?”

  

  李渊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臣共有四子,长子建成,次子世民,三子元吉,四子元霸,现下元吉和元霸都在后堂候旨。”

  

  杨广听到李渊有这许多儿子,当下眉开眼笑,急着要都宣到殿上来。但凡君王,总有个毛病,好像想要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纳为己用。杨广皇帝做得不怎么样,这毛病却是十成十的,看到李世民好,就要把他过继为自己的儿子,还最好李渊有更好的儿子,再过继几个,真是贪心不足!

  

  早有人下殿去宣元吉和元霸,我不由瞥了一眼一直闷不作声的宇文成都,他就要和他这一辈子的克星,李元霸,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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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44-58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17722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55:43

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59-::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9161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2:01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146608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9:54

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熊窝窝- 给 熊窝窝 发送悄悄话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好看, 谢谢分享 -毛儿- 给 毛儿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红与- 给 红与 发送悄悄话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实在抱歉, 后面的实在贴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为什么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回复: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晕,后面还有好多,试了3遍都贴不上。谁来教教我怎么贴呀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逸风- 给 逸风 发送悄悄话 逸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回复: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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