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

来源: 天真不是我的错 2009-01-09 12:09:5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46608 bytes)

恨绵绵阴阳相隔 情切切死生契阔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觉得腿上疼得厉害,大概是被石块撞的,也许是灼伤,我已无心去管它。忽又想到三儿,他已经再也感觉不到痛了吗……
  
  “别动,你也受伤了。”他疾步走了过来,伸手按住我,低声道。
  
  他的手一触着我,我竟一下子战抖了起来,猛地甩开他的手,泪滂沱而出:“你杀了三儿!他才十二岁啊!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只是推了一下他,没想到他竟没能站稳,退了半步,身子一歪,他赶紧撑住床边的小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怎么了?……”看他这个样子,我禁不住一时抛开满心的恨意,只是惶声道。
  
  “没事。”他淡然答了一句,手上用力,便要直起身子。不料他刚一动,身子竟又一次软了下来,这一次,他直用手按住额头,紧蹙着眉,面上已是隐隐泛白。
  
  我心里一痛,拖着一条腿,从床上下来,跛着挪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慢点……”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扶到床上坐好。我见他还是撑着额头,便轻轻把他的手拿开,跪在他身边,替他缓缓地按着额角,小心地揉着,一直深入到脑后的发髻。
  
  好一会儿,他微微吐了口气,抬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引着我的手轻轻放下。我看他的脸色还是白,手心也是冰凉的,我不放心,便伸出另一只手,用手背替他探了探额头,热得烫手。
  
  “你烧得厉害……”我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病中的人对声音尤其敏感,我不想刺痛了他。
  
  “没什么,一直都是如此,明早就会褪了。”他没有再推开我的手,反而微微阖上眼睛,面上虽带着倦容,但看上去已不似刚才那般紧板着,而是显得轻松了不少。我想定是我手背的清凉让他觉得好过了些,便将手贴得越发紧了些,像要把他额上的热度都化了似的……
  
  “你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心只是揪着,一时间竟觉不出疼,只是我的手一直在颤着。
  
  他似是微一犹豫,才答道:“也有些日子了。”他答得很淡,仿佛这件事无关紧要,而且也全不关己似的。
  
  “有些日子是多久?”我不肯就这么放过他,追问道,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嘴里已不禁道,“难道是……山西那次?……”
  
  他不答,我的鼻子直是发酸,只好拼命用力,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这么久了……他就天天受着这高烧的折磨……也没个人照顾……前日,我看他战场叱咤,还以为他是都好了,谁料想,他又是这么咬牙苦撑……
  
  门外忽然有了声音,是宇文义:“公子,张公公来说,皇上等公子去回话。”
  
  “嗯。”他应了一声,便站起身来要走。
  
  我不舍,轻轻拽住他的衣角,道:“早些回来,你得多休息……”
  
  他回过头,眼睛只看着我,眼神仍是那般冷然,但我却察觉了一丝木然的空洞,教人看了只觉得揪心,“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杀他……”
  
  他极难得地缓了声调,话虽尽了,语音却兀自连绵,只像是在谓然叹息。我有一刻的恍惚,等我醒过神来,他已走了出去。
  
  “如果可以”……我听出了他的无奈,他的身不由己……就像老杨林杀了爹爹……两军对阵,总是难免死伤,可是,这一个轻描淡写的“难免”,却将留给至亲至爱的人们多大的伤痛……
  
  我挑亮了灯,想一回,又流下了泪,那一日,我死命从三儿的手里护下了他,可是,只不过隔得一日,三儿竟死在了他的手里,如果那日我不护他,那么死的会是他吧……这样说来……三儿岂不是因我而死……
  
  我翻来覆去地想得恍惚,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忽然感觉到一阵风,许是江上的风格外冷些,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清醒了过来。
  
  抬起头,第一眼便瞧见他站在门边,正细心地把门掩上,一回身,看见我已醒了,他的眼里便掠过一丝歉意:“吵醒你了。”
  
  “什么时辰了?”我瞥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色,问他道。
  
  “丑时了。”他轻声道。
  
  我不觉忿忿:“这杨广怎么这样!他自己不要睡觉,难道别人都不要睡觉了吗?”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蹙着眉,手支在桌上,撑着头,微微阖上眼睛,低低道:“不是皇上,军中还有些别的事。”
  
  看他一脸倦容,我实在不忍心再向他埋怨什么,只是站起身,替他铺好被褥,轻声唤他:“快睡会儿吧。”
  
  他睁开眼睛,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很柔和,我已从他的眼中感觉到了他对我的安慰:“不睡了,寅时还要预备点卯。”
  
  我不依,坚持道:“那还有一个时辰呢,你快睡会儿,我替你看着,误不了的。”
  
  他瞧着我,眼神里有些无奈,我便知道他是拗不过我,不觉一笑,拉住他,把他推到床上,催道:“累了一天了,快睡吧。”
  
  他睡下了,那双眼睛又看了我一回,才缓缓阖上,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一个浅淡的笑,只是太过模糊了,就连我也不能确定……
  
  他终是睡了,我怕烛火晃着他,便走过去吹熄了。一团漆黑中,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或许是这黑夜格外静谧,那个声音,听上去越发清脆了,隐了刻意装出来的威武,只余了原本应有的稚嫩。
  
  “姐姐!”
  
  三儿到了那一刻,还没有忘记他的姐姐。裴姐姐现在怕是已知道这消息了吧……她肯定很伤心……三儿从小就是她一手带大的,却不料年仅十二岁就战死沙场……三儿让我告诉裴姐姐,不要太伤心,可我身在这里,连这最后一个嘱托都没法完成……
  
  外头隐隐传来了更鼓声,寅时了。我走到床边,借着夜晚不甚分明的月光看他。他睡得并不很安稳,呼吸时急时缓,睡梦中,两道浓眉也依旧是蹙着的。我实在不忍心叫醒他,点卯是卯时呢,让他再多睡一刻吧……我这样想着,重又在床边坐了下来,目光却再不肯移开,只是望着他。
  
  如今,我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了。我想说我恨他,可为什么,见到他痛苦难受,我的心总是绞成一团,若说我对他……那三儿的死又当如何呢?……
  
  他忽然动了动,我没有叫他,他却自己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看见我,拧着的眉竟舒展开了,他并不急着起身,只是这样躺着,侧身看我,缓缓地阖了阖眼,模糊地轻声道:“如果这是梦,不要醒……”
  
  这样一句梦呓似的痴语竟像是一下子把我的心掏空了,我跪在他的床边,握紧他的一双手,把脸贴了上去,喃喃道:“这不是梦……不是……”
  
  “许多次……许多次……我看见你……”他的掌心忽冷忽热,指尖一直在颤,我用力地握住他,想要以我的手给他安稳,“可是……都是梦……开始,我还希望能再见你,到后来……我便只愿那梦不要醒……”
  
  他忽地低下目光,凝住了怔怔地看。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的手背上,有晶莹的水滴……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上是润湿的,原来……那是我的泪……
  
  “曾听人说,相思甚苦。其实,有所思,有所牵挂,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总强过赤身来去,到走时也无人记得……”
  
  他的最后几句话说得急了些,不觉轻轻地咳了几声,我忙俯下身子,伸手替他抚着胸,一边强作笑颜道:“说什么呢,你还年轻,怎么就说死呀活的……”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只是紧紧地握在掌心,悄声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我本想说一句,怎么又说死,可话到嘴边,竟成了一个“会”字。
  
  “你不恨我吗?”他并没有就此满足,却又问道。
  
  “恨,你杀了三儿……”我刚说了这一句,便瞧见他的面容一时染上了灰白,连嘴唇都有些哆嗦,赶忙接了下去,“可是……我也放不下你……”
  
  他没有回答,呼吸却好像突然急促了起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微仰起头,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了……近了……
  





恨绵绵阴阳相隔 情切切死生契阔
  “公子,快到卯时了。”
  
  门外,宇文义一声轻呼,我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心下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懊恼。侧身看他,他也已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神虽是极淡,但一双眼睛却只是瞧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害羞,不禁垂下头,低声问:“你今天还要出战吗?”
  
  他摇了摇头,答道:“不,昨晚秦王差人来报,说赵王的病已好了。”
  
  李元霸吗……是知道宇文成都这次又受了伤,定是难好了,便收了那装病的把戏了吗……
  
  我又探了探他的额头,像他昨天说的,烧确实是褪得差不多了。我拿过他的战袍,看他下了床,便替他撑着,他略抬了抬手,便可以穿上。又拿过披挂,替他小心地披在身上,披挂很硬,我不觉皱眉道:“这个不好,这么硬,你就不觉得硌吗?回头我给你做个里子衬着,会舒服多了的。”
  
  他轻轻笑了笑,他的笑,不像是从嘴边吐出的,倒像是只从鼻翼间呼出的,总是太快,太淡……“太麻烦了。”他说。
  
  我故意嘟起嘴瞪他:“你这个人!是麻烦要紧呢还是舒坦要紧!这披挂是要和你的身子打照面的,不软和些怎么行!”
  
  “好……”往日,我只觉得他的眼里漆黑深邃,难见底细,今日,那双眼睛却只似是漫了一汪泉水,泉水再深,也掩不去水底那几缕柔波。
  
  “答应我,不要出战。”我捧着他的佩剑,却不肯就给他,只是立在他的面前,坚决道。
  
  “这……”他摇头,“你知道,我不能答应。”
  
  “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不要出战。”我缩回手,把他的佩剑紧紧抱在胸前,他如果不答应,我就不打算还给他了。
  
  “我……”他的眼里透着为难,面上已又白了几分。
  
  我硬起心肠不去看他,只是倔强地抱着剑,挡在他的面前,“答应我!”
  
  他忽地伸出了手,指尖划过我的眼睑,便沾上了几滴水珠,“我答应你。”
  
  我一下子喜出望外,忘情地张开手臂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
  
  他不动,也没有推开我,只是这样站着,任由我抱着他。
  
  我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不由慢慢松开了他,拿着剑,替他挂在腰间。
  
  “我要走了。”他轻声道。
  
  我点点头,觉得他的勒甲绦斜了,又解开,替他细细地重新打过。忽又觉得他的战袍有些皱褶了,想要替他理平,但终是强自忍住了。
  
  “早点回来……”我刚说了这句话,忽然觉得这几乎像是一个妻子在送丈夫远行时说的话了,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不禁拿手掩住脸,羞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会等……”他像是要说一句话,可却迟疑着,终是未能说完。
  
  我却已知道了他要说的话,低着头,几乎是悄没声儿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终是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晨光中,心里竟像是被抽空一般,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也随着他一起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船舱里,因这里是隋营,宇文成都是背着人把我藏在他的船上的,若是出去,不仅我会有危险,还很有可能连累他。我便只能下了舷窗关了门,躲在里头,听远处隐约的战鼓,即使看不到,也能感觉到那番激烈和残酷。
  
  一边是二哥、小程……一边是他……哪一边我都放不下,心里只是没有主意,我该怎么办呢……
  
  不知不觉中,胸前的衣襟已湿了一大片,这两日,眼泪成了不值钱的东西,总是想着想着就落下泪来。抬头望望窗外,太阳慢慢升到中间,又一点点往江面上落,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和这太阳一样,直往下沉……
  
  看看天色,估摸着他大约要回来了,我便赶着催宇文义去备下饭,想着他这几日一直在船上,便要宇文义去熬点姜汤,怕姜辛辣伤胃,又多关照了一句要放些枣子一起熬,好把那辛辣中和了。我自己则找了件斗篷,连头带身子一起兜住了,悄悄地跑到后舱,舀了一盆江水,跑回船舱,用纱布垫着,细细地把水里的杂物滤干净了,便放在阴暗处晾着,单等他回来。
  
  日头终于沉入了江里,宇文义进来点了灯,我便要他把备好的饭菜再拿下去热一下,他依言端了,可瞧我时眼里没有藏下疑惑。
  
  “阿义,你有话就说吧。”我对他道。
  
  他显然是早就憋不住了,听我这一问,立即答道:“公主,您若饿了您就先吃吧,公子总是在军营里用饭,回来就不吃了。今日若不是公主在,船上也不会做饭的。”
  
  我笑了笑,不答他的话,只是道:“我等你家公子回来。”
  
  宇文义无法,终究是端下去又热了。我心里只是酸,军营里怎么能吃得好呢……宇文义好是好,只是,有些事情总是想不到的……
  
  又等了半个时辰,他终于是回来了,我竟控制不住自己,一听到他的声音,便跑着去拉开了门,立在门边等他。他走过来,瞧见我,步子便顿了,只是怔怔地看我。我向他一笑,竟瞧见他的脸有些红了。我唯恐他又是发烧,赶忙把他拉进了屋子,逼着他坐好。自己去取了一块巾子,浸在先前准备好的江水里,再绞干了,替他捂在额上。他深吸了口气,抬起手,想接过来自己扶着那块巾子,我不让,定要亲自托着。他无奈地放下了手,任我替他敷着额头。
  
  “觉得好些了吗?”我轻轻问他。
  
  “好多了。”他只是瞧着我,我见他眉眼间多有几分轻松,脸色也好多了,这才相信他是真的好些了。
  
  “吃过饭了吗?”我拿下他额上的巾子,拿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总觉得还是有些烫,便又回身去把巾子浸在水里,一边问他道。
  
  “吃过了。”他答道。我虽是背对着他,但我却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像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几乎似是心灵感应了。
  
  “吃了什么?”我转过身,毫不意外地迎上了他的目光,不由得一笑,侧头问他。
  
  “这……”他迟疑着,面上有了为难的神色。
  
  “你自己吃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脸上在笑,心里却只是疼,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总不外乎是饭,菜。”他微微挑了挑眉,嘴角轻扬,语气间竟有种轻飘飘的玩笑之态。
  
  我怔住了,我从没有想过,他……也会玩笑……许是我发呆的神情被他察觉了,他愣了愣,脸色竟变了,似乎像要回复到往昔那般冷然淡漠。我疾步走过去,他的脸颊总显得很是冷峻,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沿着那张脸的轮廓细细描摹,在眉梢和下巴的棱角处分外用了力,似是想把那棱角抹平,好教他的脸显得柔和。
  
  “不要……”我轻轻说,“不要变回去……我喜欢你现在这样……”
  
  他微仰起头,整张脸便都落在了烛火的光晕里,我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棱角,就这样,轻轻易易地,简简单单地,隐在了那团跳动的火光中。他总是紧抿着的唇悄悄一动,原来他的唇也是这般柔软,往日却总是觉不到……他半弯起的眼里分明藏着笑意,嘴角却不曾勾勒出一个笑。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抚着他的唇,替他撑起一个笑靥,可我终究是忍住了,并不是因为怕惹恼他,而是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会自己记起真正的笑容的。
  
  “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尾音那一个隐约的上扬让我喜不自胜,他不再那么能沉得住了,我很高兴。
  
  “也许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你。”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掠过他的唇,忽然有一种模糊的渴望,想要他的唇覆上我的,好噙着那般柔软,融化在他含笑的眼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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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人行尴尬事 情意中渐情意浓
  “我得走了。”他轻轻拨开我拿着巾子覆在他额上的手,低声道。
  
  “营里还有事?”我强压下一声叹气,勉强笑道。
  
  他低应了一声:“嗯。”便要站起身来。
  
  我赶忙拦住他,笑道:“等等,别那么着急。营里少了你一刻不会出乱子的。”
  
  他瞧了我一眼,终是又坐了下来,他的一双眼睛本是黑白分明的冷然,可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朦胧的光似是晕开了他眼里的墨黑,看去便只觉得柔和,“在船上闷了一日,委屈你了。”他轻声道。
  
  我一阵感动,他冒着风险将我救下,到了这一刻,竟还挂念着我是不是受了委屈,“只要看你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了……”这一句话没有经过太多思量,便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原来这才是我的心吗?我想了一日,却只是了无头绪,如今见着了他,这一句话竟就这样浮上了心头。
  
  “今日赵王显了神威,只有瓦岗无一人带伤。”他淡淡道。
  
  这个结果我是料到的,怎么说二哥于李家也是有救命之恩的,李家人虽常使手段计谋,但毕竟仍属正派,这恩将仇报的事情,定是做不出来的。
  
  听他说及战事,我的心又有些揪了起来,一面怕他察觉又添了忧心,忙忙地岔开,道:“你今日且慢些走,我让阿义准备了些吃食,你无论如何要吃点儿才能走。”我拉开门喊了宇文义,又回头向他笑道,“一定是比你在军营里吃的饭和菜要好。”
  
  他点了点头,依了我的话。我便看着宇文义将备下的吃食送来,又退了下去。我自己走过去,替他摆好碗筷,向他道:“我特意让他做了粥,就多吃了点,也不怕积食的。”
  
  他接过筷子,低头吃了起来。我虽也没吃过,可这时却一点不觉得饿,只想看着他。
  
  “好吃吗?”我看他吃完了一碗粥,放下了筷子,便笑问他道。
  
  “好。”他简略地应着,眼睛又在看着我了。
  
  我的脸上便有些烫,故意嗔他道:“别看我了,要不你又该不记得吃的是什么了。”
  
  他微微一愕,面上现了几分迷茫,喃喃道:“我刚才吃了什么?”
  
  听他这一问,我不由得心里一堵,这个人,莫不是吃饭也想着军营的事,连吃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忿忿地蹙眉答道:“你才吃了有笋干、藕片、莲子……”
  
  我还要说下去,忽然瞥见他嘴角轻扬,侧目瞧我,我一下子醒悟过来,禁不住喊了起来:“啊!你哄我呢!你分明都知道!”
  
  他轻笑,我还不依,两手攒起拳头要打他,刚擂了他的胸膛一拳,忽见他脸色一变,双眉微蹙,隐隐有了痛苦之色。我心里一抽,拳头早松开了,扶着他的身子,急问:“你怎么样?碰着你的伤了吗?还是又发烧了?……”
  
  我急得语无伦次,一句接一句地问他,他忽然伸出了手,温热的手掌包住了我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那双眼睛已是半眯起,弯成了浅浅的月牙形。
  
  “啊!你又骗我!”我跺着脚向他抗议,心下不由得懊恼,难道原本正经的人一旦会开玩笑了,就要上了瘾,把人哄得团团转吗!
  
  “吓着你了?”他低下头,略带歉意地轻声道。
  
  我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抚着他坚实的胸膛,便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
  
  “我没事。”他的手顺着我的发丝,轻轻滑下,拍了拍我的背,“只是,我真的要走了。”
  
  “早些回来……我还让阿义熬了姜汤……”我替他理平了肩上的褶皱,轻轻道。
  
  他正看着我,刚要回答,忽听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是宇文义:“公子,刚才送来的密报。”
  
  “拿进来吧。”他站起身,向外头道。
  
  宇文义推门走了进来,将一封战报递给他。他刚拆开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最后朝我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我看着他离开,捡起那封掉落在桌上的战报,上头只有四个字:秦王密出。
  
  这一次,我悬着心一直等到深夜,才将他盼回来,却是宇文义把他扶进来的。
  
  他的身子靠在宇文义的身上,脚下只是无力地拖着步子,脸色发青,额上都是汗。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扑上去扶住他,连声急问:“你怎么了!”
  
  他费力地侧目看了我一眼,已是说不出话来,似乎想要摇头,可只是一动,眉就拧了起来,身子竟又软了下去。
  
  我强忍着眼泪,拼命用力撑住他,本想将他扶到床上,不料他只是走到桌边,步子就迈不开了。不得已,我和宇文义将他扶着在椅子上坐下,可他的身子已是脱了力,竟慢慢歪倒下去,我赶忙伸手揽住他的肩,半蹲下身子,让他的头靠在我的怀里,只觉得他的身子滚烫滚烫的,伸手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汗,却发觉他连牙关也是紧的了。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已经滚了下来,扭头冲宇文义道:“快去请太医!这样不行……”
  
  宇文义看着我,却是一脸的为难,低声道:“公子不让。”
  
  我急得直顿脚,又不敢喊出来,只得压着声音道:“难道就看着他这般痛苦吗!”
  
  宇文义一滞,竟朝后退了半步,目光瞥向他,面上已现出了惊恐。
  
  我看宇文义这个样子,心下已是明白,这样的争执,绝不是第一次发生。宇文义会怕成这样,为了不让请太医,他一定是大发作过的。
  
  我怀里的人忽然一动,他的手已拉住了我的袖子,只是轻轻一扯,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俯下身子,看着他满脸的冷汗,只是心疼,颤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让请太医……”
  
  他看了看我,嘴略动了动,似是想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还是宇文义回答了我:“公主,若是公子请太医,那是一定要回明皇上的,到时候,整个军营都会知道公子病了。”
  
  我揽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处境,我也猜到一些,可是没有想到,实际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
  
  “明早……会……”他忽然开了口,却是每说一个字,身子都会跟着一抽,一句话未尽,胸膛已是剧烈地起伏,喘息急促,再说不下去了。
  
  我已知道他的意思,有心想要不顾他的反对,让宇文义立即去请太医,可心里也明白,如果我这样做,只会让他的处境更艰难。我只好抱着他,轻声道:“如果明早还不好,答应我,定要让阿义上岸去请个大夫来。”
  
  他看着我,终是缓缓阖上了眼睛。我便知道他是同意了,心里略感到了些安慰。见他有些缓了过来,便向一旁的宇文义打了个手势,两人一起把他扶上了床。
  
  一整个晚上,他没有睡过一刻,喘息……呻吟……我守在他的床边,泪已是流干了,只是越发地心痛。我心里本已渐渐地有了主意,可看他这样,我说不出口……
  
  第二天一大早,他硬是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伸手探他的额头,仍是烫手,“不行,得去请大夫!”我拦住他,坚决道。
  
  没有想到,他比我更坚决,只是摇头。我没有法子,见他就要自己撑着下床,只好在一旁扶着他,帮他穿好战袍。
  
  宇文义送来的早饭,他一口也吃不下去,只是一阵一阵的干呕。我特意要宇文义去打了凉水来,替他一点一点地擦去额上、脸上、颈上的汗。
  
  许是水的冰凉有了效用,他看上去好了些,坐了一刻,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用力,单手撑着桌子,人便站了起来。
  
  “一定要去吗……”我不死心,捧着他的披挂,还是问了一句。
  
  他不答,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神里那般毫不加掩饰的温存柔和,先前我还从未见过。
  
  我知道,我是动摇不了他的决心的,便不再问他,只是替他披上甲胄,动作越发小心,唯恐触痛了他。替他穿胸甲的时候,我一直腾着一只手,替他拖着沉重的铠甲,只是不忍放手,只怕他虚弱的身子受不了那般沉重。还是他自己,轻轻握住我的手,引开了。
  
  “我没事。”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你骗谁呢?”我不肯看他,低着头,这样说了一句。
  
  他忽然笑了一声,喃喃道:“父亲曾说,很多事,骗着骗着,也就可以成真。”
  
  他说到他的父亲,声音里总是有一种刻骨的冰冷。我心里一痛,转过身,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心上,看着他道:“你记住,这里有一颗心,是和你一起跳动的。你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我把身子靠近他,两颗心便好像贴在了一起,“你也记住,你若出了什么事,这颗心是会碎的……”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双手捧起我的脸,头便向我低了下来。一定是因为高烧未褪,他的唇是火热的,一下子覆在我的唇上,便将我整个的包裹。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急迫地喘息起来,好像已和他一起呼吸……
  
  “为什么流泪了?我弄疼你了吗?”他的指尖轻柔地划过,把我脸上点滴的润湿蔓开了。
  
  “是高兴……”我不肯放开他,他的身子是滚烫的,我自己却是掌心冰凉,好像离了他,便要冻得战抖了。
  
  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了抱我,终是走了。我看着门在他身后关上,又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坐在椅子上发呆,这几日的疲惫都袭上心头,只觉得心力交瘁,竟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尴尬人行尴尬事 情意中渐情意浓
  我听到战鼓声,听到马嘶,听到将士们的欢呼声……我朦朦胧胧地探头去看,战场中央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他握着金铛,二哥举着双锏,锏铛相架,火星四溅,刺耳的声音不断地响起。
  
  我忽地看见他举起金铛,二哥交起双锏去架,却被他压得一沉,二哥险些从马上摔了下去,我禁不住喊:“二哥小心!”我喊得大声,两个人却都像没有听见似的。二哥拨马后退,他紧追不舍,我隐约瞧见二哥的脸,不是战败的慌乱,而是冷静的坚决。我急着喊他:“别追了!小心撒手锏!小心回马枪!”
  
  ……
  
  忽然,有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肩,一个声音轻轻地喊:“快醒醒。”
  
  我睁开眼睛,还在发抖,一眼看见他,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抱住了他,流泪道:“你没事……没事……”
  
  他的身子一缩,我的心就抽紧了,赶着问他:“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去,只是道:“一点小伤。”
  
  我不依,帮他卸了盔甲,撩起战袍来看,他的右胳膊上有一条很宽的血痕。我一看那个印记,手就抖了,咬牙伸手试了试那宽度,不会错的,是二哥的锏。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的胳膊抽泣,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可我却根本无能为力。
  
  “赵王战败,秦元帅追了出来,我便替他挡了一挡。只是磕了一下,不要紧的。”他淡淡道。
  
  我一愣,李元霸会战败吗?八成是因着二哥的关系,故意相让了。他呢?我又一次看他的伤,右手的胳膊,这个位置……我越想越不对劲。他分明只要一举铛,二哥的锏便是不可能碰到他的,怎么会……
  
  “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胳膊去迎二哥的锏呢?”我哭着问他。
  
  他不答,只是推开了我的手,把战袍放下,掩住了那伤。我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明白了过来,还会有什么呢,他定是不愿和二哥交战,只是阵前不能不出手。故意挨了这一下,便能带伤回马,而无需与二哥战下去了。
  
  “我知道你是顾念我,可是,看你受伤,我也……”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看着他,心里的那个念头却坚定起来了。
  
  他把我揽在怀里,紧紧地拥着,只是不停地重复:“我没事。”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他应该是比昨晚好多了,我狠了狠心,那一句话,我一定得说出口:“今天别去营里了……行吗?”他怔了怔,我不及等他回答,又急急接了下去,唯恐过了一刻,我便说不出来了,“我要走了……”
  
  他身子一震,拥着我的胳膊已不觉松开了。
  
  我忙拉住他的手,不让他抽回去,急道:“你别误会,我不去四明山,我想回瓦岗。三儿的事,我一定要亲自去和裴姐姐说,是我害死三儿的,我不能连三儿最后的愿望都完不成。还有……我想设法让小程回兵,不要再……”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便一下子抱住我,低声道:“裴元庆是我杀的,不要把这个包袱背在自己的身上。”
  
  我摇头道:“那日在后山,是我拦着三儿不让他伤你的,要不然,三儿不会死。是我害了他……”
  
  “别这么想……”他蹙眉看我。
  
  我将手覆在了他的唇上,拦了他的话,轻声道:“其实也没有分别了,就算是你杀的,与我全无关系,如今我把心给了你,也已是对不住三儿了。包袱也罢,罪孽也罢,你记着,有我和你一起担着,是我自愿的。”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留在唇边,低头轻吻,好像要将那一个个细柔的吻印满我的指尖……掌心……
  
  “会回来吗……”他的话里,竟隐着从未有过的犹疑。
  
  “会的。”我倚在他的怀里,悄声道,“就算小程不退兵,我也会回来……只是,我有些怕你会为难……”我现在已很是清楚,两军交阵,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他顾念我,是不会存着心去伤瓦岗的人的,可是,那样的话,在战场上,他就很是危险,又或者,让杨广察觉了这一份私心,他就更难处了……
  
  “保皇上度过了这难关,等回了京城,我就向皇上辞官退隐。”
  
  他忽然说出了这话,直让我心里激荡不已。等回到京城,他辞了官,我也不要什么“公主”、什么“将军”,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就此不问世事,战乱也罢,杀伐也罢,我既管不了,那就索性由它去吧……
  
  “说定了!”我看着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真正开心地笑了。
  
  他也看着我,唇微微一动,唇角竟渐渐扬起了,下颌没去了棱角,眼里隐去了冷漠,他笑了……他终于牵动着嘴角,将那本已罕见的笑浸染了唇,在整张脸上蔓开……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歪着头看他,眨着眼睛笑。
  
  他朝我微一挑眉,虽没有说话,但那疑问已在他的眼里了。
  
  “答应我,你以后要经常笑。”我轻声道。
  
  “这可不行,说不定,没过多久,你就会觉得我笑得太多了。”他含笑看我。
  
  我捏着拳头捶他,嚷道:“才不会呢!我喜欢看你笑!”
  
  他伸手抓住我的拳头,眉眼间一丝无奈,却又很快化入了笑意中:“好,我答应,你将来可不要后悔。”
  
  “将来……”我噙着这个字,觉得心里似已盛不下那幸福,满满的就要漫出来了,“我和你的将来。”我抚着他的眉、他的眼睛、他的唇……
  
  “也许,还会有……”他说了几个字便顿了,只是看着我笑。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羞得掩着脸。他便把我揽得更紧了些,向我俯下身子……
  
  “嘭!”
  
  平地里,炸雷似的起了一阵巨响。紧接着,便是连绵不觉的炮声、刀剑声……
  
  宇文义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大声道:“公子!出事了!”
  



宇文氏患难谋反 李世民危急送药
  从宇文义身后敞开的门里我可以看到,江面上有一团火光,那个方向……似乎是杨广的座船……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刚解下的佩剑又拿在了手里,“你留在这儿。”他对宇文义吩咐道。
  
  “不!”我坚决道,“我在这船上没事的,让他跟着你去吧!”
  
  他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二公子!”
  
  他向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和宇文义走了出去,临门带上了门。
  
  我躲在舱里,把耳朵贴在门上,屏气听外头的动静。先前说话那人已上了船来,衣物悉索,听着似乎像是行了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我听到他沉声问。
  
  “小人带来皇上的旨意,加封殿下为太子储君。”说话的声音极尽谄媚。
  
  “什么?!”我听出了他的惊讶,我也吃惊不小,皇上?这肯定不是杨广。
  
  “殿下还不知?皇上已于方才即位,称‘许王’。”
  
  原来这就是方才那般混乱的缘由!宇文化及反了!宇文化及一直为北周亡国的事耿耿于怀,他是北周皇族的后代,虽然向杨广称臣,可心里始终都有反意。到了今天,内忧外患,他终于是反了!
  
  外头一片寂静,他默然不语,良久才问道:“秦王呢?”
  
  我忽然记起前日的那封密报,“秦王密出”,那日,他回来以后高烧不退,我一直不曾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听他单问起“秦王”,料想那日之事定是不寻常。
  
  “秦王已往皇上的龙舟贺喜!”这一句回答多少带着得意。
  
  我又是一惊,李世民竟然愿意向宇文化及称臣?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以他的野心,怎么可能会臣服于宇文化及?可是,听到这一句,我心里也清楚,杨广是大势已去了。李世民既已称臣,李元霸也一定不会护着杨广了。宇文化及又是宇文成都的爹,这样一来,全心向着杨广的只剩了老杨林,可是,老杨林领着登州的人马驻扎在四明山下,如今宇文化及先发制人,若是再对外封锁了消息,老杨林别说驰援不及,就是知情也难啊。
  
  “跟我走。”他并没有再理睬那人,只说了这一句,我便听到宇文义应了一声,两人大踏步地离开了。
  
  我一个人躲在船上左思右想,宇文化及谋反这并不让我意外,我没想到的是,这样重大的事,他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告知,反倒是李世民,倒像是早就得知似的。是因为宇文化及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会支持他的吗?至于李世民,我就更不明白了,从上辈子残存的印象中,我找不到一点关于李世民和宇文化及结盟的记忆,是张洋吗?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想着李世民和李元霸,我又担心起他来。一个太子之位是不会让他屈服的,可是,若宇文化及得了李家人的相助,对他而言,无疑是大为不利的……
  
  “太子殿下!”
  
  我忽然听到有人这样大声地喊了一句,紧接着,便感到船身一晃,像是有好几条船靠了上来。
  
  “滚!”一声低喝,我猛地站起身来,是他回来了!
  
  “太子殿下,请恕小的们无礼,皇上的吩咐,让小的们一定要护太子周全。”一个人说了这一句话,一时间便有好几个声音应和。我暗暗心惊,宇文化及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竟派了那么多人来看着他。
  
  他并没有急着推门而入,而是立在门口,我听到他的手指似是无意识地在门上轻叩了几下。我会意,赶忙贴紧墙角藏好,又过了一刻,门开了。
  
  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觉得心已悬在了嗓子眼。从半开的门里,我可以看到外头晃过好几个黑影,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但那一种迫近的危机,已像是乌云似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他缓步走了进来,门刚在他的身后关上,他的身子就软了下去,单膝跪地,只是痛苦地喘息着。
  
  我赶忙冲了过去,扶着他,刚要开口问他,他已勉强支起身子,冲我摇了摇头。我下意识地朝关紧的门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隔墙有耳……
  
  我扶他慢慢走到桌边,在椅上坐下,他看上去很累,额上也依旧很烫,但精神像是还好,不像前日晚上那么吓人。我略放了点心,船舱里已没有凉水了,我便站在他身后,替他轻轻按压额头。
  
  “出什么事了?”我轻声问他。
  
  “皇上被幽禁了,我闯了龙舟,皇上已不在那里了。”他低声回答,声音里隐隐透着担忧。
  
  我看着他,我一点也不担心杨广,只是,我担心他……
  
  外头有人敲门,是宇文义的声音:“公子。”
  
  宇文义并没有和别人一样,管他叫“太子殿下”,这一声“公子”,在这个时候听起来,竟是如此亲切,有一种教人心安的感觉,仿佛刚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假象。
  
  我重又去躲在墙角,回头望他,便见他自己用手按着额头。我心里一痛,知道这高烧是将他折磨得苦了……
  
  宇文义送来了吃食,还有一盆凉水。大概是为了避嫌,宇文义并没有带上门,我不用看也知道,外头定是有好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瞪着舱里了。我只是看着他,宇文义进来的时候,他就已放下了按着额头的手,看上去是随意地坐着,身子却是挺得笔直的。
  
  宇文义把东西放下以后就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门刚刚掩上,我就跑向他,他的身子很烫,脸色也越来越差了。我跑着去拿了巾子,在凉水里浸了浸,便回来替他敷在额上。看着满桌子的菜,不觉轻声劝道:“你就吃点儿吧。”
  
  他只是摇头,目光刚一触着桌上的菜,便很快移开,手已不觉挡着嘴。
  
  我知道他是见了那些犯恶心,心里只是痛,便赶紧把那一盘盘菜都移开,单挑了一些清淡的素菜,拿水冲淡了,端过来,几乎是哀求地道:“你就喝点儿水也好,这么水米不进的,身子可怎么吃得消啊……”
  
  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终是点了点头。我忙忙地拿了勺子喂他,他要接过来自己吃,我不让,非要亲自将那吃食送到他嘴里才放心。他无法,便只得由我喂他。好不容易看他喝了三四口,便蹙眉挡了。我强忍着眼泪,收了碗碟,笑向他道:“既吃完了,早些睡吧。”
  
  我扶他到床上躺下,守了他一会儿,看他睡着了,自己就在一旁的榻上睡下,好就近看护他。
  
  大约是半夜时分,我突地惊醒了,黑暗中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异样,可我的心却猛跳了起来,下意识地第一眼便去看他,微弱的光线下,竟见他睁着眼睛,也在看我。目光很平静,我松了口气,起身走到他床边,轻轻笑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他看着我,分明是如往常一样淡然柔和的目光,我看在眼里,心却忽然抽痛了起来,那一种目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是……留恋……
  
  留恋?!……
  
  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扑在他的肩上,只是惶急地问:“你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他不语,脸上忽然一阵泛红,他身子一歪,一股血箭从他的嘴里喷出,连我的身上也溅上了斑驳的血迹。我害怕极了,伏在他的身上失声大哭。他接连吐了好几口血,已是虚弱地无法转身,我抱着他的身子,帮他躺回到床上,他的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唇边还留着血迹,可他的眼里,没有一丝痛苦,竟有了一种清澄空明之感。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冲到门前,拉开门大声地喊:“太医!快来个人去请太医!”
  
  船上起了一阵骚乱,第一个冲到我面前的,是宇文义。
  
  “公子?”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眼睛直瞪着我,神色间竟透着惊恐。
  
  我点头,说出话来已是不成句子,只是不停地道:“快!快啊!”
  
  宇文义跑着去了,我躲在门后,见他紧张地和外头守着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不料那几个人竟哈哈笑了起来,有一个人语气轻浮地道:“这又是什么把戏?太子重病?方才在龙舟十来个人都挡不住的又是谁?”
  
  宇文义只是不停地低声解释,那些人却仍无动于衷,最后有一个人似是好心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吧,你就是再说也是不可能的,皇上说了,让我们一步也不得离开太子,除非太子肯领了皇上的旨意,受了封,我们才能离开。”
  
  听到这一句话,我心下已是明白,宇文化及利诱不成,连威逼的手段也不惜对自己的儿子用上了。宇文义疾步赶了回来,隔着门悄声道:“公主,小将去找人,还请公主照顾好公子。”
  
  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幸好还有一个人忠心耿耿,我噙泪应道:“你自己小心。”便听着宇文义的脚步远去了。
 
宇文氏患难谋反 李世民危急送药
  我回到床边,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他的面上已有了倦容,可一双眼睛还是不愿阖上,只是看着我。我替他拨开挡在额前的发丝,轻声道:“阿义去请大夫了,很快就会回来,你若觉得累,就再睡一会儿吧。”
  
  他淡淡一笑,语音虽弱,却很清晰:“我怕我一睡过去,就再见不着你了……”
  
  我心里一抽,急道:“不会的!”可我虽这样说,心里也已害怕起来,不再劝他休息,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外头也没有了声响,大概那些人见没有什么事,也就去睡了。我只觉得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宇文义却还没有回来,那沉寂便越来越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不敢去想,那一个念头却总是不时地撞在我的心上:他能挺得过去吗……
  
  忽然,他打破了沉默,轻声道:“小的时候,我很怕水。”
  
  他很少说他自己的事,此时突然提起这个,我不禁笑了笑,道:“原来你也有怕的东西,我一直都以为,你什么都不怕。”
  
  “怕……我常常会害怕……”他喃喃道。
  
  这一句话,他说得竟有几分落寞,我忙忙地岔开:“为什么会怕水?”
  
  “那时,娘的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水缸,原是养鱼的,只是娘久已无那个闲心,原来的鱼都死了,只剩了那缸。”他喘了口气,又道,“我常常见娘呆呆地往水缸里看,便总觉得那里头有什么东西,把娘的魂魄收去了。”
  
  他说起童年的事,表面的平静下,总是带着一种藏得很深的隐痛。我伸出手,抚着他的脸颊,轻轻笑道:“那我们以后不养鱼,就养鸡吧,或者养些猪,以后你不做将军了,咱们说不定要穷得没米下锅,养着那些,到时候还可以充饥。”
  
  他笑了起来,喘得急了些,便轻咳了一声。我忙替他抚着胸,道:“你也别那么着急,咱们总会有办法的,我说不定可以去给人做靴子,你不知道,我做的靴子可有机巧在里头的呢。”想起我给小罗成做的那几双靴子,这一刻,心里竟都是苦涩。
  
  他又笑,才要说话,却又咳得蹙了眉,我看他的脸色隐隐泛青,连唇都没了血色,终是熬不住,泪涌了出来。我握着他的手,直是哽咽,低声道:“到那时,你的伤也都好了,我们每天一起骑马,看遍群山峻岭,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他慢慢止了咳,却也不说话,只看着我。他好像很累了,眼里有一层迷蒙,眼睑微微颤动,似乎就要阖上。我有心想叫他别睡过去,可看他那样疲惫,又不忍心。我俯下身子,把脸贴上他的胸膛,很久以前,我也这样做过,现在我却只是懊悔,为什么空耗了这许多的时光,我本该陪着他,那样,也许他也不会落下这一身的伤病……
  
  “你若想睡,就睡吧。我只守着你,哪里都不去……”我悄声道。
  
  我说得很轻,也很模糊,但我知道,他是听见了。因为他的唇边有一丝笑,那双眼睛终是阖上了。
  
  我听着他渐渐均匀,却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只是用手轻抚着他的脸庞。本来,因为发烧,他的身上总是很烫,可是此刻,烧却像是褪了,他的脸上竟透着凉意。我把手掌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想留住那仅存的温度,可却发现,一切都只是徒劳。眼泪串成了线滚下,我怕那泪水落到他的脸上,便赶紧转开了头,却只看见,他的身子也开始僵硬了……
  
  “秦王殿下!”
  
  外头忽然有人喊了这么一声,我一下子站起身来,是李世民?他怎么会来了?
  
  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朝这边来了,我本该躲起来,可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坐了下来。被人发现了又怎么样呢?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时光了,我要陪着他,谁都不能把我从他身边拉开。
  
  “皇姑姑。”这一声熟悉的称呼,听上去是照旧的亲切温和、笑容可掬。
  
  我不理,现在我的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人。
  
  “公主!秦王殿下有救命的灵药!”宇文义忽地大声道。
  
  我一震,站起身来,直直地瞪着那个含笑站在门边的人。
  
  “皇姑姑终于肯正眼瞧我了吗?”李世民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笑道,“世民这里倒是有一味祖传的灵药,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会有奇效。世民到此,便是要将此药相赠,不过,要皇姑姑答应一件事。”
  
  “是什么!你快说!”我急道。灵药……若能救他,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皇姑姑还记得在太原时世民向你问起的那句话吗?你若肯相告,这药世民就赠与皇姑姑。”李世民悠然道。
  
  太原……是说将来谁主天下的事吗?我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好!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只要那灵药真的有效!”
  
  “可以。”李世民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翡翠玉瓶子,“这里头一共有五颗药丸,前三日每日服一颗,用温水送下,隔得两日,再服一颗,再隔三日,服下最后一颗,必有奇效。”
  
  我接过了药,紧着倒出一颗,宇文义早端来了温水。我俯身想要喂他吃下,可是他的牙关已是紧了,根本吃不下去,我含着眼泪,自己噙了那药,嘴对嘴地替他把药送了下去。
  
  随后便是提心吊胆的等待……我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仿佛这等待再也没有尽头……忽然,他动了……我欣喜若狂,扑到他的身上,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睑在颤动,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抚着他的眉,他的眼睛,指尖感觉到了他轻微的回应。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怎么又流泪了……”
  
  这是他醒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我便笑:“哪儿有,你醒了,我怎么还会流泪呢?”可是泪却一直都不断。
  
  他挣扎着要抬手,可终是无力,我看着心疼,便替他托着手,顺着他的力引着。他的手一直伸向我,指尖触着我的脸颊,替我拭去一颗泪珠。
  
  “答应我,不要再流泪了……”他低声道。
  
  “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我捧着他的手贴在脸上,看着他道。
  
  “我答应。”
  
  他说了这三个字,我便感到他的手上蓄了力,似是想要攒紧。我扳着他的手,替他握成了拳,又用双手覆在他的拳上,紧紧地握住,好像这整个世界就在我的掌心中了。
  



江上灵药显奇效 营中棍棒逞凶威
  “皇姑姑,既是药已见效,世民就先告退了。”有一个声音慢悠悠地道。
  
  我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也在这里。
  
  我转身面向他,道:“多谢你的药。你这就走了吗?那件事你不是很想知道吗?”
  
  他呵呵一笑,答道:“皇姑姑已答应了,世民自是信得过,此间不便说话,不若候时机恰当,再听皇姑姑详谈。”说着,他躬身行了个礼,便要离开,我看着他行了两步,忽又回过头来,似是体贴地压低了声音,却分明清晰地足以让这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世民倒险些忘了,还有一事,恩公秦元帅的话,若皇姑姑无事,只是滞留在此,他就再没有你这个妹妹。”
  
  我一震,忽然听到床上有了动静,我顾不上回答李世民,转身跑了回去,果然见他正挣扎着要撑起身子,我赶忙按住他,轻声道:“不要紧。”
  
  他看了我一眼,只是不肯躺下,却向李世民道:“秦王果然是去了敌营。”
  
  李世民远远地看着他,笑了笑,回道:“彼此,彼此。我若不去,还不知宇文将军把敌将偷藏在座船上。”
  
  我一惊,便知李世民指的是我,不由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李世民悠然答道:“皇姑姑那日被大火所困,其后便失了踪迹,亦无消息道皇姑姑已身故。恩公自是心焦,向世民问起,也提及了皇姑姑与宇文将军之……”他顿了顿,面上一抹含义不明的笑,这一顿显然是故意为之,“世民受恩公所托,细查了查,皇姑姑的事便知晓了。”
  
  我还没有察觉什么,忽然看到宇文成都蹙着眉,目光冷沉地射向一旁站着的宇文义。宇文义只是低着头,像是全没有看到这一道目光,镇定自若地垂手立着。我猛然意识到了异样,我在这船上,除了宇文成都,就只有宇文义知道了,李世民纵然要查,又能从哪里查起?而且,今日之事,宇文义说去找人,随后李世民便到了……李世民身为秦王,宇文义只是一个家将,轻易怎能见到他?
  
  我打了一个寒噤,这个我一直认为是忠心耿耿的人,莫不是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皇姑姑若决定要回去,世民愿意相助。”李世民泰然自若地避过宇文成都的目光,转向我笑道,“皇姑姑,由世民劝上一句,为了宇文将军,你们也不妨早些离开此地吧。”
  
  他格外着重地道了一声“你们”,意思已很是明白,分明是要我和宇文成都一起离开。
  
  李世民走了,宇文义也跟着退了出去。我坐在床前,想起李世民的话,心里只是觉得酸楚,二哥……二哥竟说出那样的话……他对我一定是恨极了……二哥为人,一向忠诚正直,可如今,我不仅护了敌将,还留在敌营不回去,任谁看来,都会说我一个背叛谋逆之罪了吧……二哥定是容不下的……
  
  “让你为难了……”他已无力撑起身子,只是躺在床上,轻声道。
  
  我转向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说什么呢?二哥定是一时气话,从小二哥就疼我,不会怎么样的。”
  
  “明日,你就回去吧。”他并不听我的解释,这样说道。
  
  “不!”我喊了起来,“我绝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笑了笑,道:“我没事,他总是我爹。”
  
  听他这样一说,我不由得皱眉恨道:“连太医都不让你请的爹?”
  
  他面上一白,我立即懊悔把话说得这样重,只是柔声求道:“让我留下吧,我的心都交给了你,你就忍心看我的身子和心两相分离吗?”
  
  他低叹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了。我看着他,有心想劝他和我一起离开,可这话终是没能说出口。不管杨广对他如何,他对杨广总是抱着臣子的忠诚之心,此时要他离开危难中的杨广,我说不出口……
  
  天渐渐亮了,我不肯离开他,就趴在他的床边过了这一夜。早上,我还有些迷糊,忽然一下轻微的“锵”声让我猛地惊醒了,刚要直起身子,竟发现肩上盖了一件罩袍。我伸手拉下,这是……他的……
  
  “你醒了。”
  
  我转身看去,竟瞧见他披挂齐备,佩剑在身,笔挺地立着,含笑看我。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几步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急道:“你怎么起来了!才好了一点,又要折腾自己了吗!”
  
  他轻轻拉开我的手,淡淡笑了笑,道:“我没事,秦王的药很有效。”
  
  我还不信,踮起脚去探他的额头,烧居然褪了,又握住他的手,掌心不再冰冷汗湿,他的手稳定而有力。我欣喜若狂,一下子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只是垂泪。他用手托起我的脸,低头道:“怎么又流泪了,你答应过我,不再流泪的。”
  
  我含着眼泪笑,回他道:“我答应的是不要难过地流眼泪,可是高兴的时候,我还是要流的!”
  
  他一愣,眉眼微弯,目光里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看着我道:“你这个强词夺理的丫头。”
  
  我扭着身子不依,嘟起嘴:“你说谁强词夺理呢!”
  
  他伸手揽住我,无奈地道:“我。是我强词夺理。”
  
  我笑得越发欢了,倚在他的怀里,这一番失而复得的温暖,还有他的气息包裹着我,我只愿这一刻便就成了永恒。
  
  “该走了。”他低声道。
  
  “走?去哪里?”我茫然地问他。
  
  “送你回去。”他的指尖抚过我的发,留下一串细柔的酥痒感。
  
  “你……你也去?”我几乎不敢相信,颤声问他。
  
  “这样,你可愿回去了?”他拥着我,悄声问道。
  
  我喜出望外地点头,这个结果是我原先想都不敢想的。我并没有去细想是什么使得他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杨广,我只是感谢上苍,让他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我知道未来,哪怕有他,杨广的气数也是尽了,若是和杨广在一起,就连他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能和他一起离开,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外头有人轻轻叩门,宇文义进来了。
  
  “公子,秦王殿下的船在等着了。”宇文义恭敬地垂头道。
  
  他看了宇文义一眼,并不答话,只是牵着我的手从宇文义的身旁走了过去。小心地绕到后舱,果然见着了一条小舟,正靠在我们的船舷上,我与他的马已被带上了小舟,一个舟子默不做声地立在船上,见我们过来,便弯了弯身子。
  
  他让我先上了小舟,他自己却转向了宇文义,一言不发地看了宇文义一回,才沉声道:“你留下。”
  
  “公子……”宇文义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看他,虽然眼里有几分讶异,但面上却是一反常态的平静,“公子,小将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你不用谢我,”他的语声也是一样的淡然,仿佛是在和一个混不相关的陌生人说话,“我给了你一个‘义’字,你没有对我无义,我自然也不会对你无情。往后,好自为之。”他说了这话,便转身上了小舟。
  
  舟子将蒿撑了开来,小舟便离了那船,箭一般地往岸上行去。忽然,身后传来了宇文义的最后一声喊:“公子!一切珍重!”
  
  我侧身看了看他,他没有动,面上却多了几分沉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数十条豪华的龙舟将整个江面挤得满满当当。这一片奢靡繁华给了他无限的荣光,到他走时,竟割舍得这般干净,连他自小贴身相随的家将也被留下了。我不觉向他靠得更紧了些,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天大亮时,我们已骑着马在岸上疾驰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对反王的兵力部署很是了解,却不料他竟比我更清楚,该往哪里走才能避开反王的军队,他像是早已心中有数,毫不犹豫地快马疾驰而行,也没有半分差错。
  
  “那里就是四明山了!”想到就快要见到二哥了,我禁不住喜笑颜开,兴奋地道。
  
  他不答,万里烟云兽却渐渐地慢了步子。我察觉了,唯恐他是觉得不适,赶紧拉住了踏雪玉兔驹,急着问他:“你怎么样?还好吧?”
  
  他已是停了步子,侧身只是看我,轻声道:“你先回去吧。”
  
  我一惊,直觉地有了不好的预感:“那你呢?”
  
  “我……”他说了这一个字,略顿了顿,才又接道,“我怕是不方便。”
  
  我松了口气,忙着点头表示理解,我心里只是怕他放不下杨广要回去,现下知道他只是不愿和我一起去反王的营地,我放心了许多。说起来,他确实是不方便去的,连着几天大战,反王军中有多少将领都是死于他手,哪一个不是对他存着恨意的。
  
  “那我先回去,悄悄地见了二哥就回来找你。”无论二哥怎么想,我总要和二哥解释清楚,即使他不肯原谅我……
  
  “好……”他漫应了一声,一双眼睛只看着我,我说的话他却像是听得心不在焉。
  
  “我说的话你可听见了没有?”我皱眉瞅他,不满道。
  
  “听见了,你见了秦元帅就回来……”他轻声应了一句。
  
  今天他的话里总像是带着几分犹疑,我虽有些奇怪,可见他答了我,我也就满意了。从怀里摸出了李世民给我的那个小匣子,交到他的手上,道:“这药是有奇效,你到中午时便要记得再吃一颗,我可能晚上才得回,你别忘了,要用温水送下。”
  
  他没有接,笑了笑,道:“你既这么不放心,还是等你回来。”
  
  “可是我怕是要到晚上才能回呢!万一你又发烧了怎么办!”我拿着那匣子不肯收回去,坚持道。
  
  他拗不过我,终是接过了匣子,却只打开,从那小瓷瓶子里倒了一颗出来,包好收了起来,又把那匣子还给了我,道:“这些还是你收着吧,明日不是就又回来了……”
  
  我想想也是,明天我是肯定回来了,那倒还不如我拿着,他路上奔波,多个匣子总是不便。
  
  想到这里,我便收了匣子,望着他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他也笑,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歪着头瞧他,撇了撇嘴,道:“你就再没有话要和我说了吗?”
  
  他一愣,目光里仿佛有一丝的恍惚,笑容竟显得有些干涩:“怎么……这样说……”
  
  “嗯?”我倒迷惑了,心里寻思,我怎么说了?好像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呀?当下笑道,“你呀,不是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到吗?你怎么都不说我们在哪里碰面呢!”
  
  他怔了怔,随即又笑了起来,低声歉了一句:“我忘了……”他略想了想,便对我道,“绕过了盘陀山,再走上半个时辰,有一间路旁的小客栈,就在那里吧。”
  
  “嗯!明白了!”我大声应道,忘形地冲他比了个“V”字形手势,又自己傻笑着解释,“这是胜利的意思!”
  
  “胜利……”他喃喃地重复道。
  
  “那我走了,你要等我呀!”我冲他挥了挥手,拨转马头,便向四明山冲去了。
  
  我没有走前山,而是从后山绕了上去,那里有几个暗哨我都清楚,走得很小心,一边还冲着上头打手势,唯恐他们把我当敌人先射倒了。一路走上去,所幸没碰上拦截,绕过几个暗哨时,他们瞧我的目光都是讶异,甚至是惊惧的。我心里纳闷儿,但想着,总是见到了二哥就好了,便也没有问他们,只是往营地行去。
  
  近了营门,竟已有人等在那里,这并不奇怪,我这一路上山,肯定早有人把消息报上去了,然而,我奇怪的是,等在那里的并不是瓦岗寨的人。
  
  我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走了过去,他们开了营门,让我进去。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营门刚一在我身后关上,周围的人竟忽然横七竖八地抛上了十几条索子,一下子就把踏雪玉兔驹绊倒在地上,我也从马上翻了下来,还没等我弄明白,我已被他们压倒,从上到下都绑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我又气又急,大声斥道。
  
  那些人都不说话,只是用力扯着索子,不让我挣扎,直到人群后头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对待叛徒难道不该这样吗?”
  
  我使劲伸长脖子去看,那个人,我认识,是净梁王李执,四明山第一战,他的先锋就死在了宇文成都的金铛下。
  
  “我不是净梁王的部下,我是不是叛徒不用你来评判,我有过也用不着你来惩罚!”我被绑得像个大粽子,羞怒之下,话语间已全顾不上他的反王身份了。
  
  “好大的胆子!”他“嘿儿”“嘿儿”地笑,我竟看不出,他这是生气还是得意,“今日,本王就要代秦琼好好教训于你!”
  
  李执说罢,冲那些人挥了挥手,他们便像拉一只狗似地把我拖着走去。我尽力地四下张望,他们显然故意避开了瓦岗寨的营地,甚至,偶尔有瓦岗的将士离得近了些,便有人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意思很是明确,若是我出声,他们就情愿弄个鱼死网破了。
  
  我没办法,只好咬紧牙关强忍着,由那些人把我带到了净梁王的营地。李执已是连多说一句都不屑了,鞭子、棍棒……劈头盖脸地落到我的身上。我咬着牙,只用手护着头,翻来滚去地尽量避过要害部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在这里,他的药还在我这儿,最晚明天,一定要再见到他!
  
  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大约是打累了,又或者不要我今天就死,竟住了手,退了出去。只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门窗都落了锁,我被关了起来。
  
  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只是着急,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我是不能留在这里的。无论如何,必须要出去!
  
  我把背尽量地弓起,压低上半身,找准了结,用牙去咬着扯开。解了两三根绳子以后,猛一使劲,挣开了手上的绳子,再解开了剩下的最后几根。
  
  我喘了口气,打量了一下这屋子,门窗紧闭,看上去要撞开希望不大,倒是头顶上还像是有一丝可能。
  
  我捡起掉落地上的绳子,一根一根仔细地结起来,然后拿在手里,踮起脚,往梁上抛。一下……两下……十下……我只是不放弃,终于,那绳子勾上了头顶的粱,我赶忙把绳子往上送,绳子本身的力量再加着我的推力,勾上房梁的那一头荡了下来,我赶紧跳起接住,把绳子的两头扣在腕上,沿着绳子往上爬。终于翻到了梁上,一点一点地试探过去,果然有一片瓦是松动的!我大喜之下,轻手轻脚地推开那瓦,从缝隙里爬了出去,顺手又把绳子顺了上去。
  
  我在房顶上潜行了好一段,瞅准了下头无人,拿绳子牵着,窜了下去。不料落地时撞着了痛处,疼得我蹲下身子趴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眼瞅着一个黑影贴着墙角转了过来,我想躲,可偏偏力不从心,只好一手够着一根绳子,暗暗打定主意,若是那个黑影往这边来了,就用这绳子先下手为强。
  
  我悬着心,盯着墙上的影子,过来了……真的……朝这边过来了……我的手已攒紧了,咬牙忍着身上的疼,单等他再走近些就窜出去。
  
  “谁在那里?”
  
  他走了过来,可我并没有窜出去,反倒扔了绳子,眼泪竟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小谢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嗯~亲爱的亲棉~~~~~是酱紫滴,偶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亲们想先听哪一个的说涅……
啊?好消息?(嗯嗯,偶也酱想,满意地摸下巴)

好消息就是,《一花一世界》要出书咧~~~~已经签了出版合同的说~~这和大家对偶的支持素分不开滴!太谢谢亲们了的说~~~~~~~~(粉粉激动ing)

嗯……然后……素……坏消息……
(胆战心惊地再空一行)

坏消息素……出版社要求在出书前不能贴结局……然后……大家也知道偶的更新速度一直素比较快滴……所以现在不得不将更新速度降为每周一更,因为书估计要到奥运会之后才能出版,为保证当中没有很长的无更新时期,只能酱紫……

偶……偶对不起大家……抹泪……出书……那个那个……实在是偶前不久还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希望亲们能理解……(怯怯地对手指)
还有,那个那个,就算不能贴结局,偶也会写番外的说~搓手~我有好多好多番外想写啊~~~最最想写的就是宇文gg的番外~~~~~正文中的遗憾,偶要在番外中补给他~~~~~~

然后……因为对喜欢偶一直支持偶的亲们十分不好意思……偶还会在赶稿的艰苦过程中(握拳!),另开一个新文,不久后会放上来,也希望有兴趣的亲们能支持的说~~~~

最后,公告一下,以后会在每周三更新一章的说

另附加一个好消息,以后更新就不是半章半章更了,一更就是五千+的字的说,昨天好多亲们说偶字数少的说……愧疚中……掩面……

偶滴话说完了……顶锅盖下……  




杨林救难夜行军 宇文全义骋疆场
  “小瑶!你……”小谢弟弟的手本已扣在了剑上,一看见我,早已疾步奔了过来,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只是摇头,仗着小谢弟弟的撑持,勉强站了起来,来不及解释,只是急道:“九哥,我要见二哥。”
  
  谢映登忙点头道:“好,我带你过去。”他一边扶着我小心地走,一边向我轻声道,“二哥病了几日了,一直都在营中,你回来的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二哥病了?”我心里一急,赶着问道。
  
  小谢弟弟看了我一眼,叹道:“小瑶,元庆战死,你又下落不明,二哥的心里能好受吗?就是徐三哥也总是面带愁容,这几日咱们瓦岗,人人都是悬着心。要不是秦王来过一趟……”
  
  秦王?我一惊,已不由追问道:“李世民?他来做什么?”
  
  小谢弟弟瞧着我的眼神有几分惊讶,道:“秦王是好意,因赵王要出战了,秦王特来嘱咐我们戴一条黄巾,赵王见了就不会伤瓦岗中人了。”
  
  “哼!什么好意,不过是示好罢了!”我禁不住恨声道。
  
  “小瑶,怎么这样说呢。”小谢弟弟已是蹙起了眉,“若不是秦王,我们还不知小瑶平安,只是和宇文……”
  
  我知道小谢弟弟的为人,一见他刹住了话头,早已有些猜到后面的话是什么了,不禁冷笑了一声,道:“李世民说了我什么?”
  
  “也没什么,秦王怕二哥难过,只约略说了小瑶这几日都宿在宇文将军的船上,大约也是不便回来。”小谢弟弟说到后来,已是深低下头,目光只是避着,不肯和我相触。
  
  我呆住了……“宿”……这一个字,有许多种解释……“不便”……我倒确实是不便回来,只是被李世民这样一说,就连我都怀疑莫不是因着我和宇文成都有什么苟且之事,所以就不便回来了……
  
  “九哥,我和他……”我本想解释,可看到小谢弟弟只是低着头的样子,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李世民的话,我有什么可以辩驳的?我确实是在宇文成都的船上过了这几日,也确实是因为宇文成都,才没有回来……我默了一刻,只问得出一句话,“二哥生我的气了吧……”李世民曾带来二哥的话,说我若再不回去,他就没有我这个妹妹了。
  
  小谢弟弟终是看了看我,叹了口气,道:“小瑶,他总是你二哥,可是,你这次……难道在你的心上,就不曾顾念二哥吗?”
  
  小谢弟弟的问话,我答不出来,甚至连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很自私。这几日,我的心都在他的身上了,甚至想过要设法让小程退兵。我只是想着,混过了四明山,我便和他远远地离开这一切,徐茂功的一番运筹,二哥要为爹报仇的决心,都被我抛到了脑后……
  
  小谢弟弟见我不说话,也没有再问我,只是扶着我一路走着,近了瓦岗的营地,才说了一声:“我们到了。”
  
  小谢弟弟向守门的两个将士低声说了几句,他们便让开了,我虽是心有惴惴,还是走了进去。
  
  屋子里点了灯,我看见二哥,他正和衣靠在床上,一条白巾覆在他的额上,手里拿着一卷战报翻看着。他大约是累了,放下战报,闭上眼睛,靠在床上略歇了一刻,我看到二哥的脸,连日的劳累都写在他的脸上,眼窝都陷了下去……
  
  我再也忍不住,快步走上去,喊了声:“二哥!”
  
  二哥睁开眼睛,看见了我,面上立即有了喜色,目光只是凝在我的身上,张开嘴,却是迟疑了好一阵,才轻声道:“小丫,你没事……”
  
  我身子一颤,到这时,我才好像真正明白了二哥的心,不管李世民带来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是二哥说的,在二哥的心里,最关心的,始终是我的平安……
  
  “二哥……我没事……他救了我……”我走过去,靠在二哥的身边,轻声道。
  
  “他?”二哥的脸色一变,这一个字说得竟很有几分冷意。
  
  我轻轻挽住二哥的手,低声道:“二哥,不是那样的……我和他,不是像李世民说的那样……”
  
  二哥瞧了我一眼,微微蹙了眉,道:“秦王也是好意,特意去查了。”
  
  我一怔,这话听着耳熟,今天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小谢弟弟也说李世民是好意……我还记得,在山西时,李世民的脸上常常露着三分心计,这也是我当日一见他就不喜欢的原因。可是,现在看来,李世民的心计怕是越发深了,那一番“贤王”的嘴脸,连二哥和小谢弟弟都骗了……
  
  我不想二哥误会,便坐下来,把我和他的事原原本本地道来,山西的相遇,老杨林的有意撮合,我的不告而别,他的那一番情意……一直到这次在临沧河道重逢……
  
  “二哥……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控制不住……想起他,我就总是觉得心疼……”我倚着二哥,已是禁不住地有些哽咽了,“二哥,你要信我,我和他之间,绝没有什么苟且。这两天,我确是因着他没有回来,可那是因为,他是背着人把我藏在船上的,我要离开便要冒风险,而且,看他那个样子……我实在是放不下……”
  
  “小丫,我总是信你的……”二哥叹了一声,道,“只是这一次,小丫,阵前投敌,这样的罪名,连我也护不了你……”
  
  我轻轻笑了,朝二哥靠得更紧了些,道:“二哥,是我的罪,我就自己担着,我不怕。”
  
  二哥伸手拍了拍我,低声道:“小丫,你……还要回去?”
  
  二哥的手碰着了我的伤处,我禁不住身子一缩,二哥察觉了,替我挽起袖子要看我的伤,横七竖八的血印,二哥的手抖了。我知道二哥心疼,忙推开他的手,把袖子放了下来,嘴里只道:“二哥,别看了,小伤而已。”
  
  “是谁!”二哥拧着眉,连牙都咬紧了。
  
  “二哥,你就别问了,我没有什么的,本来就该是我受的……”我抬起头,看着二哥的眼睛,坚决道,“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去,我要和他在一起!”
  
  二哥不说话了,默了好半晌,终于又低缓地开了口:“明日一早,让九弟送你下山吧……”
  
  二哥的语声像是很平静,可我却听出了心痛,我一下子抱住了二哥,哭道:“二哥,你也要多珍重……”
  
  二哥低头看我,手一动,似是想拍抚我,可要近了我,又顿住了。我知道二哥是怕触痛我的伤,早已将二哥的手捧住,轻轻握了握。
  
  “小丫,若得空,也要回来看看娘,还有大哥。”二哥轻声道。
  
  “嗯……”我只是点头,眼泪已模糊了视线。
  
  “小丫……”
  
  二哥还要再说什么,忽然,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急语:“二哥!”
  
  是小谢弟弟。二哥坐直了身子,忙道:“九弟,快进来,出什么事了?”
  
  小谢弟弟推门走了进来,瞥了我一眼,已急着向二哥道:“二哥,登州的人马动了!”
  
  我一惊,是老杨林?宇文化及谋反的事,他应该还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的事?往四明山来了吗?”二哥皱眉问道。
  
  “就是刚才传来的消息,没有往四明山,却像是回兵去江上的,而且,似是赶得很急。”小谢弟弟答道。
  
  “是为着秦王说的事吗?”二哥沉思着自语道。
  
  李世民?我一听到这个名字,便急着追问道:“二哥,李世民说了什么?”
  
  二哥看了我一眼,答道:“秦王说,近日杨广营中会有异变,请我们相助切断登州与龙舟的联系。照现在的情况看,登州的人马怕是得着消息了。”
  
  “可是,各家王爷都没有消息说有人闯入,究竟是谁,竟能越营而过?”小谢弟弟的话语中显然带着几分疑惑和不解。
  
  二哥还没回答,我已经坐不住了,是他!可是……他的伤还没好……宇文化及那一边……还有李元霸……
  
  “九哥,你的马借我一用!”情急之下,我来不及去寻踏雪玉兔驹,这样喊了一声,人已冲了出去,从守门的将士手里抢过佩剑,翻身上了小谢弟弟的马。长剑出鞘,狠命地挥鞭疾驰,心里已是下了死决心,即使是杀开一条血路,我也要冲出去!
  
  我骑着马飞奔,深更半夜的,大多数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已冲了过去。有几个反应灵敏的,被我鞭打剑刺几下逼退了,只是继续往前冲去。
  
  “西面有缺口!”
  
  一声低喝,我匆忙转头,是他……王伯当……
  
  “八哥,多谢!”我在马上抱了抱拳,拨马就往西面冲去。
  
  我心急如焚,这一路上,我马不停蹄地赶路,可夜路难走,我为了避开反王的人马,又不得不绕了路,等我逼近盘陀山,看到前头高高的“杨”字军旗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了。
  
  我隐隐地听到了喊杀声,心下只是着急,想着莫不是已遇上李元霸他们了。当下来不及多想,驾着马就朝大部队突了过去。可我,实在是低估了登州的人马,老杨林亲率的铁骑,久经沙场,训练有素。我突然而入,大队人马竟是丝毫不乱,也不见人指挥,极有默契地裂开一个口子。我心神已乱,想都没想便冲了进去,却不料,我刚一进入,队伍就在我身后合上了,把我困在当中。
  
  我没有趁手的兵器,提着一柄佩剑,苦苦支撑,只是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但是,这些人……为什么源源不绝地涌上来……我的手已经软了,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
  
  “停下!王爷有令,先住手!”
  
  我听到一个声音扯着嗓子喊,周围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我看到远处一面“帅”字旗倨傲地高高飘扬,旗下一个人,背插护背旗,昂首坐在马上,比旁的人都显得高些。
  
  “王爷,我要见他!”我向着那个人影,声嘶力竭地喊道。
  
  一片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身前的人忽地让开了,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我要见他!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冲过去的。
  
  我看见了,那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马,立在队伍的最前头。两旁分明是众多的将士围着他雁翅排开,然而,他那样直挺地坐在马上,周围的人仿佛已是自然地和他拉开了距离。我一眼看去,只觉得他是如此孤独,似是又回复了往日的冷峻。
  
  对面不远处,果然是李元霸,他的锤上已染上了鲜血,一直滴落到地上,他的马就在血泊中转着圈,马蹄踩下的每一步,都溅着鲜血。
  
  “怎么了?你怕了?怕我像在山西一样赢了你?”李元霸仰天长笑,我不禁怀疑,他还是不是那个有些痴傻的孩子。
  
  万里烟云兽一声嘶鸣,他动了……我什么也顾不上了,猛地窜出,一下子抱住了他。
  
  “别去!”我哭了,只是死死地抱住他,“你会死的……”
  
  “哈哈哈!”李元霸一阵大笑,“原来是为着一个女人!”
  
  他的脸上已隐隐有了怒容,低喝道:“放开。”
  
  我一时情急,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你听我说,我是从几千年后来的,你这一去,就会死在李元霸之手,别去……别去!你答应过我要离开这里的……”
  
  他只是静静地听我说着,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我以为他要答应我了,只是惊喜地看着他。却不料,他微抬手肘,重重地撞开了我,一伸手,拿过了挂在马鞍旁的金铛,人已冲了出去。
  
  “不!”我哭喊道,便要随着他而去,忽然有一双手,猛地抓住了我的马缰。
  
  “临阵脱逃,杀无赦!”
  
  我转头去看,那张满布皱纹的威武面容,耸起的眉透着冰冷和无情,可那双眼里,却刻着极深的疲倦,在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无法消泯的苍老。
  
  “丫头,待在这儿吧,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抬手擦干了眼泪,为了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看着阵前的那两人,锤铛相交,我的心就像是在那锤头铛尖战栗,锤与铛的每一次相碰,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李元霸忽地大笑起来,我眼见着他双锤相错,高高举了起来,金铛已无处可避,毅然迎上……
  
  一声闷响……金铛被压得一沉,李元霸将右手锤也交到左手,单手持着两锤,人已从马上直立而起,“嘿呀呀”地狠命往下压着,趁着金铛无法脱身,他空着的右手已抽出了佩剑,“唰”地一声,长剑直刺而入,鲜血喷涌而出,金铛的光辉也被血光掩没,再也无力提起……
  
  “快!”我身旁,老杨林一声低喝,好几个人冒死冲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李元霸已坐回到马上,悠闲地冲这边看着,我看见他歪头冲着我们笑,咧嘴道:“再来那么一下!”
  
  话音未落,他的双锤已连绵砸上,我的眼里只剩了一片鲜红,最后一眼,瞧见金铛,落在了地上……
  
  “不!——”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那会是谁的声音呢?怎么如此凄厉……搅得人心都乱了……
  
  ……
  
  “太医呢!太医!”
  
  杂乱的呼声、脚步声……我几乎是从马上翻下来的,好多人围着他,但一看见我,就自动退开了。
  
  我走过去,在他的身旁跪下,他的身上满是鲜血,我伸着手,却是不敢碰他……
  
  “你来了……”
  
  我转头去看他的脸,只有他的脸上没有染上鲜血,除了略显得苍白了些,仍是平静如常。他淡淡地笑着,看着我,好像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从四明山看了二哥回来,如约和他碰面,我们便要离开这里,一起去过隐居的生活。
  
  “你说,我们去哪里好呢?”我迷迷糊糊地,笑着问他。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轻轻地回答道。
  
  “我想去看看泰山,还想去东海……”我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不禁皱眉道,“呀,不行,你说你怕水呢……”
  
  他笑了,眼里有几分迷离:“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我也笑:“你不怕了,我倒有些怕我会晕船呢……”
  
  “别怕,有我陪着你……”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话语有几分模糊。
  
  “宇文将军,下官替将军看看伤。”
  
  忽然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不禁蹙了眉,还没有说话,已听他喝道:“退下!”
  
  “成都,让太医替你看看。”是老杨林的声音,我闷闷地不做声,恼怒大家为什么只是打扰我们。
  
  “王爷,我们都知道……不要浪费时间了……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他说得好像有些费力,语音也是断断续续的。
  
  老杨林长叹了一声,挥挥手,围在我们身旁的人都退下了。
  
  “你受伤了?”我问他道,他的脸上很平静,我也不着慌,想来定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我没事。”他仍是淡淡地笑,轻声道。
  
  我嘟起了嘴看他,不满道:“你总说你没事。”
  
  他还是笑,忽地咳了一声,鲜血便从他的嘴里喷出,这一下,我慌了神,急道:“你伤得很重!”我的眼睛一直往下看去,他满身的鲜血刺痛了我的眼睛,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好像忽然明白了过来,他被李元霸打伤了……
  
  李……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急急地伸手在怀里摸着,直到指尖触着了一个硬实的小匣,我的心才稍微定了些。我双手捧出了那匣子,向他笑道:“幸好我们有这药呢!”
  
  他喘了口气,脸上烧起了两团殷红,但他终是把血忍住了,淡然道:“没有用的,那是治内伤的药,对这样的外伤,无效的。”
  
  “不……它救过你,一定还可以再救你的……”我哭了,我知道他不忍心看我哭,只要我一哭,他就一定会依了我的。
  
  他皱眉看我被泪水模糊了的脸,轻声道:“你答应过的……”
  
  “你也答应过的!”我哭道,我是答应过他不再流泪,可他也答应过我要好起来的……
  
  他不说话了,终是叹了一声,忽然,他挣扎着要抬手,却只是无力。我扶着他的手,帮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块裹着的巾子,他手一松,巾子便留在了我的手里。我打开一看,竟是昨日分别时,我交给他的那一丸药。
  
  “你……你没有吃!……”我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放不下杨广的,昨日那一去,他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他的脸上像是有几分歉疚,避开了我的目光,只是轻声道:“若是秦王要你做什么你不愿做的事,把这还给他……”
  
  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是顾念我……唯恐我为了这药应了李世民什么……他便是不吃这药,也不要我受委屈……
  
  我捧着那药,只是流泪。他的身子忽地猛抽了一下,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我忙忙地看他,刚才那一番动作像是耗尽了他仅剩的体力,他的脸上已蒙上了灰白,只有脸颊上那两团殷红兀自不褪,好像要灼烧尽他最后的生命。
  
  “别哭,上天待我已是不薄,我还能再见着你……我只恨,没能先遇见你……”他已无力再说话了,我不得不凑近他,才能勉强听清他的声音。
  
  “阿义都告诉你了?”我不禁带笑,想起那日在山西,我匆匆逃离,他让宇文义追出来,我曾说过的话。
  
  “下一世,我一定要先找到你……”他的眼睛好像已睁不开了,可仍不愿阖上,挣扎着,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我,可是,他的目光,已开始散了……
  
  我笑了,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轻声道:“我等你。”
  
  他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却并不曾像往日一样,转瞬即逝,而是在他的唇上流连。
  
  “好好地活着,给我一点时间,下一世,我要第一个找到你……”
  
  “好……为了你……”
  
  我应了这一声,便看到,他的眼睛,缓缓地阖上了,唇边还留着那一个笑,我好像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下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世的故事,请看宇文gg的番外:《上一辈子下一世》
另:虽然宇文gg走了(55555555),但是小瑶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小罗成还在眼巴巴地看着涅……(摸头,好孩子) 



伤宇文秦瑶探墓 悲元庆翠云泣泪
  “小丫,你吃点儿吧,你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二哥在我身旁坐下,只是劝我道。
  
  我不饿,看着满桌的佳肴,就是一点也没有胃口,可是,我怕二哥太担心了,还是点了点头,拿起筷子,随意挟了点儿,塞到嘴里,却是全不知是什么味道。
  
  “小丫,你……”我已是吃了,可二哥的眼里还是忧心。
  
  我向二哥转过脸,笑了笑,道:“二哥,我没事的。”这句话才一出口,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我没事。”他总说他没事的,直到最后一刻,他仍是那么说……
  
  “小丫……”
  
  二哥叫了我一声,我才醒悟过来,刚才我的筷子只是停在半空……忙忙地放下筷子,转向二哥,应了声:“二哥。”可是二哥的脸为什么模糊了……
  
  “小丫,怎么哭了……”二哥伸出手,替我拭去眼里的泪。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那长着茧子的手,拂过我的脸庞,往日惯于驰骋疆场杀敌,这一刻,动作却是那般轻柔,“我答应过你的……”我模模糊糊地道。
  
  “答应了什么,小丫?”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看见二哥又是担忧又是焦急地看着我,忙向他一笑:“二哥,被风吹着了,所以就流泪了……”
  
  “小丫,别骗我了……”二哥轻声道。
  
  我一怔,忽地听到自己在问:“你骗谁呢?”可是,久久地,久久地,没有回答,那一个回答我的人,永远地消失了……
  
  我的手突然冰凉,连心都是凉的了……我几乎是求救地看着二哥:“二哥,我好冷……”
  
  二哥一下将我抱在怀里:“小丫,生死有命,别太伤心了……”
  
  我倚在二哥的怀里,却仍是冷。二哥,我没有心了……
  
  “二哥!”门外,是谢映登的声音。
  
  二哥仍是拥着我没有放开,只向门外喊了一声:“九弟,进来吧。”
  
  谢映登走了进来,向二哥道:“二哥,靠山王杨林回登州去了,太原唐公拥代王侑为帝,现下已向天下宣诏。”
  
  谢映登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我不是不知道,这几日,他们在我面前总像是很小心,说话也不大声。可我,仍能听清谢映登说的话。李世民真是好算盘,先助着宇文化及反了,不仅杀了杨广,连一直以来的眼中钉,杨广最后的倚仗,在山西时未能除去的,这次终于也杀了。老杨林折戟盘陀山,不得不回到登州休养。李世民转脸反目,举着勤王的旗号,将宇文化及囚禁,欺着天下人不知当日江上发生的事,摆起一副忠义的嘴脸,回京城拥帝去了。宇文化及那个老狐狸,自以为除去了所有反对他的人,连李家人也收归麾下,却不料,害死了亲生子,也使自己走向了末日。
  
  “杨林没有出兵长安?”二哥的问话里显然带着几分疑惑,这确实是很奇怪的,就算天下人都不知盘陀山的事,老杨林却是知道的,按照他的脾气,绝不是肯姑息的人,这一次,竟选择偏安登州,实在是让人想不明白。
  
  “靠山王怕是有自己的算盘,”谢映登缓缓道,“再者,他现在出兵,也是师出无名,弄不好,还落个争帝位的指责。”
  
  李家人实在是妙计,抢了这一个先机,却又不自己称帝,只把老杨林弄了个哑巴吃黄连,说不出,也动不得。他此刻若兴兵,天下人只道他是与李渊争权,又有哪个会信他是为杨广惩奸呢……
  
  “和四弟商议一下,也该回瓦岗了。”二哥沉吟了半晌,终于道。
  
  我身子一震,要离开这里了,终于还是要和他分别了……
  
  趁二哥和谢映登都离开了,我一个人偷偷溜了出去,却没有去带我的踏雪玉兔驹,而是把马厩中的另一匹马带了出来。万里烟云兽,他的坐骑,这几天一直被单独关在隔离栏里,不吃不喝,马伕也束手无策。
  
  “我们去看看他吧。”我轻声对马儿说。
  
  万里烟云兽像是通人性似地低嘶了一声,本来这些天一有人近它的身,它就长嘶不已,凶狠地要踢要咬,现在却乖乖地立着一动不动,任我给它上了鞍辔。
  
  “好孩子。”我拍了拍它的颈,它的鬃毛都乱得打了结,当日他在时,总是把它照顾得很好。我不觉心生愧疚,这几日,我只顾着自己伤心,竟没有来看看它,轻抚着它柔软的鬃毛,对它,也对自己许下承诺,“以后,我来照顾你……”
  
  万里烟云兽低下头,鼻尖触着我的手,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手上,我不禁笑,把脸贴在它的额上,轻声道:“以后,你要吃东西。我知道你吃不下,可是也要吃呀,要不然,他会心疼的……”
  
  万里烟云兽又是一声轻嘶,甩了甩头,牵动缰绳抖了抖,我便知道它是在催我了,不觉一笑,拉过缰绳,翻身上了马背,也不去扯缰绳,只对它道:“你知道在哪里的,去吧。”
  
  马儿撒开了四蹄飞奔,载着我在山路上疾驰,到底是他的马,在崎岖的山路上也是如履平地,跑得又快又稳,很快便到了盘陀山侧的一座小树林,当日老杨林打仗行军,匆忙间把他安葬在这里。
  
  稀疏的林木间,地上是青翠一片,唯独那一块,光秃秃地呈现出难看的黑土色,简单地插了一小块木牌,上面只有四个字“宇文成都”,才不过三天,就已剥蚀得几乎看不清楚了。我不喜欢那块木牌,那不适合他,他是如磐石一般坚硬的人,至少也该有一块石碑,不必篆上什么无敌将军、天宝大将……我只想要替他刻上一个 “义”字,在他心里,那是唯一重过我的东西吧……我曾以为我嫉,我恨,我怨……可是到了来,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他,只不过是爱到深处罢了。
  
  “我来看你了。”我立在他的墓前,轻声道。万里烟云兽一声嘶鸣,我不禁笑了笑,拉过它,让它的头靠着我,重又说了一遍,“我们来看你了。”
  
  一时间,我竟想不出话来说,我想问他,你还好吗?可是我没有问就知道,他的回答一定是“好”。我想问,这几日烧得厉害吗?还是都好了?可我也知道,他一定会说,没事。想到后来,我就只是笑,问他:“你说,我这是了解你,还是不了解你呢?”一句话未说完,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一直都不肯和我说真话呢,到最后,也不是骗了我……你分明是要去送死的,为什么骗我!
  
  眼泪模糊了视线,我也不去拭,便任由我的世界变得混沌,好像这样才更真实……你都不在了,我的世界也崩塌了……
  
  我低低地俯下身去,将脸贴在那一片光秃秃的黑土地上,手抚着硬实的土地,就好像抚着他的胸膛。我拼命用力去听,好像还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你要我给你时间,可你在下一世究竟需要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脸便向那土地贴得更紧了些,“这不行,我等不了那么久,我怎么能忍受没有你的时间过去十年二十年那么久呢……”
  
  “三年……”我伏在地上,喃喃道,“我等你三年,三年后,我就随着你去下一世,你答应过的,要找到我……”
  
  万里烟云兽忽地一声嘶鸣,我转头去看,瞧见它正在啃地上的青草。我心里一急,忙起身想要制止它,却发现它并没有把那草吃下去,只是用嘴衔着拔了起来,放在一边,集得多了,再一下子推到光秃秃的黑土上。
  
  我走过去,抱住马儿的脖子,轻声道:“你是觉得这一片黑色太凄惨了吗?我帮你吧……”拍了拍它,我便也蹲下身去,拔起草来,铺在那一片黑土地上。我看着那一块黑色渐渐地被绿色掩盖,明年,这里也会又长出青草的吧……
  
  可是,他是不会再重生了……
  
  我站在那一片已成了绿色的土地前,笑道:“我什么也没有带来呢,别人都会带酒来吧,可是你也不是很喜欢喝酒,又或者是纸钱,可我知道,你也不稀罕那些。想来想去,只有我自己了。”我一直走过去,走到那块小木牌前,把手指放到嘴里,一使劲,咬破了,鲜血淌了出来,我便用手上的血,细细地描那块木牌上的字,宇——文——成——都——
  
  鲜血顺着木牌一直淌到地上,便渗透了下去,我只是看着,我想那血是和他在一起了……
  
  我将那四个字描了一遍又一遍,就像我曾经喜欢沿着他脸部的轮廓描摹,直到鲜血渗入那块木牌,那样深的字迹,应该不会再那么轻易剥蚀了吧……
  
  天色不早了,我若再不回去,二哥会担心的。
  
  “我走了……”我本想笑着和他道别的,可不知怎么的,才说了这三个字,眼泪就控制不住了。我哭得只是身子发软,跪在地上,把那一块木牌抱在怀里,心里却是越发凄凉。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我再也不能抱着他跟他说话,我再也不能倚在他的怀里,看他眯着眼睛和我玩笑……我曾跟他说,他若是去了,我的心也会碎了……到这时才知道,原来他真的走了,我的心也就随着去了,连破碎的残片也不曾留下……
  
  “我爱你……”这一句话,我从未对他说过,我总是想他是知道的,我们之间还需要这样的话吗?可是到此刻,我才懊悔,当日没有将这句话一遍一遍地说给他听……到今日才说出来,也不知他能不能听见……
  
  我终是立起了身来,强迫自己撑起了一个笑:“我走了,恐怕有很长时间不能再来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只是四处看着,好像要把这里的一切,连同他的气息都一起装进心里,“但是你知道的,我的心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我飞快地拉过万里烟云兽,翻身上马,猛地夹紧马腹,飞也似地离去了。我只怕,我忍不住,又在他的面前哭了出来。直到行出老远,我的眼泪才又一次地滂沱而出。
  
  三年……我在心里又对自己说了一次。
  
  第二天,瓦岗人马全体开拔,启程回瓦岗寨去了。
  
  我骑在马上,也不去拉马缰,只是任由马儿随着大部队缓缓走着。二哥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我前头,我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什么,临阵投敌,背叛众兄弟……但这些我都不在乎了,爱上他,我无悔。
  
  行了几日,终于到了瓦岗寨,邱老将军列队欢迎我们回来。回到瓦岗寨,大家都很高兴,排了酒菜,众兄弟在聚义厅坐了,畅饮谈笑。酒过三巡,二哥便立起身来,端着酒杯,向大家肃穆道:“诸位兄弟,此次我们虽能诛杀杨广,得胜回来,然有一人却是无法同我们回来了。元庆虽年幼,但诸次战绩已是赫赫,这一杯酒,敬元庆兄弟!”
  
  大家都站了起来,各各肃然,举起了手里的酒杯,望天拜祭,又一饮而尽。突然,一片寂静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没有压住,猛地抽泣了一声,我循声去看,是裴老将军,元庆的父亲。小程快步走到裴老将军的身边,低声劝慰着他什么。大家也都走过去,宽慰老将军。只有我,朝那边看着,却是不敢走过去,趁着没有人注意,我转身跑出了聚义厅。
  
  我知道小程的后宫在哪儿,便径直走了去,总想着躲是没有用的,这件事,我一定要完成它。
  
  一路走去,有几个侍卫宫女,他们都认得我,也不拦我。我只让他们别出声,自己便走向了正宫。
  
  门半掩着,并没有关实,我从门缝往里看,看到一个柔弱的背影,独自坐在桌前,一盏灯显是许久无人照顾了,似是快燃到了尽头,只是将熄未熄地挣扎着。借着这半明半暗的光线,我仿佛看见,那个人影的肩头在微微地颤抖,她……在哭吗?……
  
  “裴姐姐。”我隔着门,轻声唤了一句。
  
  门里的人影动了,分明是听到了,却并不急着站起身来,我看到她低下头,手里有一点素白闪了闪,是一块帕子吗?她在拭泪吗……
  
  她终是站了起来,向门外淡淡笑道:“是小瑶吗?这么晚了,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我低垂着头不敢看她,只是道:“裴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她像是略迟疑了一下,才道:“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她便走到桌前,挑亮了灯,我一抬头,瞧见她那双眼睛,果然是红肿着,往日的光彩都消泯了。
  
  我和她对面坐下,她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托着头,也不看我,只自顾自地瞧着那盏灯发呆。我本来就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一刻便越发地局促不安,我有一种感觉,她是知道我想要说什么的,可是关于那个孩子,她不想和我谈起。
  
  看着她,我实在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便想着,要不今晚就先回去吧,以后再找适当的时机对她说。我便站起身来,向她道:“裴姐姐,我先回去了,这大晚上的,扰了你这许久,真是对不住。”
  
  她朝我笑了笑,点点头,应了一声:“那小瑶慢走。”
  
  我刚要转身,忽然瞧见她一抬手,手里捏着的那块素白帕子竟是濡湿的,我心里一痛,那一句话脱口而出:“裴姐姐,三儿让我告诉你,不要太伤心!”
  
  她一愣,一时间竟像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我不动,只是立着看她,便瞧见她的眼睛渐渐地湿了,珍珠似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她也顾不上拿帕子去拭,只是哭得倒在椅子里,一个名字冰冷地从她的嘴里透出,直教我寒噤不止:“宇文成都……”
  
  “裴姐姐!”我一下子跪在了她的面前,流泪道,“裴姐姐,你一定很恨他,可是,他……他也已经不在人世了……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裴姐姐,我不敢奢望你原谅他,但是……但是……”我只是重复着“但是”,话却说不下去了,但是怎么样呢?三儿是裴姐姐最爱的弟弟,却死在了他的手上,我还能央求裴姐姐做什么呢……“裴姐姐,你若还恨他,你打我吧,骂我吧,所有的罪,我愿意替他承担,只要他在九泉之下不要再受折磨……他也已是……够苦了……”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她一面流泪,一面伸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想用她的帕子替我拭泪,可是那帕子上已是被她的泪浸湿了,根本没有法子再用。她便看着我,相对而泣。
  
  “小瑶,你很爱他吧……”她拉着我的手,低声道。
  
  “嗯……我爱他……”我看着她,轻声应道,“裴姐姐,你曾说,当你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会知道了。可我与他,明明知道了,却一次又一次地错过,直到现在,阴阳相隔,任凭我怎样懊悔都已是无用了。我只望到下一世,他能如约找到我,我们能够相爱相守,再也不要分开……”  



东岭关秦琼逢敌 铜旗阵秦瑶遇险
  大家在瓦岗寨休养了一阵子,徐茂功便和二哥、小程、魏征商议着要取五关,杀上江都。小程下旨,兴兵二十万,定要旗开得胜,攻克五关。
  
  出征之日,群情激奋,人人都踌躇满志,要立下战绩,好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我独独立在队伍中,周围的欢呼声、金鼓声,都像是与我无关似的。出征便出征了罢,于我已是没什么分别了。
  
  “公主!”
  
  有人在叫我,我一转头,是服侍裴姐姐的宫女。我便走了过去,瞧她可有什么事。
  
  “公主,这是娘娘让我交给您的。”她一面说,一面交给我一个包裹。
  
  自从那次大半夜去看裴姐姐以来,这一阵子我都没再和裴姐姐说过话,偶然遇着,裴姐姐总是礼貌地淡淡招呼一声“小瑶”。我虽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但见她这样,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不怪裴姐姐,至亲至爱的人死了,换作是我,也一样不能释怀的。就比如李元霸,我只望那天雷早日将他打死……
  
  可是今天,裴姐姐会给我送来什么呢?
  
  那个宫女见我接了包裹便走了,我一个人打开了那包裹,里面竟是一个手工编结的平安符,锁形的坠儿,用七色丝绦结出无数个重重叠叠的“平安”,就连一个穗子,一个结都极尽精细,我一看便知,定是出自裴姐姐之手。包裹里还另有一封信笺,我展了开来看,短短几行字,娟秀的字迹教人乍一触目就仿佛寻到了慰藉:
  
  “小瑶,我知你已将生死看得极淡,然仍望你念及秦元帅,念及宁老夫人,念及爱你疼你的人,一切珍重。愚姐无力解你心头苦结,看你煎熬,也是心伤。临得出征之际,结此万千平安,望其助你、护你,平安归来。”
  
  落款是三个字,“姐,翠云”。
  
  我捧着那张纸笺,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直到二哥遣人来寻我,我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那薄薄的信纸已是全被我的泪沾湿了。细心地把信笺重又收好,那一枚平安符掂在手里,竟似有千斤之重。一时间,心里直是感慨,裴姐姐真是奇女子,我能得她这一番情意,真是何其幸也。我把那一个平安符贴身带在颈上,心里只想着,这平安符,我戴它三年,到得期满,再还给裴姐姐……
  
  大军出征,一路浩浩荡荡地行来,第一关便是杨义臣的东岭关。
  
  杨义臣是隋朝有名的元帅,不仅武艺高强,阵法兵书也都是精通。他听闻消息说,瓦岗大军来犯,便在东岭关摆下双阵,外有八面金锁阵,内有铜旗阵,专等瓦岗军到。八面金锁阵变幻莫测,一入其中,方向难辨,铜旗阵乃是依着各方的八杆铜旗调度指挥,铜旗杆中多是机关暗卡,控制着铜旗阵中的各样陷阱暗哨,若是不知道厉害的贸然闯入,东岭关不用一兵一卒,就可叫他有去无回。
  
  那一日到了东岭关外,大家见了这等阵势,各各都是犯难。徐茂功便向二哥建议,先带一小队人马去闯关探探虚实,二哥点头称是,当下点了单雄信、王伯当、谢映登等数十人,连我也在其中,一行人便往东岭关而来。
  
  我们先从东面入,不料刚触动阵法,便是万箭齐发,大家各各舞动兵器挡箭,大将们虽可挡得箭矢,那些军士却有好些中了箭,一时间,惨呼声顿起。二哥忙忙下令,从东面转往南面,谁料想这里更是吓人,四面都是绊马索、陷马坑,陷马坑里满是铁蒺藜,一落下去,定是再不可能生还的。二哥当机立断,下令全队后撤,大家急急地往回跑,我一边跑,一边往后又瞧了一眼,恰看见那几杆铜旗,又高又粗,阴森森地矗在阵中。
  
  回到营中,人人都是面带颓丧,立在帐中默然不语。今日一战,我们只不过是在东岭关的外沿触了触八面金锁阵,连阵中都没有进去,更别说里头的铜旗阵,伤亡已是这般惨重,好几个弟兄死在了箭下、陷马坑中。这一关,如何破去,人人心里都没底。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外头忽然有人来报,说翼州张公瑾求见秦元帅。
  
  张公瑾,大家都是认识的,是小罗成的家将。二哥听了这一声报,面上已有了喜色,早站了起来,赶着让请。
  
  张公瑾进得帐中,先和大家见了礼,二哥便问起他是怎会到此的,张公瑾回了缘故,原来杨义臣与姑父罗艺曾是至交,此次杨义臣摆此铜旗阵,便专程差人前往北平,相邀姑父来此做阵胆。姑父因边防要务在身,走不开,就让小罗成来替他做这个铜旗阵的阵胆。
  
  听了张公瑾的话,大家的脸上都更添了忧心,本来铜旗阵已是够难对付的了,现在还加了个小罗成,小罗成的能耐,大家不是没见识过,这次奉父亲的令来相助杨义臣,就算他有心相助,怕是也无能为力。
  
  帐上一片寂静,人人心里都在打鼓,惟有徐茂功,忽地向张公瑾悠然笑道:“张将军,老兄弟独差张将军到此,想是别有话说?”
  
  到了这时候,那张公瑾才把真话说出来,向二哥抱拳道:“元帅,我家公子特差小将来告诉秦元帅,铜旗阵之事,先莫着急,且缓得一缓,等公子想出计策,送出阵图,再一举破去。”
  
  张公瑾这一说,连二哥的脸上都现了讶异,便听二哥问道:“张将军,表弟的意思是……要助我们破阵?这岂不是违了姑父的令?”
  
  张公瑾哈哈一笑,道:“元帅,我家公子离开翼州之时,夫人就交代了,切不可听王爷的令,到得东岭关,定要助元帅破得此阵,保瓦岗旗开得胜!”
  
  这话一出,帐中各人都是喜上眉梢,有小罗成助着瓦岗,那无疑是得了力助,杨义臣对小罗成也信赖得紧,未料着他竟是胳膊肘向外拐的。我也不禁笑了笑,我以前就觉得,姑母与姑父,不像是这个年代的一般夫妻,姑母之于姑父,从来也不曾是一个从属的地位,而这一次,姑母更是公然拗了姑父的意思,偏偏小罗成也是愿意听母亲的话。
  
  张公瑾交给二哥一封信函,上头有姑父北平王的大印,说请二哥三天后派一人,持此信函前往东岭关,只说是翼州来的家人,以这样的身份混进去,将来往来通传讯息就便利多了。
  
  二哥接了,大家一起送张公瑾出营,便回营各自准备去了。
  
  铜旗阵是有希望破了,二哥一定很高兴。忙过了安营的诸般事宜,大家都回去休息了,我一闲下来,就总是觉得心里空空的,知道定是睡不着,便一个人往后营行去,一路上只是麻木地想着。近来总觉得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让我去做的,我便去做,只是好也罢,歹也罢,都似是与我无关。
  
  我一路行到马厩,去瞧瞧我的踏雪玉兔驹,马儿看见我,也是喜欢,一声嘶鸣,像是欢迎我似的。我便走过去,轻轻地拍抚它,又想起万里烟云兽,这几日,万里烟云兽像是好了一些,也肯吃喝了,我便把它留在瓦岗,此刻想起,又不禁有些记挂。
  
  我的手顺着踏雪玉兔驹的鬃毛往下,忽地触着一块结痂的硬块,我不由仔细看去,那是灼伤的伤疤,是……那一次吗?那一场夺去了三儿生命的大火……
  
  我的手兀自抚着那一块痂,心里只是酸楚,近来倒不大觉得心痛了,仿佛痛到极处,也就麻木了……
  
  “小丫。”二哥不知什么时候,竟到了马厩,唤我道。
  
  我转过身,向二哥笑了笑,应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二哥走了进来,瞧了我好一会,忽然叹了一声,却是不说话。
  
  我便笑,向二哥道:“二哥,你这是怎么了?表哥来助着二哥破阵,怎么二哥反倒叹起气来。”
  
  二哥有好一阵不曾开口,到最后终于说了一句:“小丫,你这样,二哥看着,也是心疼啊……”
  
  我心里一抽,面上却仍是带着笑,轻声道:“二哥,你说什么呢?我不是挺好的。”我嘴里虽说着这话,心里却像是憋着一口气,喉头只是哽着,好像再多说一句,就要忍不住抽泣出声了。我赶忙向踏雪玉兔驹埋下头,不想教二哥察觉。
  
  二哥不说话了,又轻叹了一声,忽地转了话题:“小丫,我找你是想交给你道令,便是三日后假扮翼州家人前往东岭关找表弟。因是小丫年纪小,扮作男孩子不易引人怀疑。”
  
  我忙忙地点头,我是巴不得有些事做,这阵子,我是闹静都不得宜的,若是周围闹了,我便会越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只觉得那闹声刺耳,可若是四周一静,我又会觉得,那样的静谧好像要把我吞噬了似的,总是不自禁地要想起过往,可思绪略一触着那一点,不及细碰,就胆怯地赶紧逃开。我害怕把那一段回忆揭开,可是连回忆都失去了,我还剩下什么呢……
  
  三日后,我改了男儿装束,骑着马特意绕了路,从翼州方向驰向东岭关,一近了关卡,就大声喊道:“翼州来人求见罗公子!”
  
  城楼上无人应答,我等了半天,不得已,只得又喊了一声:“求见我家公子!”
  
  这一次,城楼上总算有人探出了头来,还不忘拿盾牌挡着,朝我看了一眼,冷冷地丢下两个字:“等着!”又没了踪迹。
  
  这一等,我直从早上等到中午,直等得口干舌燥,也再没个人出来应声。我心下已是大为奇怪,按理,小罗成应是东岭关的上宾,如今家里来人,好歹也该有人接待,就这样让我等着,于情于理都是不合。
  
  我有心想再叫,但又一想,看刚才那人的态度,怕是再叫也无济于事,没奈何,只得再等。一直到午时过后,才终于有人出来了。
  
  “姓甚名谁,可有凭证?”一句话,公事公办的口吻,冷冰冰的连眼睛都不屑于朝我瞥上一眼。
  
  “小人姓罗名瑶,有北平罗王爷书信一封在此。”我粗起嗓子,大声答道。
  
  来人接过了姑父的信,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好半晌,又是一声:“等着!”随即便连那扇好不容易打开的小角门也关上了。
  
  又是一番好等,门终是又开了,里头一个声音说了句:“进来吧。”我总算松了口气,道了声不知所谓的谢,拉着踏雪玉兔驹走了进去。
  
  进了东岭关,我跟着来人一路行去,那人就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好不容易到了一所宅子前,那人领着我进了屋,又是一句话:“在这儿候着!”转身便走了出去。
  
  我在黑暗中侧耳细听,果然听到锁舌“咔”的一声响,听着外头的脚步走远,我忙跑到门前,伸手推了推门,果然,上锁了。
  
  到了这一刻,我也不由得着慌了。是那封信出了纰漏吗?想想又绝不可能,那信是张公瑾交给二哥的,本来就是北平的东西,任你再看也不会假。那么,是小罗成在这里露了马脚?可是,以小罗成的智谋胆识,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就出差错?
  
  我从早上起就没有吃过东西了,先前在烈日下暴晒,如今又被一个人扔在这四面不透风的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不自觉地生出了惧意,好像黑暗中,哪里都会生出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又总是在我身后,惶急地一转身,又瞧不见,静了一刻,又觉得那东西到我的近前来了,心里便越发恐慌。
  
  隐隐地,我好像听到战鼓声,心竟莫名地揪了起来,我想走过去,好听得更清楚些,却不料我的腿已是软的了,刚走了半步,便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只觉得手心冰凉,不自禁地把手缩到衣服里取暖,却不料,只是让自己的整个身子也都冷了。
  
  我听到一个人的大笑声,听到马嘶声,还听到“当”“当”的兵器相碰声……这一切都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不,一定是听过的!可我用力去想,却就是想不起来,只把自己弄得浑身无力,虚脱似地倒在地上。
  
  冷……这似乎是我唯一残存下来的感觉。先是觉得身子下的石地很冷,到后来,便分不清究竟是我的身子冷,还是那石头地面冷,到最后,便连那“冷”都觉不到了,或许是我的身体和那石头已是一般冰冷了,我迷迷糊糊地想。黑暗中似是瞧见有一点一点的光点向我游近,我竟不害怕了,睁着眼睛数那些点,一……二…… 三……数不过五,就乱了……那些点就在我面前旋啊转啊,怎么也数不清……
  
  忽然,“当啷”一声巨响,剑一般地刺入我的耳里,我不觉皱眉,恨着那声音,只愿它快些消失。然而,那刺耳的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近了。
  
  有人一下子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大声喝问:“说!罗艺让罗成前来,到底安着什么心!”
  
  我有些恍惚,这一句问话让我下意识地觉得紧张,想要集中注意力,可只是无力。我“嘿嘿”地傻笑起来,模模糊糊地道:“阵胆……”
  
  “胡说!就罗成那样,还能做什么阵胆?!”那个声音粗而沙哑,分明裹挟着怒气。
  
  他提起阵胆,我便顺着他的话意重复了一句:“阵胆……”
  
  那个声音忽地恶狠狠地恨了一句,我便只听到“呛啷”的一声脆响,寒光一闪,一股冷森森的寒气已是一怵一怵地刺着我的颈项,那个声音已到了我的耳边:“说不说?不说就杀了你!”
  
  那一股寒气刺得我连舌尖都像是在打哆嗦,可我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快意,不自禁地笑起来,这一次,竟说得很是清晰:“阵胆!”我看着面前的那双眼睛,黑色的眼珠像是格外的大,连眼白的位置都占去了,听我这样说了一句,便只见那瞳仁迅速收缩,越发显得眼球大得惊人。
  
  我觉着脖子上已有一丝刺痛,我知道那刃尖定是已割伤了我的颈。要死了吗?我想,并没有觉得快乐,也没有感到悲哀,我只是怕,到了下一世,他不能找到我……
  
  他……这个念头甫一起,我的心就猛烈地抽动起来。不行!我还不能死!我拼命地弓起身子,整个后背都往后缩,右手手肘蓄了全身的力,狠命地往后一撞,左手对着那一点寒光,猛地迎上,顾不上手背处传来的剧痛,只是用力推开,身子已往下沉去,脚下一旋一转,错步滑开,眼角瞥见一道震惊的注目,越发不敢停顿,只是往有亮光透进来的地方冲去。
  
  不料,才走出没几步,我脚下就直是发软,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已追了上来,我的心里渐渐地起了一阵绝望,只是用尽气力奔逃,可我的步子已是无法控制地缓了下来……
  
  “住手!”
  
  慌乱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清泠泠地,英气逼人。一个银白的身影挟着几缕金光,早已迅捷地扑上,拦住我身后那个紧追不舍的人,右手一兜,对方的佩剑已到了他的手中,只听“叮当”地一声,刚才还架在我颈项上的短剑已被撞落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群里的话偶看到了……偶以后一定争取一过十二点就更新……
番外偶一定好好写……免得被砍死……
顶锅盖遁走……    





罗成计谋铜旗阵 秦瑶释怀东岭关
  “东方伯!你简直是胡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
  
  “杨伯伯,您若不满意我,罗成这就回翼州去。”这个声音很熟悉,可是,我印象中,这个声音从来也不曾像此刻这般绵软无力。
  
  “贤侄,怎么这样说,东方伯干的事,我真是一概不知啊……”苍老的声音忙忙地应着,显然已透着几分急切。
  
  我茫然地抬头,刚才那一个银白的身影,果然是小罗成,只是为什么,他的脸上也是苍白的,身子就和他的声音一样虚弱,似是不得不靠着张公瑾的搀扶才勉强能站稳。
  
  “杨元帅,方才您也看见了,要不是我家公子赶到,瑶儿是生是死还未可知呢!”张公瑾哼了一声,又接道,“再有尉迟将军……”
  
  张公瑾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听到一个声音悲愤地抢道:“杨元帅,你倒是说说,我兄弟究竟干了什么,要开了机关对付他?!”
  
  我偱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攒着拳头,脸涨得通红,瞪着眼睛往这边看着。他的身旁,躺着一个人,那个人……我只瞧了一眼,身子就凉了……那个人,满身鲜血,无力地躺在地上……这个情景,很熟悉……很熟悉……那一天,他……也是如此……
  
  我只觉得昏昏沉沉的,他们好像还在说着什么,我却一句也听不到了。我的眼里,只剩了那一片鲜红,眼睛分明被那样的红刺得生疼,可就是没法移开视线,像是胶住了似的,只觉得钻心的疼,却还是止不住地要去看……
  
  恍惚中,好像有人拉着我往前走,我便跟着虚飘地迈步,有人扶着我坐下,我便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心神都只是混沌一片。
  
  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我的耳边重复着什么,我终于渐渐地回复了一点意识,便听到那个人好像在说:“你怎么样了?他没伤着你吧?”
  
  我是隔了一刻才有些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手背迟钝地传来一丝一丝的隐痛,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手上一片触目的白,映着斑驳的红。我一看到那个颜色,心就抽紧了……
  
  “血……”我喃喃道,“他流了好多的血……”
  
  “尉迟北吗?”有人立即回答了我,“不要紧的,那是装出来吓他们的,没事。”
  
  “骗人……”我含混地念叨,“那么多血……怎么会没事……烧得那么厉害……怎么会没事……”
  
  我忽然就想要哭起来,没有什么缘由,只是一下子情绪失控,泪便决堤似地涌出,我呜咽着,抽泣着,终于成了嚎啕大哭。
  
  “迷了心窍了,”一个声音在叹息,“让她先睡一觉吧。”
  
  我还没有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就有一块半湿的帕子覆了上来,帕子上的味道很奇特,我闻着那味道,便觉得困意渐渐袭来,不大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起先,我只是在一片黑暗中沉浮,忽然,不远处的一点微光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便靠了过去。那是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对面站着。女孩似是很高兴,唇边漾着笑,一双眼里,几分幸福,几分调皮,活泼泼地流蕴着灵动的神采。她对面的男子也在笑着,然而他的眼睛却是深邃了许多,唇角虽也是含笑轻扬,可眉眼间却有一种决然的意味,目光时时地凝注在女孩的身上,每当女孩笑得弯了腰,男子墨似的黑眸里便会流露出一点不舍,这是他只在女孩看不到时才肯放纵自己微微表露出的。
  
  难怪那一日他不肯陪我去四明山……难怪他会奇怪地误解了我的话……难怪他会忘了约定见面的地点……我现在是都明白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我能早些察觉……早些……
  
  “瑶儿!瑶儿!”
  
  一个声音急迫地呼唤我,把我从那一团黑暗中拉了出来,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又泪流满面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那一张关切的脸庞,微蹙的眉间凝着忧心,一双眼睛焦急地只是看我,我一下子哭出了声,泣道:“表哥,如果我能早些察觉,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这句话,猛然间脱口而出,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那一刻,虚脱似地只是觉得疲倦,心里却反倒像是轻松了不少。我虚弱地无力哭泣,泪竟是少了,只是抽咽着,身子止不住地战栗。
  
  站在我面前的人没有立即应我,只递给我一块帕子。我接过,还未及拭,手便垂下了,只是觉得没有一点气力,好像全身的力都因方才那一场哭被抽空了。他看着我,叹了一声,扯过那块帕子,凑近我,轻轻地替我拭去了泪。
  
  “如果他没有战死,瑶儿会和他在一起吗?”这一句问话,轻轻淡淡地道出,话语间不急不焦,只有隐然的关切教我不自禁地感动。
  
  “嗯。”我点点头,“他说过,如果杨广平安过了四明山,回到京城,他会向杨广辞官退隐,从此后,便只有我们两人。”我久已不曾和人谈起他,那像是一种禁忌,我既害怕想起了会再一次受伤,又像是一个守财奴似地将这些回忆珍藏,不愿与人分享。而现在,我竟将这一段往事轻轻道来,好像将一幅画轴缓缓展开,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很自然。
  
  “如果早些察觉了,瑶儿可是会把他留下,不让他上战场?”
  
  我身子一震,转脸去瞧,那一张年轻俊朗的脸上敛了英气,此刻显得很是平静,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方才那一句问话,我竟似是觉出了些许不豫。
  
  “我要把他留下,如果那时我就能察觉,他是会依我的……”我的眼睛又湿了,悔恨几乎要把我整个地吞噬了。
  
  “若是那样,还不如战死沙场呢。”这一句话,仍是淡淡的,可话语中的那番无情,已教我不寒而栗。
  
  “你胡说!生总是胜过死的!”我大声道,心里已是懊恼,为何要说给人听呢,旁人总是不能理解的。
  
  “你可曾想过,他若依了你,便是背弃了他这一生所相信、所坚守的东西?君臣之义,人伦纲常,你是要他对他的君见死不救!”
  
  这个声音,如此冰冷,如此绝情,利剑似地直刺进我的心里。这些话我从未想过,我只是想要他活着……
  
  “无论怎样,他会活着……”我把脸埋在掌心,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句话挣扎着说出。
  
  “那又怎么样呢?即使他活了下来,可他会憎恶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你觉得他会好过吗?”
  
  一句一句的话语像尖刀似地在我的心上割着、剜着……可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你只是自私罢了,你要他活着,陪着你,可你却丝毫不去管他的感受……”
  
  “不!”我再也忍耐不住,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不是的!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怎么会说要辞官归隐呢!”
  
  罗成看着我,半晌都没有再说话,到最后,终是叹了一声,轻声道:“他说这话时,一定很痛苦……”
  
  “不!他是笑着说的!”我伸出双手蒙住耳朵,可那语声虽然微弱,却任凭我怎样用力都挡不住。
  
  “像他那样的人,自当疆场叱咤,马革裹尸。若是他甘愿放弃了,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对自己绝望了……”
  
  “绝望……”我怔住了,泪已不知不觉地滚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是不能再好起来了吗……他看着我笑时,其实心竟是苦的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呆呆地道,心里只剩了一片空白。
  
  “爱一个人,便应当尊重他的选择……给她自由……”
  
  那一天晚上,我最后记得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瑶儿,公子让你给杨虎将军送样东西!”张公瑾站在门口,点手叫我。
  
  “来了!”我应了一声,便跑去接了,是一柄剑,黄金锻造,玉石缀嵌,真可谓是华贵异常。我心里清楚,从这里到守在铜旗阵南面的杨虎处,是一定要经过西北和西南旗杆哨卡的,甚至,我若有意取道稍偏一些,还可以窥见正中的指挥塔。
  
  我捧着那柄剑,故意走得很慢,装作贪玩地东张西望,偶尔瞧见守兵,不等他们问,我便把那一句话说得脆响:“我家公子让我给杨虎将军送剑去!”大家都呵呵地笑,说着“去吧!去吧!”却也有几个人,阴沉着脸躲在后头一声不吭。杨虎是杨义臣的次子,因东方伯与大哥杨彪交好,素来与他不和。这一趟,我心里已是明白,这里虽是铜旗阵的西面,但镇守东方的东方伯也有着自己的势力。难怪当日我来时,东方伯如此大胆,竟敢私自将我扣下,现在看来,他在这铜旗阵中的势力怕是连杨义臣本人都不敢轻视了。
  
  杨虎满面堆笑地把我迎了进去,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家人,他却是杨义臣的二公子,根本不必如此待我。我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将剑交给了他,一边道:“杨将军,上次我家公子听说杨将军爱名剑,这一柄宝剑是公子从北平带来的,这次特差瑶儿前来相赠将军,但望将军喜欢。”
  
  杨虎一脸的喜不自胜,接过了剑细细地看,指尖抚上那些名贵的浮雕玉石和各色宝石,眼里是一派的钦羡和赞美,连声道:“好剑啊好剑!真不愧是北平王府的宝物,实在是好啊!”
  
  我看他那副样子,已是暗暗好笑,索性再加上一句:“杨将军,这剑是我家公子贴身相随之物,前日东方将军爱极,想向公子要,公子都不肯呢!”肚里嘀咕:反正杨虎和东方伯平日里话都不肯说一句的,这谎话多半不会被拆穿。
  
  “那是,那是!杨虎是多谢罗贤弟了。”杨虎连声称是,一忽儿又四下望望,神秘地凑近我,低声道,“其实那东方伯就是个粗人,他哪儿懂这些啊,就给了他,也是暴殄天物!”
  
  我一路走回去,罗成正在书房,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旁张公瑾、史大奈、尉迟南、尉迟北他们都在。小罗成好算计,一到东岭关就使出闭气功,装出一副病弱的模样,三天两头要闭门养病,弄得杨义臣他们轻易都不敢过这边来。
  
  “瑶儿,你回来了,那边怎么样?”小罗成把笔一扔,迎向我笑问,那一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模样,若教杨义臣瞧见了,怕不要惊掉了下巴。
  
  我不觉有些感慨,当年那个 “小丫头”长“小丫头”短的小罗成,在瓦岗时红着脸说不知该怎样称呼我的小罗成……到如今,终于那样坦然地把我叫做“瑶儿”,而我对他,那一声“小罗成”也已是渐渐叫不出口了。
  
  “表哥,东方伯的势力确实不容小觑。”我把一路上所见一一道来,末了还转述了杨虎的话。
  
  大家都笑了起来,罗成便道:“好剑?那柄剑顶多只是华而不实的虚物,空有三尺,却无青峰白刃。”
  
  史大奈已在一旁应和:“可不是!上好的兵器要的就是那一种精气神儿,有了气势,就是生铁打造的又有何妨,便如天宝大将的凤翅镏金铛,那才称得上是宝物利器!”
  
  一听到那几个字,我已是禁不住地心神动荡,只是,我的心里已不似从前那样悲戚,虽是免不了的感伤,但自是另有一番骄傲,便从心底蔓延开来。我的他,即使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可他的为人、他的武艺仍是会教人牢牢地记着。
  
  别人还没说话,尉迟北已开口驳道:“说什么无敌将军,前后两次败在李元霸手上,这一次索性就丢了性命,还有什么可说的?”
  
  尉迟北还没说完,我的拳头就已紧紧地攥了起来,狠狠地冲他瞪眼,几乎立时立刻就要喊起来。不料一旁的张公瑾早已走了过来,一声轻嗽拦了尉迟北的话。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我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跳得极快,已是辨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愤怒还是伤痛了,或许两者都有,若不是张公瑾寻了个借口,把尉迟北他们拉走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是不是能憋住那股无名火。
  
  书房里只剩了我与罗成两人,罗成便坐到桌边,唤了我一声:“瑶儿,你过来看。”
  
  我走过去,低头往桌上看去,原来罗成方才写的不是字,而是一幅阵图。
  
  “这是铜旗阵和八面金锁阵的阵图,”罗成指着图道,“只是这一张图,我不能让你带着回去,太冒险了,你把它记熟,到时好引表哥进阵。”
  
  方才尉迟北的话仍压在我心上,我不得不强打精神,听罗成这番话。
  
  “瑶儿,告诉表哥,要破铜旗阵,需得使锤的。锤重力猛,当可砸倒铜旗。”
  
  锤……我一时恍惚起来,不自觉地轻声道:“他的金铛,有三百五十斤……”
  
  屋子里静了半晌,隔了许久,才听罗成缓缓道:“他是一个英雄。”
  
  “英雄……”这两个字,念在嘴中,我竟是又想哭又想笑,英雄……他为这两个字,送了性命呵……
  
  “为英雄者,单有武艺不够,单有蛮力不够,智谋、胸襟、忠肝义胆……李元霸不是英雄,而他是。”这几句话,凝神道来,每一个字都似是千金之重。
  
  我怔了良久,竟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喃喃地问道:“那真的,是他的选择吗?”
  
  对面那双眼睛便只是看着我了,那一个字,答得沉稳、坚决:“是。”
  
  我含着泪笑:“那一刻,他看上去确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终于能按着自己的心意,他也一定很高兴……”
  
  不知什么时候,罗成已走到了我的身边,双手扶着我的肩,却不说话。我看着他笑:“只要他快乐就好了……我即使见不着他,他也永远都在我心里……”
  
  从那以后,我常常和罗成谈起他,虽然他不在了,但是,能和一个人谈他的点点滴滴,回忆他的过往,便好像他仍然和我在一起。我发现,虽然小罗成年纪和他差着许多,成长的环境也是迥然不同,但很多时候,罗成能够看透我弄不明白的东西。
  
  “你说,他那时为什么不肯接那一块‘无敌’金牌了呢?我才不信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比不过李元霸呢!”我皱着眉问罗成。
  
  “他只是在和自己治气罢了,”小罗成翻着手里的一册书卷,头都没抬,只从眼角瞥了我一下,回答得似是很随意,“像他那样的人,能击倒他的只有他自己。”
  
  有时我高兴起来,便会缠着小罗成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说,他会到下一世等我呢。表哥,你倒说说,他若到了下一世会是什么样的呢?”
  
  罗成拧了眉,难道:“下一世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便不依,缠着他道:“表哥,你就说说嘛!只当是猜谜!”
  
  “嗯……”罗成苦着脸,把这一个单音节的字拖长了数倍,“还会是个将军吧……”
  
  “不!”我心里一抽,已是急道,“我不要他再做将军,我情愿他是一个打猎的……种田的……只是,不要再做将军……”
  
  下一世,我要自私地让你只守着我……





破铜旗罗成立功 伤东方秦瑶报仇
  从我到东岭关,已过去了五天,小罗成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他自己装病不能经常外出,便让我、张公瑾、史大奈等人借着各式各样的借口在铜旗阵里转悠。本来铜旗阵的机关是常常开着的,但因上次尉迟北奉命去找杨义臣的时候,“不留神”走入了铜旗阵的机关迷阵,“伤得极重”,此后铜旗阵的机关便只在亥时至丑时开启,白天是无虞的。这样,我们即使对铜旗阵不熟,也可放心地在其中行走,每次回来,便将阵内情况告诉罗成。
  
  罗成一直在绘那一张阵图,铜旗阵的阵法机窍,他懂得绝不比杨义臣少,只是这铜旗阵布置在东岭关,略有变化,阵图绘出了大概以后,他便需要将细节处摸索着补全。
  
  一连五天,大家忙忙碌碌,阵图绘得差不多了,而杨虎与东方伯的关系也成了剑拔弩张,火苗已有了“毕剥”爆裂之声,大火一触即发。
  
  “是时候了。”第六天早上,罗成长身立在书房中央,目光烁烁,短短四个字掷地,屋里众人已是振奋。
  
  “也该让那东方伯瞧瞧我们的厉害了!”史大奈第一个开口道。
  
  他这一句话,引来大家齐声的笑。因为罗成装病,东方伯瞧我们,那目光总少不得轻蔑,有一次,他甚至当着张公瑾的面,把罗成叫做“病美人”,只把大家气得几日都不得劲。说起来,虽然杨义臣碍着姑父的面子,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半也是不快的,怪着姑父怎么让这一个生病的孩子来了。自罗成到了东岭关,别说什么做铜旗阵阵胆,便是一句兵法战况,杨义臣都从不曾跟罗成提过。
  
  “这几日,确是憋闷得紧了!”就连素日沉稳的张公瑾也不禁喜动颜色。
  
  便有尉迟南、尉迟北兄弟两人赶着去请杨义臣,只说公子今日精神大好,相请杨元帅叙话。这一边罗成披挂齐备,连同张公瑾、史大奈,甚至我都是甲胄鲜亮,大家各提兵器上马,一路行至铜旗阵帅台,专等杨义臣到来。
  
  不大一会儿,杨义臣便和尉迟南、尉迟北一起到了,还未及近前,只远远瞧着了我们,已要紧先喊了起来:“贤侄,怎么到阵中来了,你身子骨弱,好生调养要紧啊!”
  
  我禁不住抿着嘴笑,朝一旁的小罗成瞥了一眼,只见他手里一杆五钩神飞枪,座下一匹闪电白龙驹,银盔白袍,金丝绣的团蛟,阳光下熠熠生辉,银盔上雕的双龙张牙舞爪,要抢一颗金珠,正中高挑着一簇红缨,颤动间一派睥睨傲气。再看他脸上,哪里还是往日运着闭气功装病时的模样,粉面朱唇,目如点漆,真是丰神俊逸,顾盼生辉!
  
  “杨伯伯!”见到杨义臣,小罗成已催马迎了上去,就在马上一躬身,抱拳称了一声,这三个字,中气十足,尾音里都是勃勃的生气。
  
  杨义臣怔住了,直愣愣地瞪着罗成的模样,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呆若木鸡,“贤……贤侄……你……你……”杨义臣只把这一个“你”字结巴地念了好几回,好不容易才接道,“你的病……”
  
  小罗成朗声一笑,到这时还不忘暗里损上杨义臣一句:“多亏了杨伯伯照顾周到,小侄在这里养着,觉得比在家时还精神多了!”
  
  罗成这话里多少是有些讽意的,然而杨义臣此刻早已是喜上眉梢,哪里还会在乎那些。
  
  “贤侄,你现在这铜旗阵中,可是要叙什么话呢?”杨义臣看着罗成,那一句话里虽仍有些怀疑,可目光中已满是期待了。
  
  “杨伯伯,今日罗成便要演阵!”小罗成昂起头,说出话来虽未见大声,但分明已是震着所有人的心了,“就请元帅将阵内机关尽数开启!”
  
  杨义臣也是神色一紧,已是急忙劝道:“贤侄,那样太过冒险了,我看就不必了,贤侄只消这样走上一程便好。”
  
  罗成还未说话,不想一旁竟有一个人好心来帮腔了。东方伯不知什么时候得了消息,也赶了来,这个时候,便扯起一个别扭的假笑,向杨义臣道:“元帅,罗公子既是说下这话来,那定是有十成的把握了,元帅倒是不要阻了罗公子的兴才好。”
  
  东方伯这么说了,罗成的意思又是坚决,杨义臣只得下令,将铜旗阵的机关全部打开。眼看小罗成催马便要踏入铜旗阵,杨义臣禁不住再三叮咛:“贤侄可要小心!”
  
  我心里清楚,杨义臣这般忧心,有一半是为着姑父,若是罗成在这里有什么闪失,他不好向姑父交代。再有一半,也当是因着惜才,今日的小罗成不同往常,如此人品,很难不教人一见倾心。
  
  “省得!”罗成应了一声,闪电白龙驹已是四蹄翻飞,窜入了铜旗阵。
  
  我们在阵外,先还见着闪电白龙驹迈着小碎步,一步一步地绕着机关而行。铜旗阵机关重重,能走得这般平稳已是不易,偏小罗成还要行险,故意往那机关触点迈上一步又缩回半步,堪堪避开,叫人看着只是悬了一颗心,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我偷眼瞧杨义臣,老元帅的脸已是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额头鬓角,豆大的汗一颗一颗地往下滚。到得后来,闪电白龙驹竟是越行越快,索性跑了起来,就见它时而腾左时而窜右,方向急转,速度都不曾慢下来。这一下,别说杨义臣了,就连我和张公瑾他们,都已不由得紧了脸色,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
  
  也不过盏茶功夫,小罗成竟已是一圈走了下来,回到帅台,气不喘,面不红,笑吟吟地一抱拳:“罗成献丑了!”
  
  杨义臣是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答的,一连几个“好”字,一个比一个实重。一旁东方伯早已阴着脸,一声儿都不吭。
  
  “这算什么!”小罗成还不甘休,一挥手,满不在乎地道,“我再给杨伯伯走一个反八卦!”
  
  这一句话说出来,在场的人是没有一个不心惊的。铜旗阵是按着八卦八方布下的,罗成方才走的是正八卦,也就是从生门入,从休门出,这是大多数熟悉阵法的人都会选择的路线,也几乎只有这条路才有希望活着走出来。而这番,小罗成说的反八卦,乃是从休门入,从死门出,一般而言,入了阵的人,近了死门,那就是死路一条了,极少有人还能从死门活着走出来。
  
  杨义臣又惊又急,看上去,他已是肯定,小罗成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在说大话了,忙忙地拦,连哄带劝:“贤侄,反八卦就不必了,贤侄对阵法之精熟,已是无人不心服了。”
  
  谁料想,小罗成根本就不理他,只说了声:“我去了!”催马就入了休门。
  
  这一回,一干人等只觉得风驰电掣,几乎都没看清罗成的动作,就见那一人一骑已绕阵一周,从死门窜了出来。闪电白龙驹要弄精神,滴溜溜地一个转圈,唰地停在当场,一声长嘶,震慑人心。
  
  整个铜旗阵都静了下来,好半晌没有一点儿声音。忽然,不知是什么人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很快传了开去,倒似是整个铜旗阵都在鼓掌,就连杨义臣,也望着罗成,郑重地拍了三下手:
  
  “贤侄,这阵胆非你莫属!”
  
  杨义臣一句话出口,我已暗自长舒了口气。一番功夫没有白费,杨义臣将铜旗阵阵胆交给了罗成,便等于将这东岭关拱手送给了瓦岗。
  
  当天晚上,小罗成亲自把我送出了东岭关,临行嘱咐我道:“丑时一刻,铜旗阵的机关会提早关闭,万不可误了时辰。”
  
  我看着他,想到今日刚过了午,张公瑾、尉迟南、尉迟北、史大奈等人就都奉了密令,被派出去各自行事去了,想来罗成已是都计划周全了。我没问他丑时一刻之前会发生什么,只是道:“表哥,你自己也要小心。”
  
  小罗成怔了怔,又很快地往关外迈了一步,仰头看天,道:“天色不早了,瑶儿就早些启程吧。”
  
  我点头应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方才仿佛是有意躲我的目光似的……
  
  我回到了瓦岗营中,二哥见着我很是惊喜,我也想念二哥,当着好些军士将校的面,不作揖,只屈膝向他福了福,也不喊“元帅”,一声“二哥”还要不甘心地将余音盘上三盘绕上五绕。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不在乎,立起身子,只觉着二哥很是瞧了我一回,末了终是笑道:“到底还是个丫头。”话里竟似是有几分欣慰。
  
  我把这几日的情形约略说了,又将小罗成的话告诉给了二哥。二哥仔细地听完了,才笑向徐茂功道:“三弟果然神机妙算!”
  
  徐茂功也不答言,只是摸着那三缕须子笑。
  
  我愣了半晌,才听小谢弟弟向我解释,原来徐老道虽不懂铜旗阵,但却一早就料着怕是这五六天上,罗成的信儿就该到了。又料着铜旗阵的机关八成就在旗杆中,瓦岗众将和小罗成想的一样,要倒旗杆,必要使锤的,所以这锤将早已是点齐了。
  
  一切准备停当,大家各自回营,将就着睡了几个钟点,天还没亮,二哥便率瓦岗众将,悄悄出营了。
  
  这一路,悄声潜行,丑时刚过,我们便到了东岭关。我拿着小罗成的令箭去骗开了关门,守城的军士还没闹明白,就被小谢弟弟一箭射死了。大家一拥而入,几个关口都把住,一兵一卒都没有放过。
  
  二哥点了十来个将士,让他们换上东岭关士兵的号服,在城楼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天还暗着,这个样子,从关里绝对看不出来,交班最早也要到寅时三刻,那时,咱要办的事定是都办完了。
  
  到了东岭关,便是我领路了,我早已把小罗成的阵图记得滚瓜烂熟,八面金锁阵根本是小菜一碟,领着二哥绕着路蹚了过去,既没往东也没往南,单往铜旗阵西北头的开门而来,就在开门外头埋伏了起来,单等时辰一到,就好动手。
  
  时辰越来越近了,铜旗阵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大家的心里都免不了焦躁。忽然,原本一片漆黑的铜旗阵里头,有火光亮了起来!
  
  “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
  
  ……
  
  好几个声音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并且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一时间,仿佛四处都有人在问着这同一句话,“出什么事了?”
  
  “大公子和二公子打起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骤然从左边响起,一下子闷住了这一团杂乱。然而,寂静只维持了短暂的一刻,更加汹涌的喧闹,挟着不安和疑虑,滚滚而来。
  
  “东方将军要谋反!杀了元帅取而代之!”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胡说!东方将军不是这样的人!谋反的是二公子!”有人立即恶声反驳。
  
  “元帅确是受伤了!大公子和二公子相争,元帅去劝,却被大公子伤了!”也有人这样说。
  
  ……
  
  我听得只是暗暗佩服小罗成,心说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一下子竟搅出这许多流言来。到了这时候,乱成一团,谁还知道真假。
  
  “罗将军令——!”这声音才起,我已是听得一震,这大约便是信号了。铜旗阵里静了下来,就听那个声音接道,“罗将军传令,事出有异,西北守将杨辉,率部下将士,速往中军聚齐!”
  
  这一道令可说是极其反常,若搁在平时,大概是要引人怀疑的了。可碰上今天这种情况,先已有杂七杂八的消息陆陆续续地过来,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心也慌了脑子也乱了,多半都没了主意。西北守将杨辉又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当年只不过是杨家的家将,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了的。此时听了这令,二话不说,留了个把人守阵,自己带了人马,迅速往阵中赶去了。
  
  几乎就是在同时,我听到了阵中隐约的更鼓:
  
  丑时一刻。
  
  我当先走了进去,虽说小罗成已说过,机关会关闭,可瓦岗这么多人,总不能太过行险。我一咬牙,心里念着:我信得过小罗成!催马挪到机关旁,提枪对准触点用力一顶,已赶紧拉着马跳开,伸长脖子等了一刻,确是没有动静!我心里激动,转身招呼二哥:“二哥!没事!”
  
  不料,我这一声喊得响了些,竟惊动了旗杆上的军士,有一个人反应迅速,伸手就要升灯笼示警,只可惜,还没等他够着灯笼绳索,瓦岗的大锤已砸在了旗杆上,连绵两锤,只听“轰隆”一声,铜旗杆倒地了。
  
  有了这一个开端,接下来便容易得多了,我带路,八杆铜旗陆续倒地,有些旗杆上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想是被小罗成调开了。最后一根旗杆倒地时,大家都是一阵朗声畅笑。我有些挂记小罗成,此刻他肯定是在帅台,便和二哥商议着,要往阵中接应小罗成。不料,半途竟碰上了一个拦路的。
  
  “你们把元帅和大公子怎么样了!”东方伯赤红着眼睛,劈头盖脸就是这一句。
  
  我不禁有些感动,危难关头,他不担心自己擅离职守会被治罪,或者忧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反而满阵找杨义臣和杨彪,这等忠心,实在也不多见。我不觉摇头,可怜小罗成还造谣说他要谋反,想来定是东方伯平日冷着脸子凶巴巴不得人心,要不然,这种话谁会信呢。
  
  我扭头跟二哥道:“二哥,你们先去和表哥汇合,这个人,交给我来对付。”
  
  二哥询问地瞅了我一眼,道:“小丫,这个人是……”
  
  想起刚进东岭关那天的事,我还不由得恨得牙痒痒,当下喊了一声:“二哥,此人名叫东方伯,我和他,还有一笔账没算清呢!”当下提着双锏就扑了上去。
  
  那边东方伯已是一声冷哼:“贱人,我早知你不寻常,哪有一个家人骑这样的马,还女扮男装!当日就该一刀杀了你!”
  
  他这一说,我肚子里的火是越发地蹭蹭直冒,瞪着东方伯,心里在打算盘。东方伯跟杨虎不同,这人是有真本事的,就看他手上那兵器,独脚铜人,没些个斤两的连用都不敢用,一看这兵器,就知道东方伯定是员力大的猛将,和他硬碰硬是绝对不划算的。
  
  主意已定,我便在外圈游走,双锏虽短,我却一次一次地抛出撒手锏,东方伯显然没见过这种打法,举着独脚铜人忙得四处招架。可独脚铜人究竟是又大又沉的东西,面对面实打实的战法肯定占优,可这如今要四下转圜,哪儿能有我的锏轻快灵便,早就失了优势,只显得拙手笨脚。我眼瞅着东方伯已是鬓角冒汗了,便趁两马相错之际,暗暗地取下了枪,从腋下往后一送,枪杆撞在了东方伯背上,他一下子没有坐稳,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我提前赶上,瞄准东方伯的心脏就准备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我提起枪,刚要刺出,忽然瞥见东方伯正瞪着我,他分明已是受了伤,兵器、马都失了,可他那神色,仍是那般孤高倨傲的,那一双黑眸忽地让我想起另一双眼睛,我这一枪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了。我几乎把嘴唇都咬破了,把心一横,眼一闭,一枪刺出,终是偏了几寸,正中东方伯的左胳臂。独脚铜人是必须要双手使的,这一枪,已是废了他的武艺了。
  
  东岭关铜旗阵一战,瓦岗大获全胜,杨义臣自尽,杨彪、杨虎战死,东方伯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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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大败八马将 月娥心系如意郎
  破了东岭关,大军一路行至红泥关,红泥关守将新文礼,人称八马大将,乃是说他力大无穷,横推八马倒,也是员极厉害的猛将。
  
  当下放炮安营,二哥升帐点将,问道:“哪位将军愿打头阵?”
  
  “元帅,罗成愿往!”
  
  别人都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表示,就见小罗成早冲了出去。我心里明白,小罗成刚归到瓦岗军中,当年贾柳店结义的兄弟们还好,都是知道他的厉害的,可后头来的那些,像邱瑞的部下、裴仁基的部下,根本就不知道小罗成这个人,多半都是憋着不服,罗成素来气傲,定是迫不及待地要立功,好压了那些暗地里的闲言。
  
  二哥的面上已是现了几分担心:“表弟,前几日铜旗阵劳累,也当歇息歇息。”
  
  小罗成一仰头,大声道:“无妨!”
  
  罗成这般坚决,二哥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好抽了令箭,喊道:“罗成、单雄信听令!”
  
  不料二哥话还没说完,小罗成竟毫不客气地拒道:“元帅,罗成无须人相助!”令箭也没接,就大踏步地跑了出去,只把单雄信怔在了当场,脸都涨红了。
  
  我暗自摇头,心说这个小罗成,在铜旗阵担着一身责任的时候,那个成熟,那个大将风范……谁料想一卸了那“统帅”的责,就把这些个都丢了呢……
  
  我赶着冲二哥喊了声:“二哥,我去!”便跑着向外头追罗成去了。
  
  “表哥!”到了外头,我一眼瞧着小罗成正要上马,忙叫了他一声。他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应都没应一声。我也不管他,早带了踏雪玉兔驹,翻身上马,跑过来和他并行。他刚瞧了我一眼,就被我一个斜白眼顶了回去,“小罗成,我不帮你,就给你掠阵,你不许反对,听到没有!”
  
  罗成皱了皱鼻子,嘴角动了动,样子虽是不甘,但到底没说什么话,一声不吭地扯过缰绳,两腿一夹,闪电白龙驹已向外头冲去。我暗自一笑,他既不说,我便乐得把他摆出的那番不满一概无视,打马追了出去。
  
  新文礼正耀武扬威地叫阵,小罗成冲上去,二话不说,抖手就是一枪。新文礼的铁方槊也是反应敏捷,当头迎上,两人战在了一处。
  
  足足打了有三十来个回合,我已是暗暗心惊了,小罗成的本事,能在他手下走出十合以上的就很少见了,新文礼此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徒。
  
  我本来料着小罗成久战不下,就该诈败使回马枪了。可小罗成却偏偏不要那又省力又稳健的法子,定要死咬着新文礼硬碰硬。我怔怔地看着,忽然有些明白了罗成的心境。这两日,他来到瓦岗,多少人看着,只说他寸功未立,只仗着是元帅的表弟,就拜了将军。这些话根本是无稽之谈,我们听了也就是一笑而过,只道是铜旗阵之功,罗成的本事,自然会教那些人哑口无言。可是,大家都忽略了小罗成的感受,这孩子素性骄傲,哪儿受得了这委屈,难为他强忍了这几日,今日是憋着狠劲儿了。
  
  不到一刻,两人就又已过了四十来合,新文礼开始露出败相了,铁方槊乱了章法,挡格时瞧着笨重,该抢攻时又失了先机。
  
  我一回身,从后头的军士手里抢了一面鼓,手起槌落,鼓声咚咚,给小罗成助威!
  
  我的鼓声越来越急,小罗成的枪也越来越快了。新文礼渐渐没有了还手之功,连招架也显得疲软无力。突然,新文礼大喊了一声,奋起最后一点气力,铁方槊不要命似地当当连击,将罗成逼退了半步,一兜缰绳,回马就走。小罗成也是反应迅速,长枪一挺,但到底是慢了几分,只刺中了新文礼的右臂。“当啷”一声,铁方槊脱手落地,沉重的兵器把泥地都砸出一个坑来,新文礼弓起身子,只是拼命地往回奔。
  
  我把手里的鼓一扔,抽出双锏,拍马就追了上去,嘴里喊了一声:“新文礼,看锏!”右手使力,锏已挟着劲风旋了出去。新文礼伏在马上的身子动了动,似是想躲,可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我的撒手锏又岂是如此轻易就躲得开的?只见那一锏,结结实实地打在新文礼的背上,新文礼闷哼了一声,鲜血已是染红了他的战袍。
  
  “表哥!”我朝小罗成招呼了一声,两人并骑,催马追上,眼看红泥关敞了城门好让新文礼回去,我们便越发赶得急了,有心想要趁着红泥关来不及关城门,一举杀入。不料,刚近了红泥关,只听城楼上一声轻喝:“放箭!”乱箭便齐齐向我们射来。小罗成长枪一摆,挺身而出,早挡在了我的身前,舞动起来,滴水不透。我心下感动,眼见着乱箭下前行困难,又怕小罗成一时失手受了伤,忙催着小罗成回去。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往回退,我的心里却还存着一丝疑惑,不由得转头朝城楼上望,盾牌重叠,防守严密,一个人影也没有瞧见,可是方才那一声轻喝,分明是个女子……
  
  这一战,大胜而归,虽没有夺取红泥关,但重伤了新文礼,大家也都是高兴。我有意让功,躲在后头不肯出来,偷偷地瞧大家伙向小罗成道着祝贺和仰慕,看见罗成神采飞扬,我的心里也已是满足了。
  
  前头还热闹着,我既不能出去,便打算回营睡觉。不料刚转出中军帐,竟有一个身影拦在了我面前。
  
  “哎?”面前这人低头敛目,竟是一番极规矩极老实的模样,仿佛已全不是早上那个拗了二哥令的人,我禁不住笑道,“你怎么在这儿?快回里头去吧,今天你是主角呀!”
  
  他不语,也不让开,那神情似是憋着什么话,却忸怩着不说。我终是忍不住了,蹙眉道:“小罗成,你有什么话倒是说呀!你再不说,我可不等你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小丫头,谢谢你……”
  
  我一怔,还未及回答,他已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却把我留在当场发了好一阵的呆。这不是因为他那样骄傲的人,竟向我道了一声谢,也不是因为他又喊了我一声“小丫头”,而是为着他临去时的那一道目光,透着急切,却又隐约带着几分模糊的期许。
  
  他究竟在期望着什么?
  
  我的思绪刚一触及这个念头,心竟一抽一抽地乱了。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开,潜意识中好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
  
  我在想什么呢?三年……只是三年而已……现在,我只希望这一场仗尽快打完,他还一个人在四明山,我答应了他的,一得空就定要去看他……
  
  第二天,红泥关闭关不出,无论我们怎样挑战骂阵,就是无一人应战。二哥下令强攻,却只是在乱箭下白白折损了人马,无奈只得退了回来,再作打算。
  
  闷闷地过了一夜,到得第三天,探子竟报来消息,红泥关派出了一员女将!
  
  大家都是一惊,暗地里猜测此人会是谁,我却想起了那天,在城楼上指挥军士放箭的喝声。会是她吗?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可她又是谁呢?
  
  两军对阵,我们这边的大都伸长脖子在往对过看,身形纤弱,果然是女将,只见她一身银盔银甲,手提一杆亮银枪。战袍雪白,许是女儿家爱美,腰间的勒甲绦之外,又系了一条四五指宽的胭脂粉腰带,下头打着穗子,既英气,又不失柔美。只可惜隔得远,那面貌却是看不清。
  
  阵势排开,李如珪当先迎了上去,一打照面,先喊了一声:“女将通名!”
  
  不料李如珪问得性急,那女将答得也爽快:“本姑娘的闺名岂是你这等人问得的?”紧了紧手里的枪,又笑道,“若想知晓,便须先赢了我手里的枪!”
  
  我一怔,心下早已觉得这女将定是容貌姣好的了,上次听她一声轻喝,已是黄莺儿似的好听,如今这一笑,柔美娇脆,竟有一种教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我这边还在感叹,李如珪却没有这等好兴致,双锤一举,“哇呀呀”地就冲人家姑娘砸去。我心里一堵,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你说这李如珪,人家姑娘家,他也不怕被人说没有绅士风度欺负弱女子……
  
  战场中央两人已交上了手,只听“叮当”声响,就见刚还被我念叨着是弱女子的女将一枪逼退了李如珪的双锤,“唰唰唰”枪花急抖,李如珪招架不住,双锤一摆,败退而回。
  
  那女将娇笑连连,脆声道:“原来瓦岗众将也不过如此!”
  
  二哥的目光已扫向我,我来了精神,知道二哥是存着“好男不与女斗”的心思,这样的话,我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谁料想我正摩拳擦掌准备接令,就见徐茂功凑了上来,向二哥道:“元帅,此战当由八弟应战,定可马到功成!”
  
  徐茂功这一句话,我已不由得朝他瞪眼了,二哥瞧向他的目光里也有疑惑,偏生徐老道神神叨叨地只是冲二哥点头,二哥终是传了令:“八弟出战!”
  
  这一声,大家的眼睛都朝王伯当看了过去,我也偷偷地看他。虽是已过去了这么些年,可我对他,总还是不能平常待之。王伯当素日接令都是毫不含糊,今天却是皱了眉,也不作声,只朝二哥瞧。我明白他的意思,王伯当那样的人,若让他和一个女子相斗,他心里定是既不屑又不齿的。
  
  “八弟!”徐茂功喊了一声。
  
  事已至此,王伯当若再拒绝,就是阵前抗命了。无奈,只得催马冲了上去。
  
  王伯当刚一近前,我就觉出不对了,方才李如珪上前的时候,那女将是正眼都不瞧他一下,而现在面对王伯当,她竟略低了头,连枪尖都垂下了。
  
  “来者何人?”这一声,虽是还勉强能算得高声,但话音中那一派逶迤婉转,分明与这干巴巴冷冰冰的战场惯用语全然不合。
  
  “等姑娘赢了我手里这杆枪再说。”王伯当一句话,已将女将方才的言语还了给她,又绰枪抱拳道,“请!”
  
  要王伯当与女将相斗已是为难,若还要抢先一招,那是他断断做不出来的。
  
  那女将却像是怔了,半天都没有动。我虽看不清楚,可我远远地瞧着,总觉得她一双眼睛是在王伯当的身上晃。我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这叫是碰着王伯当,女将不动手,他是不会动手的,这若遇着别人,还不早趁着这机会赢了她,弄不好连性命都丢了。
  
  “请!”王伯当提高了嗓音,又喊了一声。
  
  女将这才醒过神来,“唰”地一枪刺出,王伯当已挺枪迎上。
  
  这一战,却与方才李如珪之战大不相同了!女将仿佛全没了力气,出枪软绵绵的,不过三合,竟已败了。
  
  “承让!”王伯当抱了抱拳,既不虏她,也不伤她,瞧那样子,竟不似是在战场杀敌,倒像是在演武场比友谊赛。
  
  我瞧见女将躬身垂头,好像在向王伯当道谢,一扯马缰,回马要走,忽听徐茂功大声喊道:“新小姐!不是说输了便通名的吗?”
  
  看女将的背影,她像是身子一颤,但到底是没有答话,飞马进了红泥关。
  
  收军回营,二哥没有责王伯当错失战机之罪,谁都知道,王伯当本已是为难,那女将分明又是未尽全力,他心里定是越发觉得胜之不武了。大家都体谅着他,也不再与他说起,只各各向徐茂功问道:“徐三哥,你怎么知道人家姓新呢?那丫头跟新文礼又是什么关系?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徐茂功不紧不慢地答得悠闲:“那女将便是新文礼的胞妹,自小习武,虽少上战场,但据传已是武艺超群。想来这次新文礼受伤,他这个妹妹才会出关迎敌的吧。”徐茂功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拿手捋着须子,越发缓慢地接道,“至于她叫什么名字,徐某也是不知。”
  
  “新月娥。”
  
  这三个字,冷冷地道来,我不由得直往王伯当身上瞧。原来那女将到底是通了名的,可究竟是为了信守与李如珪之诺,还是为着什么别的原因呢?
  
  接连三天,只要新月娥出战,徐茂功定会要二哥派出王伯当。王伯当是抗议也无用,只得一次一次地迎战。并且这其后几次,再不像第一次似地总能赢得轻巧了。这两人,使开了本事交战,还真个是棋逢对手,一二百合都不一定有一人落败,一连三日,都只是平局而退。
  
  第三日晚上,徐茂功竟向王伯当下了一道非比寻常的死命令:明日务必要败于新月娥之手,被她虏回红泥关。
  
  王伯当的脸都青了,转身走出了中军帐。我心下不忍,有心想去看看他,可到底还是迈不出那一步。
  
  只听二哥向徐茂功问道:“三弟,八弟被俘虏,若是遇险可怎么办?”
  
  徐茂功似笑非笑地瞧了二哥一眼,悠然道:“二哥但请宽心,旁人或要遇险,独独八弟无事。”
  
  夜已深了,我一个人在营帐外头闲逛,就是无心睡眠。新月娥是爱上王伯当了……他们相识只不过才四天而已,新月娥爱得这样快,这样坚决、果断,全不似我,当年与他,只是恋得辛苦,好不容易在一起,最后却又无法相守……知道他被人爱上了,我心里竟止不住有些酸酸的,我因着这酸楚鄙视自己,可又控制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里头的各样杂念,有人爱他,总是好的,我一直希望他能幸福的。只愿红泥关早日破去,有情人终成眷属。
  
  “瑶儿,很晚了,快去睡吧。”黑暗中,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
  
  “表哥,”我转过身,看见他,不觉一笑,“你怎么在这儿?”
  
  “我……”罗成侧过身不肯看我,“我……呃……是看你一个人走出来……”
  
  他说得含糊,我却已是明白,我从中军帐里一个人走出来,他定是就跟着来了。
  
  “谢谢你,表哥。”我轻声道。
  
  “瑶儿……”他已转过了脸来看我,我本以为他是又要劝我去睡,不想他顿了半刻,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句,“你以前从不曾是一个多思量的人……”
  
  我心里一紧,儿时那一番玩笑打闹的情景一下子涌上心头,当年的我,大大咧咧,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心思过重,难以入眠”的事只当是传说,谁料想竟也有应在自己身上的一天。
  
  我不禁苦笑了笑,轻轻道:“我们都在变,不是吗,表哥?”
  
  “我倒希望什么都没有变……”他闷闷地道。
  
  我答不出话来,只觉得那风吹在我的身上,寒意便一丝一丝地浸染到我的心里去了,我已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瑶儿,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他的语声中分明带着犹豫,像是不知该怎样说才好,是怕刺伤我吗?只是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唯恐一句无心的话反倒更添了我的思虑,便只能这样模糊地劝我……
  
  “若真能这样就好了……”我淡淡笑道,“过去了,就干脆地放下,不再去想了……”
  
  “瑶儿!”他说得有些急切,黑暗中,似是连呼吸都重促了几分。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张嘴想宽慰他几句,教他放心。可怔了半晌,才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笑得一笑,就忙忙地转了话题:“新小姐是爱上八哥了吧。”
  
  罗成隐约像是叹了一声,默了一刻,终是顺着我续了下去:“可是两人是敌……”他忽然顿住了,那一句话便是没有说完。
  
  “若是真爱上了,这不会成为障碍的……”我的嘴里只是发苦,都说泪咽入嘴里,便是苦的,原来是真的……
  
  “倘是这样,也是件好事。只怕八哥对新小姐不似这般有情。”罗成轻声道。
  
  “他会爱上的,只要新小姐全心对他。”我禁不住笑了笑,当年我和他不也是如此,我一厢情愿地爱他,全然不觉这份爱是多么幼稚,他终是对我动了情,到得后来,诸般心痛苦楚,原来都是因我而起。要早知道,当年我便是忍痛,也要将相思割舍,何苦来去害他……可是,这“早知”二字,又有几人能做得到。
  
  如今,便只能愿他幸福了……




红泥关秦瑶送信 中军帐罗成焦心
  按着徐茂功的计,王伯当战败,被新月娥虏回了红泥关。我只是疑惑,徐茂功是怎么知道新小姐会爱上王伯当的呢?小罗成却说,那日新小姐一上阵,眼睛就总瞧着王伯当这边了。当日罗成和王伯当站在一处,他既这般说,想是不会错的了。王伯当那样的人品,当年我初见他时也不由得心动,新小姐少女情怀,想是第一眼就用了情了。
  
  到了晚间,徐茂功来找我,说是要我送一封信去红泥关。
  
  “八弟在红泥关总是凶险,咱们这边也押着红泥关的将士,若能将八弟换回来那便是最好了。”他这样说。
  
  我看了他一眼,不用问也知道,他心里定不是嘴上说的这般主意。好不容易把王伯当送进去的,断不是只为了要和新月娥做这笔交易。
  
  心里虽这样想着,我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那封信接了过来。徐茂功一直将我送出营,我将要上马,他忽然又叫住我,难得地敛了惯常的笑意,郑重道:“小瑶,这一番安排,虽是为着破关,但若能成就一场姻缘,不也是桩美事。”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低声应道:“我明白……”
  
  我骑马独自来到红泥关前,守关的军士报了进去,很快便有人来引我到了中军帐,坐在上头的正是新月娥,底下红泥关将领雁翅排开,见到我都是横眉冷目,这也难怪他们,主将新文礼伤在罗成与我之手,他们岂会不忿。
  
  “你就是秦瑶?”新月娥一声冷笑,开口道,“你伤我哥哥,还敢前来?”
  
  “为什么不敢?小瑶自是信得过新小姐。”我抬头看她,果然是个美人,有女子的娇柔之气,又有男儿的豪侠之风,赞叹之下,便朗声答道。
  
  “信得过我?”新月娥一怔,问道。
  
  “新小姐,你我都是女将,那斩得敌使扬威名的事乃是莽汉子的作为。女将者,多德才兼备,新小姐又怎会屑于去做那等事呢?”我笑了笑,答道。
  
  一个声音突然吼了起来:“咱们小姐的事,哪轮得着你说?”
  
  我转头一看,是一个高壮男子,甲胄鲜亮,站于将军队伍之首,显然在红泥关地位不低。
  
  我正要开口,却听上头新月娥亲自发了话:“吴将军,你总是这般性急,这等恶言恶状的,岂不越发叫人家笑话我们红泥关只有莽汉吗?”
  
  那吴姓将领脸一红,只是瞪着眼,却再说不出话来,无法只得退了下去。
  
  新月娥打量了我一回,忽然笑道:“原来瓦岗将也有伶牙俐齿的,我还以为都是那般的闷葫芦。”
  
  闷葫芦?新月娥说的是他吗?被囚在红泥关的王伯当……他往日确是从不多话。闷葫芦……这一句话里竟似是有几分羞涩,几分无奈。
  
  “把那信拿上来吧。”
  
  新月娥说了一句,便有人将我手里的信拿了,转去给她。我在下头,瞧着她拆开信封看信,我并不知这信里头写的是什么,到了这时,也不禁好奇。
  
  徐茂功那封信,只有薄薄一张纸笺,新小姐却看了老半天,我只见着她的脸隐隐红了,正在纳闷,就见她一下子挺身站起,脸越发红得透了,发怒道:“那徐茂功欺人太甚,当我们红泥关再无大将了吗?”她像是发了大火,只气得顿脚,话也不再说一句,恨得大步走了出去。
  
  中军帐里的将军见小姐走了,便也陆续散了,有几个只是冲我冷笑,眼里都是幸灾乐祸。几个女兵走了过来,拿绳索将我绑了,押着我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徐茂功的信里写了些什么,但新月娥的怒火却似是不像表面这么简单,她离开中军帐时,走得虽急,可那一封信,却被她悄悄藏在了袖筒里……
  
  本来看那几个女兵的架势,我是应该被押去大牢的,可没想到的是,我没有进大牢,却进了新小姐的闺房。
  
  “你们都下去吧。”新月娥一挥手,女兵们便躬身退下了,屋里只剩了我与她。
  
  她走过来,替我松了绑,一边轻轻道了一声:“对不住了,方才我也是没法子。”
  
  我抿嘴笑:“我知道的,方才小姐脸都红了。”
  
  她一愕,呆了呆,脸上又泛起了红晕。她忙自己拿手掩了,低着头却不说话。
  
  不知为什么,我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此刻见她害羞,已不禁走过来安慰她道:“新小姐,没事的,你后来装着发怒,他们定是看不出来的。”
  
  新月娥缓缓地放下了手,那一张脸上,小麦色的肌肤衬着两朵红晕,眸子里那一点娇羞,被好事的烛火一撩拨,连那两道剑眉都直似要化了。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忽然悄声道。
  
  “他?”我明知故问,“新小姐说的是谁?”
  
  新月娥连颈项都红了,头缓缓地低了下去:“就是……他……”
  
  我不忍心再逗她,便笑道:“可是那个闷葫芦?”
  
  她已快要把头低到胸膛上了,我还以为她是不肯答的,不料竟听见她应了一声:“嗯……”只是那声音轻得只教人怀疑是不是错觉。
  
  “他啊……”一时间,我的心里竟生出了百般感慨,王伯当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好像有说不尽的话,又好像只是道不出来,“他文武双全,极重朋友义气,为人又极好,最看不得别人受苦,即使要冒风险,也从不肯见死不救……”我已不觉一笑,本以为已是久远的往事仿佛在这一刻重又变得清晰。我深吸了一口气,硬是压下心底里横生出的千头万绪,接道,“他又是名门之后,原是公侯之家,只为了不愿归降隋朝才弃了功名,闯荡江湖的。”
  
  新月娥静静地听着,我说完了,她的神色间便似有些许恍惚,默了好一刻,才轻声道:“若是他不愿意呢……”
  
  “不愿意?”我蹙了眉,猜测徐老道那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新月娥有些惊讶地瞧了我一眼,道:“你来送信,却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她从袖筒里取出徐茂功的那封信,递给了我。
  
  我展开一看,顿时暗骂徐老道表里不一,还说什么交换俘虏呢!这信里分明是劝新月娥献关归降,到时候,他定会要混世魔王亲自做媒,成就这一段美姻缘。
  
  “徐某妄自猜度小姐的心思,还望新小姐勿怪。只是小姐飒爽巾帼,待字闺中,八弟俊秀英才,亦是心无所属,徐某只愿成人之美。隋之将倾,世人皆知,小姐之兄亦无力挽回,小姐又何苦强自撑持,不若顺应天理,亦当合小姐之心意。”
  
  看完了这信,我已不禁笑道:“新小姐,这问题可是该问你呢。新小姐若有非君莫嫁之意,自会知晓他的心意,若小姐无此意,倒不如……”
  
  我话还没说完,忽听外头有人敲门,一个声音低低道:“小姐,将军来了。”
  
  新月娥紧张起来,推我道:“是我哥哥来了,你快躲到后面去。”
  
  我藏身到了帷幕后头的小隔间里,刚藏好,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外头唤了:
  
  “妹子,睡了么?”
  
  “还没有,哥哥进来吧。”新月娥应了一声,门被推开了。
  
  “妹子,这些天,关上的事辛苦你了。”新文礼道。
  
  “哥哥说哪里话来,哥哥伤重未愈,作妹妹的是当为哥哥分忧的。”新月娥答道。
  
  我在后头听着这兄妹俩的对话,已是呆了,这哪儿像亲兄妹俩?怎么说起话来如此客套,倒像是陌生人似的。
  
  新文礼问了几句关上的事,显然是受伤没好,才说了几句话就喘起来,声音里一丝底气也没有了。
  
  “哥哥,大夫说了,哥哥的伤急不得,要好生养着,哥哥快回去歇着吧,关上的事自有妹子。”新月娥淡淡地劝道。
  
  “无碍的。”虽是新月娥这样说了,新文礼却显然还不想走,歇了一会儿,又道,“妹子,你这次守关,若能退了瓦岗,也是一件奇功,哥哥定当上报朝廷,那时,咱新家也能扬名了。”
  
  “哥哥,妹子也不想扬名。”新月娥的话里有一丝喟叹,我只觉得,这兄妹俩谈话至今,只有这一句话还算是真心。
  
  “傻孩子,有了名头,光宗耀祖不说,妹子也可以有个好人家,哥哥也就放心了。”新文礼顿了顿,又道,“妹子,哥哥近日打听了,老王爷的九太保人品不错,也得老王爷的器重,将来袭爵也说不定的。这次退了瓦岗,哥哥就设法去给妹子提,可好?”
  
  我皱了眉,新文礼的话里竟似是有一种讨好的意味,老杨林的九太保,我倒还记得,武艺上不如大太保和二太保,就学了个故弄风雅,成天和这个鸿儒那个名士的混在一处,青楼酒馆,都是他们鬼混的好去处。新文礼竟要将妹子嫁与那种人,这不是要把新小姐往火坑里推吗?
  
  “哥哥,妹子还年轻,这事儿还早呢。”新小姐显然不愿意,可又不与哥哥当面说清,只是这样推托道。
  
  “这还年轻啊,娘在妹子的年纪,早已嫁给爹了……”新文礼的语音越来越弱,到底是重伤,这会儿已是支持不住了,只听他强撑着向新月娥道,“妹子,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吧,哥哥就先回去了。”
  
  “哥哥慢走。”新月娥恭谨地道了一声,我便听到新文礼缓步离开了。
  
  我躲在后头,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忽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啜泣声,我心里一紧,已跑了出去。
  
  新月娥伏在桌子上,不住地抽泣,纤细的身子只是颤着,我见了只觉得柔弱得教人心疼。
  
  “新小姐……”我走到她身边,安慰地拍抚着她的背,“新小姐,你若不愿意就跟他说吧,他总是你哥哥,定是心疼你的。”
  
  “不……没用的……”新月娥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模糊了她英姿勃勃的脸,“哥哥一心想的只是要扬名升官而已,我即使不嫁给九太保,也总有一个公子王爷要嫁的。”
  
  “这……可他是你哥哥呀……”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想起了我的哥哥,大哥和二哥从来不会强迫我做什么事,二哥曾说,他总是信任我的,甚至,我和宇文成都在一起,二哥也依了我了……
  
  “秦姑娘,你不会理解的。”新月娥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被人宠爱着长大的,那日在城楼,乱箭齐下,也有人帮你挡箭……我却不同……从小,爹娘早亡,是哥哥把我带大的,哥哥教我武艺,教我兵书战策,可却从没有问过我是不是喜欢。现在也是如此,他替我决定的事,我从来也没有能够反驳。”
  
  我不觉叹了一声,道:“可是,你是知道自己的心的,不是吗?他虽然没有问过你,但你一直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因为他从小抚养你长大,你碍着他说不出来罢了。”
  
  新月娥沉默了好一阵,我看她的样子,猜测她是翻来覆去地拿不定主意,便也不吭声,只在一旁看着她。这种事,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我也曾经颇多犹豫,只是,若真的爱上了,便是难以抗拒。
  
  “我若降了,哥哥怎么办呢?”新月娥终于开了口。
  
  我不禁感动,新文礼这样对他的这个妹妹,可到了这个时候,新月娥还总是念着他。我叹了口气,若是新文礼能真的疼爱自己的妹妹,珍惜妹妹的这份情,本来这会是多么幸福的兄妹俩呀。
  
  “新小姐,徐三哥不是说了,你若降了,便是我们的八嫂,你的哥哥若想留下,瓦岗定会待他如自家人一般,若他不想留,那便由他去吧,瓦岗也不会伤他的。” 我虽是这样说了,心里却知道,新文礼怕是不会肯留在瓦岗的,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满脑子要去巴结老杨林,对隋朝,他心还未死,总还是巴望着得到朝廷的重用。
  
  新月娥忽然抬起头来看我,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坚决,只听她道:“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红泥关举关归降!”
  
  “新小姐……”我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话到嘴边,竟成了这样一句,“我若是你,也会这么做的。”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忽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王伯当……我只希望这一次,不管是王伯当还是新月娥,都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新月娥将我领去了大牢,她说她要送王伯当回去,以示诚意。我却怀疑她最后一句话的心意,分明是心疼王伯当在牢中受苦,要放他,却偏偏还要找一个借口。我暗暗地笑,却没有戳穿她,少女情怀,总是要保留一些羞怯的秘密。
  
  到了大牢,新月娥遣开了守兵,只带了自己的女兵进去。在最里头的一间牢房里,我见到了王伯当。
  
  他正闭目坐在地上,发髻已是乱了,从来一尘不染的素袍,此刻难看地沾染了污泥和尘土,牢房中没有椅子,他只能盘腿坐在灰泥中,可那身子仍然是笔挺的,脸上清清净净,教人看了便只觉得,再多的污渍也只能弄脏他的衣服,却弄不脏他的心。
  
  新月娥开了牢门,我便跟着走了进去,四下里扫了一眼,便瞧见墙角有一个漆木盘子,上头是几样小菜和一碗白米饭,这肯定不是牢房送来的牢饭,只是看那个样子,分明是根本就没有动过。
  
  “王将军,怎么还是不吃呢。”新月娥也瞧见了那个盘子,叹了一声,道。
  
  王伯当没有回答,新月娥无奈,向旁让了半步,朝我看了一眼。
  
  我便走上前,喊了他一声:“八哥。”
  
  王伯当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一瞧见我,语声也急了起来:“小瑶,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三哥安的是什么心?怎么连你……”
  
  我看他着急,忙打断了他:“八哥,不是的,我是来送信的。”我略一犹豫,还是没有把徐茂功那封信的真实内容告诉他,只是道,“三哥说交换俘虏,新小姐已经同意了。”
  
  王伯当的目光转向了新月娥,新月娥的脸早已又红了,只是垂着头,几乎是难以察觉地点了点,算是肯定了。
  
  王伯当一撩袍子,站起身来,他此刻虽是身在牢房,衣着装束都不齐整,若换了别人,怕是只会觉得狼狈,而他,竟丝毫也无憔悴颓废之相。站直身子,朝新月娥一抱拳,道:“王某谢过新小姐。”看他那样子,全不像是在牢房中的犯人,而只像是豪宅里的座上宾,潇洒倜傥,温文有礼。
  
  新月娥亲自将我和王伯当送出了红泥关,回到瓦岗营中,还没走近中军帐,就听到里头一阵喧闹。
  
  “三哥!你派人送信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新文礼那伤就是瑶儿的锏打的,你派她去不是太危险了吗!”
  
  “老兄弟,稍安勿躁,小瑶不会有事的。”
  
  “表弟,不可如此说话,三弟既如此说了,小丫定会平安回来。”
  
  “表哥,说什么平安回来,都已经那么晚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不行,我要去找她!”
  
  “老兄弟,你这么去能做什么?这大晚上的,万一人家暗箭偷袭,你躲都没法儿躲。”
  
  “就算什么也不能做,总也好过在这儿干等!”
  
  “表弟,不可乱来,还是等到明天一早……”
  
  “明天……明天说不定就太晚了!”
  
  我心里一抽,怔在当场,只是说不出话来。王伯当瞧了我一眼,默不做声地骑着马离开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营帐外头。
  
  急匆匆的脚步声从中军帐传来,熟悉的身影渐渐走近了,因为走得急,身子略往前倾,看上去竟不像是那个素来骄傲的小王爷了。我知道他是要去带马,忙喊了他一声:“表哥。”
  
  他的步子一下子顿了,试探地唤了一声:“瑶儿?”
  
  “表哥,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我轻轻道。
  
  “瑶儿!太好了!你平安回来了!”他的声音里满是狂喜,一路跑了过来,好像要拉住我的手。
  
  我一转身,避开了他,只当作没有察觉,只是淡淡地道:“表哥,我们回去吧。”
  
  他似是怔了,我走出老远,他才跟了上来。他的脚步很沉很缓,我只觉得那脚步声也仿佛透着失落。
  
  表哥,我们都需要放下……





月娥香消红泥关 邱瑞命丧临潼关
  新月娥所说的三天,很快便过去了,第三天晚上,新月娥派了女兵过来,献了降书,以及红泥关的钱米粮册和将士名录。我问了问那女兵新文礼怎么样了,她答说新文礼的伤越来越不好了,新小姐吩咐了,关上的事,一概不许去烦扰新文礼。听她这样一说,我也就明白了,献关的事,新月娥终究是没有告诉哥哥。
  
  红泥关献降书的时候,二哥、徐茂功、小谢弟弟等人都在,却独独不见王伯当,那日在营帐外分别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他好像是在躲着人似的,也不知道那封信的事徐茂功有没有告诉他。
  
  红泥关献关那天一大早,大家在阵前列队相迎。我终于又看到了王伯当,今天本该他是主角,他却穿了一身素白的袍子,没有刺绣,没有一点装饰,就连一张脸也是惨白的,我从没见他像今天这般冰冷过,一道目光都似是要把人冻到骨髓里。我的心里不由得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向他靠近了几步,忽见徐茂功已走了过去。
  
  “八弟,怎么穿成这样?”我听到徐茂功有些责怪地问道,又笑了笑,接了一句,“今日可是你的喜事。”
  
  王伯当不答,一道目光却教我远远看着都觉得心凉了。
  
  徐茂功皱起了眉,面上没有了笑意:“八弟,无论你心里怎么想,新小姐是为你才这么做的,你总得对人家好点,将来的事可以慢慢再做打算。不过三哥要劝你,新小姐是个好姑娘,你这一生也许再找不到一个肯为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做出这么大牺牲的女子了。给她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若你们两人能好,我们看着也是高兴。”
  
  徐茂功说了这一大通,却不料王伯当就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冷沉着脸,眼里都是冰霜。徐茂功叹了一声,拨马转回了队伍。我心里也不好受,望着对面红泥关的关门缓缓开启,我不禁担心起来。
  
  “新月娥见过秦元帅、徐军师,及众位将军!”新月娥提枪乘马,神采奕奕地迎面而来,她没有穿盔甲,一件轻薄的米黄色水袖宫衫,衬着雾一般的雪纺纱衣,腰上系了一条红底金绣的腰带,柔美之外平添了几分英气。这样一个丽人儿,生气勃勃地对面而立,瓦岗这边的众将看得早已是精神一振,各个脸上带着笑,抱拳见礼。
  
  “新小姐,此次全仗小姐深明大义,如此也可免两方将士伤亡。”二哥迎上前,抱拳道。
  
  “秦元帅不必如此客套,我也是……也是……为了他……”新月娥的脸红了起来,微垂臻首,那一句话真是说得不胜娇羞,引来瓦岗众将的一阵朗笑。
  
  二哥也是呵呵一笑,道:“新小姐心有所念,秦琼就不在这里相碍了。”说着,二哥拨马回身,背对新月娥的时候,我们都瞧见,二哥朝王伯当使了个眼色。
  
  一直站着没有动的王伯当,终于拍马往前去了。我松了口气,徐茂功的劝或许无用,但二哥的令他总要听的。
  
  王伯当朝新月娥走去,大家都在他身后看着,李如珪早已伸长了脖子,像是恨不得推着王伯当去把新月娥拥在怀里。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近,新月娥连枪都放下了,羞得头也不敢抬。大家正准备欢呼道贺,忽然,瞧见王伯当双腿一夹马肚,先前还缓步而行的马儿一个急冲,跑了起来。我心里一抽,暗道一声不好!赶忙催马冲上去,却不料,我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幅惨象……
  
  王伯当挺起抢,借着马的冲力,枪尖“唰”地刺入了新月娥的喉头,鲜血喷涌出来,染红了他那一件素白的袍子。只见新月娥抬起头来,瞪着一双美目,难以置信地朝王伯当看着,她的唇在动,像是要说什么话,却因为喉管已断,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口一口吃力地喘着气,那双眼睛仍是不甘地睁着,可却渐渐迷离,抽离了生气,那双眼睛不再那样直勾勾地瞪着,眼神变得柔和、朦胧……却仍是不曾离开王伯当。
  
  “新小姐!”我大喊一声扑了上去,伸出双手捂住她的脖子,可是,怎么也止不了从伤口里不断涌出的血……
  
  二哥和徐茂功他们都赶了上来,徐茂功俯下身子,焦急地要探新月娥的伤,结果只看了一眼,他的脸上就黯了下来。
  
  “王……!”徐茂功竟没有称呼王伯当“八弟”,险些直呼其名。
  
  “八弟,你!”二哥的脸也青了,这一句话里有震惊也有愤怒。
  
  王伯当骑在马上,高高地往下看着,冷冷地道:“此等叛国背家之人,我王勇岂能容之!”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徐茂功失了冷静,他几乎是大喊道:“叛国背家!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啊!你心里就一点也不顾惜她?!叛国也好,背家也罢,她总是没有对不住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她?!”
  
  他们还在争执,我却只看到,新月娥的眼里已失了神,我知道,她快要支撑不住了。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泪已不觉模糊了视线,我捧起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面对她,已不知是悔恨还是痛惜。
  
  “新小姐……我们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我想到我送去的那封信,若不是那封信,她现在或许还不会死……
  
  分明是颈脖受伤,那样的痛苦,新月娥的唇边却蔓起了一丝笑,好像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她已感觉不到痛楚,把那一点牵念都融在了这一个笑靥中。
  
  “无……悔……”
  
  这是她最后说出的一句话,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到她阖上双眸时,那一丝笑还留在她的唇边,仿佛她已没有气力将那笑收回,便任由它残存在她娇柔的脸上,益发显得凄美……
  
  新月娥下葬的那一天,二哥、徐茂功、小罗成、小谢弟弟……好多人都去了,二哥让人替她起了一块墓碑,虽然简陋,但行军途中也只得如此了。大家在她的墓前默然立了好一阵,才各各散了。我还不想就走,二哥喊我,我便只说想再陪陪她,二哥没说什么,便走了,我看着二哥走远,一转目,竟看到了一个素白的身影,远远地立在密林里头,借高大的树木挡着自己的身形。
  
  他也来了吗……却不走近前来,只是躲着。他亲手杀死了一个将满腔情思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女子,他此刻的心境又会是怎样的?愧疚吗?惋惜吗?还是只是事不关己的淡漠……我不信他恨她,我不信这个世上真的有人能痛恨一个全心爱自己的人…… 他杀了她,却又来送她最后一程,他对她,即使没有爱,至少也有一丝眷顾吧……
  
  那一个密林中的人影终是转身走了,步子迈得极缓,一步一顿地迈出,连我的心里都似是沉重起来。很多年前,我便觉得他的背影很孤独,如今,他一个人,远离了瓦岗的众兄弟,那一个身影越发显得寂寞清冷。看着他远去,我有一种感觉,他与我们,亦是渐行渐远了。当他杀死新月娥时,二哥的震惊,徐茂功的震怒和懊悔,将永远成为他与我们之间的隔阂。
  
  “瑶儿。”
  
  我有些愣神,原来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我转过身子,冲着那个玉树一般的身影一笑,模模糊糊地道:“表哥,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葬在那里头的,是我……”
  
  他好一阵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新月娥那块简单的墓碑,忽然道:“新小姐是个勇士,她敢爱,敢于承认自己的爱,敢走出那一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国、家、忠孝仁义……多少人冲不破这重重阻碍,只把自己困在其中,伤人伤己。新小姐一个弱女子,竟能做到多少豪侠之士都做不到的事情,如此勇敢,如此毅然决然。”
  
  我微微一怔,不觉问道:“表哥,难道你不觉得新小姐是背叛国家,为了一己之私而舍弃忠义之人吗?”
  
  “新小姐有何错?忠义之说也要看对谁,良禽亦会择木而栖,人为何不可择明主。杨家的天下岌岌可危,杨广无道,杨侑又只是一个孩子,早已不值得人至死相随了。天下人总称道君臣之义,却不知,择主而从亦是一种大义。只是各人的选择不同罢了。”罗成淡然道。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罗成这番话,直似是从我的心里流淌出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听人这样说过,即使是二哥,也从不会这样说。良禽择木而栖,这话虽普通,可在这个时代,真这样认为的,却是少之又少。乱世之中,多少将士为国尽忠,而那些归降的将士,大多也只是拿这句话做个借口,真正让他们归降的原因不外乎是身家性命、功名利禄,又有几个人能在生死危急关头还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判断力呢……
  
  “表哥,新小姐说她已是无悔。”我望着新月娥的墓,轻声道。
  
  “新小姐是有担当的人,当她走出那一步时,她就已准备好了接受一切可能的后果。即使她没有能最后得到幸福,但她知道,她曾经努力地要去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曾经勇敢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尽力了,也就无悔了。”他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能听出他的坚决。
  
  我忽然起了一种冲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地上失声哭了起来。小罗成的话,似曾相识,依稀便是我曾对二哥说的话。新小姐无悔,我亦无悔,爱上他,是我一生的幸福……
  
  红泥关告破,新月娥战死,新文礼潜逃,瓦岗寨小程的嘉赏连夜送到,只是谁都没有心思去庆贺了。二哥下令,在红泥关休整了一天,便往临潼关而去。
  
  临潼关总兵尚师徒,人称“四宝将”,盔、甲、枪、马都是宝贝,最有名的应当就是他那匹马呼雷豹了。呼雷豹马如其名,吼声若雷,凡马一听都会受惊,轻则打跌,重则会将背上的骑手都甩下来。呼雷豹颈生痒毛,只消一扯那毛,马儿就会吼叫。
  
  二哥下令在临潼关前安营,大家正在中军帐商议对策,外头忽然报说老将军邱瑞押运粮草到了。
  
  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有些吃惊,邱老将军年岁大了,声望又高,连小程都敬着他,轻易不让他上战场。此次二哥出征,邱老将军本是在瓦岗寨留守的,怎么今日忽然到了战场了。
  
  二哥站起身来,带着大家迎出帐去。邱老将军都六十好几的人了,大概是因着武将的缘故,到老来还是精神矍铄,此刻顶盔贯甲,笑吟吟地回大家的礼,胸前一捧花白的须子一飘一荡,便是跟老将军一般的威武轩昂。
  
  进得帐中,二哥请了老将军上座,才问起,怎么今日老将军竟亲自押粮到此。邱老将军抚着长须,笑得一脸的得意,环视了大家一圈,才道:“老夫是特意来给秦元帅送临潼关的。”
  
  送?我呆噔噔地瞧着老将军,心里早被一个一个的问号填满了。临潼关现在有尚师徒守着,二哥和徐茂功也没想出计策,老将军这一个“送”字可是什么意思?
  
  邱老将军“呵呵”地笑着,孩子似地满足于大家惊讶的神情,笑完了才肯道:“尚师徒便是老夫的弟子,与老夫亲如父子,这孩子从小到大,也从不曾违拗过老夫。此番只消老夫前往,与他说明道理,他自会献关归降。”
  
  邱老将军这样一说,中军帐里顿时欢腾起来,原来邱老将军和尚师徒还有这样一重关系,那临潼关自是不愁了。二哥满面喜色地向邱老将军道:“那就有劳老将军了。”
  
  老将军路途辛苦,这一天便在营中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二哥令我和小罗成陪送老将军前往临潼关,二哥本想多派些人,老将军却说不必,师徒见面,人多了反显得生分了,便只我们三人,乘着马往临潼关而去。
  
  “师徒!”老将军中气十足、极有威势地冲城楼上高喊一声。我在老将军的身后抿着嘴笑,尚师徒这个名字可真有趣,特别是让他师父叫起来,无论是“师徒”还是“徒儿”,听上去都像是一语双关。
  
  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动静,我已禁不住心里有些打鼓,朝小罗成瞥了一眼,他也是拧着眉直盯着临潼关,仿佛是无意识地紧了紧手里的五钩神飞枪。我一震,手已不觉够着鞍旁的双锏。只有邱老将军,抚着他的花白胡子,悠然自得地坐在马上,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嘎……咔拉拉……”
  
  临潼关的门终于打开了,尚师徒纵马提枪,独自走了出来。见到邱瑞,远远地站定了,便在马上抱拳躬身,道:“老师在上,徒儿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了。”
  
  老将军先是不动,像是要等尚师徒自己走过来,不料尚师徒就是立在关前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老将军的面上已现了不快,无奈只得自己向他行了过去,我和罗成便留在后头看着。
  
  “师徒,”邱老将军虽是不悦,但向尚师徒说起话来,仍是父亲般的和蔼,“你现在回去收拾收拾,就把关献了吧。杨家的天下是坐不久了,这般守着总是无益。为师年岁大了,人老了,就希望孩子们都在自己身边。你献了关,老夫跟秦元帅说一声,你也别跟着他们出征,先跟为师回去看看你师娘,这么些年不见,你师娘也想你得紧,总说还是你最贴心,她喜欢什么想什么你都知道。你这一回去啊……”
  
  老将军还在兀自往下絮叨着,我却已觉出了不对劲,尚师徒从说了那一句见礼之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了,我虽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却瞧见他原先抱拳当胸的手此刻已懒散地垂下,头也不像先前那样恭谨地低着,而是抬了起来,略往一边歪着,朝老将军瞧。
  
  我朝罗成靠了过去,小罗成显然也已有所察觉,目光朝我一转,两人都已心里有数,尚师徒这一次,多半是不肯听从老师的话了。
  
  果不其然,尚师徒终于不耐烦起来,手里长枪一摆,“呛啷”一声响,冷冰冰地砸在人心里。
  
  “邱瑞,你怎么那么糊涂!我念着当年与你师徒一场,这才没有与你计较,谁知你竟如此不识时务!今日且绕你回去,要我献关,休想!”尚师徒撕破了脸,连老将军的名姓都直呼起来,话里是一句比一句地无情。
  
  邱老将军全没想到自己心爱的弟子竟会说出这番话来,气得身子都在抖,险些连马都坐不稳。他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从来也没人敢违抗他,现如今自己这得意门生竟当众让他下不来台,老将军已是肝火大动了,高声吼道:“师徒!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今日就给老夫献关,老夫还可饶恕于你!”
  
  我听得直摇头,想那尚师徒这等绝情的话都说出来了,哪儿还会在乎老师饶恕不饶恕呢。我和罗成对视一眼,两人便一起催马从后抄上,唯恐这师徒俩闹得更加不可开交,想先把老将军拉回去再说。
  
  不料,还没等我们赶到,一声雷鸣般的嘶叫突然在场中炸响了!尚师徒竟扯动了呼雷豹的痒毛!呼雷豹吼叫起来,霎时间场中的三匹马都不安地惊跳错步。
  
  老将军本就在发抖,这时候哪儿还经得起坐骑发狂,身子一软,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了下来。
  
  我心里着急,偏生踏雪玉兔驹也是一步都不肯迈了。一转头瞧见小罗成反应迅速,早已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矮身就朝那两人奔去。我赶紧也跳下马来,却没想到,我还没跑出几步,就见尚师徒恶狠狠地提起了枪,对倒在地上的老将军冷笑一声,道:“老师,今*****我各为其主,老师莫要怪我!”一语未尽,他已手起枪落,一枪刺穿了老将军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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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熊窝窝- 给 熊窝窝 发送悄悄话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好看, 谢谢分享 -毛儿- 给 毛儿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红与- 给 红与 发送悄悄话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实在抱歉, 后面的实在贴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为什么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回复: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晕,后面还有好多,试了3遍都贴不上。谁来教教我怎么贴呀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逸风- 给 逸风 发送悄悄话 逸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回复: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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