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44-58

来源: 天真不是我的错 2009-01-09 11:55:4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7227 bytes)
第四十四章

  猛元霸大殿斗狠 勇宇文御前尴尬

  殿外传来乒另乓啷的脚步声,我心说还真不愧是隋朝第一条好汉李元霸,连出场的脚步也透着骄横天下的霸气。等到李元吉和李元霸上得殿来,殿上的众人都是一惊,有人已禁不住失笑起来。这两个人相差实在是太大了,和已经在殿上的李建成和李世民也不相同,真是难以想象,这四个人竟是亲兄弟。

  

  李元吉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很瘦弱,脸色也很苍白,一双眼睛好像总是睡意朦胧地睁不开,不时朝他爹飞快地溜上一眼。我很不喜欢他的眼神,总觉得像是带着几分心虚几分畏怯,“贼”,我想起这样一个字。

  

  和李元吉并肩走来的李元霸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算算他的年纪,应该比小罗成还小着几岁,但个子却是比李元吉高大魁梧得多,几乎赶得上他爹李渊了。身板那个瓷实,肌肉那个硬挺,深棕色的皮肤,浓眉大眼,头发跟涂了摩丝似地根根倒竖着,再配上他的大脑袋,还真有点像刺猬。

  

  李渊看见李元吉,便冲他点点头,到得看到李元霸,那眉竟是兀自蹙起了。李元霸傻呵呵地冲着他爹咧嘴一笑,李渊的眉头就越拧越紧了。

  

  “皇上,这是小儿元吉和元霸。”李渊冲杨广一躬身,介绍他的俩儿子。

  

  杨广瞅了瞅底下的那两人,看样子并不怎么喜欢。想想也情有可原,李元吉看上去太单薄,又总像是在转着坏心眼,至于李元霸,眼睛鼻子虽生得很有特点,只可惜那双眼睛总是定定的,一见人就是咧开嘴傻笑,李元吉早已见了礼,李元霸却还呆愣愣地站着。李渊一句话解释了这番奇怪的模样:

  

  “皇上,小儿元霸幼时得病,用多了凉药,落下残疾,总是痴傻,万望皇上勿怪。”

  

  一听这话,一旁的宇文化及那双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了,那意思显然是希望李元霸傻言傻语冲撞了杨广,好让杨广震怒,降罪于李家。然而,杨广今日心情好,对李家格外宽容,宇文化及又一次失算了。

  

  “卿家且宽心,朕不是那等青红不分之人。”杨广笑眯眯地道,一边点手招呼李元霸,和颜悦色地问他道,“元霸几岁了?”

  

  殿上的人都为李家今日圣眷这般隆重而眼红,巴巴地瞧着李元霸,杨广这一叫他,肯定又是少不了赏赐。不料人人都在羡慕,独独李元霸本人淡然处之,甚至都没有回答杨广一声。

  

  杨广的笑容僵了,大约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问的话居然没人回答,这种情况怕是从他出生以来就不多见了吧。李渊已急着要替儿子回答,杨广却冲他摆摆手,自己又问了一遍:“元霸,多大了?”

  

  李元霸总算抬头瞧了一眼杨广,但仍旧是不说话。

  

  李渊开始着急了,对着儿子斥道:“元霸!皇上问你话,怎么竟是不答?”

  

  李元霸翻了翻眼睛,竟是一脸的委屈,对他爹道:“是姐夫说的,不要和坐在上头的人说话。”他自以为是小声跟他爹说悄悄话,其实声音大得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杨广先笑了起来:“怎么,朕这么吓人吗?”

  

  李渊赶紧上前拜倒解释:“皇上,想是微臣之婿恐臣这傻儿子说出话来冲撞了皇上,才会这样跟他说的。”

  

  杨广点点头,说出的话让宇文化及气得攒紧了拳头:“朕知道,朕不怪他。”杨广又转向李元霸,愈加和气地道,“元霸莫怕,今*****无论说什么,朕都不会怪责于你,但说无妨。”

  

  李元霸朝上翻了翻白眼,又朝他爹瞥了一眼。李渊急着给他打手势,示意他快说,李元霸这才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喊道:“十二!”他这一句话说出来,真是很有石破天惊的效果,虽然他也未曾故意高声,但说出话来却是震得人耳朵发麻,再者,瞧他那个头,居然只有十二岁,在场的人,估计多半儿都很是吃了一惊的。李元霸既开了口,便大有不说痛快不罢休的劲头,竟又自己接道,“我可不是怕你!是因为我姐夫这么说!”

  

  杨广含笑问他道:“你姐夫又是谁?”

  

  李元霸一拍胸脯,噔噔噔地跑上几步,挺胸道:“我姐夫你都不知道啊!我姐夫叫柴绍,鼎鼎有名的!”

  

  我从一旁瞧见,李渊的脸都有些白了,想上去拉,但又好像在犹豫,身子动了动,还是没有上去。眼看李元霸离王座越来越近了,宇文成都站了出来,一伸手挡住了李元霸,喝道:“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宇文成都今日一身的金盔金甲,凤翅镏金铛是没有带在身上,只在腰下配了一柄錾金饰着大块红玉的宝剑,腰带上悬着杨广御赐的“无敌”金牌,一身金光闪闪,很是威武,若是常人瞧见,即使不知道他的身份,恐怕也会吓得腿打哆嗦。偏上李元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呆愣主儿,若顺着他还好些,如今一拗着他来,他立即就不乐了,当场拉下脸来,伸长手臂猛地一推宇文成都,喊了声:“去吧!”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也不见李元霸使了多大的力,宇文成都竟“噔噔噔”地连退三步,脸色登时就变了,手条件反射似地扣住了剑柄,“唰啦”一声,半截剑已出了鞘。

  

  “宇文将军!”上头杨广发话了,“元霸年小,又是有病未愈,就不要与他计较了吧。”

  

  宇文成都的脸由青到白,又由白泛出灰来,终是把剑插回了剑鞘,站在一旁闷不做声。

  

  我站在老杨林身后,对面看着他,不觉对他生出了同情,方才被李元霸推倒,宇文成都一定已是引为奇耻大辱,可碍于杨广,又不能发作,只有闷头忍耐。

  

  那边宇文成都忍得辛苦,这边李元霸却一点也不念他的情,这殿上那么多人,李元霸就偏生要跟宇文成都过不去。只见他三两步走到宇文成都面前,抄起宇文成都腰上的金牌,嘻嘻笑道:“这牌子很好玩啊!”宇文成都咬着牙忍他,却见他抬头冲宇文成都一翻眼睛,咧嘴道,“借我玩两天吧!”说着就要拽那块牌子。

  

  宇文成都忍无可忍了,“无敌”金牌是他声名的象征,是他用生命和鲜血搏来的,现在突然有了一个傻孩子要抢他的金牌,怎不教他怒火冲天。当下胼指如刀,正切在李元霸的腕上。常人若挨这一下,怕是整条胳膊都得废了,不料李元霸竟浑然无事地瞧了瞧宇文成都,除了拉着金牌的手松开了以外,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楚。这一下,就连宇文成都,面上也有了惊异之色。

  

  一直站在杨广身边的李世民,此时忽然开口了,只见他眯缝着细长的双眼,笑道:“四弟有所不知,这金牌是皇上御赐给宇文将军的,奖他万夫莫当,无人可敌之勇,岂是玩耍之物?”

  

  这话听着像是在称赞宇文成都,宇文成都便向着立在上头的李世民抱拳一礼,可是我却不由疑惑,总觉得李世民的话里像是藏着什么东西,让人猜不透。

  

  “无人可敌?”李元霸眼睛一瞪,不买账了,“就凭他?我就可以敌他!”

  

  这殿上人人都知道宇文成都的厉害,听到李元霸这样一说,嗤鼻的嗤鼻,窃笑的窃笑,个个都以为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然而,我心里却知道,这大隋朝,谁都不能说这话,唯独李元霸,他可以对宇文成都说得这话。我偷眼打量了一下殿上,原来也是有人和我抱着同样想法的——李渊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又白了,李世民则仍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是眼里显出了几分得意。我这才明白刚才他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想来他是知道他的这个弟弟性子烈,又好强,故意拿话激他的吧。

  

  宇文成都显然也很是不以为然,尽管刚才李元霸将他推得退后好几步,可他是与人无数次临敌交锋的猛将,自然认为,有点子蛮力根本不足以打败他。他毫不掩饰轻蔑之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连看都不朝李元霸看上一眼。

  

  这一下,李元霸几乎气得跳脚,一叠连声地嚷嚷要跟宇文成都比试,谁赢了这金牌就归谁。

  

  本来这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戏语,可杨广那个昏君,不知道爱惜自己的猛将,居然在这个时候,兴起了看热闹的兴致,连声说好,很是支持那个两人比试的提议。宇文成都憋了半天了,这时候听了个“比试”的旨意,竟是分外欣喜,连漠然的眼里都泛出了光来,他终于肯朝李元霸瞥上一眼了,抱拳当胸,问道:“你待怎生比试?”

  

  李元霸眼珠子一转,伸手指了指殿外的两头石狮子,喊道:“就用那个比!”说完,还没等人家答应他,他已自己当当当跑了出去,七八百斤的石狮子,就这么双手拦腰一抱,也不见他使力,石狮子就“嘎呀”一声,脱开了底座,被李元霸抱在怀里了。这么一下,已是让人瞠目了,那李元霸还嫌这狮子抱得不舒服,颠过来倒过去,好像手里抱的不是石狮子而是棉花球,到最后,他总算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一手托着石狮子的脑袋,一手扣着狮子前腿,就这么打横抱着,噌噌噌,一口气跑到殿上都不带喘气儿的。

  

  宇文成都拧着眉,面上也凝重了起来。杨广大声地喊起好来,直向李渊夸他的儿子威猛。殿上几个李家人都挺胸抬头,大有傲视群臣的架势。

  

  李元霸抱着个石狮子,居然还能说出话来,当下冲宇文成都喊道:“有本事,你也来这一个!”他一边说,一边猛地松手,石狮子“嘭”地一声砸在殿上华丽的大理石地上,石屑纷飞,几个文臣已是闪躲连连,唯恐那石头渣子溅到自己身上。

  

  宇文成都站着不动,我心里猜着他大约是有两层意思,一来瞧李元霸那样子,纯是较力,宇文成都基本上是没有胜算的,二来宇文成都一个大将,跟个小孩子较蛮力,传出去也不好听,赢了都不光彩,更何况还有可能输。宇文成都便只是蹙着眉,一双眼睛只朝杨广看着,意思很明确,希望他阻止这场宇文成都占了绝大劣势的 “比试”。

  

  不料杨广那个昏君在这个时候居然一点都不开窍,毫不理睬宇文成都的眼色,反而道:“宇文将军,你就把这石狮子再搬回去吧,元霸虽是孩子,和他比试,也不可失了公允。”

  

  嘿!我心里那个骂!这杨广果然是无道昏君!宇文成都为了他拼死拼活,洒汗流血,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杨广这小子居然胳膊肘往外拐,跟李元霸说什么不可失了公允。他也不想想,对李元霸公了,那对宇文成都可公不公呢!

  

  宇文成都虽不愿意,可杨广已发了话,他再推托就显得是胆小怕事了。当下卸了身上的佩剑,交给一旁的小太监,自己走上去,在石狮子面前蹲下,双手伸出,先托着石狮子的底座试了试,又略换了个位置,再试了试,终于找准了着力点,才双手使劲,口里喊了一声“嘿!”身子一挺,石狮子应声而起。宇文成都双手托着它,朝外头奔去。

  

  殿上群臣见此情景,齐声喊好,我却为宇文成都捏了一把汗。看刚才的情景,宇文成都分明已是弱着李元霸一大截了,李元霸是看也不看,上来就提,宇文成都却是找了半天的着力点,李元霸抱着石狮子的时候脚步甚轻,还能开口说话,宇文成都却是脚下带顿,很是沉重,面上也是绷紧的。

  

  宇文成都好不容易把石狮子放回了底座上,我远远瞧着他在外头喘了好半天,喘息稍定,这才回到殿上来,一张脸已略略有些白了。

  

  杨广赞许地朝宇文成都点点头,又对李元霸道:“元霸,宇文将军照样把石狮子搬回去了,这块金牌还应该是宇文将军的。”

  

  杨广这一说,李元霸可不乐意了,二话不说,扭头就往殿外跑。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他跑出去干啥,就连杨广都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朝殿外看。只见这李元霸,头也不回地跑出殿去,远远地跑到外头的桥上,把桥头的石狮子一手抄起一个,提着俩就跑回来了。殿上一干人等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个个直眉愣目地瞪他。李元霸还不自觉,举着俩狮子还冲宇文成都示威:“你来这个!这个!”每“这个”一下,他就把俩石狮子对着碰一下,石屑唏哩哩地落下,宇文成都已是连嘴唇都开始发白了。

  

  到这个时候,宇文化及再也坐不住了,出班奏道:“皇上,这样比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若就到此为止,两人不分胜负。”

  

  杨广看着宇文化及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丞相,朕行事怎可如此草率,自是要两人分出胜负,如此了结,想是两人都不能心服。”

  

  李元霸一听有人给他撑腰,嚷嚷得震天价响:“不服!不服!就是不服!”

  

  宇文成都看了他爹一眼,出乎我意料的是,宇文成都面对着他爹,那目光里竟是一点温情也不见,倒像是比往常还冷上三分。更奇怪的是,宇文化及看着儿子冰冷的目光,竟是习以为常似地处之泰然,当下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朝儿子扬了扬手,宇文成都毫不客气地眼睛一瞪,宇文化及立即就退了下去,多一句话也不说了。

  

  宇文成都咬着牙,朝那两个石狮子走去,缓缓地蹲下身子,双手使力,抱起了一个石狮子,又在肩上转了半天的力,才换到了左手上。他用手扣着石狮子的腿,以整个肩膀承起石狮子的力。好不容易撑住了,他又俯下身去,伸出右手去扣另一只石狮子。我看着他艰难地用左手的石狮子和右胳膊去夹那另一只狮子,心里大是不忍,有一种冲动,真想上去帮他。坐在我前面的老杨林发现了,立即向我使了个很严厉的眼色,其实不用他说,我也明白,这个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上去帮忙的。我若冲上去,是不是真能帮上忙先不说,宇文成都的台已是会被我干干净净地拆了,将来说不定还会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说,比武不成,还要一个女人去帮忙。没办法,我只好强自忍耐,看着宇文成都已是煞白的脸,只有偷偷地替他担心,给他鼓劲。

  

  宇文成都终于把两个狮子都举了起来,连转个身都迟缓得叫人揪心。我的目光紧跟着他,只见他刚迈出一步,突然一口殷红的鲜血箭一般地从他的口中射出,他整个身子就好像在一瞬间脱力,轰然倒地,两个石狮子撞在他的身上,又是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他胸前的金甲上已满是血污,也不知是他吐出的血,还是从他胸上淌出的血。

  

  一时间,好几个人都冲了过去,冲在最前头的竟是王座旁站着的李世民,宇文化及反倒落在了后头,杨广大声喊着:“太医!”大家手忙脚乱之下,竟没有一个人跑出去叫太医。见此情景,我捋起袖子就准备朝殿外冲去,老杨林又一次拦住了我,把殿当中的情形指给我看,原来李世民一手扶着宇文成都,另一只手在抓人。抓过一个小太监就往殿外推,一边吩咐:“快去叫太医!”手一兜,又抓过一个,吩咐道:“去叫几个人来!让他们把那个锦绣软凳抬来!”……

  

  李世民指挥若定,下达的命令简洁明了,在这种混乱不堪的情况下很是及时。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宇文成都的头,面上满是关切之色。我不由得想,这个人虽是心计深沉,但心还是好的,宇文成都因和他弟弟比武受了内伤,他便如此焦急关怀,想是也有几分愧疚在里头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收到两篇长评!!太高兴了!再更一章!!!谢谢云亲和m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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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楼] | Posted:2009-01-08 12:27|
燕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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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演武场遭逢变故 内宫室难猜心事

  那天后半天,整个晋阳宫都处在一片忙乱中,宇文成都的伤像是很不好,宇文化及对每一个人都摆出伤心欲绝的可怜样,却惟独不曾对他受伤的儿子多看上几眼。我跟着老杨林,到他的屋子远远地瞧过他一回,只依稀见到他面如金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块刺目的白被单。我很害怕,有心想过去细瞧瞧他,老杨林却阻止了我,想想也是,这么多的人,杨广也在,我一个女孩子就这么跑过去,若说得严重些,连皇室的体面都得被我损了。

  

  到得晚上,居然又传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明日,宇文成都和李元霸将马上较量武艺!

  

  我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完全不知道杨广那个昏君在想什么,难道真要逼死宇文成都吗?今天已是伤成这样了,明日再比,先不说是不是就能赢了李元霸,再要受个什么伤的,宇文成都又不是铁打的身子,他也是会垮的啊!

  

  我情急之下,急急地奔出去就要找老杨林,兜了几圈才找到他,二话不说,拖着他就往杨广的寝宫跑。老杨林一边跟着我挪步子,一边急问:“瑶儿,出什么事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一路走,一路头也不回地答道:“父王,您一定要帮帮宇文成都,跟皇上请旨,取消明日的比武吧!”

  

  老杨林一听这话,步子立即就顿了,任我怎么拉也不肯再向前挪一步。“父王!”我大声喊他,他却只是一脸肃穆地看我。

  

  “瑶儿,明日的比武,是宇文成都自己向皇上要求的。”老杨林正视我的眼睛,沉声道。

  

  我呆住了,宇文成都自己要求的……

  

  老杨林叹了口气,抓住我的手,开始往回走,一边轻声道:“瑶儿,你还不懂一个武者的义,那是宁可牺牲性命也不能失去的。宇文成都当众较力输给了李元霸,甚至吐血当场,明日一战,势在必行。”

  

  听老杨林这样一说,我已是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二哥曾说过,有些东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但我总觉得,人若是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生存是其他一切的根本。然而,我心里也明白,这一次,我是无法用这样的观念去说服宇文成都的。明日,不管他的伤势如何,他是一定会出现在演武场的……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了,也没有叫人,自己简单梳洗了,换了朝服,把所有能不戴的首饰都去了,一个人到了晋阳宫的正殿候着。我本以为这个点儿只会有我一个人,不料我刚到了晋阳宫,就发现已有好多人等在这里了,有从长安来的文臣武将,也有山西的官员,甚至还有宇文家和李家的家将长随。

  

  一群人面面相顾,像是约好了似的,今天都穿得比往常朴素,垂头无话,气氛竟像是有些凝重了起来。

  

  等了没大一会儿,李元霸就到了,今日和昨天可是大不相同了,乌油油的一套铁甲,越发衬得他跟开山太岁似的,手提两柄磨盘大小的铁锤,“哇呀呀”一摇就兜起一阵风,都没人敢站在他的对面,就连他家长随都是远远地躲在后头跟着。他座下那匹马跟他一样浑身漆黑,只有四蹄是白的,看上去真是人也威武马也精神,还真有些万夫莫当的大将风范。

  

  李元霸哇呀呀地吼了一阵子,宇文成都也出现了。若说李元霸今日是华丽多了的话,宇文成都便是正好相反,他已换去了昨日那身金盔金甲,换回了平日的银质甲胄和灰色战袍,手提凤翅镏金铛,座下黄花马,默默地站在晋阳宫殿前的另一边,和正吼得起劲的李元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看上去几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也是淡淡的冷冷的,只是脸色苍白了不少,他微微低下头,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掩饰这不正常的脸色。

  

  我有心想要过去看看他,可又碍于人多,只得远远地张着。忽然,号角齐鸣,马蹄声响,杨广到了!

  

  杨广先瞧了瞧李元霸,赞了一声,又去看了看宇文成都,便带着众人进殿去了。大家熙熙攘攘地一阵忙乱,我赶紧趁乱溜到了宇文成都身边,抬起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小声道:“喂!”

  

  宇文成都朝我转了转眼睛,把头点了点,示意他看见我了。

  

  “你怎么样?”我越发小声地问。

  

  “不碍事。”他没有看我,只是低声答了这一句。

  

  我白了他一眼:“你上次说不碍事的时候明明是碍事的!”

  

  大约我这回话说得多了,他终是瞧了我一眼,素日冰冷的眼底竟像是有了几分温度,嘴角微微一动,轻声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我越发担心了。小伤?昨天他那样吐血我又不是没看见!小伤?谁信啊!我这么想着,话便出了口:“我不信。你用全力推我一下试试。”

  

  这回,宇文成都连头都朝我转过来了,拧着眉头瞧了我一阵,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咬牙攒紧了拳头:“好吧,你不推我,那我来推你!”没等他拒绝,我就一伸手推了上去,“嘿呀呀”地用了半天的力,只感觉我用出去的力量都是撞在钢板上了,真正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我推了半天,宇文成都还是纹丝不动,等我再抬头,竟看到他在对我笑。他笑起来绝对不是那种阳光般灿烂温暖和煦的笑,他就像是久不惯于笑一般,嘴角抽动着,笑得很不自然。可我,看着那样的笑,却突然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仿佛他不是在对我笑,而是在对我说,尽管放心吧,宇文成都是什么都打不倒的。我终于松开了手,先他走入了晋阳宫。

  

  杨广今日很高兴,尽管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可以高兴的。他看看这头,看看那头,时不时地拊掌大笑。宇文成都腰上的金牌已被小太监收走了,现在放在杨广的御案上。杨广伸手拿起那块金牌翻弄着,朝下头笑了笑,大声道:“今日,两位爱卿比武,就由朕作这裁决。胜者,朕将钦赐这块‘无敌’金牌!”

  

  底下的群臣呼喝“万岁”声尽起,我心里却是止不住地鄙夷,一个皇帝,给了臣子的东西还要再拿回来重新分配,恐怕也是极少见的。

  

  比武的规则都是事先商定好了的,当下也就没有多说,一众人等跟着杨广起驾演武场,各各落座以后,宇文成都和李元霸各自提着兵器,骑着马,分别从两头进了演武场。

  

  “咚——咚——咚!”第一通鼓声雄壮地响起,震得人心里也像是在跟着一颤一颤。

  

  场上,两骑马正面对着在兜圈子,宇文成都没打算先行攻击,李元霸似乎也有所顾忌。就这么绕了好几圈,李元霸终于忍不住了,“哇呀呀”地发了一声喊,两柄铁锤一上一下,就朝宇文成都扑上去了。宇文成都手中凤翅镏金铛一摆,不去挡铁锤,反倒从上而下,用金铛尾的勾形凤尾一敲一拨,李元霸的铁锤就偏了准头。李元霸眼看着宇文成都从他的锤下轻松地拨马转开,只气得连连高声吼叫。

  

  两个人只战了没几回合,明眼人就都看出来了。宇文成都招式精妙,临敌经验极其丰富,却苦于和李元霸力量悬殊太大,又加着昨天受了伤,金铛略和李元霸的铁锤触着一触,就忙忙地一沉,要把力卸了。本来宇文成都有好几次都可以正中李元霸的要害,但都是因为金铛不敢与铁锤相触,而每每失了先机。至于李元霸,那就完全是相反的了,他力大无穷,但锤法却极粗糙,像是最简单的入门锤法,但这样简单的锤法,被他使得很是熟练,施展开来也不容人小觑。李元霸虽缺乏临战的经验,可他却像是有一种无师自通的本领,学得飞快,宇文成都刚使过的招式,一转身,他就能照样使出来还给宇文成都。我这才知道,虽然他年纪小,智力又有点障碍,可还真是一个武学白痴,他对别的都弄不懂,反倒能令他一门心思都在武学上,难怪有隋朝第一条好汉之名。

  

  宇文成都开始渐渐处于劣势了,他的精妙招式渐渐有些失去了作用,只得勉力支撑。李元霸好像已经猜到了宇文成都不敢去拿金铛碰他的锤,他举着锤,就拼命要去夹宇文成都的金铛。宇文成都只能左闪右躲,我远远看见,他的背部在微微抽动,分明已经吁吁带喘了。

  

  我正暗自为宇文成都捏了一把汗,场上的情景忽然急转直下,宇文成都一个疏忽,竟让李元霸双锤一合,扣住了金铛。我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心底里在呐喊:宇文成都,快松手!让李元霸夺了铛去!重伤未愈,再经不起又一次较力了!

  

  然而,宇文成都却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竟然牙关一咬,就在马上和李元霸相争起来。两人互不相让,两匹马咬着只是原地转圈,马蹄下飞砂走石,黄尘滚滚,好半天仍是不分胜负。忽然宇文成都仰头长啸了起来,我只觉得声音高亢得几近凄厉,已有几个文臣受不了这声音,而纷纷蒙住了耳朵,面露痛苦之色。李元霸显然也被这声音所影响,突然松开了铁锤,架着马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宇文成都夺回了金铛,啸声忽顿,我正心头暗喜,就见宇文成都从马上“轰”地一声栽倒在地,凤翅镏金铛也跌落在他的身边。

  

  我大急之下,人已不禁在观武台上站了起来。宇文家的家将已冲了上去,扶起了他家公子。宇文成都还没有失去意识,他不肯回去,示意家将扶着他在演武场上站直。

  

  杨广从王座上站了起来,带着一众臣子太监,浩浩荡荡地走下王座,手里拿着那块“无敌”金牌。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跟在他后头,猜测他是要宣布结果了。杨广会怎样判断,我一无所知,却暗暗地希望,那个结果会有利于宇文成都。

  

  “两位爱卿都是好武艺,朕大感欣慰!”宇文成都脸色煞白,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他是在勉力支撑,杨广却还要用这样的开场白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只是恨得牙痒痒,却苦于无能为力。“宇文将军武艺超凡,又在最后较力时胜了元霸一程,此金牌,本当再归于将军。然则,将军战后,无力落马,若是在战时,则元霸大可双锤一击,结果将军的性命。故此,朕以为,‘无敌’金牌还是应当交付元霸。”

  

  杨广话音未落,宇文成都的脸已经通红了。我听到有人在议论说宇文将军觉得羞耻,可我却不这样想。那一种红不是羞红的,那是更加危险的殷红,好像是血气上涌而造成的……

  

  杨广根本就没有费神去看宇文成都,他只是笑呵呵地把金牌交给李元霸,和颜道:“元霸,这块金牌现在是你的了。”

  

  不料李元霸却完全不领杨广的情,他接过金牌,看都没看上头的“无敌”二字,直接放到嘴里狠狠一咬,苦着脸又吐出来,嚷嚷道:“这是什么呀!原来不能吃!”

  

  杨广看上去是很喜欢李元霸,连李元霸亵渎御赐之物他都忍了,只是笑问道:“元霸本来以为这个是能吃的?”

  

  李元霸很老实地点点头,答道:“就是!要不我去要他来干嘛?”一边说着,一边气鼓鼓地把那块“无敌”金牌随手摔在地上。

  

  我想都没想,目光已先于头脑,向宇文成都投了过去。只见宇文成都倏地伸出手,狠命地捂住嘴,可是,血丝还是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他的面容越来越痛苦,就连捂着嘴的手都不能稳定,眼看就要脱力垂下了。我再顾不上男女之嫌,反正人们都在跟着杨广围着李元霸奉承,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伸胳膊,展开我宽大的朝服袖子,挡在宇文成都的面前。宇文成都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了,他再也忍不住,“哗”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尽数喷在的袖子上。我看着那触目的殷红,心里只是倒海似地翻涌。宇文成都最后看了我一眼,竟然“哈”“哈”地大笑了两声,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扶着宇文成都的家将一阵忙乱,七手八脚地将宇文成都抬上了车送回去。我低头看着自己袖子上那一大团鲜红,想起宇文成都,竟是止不住地心痛。我蹲下身,从尘土里捡起那块“无敌”金牌,用手指沿着那缝隙擦去了沾染其上的尘土,塞在自己的怀中。可究竟要拿这块金牌怎么办,我的心里也全没有主意。

  

  那一天晚上,我回答自己的屋子,换了衣服以后就一直呆坐在桌边等,但到底是在等什么,就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时间越来越晚,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我却还不肯睡。终于,有一个脚步声急匆匆地踏破了夜晚的静谧,我不觉“噌”地站了起来,直觉地感到,我要等的,就是这一个。

  

  “瑶儿!”老杨林在外头喊了一声,便一下子推开了门。我惊讶地看着从门里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的老杨林,今天的他,竟有些莽撞,我不由觉得不可思议。“瑶儿!”老杨林的眼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欣喜,看着我大声道,“宇文成都醒了!”

  

  我的心一下子腾了起来,又一下子沉了下去,好像是坐过山车一般。“他……他怎么样?”我止不住语声中的颤抖,急迫地问道。

  

  老杨林却并没有急着回答我,那双眼睛炯炯地瞅了我一阵,我被他瞅得茫然不知所措,又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下头去避他的目光。老杨林呵呵笑了几声,才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是使力过猛伤了脏腑。看着虽吓人,但只要醒了,也总可以将养过来。只是宇文成都年纪轻,若是不养好了,很容易落下病根。”

  

  我点点头,心里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见我一直不说话,老杨林像是有些误会了,急急道:“他不会有事的。现如今在山西,有太医随着照顾,将来定不致落下病根。”

  

  我冲老杨林笑了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如此关心宇文成都,昨日宇文成都在殿上当众吐血,老杨林也只是象征性地去看了看,也没见他开口闭口都是宇文成都,怎么今天,突然总是提起宇文成都呢?

  

  老杨林大概有些察觉了我的疑惑,面上竟有些讪讪起来,我第一次见他这样,不觉直盯着他瞧。他终是站起了身,对我干笑了一笑,道:“既是瑶儿放心了,那老夫也该走了。”

  

  “父王……”我喊了一声,心里却在疑惑,“放心了”?宇文成都吗?老杨林知道我在为宇文成都担心,所以才特地这大半夜地跑来的吗?

  

  老杨林走了几步,又忽地回转头来,对我道:“老夫想起来了,前年有西域的商人带来一些伤药,治内伤极好的,明日老夫就让人取来,这几日我事忙,瑶儿就替老夫给宇文成都送去吧。”

  

  我听到有伤药,顿时高兴起来,忙着点头,应道:“好,父王!”心里想着,这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看看宇文成都了,我还真是有些担心他。

  

  我站起身要送老杨林,不留神,被一件硬物硌了一下。我不觉伸手,从怀里取出了那块金牌,怔怔地看了半晌,喃喃道:“父王,瑶儿好像有些明白了‘义’是什么……”

  

  老杨林也在看着那块金牌,半晌都没有说话,忽然,他抬手从我的掌中拿过了那块金牌,看过来看了看黄金的龙纹,又翻回去看着那两个“无敌”的字样,突然开口道:“瑶儿,明日把这块金牌也一起拿给宇文成都。”我一愣,心说这时候拿去,不是又刺激宇文成都吗?却听老杨林又接下去道,“就说老夫说的,他宇文成都是当之无愧的‘无敌’。李元霸不过是天生蛮力的孩童,论武艺、论机谋,都是宇文成都远胜于他。较力比武之说,根本做不得准,让他不要放在心上。”老杨林说着,一手拿着金牌,另一只手从贴身的怀里取出一个金黄织锦的香囊。他张开袋口,把那块金牌放入香囊中,又将口儿收紧,便交给我,说道,“如果他还是不肯接这金牌,告诉他,老夫知道他嫌这金牌被地上的尘土脏过,现下,老夫就用这香囊替他遮了那尘土。”老杨林的面上显出了一种朦胧的浅笑,老年人在回忆往事时,常会带着那样的笑,“这个香囊,还是当日太后亲手缝给我和皇兄的……”

  

  我伸手接过那块套了金黄织锦香袋的金牌,心里,就和我的掌中一样,是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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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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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小秦瑶探视宇文 李世民谋划张洋

  第二天一大早,老杨林便如约差人送来了伤药,是用精细的小白瓷瓶装了好几瓶的。来人是跟了老杨林多年的贴身老太监,把伤药给了我以后,还悄悄地附耳对我说,靠山王的意思,让我多带些人去,不要落人口实。我也明白老杨林的用意,我在晋阳宫,便是杨花公主的身份,若是暗地里悄悄前往,被人发现了,反倒会流言传得满天飞,还不如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去,反正有靠山王的伤药撑腰。

  老太监走了,我便大张旗鼓地叫了好几个宫女太监,称说是靠山王的意思,让我去给宇文成都送伤药。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取来了一套常服,给我换上,又要给我梳头。我执意不肯,只说靠山王嘱咐要尽早给宇文成都送去,这一梳头又是好半天的时间。宫女们拗不过我,便只得替我简单地挽了髻就作罢了。

  一切妥当,我走出屋子,早有一乘软轿在等着了。我不由得有些憋屈,就这么一点点路,走过去能有多久,还要乘轿子,难道人做了公主就连路都不会走了么……虽然心里不乐意,可也无法,既是要按着公主之礼去,那也只有上轿了。

  似乎刚起轿便已落轿了,小宫女把我搀出轿子,早有太监大声通禀:“杨花公主奉靠山王旨探望宇文将军!”

  我被两个人左右夹紧搀扶着往前走,我心里着急,恨不得跳起来跑过去,可是那俩宫女完全不理会我的心情,走起来架势十足,贵气非凡,却惟独让我急得心头冒火。

  好不容易到了宇文成都的内室,第一眼竟看到宇文成都试图在两个家将的搀扶下下床。我吓了一跳,话就冲口而出了:“你要干什么!”这话一出,我身边的宫女,宇文成都身边的家将,各个都呆呆地看我了。我被他们看得脸上有些发烫,赶忙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道:“宇文将军,父王命我来探视,将军只消躺着就好,若将军挣着起了床,万一对伤势不利,父王的好意岂不成了坏事。”

  我听到身旁的两个宫女舒了一口气,对面那两个家将紧绷的脸也缓和了下来。只有宇文成都,深瞧了我一眼,终是抱了抱拳,道:“末将谢王爷、公主好意。”便不再试图下床,但也不肯就躺在床上,他示意家将拿些垫子,意思想要坐在床上。

  我皱眉看着两个大男人替一个病人弄垫子被褥,居然拿了藤的出来,几个叠在一起放在宇文成都的身后,还装模作样地扶着他靠在那一叠藤枕头上。我只瞧着宇文成都的眉拧了起来,脸也像是更白了几分。我只得咬牙忍着,才没有冲上去推开那两个笨蛋,亲自动手替宇文成都弄垫子。

  我从怀里取出那几个小白瓷瓶子,道:“宇文将军,这是从西域来的伤药,是父王让我带给将军的,治将军的内伤应是极有效的。”

  宇文成都见着伤药,脸色竟是微微一变,两个家将已上来接了伤药。我空了手,便只站在那里看他,他低了眼睛不再看我,我心里便明白,这个人,定是和我二哥一样的毛病,不肯要人提起自己的伤啊病的。

  我略等了会儿,又道:“父王还有几句话,托我转告宇文将军。”我说完这几句话,便不再往下说,只拿眼睛瞟向床边立着的两个家将。宇文成都瞥了我一眼,便立即会意,挥手让那两个家将退下,我也遣退了身边的宫女。

  “王爷有何话说?”没有人在身旁了,宇文成都没有再叫我“公主”,而是直接问我话。

  我不觉有些高兴,我可不喜欢总绷着脸端着架子跟人说话,实在是累得慌。冲他嘻嘻一笑,答道:“父王是有话的,不过要等会儿才跟你说!”说着,几步冲过去,一伸手,小心地托起他的身子,把那些藤枕头统统拨开。四下张了张,没找到软垫子,便拉过床里头的锦被,理理好,又用手在被子里头捶了几下捣了几下,弄出凹凸的弧度,再扶着宇文成都靠在锦被上。

  我细瞧了瞧他的脸,两道浓眉总算是舒展开了,他轻轻吐了口气,微微对我点了点头。

  “你这里怎么没有侍女呢?”我拖了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皱眉问他,“养病的时候,总是女子细心会照顾人,那两个家将怎么成呢。”

  “女人都是麻烦。”他微阖双目,往后靠在软被上。虽然说的是这样的话,但话语间却像是第一次少了几分镜子中的距离和冰冷。我有心想要跳起来反驳,可是他语调中的淡寞竟不由自主地也影响了我,我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心上隐约有一份藏得极深的痛。

  “你怎么这么说呢……”如果换一个场合,是另一个人这么说,我恐怕会激动地跟人家大声争辩,但在他的面前,我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看着他苍白的面容,那争辩的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像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微微偏过头去,低声道:“王爷有什么话?”

  经他这一提醒,我才想起金牌的事。我低下头,从怀里把金牌摸了出来。不想,他一看见那金牌,脸上竟倏地红了,又是那样骇人的血样绯红,紧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嘴角边又有了血迹。我赶紧抽出自己的帕子想替他擦,不料他一边咳得厉害,一边竟还伸出手来,重重地把我挡了回去。我明白他的意思,收回了帕子,起身去桌边倒了杯水,站在他床边候着。好一刻,他才咳得略好了些,我赶紧把水递上,他接了,喝了好几口,喘息才渐渐地平复了。我拿回杯子放好,看他拿着自己的帕子,擦去了嘴边的血迹。

  “你别这样……”我心里开始痛了起来,不觉把那块金牌又藏了回去,低下头,好像存着愧疚似地不敢看他,声音也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父王说,只有你配得这‘无敌’二字,李元霸不过是个天生神力的孩子,论武义他不如你精妙,论机谋他不如你老道。看他的锤法,顶多也只是粗通拳脚的程度,只不过是仗着力大,才占了优。再者,上阵交锋,带兵杀敌,岂是只靠蛮力就能成的?金牌上的‘无敌’二字,不是只有力大之人才配得上的。”

  宇文成都沉默着,不肯说话,也不肯正视我。我知道他还是过不去心上的这道坎儿,想了想,又拿出了那块金牌,把老杨林的织金香囊在外头裹裹好,一点都露不出那块金牌。然后托在手里,远远地给他看,一边说道:“你看,这香囊是父王给你的,父王说,他知道你是嫌那金牌落在地上,被尘土脏了,才不肯戴,他给你这个香囊遮了那尘土。”我见他不再像刚才那样抵触了,便试图把裹了香囊的金牌拿到他的手边,又道,“父王说,这个香囊还是当年皇太后亲自缝给先皇和父王的。”

  这香囊的来历终于让宇文成都有了反应,他微微震了一下,转头看我。我认真道:“父王真是这么说的。” 我这样一说,宇文成都便低下头,从我的手里看了一眼那一团闪着金光的方块物,我便拿着那块金牌朝他的手边更凑近了一点,要他来接它,嘴里只道:“这块金牌本来就是你的,而且,一直都是你的。”他身子一震,手也颤抖了起来,好像那块金牌有什么辐射的力量,越接近他,他便越难把持住自己。我不觉笑了笑,轻声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这块金牌是你的,只有你才配得上它。只是被李元霸当众那样亵渎,你的骄傲不允许你就这样收回去,是吧?”我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一个人的骄傲只是对他自己而言的,那是内心的感受,而不是旁人施舍赐予的。李元霸不过是个有些残疾的孩子,你真的觉得你不如他吗?你真的觉得你已失了那份骄傲,配不上这‘无敌’二字了吗?人啊,只要无愧于自己的内心,任别人说什么,也是可以挺直腰板,行得正坐得直的。”

  宇文成都的手指终于肯伸直了,轻轻扣了扣那块金牌,他忽地笑了起来,一开始,他的笑声是间断而短促的,听上去竟有些凄厉,然而渐渐的,便转为平和,最后竟成了无声的笑。唇边的笑意几乎消泯了他的脸颊与下巴的棱角,尽管他的目光很远,像是在望着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的远方,但我却不再觉得他的眼睛是冰冷而淡漠的,我甚至觉得,那一双眼睛里,竟也有了一种梦幻似的朦胧,让他的整个脸庞都仿佛笼在只有那种清晨才会有的柔和光线里,我想此刻,不会再有人觉得他的脸过于方正,过于肃穆,他的坚冷和强硬,似乎都已成了那梦幻的一部分。

  他终于接过了金牌,我忘形地握了握他的手指,他的脸上竟倏地晕起了一抹浅红,我不由得指着他笑道:“你现在真像抹了胭脂,比你以前气色还好呢!”

  从宇文成都那里出来,我借口说想一个人走走,执意让那些宫女太监跟着轿子先回去了,我一个人走一程,坐一程,看一程,果然是连杨广都盛赞的晋阳宫,每一处都透着精心。

  我刚在一座假山后停下步子,想细看看假山石上满天星星似的蓝紫色小花,忽然听到假山的另一面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你手也够黑的,拿自己弟弟的命开玩笑,这要万一他死了,你在你老爸面前可怎么交代?”

  才听了这一句,我先就已一呆,这个人说话的口吻和用词,既熟悉,又陌生,很久以前,我经常听到别人这么说话……

  “死不了!那日在殿上,我就查过他的伤。他身子都软了,手脚都是僵的,第二日再比,绝不可能赢了四弟。”

  我又是一惊,这是……李世民……他的四弟……李元霸……这么说,李世民口中的那个受伤的“他”一定就是宇文成都……

  我不由得回想,是什么时候,李世民就查看过宇文成都的伤?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那日宇文成都和李元霸在殿上搬石狮子较力,宇文成都当殿吐血,是李世民冲在最前面去扶着他的。我本来以为,李世民是因为挑起了李元霸的争胜之心存着愧疚,所以才会对宇文成都百般照顾。原来……我竟是如此天真……

  “学武是不错,”和李世民对话的那人“啧”了两声,接道,“这点我比不上你,那宇文是真伤还是假伤,换了我就只有抓瞎。”

  李世民“哈哈”地笑了几声,道:“先生也不差啊!这次若不是先生,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恐怕都难保全了。”

  李世民称那人为“先生”,可我却似乎觉得,他说这两个字时的口气,是带着几分戏谑和调侃的。更奇怪的是,这个“先生”的声音,我竟越听越觉得耳熟起来。

  我这边还在纳闷儿,那头两人已哈哈大笑着走远了,我未及多想,从假山后头窜出来就朝那两个人影跟了上去,远远地保持着距离,唯恐被他们发现,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我也一样听不到了。

  跟着两人七拐八绕,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竟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两旁茂密的树林灌木渐渐稀少,亭台楼阁也见不到了。我四下里看看,不由怀疑是不是已出了晋阳宫。

  前头那两人熟门熟路地沿着一条小道,走进了一扇不起眼小门。等两人消失在门里,我便悄悄地跟过去,扒在小门外头往里面瞧。这一下,可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门里竟是一个工地!

  起重机、推土机、翻斗车……我的眼睛从左望到右,从前望到后,那些应该已经离我很遥远的名词逐一跃入我的脑海。这这……这活脱脱就是一个我上辈子常见的现代建筑工地,只不过没有机械力,大多数靠的是人力或者马力——原来这就是精妙绝伦、气势恢宏的晋阳宫能在三个月内建造完成的秘密……然而着些机械,确实都应该是几千年后才有的,而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大惊之下,竟没有留意到脚下,一不留神踏空了半步,手条件反射地一撑,那扇小门年久失修,竟发出“吱呀”的一声尖响。我吓了一跳,拔腿就想跑,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小门在我的面前被拉开了,两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一个是正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半眯眼睛冲我挑眉的李世民,还有一个,瘦长脸儿,头发很短,刚够勉勉强强扎起一个发髻,却因为头发太短,发髻又小又不平整,一根根地勒着头皮,额头上绷得光溜溜的,那几根皱纹也淡了许多。这人……我认识……我忘记了尴尬,只瞪着那人发呆……他叫……张海?张河?张湖?张洋?是了,就是张洋!几年前,二哥在皂角林误伤人命,我去袁大老爷的府上给二哥求情,那时便见过他。一想起这个,我心上顿时浮起一阵不安,“秦琼还有妹妹?”我还记得他那样嘟囔着冲我白眼。现在又看到这些……上次我的猜测,难道竟然是真的?

  “是你啊!”张洋的目光,从惊讶转为了含义不明的笑,双臂抱在胸前,微微朝后仰着身子,歪头看我。

  “怎么,先生也认得杨花公主?”李世民在一旁笑道。

  “杨花公主?哈哈哈!”张洋爆发出了一阵毫无顾忌的大笑,“这可真是经典!”

  我不觉蹙起了眉,李世民不解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洋像老朋友似地拍着李世民的肩膀,笑道:“你是不知道的,那话要到清朝才流行,不过她是知道的。”说着,他的眼睛便一溜一溜地瞟向我。

  我有些不快,他的眼里分明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我甩了甩袖子,明知他说的是“水性杨花”那四个字,嘴里却愤愤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如果不知道,秦琼会有妹妹?”张洋放下抱起的手臂,朝我逼近了一步,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寒森森地闪光,“别以为这些年就你在这儿过了,我可从没有忘记过你。除非……”他忽地眯起眼睛,盯着我仔细审视起来,“除非你是从宋朝来的,或者从明朝?”他顿了顿,又自己摇摇头,否定了刚才的想法,“这不可能,你刚才瞧见我这些东西的时候,分明是认识的。”

  我无言以对,他已经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也把我的底细给泄了,当着李世民的面。我不禁瞥了一眼李世民,他淡淡地笑着,瞟向我的目光里有几分好笑的意味,难道张洋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对他和盘托出?那么现在李世民也知道了我是和张洋一样,从几千年后而来?

  “其实你该谢谢她的,”张洋不再理睬我,转头看向李世民,“她哥哥就是那天救了你老爸的人。”

  “哦?是琼五爷?”李世民的眉微微一挑。

  “就是他。”张洋和李世民一问一答,似乎已根本忘了我的存在,“他们的老爸就是秦彝。”

  李世民听到爹爹的名字,面上也有些动容,“秦彝?当年的马鸣关总兵?”他那双细长的狐狸眼扫了我一眼,“死于靠山王之手。”

  我心里一跳,爹爹的事情,二哥在老杨林面前是扯了谎的,告诉老杨林爹爹叫秦理,若是爹爹的事让老杨林知道了,他会不会暴跳如雷,认为二哥骗他,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做下了养虎为患的荒唐事?

  “哈哈哈!!”张洋又是一阵大笑,“所以说,这丫头混得不错啊!秦琼也只不过是个挂名的十三太保,她倒有本事混了个公主当当。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荣华富贵,不享白不享!”

  张洋这番肆无忌惮的话,让我只听得心头冒火,气怒之下,扭头就走。身后,传来李世民带笑的呼声:“杨花公主慢走,待世民送公主一程。”

  我并不理睬,脚下只是加快了步子,然而,身后却有一个更为急促的脚步渐行渐近,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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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小秦瑶腹背受敌 老杨林心底盘算

  身旁的人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走得快他便也快,我若慢了步子,他就住了脚步等我,我甩不开他,只得和他并排往前走。

  

  “皇姑姑有心事?”默不作声地走了半晌,他忽地说出这一句话来。

  

  我有些愣,这个称呼第一次听到,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见他笑嘻嘻地在看我,我才忽然想起,他已被杨广过继为皇子了,我是老杨林的义女,论辈分,确实是他的“姑姑”了。想明白了这一层,我不觉有些汗凛凛的,我还不太习惯一个比我年长的人做我的后辈。

  

  “在这晋阳宫中,好吃好喝好睡,能有什么心事呢?”先前在假山后偷听到他和张洋的那番话,我便知道,李世民不愧是将来当皇帝的人,尽管现在年纪尚轻,不曾历过什么大事,可也已经是心思了得,不容人小觑了。听他那含义不明的一问,我便只拿反问去应付他。他既不肯泄了他的底,那我也不能让他摸清我的心思。

  

  “皇姑姑不是去看了宇文将军过来的吗?”他好像是换了一个话题,单问了一句。可我把他的这一句和上一句问话连在一起,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颤。

  

  “父王让我给宇文将军去送伤药。”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随口答道。

  

  “哦?”李世民好像很感兴趣,又问道,“是什么伤药?”

  

  “是西域商人带来的药,治内伤疗效极好的。”我垂着眼睛,只看着自己身前的路,不去看他。

  

  “是这样,这等伤药也是值得皇姑姑亲自跑一趟的……”这一句话尾音极缓,教人不能确定那究竟是带着询问的上扬,还是肯定的平实,又或者两者都不是,便是要教人生出一种无法确准的空悬,不上不下的难受。

  

  我低着头不吭声,李世民的话总让我觉得憋闷,好像他时刻在我身边经营着好几个陷阱,洞口黑洞洞地敞在那里,我只能感觉到,却没法看得清楚。而他,便站在陷阱之间,笑吟吟地诱使我心甘情愿地往里头跳。

  

  “皇姑姑和张先生倒是旧识?”他见我不肯再回答,像是知趣地换了一个话题。

  

  “二哥当日在皂角林误伤人命,我曾去袁大老爷官衙求过情。”我不想多说,只简略答了一句。

  

  “我不是指这个,”李世民含笑瞟了我一眼,“而是指更远的时候。”

  

  更远的时候?我心里一紧,他莫不是指的我上辈子?张洋果然是把什么都对他说了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加快了脚步,只是闷头往前走。

  

  “你明白。”李世民的声音忽然变了,短短三个字,却是如坠冰窟似地冷峻,“你能认贼作父保全自己,说明你很聪明,也识时务。你一定清楚,还是不要违拗我的好。”

  

  我怔住了,李世民这话是什么意思?张洋显然已告诉了他,自己是从未来而来的,那么张洋究竟说了多少?李世民已经知道自己将来要做皇帝了吗?

  

  “你?”我冷冷一笑,“皇侄儿,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顺从你?”我故意把“皇侄儿”三个字说得很是清晰,既然他叫我“皇姑姑”,也是时候拿点长辈的架子了。

  

  李世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方才他还把一声“皇姑姑”叫得有几分装模作样的恭敬,如今已是什么都没有了:“我们都知道,杨家的天下不会久了。至于将来……”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拿眼睛毫不放松地盯着我,他的目光和他的语声一样,透着森森的冷意。

  

  我不由得身子一哆嗦:将来的事,他果然也知道了……

  

  “二公子!”我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忽然有一个人大喊着就追了上来,是张洋!他一上来就勾住李世民的肩,很是亲热地拍了拍,我却注意到,他已不动声色地把李世民从我面前拉开了,“二公子,你瞧你,我就知道,你要送这漂亮的公主一定就没好事,这老半天了还在半路上晃荡,你不是对人家动心了吧?”

  

  “瞧先生说的,不过是和皇姑姑说几句话罢了。”李世民眨了眨眼睛,只是一瞬的功夫,那眼里的冰冷已是消失殆尽,面上又漾起了浅淡的笑,“不过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父亲那儿还有事儿等着我。既是你来了,就劳烦你送送皇姑姑了,我得先走了。”

  

  我本以为李世民不会这样就走的,他正说到将来,说到权势,说到收买人心……他并不曾掩饰他对这些的渴望,我本来以为,他不会舍得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就走的。然而,他走了,很干脆很爽快地走了,我又一次错看了他。究竟是因为他觉得再待下去也不见得会有结果,还是因为他对自己有着极度的自信,使得他对这个尚未给出的答案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甚至已不急于在今天索要……我不得而知,但我唯一知道的是,他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已开始让我不寒而栗。

  

  “我没说。”张洋一俟李世民走远,便匆匆开口道。

  

  我转脸望他,一时间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他将来要当皇帝的事,我没说。”张洋见我不明白,不由得皱了皱眉,说得已是不能再明确了。

  

  我有些愣,张洋没说?那刚才李世民的话……难道不是在暗示杨家的天下就将归于他手?

  

  “不过他是有些猜到了,”张洋咧了咧嘴,吸了口气,“怪我,太心急了。急着帮他们家造了这晋阳宫,他自是以为我在跟李家示好,他又知道我清楚未来的事,肯定就往那上头去想了。”他顿了顿,又笑起来,冲我摆摆手,“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他也不能肯定的,我当初还跟了袁天罡,到现在也还不是跟姓袁的说拜拜了。李世民现在只不过想从你这里套点话罢了,你小心别露给他,让他知道将来肯定要做皇帝了,那还用得着你我么?”

  

  我一惊,想起当日在衙门书房里见到的那个看着和蔼的老伯,不由得问道:“袁大老爷怎么了?”

  

  “他早就不是大老爷啦!”张洋双手叉腰,越发得意地笑道,“他既带着我到了太原,见着了那几个李家人,他的用处也就完了。还留着他干什么?李家人面前,只要有一个能人就好。”

  

  我这才明白,张洋以前会在袁天罡府上当一个“副手”,竟是把袁天罡当作了跳板。他和我不同,他来到这里时并没有得着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身体,若没有靠山,就他一个没有户籍的人,是绝走不到李渊面前的。

  

  大概察觉了我并不那么欣赏他的这番得意,他冷了脸,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你以为你自己有什么不同吗?你认了杨林,现在他保你平安,将来老头儿打瓦岗寨的时候,我瞧你怎么对他!”

  

  张洋这番话说得我心里一沉,将来……将来的事情我一直不敢想……当我再面对老杨林的时候……我不由闭上了眼睛,心里已是揪成了一团。

  

  “其实我们两个,可以说是一条船上的。”我心绪极乱,默然无语,张洋却忽地又开口道,语气已不似刚才那般冰冷,却换上了一副惺惺相惜似的推心置腹,“你看,我们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在这个时空,也就只有我们可以真正地互相了解。我羡慕你有个好哥哥,不像我,什么都得靠自己空着手打拼。至于将来么,你总是跟着秦琼保李唐了,我也肯定在这‘真命天子’身边混口饭吃,没准还要借你的助力。”张洋搓了搓手,这一回的笑竟像是颇为高兴,“我是不瞒你的,你也知道,人跟人之间总是要有互相利用的关系才能合作得长久。我既然想你的助力,那我自然也得拿出点什么。”他笑着瞥了我一眼,那目光竟是有些审视的意味,好像想从我的脸上探究出点什么,只听他突然问道,“你喜欢宇文成都吧?”

  

  我吃了一惊,一句回答已冲口而出:“不!”

  

  张洋耸耸肩,道:“这是我要送你的第一句话。我是不管你喜欢谁不喜欢谁的,不过宇文成都,你最好躲他远点儿。这人死脑筋,跟着杨广,就在那一棵树上活活吊死了,可惜了那一身武艺。你如果觉得姓杨的天下还能撑上一阵子,要讨好姓杨的,杨林老儿就是足够了,宇文成都对你没有一丁点用处。你如果要嫁人,我给你个提议,李世民正想着要和姓杨的结亲,这也是我跟他说的。”张洋带着几分志得意满地笑了笑,似乎是对李世民肯听从他的建议很是高兴,又接道,“和姓杨的结婚有几样好处,第一,隋朝的江山还有一阵子,那宇文化及日日夜夜想着要把李家人置于死地,跟姓杨的结了亲,这一阵子总是可以平安保过了,第二,将来人人都要推翻杨广的时候,李世民可以扛着正统大旗出来,进可以说光复隋朝,退可以说替亲家惩罚乱党,这第三嘛,当公主的总是细皮嫩肉琴棋书画皆能的,娶一个进门,不吃亏!”张洋说到这里,突地瞟了我一眼,又补了一句,“当然,半路出家的公主是例外。”

  

  我明知他说的是我,可不知怎么的,竟也没生气,只是问道:“你是说,最理想的是嫁给李世民?”

  

  张洋听我这样一说,嘴边挂着笑,大大地点了头,似乎对我的理解力很是欣赏:“告诉你吧,李世民的妃子里是有隋朝的公主的,吴王恪就是这隋朝公主的儿子。只是那公主在亡国后就低调得很,关于她的事,就是历史学家也说不出多少来。”张洋哈哈一笑,瞧着我道,“当然,你本来肯定不是那位公主的,不过你若有意,我可以替你在李世民面前拉个线牵个绳什么的,就此把这妃子的名额归给了你。你想想,嫁给了李世民,荣华富贵不说,就是秦琼也能跟着你沾光,多好的美事儿啊!”说完了这番话,他没有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转身往后头走,一边笑,一边丢下了一句话:“你自己就好好想想吧!”

  

  张洋走了,我一个人沿着晋阳宫的小道回廊往回走,再也没有心思注意宫中的处处美景。荣华富贵?我不觉嗤笑,我心里有诸般的感情,冲撞得我只是觉得心乱如麻,然而,无论有多少心思,唯独这“富贵荣华”四字从不在我的念想里。即便是当日我们一家四口只仗着大哥的铺子过清苦日子,我也照样过得很快乐,反倒是现在,被人敬着杨花公主,和二哥分别,惦念王伯当,挂念娘和大哥……心里还时时有着这般那般的矛盾……嫁给李世民?真要让我身在那后宫中,和亲人三年五载也见不上一面,纵然吃的是金子又能如何?早已失了那单纯的快乐了。

  

  然而,关于宇文成都……我一路走回我的屋子,还是没能理清头绪。李世民和张洋的话让我意识到,尽管我自以为做得很大方,但流言却仍是无法杜绝。我喜欢宇文成都吗?当着张洋的面,我毫不犹豫地答了一声“ 不”,但此刻,在我的心底,却悄悄浮起了一个“喜欢”。我喜欢他的强韧,喜欢他的固执,喜欢他难得的笑……可是“喜欢”和“爱”终究是不同的,“爱”是占据了一整颗心的感情,既是整个地都给了人,那还怎么可能有剩的给别人呢?

  

  那天晚上,老杨林回来的时候,我还怔怔地坐在屋子里发呆。他出声叫我,我才像是如梦初醒,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点着的蜡烛已只剩了一小截,因没人剪烛芯,蜡烛的光半明半暗的,好像随时都要熄灭似的。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小碗燕窝粥,我依稀记得,是下人送来的晚饭,我却根本忘了吃,竟也不曾觉得饿。

  

  “瑶儿,怎么了?为什么连晚饭都不曾吃?”老杨林皱着眉头看桌上的碗碟,问我道。

  

  “没有什么,父王,只是不饿。”我不是不想告诉老杨林真情,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这怎么行,饭总是要吃的!”老杨林叫来了人,撤走了桌上已经冷了的饭菜,重新端了一碗鸡汤面条上来。

  

  清汤的颜色金黄得让人垂涎,略略飘着的几片翠绿的菜叶越发把这一碗色泽点缀得更为光鲜。我虽然满腹心事,但一看这面条,立即觉出了饿,当下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老杨林在一旁看着我吃,面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嘴里哄小孩似地轻声嘟囔:“慢点儿慢点儿,别噎着了。”

  

  一碗面条很快下肚,我这才满足地吐了口气,放下了碗。老杨林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笑,问道:“瑶儿可饱了?”

  

  我腆着肚子点头,嘻嘻笑着回答:“嗯!谢谢父王!”

  

  老杨林瞧着我,若有所思地道:“老夫想到了,难怪瑶儿胃口不佳,在这行宫,也无人陪瑶儿跑马练武,定是憋闷坏了吧!”

  

  我微微一愣,没想到老杨林会把我今晚的反常归结于在晋阳宫憋出来的,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感激,老杨林的这一番假设,使我可以免了费力的解释,怎不教我高兴。

  

  “今日,瑶儿去看过宇文成都了?”老杨林捋着花白的长须,问我道。

  

  我点点头,心里忽地转过李世民和张洋的话,不觉顿生了犹豫:我要不要把那些话告诉老杨林呢?可又实在觉得难以启齿,又怕真说了,老杨林也会误会。我只得垂下头,闷不做声地听着。

  

  “他可好些了?那药可管用?金牌他收回去了么?”说到宇文成都,老杨林便再没有那么轻易地放过我,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不由得想,宇文成都那一番“义”也定是感动了老杨林,对他的关心便忽然盛切了起来,也不放心下人的回报,定要我亲自去探视。

  

  我一五一十地把上午在宇文成都房里的事告诉老杨林,老杨林边听边点头,到最后竟笑了起来,点着我的额头喜道:“没想到瑶儿这样有办法,老夫昨日虽把那香囊给了你,但仍是担心宇文成都不会再接这块金牌。瑶儿倒是有法子让他接了,不错,比老夫强!”

  

  我笑着在老杨林的指头下前前后后地躲,回道:“父王可又在取笑我了,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把父王的话搬给了宇文将军罢了,怎能和父王相比呢!”

  

  老杨林听我这一说,仰头哈哈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才又正色对我道:“瑶儿,太医说,宇文成都的伤有些不好,接连两次吐血是伤了脏腑的,若不好好调养,将来便再用不得大力了。”

  

  老杨林说得肃穆,我心头已是一跳,对于一个武将而言,用不得大力,那和武艺尽失已几乎没有了分别,别说宇文成都了,就是我也无法接受……

  

  老杨林见我低头不语,便又说道:“瑶儿,你明日再去宇文成都那里看看吧,若那药用得好,老夫那里还有,便叫人给他送了去。”老杨林一句一句地细细嘱咐,最后又叹了一声,低声道,“宇文成都那里连个侍女都没有,瑶儿若有空,便常去看看他吧。”

  

  我点头应了,想起宇文成都那里的情景,不觉向老杨林问道:“父王,您也知道宇文将军那里没有侍女吗?”

  

  老杨林吐了口气,笑了一笑,道:“这事儿京城人人皆知,宇文成都的身边从无女子。”

  

  我不由得奇道:“这是为什么呢?”

  

  老杨林耸了耸眉:“谁知道。皇上曾想赐他个侍妾,他竟当殿拒绝了,只说女人是麻烦。麻烦?……”老杨林“哈”“哈”地接连笑了几声,面上竟显出几分赞同来。

  

  细想来,老杨林自己的身边,也没有几个女子,我不禁也随着他笑了起来。然而,心里只消一想起宇文成都,总像是立即结起了一个谜团,亘在心头,教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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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成都重伤受煎熬 世民深谋遇天真

  一连几天,我每天都会去看宇文成都,先是因着老杨林的嘱托,老杨林很关心宇文成都,常常送些药什么的,他自己没空,便总让我送去。到得后来,即使老杨林没什么东西要送,我也会过去,宇文成都的情况很不好,现在已是不用太医说,我也能察觉得到,我不放心。

  

  已经好几天了,宇文成都还是没有一点力气。他第一次和李元霸在大殿较力吐血,虽然也很严重,但第二天他就恢复得差不多了,那天演武场比武前我推他测试,根本就是蜉蚁撼树,以我的力气是不能推他得动分毫的。可他第二次吐血到现在,那么多天过去了,他却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即使只是坐在床上稍久了一点,一张脸就要青白得吓人了。

  

  病得久了,他的性子也有些变了。像他那样沉稳的人,有一次我去的时候,竟然瞧见他正对着几个家将暴跳如雷,大声喝骂。几个家将已是面如土色,我也惊得呆了,只是怔怔地看他。而原因,竟是因为摔坏了一个杯子。

  

  “你们在杯子里放了什么?!为什么这么滑?!”他瞪着一双几乎要冒火的眼睛,冲那一干瑟瑟发抖的家将吼道。

  

  “宇文将军……”我终于是忍不住,犹豫着唤了一声。

  

  宇文成都一抬眼看见了我,他满脸的怒火好像在一瞬间冻住了,那双眼睛仍旧瞪着,消褪了怒火,便只剩了一片空洞,慢慢地,慢慢地,抽离出一种极深的痛苦。我实在不忍再看,赶忙挪动步子走过去,也不管他的意思,自顾自地把他那些家将赶走了,自己俯下身,收拾床前散落的杯子碎片。这应该是一个很贵重的杯子,由金、银、瓷几种材料镶拼而成,上头还缀着各色宝石,越发流光溢彩得好看。此刻虽已成了几块碎片,拿在手上,仍能看得出它的价值,掂得出分量,这样一个杯子,完整的时候,是很有几分沉重的。我心里一痛,禁不住去望坐在床上的宇文成都,他现在……连这样一个杯子都拿不稳了吗……

  

  他靠坐在床上,脸很是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可能因为刚发过怒,他的胸膛还没有恢复平静,一抽一抽地猛烈起伏着,呼吸也仍是不稳,略吸得几口气,便要重重地喘上一下。我赶忙低下头不再看他,他的虚弱,定是不愿让我看到的。

  

  “我……控制不住……”

  

  我闷头收拾碎杯子,忽地听到他呢喃似地说了这一句,很轻,很模糊,好像犹豫不定。

  

  我不觉笑了笑,也没抬头,一边继续收拾,一边轻轻道:“人总要控制住自己多累呀,偶尔控制不住才好。”

  

  他好像愣了愣,没再说话,我却听到他的呼吸渐渐地稳定了。

  

  “啊!”我一心在关注他的反应,一不留神,手被杯口的碎边缘割了一下,划破了一条小口子,几滴鲜血冒了出来。

  

  “怎么了?”宇文成都紧张地问道。

  

  “没事儿!”我把手指头举起来给他看,满不在乎地道,“一点割伤罢了。”

  

  “柜子里应该有些纱布。”宇文成都把床边的柜子指给我看。

  

  我摇摇头:“这点伤,还要什么纱布呀,一会儿就好了。”我心想,从小练武,什么磕伤碰伤的没见过,这么点小伤,我连理都懒得理。

  

  宇文成都脸色一紧,一抬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褥,另一只手撑着床,竟像是打算自己下床来。我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拦住他,嘴里道:“喂喂,你要干什么!别吓人好不好!”看他这幅样子,我只好无奈地摇头,表示屈服了,“你好好坐着吧,我自己去拿。”

  

  我走到柜子前打开,略翻了翻,就找出了宇文成都说的纱布,不由瞧了一眼宇文成都,托着下巴感叹:“没想到你还有这般细心呢,往日我在家的时候,从来不知道哪个柜子放什么,若要找东西必是问娘,娘不在我就只有东翻西找,折腾个一天半天的都是有的。”

  

  宇文成都没有作声,那双眼睛像是又越过了这屋子、这院子,望向了我看不到的时空,忽听他自语似地低声道:“我八岁时,娘就没了。”

  

  我一怔,没想到宇文成都竟是从小就失了母爱的,我又想起他执意身边不要侍女的事,是因为小时候的记忆吗?可是,按常理,小时候便没有了母亲的孩子不是应该更加渴望母性的爱吗?为什么他那样坚决地拒绝呢?

  

  “怎么不包上?”宇文成都已收回了目光,转而望向我,问道。

  

  经他这一问,我才想起,我一直呆呆地站着,拿着那纱布,却不记得包扎手上的伤口。我不觉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坐好,把纱布绕在手上,打结时遇上了点麻烦,宇文成都很自然地伸出手来替我拉住了一头,我终于顺利地包扎完毕。

  

  他松开手,身子微往后仰,靠在垫子上,闭上了眼睛。我瞧他脸上有些疲惫,便问他:“你累吗?我扶你躺下吧。”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

  

  我便在他的对面舒舒服服地坐好,看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映得他的脸上有斑驳的影子,不时微有变幻。他脸上本就很有棱角,雕塑似的轮廓鲜明,几抹或明或暗的光线,时而将阴影投注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脸颊消抹了一些,又时而落在他的眉骨,使得那双眼睛陷入更为深邃的阴影。我突地想起一句话,上辈子的时候曾经很喜欢:“所谓朋友,不是聚在一起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话,而是在一起时,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他睁开了眼睛,瞧了我一眼:“朋友?”

  

  我冲他点头,笑道:“是啊,你不叫我公主,也不自称末将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就是朋友。”

  

  他好像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我却瞧见他脸上蒙上了一层骇人的灰白,呼吸又有些不稳了。他今天那一场大怒,肯定是极耗体力的,我不觉暗暗自责,刚才就不该听他的,还让他坐着,就该早早地扶他躺下。我想着,便再不管他有些抗拒地注目,替他把垫子撤了,扶着他躺下,一边道:“你现在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伤,养好了,将来还和以前一样,但是这可急不得。”我细察了一下他的脸色,这些天,总是白得教人放心不下,不觉叹了一声,又怕他难受,赶忙自己压住,对他道,“你今天也累了吧,就早些歇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我瞧他微微点了点头,我便走了,到得外头,又走出好几步去,那一声压着的叹息才总算吐了出来。宇文成都的将来……我搜肠刮肚地去回想上辈子有没有见到什么文字是比较前期和后期的宇文成都的,也不知他这一次伤后来是不是彻底好了……

  

  我想得专心,全没注意到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急匆匆地冲了过来,直等她一头撞进了我怀里,我才瞧清她,顿时喜出望外:“吉儿!”

  

  小公主今天没穿繁重的朝服,一身轻薄的浅黄色裙装,衬着粉色缀着细碎小花的纱衣,头发只简单地扎了两个髻,用粉色的绸带束了,右边的发髻上斜斜插了一个錾金的紫色蝴蝶形发簪,那发簪做得极为精致,蝴蝶的一双翅膀是用细如发丝的金丝连结着,细密地绕在底座上,随着吉儿的跑动,一双翅膀便活泼泼地在她乌黑的发上颤动,越发衬得吉儿明媚可爱。

  

  “皇姑姑这些天都去哪儿了?也不来看看吉儿!”吉儿嘟起了小嘴,泪眼汪汪的,在我的怀里倔强着不肯抬头看我。

  

  皇姑姑?我心头一凛,吉儿以前从不这么叫我,往常她总是叫我瑶儿,公开场合就叫我杨花公主。皇姑姑……这个称呼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和那双细长的总是带着含义不明的浅笑的眼睛……

  

  “吉儿,真对不起,我这些天有点事儿,一直没有得空去看你。”我蹲下身,替吉儿理了理刚才跑乱的额发,

  

  “是因为宇文将军吗?”吉儿歪着小脑袋,天真地问出了一句让我大是震惊的话。

  

  “吉儿,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没有回答吉儿的问题,却问起她来,尽管心底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是世民哥哥告诉我的!”吉儿笑得很开心,大眼睛忽闪着,在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很分明地露出孩子们特有的纯真的钦羡和仰慕。

  

  我心头一跳,忽地想起那日张洋的话,和隋朝公主结亲有多少好处,难道李世民便是挑中了吉儿吗?

  

  我看着吉儿无忧无虑的笑靥,尽管心里知道,对于她而言,嫁给李世民无疑是在乱世中保得性命无虞的最好方法,可是,我还是觉得心酸。吉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就这样沦为了别人手中的棋子,成了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我实在有些不忍。

  

  吉儿被奶娘抱走了,我把跟着我的那些宫女太监都遣了回去,一个人朝上次那座小型工地赶去,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可是,想起吉儿的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我不能就此袖手旁观。

  

  我又一次推开了那扇破旧的小院门,李世民并不在这里,然而,另一个声音的一声熟稔招呼却让我不由得皱起了眉。

  

  “哟!杨花公主,是你啊!怎么有空到小人这里来了呢?”张洋在一截圆木上蜷腿坐着,虽然嘴里自称小人,但身子却显然无意站起来。

  

  “你们是挑中吉儿了吗?”我一路跑来,还有些气喘,顾不上和他多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吉儿?”张洋的眼睛忽然亮了,带笑看我,“怎么?你终于想通了?想要嫁给李世民了?”张洋终于从那截圆木上站起了身,一边缓步朝我走过来,一边道,“好!虽然晚是晚了点,不过,也还来得及。”

  

  “你胡说什么!”我怒冲冲地朝他喊道,“我的事你别管!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张洋见我这样,本来还笑吟吟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冷冷道:“这件事,你去问李世民吧,别来问我。”

  

  我一愣,不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洋脸色虽难看,总算还是回答了我:“我早跟那姓李的小子说了,别在那个黄毛丫头身上花时间,不合适!那个丫头又不是很得宠,现在又小,不能马上娶进门,至少也得等个六七年的,这几年的太平是不能指着她来保了。偏偏那小子只是笑,嘴里说着好好好,一回身又见他跟那丫头在一块儿。那丫头也可恶,定要粘着李世民,这小摸样,还真是人小鬼大,已经知道要找个靠山了,‘世民哥哥’叫得那个甜,小妖精!”

  

  张洋啰啰嗦嗦地抱怨了一大通,我心里却生出了好些疑惑,这么说,李世民选中吉儿,张洋是不赞成的,李世民对吉儿究竟安的什么心,我本以为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可到了这一刻,也不由迷茫了。

  

  从张洋那里出来,我本想再去看看吉儿,可一走近吉儿住的院子,就听到吉儿甜甜的娇笑中夹杂着男子声音,是李世民!

  

  李世民好像在对吉儿轻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只能听见吉儿一阵阵银铃似的笑声。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李世民对吉儿安的什么心,吉儿与他在一起时,是很高兴的。想到这里,我不觉顿住了步子,转身离去。这件事,慢慢再和吉儿说吧。各人的选择都不同,我不愿意的事情,不见得别人也不愿意,如果吉儿知道了利害,还是愿意跟随李世民,那是她的选择,我便只需祝她幸福。

  

  我照常每日去看宇文成都,他的伤最近像是有了点起色,虽然脸色依旧是白,但他的精神像是好了许多,也能吃得下东西了。前几日,他总是吃了药后就再吃不下一点东西。我偷偷尝过他的药,那味道简直就不是人喝的,苦且不去说他,还又腥又涩,伤重之人,本来胃口就不好,再被这药一灌,哪儿还吃得进东西。可这药不喝也不行,我只能看着宇文成都神色如常地一口吞下那药,却皱着眉挥手让家将撤下送上来的各样美食。

  

  有一日,我一早起来就去宇文成都那里看他,不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竟没见着他的人,我登时就慌了,心说这受伤之人能跑到哪儿去。我从他的屋子窜出来,逮着一个人就赶着问宇文成都的去向,好不容易一路找到了一座偏厅,本是间空屋子,杨广带着大队人马来住下后,这里就改成了御林军的练武厅。我一路走来,这偏厅离宇文成都的住所虽是不远,但也实在是不近,我实在想不出,前几日还无力下床的人,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从门外就能听见里头的动静,像是有好些人在练武,我心里着急,再顾不得其他,伸手推开了门。

  

  大厅中央,有十来个御林军正一人一剑在练武,大厅靠里面的一头放着一把椅子,宇文成都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御林军练武。他在朝廷的任职,除了是杨广的随驾护卫,还兼着御林军教官的职。可是,这虽然是他的本职工作,但现在重伤还没好,何必要急在这一时呢!

  

  “公主!”

  

  排在前头的御林军,已有几个发现了我,一个个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惊慌,一抬头瞧了瞧我,又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看我。坐在里头的宇文成都也瞧见了我,立即站了起来,然而,也许用的劲儿太猛,他的身子一晃,又跌坐了回去。我心里一抽,再不管这满地的御林军都在场,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宇文成都。他身边的家将已伸手要扶他,他却挥挥手遣开,自己用手撑着椅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心里焦急,却还不能就跑过去,只得端着架子,对那些御林军缓声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些军士听我这么说,都齐齐转回头去看宇文成都,宇文成都微微点了点头,军士们便向我躬身一礼,整肃队伍,退下了。

  

  我赶紧冲到宇文成都身边,踮起脚尖够着他的肩膀,就把他往椅子上按,嘴里只道:“坐下!坐下!快坐下!”

  

  宇文成都坐下了,他看着我,唇角微微一动,眼里有一种柔和的光韵,水波似地滑过。他的脸仍是板着的,我却知道他是笑过了,只是这笑太淡,太快,不容易被人注意罢了。

  

  “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我有些怨怪地问道,刚才发现他不在屋子里,急得四处乱转,到现在我的小心肝还扑扑乱跳呢。

  

  “屋子里闷。”他简单地答了一句,头却微偏向一边,不肯看我。

  

  我皱着眉,伸手搬过他的头,硬要他正视我,道:“我也知道你天天呆在屋子里是闷得慌,那我不是每天都去看你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情愿跑出来也要躲着我?”我本想说句玩笑话,可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他可能真是这样想的,心里不觉直往下沉。莫不是只有我单方面地觉得两个人是朋友,而他只是碍于我的身份敷衍应和罢了。

  

  我等着他的回答,他却半晌都没有声音,既不反驳我,也不加解释。我正有些着急,忽听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是一路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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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练武厅强自撑持 晋阳宫暗里密谈

  “我是一路走来的。”

  他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说出来波澜不惊,神色间也没有丝毫异常。我愣了愣,突然间心猛跳了起来,那是一种狂喜,而且我知道,宇文成都的内心也是一样的。只是那样的喜悦,在他的脸上却仍是不见端倪。我只能从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略比往常急促些的呼吸,猜测他内心正经历着剧烈的震颤。

  一路走来的……

  我一下子理解了宇文成都这句话的意思,这些天,他不能动,不能用力,甚至连一个杯子都拿不稳,这对他这样一个习惯于叱咤疆场的猛将来说,是怎样的挫折和煎熬。而今天,他终于可以下床,可以用双腿走过这一段路,这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是望不见边际的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尽管火光是如此微弱,但在那一片黑暗中,却是清晰而分明的。

  我的眼睛湿了,我赶忙一个转身,抽手迅速地偷偷拭去,一回身,只是望着他笑:“下次,我要和你到外头赛马!”

  他瞧了我一眼,微微挑了挑眉,我笑得更欢了,这个人,往常那眉眼都跟石头刻的似的,就是眨得一眨已是稀奇,今天竟会挑眉,他心里也定是高兴极了。“欺我不知道吗?你那匹是波斯商人送来的宝马,踏雪无痕,倒要和我比试?”

  我有些愣,这恐怕是我认识他以来他说过的最长的话了。“哟!”我装模作样地大喊了起来,背着手在他的椅子前绕圈,“这我可不敢当!谁敢欺你宇文大将军呀!那可不是活腻了,定是要在凤翅镏金铛下找不自在么!”

  他的目光忽地空了一刻,微微一侧投向了偏厅一角,我注意到他的手缓缓张开了,指尖在颤动,好像在渴望着什么,可终于,还是再次垂下了,只是紧紧地攥着拳头,他的眼睛也慢慢阖上了。我疑惑地朝他刚才注目的方向看去,那是……凤翅镏金铛……

  只见宇文成都往日惯用的兵器,凤翅镏金铛正安静地插在武器架子上,这么就近地看,越发觉得这兵器又粗又长,头上那几个状如凤翅的尖儿示威似地闪着金光。我心头一紧,忽然知道宇文成都方才的失常是所为何事了……

  我笑嘻嘻地跑过去,故意把脚步踩得震天响,站在兵器架子前头,仰头看凤翅镏金铛,以我的身高,只能够上那凤翅的根部。我捋起袖子,双手抓住凤翅镏金铛的杆,“嘿——”地喊了一声,作势想把它从武器架子里拔出来。可是,我用力拔了三回,它居然纹丝不动。我傻了……本想做个样子安慰宇文成都,谁料想居然真的连一点都动不了它……这分量,绝对比二哥的瓦面金装锏还重!

  “别动它了,小心伤了!”身后传来宇文成都的喊声。

  我满头冒汗地跑回去,指着那凤翅镏金铛,苦着脸问宇文成都:“我说宇文大将军,你这兵器到底有多重啊!”

  “三百五十斤。”宇文成都眼皮也不抬,淡然答道。

  “神啊!”我没忍住一声悲号,“三百五十斤!”我的双锏加在一起也不过就四十五斤……“你……你……你太牛了!我说你这人,就你还难过个什么劲儿!你不过就是现在受伤的时候拿不动罢了!多少人,就是生龙活虎,一点儿病都没有的时候,都别想拿动你那根凤翅镏金铛!”

  宇文成都没有回答,可他攥紧的拳头却松开了。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回去吧。”宇文成都忽然撑着椅背站起来,借着椅背稳了一会儿身子,才放开了手,自己往外走去。

  我在他的身后跟着,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上去扶他。看他一路走过了偏厅,出了门。几个家将等在外头,一看他出来,便有几个人跑上来,站在他身边。宇文成都先是没有理睬他们,自顾自地又走了几步,可终是伤重,身子又摇晃了起来,不得已,他撑着一个家将的肩膀,艰难地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对我道:“你先回去吧。”

  “我不!”我直眉楞眼地瞪他,好端端地,干嘛赶我回去!

  “我有些……累了。”宇文成都的眉紧了紧,说到“累”,他竟像是犹豫了许久,到最后终是说出来,也仍旧含混不清。

  他从没有说过累,说过痛……今天……是因为走了这一长段路,又看御林军练武,累得不得已说出来了吗……

  我不由顿住了步子,犹豫着想顺从他的意思,可又有些不放心,想着还是该送他回去,看他好好地躺下了再走。

  我们正僵持着,忽然一阵小鸟似的笑声轻快地随着风飘了过来,远远地走来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虽然身高差距颇大,可看上去却出人意料地很是和谐。午后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地投在地上,有时那个小小的人影赶了几步,便没入了那个高大的影子中,两个人,看着同一个影子,都是轻轻地笑。

  “吉儿!”我喊了一声。

  跑在前头的小姑娘抬头看见了我,立即欢笑着朝我跑来,“皇姑姑!”她拉着我的手,甜甜地喊了一声,又探头瞧了一眼宇文成都,也叫了一声:“宇文将军!”大眼睛闪了闪,又道,“听世民哥哥说,宇文将军病了,我都不信,是真的吗?”

  宇文成都看到吉儿和李世民,早已推开了家将,咬牙站着,此时冲吉儿抱了抱拳,道:“公主。”又朝后头的李世民点头为礼,称了声,“二公子。”

  宇文成都没有回答吉儿的话,这让小公主皱起了眉头,样子很是不满。我刚想安慰她几句,就见李世民走了上来,在吉儿面前蹲下身子,目光平视她的小脸,笑道:“宇文将军不是病,是受伤了,吉儿别再问他了好吗?”

  我一呆,怔怔地看着李世民,这还是李世民吗?宇文化及对李家百般加害,我本以为,李世民既有了这个机会,一定会好好地折磨羞辱一番宇文成都,可现在,他却让吉儿不要再问了……

  “为什么别问他?”吉儿嘟着嘴,像是越发不高兴了。

  对一个孩子的问话,李世民竟很认真地想了想,问吉儿道:“吉儿,你生病的时候,喜欢别人问你吗?”

  吉儿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喜欢!吉儿生病的时候,顶喜欢父皇和母妃都来看我!”

  “这……”李世民的脸上竟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有些尴尬地瞧了一眼宇文成都,低下目光,试图继续和吉儿解释,“吉儿,虽然你喜欢,但是宇文将军他……”

  李世民刚说到这里,就被宇文成都打断了,只听他道:“二公子,无事。”

  我不觉瞧了他一眼,宇文成都很少接人家的话,打断人家更是破天荒极少有的事。他今天这是……

  李世民站起身,那双细长的眼睛掠过宇文成都,又向我扫了一眼,笑了笑,道:“倒是世民的不对了,扰了宇文将军这许久,将军是要回去休息吧?那请快回吧,世民就不耽搁将军了。”

  这一回,我是彻底地怔了,李世民真的放过宇文成都了?又或者是为了收买人心?宇文成都向他点了点头,便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我本想跟着过去,吉儿却拉住了我,一定要我看她头上的花冠。

  “这是世民哥哥帮我做的!”吉儿举手扶着发上的花冠,仰脸冲我笑道。

  我又是一怔,细看了看那花冠,是用小野花,配着墨绿的茎叶编成的。编花冠的时候显然是用了心的,这时节,没有嫩枝条,茎叶上都丛生着一些小刺,编冠人极其细心地逐一理出,小心地折去了,唯恐伤了吉儿娇嫩的皮肤。李世民在吉儿的身上花了许多心思,可这是为什么呢?吉儿还小,即使打定了主意将来要娶她,也至少还得等个好几年,像李世民那样的人,竟肯在这种未定的遥远收益上花如此大的代价?我几乎难以置信。

  我一眼瞥见李世民走得远了些,赶忙抱起吉儿,小声问道:“吉儿,你喜欢世民哥哥?他对你怎么样?”

  吉儿咯咯地笑了,她趴在我的肩头,凑到我的耳边,悄悄道:“皇姑姑,吉儿将来要嫁给世民哥哥的!”

  我一凛,看着吉儿一本正经的小脸,大眼睛里满是认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李世民已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束小花,笑吟吟地递到吉儿的手里。吉儿伸开手臂,够着李世民的脖子使劲地抱了抱,接过了小花,像个小大人似的,笑得很是庄重。

  我死死地盯着李世民:“我有话要对你说。”

  李世民瞧了瞧我,又是那种模棱的笑:“好。”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拍了拍手,跟在后头的宫女赶紧跑了上来,只听李世民吩咐道,“你们先带吉儿公主回去。”

  吉儿一听,小嘴噘得可以挂油瓶了:“不要!吉儿不要回去!”

  李世民蹲下身子,极是耐心地哄道:“吉儿乖,你刚才不是还说饿了吗?回去先让他们伺候你吃点东西,我和皇姑姑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过去,好不好?”

  吉儿拧起了细细的眉,大约是真的觉得饿了,虽然不愿意,还是从我的身上下去了。牵着奶娘的手往回走,走出几步,还要不放心地回头嘱咐李世民:“等会儿,世民哥哥一定要去!吉儿会留着好吃的等你!”

  李世民点头笑了,回道:“那就多留点儿果脯!”

  李世民没有说什么“一定会去”之类的话,说了这一句,效果却是格外好。吉儿雀跃着应了一声:“好的!就知道世民哥哥喜欢吃!”一路跳着跟随奶娘回去了。

  只剩下了我和李世民两个人,李世民眯着眼睛看我,却明显没有先出声的意思。

  不得已,我只好斟酌着开了口:“吉儿……还小……”

  李世民的眉扬了起来,仍是瞧着我,却没有接话。

  我终是忍不住了,也不管什么顾忌了,毕竟他要做皇帝那还是老远的事,现在我是他的长辈,这么想着,话就连珠炮儿似地冒出来了:“李世民,你说,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吉儿还小,你为什么就要动她的脑筋?就连张洋都说,你若要娶杨家公主,吉儿不合适,她年纪小,不能马上嫁给你保你李家太平。你连一个孩子都要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李世民默默地听我说完了这一大通话,轻轻舒了口气,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气愤道:“那你还让我怎么想?别告诉我你爱她!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李世民垂下目光,淡淡笑了笑,那笑竟是不同于他往常的笑,竟像是发自内心的悦然……只听他缓缓道:“若是我说,和她在一起时,我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有想过‘爱’呢?”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由皱眉道:“你别告诉我,你也没想过她的身份,也没想过她将来能带给你的东西!”

  “我想过。”李世民竟然承认了!我呆怔怔地瞪着他,听他往下说,“她是隋朝的公主,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对我都有好处。不过,那都是在和她分开后想到的,和她在一起时,只是觉得很快乐。”

  李世民……和吉儿……我的脑子迟钝地转着,两人相处时的一幕幕场景又在我的眼前重现,李世民的笑,吉儿的笑,一串串地从我的耳边划过……

  “吉儿说,她将来要嫁给你,难道不是你和她说的吗?”我有些恍惚,但还是向他问道。

  “哦?她这样说?”李世民笑了起来,他的笑没有一点声音,眼里的神采反倒比往常淡了似的,看上去更为纯净,和他平日完全不同,“若这情根是我种下的,我自会对她负责。”

  李世民走了,看他去的方向,应当是去看吉儿的。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今天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宇文成都,可不知为什么,我开始觉得,或许他并不只是打着收买人心的算盘,或许他是看着宇文成都伤重,心下不忍吧。

  我一路往回走,没想到竟碰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宇文化及。

  他低着头,走得很快,突然看见我,赶紧让到一边,冲我恭敬地行礼,低着头,尊了一声:“老臣见过扬花公主。”

  我不喜欢宇文化及,不仅因为他老谋深算,工于心计,时时刻刻都想着要算计别人,巩固自己的地位,还因为,他对儿子几乎就是不闻不问。宇文成都伤成那样,他去看过几回,屈指可数,仅有的那几回还是因为杨广或者老杨林要去,他便跟着去做做样子。宇文成都也似乎是不把他这个爹爹放在眼里,有无都无所谓,甚至,照我的感觉,宇文化及不在面前时,宇文成都还更轻松一些。

  “丞相这是去见皇上吗?”我虽不喜欢他,可在这晋阳宫中对面碰见,还是不得不敷衍几句。

  “非也,是王爷召老臣去的。”宇文化及低头答道。

  我一惊,是老杨林?老杨林和宇文化及不是素来不和么?怎么这次,倒有话单和他说?我有心想问他都说了些什么,但想着像他那样的老狐狸,若他要告诉我,即使我不问也会说,若他不要我知道,那我就是问了,也是问不到结果的。想到这些,我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那丞相现在是从父王处过来?可是谈完了?”我随意地问道,就等宇文化及答一声“是”,便和他客客气气地分别了事。

  “王爷和老臣谈的话是完了,谈的事儿却还没完。”我一怔,不明白宇文化及怎么话突然多了起来,抬起眼睛,却正好瞧见宇文化及也在抬头看我。他那双眼睛一忽儿望向天,一忽儿又望向地,骨碌碌地转来转去,眼角的鱼尾纹也像是更深了。他咧了咧嘴,忽然反问我,“公主呢,可是从我儿处过来?”

  我点点头,反正我每天都去宇文成都那里的事,跟着我的宫女太监都知道,早不是什么新闻了。不过倒也没人来指斥我失了皇室的体面,只有老杨林,常常向我问起宇文成都,每回总让我多去看看他。

  “我儿可好些了?”宇文化及不肯就走,又问道。

  他这话我一听就来气,那是他自个儿的儿子,反倒来问别人好不好,怎么他自己不知道去看看呢?我心里想着,嘴里已说了出去:“宇文将军的境况,怎么丞相倒是不知吗?”

  宇文化及干笑了两声,毫无愧疚地坦然道:“老臣这几日也是事务繁忙,不得空闲。”

  他的话,越听越可气,我不想跟他多说,向他点了点头,道:“丞相既是忙,那我也不耽误丞相了,丞相就请便吧,父王也还等着我呢。”

  宇文化及清了清嗓子,连声应“是”:“公主说的是,那老臣这就告退了。”

  他站在那里等我的话,我却懒得再理他,仗着公主的身份,转身就走了。

  我犹豫了一阵究竟是要去找老杨林,还是回自己的屋子,想了想,还是往自己的小院走去。王爷跟丞相谈事儿,弄不好是国家大事,不该我好奇。不料,刚进了我自己的院子,就见老杨林正坐在外头的石桌前等我。

  “父王!”见到老杨林,我欣喜地跑了过去,心里还盘算着我那点好奇。
“瑶儿,”今日的老杨林,却异乎寻常的严肃,正色看着我,“有件事,你不要怪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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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宇文成都露心迹 小女秦瑶泣别离

  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脑子里还是老杨林昨晚上说的话:“两个人在一起,重在心境契合。有些人,或许诸般都好,但就是与你不合,又或者,有些人,诸多不足,却可以包容你。”略一回想,昨晚,竟梦见了当日还在家时,老杨林泼去那杯冷茶的情景,直觉中感到这两件事有关联,隐隐约约地好像猜到了什么,却不敢去细想,只是害怕那个结果。

  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床,推开房门,便习惯性地拐上了去宇文成都那里的路。昨天他到底是一个人回去了,想想还真有些不放心。

  还没走近,就听见屋子里头传出的怒吼声。出什么事了?我加紧了步子赶过去,刚一推门,就瞧见宇文化及正站在儿子床前,手缩在宽大的袍袖里,镇定自若地看着儿子。宇文成都则用手支着身子,几乎是半跪在床上,对宇文化及大吼着。

  “走!我的事不要你过问!”宇文成都大口地喘着气,脸已晕上了一层病态的红,好像两团火焰,在灼烧着他重伤虚弱的身体。

  宇文化及也不动,记得上次在大殿上,宇文化及多少是有些怕儿子的,可今天,这当爹的竟也像是欺着儿子受伤无力,在儿子面前毫不退让。只听他极是耐心地劝解道:“成都,不可如此,这也是王爷的一番好意。”

  我心里一跳:王爷……这和老杨林有什么关系?

  “走!”宇文成都已喘得说不出话来,这一个字却还是挣扎着吼了出来。

  “成都,怎么这么对爹爹说话,你娘是怎么教你的。”宇文化及慢条斯理地说着,丝毫也不管儿子激动的情绪是不是对伤势不利。

  宇文成都张嘴想要说话,可还没等一句话吐出来,他已呛咳得只是用手捂着胸,身子软倒在床边。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宇文成都的床前,把这父子俩分开了。

  “丞相,今日倒是得空来看将军了?”我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一块帕子往后塞给宇文成都,刚才我悄悄一瞥,已是瞧见他的嘴边有血丝了。

  “是公主。”宇文化及看着我笑了起来,我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阵恐惧,他的笑,更像是一头狼在窥伺着猎物时呲牙露出的笑,“这么早,公主已过来了?”

  “不早了,”我也朝他笑笑,却很快发现我的功底没有他好,那一个笑,什么都掩饰不了,我自己想想都只觉得尴尬,“父王早就起了,刚才还差人在找丞相呢。”

  “王爷要找我?”宇文化及瞧着我,样子分明是不信。

  我点点头,道:“父王还让我也来看看,说若丞相在将军这儿,也就不急着请丞相去,若丞相已和将军谈好了事儿,那父王说了,他正等着丞相。”这一番话,并不是老杨林对我说的,我只是想赶紧把宇文化及从这儿撵走,好让宇文成都安心养伤,才临时编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我暗暗地觉得,这么说会有用的。

  宇文化及听了我这番鬼话,竟好像是信了。他瞧了宇文成都一眼,像是想凑过来跟儿子说句悄悄话。我见宇文成都咳得厉害,便毫不客气地挡驾了,不管他做出种种暗示,甚至祈求的手势,我只站在宇文成都的身旁不肯让开,他也不敢上来推我,无奈只得当着我的面说了:“成都,王爷是一番好意,你是却之不恭。”说完了这一句,宇文化及又向我行了一礼,这才慢腾腾地走了。

  “你怎么样了!”宇文化及一走,我便赶紧转身去看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还在咳着,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似的。我着了急,冲着他那几个呆站着的家将喊道:“快去叫太医来!”

  宇文成都仍说不出话来,可他却一伸手拉住了我,用力冲我摇了摇头,自己拿帕子狠命地捂住嘴,忍咳忍得脸上越发红了。我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只拿手替他抚着后背。他忍一阵,又猛咳上几声,好半晌脸上的红潮才渐渐退了些,虽然偶尔还轻咳几下,但已能说得出话了。

  我一扭头,看见几个家将已悄悄地退走了。我捧了茶来给他,他蹙了眉,接过勉强喝了一口,便赶紧还给我,又是一阵咳嗽,那一口茶已全数吐在了帕子里。

  “还是叫个太医来吧。”我担心地望着他。

  他仍是摇头,低声道:“太医来了也不过是再开些药。”

  想想宇文成都那些药,难喝不说,效果还不明显,难怪宇文成都对太医心有排斥了。我叹了口气,那就不叫吧……我把手里的杯子放到一旁,自己拉了张椅子在他的床边坐下,一边对他道:“你若觉得喝得下茶了,我再替你倒来。”

  他点点头,身子软了下去。我忙扶着他在垫子上靠好。看他闭着眼睛筋疲力尽地倒在垫子上,我心里有话,却问不出来。

  “娘是因为爹才送了性命。”我没有开口,宇文成都却自己说了出来。我心里一紧,宇文成都拒绝所有的女子,和父亲关系尴尬,都是因为这一句话吗……

  “娘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教养,生性颇有男儿的豪气。”宇文成都把母亲的旧事缓缓道来,语气间竟隐隐有几分骄傲。

  他说了这一句,便忽地顿了,又微微咳了两声。我忙道:“我听着。”他虽不说,我却明白,他是怕我觉得他说这些久远无干的话听着无聊,说了一半又自停了。

  “爹娶了娘,却再不许娘舞枪弄棒,抛头露面,说是有损宇文家的体面。娘顺着爹的意思,把那些物事一概弃了,只在家服侍爹,做一个本分的宇文夫人。”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有些气喘,我心下已不知怎么的沉重起来,只是默默地等他往下说,“没上几年,爹有了姨太太。旁人不见,我却常见着娘暗自垂泪。我曾听着娘对舅母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生这个儿子,得一纸休书,孤老一辈子。”宇文成都的脸又晕红了起来,嘴唇却青白了,我想劝他休息,他却兀自往下说,“话虽是如此说,娘却始终未曾违拗过爹的意思。到得后来,一次家难,爹被刀剑相加,娘挺身相护,终是力怯。爹被人带走,娘死时只有我在她身边,她笑着对我说,这一辈子,她对得起爹了……”

  宇文成都突地又剧烈地咳了起来,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门外的家将听到了声音,忙赶了进来,端了盂拿了巾子。我还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忽然宇文成都猛地一伸手,把我狠狠推了一下,我一个没站稳,往后连退几步,险些撞在了墙边的桌子上。还没等我闹明白过来,就见宇文成都微一弯腰,“哗”地吐出了秽物,直吐得盂中见黄,才渐渐止了。家将递上了巾子,宇文成都只略伸了伸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家将只得替他将嘴边带着血丝的秽物擦去。有人捧上了茶,他连摆手拒绝都没了力气,只是蹙眉阖上了眼睛。家将叹着气把杯子放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公子又吐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我恰好走近了些,听到这句话,心越发揪了起来,“又”……我二话不说,拉着那家将就往外头走。出了屋子,把门一关,问他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又吐了?宇文将军经常吐吗?”

  那家将垂着头,像是不敢看我,嗫嚅着不说话。

  我气急了,狠狠道:“回答我!”

  那家将吓得浑身一抖,哆嗦道:“公主恕罪……是公子不让小将说……”

  我冷着脸瞪他:“现在,我让你说。”

  家将权衡了一回,估计是觉得眼前的公主比屋里的公子更可怕,颤抖道:“回公主,是……是的……公子这几日每日都会吐,他吃不下东西,但日里公主在时,他总是强吃下去,公主走后,公子便会像这样呕吐。”

  我的心不停地往下沉,忽地想起一件事,急问道:“昨*****们回来后,宇文将军是不是也吐了?”

  “是……”

  家将一个字证实了我的疑惑,本来我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昨天宇文成都竟会跟我说累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上次他急着赶我走,也是因为觉得腿伤不适……昨天,他定是也难过得紧了,才不惜说累了要赶我走……

  “你下去吧。”我挥挥手遣退家将,又在门外待了一阵,确定面上平复如常了,才推门进去,我不要宇文成都看见我红着眼睛忍泪,又添了难过。

  屋子里已由家将收拾过了,除了有些微的异味,再没有刚才呕吐的迹象。宇文成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他呼吸,总是急抽了一半便又断了,好一阵才有力气再吸一下。他苍白的面容也有了几分痛苦之色,我看在眼里,不知是因为他肉体上的痛楚,还是因为他方才回忆的往事。

  我仍旧在他的床边坐下,也不说话,好让他静静地休息。一片寂静中,我不由得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刚才说的话,他应该是很爱他的母亲的,也因为这个,所以怨恨宇文化及。又想到他的腿伤,我曾疑惑像他那样的出身,怎么会有人用鞭子抽他,现在想来,怕就是宇文化及了。“有了姨太太”……宇文成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这五个字,对他和他的母亲,恐怕伤害是最大的……宇文成都是宇文化及的第二个儿子,这么说,后进门的反倒抢先生下了孩子。这种事情在这个年代屡见不鲜,宇文成都小时候过的日子,我不用问,也想象得到了……又想起宇文成都从不肯要女子在身边服侍,莫不是因为觉得他的父亲委屈了母亲,毁了母亲的一生,唯恐自己也和父亲一样?女人“麻烦”……如果要对心爱的女子好,了解她,体谅她,不以自己的标准去压抑她,那确实,是很“麻烦”的……

  宇文成都忽然动了动,我赶忙凑过去,轻声问他:“好些了吗?”

  他微微睁开眼睛,挣扎着低了低头。我赶忙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就别动了。你若累了,就睡会儿吧。”

  他止了动作,停下不动了,一双眼睛却不肯阖上,只是看着我。我瞧他这样,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明知要吐,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吃下呢……”

  他的呼吸停了片刻,好像费了极大的力,艰难地轻声道:“不想……你再见我虚弱……不想……要你……照顾我……”

  我怔住了,他的话,让我的内心骤然混乱不堪。等我略微回过神来,急急地想向他问清楚,却见他已阖上了眼睛,呼吸虽然仍旧微弱,但比之前平稳多了,他这是……睡着了……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他,把他那一句话翻过来倒过去地想,一忽儿记起当日在雨中,我初见他的情景,一忽儿又想起那天深夜,他咬牙忍着脚伤疼痛的情景,一忽儿又仿佛见着晋阳宫大殿上,他站在李元霸面前英武威猛的模样,即使明知处于劣势,也半步不肯退让……我心里只是搅成一团,好像身处一个偌大的迷宫中,我知道出口,也知道该从哪里走,可是,偏偏唯一的那一条路已被乱石封死,越不过去也绕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期盼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忽听宇文成都在睡梦中喃喃道:“父亲,你要我去皇上跟前求她……可她……我也恐这伤难好……”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我从上辈子起就被人取笑为典型的土象星座迟钝人,不管是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感情,都是后知后觉,但这次,我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宇文成都话中那个“她”指的是谁。

  老杨林昨晚的话,宇文化及的怪模怪样,宇文成都今天的这一场大怒……拼接起来,只能有一个答案……

  老杨林昨日找宇文化及密谈,便是要他去跟宇文成都说,让宇文成都在杨广面前求亲,把我嫁给宇文家……

  难怪老杨林总是让我替他送药给宇文成都,难怪总要我多来看看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杨林有了这个意思的?我仔细回想……似乎……是那次宇文成都与李元霸较力吐血,我在老杨林身边关心太切……老杨林便生了这个想法吗……

  我的心揪得只是疼,眼睛却只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他是那样强壮,那样勇猛,可现在,又是这样脆弱无力……在这种时候,他还会想到我……唯恐这伤好不了,将来又委屈了我……我突然生出了悔意,我不该放任自己对他的关心,不该天天来看他,不该让老杨林误会,还不该……让他……生了这番情意……耳边忽然响起了昨日李世民的话:“若这情根是我种下的,我自会对她负责。”那么我呢……我自以为比李世民高尚,没他那样机谋深重,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利用,可我现在…… 又算什么呢……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俯下身子,趁他睡着,悄悄地捧起他的手。他的手很冷,这一次重伤,好像把他的火气都给消没了。我用双手捂着他的手,使劲地握着,试图以自己手心的热量来温暖他的手。好久……好久……他的手终于渐渐地有了一丝暖意,我又低下头,对他的手心呵气,替他轻轻地揉搓。他忽然动了动,我怕他察觉,赶忙松开他的手,正襟坐好,目光却没法挪开,仍是凝注在他的脸上。他苍白的脸颊似乎有一刻,回复了一丝血色,他的唇微微一动,眼睑轻轻跳了跳,我的心便也随着在抽搐。

  他没有醒过来,我又一次捧起了他的手,眼泪已扑簌扑簌地直往下掉,我怕落在他的手上弄醒他,赶紧自己擦了,可那泪却总是不断。我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替他塞在被子里,又理了理被褥。我站起身,可还是不舍得转过头去,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终是控制不住,把脸颊贴上了他的胸膛,虽然隔着被子,我也能听到他的心跳声,那是一种坚强的生命力……

  他胸前的被子已被我的泪打湿了一大片,我怕他醒过来,赶紧跳起身,扭头就往外走。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无论是杨广,老杨林,李世民,还是……他……都不能再叫我留在这里了。

  我飞跑出晋阳宫,在马厩找到了我的踏雪玉兔驹,也不管马伕诧异的眼神,亲自替踏雪玉兔驹备了鞍,翻身上马,就朝外头冲去。

  一连跑了十几里,突然,身后传来另一个急促的马蹄声,我在马背上回头看了看,是老杨林!

  老杨林正骑着他的那匹马,狠命地加鞭,在我身后大喊:“瑶儿!停下!老夫有话对你说!”

  我有心想不理,可驾马的手已渐渐无力。老杨林还在我后头拼命地赶着,一声声的呼唤,让我心里更乱了。这些日子,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早已把他视作了父亲般的存在,习惯于陪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话,顺从他的小小意愿,让他高兴。可今天……我还能顺从他吗……心里虽这样犹疑,可手上已不自觉地听从他的吩咐,微微收住了马缰。

  老杨林终于到了我的面前,生怕我再一次跑开,他一伸手便抓住了我的马缰,重重地喘着粗气,低吼道:“如果你是要回去找他,我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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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杨林急迫吐真言 秦瑶心乱迷路途

  “他?”我一时有些懵,不觉问道。

  “王伯当!”老杨林手上使劲,猛地一甩鞭子,蛇尾似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鞭花,发出“啪”地一声清响。

  我只觉得有一股气直往脑门上顶,一句话冲口而出:“我爱他!”

  “你懂得什么是爱吗?他纵然千好万好,但他的性子与你不合!”老杨林看上去很生气,高声喊道。

  “什么性子!有什么不合!”我也嚷了起来,大声道,“他不过就是不喜欢我和别的男子在一起,那我以后只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傻孩子!”老杨林气急反笑,抓着我那根马缰的手越发紧了,“那是你真正愿意的吗?你若能守了他那一套,又怎么会那样关心宇文成都?你别以为老夫年老了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丫头,男人和女人在你的心里并没有那么分明的界限。无论那人是男是女,你要爱便爱了,要恨也就恨了,你不会压抑自己的感情。这样的性子,能受得了那姓王的小子吗?他要你压抑对别人的感情,他要你的眼睛只跟着他转,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我固执地喊道,“我爱他!”

  “爱!爱!你怎么就知道爱!”老杨林烦躁起来,低吼道,“为了这个莫须有的爱,你可以忍他一时,但你可以忍他一世吗?!”

  “我……”我想大声地说“我可以”!可是我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话竟说不出来了。

  “你做不到的,”老杨林的语气软了下来,劝慰似地继续道,“你应该找一个可以欣赏你的与众不同,或者,至少是珍惜和包容的人。宇文成都和王伯当不同,他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老杨林还要往下说,我却一下子打断了他,心里被沉甸甸的愧疚和懊悔塞得只是想哭:“不要再提宇文成都了……”

  老杨林默了一阵,仔细地审视我,最后道:“你就那么爱王伯当?知道宇文成都对你有意,你就连他都容不下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哽咽着只是摇头,几乎是哀求地道:“不要再提他了……不要再提他……”

  老杨林又是好一阵都没有说话,我哭得伤心,他便伸出手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轻声道:“跟我回去。你不要和宇文成都相处也可以,老夫会想法子对宇文化及说。再过得几日,就随老夫回登州。”

  “不!”一想到要和宇文成都见面,我的心里就撕裂似地痛,“我不要回去……我要回家……”

  “家?”老杨林的脸上有一丝心痛,颤声道,“难道老夫在的地方,不是你的家吗……”

  我一呆,我的家……是娘、大哥和二哥,还是老杨林……孰轻孰重……我又放得下哪一头呢……我把脸埋在手里,什么都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原来我把自己弄得这样的一团糟,到现在,还有谁能理得清……

  “父王!瑶儿对不起您!我还是要走……”我低着头,不敢正视老杨林的眼睛,手上摸索着去够马儿的缰绳。

  “瑶儿!”老杨林的手在发抖,我低着眼睛,看到那根缰绳也抖得和风中的树叶一般,本来我的手已是快够着它了,可一见这样,我的手竟兀自停了,再也伸不出去……“瑶儿,你若今日走了,老夫就再没有你这个女儿。”

  老杨林的语声,也和他的手一样抖得厉害。我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抓过马缰,说出话来全未经思考,大声道:“父王,在瑶儿的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父亲!”说罢,我大喊一声“驾!”踏雪玉兔驹夺路而奔,把那一人一马的苍老身影甩在了身后。我强压下了内心想要回头去看的强烈愿望,我不想看到他孤单的背影。

  还没有跑出多远,身后竟又传来一个声音:“公主!等等!公主!”

  我听出那个声音是宇文成都的家将,手已不觉扣住了马缰。

  家将一路疾行到了我的面前,难怪他能追上我,原来他骑的竟是宇文成都的坐骑万里烟云兽。是宇文成都?……

  “公主!”家将气喘吁吁地向我行了礼,从怀里摸出一个背囊,交给我。我一接,竟极是沉重,里头硬物硌碰,像是金银钱币。

  “公主,”家将看我接了,这才说道,“这是我家公子让小将送来的。公子说,公主走得急,什么都没带,这一路会很艰难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手上的背囊越发重了,宇文成都这一番心意,教我除了感念,便只剩了愧疚。我不禁向那家将问道:“宇文将军醒了?他还好吗?咳得还厉害吗?他性子要强,你们就看着他点,若是他要吐,情愿少吃下点东西。吃了再吐总是不好的。还有那药,虽是好的,可太伤胃口,对他也不好。或者再去问问太医,看能不能换几个方子,又治得伤,又能让他吃得下东西……”

  我不知不觉地说了许多,一抬头,忽然发现那家将一直在看我,我一时便说不下去了,只得住了嘴。

  “公主,小将有一句话,万望公主恕罪。”我没有想到,那个家将竟向我恭声道。

  我默然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公主,您分明对我家公子有情,又为何要匆匆离去呢?”家将一开口,竟是这样一句让我已是大乱的心绪越发难安的话。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着,家将许是会错了我的意,忙又道:“这事不该小将说的,只是……”他顿了顿,长吸了一口气,才接了下去,“小将十二岁起就跟着公子了,当年夫人刚过世,公子不哭不笑,也不说话,府里的人都说公子疯了。姨太太总说公子厌气,打骂早已是家常便饭。公子从没说过一个‘不’字,任别人如何,他总是这样冷颜相待。前几日,公子受重伤,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我们都只道天要塌了。谁料想公主来了,我们看公子的样子,私下里都道原来是因祸得福。 ”说到这里,那家将偷眼瞧了我一回,我只当没有瞧见,只是低头不语,他叹了一声,又接了下去,“今日老爷过来,把我们都遣了出去,我们虽在门外,却也隐约听到了些,我还道老爷这回终于明了公子的意思,谁料公子竟发了大怒……随后……随后……”家将说了几回,终于还是没有接下去,我却知道他那“随后”是什么,随后,我便去了……

  “有些事,说不好……或许,只是机缘罢了……”我轻轻地开了口,那声音远得竟不像是我自己的,“譬如……我若先遇见了你家公子……”家将还没有反应,我心里就先一跳,这个假设,让我也战栗了起来,“可是,人的心只有一颗,我不能破了开来给人,要不然,就都是碎裂的了……”

  我看那家将只是面带郁郁,看向我的眼里总是带着几分怨气,我知道他是为了他家公子。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收紧了我的马缰,最后对他说了一句:“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一定要好好养伤,他说了的,不要我再见他虚弱。下次我再见到他时,要看到一个完好如初的他!”

  说罢,我打马飞奔而去。身后遥遥传来一声急喊:“公主,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呢?”

  下次……我不敢去想,也没法回答,只是伏在踏雪玉兔驹的背上,逃也似地如飞而去。

  我跑了一夜,直到东方露出了晨光。我随意在路旁投了家客栈,也不理小二问我要不要用饭,只要了间房,衣服也没脱,倒下就睡着了。梦里,只是一团迷雾,有好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我的身前身后飘忽地移动。我想要追过去看看清楚,却发现无论我怎样使劲,都只是在原地转圈。我害怕极了,不由得大喊了一声,可却连我自己都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前面有一个人忽地回过头来,我仍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的心里却好像已是知道。我只是张开嘴喊,这一次,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勇哥哥!”

  我一下子惊醒了,缩在床上只是战栗。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一直以来,想到王伯当,我总是很甜蜜的,可是今天,我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一场一场的噩梦,只觉得害怕……心慌……却记不起来真的看到过什么遇到过什么……

  等我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窗外已是黑暗一片,又是晚上了……

  我苦笑了笑,看来昨晚的一夜狂奔已是把我的生物钟搅乱了,成了昼伏夜出。我从床上起来,摸索着四处找了找,想寻一根蜡烛和火石。可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想来是得要和小二要的。可这个时候,店里的人都睡了,再大张旗鼓地去把人叫起来,肯定不会有好脸子瞧。想了想,还是爬回床上,拥着被子,在一片黑暗中,呆呆地瞪着窗外。

  脑子里先是空空的一片,到后来渐渐地冒出了些思绪的片段,很凌乱,也很散碎,而且……都是令我伤心不快的经历……

  我看到了一双冒火的眼睛,怒冲冲地瞪着我,我想跟他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在那样的怒气下都是贫乏无力的。只因为我和表哥在一起,他就如此愤怒,最初的震惊和气忿过后,我的心里便只剩了委屈和无奈……老杨林的话像是一记闷雷在我的心里炸响,“你可以忍他一时,可以忍他一世吗?”

  当时,我没能坚决地说出一声“我可以”,现在,我也同样犹疑了……

  即使在我上辈子,离婚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我也从没有认为婚姻是可以重来的,一旦把自己的生命和那一个人联在一起,那就是一生一世。我一遍一遍地想着老杨林说的话,我说我可以接受他的这种观念,我可以只和他在一起,可是,现在,我可以,将来呢?这一辈子呢?我也都可以做到吗?

  我忽然又想起宇文成都告诉我的往事,他的母亲生在武将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教养,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她嫁到宇文家,想必对宇文化及是有感情的,而不仅仅只是身为妻子的责任。若不是这份感情,她恐怕也不会甘愿留在宇文家,甚至到了那等最后关头,还对宇文化及以命相护。可是,她的一生,却是不幸的,到死时,她也只想到的是对得起丈夫,她已把自己整个地丢失了……

  我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我本来以为自己很清楚此行的目的地,可到了现在,又一次迷茫了……

  天又亮了,我出了客栈,带了踏雪玉兔驹,一人一马磨磨蹭蹭地在官道上走。我只觉得无力,走出了好长一段路才猛然想起,从昨天离开晋阳宫到现在,我一点东西也没有吃过。

  随意吃了点东西,又继续走,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的闲晃。直走了一个多月,宇文成都临行给我的背囊也渐渐空了。

  一日,我行到一片山地,时到中午,我便停在路边休息。忽然,左近的树丛沙拉沙拉地响了起来,我一扭头,竟看见几个人从树丛后跳了出来,大喊道:“把你那背囊留下!”

  我又转回头,继续啃我的干粮。真是世风日下,这年头当响马的也没有一点敬业精神,开山词都不喊,不比小程那时候了。

  “喂!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后面的人又喊了一声。

  “听见了。”我慢悠悠地答了一句,一边把没吃完的干粮包包好,放回包裹里,给单雄信个面子,转过了身去,对那几个人说道,“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于你们于我都是有利的。”

  “你说什么?!”那几个人果然不干了,“哇呀呀”叫着就喊了起来。

  我扳着手指头给他们讲道理:“你们看,第一,我刚吃了饭,饭后马上进行剧烈运动是要得盲肠炎的,第二,我这是家传的锏法,就凭你们这几个人,还不是我的对手,第三,你们那总瓢把子跟我二哥是老交情了,他要知道你们这会儿在这劫我的路,定会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几个人都是一愣,瞪着我上下一通打量,先前说话那儿到底是胆儿大,把那句话问了出来:“你……你是谁?”

  “我就是……”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另一丛树后头忽地又窜出一个人来,嚷嚷着就朝我过来了:“秦姑娘!”

  我一看,这方脑袋大眼睛的,不是李如珪吗!

  “如珪哥哥!”我抱拳打了个招呼。

  李如珪不及跟我多说,先就冲他手下那伙人一顿吼:“你们疯了是不是!八哥让你们这阵子不要干那活儿,你们偏要干不说,也不看看人!劫到秦姑娘头上了!若八哥知道这事儿,有你们好瞧的!”

  那几个人被李如珪吼得直发抖,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原来这里竟是少华山的地盘……我怎么……又走到他这里来了呢……

  “秦……秦姑娘?……”又是先前那个胆儿最大的人,这会儿哆嗦着开了口,“秦二哥的……妹子……?”

  “可不就是的!”李如珪又是一声吼,打断了那人断断续续的问话。

  “是秦姑娘!”那几个人哀号了一声,纷纷开始七嘴八舌地找理由:

  “秦姑娘,我们不知道……”

  “秦姑娘,总瓢把子也没有信来,不知道秦姑娘上我们这里来了”

  “秦姑娘,求你一定不要告诉老大啊!”

  ……

  老大……是他……

  “秦姑娘,”是李如珪,他已替我带了踏雪玉兔驹,走到我身前道,“我带你上山去吧。”

  我愣了愣,嘴里已不自觉地轻声拒绝:“不……不……”我还没有准备好……就这样去见王伯当……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对将来我也全没有主意……

  “秦姑娘不是来看八哥的吗?”李如珪瞪着一双铜铃眼,惊讶地看我。

  “我……我……”我一边结结巴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找个借口搪塞。可偏偏脑子里已是一团乱,想到的尽是最为蹩脚的借口,“我……要回家……二哥……有事……怕赶不及……”

  我这边还在搜肠刮肚地说着,李如珪却早不再理睬我,自顾自地带着踏雪玉兔驹就朝山上走去,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句:“秦姑娘既来了,我们怎么能不做个东道。况且……”

  这一声况且只说了一半就断了,却让我的心没来由地揪了起来,我已隐隐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况且什么?”见李如珪不再说话,我不由心下着急,只得强自镇定,问道。

  “况且……”李如珪一点都不体谅我焦急的心情,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吞吞吐吐,“况且……八哥的情形……”我的心跳了起来,果然是和他有关吗……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等下文,却不料,好不容易盼来的竟是李如珪这样一句话,“反正,秦姑娘去看了就知道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早已情不自禁地跟着李如珪往山上走,心里着急,实在是憋不住了,不觉一句迭一句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病了?还是受伤了?出什么事了?”

  李如珪扭头瞧了瞧我,面上已没有了方才见到我时的欣喜,只剩了一脸黯然:“也不是病,我们找大夫来看过了,说是一切都好……只是,这几个月来,八哥总是吃得很少,晚上也不见他睡,偶尔睡了,总是略过得一刻就会醒。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请了好几个大夫,有名儿的都被我们架来了,可人人都看不出毛病,也没人敢开药。只有一个说是心有郁结,无药可救。”他的步子顿了顿,低头道,“这‘郁结’究竟是什么……若是无药可救,那八哥岂不是……”

  我没等李如珪说完,脚下只是紧赶着步子,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喊:快些!快些!再快些!我一定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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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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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少华秦瑶醉芳心 竹舍王勇吐真情

  我们一路到了少华山寨的聚义厅,齐国远已得着了消息迎了出来。可是王伯当,李如珪和齐国远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他的人影。

  “是到顶峰上去了吧?”齐国远小声对李如珪说。

  “顶峰?”两人声音虽轻,我已听到了,急着问道。

  齐国远瞧了我一眼,道:“便是这少华山最高的一座山峰,原来无名,后来八哥给它取名木桃峰。”

  木桃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是诗经中的句子。这“木桃”二字,便是取自此吗……还有琼瑶……是我的名字……

  “从这里去顶峰要怎么走?”我不想再耽搁,只是直接了当地问道。

  齐国远伸出手指给我看,可一看我准备自己上山,他忙忙地就来阻止,嘴里急道:“秦姑娘,你现在不能上去,昨日刚下过雨,山上路滑,摔了伤了可不得了。”

  我冲他笑了笑,毫无停步的意思,只说了一句:“他既上去了,我也定要上去。”

  齐国远没有说错,这一路上尽是光秃秃的山石,又没个可以抓的扶的,我一步一挪地小心走着,脚下还没命地打滑。好不容易爬上了几座小山峰,只剩下最后一段路了。

  我手脚并用,连衣服上都蹭着了昨日的泥水,颇为狼狈。眼看就要近顶峰了,忽然一阵山风袭来,卷起细碎的砂石,我赶忙低下头,展开袖子挡在面前。风呼啦啦地直灌进我的袖子里,好一刻才渐渐止了。我放下袖子,抬头往上看——一袭白衣,映着西斜的太阳,仿佛是玉一般的莹润光泽,袖口袍摆还缀着耀目的金边。一时间,我竟似被这炫目的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只隐约瞧见一团光影中,一张和那件袍子一般苍白的面容转向了我,略怔了怔,旋即展颜一笑,笑容很轻很淡,但却是那般温暖:

  “你回来了,瑶瑶。”

  那一刻,我再也没有法子抑制自己内心的猛烈震颤。“回”……他用的这一个字,竟让我骤然之间心生感激,感谢上苍,他没有将我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他一直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

  “勇哥哥!”我大喊了一声,扑在他的怀里哭泣。泪水打湿了他的白袍,我身上的泥水沾染了一尘不染的雪白,他本来像是高高在上翩然欲飞的仙人,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凡间,就在我的身边,用他的手替我抹去泪水。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不快,也就像那泪水一样,在他的指尖,轻弹而去,在山石上撞碎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来了就好……”他的语声竟是罕见地有了一丝恍惚的朦胧,余音无知无觉地被拖长,只随着这山风淡淡缭绕。清澈、空明的声音,纵使是山间的清泉,也当自愧不如。

  “勇哥哥……”我倚在他的怀里,捧起他的手放在脸颊旁摩挲。然而,触手一片冰冷,让我的心不由一跳。

  “勇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我急急地问道。

  他不以为意地淡然笑了笑,也不回答我的话,只是将手缩了回去,指尖滑过我的脸颊,微微用力,轻轻一按,那冰凉清冷的触感便留在了我的脸上,久久也不曾退去。

  “你在这山上……多久了?……”即使隔着白袍,我也能感觉到,他的身子也和他的手一样,是冰凉的。山上风大,也没个遮挡,他穿的这袍子又是这样单薄,我已控制不住地心痛。

  “也没多久。”他只是看着我,眉眼间俱是笑意。我从他的目光中读出那一份满足,心早已是化了……

  “你又作践自己,自己的身子自己反倒不知道当心……”我已忍不住有些嗔怪。

  “我站在这里,有时候会想,瑶瑶就和这山一样,我自以为了解她,其实,她每一日每一刻都在变化。”他伸手替我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忽地弯下身子,凑近我的耳边,他的脸颊几乎贴上了我的,我听到他悄声说,“瑶瑶,我以后也会试图去理解你,好吗?”

  “勇哥哥!”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我想,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一路下山,他一直都牵着我的手不曾放开,我先还走得小心翼翼,到后来,已是大踏步地在山石上跳跃。反正……有他在身边,我的脚下打滑时,他的手总会及时给我支撑,我站不稳的时候,也会有他,将手伸到我的腰间托扶。有他在身边,纵使是群山峻岭,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回到聚义厅,齐国远和李如珪好像在等着什么似的,一直不曾离开。一见到我们回来,两人已是大踏步地迎了上来。

  “八哥!”王伯当在贾柳店结义的兄弟中排名第八,齐李二人比他年小,便不再称他“王三哥”,而改称“八哥”。

  “八哥,你和秦姑娘……”李如珪一向心实,一张口,一句话已漏出了大半。

  齐国远狠狠地踢了李如珪一脚,嘻嘻地直冲我笑:“秦姑娘来了,八哥的脸上就有了笑了,咱两个可有好几个月没瞧见八哥笑了。”

  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道:“两位哥哥,你们是二哥的结义弟兄,又是……”我朝身边的王伯当瞥了一眼,面上已是微微烧了起来,“又是……他的好兄弟……就别再叫我‘姑娘’了。”

  齐国远愣了愣,还没说话,李如珪已抢着嚷了起来:“那可该叫你什么好呢!”

  我抿嘴笑道:“若是两位哥哥不嫌弃,就叫小瑶一声妹子吧。”

  齐国远的面上有了几分为难,道:“这不行,你还是朝廷的杨花公主呢,不能这么失礼。”

  一听到“杨花公主”,我的心又有些乱了,赶忙截断齐国远的话,道:“瞧国远哥哥说的,什么礼不礼的,自家兄弟,哪来这么多客套。哥哥若不依我,小瑶可是要生气的!”

  听我这样一说,齐国远低了头,略想了想,便向我笑着叫了一声:“秦妹妹。”

  我笑了,这个称呼倒是既亲近,也不曾失礼,忙点头应好。李如珪已极不寻常地静了半晌,这会儿看到难题解决了,他不由满脸喜色,也随着叫了我一声“秦妹妹 ”。我一一应了,就连王伯当也点头笑赞。四个人这才进了聚义厅,齐国远和李如珪当先在两侧的椅子上坐下,王伯当走上去,正中坐了,我便靠在他的椅边,仍旧由他牵着我的手。

  大家说了些别后的事,娘的寿筵结束后,贾柳店众兄弟便各各散了,单雄信和小谢弟弟回了潞州,魏征和徐茂功回了他们的东岳庙,王伯当和齐李二人则回了少华山。

  “只有老兄弟,没有回翼州,还留在历城。”齐国远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的,小罗成的名字竟这样不经意地从他的嘴里吐出。

  我心里一紧,不自觉地往王伯当的椅子后头缩了缩。我害怕他又会发怒,不料他只是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向齐国远笑道:“老兄弟和二哥是姑表至亲,大老远来一次,秦伯母必是不舍得让他就会去,定要留他多住一阵子。”

  齐国远点头道:“八哥说得是。”

  我有些诧异地看他,他的眼里没有一丝隐怒,仍是那样平和如常地微笑着。他已经不介意了吗……

  李如珪并不在乎小罗成的事,早急急向我问着山西的景致,我很高兴这个话题就这样被岔开,便把这一路上好玩好看的娓娓道来,说起皇宫的恢弘,晋阳宫的精致,齐李二人听得专注,王伯当也是含笑听着。可我不知怎么的,一看到他的笑,心下就有些慌乱了起来,我越发绘声绘色得讲得起劲,借满脸的笑掩饰心底的纷乱。我说到老杨林,说到杨广,说到李渊和李世民,甚至说到吉儿,可是,却下意识地把一个人给遗漏了……那个我把他留在晋阳宫,独自跑回来的人,那个在重伤如此虚弱的时候,还会记得我没带行囊的人……我只单单没有提起他……

  “说起来,那日我们去长安也见过皇帝老儿。”李如珪嘻嘻哈哈地道。

  “你还说呢!那次都是因为你莽撞,险些闹出事来!”齐国远挥起拳头砸在李如珪的肩上,恨恨道。

  “怎么怪起我来了!”李如珪委屈地瞪大眼睛,喊叫起来,“是谁说的那姑娘太可怜,那公子欺人太甚?!”说着,人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齐国远针锋相对,一些儿也不肯让,也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刚要开口,王伯当已出声制止了:“两位兄弟,都是过去许久的事了,那日我们都是不平,也怪不得李兄弟,此事就别再提了。”

  经王伯当这一说,那两人剑拔弩张的情势才缓和了下来。我在一旁看着,心说难怪王伯当到了这少华山就总是不得空,这两人的火爆脾气,要没有王伯当在,这山上非翻天了不可。

  “说起来,那日我们瞧见的那个……叫什么将军的……竟连二哥都险些不是他的对手。”齐国远不说了,李如珪自己倒又提了起来。

  “是天宝将军!”齐国远双臂抱胸,轻蔑地瞧了李如珪一眼。

  天宝将军……宇文成都御赐“无敌”金牌,敕封“天宝将军”……我还是……听到了他的名字……

  “他也是宇文家的人,宇文成都,宇文化及次子,皇城有名的大将。”王伯当沉思着,缓缓道。

  我不得不强烈克制自己,可我的手心也已是隐隐冒汗了。偏偏齐国远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失态,反倒向我问道:“秦妹妹,你也见过他吧?”

  “我……”我生怕犹豫不决的迟疑会引人怀疑,急忙开了口,才说了一个字,却又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是见过……”情急之下,我只能实说,可说了这一句,便再没了后文。

  齐国远和李如珪本来都看着我,见我这样说了半截子的话,不免面上有了失望之色。

  “怎么了?他可是不好吗?”王伯当也注意到了我的失常,问道。

  “不是的!”我一听到说宇文成都不好,一句否定竟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这一句话,答得太快、太直,齐国远的脸色竟有些变了,一时四人都无话,只有李如珪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脸不解。

  “我……我……”我嗫嚅着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王伯当忽地笑了笑,淡然道:“既是瑶瑶说了好,那便是好的,当日我们匆匆一见,也是无从判断。”

  我本来心下又是惶恐又是不安,突然听他这样一说,我不觉呆呆地看着他,他没有气怒,也没有追问我,这几乎让我不敢相信……

  “瑶瑶,今天你刚到,也累了吧。”他站起身,低头看着我的脸,唇边虽只有一丝浅浅的笑,但那双眼里,却是不加掩饰的柔情,“我刚让人收拾了房间,我送你过去吧。”

  我还在惊诧中,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李如珪兴奋地嚷着要跟我们同去,被齐国远踹了一脚,拉走了。我跟着王伯当,出了聚义厅一路行去,这里竟已是一番与往昔全然不同的景象。几年前,我和王伯当偶然在这少华山上住的时候,这里是一片乱石迭起杂草丛生的模样,山寨中的路都是在乱石堆中窄窄地辟出一条略为平整些的石地。可现在,这里却大是不同了,小径用山上随处可见的碎石子铺平整了,又用粘土填实,脚踩下去,软硬兼有,那种嘎吱嘎吱的细碎响声,反倒衬着这山路越发静谧。两旁的杂草也被除去了,换了成片的竹林。竹,不用说,一定是他的手笔了。我不觉抬头看了看他,他走在前面,替我拨开丛生到小路上的竹叶,山路微有不平,他就会侧身等在路旁,伸出手来小心地护着我。我只是低着头,踩着他的足印,走他走过的路,那也是一种幸福。

  不一刻,我们便到了一所独立的小院前。王伯当走在前头,当先推开了院门。院子里几间小屋,都是用翠竹建成的,院子外头种着成片的竹林,可这小院里种的却是梅花。虽然不是开花的时节,可左近四围仍是溢着一种淡雅的幽香,仿佛那梅,不仅开出花来是香的,便是这这茎叶细枝,也是浸染着香意的。走进屋去,一溜摆设,全不用红木紫檀那样的实硬木,只用胡杨、松木一类的木材,也不上漆,只把面上略刨平了,留着天然的纹路。那一种木香,便从这些小器具的肌理中渗透出来,闻着只让人觉得,沁得身心都是舒坦的。略走得两步,屋后的窗子半开着,为防有小虫沙尘,外头笼了一层纱,朦朦胧胧地掩着几枝细嫩的幼竹。原来前头未曾种得竹子,倒在院子后头疏疏地种了些,山风阵阵,把那竹子摇得娑啰啰地轻响,那影子便落在窗外头的纱帐上,真正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

  “瑶瑶……”他拉着我在软椅上坐下,轻轻地唤我的名字。

  我靠在他的怀里,半闭上眼睛,鼻翼间满是清清淡淡的香,也不知是院子里的梅香,竹香,还是他身上的味道,又或者各样都有,交汇在一起,竟是越发细腻柔和。

  “我爱你……”我悄没声儿地说了一句大俗的话,却是此刻唯一盛满我心田的词句。

  “我知道。”我感觉到他在我的额边轻轻地吹气,“无论你和谁在一起,我早应该知道你的心。是我的错,瑶瑶……”

  “勇哥哥……”我轻声哭泣,我不怕他会误解,他一定知道,这是最为幸福的泪……

  “让我看看,这么久不见,可有变了?”他带笑抚着我的肩,把我略推远了些,上下看我。

  我伸手抹着眼泪,也笑道:“我才没有。倒是你,瘦了……”我一边说,一边已是心疼。他瘦多了……本来就是清俊的脸,现在越发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下巴都有些尖了。我伸手摸着他的脸,轻声道,“怎么瘦了这许多,如珪哥哥说,你都不肯好好吃东西。”

  他笑了,眼睛只是看着我:“这山寨里的东西,哪有你做得好吃。”

  我一听他这话,禁不住地雀跃,喜道:“真的?你喜欢吃我做的菜?”

  “喜欢。”他微微蹙了蹙眉,报出了一连串这个年代的人应是闻所未闻的吃食,“肉松、蛋糕……”

  我咯咯地笑:“你都还记得那些名字!”

  他忽然收了笑,认真地看我:“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

  我仰起脸来,皱眉目测他的脸形,坚决道:“还有呢!我要给你做寿司、饭团、汉堡包、比萨、饼干……要把你喂得胖胖的!像我以前一样!”

  他也笑了起来:“瑶瑶以前很胖吗?”

  “啊!”我不由得伸手捂住了嘴,一时忘形,竟把上辈子的事也说了出来,我摇了摇头,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好胡乱圆过去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现在呢?”他悄声问我。

  “现在……有你……”

  我阖上双眼,感觉到他柔软温暖的唇轻轻地落在我的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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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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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少华山下心莫安 山东城外意难平

  在少华山的日子,是恬静而闲适的。从山东回来以后,王伯当就严令手下,任何来往行人客商都不许劫,所以少华山,便基本上成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关于不许劫路的事,王伯当没有多说,但听齐国远和李如珪的意思,似乎是单雄信一总的命令。我不知道贾柳店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我清楚,徐茂功提议四十六英雄结义,绝不会仅仅只是兄弟交情那么简单。我忽地记起几年前,我和二哥还在二贤庄时,他对我说起过必须要做的事。他们在计划着什么,山东举义,怕是不远了。

  

  尽管有些预感到这样平静的日子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可有他在身边,我还是尽情地享受着这份安静淡然的快乐。他会牵着我的手,带我看遍少华山的险山峻岭。回到山寨,我就变着方儿地做各样吃食,古今中外,只要我能想到的,我都尽量做出来。他总是吃得很少,可如果是我做的,他便会多吃上几口。我喜欢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他吃,他吃起来文雅极了,我总是要感叹:上辈子听说书的,说到绿林豪杰,总要说人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真该让那些个人来看看少华山的绿林头儿,非把他们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不可……

  

  那一日,天气很好,一早起来,王伯当便说带我去山下走走。我很高兴,少华山附近有许多我和他的回忆,我还真有些想再看看当日他养伤的那个小宅院。

  

  下得山来,他似乎也是一样的心思,驾着马就往从前的那座小镇子小跑而去。我嘻嘻哈哈地跟着他,学着他的样子,在马上坐得笔直,却是一会儿就累了。不觉叹了口气,这个人,真正的名门之后,骑马、吃饭、写字、看书……那架势,总是看着就贵气,就雅致。我虽也是将门,可从小国破家亡,许多事娘虽也说过一两句,可到底疏忽了好些。

  

  近了镇子,忽然见着好些人,多是女子,扶老携幼地沿着小道往山那头走去。我看着好奇,禁不住停下马来,拉住一个老大娘问她:“大娘,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老大娘瞧了我一眼,又瞧瞧王伯当,和善地笑了起来,道:“姑娘不是本镇的人吧?”

  

  我点点头,有些害羞地朝王伯当溜了一眼,轻声道:“我是来看他的。”

  

  老大娘微微一怔,眯缝着眼又瞧了一回王伯当,低头凑近我,压低声音道:“好!好!姑娘好眼光,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长得也好,对姑娘也好吧?”

  

  我不太习惯听一个陌生人对我的事儿评头论足,不觉有些忸怩。看这大娘笑得颇有几分羡意,我又不禁得意,终于还是点了下头,小声应了一句:“嗯……”

  

  老大娘神秘地朝我挤挤眼,道:“那姑娘更应该去一趟了。”

  

  我奇怪道:“大娘说的是哪里?”

  

  老大娘答道:“姑娘刚才不时问我们去哪里吗?我们啊,是去贞女娘娘庙,贞女娘娘灵得很,有少女求个如意郎君啊,新妇求个平安幸福的,都能得贞女娘娘护佑。就连我们人老了,也想去给儿女们求个签儿,孩子们好了,我们也就定心了。”

  

  “贞女娘娘庙?”我更奇怪了,几年前,我和王伯当到这里来的时候,可从没听见过有这样一座庙啊,我不禁疑惑地朝王伯当瞥了一眼,想着问问他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伯当瞧见了我的目光,大约他也奇怪我和那老大娘怎么谈了这许久,便也下了马,走了过来。

  

  老大娘已兴致勃勃地跟我解释起来:“贞女娘娘就是我们这儿的人,几年前,她丈夫死了,没有银子,她就在这官道边上跪着,卖身葬夫。后来遇上了一个好心的公子,给了她些银子,贞女娘娘葬了夫君,就在那墓碑上一头碰死了。我们感念娘娘,就大家集资给她建了祠,隔三差五地来拜祭拜祭。先前也没想过求娘娘保佑,就是有几个年轻人,领着自己的郎君去拜过娘娘,那后来的日子,个个儿都是蜜里调油,美的那就别提了!邻里看着羡慕,也都去求求贞女娘娘,娘娘人好心善,去求她的人人都得她显了灵,高兴的什么似的。没上几月,贞女娘娘庙香火不断,连几十里外头的人,都特地跑来求娘娘。”

  

  老大娘说得起劲,我却已呆了。贞女娘娘……我想起那个在客栈哭着求掌柜的收留她受伤夫君的妇人,想起那对只能到深山老林求医问药的苦命夫妻,想起那个终是在山上伤重不治而亡的男子,还有在官道边上跪在尘土里的妇人。

  

  原来贞女娘娘,就是当年赵嗣道的妻子,那个苦命的女人。没想到她……竟自尽了……是因为王伯当说的那几句话吗……老大娘还说是“好心的公子”,可若她知道,贞女娘娘的死便是因为这位公子说了几句重话,她还会这么说吗……

  

  我垂着头不说话,心里很是沉重。老大娘正说得起劲的时候,这时又劝我道:“姑娘,一定要去贞女娘娘庙求娘娘护佑!保你以后跟那位公子小日子和和美美,早日抱上大胖孩子!”

  

  我还没有回答,王伯当已笑着开了口:“大娘,谢谢你了,我们会去的。”

  

  我一愣,转头看他,他打算去吗?

  

  老大娘见鼓说有了效用,高兴得什么似的,笑着就走了。我还呆站着,忽听王伯当在我耳边道:“怎么了,还愣着?上马,我们就跟着她们一起去吧。”

  

  “真的要去吗?”我还是犹豫着。

  

  “当然。”王伯当翻身上马,一边道,“赵嗣道也曾是我少华山的弟兄,当年我们又有过一面之交,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的。”

  

  他已这样说了,我便也随着上了马,可心里仍是难过。当年,是因为我们,这位赵夫人才起了“死”的念头,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在官道上遇见我们,听王伯当说了那几句话,也许赵夫人现在还好好地活着……王伯当已走在了前头,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一句话终究是没能问出来:这样去……不会觉得愧疚吗……

  

  我们随着那些女子一路走去,贞女娘娘庙并不远,就在镇子口上。走近一看,只是一座小小的土庙,样子很简陋,可里头香烟缭绕,就连门口的梯级上都有人放着香烛,显然,那位老大娘没有说错,贞女娘娘庙的香火很是旺盛。

  

  我们随着人群一路进去,正殿里有一尊泥像,虽然有些粗糙,但看那样子,分明就是那位“卖身葬夫”的妇人。来的女子有独自一人跪在蒲团上拜祝的,也有和心上人一起双双在泥像前跪倒,低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向对方看上一眼,传递一个浅笑。

  

  我只是站在一旁看,王伯当忽然牵起我的手,站到了泥像前,低着头像是默默地在念着什么。我仰头看那泥像,不知是故意做成如此,还是因着泥像时间久了,色调有些暗,使这泥像的脸看上去很是忧伤。我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心里止不住地想,如果那天她不是遇见我们,她现在不会是一尊泥像,也不会这样悲伤了吧……

  

  我想得伤心,不由得向她拜了下去,起身时微一侧目,竟看见王伯当也拜了下去。我吃了一惊,王伯当那样骄傲的人,竟会拜一个已死去的平凡女子,我还真没有想到。是因为他的心里也盛着愧疚吗?他没有想到,他的一句话竟断送了一条生命,是有些懊悔了吧……

  

  出了贞女娘娘庙,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求了什么?”为什么拜她的话,我终是问不出口,只好这样道。

  

  他笑了笑,回答:“那位大娘说是灵验的话,多半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有瑶瑶在我身边就足够了,还有什么要求的?”

  

  他说得恳切,我高兴起来,笑问道:“那你为什么也拜了?”

  

  王伯当看了我一眼,面上肃穆了起来,郑重道:“像她那样守妇德的女子,当得王某一拜。”

  

  我听了他这句话,满腔的欢喜都在瞬间没了踪迹,他不是因为对赵夫人愧疚,不是因为怜惜那样的一条生命就这样陨落,而是……赞扬她的所作所为……什么时候,轻生也成了值得敬仰歌颂的美德了……

  

  我再也没有了游玩的兴致,本来还想去看看当日的那所小宅院,现在却只觉得郁郁,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王伯当以为我是因为知道故交过世觉得难过,宽慰了我几句,说的却都是赵夫人是殉夫的,现在一定和她的夫君在地府相守相伴,过着幸福日子的话。我听着越发烦闷,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王伯当见我这样,便也不再往小镇去,带着我回少华山去了。

  

  刚上了山,就听到李如珪在山寨里大呼小叫,团团转着喊:“八哥!”

  

  “出什么事了?”他未及换衣,连茶也没喝上一口,就赶着过去了。

  

  李如珪见着王伯当回来了,急匆匆地大步走过来,一脑门的汗,身后还跟着齐国远。

  

  我心里一跳,直觉地感到这事儿不寻常。李如珪也就罢了,但是齐国远脸上的神情也很有几分紧张,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吗……

  

  王伯当迎向他们,却并不着急先问,目光从齐国远看到李如珪。几个人的眼里有一种共通,仿佛不用片言只语,就已是心知肚明,唯独我还在暗自揣测。

  

  “八哥!”齐国远终于开了口,伸开手,手心里是一块鸡血石。

  

  这种样子的鸡血石,我认得的,那是二贤庄单雄信用以号令各路绿林好汉的信物。

  

  王伯当接了过来,解下裹在石头上的信笺,刚看了几个字,脸色就变了,立即吩咐齐国远和李如珪道:“去挑三十个精壮,准备出发,其余人留守山寨。”

  

  听到这一道命令,齐国远和李如珪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头。

  

  “勇哥哥。”我靠近王伯当,轻轻道。

  

  他伸手揽住了我,我抬起头看他,原来不止齐国远和李如珪,就连他的眼里,也隐隐流蕴着异样的神采,“四哥和七哥被靠山王拿了。”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程咬金和尤俊达,竟然被老杨林抓住了!可是,老杨林不是一直在山西吗?什么时候回来了?小程那个家伙,好好在尤俊达的庄子里享福就是了,怎么就偏偏犯在了老杨林的手里,难怪单雄信要发了绿林令,点齐各路英雄,聚会山东。

  

  “瑶瑶,你也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就出发。”他嘱咐了我一句,便走了。

  

  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屋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如果可以,我倒愿意一辈子都在这少华山,哪里都不要去。一下山去,世界仿佛在瞬间变大了,有些东西就这样变得不确定起来,让我隐隐地感到害怕。

  

  第二天一早,我和王伯当、齐国远、李如珪以及三十个壮丁,在山寨前整装待发。我有些不安,齐国远和李如珪却都是一副兴奋的模样,大概习武者都是希望能有一展雄才的机会吧,王伯当也一定很高兴,只是他不像齐李二人,喜怒都形于色。齐国远和李如珪带着三十个壮丁往山下行去,我落在后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道:“瑶瑶,我已经让人给贞女娘娘庙捐了银子,替赵夫人塑一个金身像。你别再记挂这件事了,从昨天起就没见你笑过了。”

  

  我愣了愣,原来他一直在关注着我的反应,把我的感受放在心上……我禁不住地感动……可是……心里还有一丝犹疑,一抬头,却见他正期待地看我,心念一动,终是对他笑了笑,他的眉宇间也有了喜色,展颜回我一笑,这才打马到前头去了。我瞧着他走远,感动过后,却是更为强烈的不安

  

  我们一行三十四人,从少华山出发,日夜兼程,不过几天,就赶到了山东。正想着要怎样进城,就见前头有人迎了上来,是谢映登!

  

  “小谢弟弟!”久别重逢,又看到小谢弟弟,我禁不住把心底的那些不安都抛下了,只是欣喜地招呼他。

  

  小谢弟弟走过来,先笑着和我打了招呼,又朝王伯当瞧了一眼,目光里分明有一点疑惑。王伯当坦然一笑,伸手揽过了我,小谢弟弟微微一愣,忽然也笑了起来,又转向我,悄悄地眨了眨眼。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噗嗤一笑,不觉朝王伯当靠近了一步。

  

  “你怎么到城外来了?”王伯当向谢映登问道。

  

  “是徐三哥让我来迎你们的,”小谢弟弟轻声道,“徐三哥说,城门盘查得紧,今晚兄弟们就歇在城外,等各路都到齐了,明日听他号令。”

  

  我不由撇了撇嘴,心里话,果然就是这老道事儿多。

  

  当晚,我们歇在了城外的一处农舍,连地方都是徐茂功指定的。说起来,这老道也不是这里的人,怎么对四下各处的地方倒比我还熟些。住了下来以后,还有各处来往通消息的人,我们便陆续知道,鲁明星鲁明月他们到了,屈突通屈突盖他们到了,盛彦师黄天虎他们到了……一直到凌晨,各路人马都到齐了。

  

  一大早,刚开了城门,二哥便来了,小罗成也一块儿跟着。因为王伯当的关系,我有些害怕再见到小罗成,虽然在少华山时,王伯当已说了,他明白我的心,不会再介意这些,可是,我的心里,总还是放不下那一份担心和不安。

  

  二哥见到我也很喜欢,只是他事儿忙,略说了几句家里的话,一个转身就被别人拉走了。这回小罗成没有跟着一起走,留了下来。可这孩子人是留了下来,魂儿却不知丢到了哪里,一个人闷闷地在角落里坐着,也不跟人搭话,别人问问他,他也不理。手里拿了个空酒杯,直着眼睛发呆。

  

  我盯着他瞧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提了一壶酒,朝他走了过去。直在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他竟还没有注意到。我只好笑着自己开了口:“表哥,那酒杯是要盛了酒才有用处吧。”

  

  小罗成慢慢地抬起头来,木然地瞧了我一眼,又转开去,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我等了一刻,心里还是着了急,瞅准他酒杯端得还正,提起酒壶,给他倾了一杯酒。他不防,手一抖,酒已泼出了好些。我抿嘴看着他笑,心想这回,是发怒也好,是玩笑也好,你可总得有些反应了吧。

  

  不料小罗成今日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做闷葫芦一般,索性连瞧都不朝我瞧了,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酒杯一伸,像是还准备再要似的。

  

  我只看得呆了,记得在翼州的时候,小罗成是很少饮酒的。他在王府中长大,年纪又小,父亲管得严,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喝酒。他大约是天生酒量不好的,略喝得几杯,就脸红头晕,路都走不直了。他分明是知道自己醉后的模样的,怎么今日喝起酒来,竟这般爽快,喝了一杯还想再要一杯呢?

  

  我有些尴尬,把酒壶紧紧地捧在怀里,试探地劝了一句:“表哥,听说这酒性烈,你就不要再喝了吧……”

  

  小罗成拧着眉,也不抬头,只把眼睛翻向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又转回去,还是不肯说话,端着酒杯的手却固执地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就是不肯收回去。

  

  我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们身旁响起:“老兄弟,许久不见,我陪你喝上一杯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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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楼] | Posted:2009-01-08 12:36|
燕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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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山东城茂功传令 大厅里小瑶为难

  我顿时紧张起来,是……王伯当!

  

  小罗成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和他说了这半天他都没理我,见着王伯当,他竟张口,说了一个“好”字。

  

  王伯当手里拿着杯酒,这会儿两人一齐都朝我看过来,我没法子,只好给小罗成斟满了。王伯当端着酒,看着小罗成道:“老兄弟,你是瑶瑶的表兄,瑶瑶在翼州时,多承你照顾,我该感谢你。那一日晚上,是我多有不对,还望老兄弟见谅。”

  

  那个晚上……王伯当一提,我又想了起来,我追小罗成一直追到城外,王伯当到时,怒火冲天,和小罗成打了起来,若不是小谢弟弟赶来,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收场。现在王伯当旧事重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看小罗成的脸色也变了,那一天他被二哥当众斥责,又碰着王伯当的事,心里肯定也好受不了。

  

  “那日是我莽撞了,八哥就不要再提了。”小罗成看着手里的酒,低头道。

  

  王伯当笑了起来,举杯道:“既如此,就喝了这一杯酒!权当各赔了不是了!”

  

  小罗成抬起头,也把酒杯举了起来,碰上了王伯当手里的酒杯,朗声道:“好!”

  

  两人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王伯当神色如常,小罗成的脸却分明红了。我有些担心地瞧着他,他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我瞧着他拼命使劲,要攥紧酒杯,不料“波”的一声闷响,酒杯竟被他攥破了,几片碎片飞溅而出,有一片正好划到我的手臂,留下了一条血印。

  

  我低头看了看,把手覆了上去,我不想小罗成觉得愧疚。小罗成的脸却已是越发红了,探手入怀,抽出了半块帕子,似乎想替我把伤口包上。我正要拒绝,身旁,王伯当已小心地把我覆在伤口上的手推开,嗔道:“受伤了怎么可以用手去覆它,碰着了伤口,会越发疼的。”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手心里有汗,碰上了伤口,就好像是撒盐一般,会疼得很厉害,可我……不想让小罗成看见……我还没来得及和小罗成说上一句话,王伯当已轻轻地拉着我离开,要去替我上药,一边和小罗成说了见谅。

  

  我跟着王伯当回房,到底还是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小罗成,只见他咬着唇,只是攥着那半块帕子,神色木然。我忽然对他起了一份歉疚,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二哥说,徐茂功在城里还要作些安排,要晚上才能来。我和王伯当说了一声,便一个人跑了出去。这地方虽是郊外,但因为住的人不少,鞋匠铺子倒也好找。我一直在里头待到晚间,才回到我们住的农舍。

  

  魏征和徐茂功已经来了,大家捡了一处宽敞的宅子,各路英雄都聚在一起,听徐茂功的号令。我进去时,已见到徐茂功正中上座,魏征侧坐在一旁。两人都换了簇新的道袍,魏征倒还好,这黑脸老道向来就是一副庄重肃穆的模样,早看习惯了。可是徐茂功……这会儿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头,眼观鼻,鼻观心,一袭灰白的鹤氅道袍,跟他在东岳庙的时候那马马虎虎随随便便的摸样大是不同,那道袍做得精细,连边儿上都滚着阴阳鱼儿的镶边。他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挑了个髻,手里端了杆拂尘,一双眼睛半张半阖,四下里略扫得一扫,就见一众英雄都是深吸一口气。我只有在心里感叹的份儿:要说徐茂功还真是徐茂功,别看他平时一副嘻嘻哈哈的中顽童摸样,这到了紧要关头,要威势有威势,要计谋有计谋,真是不容小觑的“神机妙算”啊!

  

  “众位兄弟既已到齐,那徐某就要传令了!”徐茂功清咳了一声,说出话来极是抑扬顿挫。

  

  可他这话一出,底下却有好几个人在直眉瞪眼了。

  

  李如珪到底是个莽汉,这个时候,哇啦啦地就开了场:“三哥!咱连令箭都没有,还传什么令啊!”

  

  徐茂功微微睁开眼睛,也没见他有什么凶样,只拿眼波朝李如珪扫了扫,莽汉子竟也抖了起来,闭紧嘴不敢再说话。

  

  “今日是众兄弟第一次行令,必当令行禁止。”徐茂功照旧说得轻轻缓缓平平淡淡,可这几个字一出,就连我的心里都是一震一震的,真正是掷地有声,“所谓令箭者,只是一种象征罢了。今日徐某无令箭,但令却一无不同。”徐茂功说着,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了一把筷子,他把筷子放在面前的案上,一根根排开,重又看了看大厅里的众英雄,忽地笑了一笑,道,“徐某今日,便要行这筷子令!”

  

  徐茂功这话一出,有好几个人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就连魏征那张黑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我肚子里头在笑,面上还板着正经,忽地又想起当日在东岳庙时,瞧见徐茂功鼓捣的那个“古月白须水”,这个人的心里头,到底有多少鬼花样,还真是猜也猜不透。

  

  徐茂功先抽了一根筷子,转向二哥,说了声:“秦琼听令!”

  

  二哥没有丝毫犹豫,当下大步出列,站在正中,朝上一抱拳,喊了声:“秦琼在!”

  

  二哥听令一脸严肃,虽然是在这郊外的农舍,糊着泥的茅草厅,接的是筷子令,但二哥有板有眼,就跟当年在姑父的银銮殿接北平王的军令似的,一丝儿不苟。我心里明白,二哥这样,也是要给徐茂功撑个场面,壮个威势,给底下这些兄弟作表率。

  

  徐茂功拿了筷子,看二哥道:“秦二哥,这第一令交与二哥,一来因为众兄弟素来都敬重二哥,二来是因为这令耽搁不得,需二哥即刻启程。”徐茂功顿了顿,再说出话时,竟把厅上的众人各各都震得呆了,“日间在城里打探得的消息,四弟和七弟已问了罪,明日午时校场问斩。”这话一出,人人都在倒抽冷气,唯独徐茂功不慌不忙地淡然一笑,向二哥附耳说了好一阵,才又接道,“二哥此令,便是要即刻进城,如此这般,务必要拦了靠山王的问斩令。保四弟和七弟周全,且跟他们通个消息,明日酉时三刻,听号炮一响,即刻动手。但有一样,二哥需得在亥时前出潼关,切记切记!”

  

  二哥上前接了筷子,喊了声:“秦琼得令!”又跟厅上的众人团团抱了拳,道了声:“众位兄弟,秦琼先去了。”

  

  单雄信他们都站了起来,齐齐抱拳道:“兄弟们祝二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二哥抱拳谢过,转身往外头走,经过我身边时,转头朝我一笑,我禁不住小声道:“二哥,一路小心。”二哥点点头,走了出去。

  

  徐茂功还在继续发令,此时又抽了一根筷子,道:“单雄信听令!”

  

  单雄信立即出列,喊了声:“有!”

  

  徐茂功握着筷子,道:“五弟可于明日戌时,候于城西三里黄土岗,若有追兵,五弟须得一人独挡半个时辰。”

  

  徐茂功这一令却是奇怪,明日若是小程和尤俊达越狱,那追兵肯定多得很,且不说县衙门和节度衙门,就是老杨林这一回带来的兵马也够瞧的了,却只让单雄信一个人挡,又只消挡半个时辰,先不说单雄信是不是能挡住,就是这半个时辰,这点时间够跑多远的……只挡半个时辰,那之后呢?就任由他们追去吗?

  

  这大厅里头,疑惑的不止我一个人,单雄信也有点愣,呆站着没去接令,徐茂功又喊了一声,单雄信才上前接了令,说出话来已没有刚才那般中气十足了:“得令……”自下去准备去了。

  

  徐茂功一令接一令地发着,有鲁明星、鲁明月,扮作乞丐,酉时三刻去城东点号炮,通知大家一起动手。又有屈突通、屈突盖城南放火,尉迟南、尉迟北城北放火,南延平、北延道城东放火。独留了西门,便要盛彦师、黄天虎斩开西门,接引众英雄逃出城去,过黄土岗,往小孤山会齐。再接着,便是王伯当和谢映登去拦着节度衙门,齐国远和李如珪拦着县衙门。我这才知道,怪不得只让单雄信一人在黄土岗挡着,原来城里头已各各都拦好了,有这几个人在,估计能冲出西门的兵也是大大有限了。

  

  大厅上的人已经没剩几个了,接了令的好些都下去准备了,除了王伯当、谢映登这些明日拦府门的要等到明早进城,还留在厅里,其余的都是没得着令,准备明晚听着号炮响,就跟魏征和徐茂功一起往小孤山和大家会齐的。

  

  我有些不甘,心说徐茂功是不是真看不起女孩子,贾柳店结义不要我去,今日传令也没有我的份。四下里张望了一回,原来这大厅里心有不甘的,还不止我一个。

  

  那边小罗成红着脸,也不知是先前喝了酒的缘故,还是这会儿心急,只是拧着眉,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徐茂功案前仅剩下的那两根筷子,眨都不眨。想来这孩子是得气闷,有这种机会,连齐国远和李如珪都是激动得很,恨不得多讨些差使,小罗成那样心气儿极高的人,竟然一道令也没有,能不心急么。

  

  明明小罗成的急切是人都能看出来,徐茂功却偏偏不理他,拂尘一甩,笃笃定定地闭目养神起来。

  

  小罗成又憋了一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上前几步,大声道:“三哥!”

  

  徐茂功总算睁开了眼睛,瞧了小罗成一眼,唇角一扬,又是那副招牌的似笑非笑,慢悠悠地道:“老兄弟可有话说?”

  

  小罗成也不直说,拐了个弯儿,道:“三哥这可不是了。自古来都有身先士卒的道理,三哥把张公瑾、史大奈都派了出去,我反倒躲在后头,这可怎生服众?”

  

  我一听就笑了,张公瑾和史大奈都是小罗成翼州带来的家将,这回也被徐茂功派了差使,一早就在城里和大哥一起,护着我娘、嫂子往小孤山撤。小罗成这个人,自个儿急着要令也就罢了,偏还不肯直说,倒拿张公瑾和史大奈说事儿,意思是手下都出去了,他倒甚事没有,将来要被张公瑾他们笑话。

  

  小罗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徐茂功反倒笑了起来,伸手又从面前的案上拈起了一根筷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又细看了看。我看得直翻白眼,不用瞧小罗成也知道,那个孩子,定是整颗心都跟着那筷子在上上下下了。

  

  “其实,徐某也有一令给老兄弟。”徐茂功不紧不慢地吊着胃口,我心说这人怎么这样,你有令就快发嘛,看把小罗成给急的。

  

  徐茂功这话一出,小罗成连脖子都伸长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只见他伸手到另一个袖筒中,取出了一封锦囊,一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托着锦囊,看小罗成道:“只是老兄弟这令有些啰嗦,徐某有一封锦囊在此,老兄弟可下去细细看来。”

  

  原来徐茂功待小罗成,竟还有这点不同。小罗成才不管什么锦囊筷子的,见有了令,就喜动颜色了,接了令,跑着就下去了。

  

  见小罗成走了,大厅里的人却还是不免奇怪,就听王伯当向徐茂功问道:“三哥,既是有令给老兄弟,为何定要等他来要了才发呢?”

  

  徐茂功轻笑了笑,道:“八弟可是以为我故意为难?其实不然,老兄弟是北平王府的小王爷,他与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总是有些隔阂的。今日是恐他心里不服,才定要等他自来要了令,才把这令交付与他。”

  

  我不觉对徐茂功又多看了两眼,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他的厉害,发令快不说,每一支令都是清清楚楚的,从时间、地点到要做的事儿,几句话交代明白了,每人虽只管自己的事儿,但由他统筹起来,便是一整盘棋局。又说到小罗成,他与小罗成交往并不多,可这几句话,确实是打在了点子上。细想来,小罗成的性子果是如此,他是惯于在银銮殿上站在他爹身边俯视殿下一干甲胄鲜亮的朝廷武将的,现在让他跑到这乡下土房子里,接这筷子令,若不是徐茂功这一安排,挫了他的锐气,没准他心里还就是不服气。

  

  我正在一边想着心事,忽然听到上头一声喊:“秦瑶听令!”

  

  我一呆:也有我的令?当下不及多想,赶紧就踏了出去,喊道:“秦瑶在!”

  

  徐茂功拿起了最后一根筷子,看着我道:“秦姑娘,徐某今日之令,人人都当依令而行,唯独秦姑娘你,可以选择接还是不接。”

  

  我愣了愣,军令还可以有选择的?当下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徐茂功,等他接着往下说。

  

  我没有说话,一旁的王伯当却走了出来,站在我身旁,望上向徐茂功道:“三哥,瑶瑶还小,又是女儿家,若有什么令,小弟愿替瑶瑶接了。”

  

  我心下感动,徐茂功已给了我选择的权利,王伯当还是挺身而出,唯恐我卷入战事有危险。我微微侧头,看了看他,他正仰头望着坐在上头的徐茂功,那一张脸,坚毅而执着,眼里隐隐地有着一丝热忱。

  

  徐茂功微微一笑,对王伯当道:“八弟莫要忧心,秦姑娘这令只有她可接,旁人都替不得。再者,明日还有别的事要相托八弟。”

  

  徐茂功这样说了,王伯当也不能再说什么,我朝他笑了笑,低声道:“勇哥哥,放心吧,不要紧的。”

  

  王伯当看了看我,微点了点头,才退了下去。

  

  徐茂功拿了筷子,重又对我道:“秦姑娘,这一支令,是要你去见靠山王杨林,在亥时前绊住他,不让他腾出手来。”

  

  是……老杨林……我心里顿时搅成了一团,在山西的时候,我执意从晋阳宫跑了出来,老杨林曾说,再也不认我这个女儿……如今……要叫我回去……

  

  我默然不语,徐茂功等了一刻,把手里的筷子收了几分,轻轻笑道:“秦姑娘若有为难,此令不接也可。”

  

  徐茂功虽这样说了,可我心里却知道,方才他传令的时候,几处衙门都有人去挡住了,唯独老杨林那里没有派人,道理应是很简单,因为老杨林武艺高强,除了罗成,没人能敌过他。可小罗成是不能和他打的,若让老杨林瞧见小罗成的面目,北平就要遭难了。让我去用软法子挡了他,自是比让自家兄弟折在老杨林手里强。

  

  想到这里,我便向着徐茂功重重地点了下头,坚决道:“小瑶愿接此令!”

  

  徐茂功深看了我一眼,双手托了那根筷子,交到了我的手里,又嘱咐了一句:“秦姑娘此去,一切当心!”

  

  我接了那根筷子,向徐茂功称了谢,这才退了下去。

  

  到这时,所有的筷子令都发完了,徐茂功便让大家去休息,今晚还可睡上几个小时,到明日,就睡不成了。

  

  我接了那令,便有了心事,只是闷闷地想着要怎样去见老杨林,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可脑子里一团乱,理不出头绪。只好叹口气,想着先去睡上一觉,也许明天能有法子也说不定。这么想着,便往外头走去,不料还没走得几步,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

  

  这是……小罗成的声音……他不是刚才就接了令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你要保证她永远快乐。”小罗成又说道,可没等别人回答,又急急地接了下去,“我是她表哥……”这话没头没脑的,可他说这话时,却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连语声都在颤抖,但又偏偏宣告什么似的,很是坚决。

  

  “我会尽力。”回答他的是一个平静的但却很坚定的声音。

  

  我听到小罗成“驾”了一声,飞马走了,我的心里,早间那种歉疚的感觉,却是越发重了……我猛地摇了摇头,就像他说的,小罗成只是我的表哥,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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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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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小瑶犯难遇杨林 秦琼出关诓文通

  第二天一早,大家趁着早上开城门多有混乱,各各化了装,混进城去了。我想了一个晚上心里都没有主意,只好一个人骑着马到外头打转,但我越是着急,这法子倒像是离我越远似的。有心想要不管不顾先闯了靠山王行辕再说,可又总是鼓不起勇气……见着了老杨林,我该说什么呢……他还会旧话重提,让我离开王伯当吗……

  

  我兜转了几圈,心里只是乱,连路也未细看,等我突然醒过神来,这才发现,我竟到长叶林来了。

  

  心下也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地转上了熟悉的路。那一片小树林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下了马,缓步走过去,当日韩彦平为老杨林准备的陷阱还在老地方,张着黑洞洞的口,好像还打算把谁吞没了似的。我探头朝洞里看了看,洞口边缘还有手指粗的绳印儿,是那天我拆了垫子把老杨林拉上来的时候留下的……

  

  想起初见老杨林的事,我忍不住一个人闷着头笑,那样倔强的怪老头儿,没想到竟是靠山王。初见面时那般别扭,后来与我相处,却是父亲般的百般关怀爱护,他的倔强、固执和刚烈,想来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到老来还是孑然一身,孤单太过的缘故吧。

  

  在长叶林转了几圈,忽然想起来,时候已是不早了,我顿时着了急,现在若是不赶紧往城里走,误了关城门的时候,今天就进不了城了。没想到,我刚要打马飞奔,那林子里忽然多了一个黑影,一声轻嗽让我整个身子都猛地一颤。

  

  老杨林……

  

  也不知他躲在那里看了我多久,到这时才缓缓走了出来,一双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左右扫着,就是不朝我看。他张了张嘴,看口型分明是一个“瑶”字,可到了也没有说出口来,他叹了口气,索性略了称呼,低低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本想叫他一声“父王”,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王爷……”

  

  他终是抬头看了看我,那双眼里有一种心痛教我不忍去看,可那一声“父王”还是叫不出口……原来心境,就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老夫问,你怎么会在这儿。”老杨林又说了一句,语调中仍是没有询问的意味,却分明是要我回答的。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扯了个谎,道:“听说王爷来了,就来这里看看……”

  

  “他呢?”他走了几步,分明已到了我的身后,只把背对着我,这一句话,却又问了出来。

  

  他没有明说,我却一下子知道他问的是谁,王伯当现在大约是在节度衙门口候着,准备动手了吧,这些却是不能和他说的。他问得简单,我也只简略答了:“在城里。”

  

  “他……”老杨林只说了这一个字,像是碰到了什么烦难,语声没能接下去,生生地顿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狠狠地攥紧,紧得只是发抖,怕他心里难受,忙接了下去:“他待我很好……”我知道,老杨林说那一个字,必是要问他和我的相处。

  

  “哼!”老杨林冷笑了一声,“好?跟你说点好听的带你四处逛逛就叫待你好了?你这丫头……”

  

  老杨林话没说完,又噎住了,我的心只是往下沉,当日在山西,我曾大声地反驳他,可现在,我只是觉得难受,心里又酸又苦……王伯当待我极好,样样都护着我照顾着我,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是有不安的感觉……

  

  “王爷……怎么到山东来了……皇上……也……离开山西了吗?……”我断断续续地说着,想要说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若是要问宇文成都你就问吧,这里没有人笑话你。”老杨林粗声道。

  

  我心里一跳,那个我想说没有说出来的名字,就这样突兀地跳到了我的面前,我再也控制不住,颤声道:“宇文……宇文将军……他怎么样了?他的伤……”

  

  “不怎么样。”老杨林答得很生硬,“反正他本来就寡言少语的,也不见个笑,现在也就是和以前一样。他的伤?原来你还记着他有伤。看着像是好多了,只是太医不肯断了他的药,成日这药那药地往他屋里送。老夫略问上一句,太医就神色慌张地答称他的伤是不碍的了。依老夫看,却是不见得。”

  

  我心里越发酸楚,嘴上不肯多说的人,越是把事儿放在心上,看着像是豁达,反正样样儿都是冷着脸子不言不笑,但却是把所有的伤都烙在了心尖儿上,面上冷惯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就这么默默地让那刀一直在心里割着……剜着……面上还要一如往常……

  

  “你若难受,就跟老夫回去。”老杨林突然大声道。

  

  我身子一震,已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老杨林重重地一叹:“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看清!罢罢!你既不想听,老夫就不提了!”

  

  我垂着头,见老杨林往那坑洞走了几步,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道:“你可知道老夫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昨日王儿来过了,说了些儿话,老夫就想到这里。”

  

  二哥昨晚是赶去见老杨林了,今日老杨林既出现在这里,小程和尤俊达便一定是无事,要不然,老杨林要亲自监斩,哪儿有空到这长叶林来。

  

  老杨林忽地回转身来,目光只是看着我,道:“老夫现在还时时想起,当日遇到的那个没礼貌的丫头,说出话来虽然直得教人一听就气怒,可倒是实心实意地宽了老夫几句好话。”

  

  这还是第一次,老杨林和我说起那日初见的事,原来,不仅我觉得他是个怪老头儿,他也觉得我不懂礼貌。说来也是,那日我都管他叫“老头儿”了,他对我的印象自是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笑了起来,轻声道:“那日我也觉得,父王是个倔强的怪老头儿呢!”

  

  老杨林的脸色突然变了,我这才意识到,方才一时松了神,竟把“父王”两个字叫了出来,耳边忽然想起在山西的最后一个晚上,老杨林气急地怒喊,以后再也不认我这个女儿……心里便只是觉得窘迫万分,嗫嚅着想说上一句道歉的话,却不料,老杨林把手一挥,打断了我:

  

  “瑶儿,今日陪老夫喝酒,可好?”

  

  瑶儿……他又把我唤作瑶儿了……好像有太久太久我没有听到他这么叫了,心里一阵暖流涌动,大声应道:“好!父王!”

  

  老杨林哈哈大笑了起来,骑上马,当先往城里而去。我记起徐茂功的嘱托,赶紧在后头叫他:“父王,今日别去城里了吧!”

  

  老杨林勒住了马,回过头来,有几分狐疑地问我:“瑶儿,这是为什么?”

  

  我一时没有想出托辞,不觉暗地里犯了难。

  

  老杨林仔细看了看我,忽地问道:“可是因为他?”

  

  本来这事和王伯当毫不相干,我大可坦然答一声不是,然而,经老杨林这一问,这几天来的事,桩桩件件都浮上心头,这一个“不”字我竟说不出口,连自己都在问着:因为他?不自禁地垂了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老杨林又是一叹,终是道:“罢了,那就不进城吧。”

  

  老杨林说了这话,便当先往林子下头跑去了。长叶林附近,也有几个小镇,要找一个酒铺还是容易。跑了不多远,就见着了挑在檐上的酒招。老杨林跳下马,随意把马缰系在店前的树干上,我便也照样拴了马,跟着老杨林进了酒铺。

  

  “小二!把你们的好酒都拿上来!”老杨林一进店,大大咧咧地在靠窗的桌子前坐下,一整锭的银子,“当”地往桌上一扔,喊出话来威风凛凛,气派十足。

  

  见了这样的主顾,小二哪里还敢怠慢,早捧了好几个酒壶奔过来,得意洋洋地一一介绍:“爷,这是山西的汾酒,这是绍兴的女儿红,还有波斯的葡萄酒,爷但看喜欢。”

  

  小二说得起劲,老杨林却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波斯的葡萄酒?就你们这小店能拿得出?是觉着老夫没喝过吗?”

  

  小二被老杨林顶了一句,敢怒又不敢说,只是干瞪着眼。老杨林挥了挥手,道:“酒留下,你下去吧!”

  

  那小二巴不得听到这一声,当下半秒钟都不肯再耽搁,一溜烟地就跑了。

  

  老杨林自己斟了杯酒,端起喝了一口,咂了咂嘴,道:“酒味儿不正,也粗糙了。”

  

  我抿嘴笑了起来,轻声道:“父王,那个小二八成又要把您当作怪老头儿了呢。”

  

  老杨林愣了愣,自己也笑了起来,道:“那倒是和瑶儿见解一致了,也未尝不可。”

  

  老杨林这一句话,几分宠溺几分爱护都在脸上,我只说不尽的感动。心下却还记挂着那支筷子令,便自己也斟了一杯,端起向老杨林笑道:“父王,今日瑶儿舍命相陪了!”说吧,便一饮而尽。

  

  老杨林喊了声:“好!”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我在一旁陪着,尽量喝得慢些,好让自己不要先醉倒了。不料,虽然老杨林喝上个四五杯,我才喝上半杯,我还是先感到头晕眼花了。

  

  “父王……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都说酒入愁肠化作泪,我伏在桌子上,只听到自己语无伦次地把这一句话翻来覆去。

  

  老杨林夺下了我的酒杯,叹道:“瑶儿,老夫知道你痛,可是早晚都是要痛的,拖得越久,不仅对你,对他也是折磨。”

  

  “可是……我……”我说得模模糊糊,常常说了一半,又不记得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不要跟老夫再说什么爱,”老杨林打断了我的话,“爱不是什么可以长久的东西,性子不合,再有什么情啊爱的,也是会被磨灭的。”

  

  我只是觉得困,头疼欲裂,强撑着看了看天色,该是酉时了。从这里要回城,至少也需要一个时辰,将老杨林拖到亥时的任务,完成了……我松了强撑着的最后一点劲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老杨林沉重的叹息:“瑶儿,离开他吧……”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我们仍在酒铺子里,可这里分明大大地变了样。除了我和老杨林坐的这张,其他桌子已都撤了下去,小二和其他酒客早已一个都不见,现在铺子里恭恭敬敬地站了好几个人,有一个正在老杨林面前,低声跟他说着什么。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我略扫了一眼,额上就冒了汗,再有酒意也被惊醒了。那是……贾柳店四十六英雄结义的拜贴……当先一行就是:“魏征、秦琼、徐茂功。”除了最后几行,柴绍、罗成和翼州将领们的名字被抹去了,一应姓名都是贾柳店结义的弟兄,一无所差。

  

  我一时想不明白,这张帖子怎么会到了老杨林手里,还想再看看清楚,老杨林已注意到我醒了。他向我点点头,也不说话,又转向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道:“这事儿也不一定就做得准,若说这贴上有王儿的名字,怎么又没有瑶儿的名字,这贴上的日子,两个孩儿都在家给母亲做寿,若要结义,怎会一个在,一个不在。”

  

  徐茂功……那一日是徐茂功拦着我不让我去贾柳店的,难道便是因为此吗?

  

  “王爷,两个响马都跑了,这可怎么是好。”我在一旁看得清楚,除了老杨林,这底下的人各个都是神情慌张的。

  

  “老夫自去走一趟,你们都不必跟着。”老杨林说了这一句,起身便向外走。

  

  我忙忙地站起身追了出去,只喊了一声:“父王!”

  

  老杨林见是我,微蹙了蹙眉,沉声道:“瑶儿若要来,就随老夫走这一趟吧。”

  

  有老杨林这一句话允准了,我便急急跟了出去,带过踏雪玉兔驹,翻身上马,跟着老杨林的马如飞而去。

  

  走了片刻,我就发现,我们并没有往城里走去,而是沿着城墙绕了过去。这是……潼关的方向……这么说,老杨林的心里终究是起了疑惑的,不然的话,他要找二哥,定是进城去衙门寻,可现在却是直接往潼关而去,是怕那帖子是真的,二哥会逃出潼关去吗……

  

  我们一路疾驰,不一刻就赶到了潼关,远远看去倒是一切寻常,老杨林到了关下,喊了一声:“魏文通!”就见潼关的门打开了。

  

  迎出来的是一员人高马大的大将,见着老杨林便恭敬地躬身抱拳,道:“小将魏文通,见过王爷。”

  

  老杨林不理会魏文通这番谄媚,张口就问道:“王儿可曾来过?”

  

  魏文通又躬了躬身,才道:“回王爷,十三殿下来过,现下已出关去了。”

  

  魏文通这一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老杨林大吼了起来:“什么?你让他出去了?!”

  

  魏文通吓了一跳,他在潼关守着,城里的事估计还没有听说,这会儿肯定不明白,为什么老杨林忽然发了这么大的火。他结结巴巴地道:“王……王爷……十三殿下有王爷的令箭……说是替王爷办事去的……”

  

  老杨林的脸色变了,魏文通这话当着他的面一说,谎就立刻对出来了。二哥既在潼关扯了谎,老杨林心下肯定已是明白,那张帖子八成是真的了。

  

  我已不免害怕……二哥的事,我肯定脱不了干系,即使那张帖子上没有我,老杨林还是可以把我问个谋反同党的罪的……

  

  不料老杨林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咬牙命令魏文通:“去把他给老夫追回来!”

  

  魏文通已意识到事态不对,碰到这将功补过的机会,怎肯错过,当下上马提刀,冲出了潼关。

  

  老杨林也上了马,再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我心下盘算,留在这里吧,横竖是跑不掉的,还不如跟着老杨林一起走,若是遇上了二哥,或许我能多少帮上一点,若是遇不上,好歹出了潼关,要跑也容易些。

  

  我和老杨林的马快,不一会儿已把魏文通甩在了后头。一路狂奔,静悄悄的夜里,竟响起了二哥黄骠马上的金銮铃声。

  

  我心里一跳,就听老杨林喊了起来:“王儿!”

  

  二哥不理他,跑得越发快了。我心下慌张,手上已是略扣了马缰,踏雪玉兔驹慢了下来,缩在了后头。

  

  “王儿,停下!”黑夜里头看不清楚,我只听到老杨林又这么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是囚龙棍相碰的闷响,老杨林亮兵器了……

  

  二哥终是无奈,转回了身来。我远远瞧见虎头錾金枪的枪尖儿上那一点金光,二哥提枪了。

  

  “我不是你的什么王儿!”我听到二哥这样喊了出来。

  

  先前老杨林就是再有准备,一下子听到这话,心里肯定也是一时接受不了,当下喊了起来:“王儿,你说什么?!”说了这一句,语调又软了下来,几乎像是在恳求,“王儿,无论你今日犯了什么过,跟老夫回去,都可说解得的!”

  

  我一听老杨林这话,心下已是酸楚,想想这阵子以来,老杨林对我们兄妹的好。尽管他和我秦家有仇,可若不是他,二哥早被问了办案不力的罪,不说别的,就说那假冒响马,知府县官的就绝容不下他了。都是老杨林一力担待,二哥才能太太平平地将小程和尤俊达一直护到今日。甚至昨晚,老杨林都已经确准那两个就是响马,也是二哥去一说,就暂不问斩了,赚得这多一天,救了小程和尤俊达的性命。至于我……老杨林对我的百般疼爱,我早就知道,我是没法忘掉的。

  

  “王爷,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二哥的语气也缓了下来,可这一句话说出来,却是格外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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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楼] | Posted:2009-01-08 1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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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出潼关秦琼反目 拦山崖秦瑶护敌

  “你——是什么人?”老杨林没有再喊二哥“王儿”,一个“你”字,迟疑得很是沉重。

  

  “在下秦琼,家父乃是当年马鸣关总兵秦彝。”二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的,我知道,这一句话,在二哥的心里憋了多久,只是于朋友、于家都不能说出来,到今日,终于揭开了。

  

  老杨林显然是怔住了,半晌都没有说话,好半天才开出口来,语声却是从未有过的飘忽:“你不是说,你爹叫秦理么?”

  

  二哥也默着,没有马上回答,我想起爹的死,可又分明感觉到老杨林此刻的心痛,心里便只是揪着,我虽瞧不见二哥,但我知道,二哥定是与我一样的……

  

  “家父秦彝……”二哥的话意分明未尽,语声却是断了。

  

  老杨林忽地“哈!”“哈!”大笑了两声,尽管二哥没说出来,可那后半句话,他又怎会不知,“家父秦彝,于马鸣关死于杨林之手。”

  

  “原来老夫倒是与王儿有杀父之仇啊!”老杨林越发笑得大声,仿佛要把那满腔的郁积都借着这笑散开去。

  

  老杨林仍叫了二哥一声“王儿”,可二哥这一次,却没有反驳。他虽提着枪,本可以趁老杨林心乱之时先发制人,但二哥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着。

  

  “既如此,老夫今日绝不能放过你!”老杨林大吼了一声,“逆贼看棍!”囚龙棍已铿锵出声。

  

  “当啷”一声,听声音,应是二哥举枪一挡,却再不见二哥还击,只是拨马就走。我心里明白,虽然二哥不是老杨林的对手,可也绝不至于一招之内败北。今日老杨林心绪大乱,二哥定是不愿趁人之危,又或者……不愿让老杨林更伤心……

  

  “逆贼休走!”老杨林喊着便追了上去。

  

  我落在后头,好像已被人遗忘了似的,我想这个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悄悄地跑了,再去小孤山和二哥汇合。二哥已成了逆贼,我就算不是逆贼,那也是逆贼之妹,老杨林看到我,怕是也不会放过我吧……可是,虽然这样想着,看到前头两骑马一前一后地如飞而去,我还是不能就此转身离开,咬咬牙,狠了狠心,双腿一夹踏雪玉兔驹,也尾随而去。

  

  忽然听到二哥的黄骠马一声长嘶,前头是一座小山崖,黄骠马奋力腾蹄而起,上了山崖继续狂奔,老杨林刚要也上去,忽然山崖上出现了一个黑影,一个声音在一片黑暗中响起了:

  

  “劝你莫要再追了!”

  

  王伯当……是他……徐茂功曾说他今天还有事,那么,除了拦截节度衙门,还有今晚接应二哥吗?

  

  老杨林根本不理睬王伯当的警告,一甩马鞭,就要上那山崖去。我心里一慌,越发追得紧了想要赶上去。王伯当在高处,老杨林在低处,以王伯当神箭手之名,老杨林是全无胜算的。

  

  果然,“嗖”的一声,老杨林一声痛呼,我又跑近了一些才终于看清,老杨林的左腿中箭了。

  

  “还不回去么?”王伯当凛声喝了一句。

  

  老杨林闷哼了一声,囚龙棍舞了起来,上护其身,下护其马。可他的地势总是不好,又加着他还想要往山崖上爬,囚龙棍舞得再急,这一动,也就露出破绽来了。

  

  又是“嗖”地一声,我分明看到,老杨林的右手垂了下去,他的右臂又中箭了!

  

  “你再不走,我射你心口!”王伯当冷冷地喊出了这句话,我一听就知道,他的这句话,绝不仅仅是威胁。

  

  “勇哥哥!不要!”我再也忍耐不住,踏雪玉兔驹猛地窜出,挡在老杨林身前。

  

  “瑶瑶,你让开!”王伯当喊了一声。

  

  “不,勇哥哥!停手吧……他已经中了两箭了……”我偷偷瞥了一眼老杨林,他正咬着牙用左手抓着右手臂的箭,可是那箭镞扎得太深了,他的脸白了又青,箭却始终没能拔出来。

  

  “瑶瑶!他杀了你爹!”王伯当厉声喊道。

  

  “我……我知道……”我左右为难,面前的王伯当……身后的老杨林……

  

  “让开!”王伯当的声音越发狠绝了,我只觉得心里有一股寒气,渐浓渐重,连手心里都是冰凉的了。

  

  “你让开吧……你爹确实是老夫杀的……”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因为此刻情势危急,老杨林的话音里都可以听得出气弱。

  

  “王爷……你还好吗?”我没有回答老杨林的话,只是问他道。

  

  老杨林抽了一口气,咕哝了一句:“死不了。”

  

  “王爷,我送你回去。”我没有多想,只是看见老杨林在马上佝偻着身子,艰难地用胳膊和身子夹着马缰,伸长左手,试图把右手臂上的箭打掉,这一句话就一下子冒了出来。

  

  老杨林手一抖,碰上了右手臂上的箭杆,痛得他直呲牙,皱紧眉头,抬起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粗声道:“不用!”

  

  老杨林虽说得凶恶,我却已不由分说地一下抓起了他的马缰,一边尽量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他,一边赶着他的马往后退。

  

  “瑶瑶!”见我这样,王伯当高声喊了起来,“瑶瑶!你若救了他,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杀了你爹,父仇不共戴天,又险些杀了四哥和七哥。就算不论这些,过了今晚,你与他就是各为其主,势不两立了!你怎么可以救他!”

  

  王伯当的话像一支支利箭一样,直刺进我的心里。理智告诉我,他说的是对的,可是,在情感上,我就是做不到。我听到老杨林粗重的喘息声,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救他,只是看着他死在王伯当的箭下,将来我一定会后悔的……

  

  我和老杨林一步一步地后退,那山崖上的人影越来越小了,我一直看着他,他就这么站着,在这一片黑暗中,越发显得孤独。他终于放下了弓箭,但仍没有离开,只是遥遥地看着我们。我狠狠心,一扭头,拉着老杨林的马,飞奔而去。

  

  一直跑出好远,我听到后头老杨林“哼”了一声,赶紧停了下来。跳下马,又跑去把老杨林扶下马来。他的脸灰白灰白的,嘴唇上都是咬出来的血痕,刚才一路狂奔,他的伤肯定是痛得厉害了……

  

  “王爷,先休息一下吧……”我看着老杨林的额上豆大的汗珠,禁不住担心地道。

  

  他抿着嘴只是喘气,歇了一刻,便自己用左手把右手臂扳过来,检查手臂上的伤。那箭伤很深,看得他只是皱眉。又弯腰去看左腿,幸好腿上的箭伤没有右手臂上的深,血也还未凝住。老杨林一咬牙,用三根手指扣住箭杆,“嘿!”地喊了一声,猛一运气,把那箭起了出来。

  

  我看到那箭镞上鲜血淋淋,连老杨林的手上都染满了鲜血,已是心惊。见老杨林的腿上血流不止,我赶忙撩起长裙的下摆,用力撕下一长条,替他在腿上裹好。老杨林看着我替他包扎伤口,一直到我都弄完了,他忽又开口对我道:“丫头,你替我把右手上的箭打下来吧。”

  

  “王爷!”我一惊之下,禁不住喊了起来,“这箭扎得深,若是弄不好,这一条手臂都会残了……还不如,回城里,请大夫……”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老杨林打断了:“来不及了,现在不打下来,这条胳膊迟早也是要废的!”他伸出沾血的左手,轻轻拍了拍我,温和道:“不妨事的,你只管把它起出来。这箭伤位置不好,老夫自己起它只是不得力,只好要你相助了。”

  

  我看了看老杨林中箭的右手臂,血已快凝住了,果然如他所说,这箭再不起出来就很危险了。没法子,我走过去,跪在他的身侧,用双手握住箭杆,咬紧牙关,使劲一收……

  

  老杨林一声长嚎,身子霎时无力地软了下来,头上身上的汗,一阵又一阵,他的衣服已是都湿透了……

  

  “王爷!”我大喊了一声,扑过去扶住他的手臂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箭,箭杆是下来了,可是箭镞还嵌在他的手臂里。我又是愧疚又是难过,我不怎么会打箭,这箭伤又深,时间又有些久了,再加着刚才那一番颠簸,箭没打下来,却让老杨林痛得连连呻吟。

  

  “王爷,对不住……对不住……”我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看着那伤口,只觉得触目惊心。

  

  老杨林喘了一口气,咬牙道:“不怪你……这伤……不好……就……太医……也未……必能打下来。”我见他痛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在安慰我,心里越发难受了,只听老杨林顿了一顿,挣扎着从袖筒里摸出一柄短剑,递到我的手里,道,“丫头……用它……挖出来……”

  

  我一听就知道,老杨林是要我用这柄短剑,把嵌在他手臂中的箭镞给挖出来。我的心怦怦地直跳,接剑的手都抖了。这一辈子,我也是习武出身,小伤小痛的,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现在,这箭伤,已是生死攸关,弄不好,老杨林这一条右手便会就此残废……我控制不住地胆怯,力都弱了。

  

  老杨林看出我的惧怕,扯着嘴角,硬是强撑出了一个笑,对我道:“你只管挖……老夫还受得!”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到了这个份儿上,根本就别打什么主意想着回城再治了,别说这个样子,老杨林根本撑不到回城里,就算我有本事把他弄回去,他这条手臂,恐怕也没有人能有能耐保住了。

  

  既已逼到了这步田地,再是胆寒,再是害怕,我也只有硬着头皮干了。

  

  我起身,在一旁的路边找了几根枯枝,从鞍袋里找出了火石,点着了枯枝,便把那柄短剑放在火上烤。直烤得剑刃泛红,才吹熄了火。

  

  我把剑用牙齿咬着,跪在地上,先用手撕开老杨林的衣衫。现在,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三角形的箭镞牢牢地卡在老杨林的手臂中,而且,位置是微微歪向一边的,难怪刚才起不下来,这一支箭射中时,老杨林正在舞着囚龙棍,必是因为这个,所以位置不正。

  

  我又撕了几块布条,放在一边,以防鲜血喷出。一切准备停当,我伸手取下了咬在嘴里的短剑,望着老杨林,道:“王爷,我要起了!”

  

  老杨林点点头,牙关已不由自主地咬紧了,我能看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只是一突一突地跳。

  

  我提起剑,这剑,现在仿佛是千钧之重,我不得不凝了全身的力,才握得住它。我深吸了一口气,手起剑落,一下子刺入了老杨林的手臂中。我知道,我的动作越快,他受的苦就越少。

  

  我感觉到剑下的手臂猛烈地一颤,我不得不拼尽全力狠狠地压住,禁不住想抬头去看老杨林,他痛得狠了吗?不料我刚一动,一只粗糙的大手已覆了上来,挡在了我的眼前。一个声音闷闷地响起:“别看……你会……更下……不去……手的……”

  

  我心里知道老杨林说的是对的,我若是看到他痛苦,就更没勇气把那剑往他的手臂里插了。我埋下头,手飞快地动着,把他手臂上的肉一点一点地剖开,直到那断裂的箭镞松动,再用剑尖挑着那箭镞,使劲拔出来。

  

  等到那箭镞终于从老杨林的身体里被取出,我已是满头大汗了,眼见老杨林的手臂血流不止,我赶紧拿着白布条,替他一圈一圈地裹上去,又取了一根,紧紧扎在伤口上方的臂膀上,这样应该可以暂时减缓血流。

  

  这整个过程中,老杨林始终直挺挺地坐着,用他的手挡在我的面前,而他自己,自始至终,连哼都没有哼过一声……

  

  “王爷,您若痛,您就喊出来吧……”我扶着他的身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老杨林的嘴动了动,却虚弱地发不出声音来。

  

  我从马背上拿了水下来,送到老杨林的嘴边,看他一口一口地啜了几口,才把脸转开,以示不要了。我放好了水,又见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自己撩起袖子,擦去了额上的汗,转脸对我道:“扶老夫上马。”

  

  我便走过来,用自己的身子给他做支撑,看他艰难地用单腿上了马背,我要替他拉着马缰,他却固执地自己抢了过来。

  

  “你走吧。”老杨林也不看我,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不,王爷,我送您回城。”我不放心他就这样回去,如果这一路上伤口再裂开,又没个人在身边,弄不好,失血过多,就……

  

  “你走吧!老夫一个人回去!”我抬头看了看老杨林,他的脸色仍然没有缓过来,可说出话来总算清楚多了。我略放了点心,可是,对于他的话,我仍旧只是摇头。

  

  “走吧,瑶儿!”我浑身一震,心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听他再叫我“瑶儿”,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吧……老杨林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如果这么跟老夫回去,老夫就要拿你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我也是叛贼一党了,若是回了城,他就要把我抓了,下牢狱了……

  

  “王爷……那您一个人……”

  

  我还没有说话,他便猛然打断了我:“瑶儿,再叫我一声‘父王’……”

  

  我心里一酸,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我哭着喊了声:“父王!”泪眼朦胧中,就见老杨林“唰”地一鞭,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打马如飞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那一片黑暗中了……

  

  尽管再也辨不出他的身影了,我还是一直朝他离去的方向看着……心里只是想,这一别,下次见面,就是兵戎相见了……

  

  已经很晚了,看天色,快到子时了,我不敢再久留,上了马,一个人朝小孤山的方向赶去。可是,越临近小孤山,我心里和老杨林离别时的感伤竟渐渐地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不安……还有……怯懦……

  

  我想起王伯当,我到底还是没有听他的话,与他相处这么久,我似乎从没有真正违拗过他……今天,我不仅逆了他的意,还帮助了敌人……我就这么回去,他会怪我吗……还有,二哥、徐茂功、小谢弟弟他们……也会怨我吗……

  

  小孤山就在眼前了,我已经可以看到前面的火光和人影,但我却还在犹疑……

  

  忽然一个声音喊了起来:“小瑶!”

  

  我一抬头,就见小程一路狂奔了下来,一脸惊喜地冲到我的面前,“小程……”我喊了一声,底气却分明是不足,心里只是止不住地想:他知道了吗?我救了老杨林的事……

  

  “你可回来了!小瑶!”小程猛地一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了一摇,像是要把我的骨头都摇散了似的,也不让我回答,拉着我就上了小孤山,一边告诉我,“徐老道一直在等你,二哥和八弟他们已经先去金隄关了。”

  

  “秦姑娘回来了。”我刚上得小孤山,就见徐茂功慢悠悠地踱着步,从一座简易帐子里走了出来,看着我,微微笑道,“二哥可以放心了。”

  

  小程朝徐茂功翻了翻眼睛,撇嘴道:“徐老道倒是没有说错,小瑶果真无事,那老杨林到底还是不会和小瑶动手。”

  

  不知为什么,我一听小程这一句话,竟忽然有些气闷起来,瞥了一眼徐茂功,想问问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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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小孤山茂功解惑 金隄关伯当痛心

  到了小孤山,我先去后头见过了娘、大哥和嫂子。娘受了惊,不时地抱怨二哥,嫂子在一边劝慰着,大哥提着锏一旁护卫。我宽慰了娘几句,只说这等行路艰苦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的。在娘的面前说得高兴,可大哥只瞧了我一眼,我就抵受不住,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了……往后,太平日子是没有了,沙场戎马,就此开始了。

  

  从娘那里出来,便去了徐茂功设下的临时帐子,徐茂功仍是居中坐了,等着各路英雄来交令。

  

  众兄弟接了不同的令,干的都是不一样的事,可是来交令的时候,我却经常听到同一个名字:

  

  “没想到县衙门里头那么多人,多亏了老兄弟赶来相助。”

  

  “我们哥儿俩险些上不去城楼,幸亏老兄弟来挡得一挡!”

  

  “西门头虎狼兵最多,我们差点就被他们断了,要不是老兄弟一杆枪前头后头地照应,四哥他们怕是就出不来了。”

  

  ……

  

  我越听越是心惊,昨儿这一个晚上的工夫,小罗成到底跑了多少路,怎么好像有无数分身似的,哪里都帮了一回。可是……这个四处都出现了的小罗成,现在又在哪里呢?

  

  我悄悄地拽小程,轻声问他:“小罗成呢?”

  

  小程瞪大了眼睛看我,道:“你不知道?老兄弟一早就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我没有料到这个,吃惊地问小程。

  

  “当然是回翼州去了。”小程耸了耸眉,“徐老道说的,老兄弟若是再留在这里,恐怕要被人认出身份来,那连他爹都要牵连了,故此一早就让他回去了,连张公瑾、史大奈他们都跟着走了。”

  

  原来……小罗成回去了……我替他做好了靴子,还没有来得及给他……

  

  不一刻,大家都交完了令,便纷纷下去准备。魏征、单雄信他们已先走了,二哥由王伯当接引,也已赶往金隄关了,徐茂功传下令去,众兄弟各各准备,天一亮就出发。

  

  从今天一早到现在,我一点都没有睡过,可到现在,竟然丝毫都不觉得困,独自在帐外头走来走去,心里只是空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秦姑娘。”一个声音,轻轻淡淡的,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

  

  我回过身,是徐茂功。他仍旧是那一件簇新的道袍,只是一路奔波,发髻到底是有些乱了,他显然也懒得理,任由那发丝纷飞,他却像是毫不受影响似的。我忽地想起当日在东岳庙见到的那一篇“论白”,那番“无为”的境界,我似乎又明白了几分。

  

  面对他,我心里还有一个疙瘩没有解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躬身抱了抱拳,便默然地站着。

  

  “秦姑娘有话要对徐某说。”

  

  我没有问他,他却自己开了口,语气是肯定的,像是他对于自己的判断毫不怀疑。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有话要对你说呢?”我没有接他的话,却反问道。

  

  他挑了挑眉,眼睛直看着我:“难道没有吗?”

  

  “有……”我刚说了这一个字,就见他微微一笑,眼神又松了下来,我不觉有些气闷,道,“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总觉得,可以看透所有人的心思,可以把人性掌控在手里呢?”

  

  听我这一问,徐茂功愣住了。他本来那样逍遥的神情,这会儿却像是遇上了冰封,冻结在他的脸上了。他默了好一阵,才开口道:“秦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他既问了,我禁不住脱口便道:“方才小程说你早就料到靠山王不会和我动手的,所以你甚至没有让人来接引我。还有那张拜贴,你明知道二哥昨日还在城里,却故意把那张帖子留下,甚至,没有抹去二哥的名字,是因为你怕二哥就留在了靠山王身边做十三太保,才故意留下这帖子,好教二哥没有退路吗?还有昨日行令,你给表哥的那支令到底是什么?你还故意要他自己去讨了才肯给,分明是有什么玄机……”

  

  徐茂功一直看着我,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等我说下去。见我不吭声了,他才缓缓地答道:“秦姑娘误会了,徐某没有让人去接引你,是因为接引二哥的是八弟,八弟若是觉着你有危险,是绝对不会走的。他既肯和二哥走了,那秦姑娘一定是没有危险。”

  

  我一怔,当时,老杨林已经连中两箭,连马都骑不稳,我们又是在潼关外,我若想走,随时都可以走,确实是没有危险……

  

  徐茂功见我不吭声,便又说下去:“至于那张帖子,徐某确实是故意留下的,秦姑娘说的……”他说了一半,竟是硬生生地顿了,那一句话便没有说话,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却是把那个话茬放下了,“二哥是感恩之人,杨林对他的这一份恩,他没有法子报已是够他难受的了,若要教他当面去和杨林说了那杀父之仇的事,二哥一定是很为难。倒不如,留了那帖子,让杨林自己去问二哥,索性说开了,以后也不至于总悬着心事。”

  

  我没有想到徐茂功会这么说,细想想,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心里渐渐地平了,只是小罗成的事,我还想听他解释。

  

  “至于老兄弟,”徐茂功忽地笑了笑,颇有几分神秘地道,“徐某给老兄弟的锦囊,只不过是把各路兄弟行动的地点和时间写在上头了而已,老兄弟果然四处驰援,不是他的马,他的枪,旁的人也绝做不来。”

  

  “为什么要给表哥这样一条令呢?”我有些替小罗成不平起来,“只他一个人要四处跑,不是很危险吗?而且,也容易给人认出来。”

  

  徐茂功凝目朝我细看了看,好一刻才忽地微阖双眼,又是一笑:“老兄弟这一阵子也是憋闷得紧了,给他这一支令,正好让他把心里那股子气发解发解。”

  

  徐茂功这一番话,让我再说不出什么来。原来我以为徐茂功托大行险,现在听他这一说,好些时候看似极是危险,实则倒是没有什么险处。我仰起头,今晚那月亮竟是分外的明,不知不觉地望着那月亮走了几步,轻轻道:“道长,是小瑶错怪你了……”

  

  徐茂功淡淡一笑,道:“秦姑娘那几句话,徐某也当谨记于心。所谓人性,实乃太过恢宏壮阔,没有什么人能真正‘掌控’,我辈也只能猜测揣度,只在逼不得已时方可行险,若是故意为之,那便是托大炫耀,而不是计谋制胜了。”

  

  听徐茂功这样一说,我禁不住抿嘴笑了起来:“你这牛鼻子老道还真是厉害,我也没说你是逞强行险,你倒也知道我的意思。”

  

  徐茂功微微一怔,也大笑了起来,戏谑道:“贫道这可不是妄自猜度秦姑娘的意思。”

  

  我笑了笑,轻声道:“小瑶。”

  

  “小瑶,”他走上几步,立在我的身后,虽然我是背朝着他的,但我却好像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我,“那么,也不要再叫我道长了。”

  

  我摇头暗叹,这个徐茂功,还真是会讨价还价呢。我忍住笑,假作一本正经地回答:“好!那我以后……就叫你牛鼻子老道吧!”

  

  月色甚是明朗,两个人的笑声在这样寂静的月夜里,越发显得清越。可我的心里,总还是不定……

  

  徐茂功已止了笑,走到我的身边,静静地从一侧看着我,默了半晌,忽然道:“小瑶还有话说?”

  

  面对他的问话,我一下子有了一种无力的感觉,像要寻求帮助似的,要把心里压着的一切都倾诉出来,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是徐茂功的话,即使不赞成,也一定是可以理解我的。“我救了他……”我低声道。

  

  “哦……”徐茂功低应了一声,撩起道袍便在山上坐了下来,又拍拍身旁的山地,示意我也坐下。我便顺从了他的意思,席地坐下。山风阵阵,有时会听见他的袍子咵嗒咵嗒的声响,却并不觉得聒噪,反倒像是越发静了。

  

  “他杀了你爹,便是因此而成仇,对么?”他的声音悠然飘渺,缓缓道来,那等可怕的事,也像是平和了许多。

  

  我点点头,父仇不共戴天,这一句话,即使在我上一辈子的现代,也并没有被社会道德淘汰。

  

  “可他又认你做了女儿,给了你倾心的父爱。”徐茂功微谓了一声,“若是你二哥,便没有这等烦恼了。”

  

  “二哥?”我不同意了,直着脖子道,“二哥也是为难的!他对二哥也极好的!”

  

  徐茂功不理睬我的激忿,仍是悠悠地继续说着:“你二哥是记恩,却不会动情。纲礼伦常,在他的心里界限很是分明,仇人就是仇人,就算有恩,报恩是一回事,报仇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各为其主,身在敌对的阵营,日后遇上,该打便打,该杀便杀,你二哥是不会有迟疑的。可你不同,你是至情至性之人,心随意走,身随心行,又加女儿家心性本就是柔情似水,很难不对那样一个‘父亲’动情。你既有了‘情’,就再不是‘恩’‘仇’那般,可划出分明的界限了。”

  

  情……老杨林在我的心里,是恩人?还是仇人?又或者,只是一个伤心的父亲呢……

  

  “那我……岂不是对不起爹爹……对不起娘……对不起大哥和二哥了么……”我心里难过,说到后来,已是哽咽着,泣不成声了。

  

  “那也不尽然,”徐茂功淡然一笑,道,“报仇可以偿命,难道不可以偿爱了吗?他没有把命给你,却补给了你一份父爱。即使你爹在天有灵,也只会觉得欣慰,因为有一个人,替他疼了他最爱的小女儿,不是吗?”

  

  “爹爹……”我喃喃地道。十多年了,爹爹在马鸣关战死,已是十多年了,可爹爹的音容,在我的脑海中,却是丝毫没有模糊。也许是因为我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出生,当时虽小,我却不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般,少有记事的能力。爹爹对我笑,逗我玩,哄我,抱我……即使我犯了错,爹爹也总不舍得责罚我……

  

  “真的?爹爹不会怪我?”我仰脸望着徐茂功,仍是不放心地问道。

  

  徐茂功笑着点了点头,肯定地道:“不会。”

  

  我垂下头,心里仍是过不去,低声道:“那将来,我见着他,可又怎么办呢?”

  

  徐茂功微微一笑,从山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道袍上的土,负手站着,朗声道:“小瑶,问你自己的心吧,没有人可以给你这个答案。对于你来说,跟着你自己的心走,才能真正地快乐。”

  

  那一天晚上,我到底是没有能睡着,第二天一早,各路兄弟向金隄关进发,我肿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在马上梦游。徐茂功骑马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小瓷瓶子。

  

  “把它放在鼻下。”徐茂功指着瓷瓶子对我道。

  

  我按着他说的,拔开盖子,刚吸了一口,一下子就觉得清醒了不少,惊讶道:“薄荷!”

  

  徐茂功的面上也有了几分惊奇,问我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我一时答不出来,薄荷这个东西,我在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想来不是易得之物,我总不能跟徐茂功说,我上辈子的时候经常见这东西吧……没奈何,支吾了几句,急急岔开了,问徐茂功,“三哥,这个东西你是从哪儿来的?”

  

  幸好徐茂功没有再追问,只是答道:“有一年,有个西域客商病在东岳庙,为谢我们收留治病,临走赠与我们的。”

  

  我看着他,当日二哥病在潞州,也是他和魏征替二哥治病的。看来,这几年,两人在东岳庙,也不知救了多少人,不觉笑道:“三哥和魏大哥真是慈悲心肠呢。”

  

  徐茂功一本正经地打了个稽首,道:“岂敢!岂敢!”

  

  等我们到了金隄关的时候,二哥、魏征、王伯当、小谢弟弟他们,早已攻下了金隄关,大开关门在等我们了。原来是二哥走马取金隄,从潼关来,人不下马衣不卸甲,一举杀败了守将华公义,夺了这金隄关。

  

  二哥见着我,便只是笑,和徐茂功说守关的事时,眼睛也只看着我。好不容易抽了个空,二哥过来,只对我说了一句:“小丫没事就太好了。”潼关的事,老杨林的事,一概都没有问。

  

  我心里感动,知道二哥关心我,便赶着跟他说了一句:“二哥放心,我一切都好。”便推着二哥回去继续忙他的正事儿,我自己则一个人出了府,在外头找了僻静的地方闲逛。

  

  我还没有见到王伯当和小谢弟弟,想是别的地方有事,两人也去忙去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焦心,这么久没见着王伯当,又加着昨晚那事儿,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急着想去见他和他解释,就像去山西之前的那个晚上似的。可这次,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没有急着想见他,仿佛就是不见他,也没有什么妨碍。

  

  可这世上,有些时候就是如此,你想见的人,找了许久也未必能见着,不想见的人,一转身,竟发现,他就在你的面前。

  

  “瑶瑶。”连夜杀伐,他的一身素色的袍子也染了尘土和血迹,都有些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他自己也是一脸的疲惫,眼里满是倦意,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你累了,去休息吧。”我本想和他解释,可忽然又觉得,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看法。在他的面前,在那等沿袭了千百年的礼教纲常面前,即使是徐茂功,也没有办法教他理解我的做法吧,更别说……认同了……看着他一脸倦怠,竟像是消沉了不少,当日与他快马疾赶二哥、连夜送赵嗣道求医,也没见他如此疲惫……我不由得想,昨晚的事,也是一直压在他的心上吧……我不仅救了仇人,还救了敌人……他一定是打心眼里觉得厌恶的……

  

  “你没有别的话要与我说了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隐约能听得出心痛。

  

  我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有什么话,也该等你好了再说啊……你再不去休息,眼睛都要熬抠了……”

  

  “瑶瑶……”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我不由得想,他是为了要信守与小罗成的那一句承诺,所以忍着没有责备我吗……在他的心里,我分明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了……

  

  “你去休息吧……”我又说了一遍。

  

  他看了看我,分明已累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是问我道:“你呢?”

  

  “我不累。”我垂头答了一句。

  

  “好。”他说了这一个字,我便听见他加了一鞭,驾着马离开了。

  

  直等他走出了老远,我才敢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没来由地想起了昨日老杨林的话:拖得越久,于他,于我,都是折磨……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偿命和偿爱的说法,是取自Passkiss的建议,谢谢Passkiss!

Passkiss原评论如下:

还有 可以借女主来稍微化解下杨林的杀夫之仇么 老头子很可爱吖 他杀了他们的父亲也是因为战争 那时候两个必然有一个要死的本事强的自然可以活下来..后来他对待女主也等于是把父爱还给她拉 等于是命运变相的补偿嘛 动不动就偿命可远不如偿爱呢 作者应该宣扬下这种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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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上)

  伯当无语伤心处 咬金凄惨地宫行

  金隄关已破,徐茂功便传下令去,大家休整三日,再一起前往瓦岗寨。二哥威望高,被大家举为元帅,关上的事,营里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娘、大哥跟嫂子一起住在后衙,常常一直到深夜都见不着二哥的人影。

  我一直懒懒的,只是关在屋子里不肯出门。有时候略觉得气闷想出去走走,可只要一想到出门会碰上他,便没了力气……我实在不知道见到他要说什么……我也害怕见到他消沉的模样……

  一天,我正在自己屋子里发呆,忽然外头有人敲门。我听见娘喊大哥去开门,刚想出去瞧瞧是谁来了,就听见他的声音:“秦兄。”

  我一下子慌了神,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乱跳,在屋子里来回地转了几个圈也没有主意,第一个反应竟是把门、窗都掩好,自己趴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头,好像就可以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管了……

  可是,被子没有厚到可以把一切挡绝在外,我还是听到他的声音:“伯母,瑶瑶在吗?”

  娘是知道我和他的事的,二哥那次去长安,允了王伯当后,就曾回禀了娘。娘一直都觉得他很好,对这件事很满意,现在见了他,很高兴地笑着回答:“应该还在屋里吧。”

  我听见娘和他一起,到了我的房门前,娘拍门叫我:“瑶儿,王公子来看你了。”

  我把被子捂得越发紧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不想见他……不想……

  娘拍了几下门没有回应,便对他说:“王公子,你来得不巧了,瑶儿不在。”

  他好像怔了怔,没有应娘的话,却对着门里道:“瑶瑶,是我,你在里面吗?”

  我拼命拿被子压着,才没有哭出声音来,可是眼泪,已经把被褥打湿了一大片。

  他终于是放弃了,对娘道:“伯母,那我改日再来。”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还听到娘嘀咕了一句:“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我就这样趴在床上,不想动弹,也不想起来,脑子里空空的,忍不住地想,他去哪里了……他没见着我会难过吗……这些天关上辛苦,二哥事儿多,他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好不容易抽了空来看我,却没见着,他心里一定不好受……我缩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心里也在恨着自己的无情,可我……又该怎么办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又想起了脚步声,是他……他怎么会回来了?

  “瑶瑶,你在里面吗?”

  这次没有娘,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好像是怕惊吓了我。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轻轻地道:“瑶瑶,你在吧?我到外头各处都去找了,没有见着你……你是不愿意见我吧……”他顿了顿,一声没有压住的喘息,听上去像是抽泣,直把我的心都揪紧了。他默了好一刻,像是在努力压制自己,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道“瑶瑶,若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你就告诉我……”

  我埋在被子里大哭,我知道,我如果现在出去,投入他的怀里,他一定还会像以前一样,微笑着,用他的臂膀把我紧紧地搂在胸前,那么之前的一切不快便会就此过去,我们之间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可是……将来呢?我好像已经预见到了将来,我和他总会有误会,有不快……我在忍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忍我……老杨林曾说,因为爱,可以忍得一时,但可以忍得一世吗?我若和他在一起,总有一天,两人都会心碎……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的泪只是不停地流着,好像怎么也流不尽似的,直到有一个声音在门外叫我:

  “小丫!小丫!你在里面吗?我要进来了!”

  是二哥……二哥这么早就回来了……是因为我吗……他知道了?……

  我想下床给二哥开门,可身上就是没有一点力气。二哥又喊了一声:“小丫,我进来了!”

  门被推开了……二哥疾步走了进来。我勉强从床上撑起身子,眼前却只是朦胧着,根本看不清二哥的样子,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却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

  “二哥!”我扑在二哥的怀里放声大哭。

  二哥揽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低声道:“小丫,没事了,有二哥在。”

  二哥的话里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我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只是眼泪还在不争气地淌着。

  二哥扶着我的肩,让我把脸对着他,轻声道:“小丫,今日八弟弃了关上的事,在外头找了你几个时辰。”

  听二哥这样一说,我心里越发愧疚,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呜咽着,求救地看二哥:“二哥,我……”

  二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道:“小丫,这是你的决定吗?”

  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坚决,一伸手抹去了眼泪,在二哥面前挺直了身子,把头点了下去。

  二哥只是看着我,好半晌才终于道:“好,小丫,你没法启齿,这件事我会去跟八弟说。”二哥轻叹一声,又道,“其实八弟他……也已是知道了……”

  我跟着二哥,走出了屋子,娘、大哥和嫂子都在外头,娘看着我直摇头:“已是许了人家了,哪有反悔的道理……瑶儿,将来还有谁会要你啊……”

  嫂子扶着娘,虽没有说什么,可是她看我的眼神,那意思分明就是对我越来越不以为然了。

  二哥冲娘摆了摆手,娘便不再言语了。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那是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与其在一起,两个人都痛苦,还不如,趁现在认清了便就此分开……

  后来在金隄关的几日,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三日之期满,二哥安顿好家眷,留下一队人守关,便开拔瓦岗寨了。

  行军路中,我又见到了他。他骑在马上,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感觉,小谢弟弟一直在他身旁,常常跟他说两句话。可是,小谢弟弟说上十句,他也不一定答了一句。他脸上没有了笑,眼睛里只剩了空洞,削了往日的神采,戴了面具似的木然。

  我不敢上前,只是缩在队伍后头,他也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偶尔目光扫过我的方向,总是茫然地又移开,仿佛完全没有看见我。我越发地愧疚,有心想要和他说几句话,却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

  到了瓦岗寨,放炮安营,二哥升帐,问谁愿前往叫阵。小程想是在牢里憋得久了,大着嗓门就要了令,上马提斧就赶了去了。

  别看小程像是有些粗糙莽撞,那三斧头还是不可小觑的,一般人都接不下他那三板斧,也候不到疲软的第四斧了——小程应敌,只有前头三斧是力大势猛的,到得第四斧就手上没力,敌不过人家了。小程平日像是有些憨实,可自个儿的斤两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一般应敌,三斧头没打败人家的,他就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了。

  瓦岗寨守将马三保兄弟三人,轮番出战,都败在了小程手下。二哥乘势领军杀上,一举夺了瓦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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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59-::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9161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2:01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146608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9:54

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熊窝窝- 给 熊窝窝 发送悄悄话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好看, 谢谢分享 -毛儿- 给 毛儿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红与- 给 红与 发送悄悄话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实在抱歉, 后面的实在贴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为什么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回复: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晕,后面还有好多,试了3遍都贴不上。谁来教教我怎么贴呀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逸风- 给 逸风 发送悄悄话 逸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回复: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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