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59-::

来源: 天真不是我的错 2009-01-09 12:02:0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1617 bytes)
  伯当无语伤心处 咬金凄惨地宫行

  大家在瓦岗寨收拾收拾,先安顿了下来,二哥又派人去金隄关接来家眷。按着徐茂功的意思,瓦岗寨地势好,又有诸多便宜,是可以用来做长期据点的。
  
  众兄弟都在忙碌,我一眼瞧见二哥和魏征、徐茂功一起悄悄离开了,好一阵才回来,传了令下来,晚上聚会中军帐,唯独小程没有接到这令。
  
  到了晚间,我赶到中军帐,就听徐茂功说,咱们在这瓦岗寨举事,必须得有个头,要不然群龙无首,过不了多久也就作鸟兽散了。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徐茂功在打小程的主意,要不然怎么单单不给小程传令呢?不过也是,这本来就该小程的,三年混世魔王,他想出来的这词儿,千百年后人们还常用着。
  
  我扫了一眼帐上,单雄信、小谢弟弟他们都是低头暗笑,显然早就明白了徐茂功的意思。至于王伯当……他的脸上仍是没有一点表情,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混不相干……我赶忙收回目光,垂下头,心下只是抽痛……
  
  徐茂功已又开了口:“众位兄弟,你们看可有谁合适呢?”他心里分明早有了主意,却还要问上这一句。
  
  徐茂功这一问,单雄信他们都是各各不答,下头李如珪等人,却全没有意识到徐茂功的真意。早已有人嚷嚷着推二哥,二哥便站起来笑着拒了,只说他一介武夫,和人比武斗勇还可,这领头的事儿是做不来的。
  
  二哥这样说了,大家也就不愿逆了他的意思,便又有人推魏征。魏征也是一样,借口自己在东岳庙闲散惯了,不愿做这个头儿。
  
  这一下,众兄弟都犯了难,想不出可还有谁好推。徐茂功嘴里说着:“众位兄弟可还有人选?”一双眼睛却朝我溜过来掠过去的。
  
  我被他看得无法,只好站了起来道:“我推小程!”
  
  徐茂功半眯起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在笑,可若是换个人看他,准定是只觉得他心思莫测。“哦?小瑶可说说理由。”他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道,虽然明明是憋了这许久,才终于可以切入正题了。
  
  “我和小程是一起长大的,他小时候就是极有义气的人,有好吃的从来不独享,捣了蛋也不会一个人逃跑,即使最后落得一起挨打的结果。”我从他小的时候开始说起,一眼瞥见李如珪在下头吃吃地笑,尤俊达则耸了耸肩,“到后来,他卖私盐、劫王杠,众位哥哥想是都比小瑶清楚。他为了二哥,可以去闯靠山王府,为了众兄弟,可以去蹲班房,甘冒掉脑袋的危险。这等胆识和义气,正当得起这一个瓦岗寨的头儿。其他若要说计谋,自有魏大哥和徐三哥,若要说武艺,自有众家哥哥。惟要小程这一份胆识,带着大家过关斩将,捣了那杨广的老巢,还要小程这一份义气,可以服众,可以和众兄弟一起同甘苦、共患难。”我又向徐茂功抱了抱拳,结道,“所以,小瑶推小程,他便当得这一个瓦岗寨的头儿。”
  
  我这一番话,说是说了下去,可总是有些底气不足,唯恐不能说服大家。静候了片刻,先就有李如珪站了起来,大声道:“三哥,小弟也推四哥!”紧接着,齐国远、鲁明星、鲁明月等人也纷纷支持小程,徐茂功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我暗自舒了口气,就听徐茂功慢悠悠地接道:“既如此,那这头儿就该是四弟来当。”
  
  大家便要找小程上去,四下里遍寻不着,这才注意到,小程不在这帐里。
  
  “三哥,四哥呢?”李如珪先问了出来。
  
  徐茂功这才吐了真言:“小程的为人,若是直跟他说了,他必是不肯。徐某倒有一计在此,若众家兄弟依徐某行事,此事定成。”
  
  徐茂功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谁说个不字的,大家齐声嚷着愿听他安排,这商议的事儿,就算先成了。
  
  就听徐茂功一通的布置,大家便分头行事。原来这瓦岗寨当日有个地宫,是北齐的时候,皇家建来避难用的。后来朝代更迭,这地宫也就被人遗忘了。也不知道徐茂功是从哪里知道的,竟对这秘密了若指掌,带着众兄弟找到了地宫的入口,便有尤俊达差人连夜把当日那王杠运了来,王杠里头,皇帝、皇后、公主、后妃,甚至大臣们的四时朝服都是全套的,现下就布置在地宫里,教小程一路去寻来。
  
  一切都布置停当,徐茂功便找魏征写了张纸条。魏征擅能模仿各类笔迹的,就在纸条上写下:天命程咬金在此瓦岗寨称王。徐茂功取了那纸条,在地宫入口处设了一张香案,放上一套皇帝的袍服,把那九龙冠放在最上头,压着那张纸条。这才带着众兄弟一起出来,重新把地宫的入口封了,就等明天,诓小程上当了。
  
  第二天,大家都在帐上坐着议事,忽然听到外头“轰隆”一声巨响,大家配合默契,齐齐现出了惊讶慌张的摸样。魏征和徐茂功便牵了个头儿,带着大家一起去看。也不知徐茂功做了什么手脚,只见昨日那地宫入口陷下去了一大块,就见下头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
  
  徐茂功便提议该找个人下去看看,大家都说好,只有小程一人在那里叨咕:“你这老道儿又出什么花样,这底下有什么好看的,没准下去了就上不来了。”
  
  徐茂功也不理他,做了字条,每一张上头都写了“留”,只有一张上头写的是“去”,放在罐中搅了一通,让众位兄弟抽。
  
  小程还在叽叽咕咕地抗议,徐茂功是正好,就让其他人先抽了,连我也抽了一张,在手心里攥着,不用看也知道,铁定是“留”。
  
  到底是轮到小程了,大家齐声嚷着:“四哥,抽吧!就差你了!”小程再不愿意也无法,只好也抽了。都抽完了,大家人手一张,一起打开来看,人人手里都是“ 留”。小程不认字,捏着那纸条刚要打开,就被徐茂功一把抢过,只说好心要替他看,我却一眼瞧见,徐茂功的手心里还夹着另一张纸条,拿袖子掩着,这一下就跟小程手里那张掉了包。一本正经地打开一看,还要装作一副不信的摸样,再看了看,这才大声道:“去!”
  
  “哇!——”小程一声哀嚎,捧着那张纸连连打转,滴溜溜转到魏征那儿,苦着脸求,“大哥,那老徐专爱算计人,老程我信不过,大哥您给看看,可是那字……”
  
  魏征接过来,有模有样地看了好一阵,满脸凝重地向小程点头:“四弟,确实是个‘去’字”。
  
  小程越发伤心了,东一转西一转又到了我面前:“小瑶,咱两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可得向着我啊……”
  
  我心说这个小程,你说说,给他当皇帝倒跟要了他的命似的,当下踮起脚尖,够着他的臂膀拍了拍,语重心长地道:“小程啊,你既抽到了,那是命该你去,别人那是想求也求不得的啊。你就去吧!没准就有奇遇呢!”
  
  小程哭丧着脸嘀咕:“奇遇……奇遇……不要遇着鬼就好了……”
  
  大家齐声喊着要小程下去看看,小程左瞧右瞧看不到一个替他说话的。实在没奈何,跑到尤俊达面前,低着头道:“七弟啊,念在咱哥俩往日的情分上,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娘你可得管啊……”
  
  尤俊达被小程磨缠烦了,眼一瞪,嘴里道:“四哥!你倒是下去不下去啊!”
  
  终究还是二哥好心,到了这时,看不过,站起身道:“四弟,你就安心去吧,咱们这么多弟兄你还信不过?莫大娘是我秦家的恩人,别人不说,我秦琼就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小程凄凄惨惨地回头,看了一眼二哥,干抹了一把眼睛,悲声道:“二哥,老程信得过你……”
  
  小程演得逼真,别人都不知道,我从小和他一块儿混,瞧他正手一下反手一下地在那儿挤眼睛,早就知道这家伙是装的。我忍笑忍得险些内伤,凑在他耳朵边上悄悄说:“喂,拿手揉揉,眼泪没有,眼睛还是可以揉红的。”
  
  小程就这么揉着眼睛,临了还冲徐茂功一通的埋怨,嘀咕着“牛鼻子,算计人”……终于还是从那入口,下地宫去了。
  
  眼看小程走得远了,上头的众兄弟都是一阵朗笑,大家一边商讨着,不知小程在下头会遇到什么,一边坐等未来的主儿回来。
  
  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黑乎乎的地宫里头有了声音。
  
  “嘿!你们看,这都是些什么!”
  
  大家闻声看去,喝!小程可不是小程了!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小程换了那一身龙袍,把个九龙冠戴在头上,摸样儿立时就威武了,还真是有天子的架势。
  
  李如珪当先喊了起来:“哟!四哥!你这一身可是什么调调儿啊!”


混世魔王程咬金 奋勇无敌老杨林
  小程手里攥着那纸条,却死活不肯拿给徐茂功看,定要魏征替他看。偏巧那纸条就是魏征写的,好在那黑脸老道功底深厚,面上是一丝儿都不露,当着大家的面,一字一顿地念了那纸条:
  
  “天命程咬金在此瓦岗寨称王。”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小程能做主的了。大家赞的赞、嚷的嚷、叹的叹、推的推,哄着一身龙袍的小程进了刚收拾出来的府衙。徐茂功好计谋,早就算定了,把这府衙布置成了银銮殿一般,当中还单设了一把龙座,那东西本是下头地宫中的,也不知这徐茂功什么时候就顺了去,摆在了这儿。
  
  既是推拒不得,小程也认命了,撩起龙袍,端足了架势,在龙座上当间儿一坐,大模大样地伸手,遥遥往下头一兜,中气十足地道:“孤家今日既登龙位,众位卿家还不参拜于孤家?”
  
  混世魔王发话了,于是魏征在左边,二哥在右边,带着大家,一起朝上躬身:“参见主公!”
  
  我缩在后头,四下里望望,嘿!这底下的人,除了二哥、魏征、小谢弟弟他们是知道这些朝拜礼节的,那些个李如珪、齐国远,甚至单雄信,都是直眉楞眼地发呆,动作僵硬。我忍不住偷笑,一下子想起上辈子看的《天龙八部》慕容复被一帮小孩子参拜的情景。一抬头瞧见二哥在前头把身子弯得低低的,又赶紧忍住笑,想什么哪,这和慕容复能一样嘛,咱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别看现在像是不成气候,将来,瓦岗寨大魔国可是十八家反王中被公认实力一流的呢!
  
  “众卿家平身!”
  
  小程在上头一声招呼,我心说咱小时候偷着跑去看的戏文没白瞧,别看小程大字不识,那几句话他倒还是记得的。
  
  大家纷纷起立,分两班站好,就有徐茂功出班奏道:“主公,一朝新立,还请主公改年号、立国号。”
  
  这下小程不干了,冲徐茂功一瞪眼:“牛鼻子,你挤兑我是不是?明知道我大字不识,还叫我定那东西!下那地宫也是你捣的鬼,你别以为老程不知道,就冲你抢我那纸签儿就知道你这臭牛鼻子没安好心,不定动了什么手脚。这会儿你再挤兑我,我老实跟你说,老程我还不干了!”小程说着,一只手去摘头上的九龙冠,一只手就准备解身上的龙袍。
  
  瞧小程那副样子,急得二哥几步奔了上去把他给按住,嘴里责上一句哄上一句:“四弟,你当是儿戏哪?这么胡闹!四弟啊,这可不是三弟挤兑你,这年号和国号本该就是你定的,你随意定两个就成。”
  
  “真的?”小程看看二哥,又看看徐茂功。就见徐茂功在那里忍笑,终于还是冲小程点了点头。
  
  小程这才算放了心,大大咧咧地在龙座上重新坐好,嘴里道:“既如此,那孤家就定了,孤家就称混世魔王,咱这国嘛,就叫大魔国,今年就是长久元年!”
  
  小程说得爽气,我在下头险些笑喷了,这个家伙,准定是早想好了,唯恐徐茂功笑话他,就先来这一出,堵了人家的嘴。
  
  接下来便是封赏,小程出口成章,徐茂功封了左丞相,护国军事,魏征封了右丞相,秦叔宝封了大元帅,其余都是将军。又单把我叫了出来,除了女将军之外,还封了个公主御妹,这才算一切停当了。
  
  徐茂功见封赏已毕,便出来跟小程说,当前的重头事儿就是养兵练兵。这些日子,瓦岗寨这边儿是雨季,大雨倾盆,路上泥泞得很,大军不好走,估摸着各路兵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来剿我们,正好借着这机会操演熟了兵马,到时候好应敌。
  
  小程点头应了,别看小程往常跟徐茂功说话没轻没重的,开玩笑嘴里也没个把门的,可到了这正事儿上,他分明很是清楚徐茂功的能耐,言听计从,对他极是仰仗。就这么着,二哥领了命,明日就开始练兵。
  
  这一大堆人总算在瓦岗寨安顿下了,接着就是练兵啊,加盖房舍啊,收拾的收拾,跑腿的跑腿,就连我也跟着二哥替他打下手,整日家在教场上拿着小旗帮着指挥,忙得不亦乐乎。每日早朝,也就是大家聚在一块儿说个话汇报个工作的,就各各又下去忙了。
  
  这一日早朝,小程在上头一坐,还没问事儿,就先问了个人:“哎?八弟呢?怎么今日不见八弟?”
  
  我一惊,王伯当没有来吗?每日上朝,我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往那个方向看,现在却终是忍不住,朝那里看去,果然,尤俊达的后面站着小谢弟弟,他……没有来……
  
  就见小谢弟弟出班奏道:“禀四哥,八哥身子不适,在后衙歇息。”
  
  他……病了……我心里一颤,脑子里一连串的问题:是什么病?严重吗?怎么会突然病了呢……是太累了?还是……
  
  我没有法子问出来,幸好有小程在上头问了:“八弟怎么病了?等下朝后孤家去看看他。”
  
  小谢弟弟一听,赶忙拒道:“四哥,不用了,八哥只是偶感风寒,还是不要去扰他的好。”
  
  小谢弟弟这样说了,小程便没有再坚持,只说让王伯当好生将养,军中的事毋需心焦。二哥和徐茂功他们也说要去探望王伯当,但都被小谢弟弟一一拒了。
  
  下了朝,大家便赶着去忙各自的事儿,我闷闷地往外头走,心里只是没着没落的难受。
  
  “小瑶!”小谢弟弟赶了几步,在后头叫我。
  
  我便住了步子等他,心里只是觉得不安,他虽然什么也没说,我却好像已隐隐地猜到了他要说的话……
  
  他到了我的面前,很是看了我一回,才道:“去看看八哥吧。”
  
  “我……”
  
  我刚嗫嚅着说了一句,他便忙忙地打断了我,接道:“小瑶,你别误会,我不是劝你和八哥……”他话说了一半便断了,只是垂头叹了一声,又道,“只是,八哥这阵子……心里不好受,他几次想来看你,但又怕你不快……小瑶,我知道你为难,可是,你若去见见他,和他说开了,或许,他能好受些……”
  
  我半晌没有说话,我知道,二哥已是和他说过了,抱着一点侥幸的心理,我便一直都没有再去见他。可是,这样拖着,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既是决定了,也该有个交代,给他,也是给我自己。
  
  “好,我去。”我向小谢弟弟点了点头,应道。
  
  小谢弟弟向我笑了笑,目光里几分赞许,几分鼓励。
  


世魔王程咬金 奋勇无敌老杨林
  我跟着小谢弟弟一起到了后衙,他住的地方,小谢弟弟推开了门,对我道:“就是这里了。”
  
  我独自走了进去,向小谢弟弟挥了挥手,门便又关上了。
  
  我定了定神,攒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儿,这才走了过去。
  
  他睡在一张简易的木床上,刚到瓦岗寨,小程封的将军们都是把好的先让给下头的弟兄,自己能简单就简单了。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却睡得很不安稳,呼吸虚浮,身子常常痛苦地抽动一下,面上很红,额上、鼻心上,沁着细密的汗,偶尔有一颗滚落到他干裂的唇上,便就此消失了。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是发着高烧……这个人,心里不好受就总是作践自己的身子……这又是何苦呢……
  
  许是我的手心冰凉,这一探,他竟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却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只是空洞而木然。
  
  “勇哥哥……”我一阵心痛,忍不住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的眼里有了一丝朦胧的光彩,目光慢慢地朝我投过来,终于,视线有了焦点。他牵了牵嘴角,分明是那样痛苦地拧着眉,可嘴边已有了一抹恍惚的笑:“瑶瑶……”
  
  我见他的唇都干得有些发白,便替他倒了一杯水来,他挣扎着微微撑起身子,伸手要接过杯子,不留神,他的指尖触到了我的手,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条件反射似地一下子缩回了手,他没有来得及拿稳,杯子从我们的手中滑落,水泼翻了一地。
  
  “对……对不……”
  
  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一声长叹,支撑着的手一下子脱力,他整个身子颓然倒在床上。
  
  “我早该知道的……”他喃喃道,目光忽然又凝注在我的身上,语声刹那间冷了下来,“你回去吧,不过是一点风寒,过几日就好了。”
  
  “勇哥哥……你别怪我……”我强忍着眼泪,可是声音还是止不住地哽咽了,“勇哥哥,我不愿迁就你而失了自我,我也不要你为了让我快乐而委屈了自己。‘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他怔了半晌,终是苦笑了笑,低声道:“好一个‘不若相忘于江湖’。”
  
  从他的屋子出来,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了好久,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和他的回忆,还是,将来……
  
  他曾说,一点风寒,不过几日就会好了,可这风寒,却让他缠绵病榻大半个月。咳嗽、高烧,几经反复,等他终于能下得床来,人已经瘦了一圈,面上越发淡漠了,眼里也总是冷冷的,和人说话议事的,都少见个笑。他也不再叫我“瑶瑶”,而和小谢弟弟他们一样,叫我“小瑶”,我总是能避则避,避不开的时候,我便称他一声“八哥”。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瓦岗寨的雨季,终于到了终结的时候。
  
  一天,大家正在一起吃酒,忽然,有探子飞奔着进来,报道:“今有山东节度使唐璧,领兵十万,在东门外安营了!”
  
  小程还没说话,紧接着又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闯了进来,只听一声拉长的“报——”!便有探子喊道:“今有临潼关总兵尚师徒,领兵十万,在南门外安营了!”这探子话还没说完,从外头又冲进来一个:“今有红泥关总兵新文礼,领兵五万,在北门外安营了!”
  
  一连三路兵马,我的嘴角已有些僵,听到这第三报,要紧先掩饰地笑笑:“这也还好,从十万到五万,越来越少了,可见他们的实力也就不过如此。”
  
  谁料我话音刚落,就有最后一根稻草来了:“报——!启主公!靠山王杨林领十万兵马,离瓦岗只有一百里了!”
  
  杨林……这并不让我意外,可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个颤。
  
  徐茂功噌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炯炯发亮,双掌一拍,喊了一个“好”字:“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用兵的时候就在眼前了。”
  
  众兄弟虽对徐茂功的能力没有什么怀疑,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有人忍不住喊了起来,道:“三哥!这总共三十五万人马,咱们可怎么打啊!”
  
  徐茂功是来吃饭的,没带拂尘,将就着甩了甩袖子,神秘地一笑,道:“三日内,徐某必让那前三路退得一个干净。”
  
  徐茂功说这话时,估计众兄弟信他的不多。偏偏他就是有办法,一席话说反了唐璧,这山东节度使立马退兵不说,还跑回山东称了济南王,也反了,估摸着杨广没悔死,也要被气死了。至于那尚师徒和新文礼,徐茂功还落了个好人做做,警了他们一回越界用兵的重罪,那两人退了兵,临了还谢了徐茂功提点之恩。
  
  这一下,就剩了老杨林那一路了。徐茂功便说,要下山去真刀真枪地对上一阵。
  
  瓦岗寨上的兄弟,听到“对阵”二字,无有不高兴的。只有少数几个真正领教过老杨林厉害的人,面上多少是有些担心。
  
  那一日,瓦岗山下,两军对阵,三通战鼓擂响,对面走出了老杨林,背插十三杆护背旗,手提一对囚龙棍,虎视眈眈地朝我们这边望着。
  
  这一边,徐茂功张嘴点兵,竟一连串报出了二十来个名字,从二哥、单雄信,一直到盛彦师、黄天虎,分成两队,轮番上,要车轮大战老杨林。徐茂功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想着颜面,要想着赢,那杨林年纪大了,车轮大战,拖也得把他拖垮。”
  
  人人都上去了,徐茂功却惟独没有点我,我频频朝他看着,他根本就不理睬我的目光。我却不知,他是因为我与老杨林的那份“情”没有点我,还是怕我要抗议车轮大战,替老杨林不平,才单单把我落下了。
  
  说实话,要说不平,我心里确实是有的。徐茂功的招儿很是狡猾,便欺着老杨林那里良将少,除了他自己以外,十二家太保都是不顶事的,他年纪又大了,虽然勇猛,长力总是不行,车轮战……我竟隐隐地担心起来……
  
  战马长嘶,战鼓巨响,瓦岗寨的兄弟一拨儿一拨儿地轮番上,老杨林连回马的空都没有,只是舞动着两根囚龙棍,硬是撑着一口气在战团中心咬牙狠斗。
  
  我只看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眼见老杨林囚龙棍越来越缓,越来越重,我的眼睛竟只跟着他转了,略有什么兵器朝他招呼着一点儿,我就直是抽气,唯恐伤了他。他吁吁带喘,连座下的马儿都是鼻息连连,眼看便是强弩之末了……
  
  “呼啦”一声,又退下来一拨,下一拨还未及上去,忽见老杨林瞅着这个空,拨马就跑,或许是急迫之下未及择路,又或许是怕冲散了自家的阵营,他没有往回跑,而是冲入了瓦岗山侧的小山路。我没有多想,只是朝徐茂功喊了一声:“哥哥们都累了,我去追!”便催马奔了出去。
  
  一路狂奔,不一会儿就见不着两方的阵营了。我只是跑得飞快,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如果我追上了,又能怎么样。
  
  眼看两匹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忽然,老杨林一个转身,一对囚龙棍分上下,就向我招呼过来。我急着追来,连锏都没有拿在手上,两手空空地瞪着那囚龙棍以泰山压顶之势冲我砸下,嘴里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王爷!”
  
  囚龙棍就在我头顶一寸三分处硬生生地顿住了,只听到对面叹了一声,道:“丫头,哪儿有你这样的,追个敌人连兵器都不拿,你二哥真是白教你了。”
  
  我立在他的对面,有一句话就这样蓦然跳了出来:“王爷,您不杀我吗?”
  
  老杨林“哼”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让老夫下不去手的人。”
  
  我一愣,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害怕,轻声问道:“那二哥呢?”
  
  老杨林耸了耸眉,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杀!”
  
  “王爷,我该是高兴,还是难过呢……”我垂下头,闷闷道。
  
  老杨林怔了怔,忽地大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丫头,高兴吧!以后你就多了一柄保护伞,那姓徐的小儿也多了一件治老夫的宝贝!”
  
  我心里越发憋闷得难受,低声道:“王爷,我不想治您的……”
  
  老杨林又是一阵大笑:“丫头,你的性子,老夫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若是十年前,老夫是无论如何都会把你带回去的,把一样弱点留给敌人,不是老夫的作风!可是今日……”老杨林话说到一半,长叹了一声,默了半晌才接道,“你就和你二哥在一处吧,杨家的天下,算是气数已尽了!”
  
  我一呆,全没有想到这一句话竟会从老杨林的嘴里说出来。对于杨广,就连老杨林,也是失望的吗……
  
  我刚想回应他,就见老杨林的马已经疾驰而去了。
  


罗成驰援瓦岗寨 秦瑶被困火雷阵
  徐茂功几乎是无视两军交战道德的车轮大战激怒了老杨林,他邀来了前朝名将双枪将定彦平,以十万大军摆下一字卷地长蛇阵,将瓦岗山团团围住,出不去也进不来。
  
  小程穿着杏黄龙袍,站在山头看得愁云满面,指着下头道:“谁能破此阵?”一句话问下去,竟连一个回应的都没有。
  
  瓦岗寨的弟兄多是响马出身,有一多半连这底下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徐茂功指点着解释:“此乃一字卷地长蛇阵,攻首,则尾应,攻尾,则首应,攻腹,则首尾齐应。又可化为二龙出水阵,变化莫测,极难应付。”
  
  大家听了徐茂功的话,都是倒吸一口冷气,齐齐地望向二哥,就连小程也在叨咕:“二哥,你看这……”
  
  我却只是摇头,按理,二哥是将门出身,这阵图兵书的自是精通。可是爹爹去得早,只给二哥讲过一些阵法,至于怎么破,如何变化,都还未及讲到。后来二哥学文习武,自己研读过一些兵书,可毕竟有限,如今两军对阵,连二哥也是捉襟见肘了。
  
  果然,二哥也望着下头,只是默然不语,一筹莫展。
  
  一旁徐茂功又说话了:“二哥,要破此阵,须得一人。”
  
  他这话一出,二哥还未应声,已经有好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喊了:“是谁?”
  
  我心说,还能有谁呢……小罗成呗……
  
  徐茂功两眼一眯一阖,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小卖个关子,眼见着人人都急不可耐地瞪他了,才慢悠悠地开口:“只有一个人能破得此阵,便是咱们老兄弟。”
  
  大家都是一惊,怔了片刻,才各各点头。小程摸了摸他的龙下巴,道:“这件事儿,看来也必须得请老兄弟了。”
  
  回到殿上,大家便开始商议怎样去请小罗成,徐茂功让小程御笔亲书了一封信,可这让谁送信又成了难题。
  
  “三哥、四哥,我去吧。”一个声音从后殿传来,清清冷冷的,却在这殿上激起了千层巨浪。
  
  “八弟!不可!你病才刚好了些,怎么经得起这般奔波!”二哥第一个出言反对,我低着头不敢看二哥,也许是我的错觉,可我好像觉得,因为我的事,二哥对他,总是有一份抱愧。
  
  “二哥,一点小病,早无妨了。”他坚决道。
  
  徐茂功沉吟了一刻才道:“这件事,或许,也只有八弟去最好。”
  
  “三弟!”二哥急喊了一声,分明对徐茂功的话很是不满。
  
  徐茂功淡淡一笑,郑重道:“二哥,我自有道理。”
  
  二哥蹙了蹙眉,面上仍是有几分不郁,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徐茂功便将小程的信交给王伯当,嘱咐了一阵,让他从东南角那长蛇尾巴的最末端突出去,尾巴和头相交点是一小片丘陵沟壑,因为地势的关系,那里的布兵要比别处薄弱些。
  
  王伯当终是走了,这一路定是奔波劳苦,日夜兼程,他又是大病初愈,一番辛苦,可想而知。我却只是看着他离开,只随着李如珪他们道了一声:“八哥,珍重!”他远远地下山去了,不仅离开了瓦岗寨,也是从我的世界离开了……我只望他能寻到另一份爱,找到属于他的幸福。
  
  给小罗成的信已送了出去,瓦岗寨便只剩了等待,好在瓦岗寨储粮殷实,又是仗着地势,老杨林若是挥军杀上山,伤亡必是惨重。于是这两军,便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僵持着了。
  
  前阵子忙忙碌碌,这会儿时局紧张了,大家倒反而比之前空了,不用再忙着操演兵马,只是需得时刻戒备着山下。
  
  我闲着无聊,在瓦岗山上转来转去,自己做了一份地图,走一点,画一点,把去过的地方都画在地图上,我上辈子见过的那些比例尺啦方向标啦等高线啦,都被我用上了,画得很是认真。有一日徐茂功有事来找我,正好瞧见我在画地图,他便跟我要去照着描了一份。地图交到他的手里,必是有大用处的,虽是闲着,我也没做无用功,心里颇有几分得意。
  
  那一日,我们正在殿中议事,忽然听到山下连声炮响,大家一下子激动起来,小程第一个大踏步地就往外头冲去。
  
  站在山头上一看,果然,下面的一字长蛇阵乱了。我们居高临下,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两骑马从蛇腹处直接突了进来。阵势急变,蛇头蛇尾分成两列,成二龙出水阵包抄而去。徐茂功紧急传令,瓦岗寨众兄弟齐齐上马,从山上往下杀去,分成四队堵截那两条龙,二龙被阻隔,一时合不上,王伯当和小罗成已然冲了进来。阵胆定彦平一声号令,二龙出水阵变为天地三才阵,从后压上。瓦岗山上徐茂功急急鸣金收兵,大家一起快马加鞭,回到山上。山头的弓箭手让过了自家的人马,万箭齐发,老杨林的人马受伤的受伤,落马的落马,定彦平无法,只得鸣金收军,退了回去。
  
  小罗成来了,大家都很是高兴,小程率领着山上留守的人马,出殿相迎。我远远地便看见小罗成银盔上的红缨气宇轩昂地颤动。一年不见,他长高了,站在王伯当身旁,竟一些儿不见矮,原来娃娃似的圆脸微微拉长了,眼睛越发地细长,顾盼之间,凛然含威。见着小程,一下子拜倒,称了声:“四哥!”又向二哥喊了声:“表哥!”这才站起,团团抱了拳,一总称了:“众位哥哥!”他没有与我招呼,只向我站的方向扫了一眼,我却不知,他是没有看见我一时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他既像是没有注意到我,我便也乐得只在一旁悄悄地看他。他变了……我止不住地想。他是瓦岗寨请来的救兵,大老远地赶到这里,本来大可摆摆威势耍耍威风,可他,见到大家,却是真正像见到了自家哥哥们似的,恭谨有礼,把那骄傲的小王爷脾气泯了个干净。我瞧见二哥松了口气,二哥嘴上不说,我却是知道的,这些天,二哥总是担着心思,当年小罗成在山东,和瓦岗寨众兄弟,是绝不能说处得好的。可是今天一见,他竟丝毫没有慢待轻视的模样。大老远赶来,他甚至没有歇上一歇,只对二哥说了一句:“破阵为要。”当即升帐,研究对策。
  
  我在帐中立着,排在众兄弟之后,一眼望去,竟没有瞧见王伯当,他不是和小罗成一起回来了么?怎么这会儿却见不着他的人了?
  
  “八弟呢?”我听见二哥在问。
  
  回答的竟是被大家让着坐在正中的小罗成:“表哥,八哥一路辛苦,是我自作主张,让他先去休息了。”
  
  二哥瞧了他一眼,面上已有了些惊讶之色,终是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我也不觉悄悄一笑,什么时候,小罗成也是这般体贴人了。
  
  大家聚在帐中,小罗成便从一字卷地长蛇阵的阵图说起,讲到其中的各样变化,各种机窍。绿林英雄心直,性子大多豪爽,听小罗成侃侃而谈,心服赞叹已都在脸上。
  
  一直说到半夜,大家才各自回去休息,略睡了几个时辰,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都在中军帐聚齐,听小罗成升帐点将。





罗成驰援瓦岗寨 秦瑶被困火雷阵
  “五哥!”小罗成的第一支令,竟是给单雄信的,我心里已是一凛。当年在贾柳店,单雄信与小罗成曾当众打过一场,二哥为此还训斥了小罗成,气得他险些不告而别。他这第一支令,会有什么暗含的意味吗?
  
  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看单雄信,或多或少都有些担心,单雄信耸了耸眉,本来接第一支令当可说是一种荣耀,可此刻单雄信的脸上,却分明现了几分不快。
  
  “单雄信在!”军帐之内,就算再不满,军令也是不得违的。
  
  “五哥接此令,当单人独骑,引动蛇信。”小罗成拈着令箭,看着单雄信道。
  
  “单人独骑?!”好几个声音在窃窃私语,长蛇阵的厉害,昨日大家都有所见识,这单人独骑去闯阵,岂不是等于自寻死路?
  
  单雄信素来勇猛,可到了这一刻,竟也迟疑着没有去接那支令,反倒向二哥投去了一瞥。
  
  二哥皱了皱眉,分明是为难,如今是罗成挂帅,二哥是不好多说什么的,可单雄信的目光,二哥又不能全不理睬,只好在旁和缓地对小罗成道:“表弟,五弟单人独骑,是否太过行险?”
  
  依着小罗成往日的性子,这个时候被质疑元帅的权威,他即使不当场发作,面上也至少会不好看了。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只是淡然一笑,向二哥道:“表哥且放心。”便从正中的座位上站起身来,亲自把那支令箭捧到了单雄信面前,道,“五哥,这一支令箭付与五哥,不消五哥破阵杀敌,而是要五哥引动全阵,长蛇阵之蛇信,乃是由一快骑担当,五哥只消去缠住他,不让他四处奔走,刺探讯息,这一令就算成了。”
  
  小罗成如此郑重,甚至亲自把令箭交给他,单雄信的脸上已是悚然动容。他接过令箭,不觉慨道:“老兄弟,五哥错怪你了。”
  
  小罗成坦然一笑,轻道一声:“无怪。”
  
  我在一旁看着,并不比单雄信少了慨叹:这还是小罗成吗?还是当年那个在贾柳店,一不高兴就上马提枪的小罗成吗?
  
  小罗成重新坐回帅位,又抽出一支令箭,目光竟朝我扫了一眼,我一愣,这令莫不是要给我的吗?不觉挺直了身子,只等他点我接令。不料他朝我瞧了两回,竟又放下了那支令箭,想了想,喊道:“七哥听令!”
  
  这一支令箭给了尤俊达,让他去对付蛇牙。又有小谢弟弟和王伯当从蛇尾攻入,有二哥去拿蛇之七寸……一支一支的令箭发下去,小罗成没有叫到我,可我,却常看见他的目光,不时向我这里一扫,又很快地移开。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各人都已有了任务,唯独我还两手空空站在那里,不觉有些气闷。虽然我是女子,可也同样是瓦岗寨的将军,从小习武,到了这个时候,竟只有旁观的份,怎不叫人心中不平。
  
  忽然,我竟看见小罗成的眼睛又在朝我这边瞧了,而且,他好像想说什么,可是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是一时冲动,没等他叫我,自己走了出来,站在当中,面向他抱了抱拳,也不说话,便只是等他。心里有一份没来由的确定,他是希望我这样做的。
  
  果然,他又取了一支令箭,看着我道:“这一支令箭,要除去蛇眼。所谓蛇眼,是设于高处的旗台,以令旗变化传递讯息。切记,务以撒手锏砸断旗杆,使其讯息不得及时传递。”
  
  我喊了一声:“得令!”便去接过了这支令箭。这分明是给我的令,撒手锏,除了二哥,便只有我会。可他为什么,迟疑了这许久,直到我自己站出来,才把这支令箭给了我呢?
  
  本以为这一次,令箭是都发完了,不料小罗成又抽出了最后一支,大家都惊讶地看他。他没有将令箭交予他人,反倒插在了自己的靴筒里,站直身子朗声道:“这一支令箭,交付罗成,挑去阵胆定彦平。”
  
  原来,是单人独骑引动蛇信也好,是切入蛇尾也好,那最危险的,小罗成竟泰然留给了自己。
  
  “表弟!定彦平的双枪是罗家枪的克星,你不会不知道的!”二哥急道。
  
  “我知道,表哥。”他轻扬嘴角,笑容里有一种坚决的意味,“但是我会赢的,必须要赢。”
  
  我从一旁悄悄看他,当年在翼州初见他时,曾为他眼里逼人的光华所震惊,可是这一次相见,我却发现那光华比往日淡了。但在刚才,他说“必须要赢”时,他的眼中又重现了那番耀目。原来,不是淡去,而是,懂得内敛了。
  
  传令已毕,吉时已到,罗成排兵布阵,终于战鼓擂响,以单雄信为先,众兄弟各依所令,喊叫着便往山下冲去。
  
  我跟在单雄信的身后,直往蛇头而去。单雄信引了蛇信,尤俊达缠了蛇牙,我便趁乱长驱直入。一左一右两人突上,竟是旧识,老杨林的大太保与二太保,原来蛇眼就是他俩。他们两人再不叫我“瑶妹妹”,只是喊叫着杀上。我一手提枪,一手持锏,举枪略挡得一挡他们的攻势,手里的锏已打着旋地飞向他们身后的旗杆。只听“呛啷”一声,旗杆歪了。我举枪一挺,左边逼退了大太保,右边绕过了二太保,伸手接过旋回来的锏,又是一次撒手,右边的旗杆终于断了。
  
  见旗杆断了一根,大太保和二太保显然着了慌,手底疲软。我索性挂了枪,双锏一阵连环猛攻,把他们逼向了死角,一马突上,照准左边那根旗杆狠命一锏砸上,旗杆歪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略退后一步,双腿一夹,借着马儿的劲势,左右手连环三锏,这一根旗杆也断了。
  
  见旗杆被砸断,二太保气急败坏地扑了上来,大太保却微现迟疑,只是架着马在原地打转。只有一个对手,我的压力减轻了许多,趁着空儿从马上直起身子,往战团中央看。蛇眼的位置本来就高,我能看见二哥在阵中左冲右突,七寸要害,一座长蛇阵已现了乱形。本该就此变阵,阵胆定彦平却被罗成牢牢缠住。我远远看去,罗成打得很辛苦,五钩神飞枪对双枪,本就是吃了亏的,又兼定彦平是名将,手底下招招狠绝,一点不留后路。小罗成拆得几招便后退一步,一忽儿的功夫,已是连退三四步了。
  
  我还要再看,忽然大太保也冲了上来,我无法,只得打点精神应敌。那两人不是我的对手,可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虽是武艺路数不同,但配合竟是极其默契,两人相加,力量便凭空多出了好几倍。我不得不出尽全力,虽不落败势,但要赢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
  
  忽然,长蛇阵中央有人喊了起来,我瞅了空子探头去看,竟见小罗成一路狂奔,引得定彦平在后头穷追不舍。正在应付蛇信的单雄信离我不远,我能清晰地听到他愤恨的咒骂声,不外乎是谴责小罗成的胆小和怯懦,在这种时候临阵脱逃。我却只是暗自摇头,小罗成绝不是那样的人!
  
  果然,定彦平刚要追上,小罗成一个回马枪,定彦平喉头中枪,滚落到马下,已是一动不动了。
  
  这一下,瓦岗寨众将齐齐地欢呼了一声,那攻势越发如猛虎下山一般。老杨林本在蛇尾驰援,忽见阵胆已失,不顾一切地只是要往阵中突进。却被王伯当和谢映登两人死死缠住,一步也跑不开。
  
  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已明白,老杨林大势已去,一字卷地长蛇阵也没法创造挽回败势的奇迹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大太保与二太保忽然长笑一声,各各虚晃一招,往战团外围奔去。我不明就里,打马疾追,不料刚追出几步,就见一支火箭呼啸着射来,踏雪玉兔驹受惊长嘶,我赶忙拍抚着它的颈安慰它,一回头,我惊呆了。方才的蛇头,此刻已笼罩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老杨林所摆的一字卷地长蛇阵,蛇头竟是一座火雷阵!


火雷阵逃出生天 反间计降归瓦岗。
  “五哥!五哥!”我急切地大叫。单雄信!单雄信被困在火团中央了!
  
  没有人回应……
  
  我再顾不上其他,从火势还不太大的地方飞快地窜入。四处已都弥漫着浓烟,我几乎看不清楚,只能一边摸索,一边大声地喊:“五哥!”
  
  忽然,我好想听到一个微弱的咳嗽声,踏雪玉兔驹一顿,它的马蹄碰到了什么。我低头看去,这是……单雄信的马……应该是踩中了火雷,此刻正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五哥!”我越发焦急地喊着,失了马,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几乎就等于是失去了双腿,在这一片大火中,哪里还有生机。
  
  踏雪玉兔驹小心地绕过倒在地上的马,我终于见着了单雄信,他的一条腿被整个地压在马身下,因为位置处得低,正是烟最浓的地方,他只是咳着,话都说不出来,难怪没法应我。
  
  “五哥!你还好吧!”我喊了一声,赶紧跳下马,用力抬起因为死亡将临而越发沉重的马身,他总算把脚抽了出来。
  
  “五哥,有没有受伤?还能走吗?”我扶着他的身子,上下打量。
  
  “没……没有……”单雄信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总算神智未失,说话也还清楚。
  
  我略微放了点心,刚想把他扶上我的马,手碰上他的后背,一片湿漉漉黏呼呼的液体,我缩回手,只见掌心已红了一大片……我不觉瞪着眼睛朝单雄信看,他分明是受伤了,可他自己还不自知,是因为痛得太过,已是没了知觉了吗……
  
  我不敢告诉他,只是先把他扶上了我的马,自己也跳上了马。这样一耽搁,火越发大了,刚才我进来的那条路,已经被大火封死了。
  
  踏雪玉兔驹嘶声连连,只是一圈一圈地在火团中打转,仍是没有找到出口。我开始绝望了,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儿了吗……
  
  我的身后,单雄信的身子开始发软,他失血过多,开始撑持不住了。我解下勒甲绦,甩到身后去,把他和我绑在一起,以免他掉下马去。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这里已经越来越热,别说受伤的单雄信,就是我,也开始抵受不住了。
  
  突然,一声马嘶,由远及近,迅疾的马蹄声,一匹雪白的战马腾空而起,擦着火苗窜了进来。
  
  “表哥!”是罗成!我激动得只喊了这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罗成的脸上被汗水和烟尘弄得已完全失了本来的颜色,刚才从火中窜出,连闪电白龙驹的鬃毛都烧焦了好些,只痛得马儿连连嘶鸣。
  
  他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闪闪发亮,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像是一无所染似地清澄。“小丫头,别慌!”他对我道。
  
  我点点头,看见他,我确实镇定多了,不像刚才,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满脑子只想着会不会死。
  
  罗成四下打量了一回,看到地上单雄信垂死的马,“唰”地一声抽出佩剑,照着马儿的咽喉就是一下。我心一颤,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只听马儿悲鸣一声,便再没有了动静。
  
  “表哥,你这是……”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在此时结束了那匹马的生命,忍不住问道。
  
  他没有回答我,又是一剑下去,枪随之一挑,鲜血淋漓的马头已被他挑在了枪上。我早已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直到鼻子闻到了一股焦臭味,才忍不住睁眼看去。
  
  原来小罗成正把马儿用力扔过火堆,只是每一次抛出,伴随的都是一股焦臭味。他只是不放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残忍的动作,我已看清,他分明紧拧着眉,像是连他自己都在厌恶这番动作,可他还是坚持着,直到最后一次,他一枪甩出,并没有随即而起的焦臭味。他惊喜地朝我看了一眼,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焦臭味,意味着马儿的残体甩出后没有落入火中,也就是说,这里的火墙是较别处薄了许多的。
  
  “我先去,如果我没事,就叫你。”小罗成说了这一句,不由分说地挺枪挑断我身上的勒甲绦,便在马上伸长手臂,把单雄信抱到了自己的马上,拨马就往火里冲去。
  
  “表哥!”我一声疾呼还没有来得及喊完,就见闪电白龙驹腾起四足,奋力一跃,跳入火墙去了。
  
  “表哥!表哥!”眼见闪电白龙驹消失在火堆中,我却半晌都没有听到小罗成的声音,忍不住急得大声喊道。
  
  “我没事!来吧!”遥遥传来小罗成的喊声。
  
  我一咬牙,踏雪玉兔驹退后几步,疾步冲出,奋力跃了起来。
  
  我感觉到火苗燎着我裸露的手臂,甚至我的脸颊,热浪滚滚,好像要把我吞没了似的,我几乎觉得,我的头发、战袍都在燃烧。
  
  踏雪玉兔驹终于又重新落到了地上,火墙被甩到身后了……
  
  逃出火团后,我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小罗成用枪挑开的火药,原来他就是这样,削弱了火墙。他的手心已经被火灼得满是血泡,甚至有了焦黑的痕迹,五钩神飞枪的枪杆上血肉模糊。但他却像混无所觉似的,单手绰了枪,望着我,淡淡地笑。
  
  “表哥!”我夺下了他手里的枪,捧着他那一双手,揪心地痛,“表哥,你的手……”
  
  “没事的。”他轻声说了一句,又把手抽了回去。“五哥伤重,得赶紧送他回去。”他扭头朝身后看了看,单雄信已是晕了过去。
  
  “你的伤也不轻……”他故意把手放在背后不让我看到,可刚才我瞧见的那番皮肉粘连的惨相早已触目惊心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等我们回到了瓦岗寨,安顿好单雄信。魏征替小罗成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手上的灼伤,便又忙着去照顾别的伤员了。
  
  只剩了我和罗成两人,站在瓦岗山上朝下望去,前日还是气势恢宏的大军压阵,到今日,溃逃的溃逃、败退的败退,蛇头的大火,一片混乱。
  
  “我还以为你的眼里没有我了呢。”我望着山下头,玩笑地说了一句。
  
  “怎么会!”这三个字冲口而出,很是急切。
  
  我侧头看他,大战中那般的镇定自若,现在却急得涨红了脸。这次见他,我几乎已快不认识他了,可到了这一刻,克敌制胜之后,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曾和我一起嬉笑玩闹的小罗成。
  
  我故意绷着脸,冷冷道:“昨天你见到我,招呼也不打。今天在帐中就更好了,传个令都不肯叫我的名字!”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瞪大了眼睛,张开嘴,看那个架势像是要嚷,但终于竟是憋住了,只垂了头,闷闷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叫你……”
  
  我一呆,终是笑了起来,指着他道:“小罗成!你不是总叫我小丫头吗!”
  
  “你……你不是小丫头了……”他没有笑,仍是低着头不肯看我。我愣住了,还未及回答,忽听他又急急补了一句,“一定是因为你披了甲胄的关系!”
  
  我没有忍住一个笑,看他急得手足无措的样子,不觉轻声道:“你也不是小罗成了呢……”
  
  他忽地抬起头,挺直了身子,长身玉立的模样,几分沉静,几分傲然。我站在他的身边,已只够到他的腋窝,禁不住又叹道:“你现在已用不着那靴子了呢。”
  
  他低头看了看我,神色中有几分怨怪:“你答应给我多做几双的……”
  
  我赶忙解释:“我有!我给你又做了两双呢!可是那天,徐三哥早早就让你回翼州去了,我没有见着你,也没法子给你……现在,你已经不需要了……”
  
  他默了半晌,忽然道:“那么东西呢?”
  
  我一愣,问他:“什么东西?”
  
  他蹙眉答道:“你做给我的靴子。”
  
  原来还在惦记那靴子哪,我不禁抿嘴笑道:“你现在哪儿还需要那个靴子呀?”
  
  他仍是拧着眉,固执地道:“可那是你做给我的。”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道:“好,好。我去拿给你。”
  
  那一刻,他笑逐颜开,眼里的神采把他的整张脸都照亮了——原来,他还是那个小罗成,还是那个率真单纯的大男孩……
  
  我快步跑回房,取来了当年给他做的那两双内增高靴子。他接了,极是仔细地在鞍袋里放好,还唯恐那靴筒折了皱了。本来好好的雕鞍,现在鞍袋被靴子撑开,难看地鼓起了两大块,连闪电白龙驹都有些不满地刨了刨地,他却只是笑。
  
  “你傻了。”我托着下巴在旁边看他。
  
  “呃?”他有些困惑地瞥了我一眼。
  
  “笑傻了。”我竖起食指,极其认真地说。
  
  他一愣,眉梢微微一挑,轻声道:“不好吗?”
  
  我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真心道:“好。”
  
  他像是真的傻了,只是呆呆地看我,突然冒出来一句全然无关的话:“我这次是瞒着我爹出来的。”
  
  我忍不住嘻嘻地笑:“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告诉姑父。”
  
  他听我这样说,面上忽然有些懊恼,摇头道:“不是……”
  
  我迷惑地看他,不是?不是什么?
  
  “我……我得马上回去……”他吞吞吐吐地说着,忽然又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了热切,火苗似地跃动,“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我的心没来由地疾跳了起来,我勉强控制住自己,轻声道:“可以什么?”话虽问了出来,可我的手却一直在颤抖,怎么也压不住。
  
  “可以……”他的眼睛很亮,我看得出,那一句话就在他的舌尖,可是,他迟疑许久,最后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可不可以替我和二哥说一声……我就先走了……”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彩渐渐隐去,好像燃尽了的火,只剩下微带余温的灰烬。我的心里,隐隐浮起一丝失落,又夹杂着几分模糊的庆幸。他方才要说的绝不是这一句话,可他究竟要说什么,我已经无从知道了,只有刚才他眼中那般熠熠光华,还在耀着我的眼睛。
  


火雷阵逃出生天 反间计降归瓦岗
  小罗成终是走了,临别时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会说服我爹的!”却没说要说服什么,许是要说服姑父,让他真正加入这瓦岗寨吧……
  
  从那一天后,瓦岗寨就频频迎来战事,先是邱瑞,后是张大宾。魏征和徐茂功一起使计,给邱瑞来了个釜底抽薪,这边拖着老将军打仗,那边悄悄派了人,传了一封魏征仿写的邱瑞家书,把他的夫人和儿子都接到了瓦岗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把邱家人的心收服了,再由邱瑞的两个儿子下山说服了老爹,老将军率领带来的十万大军,归降瓦岗寨。
  
  说到张大宾,那是费了一番周折的。别看这主帅张大宾无用,那副帅却是裴仁基,裴仁基是有名的老将,更有名的是,他有个三儿子裴元庆,年仅十二岁,就是隋朝的第三条好汉,仅次于李元霸和宇文成都,善使一对磨盘似的大锤,一般人别说还击了,就是被那大锤擦上一下碰上一下就受不得了。史大奈就是明证。那天张大宾初到,裴元庆叫阵,史大奈看是那么样一个小孩子,嘴里喊着就冲上去了。结果,裴元庆轻轻一锤,史大奈的兵器都折了,逃命似地跑回来的。
  
  魏征连使反间计、激将法,张大宾使横,本来就跟裴家父子有矛盾,别看裴元庆年纪小,那脾气可是不小。想来是从小被捧惯了的,又加着身边的人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少年得志,谁都不在他的眼里。就他那样,哪儿经得起一点激,魏征略使小计,这裴三儿一怒之下,把张大宾给劈了。他爹裴仁基无法,领着大军和三个儿子,归降瓦岗寨,连家眷都悄悄接了过来。
  
  可这裴元庆,降了瓦岗,还是不太平!当初两军交战的时候,瓦岗寨的众兄弟大多出马和他打过,人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小屁孩儿到了瓦岗,那个狂呀!谁都不在他眼里。小程那人本来就是没什么架子的,好在咱瓦岗都是自家人,知根知底,跟他玩闹归玩闹,内心里,还是奉他是主公。偏偏裴元庆不买这个账,银銮殿上就敢跟小程顶撞。小程本来也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不过近来做了混世魔王,当了头儿,事儿多了责任大了,那火爆脾气好了许多。裴元庆当众出言不逊,小程竟然也忍了下来,只是回到后宫把他碰到的什么瓶儿罐儿的都砸了个稀巴烂。
  
  “这不行。”徐茂功皱着眉头跟大家说,“得想个法子敛了他的气焰。”
  
  “能有什么法子呢?”大家都是为难,这瓦岗寨没有人是裴元庆的对手,就是再把小罗成请来,也敌不过裴元庆。
  
  二哥站了起来,道:“我去吧。”
  
  徐茂功还没反对,裴老将军已急得站起来连连摆手:“这不行,秦元帅!小儿手下没轻重,万一伤了元帅,这可怎么是好!”
  
  我也是担心,二哥不是裴元庆的对手,一矮身,溜到二哥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只是摇头。
  
  二哥却只笑了笑,道:“我是这瓦岗寨的元帅,若是裴元庆不服我,将来还怎么行令。”
  
  裴仁基还是一脸忧心,嘴里只是说着:“可是,元帅,小儿他……”
  
  二哥扶住老将军,宽慰道:“裴老将军但请宽心,此战无论结果如何,秦某绝不怪罪于元庆。”
  
  老将军总算不再说什么了,可我还是禁不住担心,趁别人不注意,凑在二哥的耳边悄声道:“二哥,那小屁孩儿可厉害着呢,二哥可有把握?”
  
  二哥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就地一翻,冲我比划了一回,我一看那去势便明白了:撒手锏!二哥要用撒手锏收服裴元庆!
  
  我摸着下巴赞叹,二哥这法子好!想那裴家三儿,虽然武艺好、力气大,可是毕竟年轻,临战经验到底弱些,他可哪里见过撒手锏呀,就要打他这一个措手不及!
  
  到了演武那天,我本来跟着二哥看他备战,忽然瞧见那徐老道窝在角落里,神神秘秘地点手叫我。我跑过去,斜眼瞅了他一回,问他:“三哥啊,你有什么事儿?不能光明正大地说,怎么躲在这儿弄鬼?”
  
  “小瑶,二哥虽有撒手锏,但要教裴元庆心服,总还差着一些。”徐茂功开门见山,张口就说了“撒手锏”。
  
  我一听,忍不住就“哇哇”地喊了起来:“牛鼻子!你是怎么知道的?二哥的撒手锏是行的大险,他极少用的,你不是根本就没见过么!而且,你怎么就确定,二哥会用撒手锏对付裴三儿呢!”
  
  徐茂功哈哈一笑,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若想这次能彻底服了他,你得依我做件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好吧,为了收服裴家三儿,我豁出去了!
  
  “你依着我,去躲在后山那个小岩洞里……”
  
  徐茂功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嚷了起来:“喂!牛鼻子!你不是吧!你让我偷袭?!告诉你,我可做不出来的!”
  
  徐茂功听我这一嚷,赶紧皱着眉头冲我狠命摆手:“小瑶你想哪儿去了!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什么事儿?”我朝徐茂功上下看着,单要听他解释。
  
  “你听我说,”徐茂功冲我眨了眨眼,道,“裴元庆和二哥交手,若是输了,他这一时半刻地定是想不通,心里不甘,多半不肯就认输,怕是先想着躲。那个地方,沿着山路过去,后山上的岩洞是必经之路。小瑶你就守在那里,等他过来,你再用撒手锏,乘着势头,把他最后一点傲气也给砸了!”



秦琼飞锏服元庆 咬金醉酒娶翠云
  徐茂功这样说明白了,我才肯照着他的话,骑了马,一个人悄悄跑到后山躲了起来。只听前山上战鼓阵阵,我只是懊恼没有瞧见二哥和裴元庆的交战。
  
  过了不多会儿,就听前头的鼓声渐渐弱了,我心说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就比完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赢谁输,我躲在岩洞里,心里只是七上八下地惴惴。
  
  忽然,山路上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是裴元庆吗?这里地势偏僻,除了战败气恼的裴元庆,应该没有别人还会来这里。
  
  马蹄越发近了,转过了一个山坳,我终于看清,果然就是裴元庆!当下,提溜着两柄锏就窜了出来,大喝一声:“裴三儿!哪里走!”
  
  这裴元庆想是在二哥的撒手锏底下讨了个没趣,气糊涂了,他分明是认识我的,这会儿却举着一对大锤,蹬在马上,瞧那架势像是就要朝我头上砸下来。
  
  我吓了一跳,心说裴三儿这俩锤,我可是死活都接不住的。要紧一催踏雪玉兔驹,往旁侧让了几步,趁着裴三儿的马与我将错未错之时,抬起右手,以手肘为圆心,“唰”地绕了一圈,右手锏就平平地打着旋儿出去了。我心里有数,这一锏旋得虽快,看上去吓人,可实则力量不大,没打算要打着裴元庆,但必定是要吓他一吓。
  
  裴元庆果然变了脸色,对着那锏来的方向,高高地举起他的大锤护住面门,打算把锏给挡回去。却不料我那锏,将要撞上他的锤时,忽又变了方向,划过一个回转弧线,又冲我旋了回来。我笃定地伸手接住,看着裴元庆一脸惊慌失色暗自好笑。紧接着左手一甩,这回,手指上是带了暗力的,故意要它转得慢些,却定要在最后教裴元庆吃上一大惊。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裴元庆看上去镇定了不少,我不由暗暗赞叹,小朋友年纪虽小,倒是很有大将风范的。可是我的撒手锏,除非被缠上了时刻近身,没法子用,既让我有了机会施展,那就不是这么容易躲的!
  
  裴元庆冷静地看着那锏旋进,以不变应万变,锤平平举在胸前,等那锏旋近,他双锤并举,一锤前一锤后,自以为无论那锏是挺进还是回旋,那路线都被他封死了。不料我的左手锏,将要临近他时,突然旋得疾了起来,带着风,锏身猛地一跳,越过了他的锤,“当啷”一声,打掉了他头上的紫金冠。金冠掉在地上,连那红缨儿都断了,冠身也瘪了好几处,压在冠上的锏还在兀自旋着。
  
  这一回,裴元庆算是呆了,丢了魂儿似地,只管愣愣地冲那掉在地上的锏看。我倒有些担心起来,唯恐刚才那一下离他的脑袋近了,把这孩子吓傻了。赶紧骑着马溜达过去,拿手指戳戳他:“喂,裴三儿,你没事儿吧?”
  
  裴元庆动作僵硬地把脑袋冲我扭过来,目光呆滞地瞪着我……瞪着我……直瞪得我头皮发麻,忍不住嚷嚷:“三儿!有话你就快说!你说你老瞪我是啥意思的!”
  
  “呜……哇!!——”
  
  一声巨响,我脑袋炸了……这小孩儿,大锤一扔,鼻子一抽,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嘴里“呜呜哇哇”地叫着,眼泪流了个稀里哗啦。
  
  “三儿!三儿!”我手足无措,依稀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我欺负邻居家的男孩子抢人家糖葫芦,小男孩子被抢了糖葫芦就会这样哇哇地哭起来,而娘,一准就会拿戒尺打我的手心……想到这里,我的掌心又在条件反射似地隐隐作痛了……
  
  “你们……你们!……”裴元庆一边哭,一边还要伸出手指来指指点点,一下指我,一下指我的马,一下又点到对面山上去了,把我看得晕头转向,天晓得他这“你们”指的是谁。“你们!你们欺负人!……”
  
  我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欺负欺负……三儿,咱先不哭了成不……”我干咧着嘴,无可奈何地看裴元庆。这这……确实是我们高估这孩子了么……他才十二岁……比当年的小罗成还小着两岁……也就是长得敦实了些,个儿比一般的孩子大了些,力气猛了些,武艺好了些……可孩子还是孩子,那一番心性还是小朋友…… 或许因着潜心习武,与外界接触不多,那心理年龄比一般的同龄孩子还得小着点儿……这会儿大哭的时候,耷拉着嘴角,两只手揉啊揉啊直把那一双眼睛都揉肿了,本来紫金冠就掉了,这会儿更是头发也乱了发髻也散了,连衣服都湿的湿皱的皱,全不像个样子了……
  
  我摇头叹气,走过去给他拉了拉衣服,好歹弄挺了些,紧着哄他:“三儿,打输了就哭可怎么行呢……”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裴元庆猛地挺起身子,梗着脖子冲我瞪眼睛,嚷道:“我从来也没有输过!”
  
  没有?我不觉挑眉,看他哭得那么伤心,又不敢戳破他,只好点头:“是是,没有没有,只不过就是紫金冠掉下来了而已……”
  
  “哇!!!”
  
  我开始冒汗……这孩子,原来不光双锤力大,这哭起来,力气也大着呢……
  
  就听裴元庆边哭边呜咽着道:“谁知道那锏会撒手……还会打旋!!……”
  
  “三儿,”我开始语重心长,小孩子是需要引导的!“三儿,你看,你今年十二岁,见过多少人,去过多少地方呢?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你总听过吧?”
  
  我问得肯定,可是没料到,这孩子竟然冲我一脸茫然地摇头。我心里开始怨着裴仁基,你瞧瞧你瞧瞧,连这话也没跟儿子讲过,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儿子狂成这样,老爹肯定得有些过失。
  
  我拉着裴元庆下了马,拽着他进了我刚才藏身的那小岩洞,指着头顶叫他看:“三儿,你看天上。”
  
  他抽抽搭搭地往上头看,盯着瞧了半天,转头告诉我:“什么也没有……”
  
  我也不理他,继续拖着他出了岩洞,然后,再叫他往头上看。
  
  这回,他只瞧了一眼,就转头告诉我:“什么也没有!”
  
  “有的!”我冲着头顶上比划,“你仔细看,这天是不是比你刚才瞧见的大?”
  
  裴元庆又抬头瞅了瞅,面上有几分疑惑:“嗯……”
  
  “你知道这天有多大吗?”我问他。
  
  裴元庆摇了摇头,拿肿成核桃似的眼睛斜了我一回,道:“这能有谁知道啊!”
  
  我赶忙冲他肯定地点头:“就是的!三儿,你不知道天的大小,因为你在岩洞里看,天就跟补丁似的一块,等你走出一步,天又变成脸盆大的一块了,你若再往外头走走,那天就跟草原似的连绵不绝了,所以你永远不知道天的大小。这武学一道也是如此啊,比如,你在家的时候,就见着你爹还有你两个哥哥,他们都打不过你。等你上了朝廷,你就见着其他的将军们,尽管他们也打不过你,但他们的武艺、招数、变化,已经和你在家的时候见过的大不相同了,是不是?”我看着裴元庆的眼泪有些止住了,顿时信心大涨,希望的曙光开始在我眼前晃悠,“你看,你现在都已经离开朝廷,出来打仗了,见着了更多的人。你就不能总以为别人都打不过你,别人都不如你,指不定哪天,就有一个人的武艺路数是你没瞧见过的。你若轻了敌,你瞧你会不会打输了呢!”
  
  我只说得口干舌燥,裴元庆半晌都没有说话,总算眼泪是止住了,只是不时抽一下鼻子。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三儿,姐姐跟你说的话你可都明白了?”
  
  他扭头看我,样子很严肃,我心说他这是明白了,正自暗喜,就听他道:“你才不是我姐姐,我姐姐比你漂亮多了!”
  
  嘿!你说这孩子!有这么说话的么……真是没有绅士风度……




秦琼飞锏服元庆 咬金醉酒娶翠云
  后来的事嘛……三儿让他的正牌姐姐,裴老将军的长女裴翠云接回去了。人道“长兄如父”,在裴家,这话却要变成“长姐如母”,三儿看见他姐姐,那眼神,又是崇拜又是亲热的,他姐姐说什么话都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不过,说起裴三儿的长姐裴翠云,那是连我都心服的,真是一个奇女子。像裴家这样的人家,裴小姐长得又好,又知书达理的,那求亲的肯定早早地就把他家的门给踏破了。可是裴小姐一直长到了二十五六岁,都一直没有嫁人,说真的,这个年纪的女子,在这年头,是要被人指指点点说老处女的了,于是那求亲的由少到多,又由多到少,终于又是门庭冷落了。裴小姐的娘亲成天家唉声叹气,说这闺女被耽误了,可裴小姐自己却一点也不着急,在家里读书写字,心境平和。到了瓦岗寨,徐茂功是向来的消息灵通,就跟裴老将军说想要给小程说媒,求老将军的这位千金。老将军自然是满口的应承,不料裴小姐却提出了一个要求,说要跟小程独处一日才能决定。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是大为惊讶了。真是!裴小姐这样的性子,在我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当然,除了我自己。这年头的女孩,说到结婚,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哪个会说要自己先看过的……其他女孩子都是临到结婚了要避嫌,躲着不肯见未婚夫,到了结婚那一天才见着第一面。我虽没跟裴小姐说过一句话,可这心里头,早已对她大是仰慕了。
  
  说到小程,裴小姐说了要亲自见见小程,咱大家心里都为小程捏了一把汗。裴小姐知书达理,心思细腻,小程那家伙大大咧咧莽莽撞撞的,大字不识一个,除了开山词,连首诗都记不全,人家能看得上咱这混世魔王吗,大家心里都没底。
  
  到了那一天,裴小姐亲自下厨,给小程做了好几道菜,还排了酒,要和小程对酌长谈。我们都关照小程,要少喝酒,多跟人家小姐说说话,不要话没说上一句自己就醉了,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要瞧不上的。只有徐茂功,站在旁边也不说话,就看着小程笑,末了说了一句:“你就想怎样就怎样吧。”招来我的一通白眼,心说这徐老道怎么这样,还是自家弟兄呢,也不给人小程出出点子,这一句话可不得毁了小程的好事儿呢!
  
  谁想到……谁想到……小程那不争气的家伙,居然,真就喝醉了!还不是一丁点醉!那真个儿是酩酊大醉!更没想到的是,小程还醉在床上呼哧呼哧地打呼噜,那边裴老将军跑着就来告诉,说裴小姐允了!
  
  神了……我摸着下巴直感叹……这可真是神了!
  
  接下来的日子,瓦岗寨忙里忙外的都是这件事儿,混世魔王要成亲了!我也跟着瞎忙,一直都没有机会见着裴小姐,总算到了成亲那天,我如愿了——徐茂功找着了我,要我去裴家接裴小姐,然后扶着裴小姐拜堂。
  
  我一大早就起了,一路小跑窜去了裴家。裴家人把我让进了裴小姐的闺房,裴小姐正在梳妆,看到我便站起来,笑着和我打了招呼。我看着裴小姐发呆,心说别怪裴家三儿成日家吹嘘自个儿姐姐,这就近一看,咳,真是个美人儿。眉眼都清秀极了,更难得的是,那双眼里有一种知性的光彩,一看就知道是读了多少书,沉淀了多少学问见解的。说出话来又是轻轻柔柔的,一句平常的招呼都能被她说得极是优雅。唇边那一抹浅淡的笑,疏远的人会赞一声不失礼节,有心亲近的人便会觉得很是亲切。二十五岁的裴家小姐,我这一见,就已是折服了。
  
  “公主,三弟已都告诉我了。”她见我没有话说,便先开了口,“三弟在家里最小,爹娘心疼,全家人都不免多宠了些,惯得太过了,实在让元帅和公主见笑了。”
  
  我忙着摆手,还没回答,要紧先道:“裴姐姐,你可别叫我公主,那都是小程瞎封的,谁也没拿这当回事儿,我可当不起呀。”
  
  裴小姐笑了笑,道:“公主曾是皇上亲封的杨花公主,到了瓦岗,主公也照样封了,怎么说是当不起呢。”
  
  我认真地看着她,道:“裴姐姐,小瑶很是敬重你,我不要被你当作什么‘公主’,在你面前,我只要简简单单地做‘小瑶’。”
  
  听我这一说,裴小姐的目光也凝到了我的身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忽地一笑,轻道了声:“小瑶。”
  
  我喜笑颜开,说起裴三儿的事,便道:“裴姐姐,三儿是个可爱的孩子,性子很真,要不服时,就当着面儿地狂,要真心服了,那就是认定了长长远远地心服。” 说起裴三儿,自从二哥把他打败以后,他是收敛多了,就是见着我,虽然嘴上时而还会损几句,可也不像从前,两眼朝天,瞧都不屑于瞧人一眼了。我不觉抿着嘴笑,又道,“三儿是少年名将,被人捧惯了,只是面上狂傲些罢了,其实心性儿还是很纯真的,和他说些道理,只要说明白了,他也未尝就不愿意改。”我舒了口气,暗暗地想,其实说起来,裴元庆和小罗成,倒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小罗成有个严厉的爹管教,性子脾气,就是装也要装出几分沉稳来。三儿就不一样了,他是被一大家子人宠着的,那傲气越发是都写在脸上。
  
  裴小姐把我瞧了好一阵,忽然笑道:“难怪三弟说到你时只道了一个‘奇’字,今日一见,才知真是与众不同。”
  
  我听她夸我,不觉有些不好意思,把头垂了下去,忽听裴小姐又道:“小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今天我有几句话想问你,望你不要见怪。你既把我叫做‘姐姐’,便只当是姐妹间的私房话,可好?”
  
  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虽然不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小瑶,”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好半天才柔声道,“你和王将军已是定了亲事的,为何又毅然拒了他?”
  
  她这一句话问出来,若是换了别人,我一定会觉得是冒犯了,可是她,却不同。她的话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或是讥讽的意味,真的便像一个姐姐在和妹妹谈心,即便是我娘,也从没这样和我说过话。
  
  我低着头,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没有感到一丝尴尬,最后道:“小瑶一直觉得,婚姻的事,认定了,就是一生一世,要不然,便是宁缺毋滥。”我扬起头,微笑着看她,我知道,她是可以理解的,“即使是身为女子,也不是只是为了男人而生的,除了结婚生子,她还可以干许多许多的事情。即使真的如娘所说,将来没有人再会要我,我也绝不后悔。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她怔怔地看着我,许久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恍惚一笑,喃喃道:“宁缺毋滥……”她低下头,对着自己叠在腿上的一双手,无声地微笑,缓缓地说了一句话,也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只是自言自语,“我以前也信,现在却觉得,这世上一定会有属于你的那一个人,等你见到他时,你就知道了。”
  
  我嘻嘻地笑了起来,歪着头从眼角里瞅她:“那是小程吗?”
  
  她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淡淡的笑,却是连眉眼都浸染着笑意的,教人在一旁看了都觉得幸福。“嗯……”她这一声几乎是悄没声息的,若不是我正盯着她看,准定不知道她还应了这一声。
  
  “那姐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不肯放了她,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说,那一盘翡翠鱼,咸了……”她轻声道。
  
  “啊?”我完全没有听懂,呆呆地问她。
  
  她看着我笑了笑,自己又解释道:“我故意在那盘菜里多搁了盐,往常那些世家子弟知道那菜是我做的,都只会说好,即使再咸,再难以下咽,也狠命往嘴里塞。只有他,说咸了……”
  
  我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托着下巴欣赏她脸颊上那两朵浅粉渐渐地晕开……晕开……荡起的都是幸福的光晕。小程那家伙确实不会装假,你要咸了,他就告诉你是咸了,没想到,这一番真诚,便正好打动了裴家大小姐。
  
  “还有呢?”我看她只是笑,却不肯再说话了,禁不住追问道。
  
  她一惊,又是笑:“他说我很美……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说,其实那都是徐道长的意思,他根本没有奢望过能娶我……他告诉我,切莫因为他是混世魔王,因为爹爹和三弟都在瓦岗部下,就应了徐道长……幸福,是我自己的……”
  
  小程不简单!我在一旁伸着舌头不停地点头,这几句话,他竟能说出来,难怪这门亲事能成!
  
  “怪不得那家伙都喝醉了……”我皱着眉头,心里寻思,是不是因为小程见到这样一个美人,偏偏又觉得人家不会答应嫁给他,郁闷了,就喝多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她笑得竟有几分狡黠,“那是我灌的。”
  
  “哎?!”我惊讶地喊了起来。
  
  “我灌他多喝了酒,便问他,他现在是混世魔王,将来可曾想过当皇上。”她向我眨了眨眼睛。
  
  “他怎么回答的?”被裴小姐这么一说,我也好奇起来了。
  
  她凑近了我,悄声道:“他说,他当混世魔王是因为那是兄弟们的意思,大家费了这许多心机要他挑这个担子,他怎么好拒了呢。至于将来,要是有能者,他就让贤。其实无权无势,才是真正的逍遥快乐。”
  
  原来,小程不傻,这家伙,精着呢!我蹙眉,恨恨地忿了一句:“好你个死小程!”
  



秦瑶出征解密语 宇文护驾让双锏
  经过了这几次大战,瓦岗寨的声名算是壮下了,如今提及已成气候的反王,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把瓦岗寨的混世魔王放在首位。
  
  徐茂功和二哥加紧练兵,又新招募了一批人马。这一阵子,杨广和老杨林都没有空来管我们,扬州的琼花终于开了,王世充献琼花图,受封琼花太守,杨广御驾下扬州看琼花去了。老杨林听说杨广私下跑去了扬州,忙不迭地从登州赶赴扬州护驾去了。
  
  有传说道,琼花乃是“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的象征,因此琼花有十八片大花瓣,又有六十四片小花瓣,天降此花,乃是昭示隋朝的末日。
  
  这传说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琼花我也没见过,但是杨广这么劳师动众地跑去扬州,确实是把自己往灭亡的路上又推了一大步。
  
  小程正和大家商议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索性一举杀了杨广,就有曹州宋义王孟海公的矫诏送到了,约会十八家反王,齐入四明山会合,捉拿杨广,共举大事。
  
  “这也不错。”小程摸着没长胡须的下巴,说。
  
  当下就传下令去,令老将军邱瑞守瓦岗寨,点齐了五万人马,二哥为元帅,徐茂功为军师,浩浩荡荡地往四明山而去。
  
  不一日,到了四明山,十八家反王会师一处,好多名人都见着了,比如当年的南阳侯伍云召,隋朝第五条好汉,还有他兄弟伍天锡,仅弱于他,排名第六,再有雄阔海,比伍云召还强着一些,隋朝第四条好汉。
  
  大家在一起商议怎么对付杨广,别看杨广离了京城,可身边的守卫一点也不比在长安的时候少。有宇文成都带着御林军贴身守护,还有老杨林带着登州的人马一路护航,除了这两支,外围还有好几支人马,零零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十来万人,而且个个儿都是精兵强将。
  
  各家反王都知道徐茂功的厉害,推他来一总定个策。徐茂功略为推辞了几句,便应下了这个总军师,传令十八家反王兵分三路,分别从四明山,盘陀山,和临沧河道突袭杨广座船,务必要把船队拦截下来,将杨广诛杀在江上。安排停当,大家各各兴军,悄悄前往各处埋伏准备。
  
  咱瓦岗寨人马,在二哥的统领下,和高谈圣等人一起,往盘陀山埋伏,徐茂功却因着“总军师”的身份,被各家反王留在四明山,各处调度,连小程也没能走开。说是定要护得总军师和混世魔王的安全,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十八家反王各怀心思,虽说合兵一处,但谁也不信谁,要留小程做个保险。至于那手刃杨广的大功,那都是各各憋着心思,恨不得是自家夺了。
  
  这一日,探子来报,杨广的船队已近四明山了。
  
  “好!”二哥伸掌一击帅案,朗声道。
  
  当下,二哥率瓦岗寨人马,会同高谈圣、李子通等人,点兵上马,就等徐茂功的令了。
  
  不一会儿,传令兵骑着快马赶到,一封锦囊交到了高谈圣手上。高谈圣便会着众人,一起拆开看了。徐茂功的令上,是教我们让过老杨林的人马,等四明山那边和老杨林战上了,再一齐杀出,截杀宇文成都,定要教宇文成都所领的御林军,前不能驰援老杨林,后不能回兵往临沧河道保杨广。
  
  徐茂功的令在各人手中传看,到二哥手中时,我也伸过头去瞥了一眼,不料这一眼竟让我大惊失色,那令上,除了居中写的那几行字,在左上角居然还有几个字,赫然竟是“E3”两个字,“E”那落笔还正好拖长了一些,指向“临沧河道”。
  
  “二哥!”我喊了一声,把“E3”这两个字指给二哥看。
  
  二哥略瞧了一眼,不以为意地道:“这也不成个字,想是三弟写时落下的墨迹。”
  
  我脑子里拼命地转,徐茂功怎么会写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又或者真的只是不小心留下的墨迹,只是看着有些像“E3”而已。
  
  忽然,有一件事闪电般在我的脑海里划过。是了!那幅地图!我在瓦岗的时候画下的那幅地图!徐茂功曾问我借去照样誊了一份。那一幅地图上,我按着我上辈子常见的符号,用字母标了方向,用数字标了比例尺、等高线等等的数据。徐茂功拿了去,并没有问我这些符号的意思,我也就忘了,难道……他竟是上心了的……对着地图研究了这些符号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二哥!”我拉住二哥小声道,“徐三哥的意思,是要我们悄悄去临沧河道,在河道以东三里处埋伏。”
  
  二哥奇怪地看我,问道:“小丫是怎么知道的?”
  
  我指着那两个字,悄悄告诉二哥:“这一个,是东面的意思,这一个,代表三,也就是三里。这是……往日在瓦岗山时,和徐三哥商定的记号……”我一时想不出怎样和二哥解释,只好这样说了一句。
  
  二哥的脸上仍有几分疑惑,这也难怪二哥,军中传令的记号,徐茂功既是有,也是该和二哥、魏征、小程商议的,怎么会他们都不知,却只有我知道呢。一时说不清楚,我只好向二哥重重地点头,道:“二哥,不会错的。”
  
  二哥又瞧了我一回,面上很是凝重,眼里虽还有几分讶异,但已是没了疑虑。背着诸家反王,凑在我耳边悄声道:“小丫,这件事须得你和元庆去。我们从四明山一路下来,合兵一处,白御王他们已知道了我们的底细。我若拨出了人马,别家定是起疑。只有你和元庆,你是女子,元庆年纪又小,你们不在,应是还瞒得过去。 ”
  
  二哥将重任所托,我忍不住心情激动。这一辈子十余载,我早已忘了杨广是死于何时何地。若徐茂功这计能成,那此番,他就该死于我和三儿的手下了!
  
  各家反王的大军开拔,准备迎击宇文成都,只有我和裴三儿,悄悄地留了下来,等大队人马走远了,我们各提兵器上马,反方向往临沧河道而去。
  
  临沧河道是从大江处另开出来的一条小渠,与大江相接,孟海公他们就埋伏在此。我和裴三儿小心翼翼地绕过孟海公他们的人马,算着路程又行了三里,到了一丛芦苇荡,这里地势偏僻,连个鬼影儿都不见,密集的芦苇又不透光,弄得这里乌烟瘴气的,直把我们两个看得目瞪口呆。
  
  “这里会有人来吗?”裴三儿小声嘀咕。
  
  我虽然心里也是纳闷,但还是冲他比了个手势让他别说话。徐茂功把这里摸得那么清楚,又特地用暗语传了那令,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咱们便只要等着,我相信,徐老道的计谋,总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是不会落空的。
  
  杨广的龙舟行得慢,我和三儿一直等到中午,才隐隐地听见大江上有了鼓乐之声。芦苇荡密得很,我们伸长了脖子使劲看,也只能瞧见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看架势,很是壮观,直行了一顿饭工夫,这影子才陆陆续续地都过去了。
  
  我心里知道,按着徐茂功的安排,这战火会先从四明山开始,四明山拦截老杨林,盘陀山拦截宇文成都,临沧河道突袭杨广船队。按理,最有可能抢到诛杀杨广大功的,就是临沧河道那一支,徐茂功定是为了避嫌,把自家人马安排在盘陀山,却悄悄地在令上动了手脚,教二哥暗地里作了安排。
  
  “嘭!”“嘭!”
  
  四明山的信炮响起了,四下里顿时有了喊杀声,我便知道,这是交上阵了。偏偏我们这里还是一无声息,直把裴元庆急得按捺不住,右手攒成拳,不停地往左手掌上捶着。
  
  忽然,芦苇荡那边有了声音,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伏在芦苇丛中不敢动弹,一边伸手,把身边的踏雪玉兔驹也往下压,用手按住它的嘴,以防它发出声音。
  
  有一条小船划进了芦苇荡,我听到一个声音低声道:“皇上,从这里去,可以暂时避开外面那些人。”
  
  这个声音,我认识,分明是宇文化及。我心里暗喜,只是赞徐茂功好谋算,外头打得热闹,杨广要避祸,这芦苇荡还真是首选。
  
  我一转头,想关照裴元庆藏藏好,等杨广他们走得近了咱们再出去,一举拦住。不料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身后一声马嘶,裴元庆那个小屁孩儿,一点都沉不住气!居然已翻身上了马,举起一对大锤,“哇呀呀”地吼着,就朝芦苇荡里头冲了过去!
  
  “三儿!”我喊了一声没叫住他,眼看是藏不住了,只好也上了马,紧随其后,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这芦苇荡其实是一条很窄的河道,当中可以行船,两旁则是湿地。我和裴元庆一前一后,踏着河道旁的湿地往前头冲。杨广他们也发现了我们,掉转船头,船上一干人拼命地划,小船箭一样地往大江的开阔地带冲去。
  
  我和裴三儿使劲地追,小船没命地逃,眼看已到了小河道的尽头,可我们离那条小船,始终还差着几步。我四下里一看,一眼瞥见芦苇丛中还有一条小船,似乎是跟着杨广那条船的,只是行得要慢些。我在马上立起身子,忙忙地把那条船指给裴元庆看,一边喊他:“三儿!快!快把那条船抢下来!”
  
  裴元庆拨马去抢船,我催着踏雪玉兔驹一路飞奔,然而,小河道已到了尽头,我还是没能追上杨广的小船。没有了踏足的地方,我正无奈地想要拉马停步,忽见踏雪玉兔驹一仰脖子,“唏哷”长嘶一声,纵身跳下了河道。我吓了一跳,本以为这次要身上湿透了,没想到踏雪玉兔驹并不曾沉入水里,四蹄翻飞,竟在水面上疾驰而去。“踏雪”,原来,不仅踏雪无痕,连在水面上,也一样可以踏足!
  
  远处,是杨广的龙舟,想来是杨广在临沧河道遭袭,坐着龙舟一路逃往这里,近了芦苇荡便弃了龙舟,坐小船想藏于芦苇荡中。如今芦苇荡也有人伏击,便想逃回龙舟,至少龙舟是大船,比小船行得快些。
  
  我心里清楚,要等杨广上了龙舟,我们就追不上了。当下狠命地催马,又逼近了一步,我一夹马肚,踏雪玉兔驹腾身而起,跃上了杨广的小船。
  
  船上好几个人立即各持兵器朝我扑了过来,我一路退到船尾,先一锏一个,把两个掌舵的军士打落水里,小船失了舵手,开始在水面上打转,不往前进了。我一边迎向船上那些武将,一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裴元庆立在另一条船的船头,正往这边赶来。
  
  我心里已定,使开双锏,踏雪玉兔驹艰难地往前进,眼看要接近座舱了,不出意外的话,杨广就是在里头!我越发兴奋,把看家本事都使了出来,只是拼命往前突进。
  
  忽然,阳光下一道刺目的金光射入我的眼睛,我不觉眯了眯眼睛,再睁眼看时,竟瞧见了一柄金铛,向我压了下来。




秦瑶出征解密语 宇文护驾让双锏
  是他?我心里已不由一痛,却想不明白,本应已带着御林军到了盘陀山的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及多想,到了这时候也别无他法,我只得举起双锏去挡,一边还记着小罗成教我的法子,不等接实,就往下沉,好卸了力。虽然,我很是怀疑这样做是否有用,他的力量,我清楚,就算我的力气再涨上三倍,也不是他的对手。我有心想喊他一声,可是今日,我们身在敌对的阵营,即使相认,又能如何?让他为难吗?我不由得闭上眼睛,这一铛,我知道,我怕是就此要变成肉泥了。
  
  “当啷”!
  
  我睁开眼睛,呆噔噔地瞧着自己手里的锏,双锏交叉呈十字,当中竟架着一柄凤翅镏金铛。我……我架住了?……
  
  我想要抬头看他,忽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去吧!”镏金铛一送,我把持不住,踏雪玉兔驹后退了好几步,一脚踏空,从小船上翻了下去。这一回,一人一马失了重心,再不能像刚才一样在水面上站立了,我伏在踏雪玉兔驹的背上,大半身都没入了水里。
  
  我已瞧见有几个人正扑向船尾,要取代那两个舵手的位置,好让小船再往前行。我身在水中,只是使不出力。忽听身后水声骤起,我一扭头,就瞧见裴元庆的船到了。
  
  裴三儿没有什么废话,“哇呀呀”一声大叫就窜上了杨广的船,双锤打翻了挡住他的所有人和东西,只听“扑通”“扑通”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掉下水去。于是金铛又再一次挺起了。“当”地一声,我瞧见裴元庆的身子明显地一缩,面上顿时现出了惊讶,咬牙挺身,脸都涨得通红,却还是掀不开金铛。这是极其危险的,因为裴元庆的双锤不得空,船上那些武将已各提兵器准备扑上了。我赶忙叫他:“三儿!快回来!这次不成,咱以后还有机会的!”
  
  裴元庆看了我一眼,牙狠命地咬着,分明极是不甘,可到底无法,只好用力往后一跳,退了下来。
  
  我也爬上了裴元庆抢来的那艘小船,两人站在船头,眼睁睁地瞧着杨广的小船一路飞驰,靠上了江心的龙舟,船夫齐齐举浆,龙舟行远了。
  
  “嘿!”裴元庆懊恼得一拳头砸在船舷上,跌坐在船里只是喘气。我虽有些怪他心急坏了徐茂功的计,但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再责备他,叹着气坐在他旁边,宽慰他道:“好啦,三儿,你也别难过了。你看,今天我们只是第一次出马,就把杨广逼到了这个份儿上,等咱下次再打,杨广还跑得了吗?”话虽这样说,可我心里清楚,今天我们是偷袭,趁着杨广没防备,这接下来,杨广肯定四处调兵,再要得着这样的机会,已是不可能了。
  
  只是……今天,三儿虽是心急了,可本来我们也能成功,但是他……宇文成都……探子分明报说他带着御林军前头开路,怎么今日会在杨广身边呢……
  
  “我真不明白!”裴三儿憋了半天,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我奇怪地看他,问道:“你不明白什么了?”
  
  他瞪圆了眼睛看我,闷声道:“为什么你都能挡下,我却掀不开呢?”
  
  我一愣,原来这孩子是想着先前碰到宇文成都的事。被三儿这一问,我的心里也乱了……两军对阵……他到底还是让了我一着……
  
  这一次十八家反王齐齐偷袭,虽然让杨广方面的人马伤亡惨重,可终究还只能算是失败,因为最重要的目的,诛杀杨广没有达成。芦苇荡的事,其他人并不知晓,于是,只有临沧河道的那一支人马,承下了大家的怨怪,高谈圣他们都认为,临沧河道是离杨广座船最近的一支,本该能由他们将杨广诛杀于江中。倒是徐茂功,出来替他们维护了几句,说是杨广船队舟船众多,单是龙舟就有四五条,样貌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哪条是杨广的。再加一个在江里,一个在岸上,让杨广跑了,也不能全怪临沧河道的人马。
  
  徐茂功这样说了,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重又在四明山聚齐,清点人马,准备下一次的攻势。
  
  散了会下来,我却还有话要跟徐茂功说。急急地去找着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先开了口。
  
  “小瑶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他淡淡一笑,道。
  
  我倒不解了,问他:“你知道什么了?”
  
  他看了看我,答道:“芦苇荡的事,二哥已经告诉我了。小瑶干得漂亮,那昏君这次是受了大惊了。”
  
  “我……我不是要问你这个……”我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他那封令,展开,指着角上那两个字,问他,“这个……”
  
  他一看那两个字,轻轻地笑了笑,道:“我只望我没有猜错。”
  
  “猜错?”今天,我就好像在和他打哑谜似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悬着心。
  
  “是的,我希望没有猜错你的文字之意。”徐茂功平静地道。
  
  他越是说得淡然,我就越发惊讶,我的文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和他们使用的不是同样的文字吗?
  
  “我不懂……”我嗫嚅道。
  
  他转目瞧了我一眼,目光中没有一丝犹豫:“不,你懂。”说着,他从袖筒中取出了另一张纸,交到我的手中。
  
  我接过,展开一看,不觉怔了。这一张纸,已有些发黄变脆,赫然竟是很多年前,我初到东岳庙时,在那间小书房里发现的纸片:
  
  “东山和氏采玉回,——唐
  南天五人召云归。——伍
  西行木子游三水,——李
  北去燕雏振翅飞。——罗”
  
  前头四句是原本就有的,后面那四个字,是我那日补上的。
  
  “啊!”我突然失声喊了起来,一下子明白了徐茂功的意思。
  
  徐茂功一直瞧着我,看我忽然变色,他却微微笑了起来,蹲下身,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羅——罗”
  
  当日,我心急慌忙,一时逞强写下这四个字,竟忘了,那一个“罗”字,我写下的,是几千年后的简化字……
  
  “从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你与别人不同了。”徐茂功缓缓道,“有一种传说,有些人在出生时就身负记忆,许是旁人的,许是上一世的。我不知道小瑶的记忆从何而来,但你,一定不止这一生的记忆。”
  
  我面对着他,无话可说,他只凭猜测,就能料得八九不离十,我的秘密,本以为除了张洋,再无人能看透,谁料想,竟有一双眼睛,早在张洋之前,就把我看穿了……
  




四明山张洋用计 后山路宇文逢险
  四明山一战以失败告终,大家都不免消沉。有探子来报,杨广已传下令去,命各路人马勤王救驾,第一路到达的竟是山西太原李渊。
  
  我一听“李”字,立即紧张起来。宇文成都在杨广身边的事,我曾和徐茂功说过,就连徐茂功也疑惑。宇文成都此举,好像是知道杨广会在四明山遭偷袭似的,甚至特意做出他不在杨广身边的假象。可是,十八路反王是秘密举事,个个都是偃旗息鼓,悄然而来,甚至为了不走漏风声,各家反王都没有多带人马,那么这消息究竟是怎么会让杨广知道的呢?当时,徐茂功曾猜测是反王军中有人叛变,但十八家反王,兵马众多,要查也无从查起,只好先把这事儿压下,缓缓再说。但是现在,这件事似乎又有了另一种答案。
  
  我一把拽住探子,急急问他:“李渊军中有没有一个叫张洋的?”
  
  探子被我问得发怔,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这……小人并……并未曾……打探到……”
  
  “那再去打探来,务必要将此事弄清楚。”一个声音冷静地响起,是徐茂功。
  
  探子飞奔着走了,我瞧着他出了帐子就翻身上了马,狠加一鞭,马儿撒开四蹄奔驰而去。
  
  “张洋是谁?”徐茂功悄无声息地走到我的身旁,淡淡问道。
  
  我不觉自嘲地一笑,答道:“和我一样的人。”
  
  “哦?”徐茂功并没有接话,只是用这样单音节的字表示他在听着,等我的解释。
  
  “就像你说的,身负两世记忆的人。”我侧身看他,又道,“琼花的事,杨广下扬州的事,四明山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徐茂功默了一会儿,忽道:“那小瑶也知道?”
  
  我摇了摇头,答道:“我不如他,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这一辈子,小二十年,若说我一开始还能把《说唐》之类的书记在心上,到现在也多有模糊了,更何况,我从未想着就按照史实过这一辈子,也就不曾去试图挽救这一份记忆,只是由着它渐渐淡漠了。
  
  我本以为徐茂功会失望,一个知道未来的人是可以对他有大帮助的,偏偏我却记不清了。但是没想到,他竟笑了,只看着我,目光中像是隐约还有几分赞许:“小瑶不同,只有野心勃勃精于算计的人,才会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我到底有些讶异,不由问他道:“我不记得将来的事,你不失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他笑着反问我道,“徐某一直相信,未来是在自己的手中。”他又看了看我,语声越发温和了,“其实,即便小瑶记得将来的事,我也不会问你的。”
  
  这一回,我是真的怔住了,依稀记起在山西时,李世民曾试图套我的话,想问出将来的天下究竟落于谁手。如今又听着徐茂功这话,不由心中感慨,原来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中,竟是这般天壤之别。
  
  不多一会儿,探子来回报了,李渊军中果然有张洋此人,身份是参将。探子还带回来一个消息,杨广刚刚封赏了李渊一家,李渊封公,次子李世民封秦王,四子李元霸封赵王。
  
  我和徐茂功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此时封赏,那四明山的事,多半与张洋有关了。想是张洋知道隋朝气数未尽,还有些时日,急着让李世民去邀功,继续壮大李家的势力。
  
  十八家反王再次集会四明山,大家都知道,这一回,是要真刀真枪地干了。
  
  探子来报,天宝将军宇文成都在下头叫战,徐茂功道了一声:“哪位将军下去应战?”便有净梁王李执部下将领出列领命,飞马下山,迎战宇文成都。
  
  大家便在山头观看,只见宇文成都凤翅镏金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轻巧地一摆一转,那一个将领已是身首异处。
  
  十八家反王都是看得心惊,虽早已知晓宇文成都的威名,但毕竟没有几个人是亲见,如今对面碰上了,才知道宇文成都这番赫赫声名是血汗厮杀而得,绝非空有虚名。
  
  一个一个将军上马冲下,却是接连败在宇文成都手下。
  
  一直从早上打到下午,宇文成都没有一点空儿停歇,别说饭了,连口水都没能喝上。我已是暗暗心惊了,悄悄向徐茂功道:“徐三哥,这太奇怪了,杨广的军中绝不止宇文成都一人,要说威震叛军,前日赶到的李元霸也可以当此重任,为什么今日只有宇文成都苦苦撑持呢?”
  
  徐茂功蹙了眉,道:“我也觉得奇怪,刚才有消息来,说赵王李元霸身染急病,抱病在床。”
  
  急病?是真的吗?还是,只是装样子?如果是装病的话……那目的……难道是要累垮宇文成都?……
  
  自从山西一别,我已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本来还担心他的伤,今日看他这般神勇,想来他的伤总算是好了。这次见他,我想起来就总是心乱,一直也不知道对他究竟是作何感想。可是此刻,忽然意识到李家人又在打他的主意,心竟一下子绞痛了起来。想起他上次在晋阳宫重伤虚弱,他那般情意,我还无以回报,今日,竟又是身在敌对的阵营,我只能在山上看着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日,直从日出打到日落,徐茂功才下令鸣金收兵。宇文成都终于可以拨马回船上去了。我在山上远远地看着他,不知怎么的,竟觉得他的背像是有些佝偻……是我的错觉吧……宇文成都为人,即使再累,他也不会把这份疲态暴露在敌人面前的,就是咬牙苦撑,他的面上也是从容淡然的。可是,我的心里,仍是止不住地想:他还好吗?从早上一直战到晚上,虽然是大获全胜,可他,定是很累了……
  
  当天晚上,十八家反王再次聚会中军帐,决定明日一战,改变战法。
  
  “这是打仗!不是比武!没有什么道义可言!”高谈圣狠狠地喊道。
  
  我深埋下头,藏起自己那一份无法掩饰的担心。反王的人马中,有雄阔海、伍云召那样的猛将,若是一起杀上,就是宇文成都,也会很难应付的。
  
  孟海公、李子通等人高声应“是”,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悄悄地跑了出去。
  
  “小瑶。”我正独自一人在营帐后头有一步没一步地踱着,忽然有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一番寂静。
  
  “你怎么来了?”我一回身,看到那件熟悉的道袍,不由道,“你是十八家反王的总军师,难道不应该待在中军帐里吗?”
  
  “小瑶,你认识宇文成都?”我没有想到,他竟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有……有过一面之缘……”我心头震颤,说出话来都有些结巴了。
  
  “你与他,绝不止一面之缘。”他甚至没有看我,只是负手仰望夜空,那一句话,却是如此准确地击中了我心底最深处的隐痛。
  
  我低下头不说话,我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明日一战,你就不要去了吧。”徐茂功的语气平和淡然,好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我却一下子抬起了头,直愣愣地瞪着他。他分明看见了我的目光,却仍继续道,“前次在瓦岗,你放过杨林的事,我不是不知道。”
  
  我一惊,心里清楚,徐茂功说的是那次老杨林攻打瓦岗寨,瓦岗用车轮大战对付他,几乎把老杨林拖垮,后来老杨林趁乱逃脱,我赶去追,却让他走了……
  
  “小瑶,你心里有情,这我不怪你。但是,两军对阵,你对敌人有情,就意味着对自己无情。战事一道,你死我活,敌若不死,我们就该死了。”他看着我,目光很温和,可唇边却没有一丝笑意。
  
  “我明白……明日之战,我绝不会轻举妄动的……”我不敢去触及他的目光,只是忙忙地回身。话虽说了出来,可我的心里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四明山张洋用计 后山路宇文逢险
  第二天,我被徐茂功安排在后山,说是守营,但他的意思分明已很是清楚。徐茂功果然是徐茂功,莫说他信不过我,就连我都信不过自己。若是宇文成都在山下遇险,我真能待在山上袖手旁观吗……
  
  裴三儿骑着马立在我的身旁,虎视眈眈地瞪着我。“徐三哥说了,今日不可让你下山一步!”徐茂功想是没有要他这么直白地告诉我,可这孩子心直,我还没问,只瞧了他一眼,他已是都说了。
  
  前山战鼓声声,我侧头听一回,又骑着马转一回。为什么那鼓声没有一刻停歇呢……他又要从早上一直战到晚上……这种战法,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啊……昨天已是累了一天了,今天再如此……李家人的算计就真要得逞了……
  
  裴三儿人虽在我身边,心却分明是早已飞到了前头的战场。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伸长脖子往前张望,虽然从后山只能看到密密丛丛的树,但他的眼睛好像就能透过那树丛,看到前山的战况。
  
  “今天,雄阔海、伍云召、伍天锡三位将军会齐齐上阵!”裴元庆攥着拳头,重重地点头,道。
  
  我心里一颤,原来这就是他们昨日商议的结果。雄阔海、伍云召、伍天锡……在隋唐英雄中分别排名第四、第五、第六,若是单打独斗,这三个人肯定都不是宇文成都的对手,但若联手一起上……
  
  前山的鼓声忽然震天似地齐响了起来,不是我们这边的鼓,而是对过的战鼓,还夹杂着欢呼声。我拼命在马上立起身子,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是宇文成都胜了吗?……到底是号称“无敌”的天宝将军,连那三人齐上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心里已禁不住地感到一丝骄傲,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我们战败了,我竟为敌人感到高兴……
  
  一阵马蹄声从前山转了过来,我和裴元庆从山上往下看,恰好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有三匹马从前头飞也似地跑下来,另有一匹马在后头紧追不舍。前头的三人中忽有一人朝后喊道:“宇文成都!今日我们不与你再战,你还不肯罢休吗?”没有人回答他,只有越发急促的马蹄声,万里烟云兽撒开了四蹄,崎岖的山路上也是如履平地,宛若背生双翼一般,载着它的主人飞奔。
  
  “居然败了!”裴元庆的牙咬得格格地响,朝山下怒吼道。
  
  底下那三人听到了声音,抽空抬头往山上看,大约是见着裴元庆年纪小,很是轻蔑地反唇相讥道:“你若有能耐,你下来战他!”
  
  “哇呀呀!”裴三儿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本来就在跳脚,哪儿还经得起这一激。怒吼一声,打马就往山下冲去。
  
  我在后面看着,心里着了大急。宇文成都已经战了一天了,连雄阔海他们都吃不消这样的打法,退了下来,现下若是裴三儿这个生力军冲上去,那形势肯定会逆转的……
  
  想到这里,我双腿一夹,跟在裴元庆的身后,也往山下冲去。
  
  只见裴元庆让过了雄阔海他们,举着一对大锤向宇文成都冲了过去,二话没说,当头就往宇文成都砸了过去。
  
  我清楚裴元庆的力气,急迫之下顾不上其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快让!”
  
  一时间,两个人的目光都朝我射了过来,裴元庆的眼里喷着怒火,宇文成都的目光里……竟是一种……落寞……我心里一下子抽痛了起来,脑子里突地冒出了一句话,“英雄末路”……我本来从未想过,这个词竟会和宇文成都联在一块儿……
  
  裴元庆双锤顿了这一顿,已卸了大半的力,被宇文成都一铛拨开,他气得只是吼叫连连。当下双锤一碰,猛摇着又冲宇文成都扑了过去。宇文成都没有让开,他甚至住了马,站定了迎裴元庆。我只瞧见裴元庆猛地一锤砸下,宇文成都举铛一架,稳稳地架住。裴元庆发了狠,从马上直立起身,另一锤也“嗵”地砸下,宇文成都金铛一兜,凤翅尖儿上架了一锤,柄上顶着一锤,两骑马滴溜溜地死咬着打转。谁想,万里烟云兽这一天下来,也是耗尽了力气,一不留神马蹄踩上了一块山石,脚下刹不住地一绊,宇文成都跟着往前一冲。尽管万里烟云兽很快就缓了过来,重新站直了身子,但这一次较力,宇文成都已是输了一着。裴元庆哈哈大笑,紧跟着连环数锤,接连砸下,宇文成都的金铛垂了下来,身子明显地软了,伏在马背上,凤翅镏金铛的尖儿已拖在了地上,他好像已没有力气再把铛举起来,只是伏在马上,双肩剧烈地起伏,挽着马缰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宇文将军!”我一眼瞧见裴元庆举锤就要照准脱力的宇文成都砸下去,禁不住大喊了一声,踏雪玉兔驹大步跃上,我挺起双锏,托住了裴元庆的锤,“三儿!别打了!”
  
  “你疯了吗?竟然护着敌将?!”裴元庆瞪圆了眼睛,冲我吼道。
  
  “三儿!他从早上起就战到现在了,你此时赢他,也只是乘人之危,胜之不武!”我不肯让开,挡在宇文成都的身前,大声道。
  
  裴元庆的脸色变了变,这孩子素性骄傲,说他一声“胜之不武”,已激着了他的自尊心。
  
  不料,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裴三儿竟又举起了锤,瞪着我道:“徐三哥说了,这是打仗,胜利比道义更重要!”
  
  眼看我再也挡不住他,我心里着急,眼泪竟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大喊了一声:“三儿!求求你!放过他吧!”
  
  裴元庆的锤顿住了,眼睛只看着我,面上的神情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所应有的。我被他的目光盯得垂下了头不敢看他,忽听他低缓道:“难怪徐三哥让我守着你,不要你下山。”
  
  “三儿……”
  
  我只嗫嚅着说了这一声,忽然,我身后的万里烟云兽一声长嘶,凤翅镏金铛再一次挺了起来,却只用铛柄撞了我一下,我被撞得退开了好几步,便只看见宇文成都拖着凤翅镏金铛,从我身旁疾驰而去。
  
  裴元庆一抖马缰,作势像是要追,我扑过去一把扯住他的缰绳,死拽住再也不肯放手。裴元庆怒目瞪着我,伸手便要抢马缰,我索性拿整条胳膊勾住了马缰,把身子也压了上去,死活不肯让他走。眼看宇文成都越走越远,再也追不上了,裴元庆终是长叹了一声,把手松开了。他也不和我说话,便自回马往山上行去。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三儿的怒目,即将面对的指责,我似乎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唯独他与我侧身交错时,那一只紧捂着嘴的手,却像是把我的整个魂魄都摄去了……
  
  宇文成都,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我每问自己一次,心都像被刀剜着似地疼……上次我见他用手捂着嘴……那是在忍着胸腔喉头的血啊……





元庆中计遭埋伏 秦瑶受困得援救
  我站在军帐的中央,听周围聒噪的声响一句连一句愤慨地叫嚷,声音叠加交错,反正我也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我瞥了一眼裴元庆,先前怒火冲天的孩子此刻却坐在角落里,没有夹杂在那群人中吼叫。我知道这事儿不是三儿说的,尽管我并没有问过他。方才后山下的那一场较量,一定是有其他人看到了,回来禀报了,那些反王定是单等我回来好群起而攻之。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这一句话忽然窜入了我的耳里,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是李子通,正大义凛然地冲我点着两根手指。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嘴想说:我早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呢!忽地瞧见一直没有说话的徐茂功朝我猛一瞪眼,向两旁挥了挥手,大声道:“诸位王爷,虽然秦瑶是我瓦岗中人,但今日行下此等叛举,徐某定不轻绕!左右!拉下去重责!”
  
  我被人拖了下去,不过,徐茂功虽说重责,却也没有人真的操板子打我,只把我锁在一间空屋子里,也不留灯,只把我黑洞洞地关在里头,就走了。
  
  我拿背顶着墙,蜷起身子,双手抱着膝盖,深埋下头听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我不后悔,我牵起嘴角给自己一个笑,我做了我想做的,也是我应该做的事。
  
  “小丫。”外头的锁“咔嗒”一声落下,是二哥来了。
  
  门开了,一道光射了进来,我的眼睛一下子还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只好仍是蒙着头,闷闷地喊了声:“二哥。”
  
  “小丫,你还没吃饭吧?快起来吃点儿吧。”二哥走到我身旁,蹲下身子,对我道。
  
  我微微抬头,看见二哥带来一个食盒,里头放着一小碗饭,还有几碟小菜。可我就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好苦着脸看二哥,皱眉摇头。
  
  二哥叹了口气,把食盒移开了些,索性自己也坐了下来,看了我一回,轻声道:“小丫,你和宇文成都……”
  
  “一面之缘。”我没有等二哥说完,就急急道。
  
  二哥默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道:“小丫,你若不想说就不说了吧。”
  
  我看看二哥,禁不住有些歉疚:“二哥……我……不是……”
  
  我正说不下去,二哥向我摆了摆手,已接道:“方才探子送来消息,说宇文成都一回到船上就晕了过去。”
  
  我心里一抽,他果然是……受伤了……
  
  “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恐怕是计,是宇文成都故意示弱。”二哥忽然止了话音,伸出手来按住了我的手,轻轻道,“小丫。”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的手一直在颤……
  
  “不是的,二哥……他那样的人,绝不会用示弱的计……”我只觉得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哽着,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更加的难受……他现在怎么样了……处境一定是极其艰难……外有十八家反王,内有李家人虎视眈眈,有一个常把他往火坑里推的主子,还有一个不像父亲却只像是在互相利用的爹……
  
  “不是示弱……”二哥沉思着道,“那明日他们还能派谁来应战?”
  
  老杨林?李元霸?想想都有可能,再一想,又觉得不会……把自己折腾得头疼,到了才发现,原来只是心里放不下他……
  
  第二天,对面一阵死寂,无人应战,只有数条舰船巡航,上头坐满了弓箭手,个个都是箭上弦,瞄准着这边。
  
  反王们曾试图冲过几次,可每次都因为伤亡过于惨重而退了回来。从日出到日落,大家只是在军帐中一筹莫展。
  
  宇文成都受伤了吗?
  
  这个问题成了困扰大家的核心,原来……一个人,能对战局起到如此大的影响……
  
  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不料第三天一大早,大家正恹恹地,预想今日八成会和昨天一样,就有探子飞奔着报了进来,说宇文成都在对阵叫战。
  
  宇文成都!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喜是悲。一面希望他前日的伤真是好了,今天便又能上阵,一面又担心他和前次在山西似的,只是咬牙苦撑……这重重思绪,直把我折腾得全身忽冷忽热,只是混混沌沌的,心里一团迷茫……
  
  一听说对方排开了阵势,将士们都是群情激奋。为将者,大约都是希望能痛痛快快打一场的,总比两下里拖着不决的要好。
  
  徐茂功没有多话,张嘴就点了裴三儿:“元庆听令!今日务须生擒宇文成都!”
  
  “元庆得令!”裴三儿一双眼睛直放光,气势如虹地喊了这一声,拍马就冲了过去。
  
  我又是担心又是紧张,只顾着伸长脖子往战场中央看,两人交上手了!
  
  裴元庆双锤一举,宇文成都便金铛一摆,马儿一错,就朝裴元庆的背上招呼,裴元庆不得不回锤自保,眼看锤就要磕上金铛了,宇文成都立即收铛,催马前冲,两骑马分开了,第一回合就这样过去了。
  
  我看得暗暗心惊,宇文成都的打法,分明是在避着裴元庆的锤。我清楚,宇文成都的力量绝不比裴三儿弱,他的性子又是向来不肯服输的,这样子的打法,只有一个解释……他确实是伤重未好……
  
  今日两人的战法和前日大不相同,前日两人碰面,两骑马一直都死死地咬着,金铛和双锤互不相让,只要一撞上,就是互相较力的僵局。可今日,两人打得奇快,兵器几乎没有相触的时候,总是对过一照面,又很快地分开。裴三儿到底年轻,碰上这样的战法,有些沉不住气了,“哇呀呀”地只是喊着。
  
  我悄悄看了看我们这边的将领,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觉出了问题,面上都是疑虑重重,吃不准宇文成都是示弱诱敌,还是真的受伤体弱。徐茂功蹙着眉,一双眼睛只是盯着场中,半刻也不放松。
  
  忽然,宇文成都金铛一晃,拨转马头,朝战场旁侧的小路飞奔而去。这是……败逃?……
  
  裴元庆哈哈大笑了起来,猛地一催马,随后追去。
  
  徐茂功从马上立了起来,高声喊道:“元庆!回来!”
  
  然而,裴三儿的马快,早就跑得不见了影儿,哪里还听得到徐茂功的喊声。事实上,以裴元庆那样骄傲好强的火爆脾气,眼见胜利已是近得唾手可得了,他即使真的听到了,恐怕也不会回马的。
  
  “二哥!”徐茂功急急向二哥道,“得把元庆追回来,那条路过去是座峡谷,宇文成都独走了那条路,怕是有诈!”
  
  二哥还没答话,我已拍马窜了出来,喊了声:“我的马快!我去追!”心里想着,反正不用交战,这一次若能将功折罪,二哥和徐茂功在其他反王的面上也不至于太为难了。



元庆中计遭埋伏 秦瑶受困得援救
  踏雪玉兔驹一路飞驰,难怪徐茂功会如此担心,这里的地势很是吓人,一开始还能勉强算是平川,越往前走,两旁的土山竟越来越高了,只把那条路夹在中间。像这种地方,只要两边山上有人埋伏,再把一前一后的路口堵了,箭也好,火攻也好,都是无处可逃。
  
  我拼命打马,终于,远远地瞧见了裴元庆的身影。
  
  “三儿!”我大声地喊他,“三儿!别追了!快回来!徐三哥说了,谨防有诈!”
  
  裴元庆应该是听到了,可他就是不肯停下马,宇文成都就在前面,这个孩子,已是被近在咫尺的胜利冲昏头了!
  
  “三儿!”我只能一边喊他,一边越发用力地加鞭。忽然,我听到一阵“咕辘辘”的声响,越来越近了。
  
  我抬起头,顿时惊得呆了,两旁的山上滚下了大块的巨石和粗壮的圆木,山的陡势加快了它们的速度,先前的“咕辘辘”已变成了“轰隆隆”的巨响,这些石块木头正挟着滚滚尘土朝我们砸下来。
  
  徐茂功果然没有猜错!我们中了埋伏了!
  
  踏雪玉兔驹左一闪右一绕,避得很辛苦,可我还是催着它往前冲,裴三儿还在前面!
  
  忽听前头“嗷呜”的一声惨叫,那是裴元庆的马!接连的石块它没有能避开,一块巨石正中马身,马儿先还坚持着继续往前跑,但很快就迈不出步子了,站定了下来,身子只是抖。裴元庆刚要下马来,不料又一根长木滚下来,裴元庆闪躲未及,双腿被那块木头压住了。
  
  “三儿!”我急喊了一声,猛扑了过去。
  
  裴元庆的马已支持不住,在主人的身旁跪了下来,我咬咬牙,拉过踏雪玉兔驹,让它立在裴元庆的另一边,用它的身子挡住两旁山上滚下来的巨石。
  
  “三儿,你怎么样?”我要紧先托起裴元庆的头,还好,看上去脊椎什么的都没有问题,只是脚被压住了。
  
  裴元庆紧抿着嘴,借着我的力量支起身子,伸长手臂就去够压在身上的长木,像是打算自己把它推开。
  
  “别胡闹了!”我想要斥他,但见他已是痛得脸色发青,底下的话我就说不出来了,只是伸手把他的身子按在了地上,道,“你好好躺着,觉着有松动了就赶紧抽腿!”
  
  裴元庆朝我看了一眼,分明疼得脸上身上都是汗,但就是紧咬着牙关,一声儿都不哼。好在他总算听了我的话,没有再挣扎着坐起来,身子微往后仰,用两条胳膊撑着地面,随时准备往后退。我看他这样,放了心,俯身抱住那根长木,用力一挺身。长木往上跳了跳,裴元庆双手撑地,迅速地往后退,还有一寸,他就可以把腿拔出来了!
  
  不料,就在这时,踏雪玉兔驹忽然一声悲嘶,身子已向我们冲了过来。我直起身子去看,竟是一块巨石,一下子砸中了踏雪玉兔驹,马儿吃痛,再也控制不住,整个身子,带着那块巨石的冲力,就向我们撞了过来。我来不及躲开,被它撞得一下子倒在地上,手里的长木脱手落下,连人带马砸在了裴元庆的身上……
  
  裴元庆仍是喊都没有喊一声,可他的身子分明软了下去。我慌了神,赶紧先推开了踏雪玉兔驹,来不及检查它的伤势,又用力把那根木头也拖开,可是,裴元庆的双腿……已经……
  
  “三儿!”我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喊完,忽然一阵热浪袭来,我扭头一看,两旁的山上竟开始滚落点燃的柴禾了!一捆一捆的,翻滚着急速下坠,连山坡上的野草也被引燃了,大火借着风势,飞快地向我们蔓延过来。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在地上,抱起裴元庆,让他躺在披风上,自己一伸手挽住了披风上的束带,拉过踏雪玉兔驹,翻身上马,便准备这样拖着裴元庆往外头冲。
  
  因为后头拖了一个受伤的人,我不能跑得太快,一面又要躲避山上滚下来的火球。踏雪玉兔驹也是受伤了,我感觉到它的四条腿一直在打颤。可是这时候,我已顾不上去心疼它,只是残忍地拼命抽紧缰绳,拉住它的头,不让它倒下去。
  
  “喂……把我放开吧……”是裴三儿的声音,我不理他,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放开我!”裴三儿直起嗓门,用力高喊了一声,但很快,那声音又软了下来,话音中的执拗听上去还带着几分孩子气,“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
  
  我仍是没有停步,头也不回,低低答了一句:“咱们是一起进来的,要死就该一起死!”
  
  没有人回答,我却听到身后“呛啷”一声,好像是佩剑出鞘的声音,赶紧回头去看,只见裴元庆手起剑落,挥剑斩断了披风的两根束带。我还来不及喊一声,就见他猛地用剑柄撞在踏雪玉兔驹的身上,马儿吃痛,撒腿就跑,我拉也拉不住,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告诉我姐姐不要太伤心!”就再也没了动静。
  
  “三儿!!!”我疯了似地大喊,他才十二岁啊!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踏雪玉兔驹越发受了惊,只是没命地狂奔。我伏在马背上,已是全无心去注意周遭的情况,仿佛那火也罢,巨石也罢,都与我浑无关系,恍惚间,似乎我这一条命,也是可有可无的……
  
  “嗒嗒——嗒嗒——”
  
  是……马蹄声?我心上一团混沌,却只有这马蹄声,听上去格外清晰……似乎……很熟悉……
  
  好像有一双手,拉住了我的马缰,踏雪玉兔驹不再惊恐地乱冲乱撞,而像是顺从地跟着那人走了。一直炙烤着我的热浪渐渐地褪去了,我心神一松,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片漆黑中,我看见裴元庆的脸,有时挑着眉在笑,有时耷拉着眼角好像要哭,又有时,只是瞪大了眼睛,眼里有孩子们特有的既像委屈,又像讨饶,还带点撒娇的神情……
  
  “告诉我姐姐不要伤心……”
  
  “不要伤心……”
  
  “伤心……”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不停地在我的耳朵里盘旋,我只觉得心都要被这一声声的低喊撕裂了……
  
  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一睁开眼睛,微抬起自己的手,竟瞧见仍缠在手上的披风束带,半截残存的带子上沾满了鲜血,那是……他的鲜血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夺眶而出,三儿……我几乎难以相信,昨天还那样鲜活的生命,只不过隔了一天,就……
  
  “公主,您醒了!”一个声音温和地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和喜悦。
  
  我费力地转头去看,这个声音……这张脸……都很熟悉……“啊!你是……”我脱口惊呼了一声。
  
  他笑了起来,像是很高兴:“公主还记得小将?小将从公子姓宇文,单名一个‘义’字,公主叫我‘阿义’就好。”
  
  我点点头,忽然察觉身下的床仿佛在动,不由得问道:“这里是……”
  
  宇文义很快地答道:“公主但请放心,这是咱们公子的座船,小是小了点,不过不会有别人来的。”
  
  我心里一颤,分明已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宇文义有些讶异地答道:“公主不记得了吗?是公子把公主救回来的。”
  
  原来,那个大火中出现的人影……果然就是他……
  
  一想起那场火,我已是控制不住地战栗。是他……是他设了这计……是他诱使三儿步步深入……是他……杀死了三儿……
  
  “三儿……”我喃喃道。
  
  “三儿?”宇文义愣了愣,问我道。
  
  “三儿!三儿怎么样了!”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大声喊道,全没有注意到宇文义对这个名字的迷茫,心底深处隐隐地升起一丝希望,他救了我,也许,也有人同样救了三儿……
  
  “他死了。”
  
  一个声音漠然地响起,极其平淡地说出了这句如此无情的话。
  
  “你……”我本有多少话要向他问起,他的伤……他的处境……可再次见面,我竟只说了这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宇文义一见着他,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与他,分明是对面注目,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似的遥远,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我与他初见。只是这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仅是他,还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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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146608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9:54

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熊窝窝- 给 熊窝窝 发送悄悄话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好看, 谢谢分享 -毛儿- 给 毛儿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红与- 给 红与 发送悄悄话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实在抱歉, 后面的实在贴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为什么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回复: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晕,后面还有好多,试了3遍都贴不上。谁来教教我怎么贴呀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逸风- 给 逸风 发送悄悄话 逸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回复: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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