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29-36

来源: 天真不是我的错 2009-01-09 11:46:1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8087 bytes)
第二十九章

  秦瑶再悲秦安兄 秦琼初入节度府

  仗着两骑马的脚力,我和二哥没多久就赶回了历城,沿着专诸巷一路往家赶,不料竟从巷头一直找到巷尾,愣是没找到自己家。

  

  我停了马,跟二哥面面相觑地发呆,顺着巷子兜回来,打定主意再找一遍。张大妈家、李大婶家、曹大叔家……对了,这不是我们家对门的刘大爷家吗?我停下步子,站在刘大爷家往他家对门打量。本来那里是我家,几间草房,木板门和一个小院子。可是现在看过去,那真是不得了了!本该是我家的那院子,已经把隔壁原来小程家的院子一起合并了,什么草房、木板门……全都消失不见了,现在那里是新砌的好几栋飞檐楼房,门是橡木实心的,门口一对石狮子,正威武地瞪着我瞧,好像在说:“认识我吧?认识我吧?你不认识我,我还不认识你呢!”

  

  我张大嘴巴收不回去,就保持着这样木噔的样子朝二哥转过脸去。二哥显然也有点不知所以,犹豫了一下子,终于还是上前去拍门。我跟在二哥后头凑过去,即使这不是我们家,也得问清楚那我们家搬去哪里了。

  

  “秦安,有人敲门,你去看一下吧。”

  

  厚实的门里头传出声音,这下,我的嘴张得险些连累下巴都脱臼了。这是……嫂子的声音!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门开了,熟悉的声音照旧的温和宽厚:“是谁啊?”

  

  “大哥!!!!!!”我平地窜起三尺高,扑过去抱住门里那人的脖子,使劲!使劲!使劲扣住!

  

  “小……瑶……”大哥的脖子被我环住,呼吸都困难,勉强说出来的话仍然可以听出热切的惊喜。

  

  “大哥!”二哥也奔了过来,一只手把我从大哥的脖子上捉了下来,另一只手握住了大哥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一起。我在一旁看着,伸长脖子,把自己的双手也覆了上去。三个人的手合在一起,我又想哭,又想笑,到最后只好弄得又哭又笑,就着大哥的襟子擦眼泪,心里只翻来覆去地滚着一句话:终于回来了!终于又见到大哥了!

  

  “大哥,娘怎么样?”二哥没来得及问这房子问这院子,第一句话便是问娘。

  

  听到二哥问起娘,大哥的面上显然沉重了许多,并不回答二哥的话,只说:“二弟和小瑶回来了,就都好了。”

  

  我没太明白大哥的意思,但也没有多问,只是跟着大哥和二哥往屋里赶,将要进屋时,在门口碰见了端着药碗的嫂子。

  

  “弟妹,你看是谁回来了?”大哥含着笑对嫂子说。

  

  “相公!”嫂子扔了手里的盘子,洒了满碗的药,一下子扑到二哥的怀里,连发髻都散了。

  

  二哥松开了我的手,双臂揽住嫂子,轻轻地拍抚着,柔声安慰嫂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我站在旁边呆呆地看,嫂子过门后,跟二哥之间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俩如此亲密。忽地想起在潞州的时候二哥跟我说的话,夫妻之间,或许真的就是那么回事,难怪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又有说婚姻跟爱情无关,看来是有些道理。就像二哥跟嫂子,在一起过日子,照顾家,照顾娘,还说什么好不好呢……

  

  我在发呆,大哥却已上前捡起了嫂子泼翻的药碗,收拾好了,自己端了下去。我本想跟着过去帮忙,可到底心里记挂着娘,想早些看到娘,便留了下来,跟着二哥和嫂子进了屋。

  

  刚一进屋子,我只觉得光线很暗。大概是为了让病中的娘能够好好休息,嫂子把窗帘都拉上了。屋子的里边,靠墙有一张庞大的床,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清雕花的床架,看上去很是豪华。

  

  “娘睡了。”嫂子指指那张床,对二哥和我说。

  

  二哥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我索性蹬掉了鞋子,这样可以彻底地保证不出一点儿声。

  

  挨到了床前,一看那床上躺着的人影,我心里顿时又酸又苦,痛得连腰都挺不直了。那……是娘吗……怎么瘦成这样了……在那样一张大床上,益发显得娘瘦…… 我和二哥离开这些日子,怎么娘就病成这样了……我的心里满是自责,早知道如此,即使二哥走不开,我也该先回来看看娘……

  

  “媳妇。”娘在叫嫂子,低弱的声音听在我的耳里越发觉得心酸。

  

  “娘,媳妇在此!”嫂子赶紧上前应道。

  

  “媳妇,先前我怎么听到我那太平郎儿的声音,想是他在外遇了不测,那游魂回家来了吧……”娘带着哭音,断断续续的,好不容易说完了这一大段。

  

  听到这里,二哥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跪在娘的床前,哭道:“娘!是孩儿回来了!孩儿不孝,累得娘受苦!”

  

  嫂子见二哥跪下了,便也跟着跪在娘的床前,附声道:“娘,是真的,是真的,相公回来了!是相公回来了!”

  

  我见二哥和嫂子这样,心里难受得揪成了一团,跟着二哥跪在他身后,只是抹泪,哭得说不出话来。

  

  娘终于明白过来,是真的二哥回来了,她颤颤巍巍地从床上起来,一把抱住二哥,又一伸手兜住了我,大哭了起来。二哥一边哭一边劝,好不容易四个人都止了泪,我再看娘,先前娘的脸病得失了色,看上去憔悴不堪,可现在,虽然仍是瘦削,但娘的脸上已分明地显出了神采,和刚才病弱的样子已是大不相同。

  

  房门外有人敲了敲,大哥端着重新熬的药走了进来,把药碗递给嫂子,细看了看娘,轻轻地笑:“二弟和小瑶一回来,娘的病就像好了多半似的。”

  

  我瞧见大哥,凑过去,跟小时候似的,拉住大哥的袖子撒娇,心里深以为然。娘的病就是想孩子想的,如今见着了我们,心结就先开了,再有什么病也容易好。

  

  二哥已从嫂子的手里接过药碗,亲自给娘喂药,嫂子则在边上服侍。娘喝一口药露一个笑,仿佛那褐色混浊的中药都是蜜一般甜的。

  

  很快娘喝完了药,嫂子把药碗放回盘子里,交给站在一旁的大哥,说道:“秦安,厨房里有冰糖,去拿一点给娘解解苦罢。”

  

  我一呆,嫂子和大哥说话的口气,好像大哥是一个下人一般。我木木地从嫂子看到大哥,又从大哥看到嫂子,却不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露出点异样的表情。大哥只是接了盘子,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一时间,我只觉得喉咙口苦得发涩,好像娘刚才喝的那些药一下子都灌入了我的口中。我又转头看娘,内心里有着一种希冀,似是希望娘会说点什么。没想到,娘是说话了,但是和我心里的念头完全是两码事。

  

  只听娘说:“儿啊,这阵子要不是你媳妇,娘可死了几回了。”

  

  二哥听了娘的话,硬把嫂子扶了上座,冲她深深一揖,郑重地道了声谢。

  

  看到嫂子对娘的悉心照顾,看到娘如此喜欢嫂子,我对嫂子也很是感念,想要跟着二哥说声谢,但这简单的一个字却愣是卡在我的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到了最后,我实在无法,只得悄悄地蹭到门前,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溜了出去。

  

  到了外头,虽然地方宽敞,空气清新,可我仍是觉得憋闷,大口大口地喘着还是觉得气急。远远地看见大哥端着一碟冰糖走过来,我本要迎上去,可转念一想,又不愿大哥见到我这副怪样子,打定主意还是要避开。不料就是这样一犹豫,大哥已瞧见了我,朝我走了过来。

  

  “小瑶,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大哥蹲下身子,笑着问我。

  

  大哥温和地笑着,我的心里却越发地苦,刚才嫂子的话,以及娘恍若无睹的态度,我约略有些明白了我和二哥走后,大哥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冲上去拦住大哥,把冰糖从他的手里夺下,自己端着走进了屋。嫂子听到声音,正迎出来,我把碟子狠狠一推,塞到她手里,像要宣告什么似地大声道:“这是大——哥——刚才拿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只是刻意地强调“大哥”二字,声音大得甚至连屋子里头的娘和二哥都听到了。我听到娘问了一声,二哥则朝我这里看了看,我也不理,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大哥还等在门外没有走开,看着我急匆匆地跑出来,瞧着我的目光很复杂,说诧异又不全是,说想念又不太像。我跑得急,不留神绊了一下,大哥忙伸出手来扶我。今天天热,我早把袖子挽了起来,大哥的手恰好触着了我裸露的手臂,我还没有什么,大哥却闪电般地缩回了手。我心里一痛,骡子脾气又上来了,伸长手臂就把大哥的手握住了,又拉回来。依偎在大哥身边,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大哥永远是小瑶的大哥。”

  

  大哥一愣,转头瞧我,我只觉得大哥的目光越来越柔和,我却只想哭。

  

  “小瑶,在翼州过得还好吗?”大哥轻咳了一声,终是开了口。

  

  我知道大哥是不愿我多想,故意岔开了话题,我不想让大哥失望,便随着大哥答了:“好。姑父、姑母待我们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似的。表哥也好。”

  

  “罗家表弟?”大哥笑了笑,单单把小罗成提了出来,“二弟的信上说,罗家表弟和小瑶处得很好。”

  

  我嘻嘻一笑,想起小罗成,就跟有个额外的太阳打心底升起来了似的,刚才那番抑抑也被驱散了:“小罗成啊!嗯!挺可爱的小孩!”我一边说,耳边就好像又听到了小罗成管我叫“小丫头”的声音,我就偏要在大哥面前叫他小孩,要是他知道了一定会气炸了肚子吧!

  

  “小孩?”大哥的笑意消失了,我不解地看着大哥,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因着这两个字就神色大变。大哥见我瞧他,忙又挤出一个笑,连我都能看出勉强。只听大哥略笑了笑,忙又问我道,“小瑶怎么这么说呢?你自己不还是一个孩子。”

  

  “我才不是!”我一扭头,在心里历数自己两辈子活过的岁数,这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与大哥听,只好作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庄严宣誓。偏偏大哥笑了起来,我禁不住气结:大哥,我这是很庄严的很郑重的很一本正经的,请不要把这当作小孩子发脾气闹别扭!

  

  “二弟说,罗家表弟是个好孩子。”大哥收了笑,轻声道。

  

  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大哥,心说怎么大哥今儿就跟小罗成干上了,每句话都不离了他呢?“嗯!”我点点头,小罗成是不错,可是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王伯当,“ 我家勇哥哥。”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埋着头吃吃地笑,就是这几个字好像也被我当作了宝贝,而我就是个守财奴,不时翻一下珍藏的宝贝也能自个儿偷着乐上半天。

  

  “二弟。”大哥忽然喊了一声。

  

  我抬起头,原来二哥也出来了,正站在我们身边。我很快地移开目光,刚才在屋里发生的事,我连二哥也一起不满上了。

  

  “小丫和表弟自是处得好,”二哥一开口,竟也是小罗成,“表弟待小丫,显然与旁人不同。”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味儿……我转过头,这事儿我得问清楚:“怎么说?”

  

  二哥笑了笑,答道:“小丫没有发现吗?表弟独和你话多,你看那满府里的人,表弟曾和哪个多说过几句话呢?就是姑父、姑母,或者我,表弟和我们在一起时,也不会像和你相处,要笑便笑了,要说便说了。我常觉得,表弟念着身份,总要绷着小王爷的面子,独和小丫处时,他才是他自己。”

  

  二哥的话,说得我一愣一愣的。若不是二哥说,我是全没有发现,但今天听二哥这么说了,仔细想来,倒确如此。小罗成年纪虽小,到底在王府中长大,那官腔早端得有板有眼的,刚开始时,我常说他拿小王爷的架子。可到了后来,他慢慢地变了,笑起来也照样可以东倒西歪,发脾气、做鬼脸、捣乱、捉弄人……他几乎把一般小孩会做的事都做了个遍,再也看不出半点小王爷的影子。

  

  “也许是我有魅力吧。”我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我眼见大哥和二哥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吧嗒吧嗒嘴,又道,“或许是我们俩年龄相近,更能说得来吧。”后半句话说是说出口了,心里却生出了点不甘:明明我比小罗成要大很多呢!这么一说,岂不是自个儿让着他了!

  

  “小丫……”二哥喊了一声,便兀自看我。我瞧着二哥发起了呆,二哥脸上的神情竟是和大哥刚才一样。我实在不懂,对着二哥研究,诧异的目光中像是还有几分不解和几分惋惜。

  

  “小瑶说,罗家表弟是个可爱的小孩。”大哥跟二哥重复我刚才说的话,一边说,两人一边交换眼色,好像在用着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才懂的语言说话,独独把我蒙在鼓里。

  

  “或许还是太小了吧。”二哥这样接了一句,大哥点点头,就再也没有说下去。

  

  不上几日,娘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二哥把家里的事安排妥了,便拿着姑父的举荐信去找济州节度司使唐璧。唐璧以前曾是姑父的门生,二哥要回山东,姑父就给二哥托了这个关系好升职,不用再在县衙门做个都头了。

  

  二哥嘴上没说,我却知道姑父这封信给二哥解决了许多烦难。自从和单雄信结交,二哥就算跟绿林脱不了干系了,那些可都是响马强盗的,二哥若继续做都头,免不了要跟他们过不去,那就不管是单雄信的面子,还是兄弟情谊,都挂不住了。如今靠姑父的关系去当节度使唐璧的旗牌,便不必在这个上面为难了。另一方面,做了旗牌,饷银也多了,又加着挥金如土的单雄信时不时地往我们这里扔银子,盖了这房子这院子不说,还常提出要添这添那的。家里的日子也阔绰起来,就连我都有了服侍的丫鬟,弄得像个小姐了。

  

  说实话,我并不太喜欢这样的改变,有个丫鬟到哪里都贴身跟着,走快着点儿就有人跟在后头喊:“小姐慢着点儿!”多吃一口就有人睁着一对忧目念叨:“小姐当心晚上积食。”……

  

  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爆发了:“你,小英子,”我郑重地叫着小丫鬟的名字开了口,“我这话可能说晚了,但是迟说总比不说好。”我绷着脸,口气已经可以用凝重来形容了,“小英子,你要做我的丫鬟,我得跟你明确几点:一,”我边说,边伸出手指头扳着,“一,我自己的事情,向来都由我自己做主,你是听我的决定,而不是替我做决定。”我刚说完这第一句,突然发现小英子的眼圈竟然已经红了,我心里直打鼓,但还是强迫自己要硬着头皮说下去,“第二,我可以容忍你不替我做事,但我不能容忍你自作主张做了我不喜欢的事,或者把我想亲自做的事先去做了。”小英子听我说着,样子竟显得越来越委屈,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语速,要紧把要说的都赶紧说了,免得小英子在我面前哭出来,那我就要手足无措了,“小英子,最后一条了,第三条就是,我大概是个奇怪的人,想法也许会跟别人不一样,但我不会故意为难你或者跟你过不去,你若觉得我的举动或者我的话没法理解、不能接受,你就直接来问我,不要一个人为了一句无心的话闷头叨咕来叨咕去,你不着急我还会着急死的。”

  

  终于都说完了,我长舒了一口气。一眼瞧见小英子将哭未哭,两眼含泪,想哭又不敢哭的委屈样儿,我又禁不住直叹气。心说我刚才那番话弄不好是白说了,这个丫鬟,可教人怎么办才好呢!我托着腮帮子犯愁,我这辈子,算是遇上了一件真正教我为难的事了……


第三十章

  送寿礼秦琼赴京 盼音信秦瑶坦言

  自从二哥做了唐璧的旗牌,家里就常有节度府上的人过来,对二哥都很是恭敬。听大哥说,二哥在唐璧府上,虽是旗牌官,但待遇和别人都不同。唐璧对二哥可说是奉若上宾,有什么话但凡二哥说了就没有不听的。想来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唐璧当年是姑父的门生,再加上姑父现在也是一家王爷,二哥是姑父的内侄,身份就不一样了。只苦了我,每逢有节度府的人到家里来,我总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唯恐碰见认得的人尴尬。上次我为了二哥的事跑去找唐璧,还在他那儿住了一晚上,说了好多刺激他的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着。那天他把他妻舅交了出来,估计他夫人跟他很是闹了一场的,再瞧见我这个罪魁祸首,八成是得恨得牙痒痒吧……我还是躲远点为妙。

  

  过了几个月,已是隆冬时节了。有一天,二哥到了很晚还没有回来,大哥嘴上不说,人却时常不由自主地溜达到门口去张望。我托着下巴蹲在门洞里发呆,心里也着急,都说伴君如伴虎,给大人物办事,好歹都难预知,说不定哪天就有了祸事也不可知。

  

  天已经全黑了,大哥都准备骑马去节度府打听了,我终于听到了黄骠马急促有力的蹄声,二哥回来了!

  

  大哥早已迎了出去,替二哥带了马,一边问道:“都还好吧?今天怎么这么晚?”

  

  二哥笑了笑,意思要大哥放心,才答道:“没什么大的事,越公的六旬寿诞要到了,大老爷的意思,要我去送贺礼。”

  

  大哥点点头,面上欢喜的笑已不自禁地低落了下去,轻声道:“这才回来不久,又要出远门……娘又该担心了……”

  

  二哥见大哥的样子,赶忙安慰道:“大哥,没事的,不过是跑一趟长安,顶多三五个月也就回来了,再不会像前次那样。大哥别为我挂心,也千万劝娘宽心着点儿。”

  

  大哥和二哥还在说话,我却已呆在了一边,越公杨素的生日……这么说,这一路去,二哥定是会遇着王伯当的!我心里又是想念又是感慨,还夹着不安,我和王伯当的事,我到现在也没告诉二哥,现在若再不说,等二哥见着王伯当说了什么,两个人就是不怪我,心里也定是疑惑,这么大的事,我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曾说。可要我现在就告诉了二哥,我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上辈子我向来以为自己也是很有八卦精神的,可如今弄到自己的事情上,就横犹豫竖犹豫,拖了这许久也没说。

  

  嫂子已接了二哥进屋吃饭了,我一个人还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矛盾,到底是现在就跟二哥说了,还是现在不说,等二哥见着了王伯当,指望王伯当跟他说呢?

  

  行程定在三日后,二哥便忙着收拾东西,拜别朋友,安排家事……二哥忙了三天,我就在家里闷着头扯了三天花瓣。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问题……

  

  到最后一天,二哥起了个大早,节度府上的两名要跟着二哥一起走的健步已到了,因唐璧说二哥走时无需再去节度府上辞行,只消从家走就好了,大概意思也是体谅二哥,让二哥能在家里多陪陪娘。

  

  一切妥当了,二哥将要上马,我捧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咬着牙下了狠心:说!

  

  我跑到二哥面前拦下了他,二哥正好好地在看我,机会正好!我握紧了拳头,刚要开口,忽然一阵锣鼓喧天远远地沿着巷子就过来了,有人扯着嗓子嚷得这一路上的房子地基都像是在震动:“济州节度司使唐大老爷到!”

  

  听到这话,二哥颇为歉疚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摆摆手,二哥便赶着去迎他的顶头上司。我落在后边看着,心里直懊恼。

  

  我瞧着唐璧下了轿子,单跟二哥说话。娘本来悲悲戚戚的要送二哥走,可瞧见唐璧对二哥如此另眼相待,娘的脸上也添了喜色。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说二哥真是不简单,大哥和嫂子也很是高兴。唯独我,一个人躲在一边闷闷不乐,我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要说,又被打断,现在人那么多,二哥也不得闲,我到底还能不能说呢……

  

  锣鼓又一次响起,唐璧上了轿子,下令二哥启程,他自己则要亲自送二哥出城,显出对越公这份寿礼的重视。二哥就此拜别了娘,上马就要走了。这可把我急坏了,不顾到处都是人,狠狠地挤了上去。唐璧的那些护卫不认得我,见我强行开路,就要上来喝我。我急得大喊了一声:“二哥!”却不料二哥已在队伍前头,正和中军说话,并没有听到,然而,有一个人听到了。轿子里探出一个人头,拿眼睛四下扫了一遍,我想躲没有躲开,被他的目光逮个正着。

  

  “秦瑶。”那个人清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一呆,唐璧果然还记得我……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见唐璧冲他那些护卫点了点头,本来凶得跟虎狼似的几个人就乖乖地退下了,我终于有了一条路,窜到了二哥面前。

  

  二哥骑在马上,两旁都是人,道喜的奉承的办事的……挤了个满满当当。我没法子跟二哥说话了,想了想,便从贴身的怀里摸出当年我离开王伯当,独自往翼州找二哥时,他给我的那块玉佩,走到二哥的马前,把玉佩高高地举到二哥面前。二哥一低头,看见了那块玉佩,面上顿时有了惊异之色,嘴张了张,像是要细问我,可一旁的军士早已围了上来,后头中军在催着快些上路。二哥终是走了,临走时给我留下一道疑惑不定的目光。

  

  二哥走了,我就待在家里,天天惶惶不安地等消息。一边数着日子一边盘算,连吃饭都没什么心思。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大哥终是察觉了。或许大哥早就发现了我的反常,只是一直不愿查问我的私事,如今见我每天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又加着茶饭不思,大哥终是担心我,忍不住还是问了。

  

  一天清早,大哥把我叫了起来,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大哥,往常这个时候,大哥是该上铺子里去照顾生意了。大哥瞧见我疑惑的目光,只是笑笑,告诉我今天他歇了铺子,想和我出城去踏青。

  

  踏青我是很喜欢的,骑着马出去溜达一圈,满眼的绿色别提有多舒坦,再吃点农家小菜,小日子可美了。可是现在……大冬天的,在家里都冻得直哆嗦,还要到外头去……再者现在花儿草儿都枯着,踏青……确定不是踏黄吗……

  

  但看大哥难得兴致勃勃的,我也不想扫了他的兴,便装作喜欢地点头答应了。

  

  小的时候,我们兄妹三个有时出去玩,大哥总是带上好些吃食到外头去野餐。今天大哥也拿了个大袋子,只是我看大哥往那袋子里放的是好几个皮囊。大哥带的是水吗?我猜不透。

  

  刚一到了外头,那风就跟刀刮似地打在我的脸上,刺骨的冷,我禁不住哆嗦。大哥却一反常态地毫不顾忌我的反应,非但没给我加上件皮袄,反倒把我本要穿的斗篷也拿过去收了。全然无视我可怜兮兮的目光,只举起马鞭狠甩了一下,两骑马就跟快箭离弦似地飞奔而去。

  

  外头的风本来就大,又加着马跑得快,那风狠命地抽在脸上,连呼吸都困难。我只冻得手僵得几乎拉不住马缰,嘴唇直哆嗦,脑子里也是木木的空白一片,只任由着我的马跟着大哥的马一路狂奔,连制止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大哥停了下来,路边有个破旧的小草房,大哥便过去,靠着草房的墙,捡了些干枝生起火来。

  

  我动作僵硬地从马背上下来,脱开马镫时,我的腿一软,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我趴在地上没力气动弹,还是大哥跑过来,把我抱起来拖到生好的火堆旁,从袋子里拿了个皮囊给我,要我对着嘴喝。

  

  这一路奔来,我是又冷、又累、又饿……脑子早已经停止运转了,大哥让我喝,我便傻傻地捧着皮囊往嘴里倒。“哗啦”倒下一大口才发现不对,皮囊里竟是烈酒!这一口,直辣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止不住地咳嗽。大哥也不管我,只是守着火对着另一个皮囊喝。我咳了好半天,终于是好了些,这才发觉,刚才的寒意竟不知什么时候被驱走了,我伸手摸了摸后背,背上滚烫滚烫的,甚至还像是有些汗津津的。我拿起手上的皮囊端详了一下,意识到是这袋酒的功劳,也不等大哥再叫我,自己就举着喝了起来。暖流终于随着那一口一口的酒流遍我的全身,可我,并没有像原先希望的那样意识清醒过来,身上是不冷了,脑子却更加混混沌沌起来,闭上眼睛恹恹地只是想睡。偏偏这个时候,大哥坐到了我身边,硬是拉着我不肯让我睡,我无力地挣扎着,突然听到大哥一句话,让我迷迷糊糊的脑子也吓得狠一哆嗦,只听大哥问我:“勇哥哥是谁?”

  

  听到大哥这么说,我才意识到,恍恍惚惚之间,我竟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还是叫的只属于我和他的昵称。被大哥这一问,我本能地想要抗拒,声带却已经不听麻木脑子的指挥,自己先答了:“王……”刚说了一个字,我心里滞后地一抽,赶紧缩了回来,只是,好像已经迟了……

  

  “王伯当?”大哥清晰地叫出了这个名字,然而这三个字听在我的耳朵里,真不啻于晴空霹雳,直把我震得连方向都搞不清了。

  

  “是……是……”我忘了怎么说谎,大舌头地老实应着。

  

  “小瑶想是有话要跟我说吧。”

  

  大哥的口气十分肯定,丝毫不容置疑,我听着,不由自主地也觉得,我早就该跟大哥说了……我结结巴巴地把我跟王伯当的事和盘托出,从在潞州又见到王伯当开始说起,一直说到路上王伯当旧伤复发,我和他独处的那几日。

  

  大哥一直默然无声地听着,等到我一五一十地都说完了,大哥蹭地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走过来——走过去——我看得头都晕了,模模糊糊地就要瞌睡过去,大哥却急赶过来把我摇醒了,嘴里说着:“小瑶,王伯当此人……和你差着好几岁……”

  

  我摇摇头,嘴里嘟囔了一句:“不……差……”心里迟钝地转着念头,要说差,也就是我比他大上几岁,不是问题……

  

  “他家里不是世代为官吗?规矩极严的,小瑶能受得了吗?”大哥仍不肯放开我,继续说道。

  

  “我也是……”我歪着头,嘴里蹦出了这几个字。我的爹爹和祖父也是世代为官,不是和王伯当家里一样吗……

  

  “秦家不一样……”大哥皱着眉,哑声说道。

  

  大哥显得很难过,就是处在现在这种状态下我都能察觉得到。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仗着大哥疼我,抓住大哥的胳膊抱着,嘻嘻傻笑着对大哥说:“大哥……你就放心吧……勇哥哥对小瑶……可好了……”

  

  我说了这几句话,再也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睡梦中好像仍旧听到大哥的声音,说着“小瑶受得了吗”,大哥的语调很是担忧,我只是翻了个身,浓重的睡意再一次袭来,这下,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等我再醒过来,已是在家里自己的房间了。嫂子在我的床边照顾我,见我醒来,忙告诉我:“姑娘在外头睡着了,是秦安把你背回来的。”

  

  嫂子总是一口一个“秦安”,我只觉得听着刺耳,略点了点头,就转过了身去不理她。嫂子在我床边坐了一会儿,大约也是无趣,便说娘那边离不了人,就走了。我看着窗外的太阳从正当间儿往西沉下去,大哥回来了。

  

  大哥昨天和我一样累了一天,今天一大早仍是去了铺子照应,这会儿回来还照旧是精神奕奕的,看不出疲态,只是双眼下有了茶褐色的眼涡,当是昨天喝酒留下的印记。

  

  “小瑶醒了。”大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我淡淡地笑。

  

  我点点头,我没有忘记昨天的事,这会儿面对大哥,又是不好意思又有些不安。

  

  “那件事……”不知为什么,大哥总像是不自觉地避免提王伯当,定要提起,也只是这样模糊地带过,“那件事还是等二弟回来再商量,小瑶看可好?”

  

  在我这一辈子,世道通常讲究的是长兄如父,爹爹殁了,作妹妹的就应该对哥哥的话言听计从,一切都听哥哥的安排。我们家里,我有两个哥哥,按理我是全没有发言的权利了。可是大哥和二哥从小就疼我,即便是这样的事,大哥也情愿要问一问我的意见。我抬起头,瞧见大哥在看我,等我的回答,便又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想等二哥回来,听听他的意见。再有就是,二哥这次出门,定会见着王伯当,我也急着想知道,他们两人会不会谈起,若有,又会谈些什么呢?

  

  这一等,直到了来年开春,才把二哥盼回来。

  

  那一天,已是黄昏时候,娘和嫂子已经倚门而立好几天了,二哥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们的小巷子口,马后还跟着两名健步。二哥到济州界内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所以便径直回了家,打算第二天一早再去节度府复命。

  

  娘和嫂子高兴坏了,围着二哥前前后后地忙活,大哥则领着两个健步,安排了他们的宿处。我本来一心盼着二哥的,可现在二哥回来了,我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生了畏怯,反倒不肯上前问二哥了,只是跟在娘和嫂子的后头,拥着二哥,正准备进屋。忽地见二哥回了头,盯着我瞧了一眼,没说一句话,又转回头去,照旧和娘说笑,可二哥这一眼,却让我心里发毛,更加摸不着底了。

  

  进到屋里,二哥便把这一路上的新鲜事趣事说给我们听,说起这次去长安还赶上了灯节,嫂子年轻,眼里早已满是期盼羡慕的神色了。二哥把灯节上看到的各种好玩的好看的灯一一描述,娘和嫂子都听得高兴,我却只在一旁傻傻地发呆,二哥这回去长安是碰到了大事的,我心里清楚,先是在少华山遇着王伯当、齐国远和李如珪,又在承福寺瞧见了李渊给二哥立的感恩像,还碰见了李渊的女婿柴绍,最后在越公府还遇上了一个后来被奉作仙人似的李靖。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长安看灯,难保不出事。长安城天子脚下,乱事甚多,这几个人要打抱不平,连宇文化及的小弟弟都杀了,还第一次对面迎上了大隋朝的第二条好汉宇文成都。逃出长安城还能回来,真可说是又惊又险。我瞧了一眼二哥,这会儿和我们说起来,二哥尽捡好的说,那等险事,二哥是断不会说的。

  

  二哥正说起在灯节上碰到的“圆情”,齐国远一些儿不会,闹了好些笑话,但王伯当和柴绍都是名门之后,少年公子惯了的,那行头在他们脚下翻出多少花样,只听二哥说说就觉得好看。我正渐渐入神,不料二哥说着王伯当,那眼睛就往我这里瞟,我心里有鬼,越发觉得二哥的每一眼都跟刀子似的,偏偏娘和嫂子在场,我又不能问,只好自己一个人急得坐立不安。

  

  二哥说了一阵子,大哥进来了,说那两名健步已经安排妥当。二哥便起身随着大哥出去,收拾带回来的东西。我不好就跟了出去,只好强忍着在屋子里又磨蹭了会儿,趁娘不注意,早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到了外头,我满院子找大哥和二哥,前头后头都不见,我冒着汗穿过回廊,却从边上的一排厢房里听到了大哥的声音。只听大哥说:“这李如珪也真是胡闹,所幸还跑了出来,若是弄出事来,这一次牵连可大了。”

  

  我一听这话,便知道二哥是把长安的事告诉大哥了。二哥不跟娘说,不跟嫂子说,却独独告诉了大哥,我心里不知怎么的竟很是感念起来。原来我回家后一直对二哥也有些不满,嫂子对大哥那种态度,也不见二哥说她什么。可到了今天,我才确定地知道,二哥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把大哥当作亲哥哥看待的,往常他不说嫂子,想是也和我一样,为着家里和睦,面上糊涂,自己心底里仍是敬着爱着大哥。我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我们兄妹三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我和二哥待大哥的心,大哥又何尝不明白呢。

  

  “那宇文公子实在无礼,莫说李贤弟,就是王贤弟和柴贤弟也各个咬牙了。”二哥替李如珪开解着,我在门外却情不自禁地呼吸急促起来。“王”……我终于听到了这个我既希望听到,又害怕听到的名字。

  

  屋里,大哥和二哥都不说话,两人默了好半晌,我在门外只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忽然,大哥叹了一声,我赶紧伸手捂着胸口,唯恐这心跳声也让里头的大哥和二哥听到。

  

  “小瑶的事……”大哥这样开了口,我心里一颤,大哥到底还是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我已经知道了。”二哥回答道,他说得很慢,好像每个字都重逾千斤。我几乎把整个身子都贴到门上了,这么说,王伯当是跟二哥说了的……

  

  “王贤弟是好兄弟,名门世家,文武双全,为人仗义,忠勇正直……”二哥一路夸着,我明明应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就是有什么东西一直梗着,二哥为什么……仍是用那样缓慢的语调……听上去很是沉重……难道他的亲妹妹和他的好兄弟在一起不是一件好事吗?

  

  二哥还要往下说,却被大哥打断了:“这些我都知道。”大哥顿了顿,话题又转到了我的身上,“只是我们的小瑶,不是寻常的姑娘。”

  

  二哥听大哥这样说,忽然有些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响了:“大哥也这样想吗?自小时候起,小丫这孩子就是受不得一点束缚的,她的心性和旁人都不同,有时候像个孩子,天真得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却又像把什么都看透了……她和王贤弟……”

  

  “王伯当……”二哥住了口,大哥接着念了这个名字,语声倒像是在叹息,“王伯当此人……却过于……”大哥是宽厚的人,从不在背后对人诟病,此刻说到了这里,已是说不下去了。

  

  大哥和二哥都这样说,我在门外已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一个没憋住,一声抽泣,哭出了声。屋里的声音倏然断了,紧接着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门开了,二哥跑了出来,蹲下身,用坚实的双臂揽住了我,还像我小时候那样,轻轻地左右摇晃着哄我。

  

  “勇哥哥是好人!”我一边哭,一边哽咽着大声说,“他对小瑶……极好……极好的……”

  

  二哥叹了一口气,把我拥入了怀里,轻声道:“小丫,二哥一直相信,你的事情应该由你自己作主,你知道什么是对你最好的。”二哥帮我理了理哭散的发髻,语声更低了,“小丫,其实我已经许了王贤弟了,王贤弟的为人,我根本就没有理由拒绝。”我完全没有料到二哥会这样说,不由得抬起头,惊讶得瞪大眼睛直盯着他瞧。二哥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只是,我的意思,你还太小,提亲的事,不妨过几年再说。”

  

  二哥后面的话,我已经毫不在意了,依偎着二哥,我只记得一件事:二哥答应了……



第三十一章

  济南城采办筵事 长叶林途遇怪老

  在家中一切太平,转眼又入了夏,娘的六十寿辰快到了,单雄信早先说了,他要知会了各路英雄来拜寿的。被他这一句话,我在家里就再也坐不住了,前前后后地瞎折腾,心里只念叨着一句话:勇哥哥……勇哥哥也会来的!

  

  因是到时会有那么多人来,家里也在准备着,大哥看着要置办些东西,便打算差人去济南买。我恰好是闲不住的时候,赶紧找大哥说了,要替他跑这趟差。大哥本不打算让我出去,但看我可怜巴巴地求他,大哥无法,也只好应了,只嘱咐我多带银两,路上别生事,买好了东西就早些回来。我都应了,带着娘亲自给我收拾的行囊,上路了。

  

  这一路上颇为顺利,我一路疾驰行到济南,马不停蹄地开始买东西,接连几天,跑了好几家店,买齐了所需的全部东西,留了地址,让他们差人送回家。一切办妥之后,算算时日,我离家也已半月有余了,怕家里人担心,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家去。

  

  在客栈里结了帐,过了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我背着包裹骑马上路,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我出了济南,为省时间,弃了官道,从小道抄近路。行到中午,我正打算停下来休息会儿,吃点带的干粮,忽然,我听到东南方向传来一阵隐约的金铁交鸣声,听上去像是有人在打架。

  

  我向来对这种事情很有兴趣,当下舍弃了吃午饭的打算,上马就奔东南方去了。

  

  转过一小片桦树林,我远远地看到了声音制造者。这一看不要紧,直把我吓得拉着马就躲了起来,一步都不敢再往外迈。那地方一共有三个人,两个老的,还有一个年轻的,三人正杀作一团。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俩老的绝对非同小可,那武艺怕是比大哥和二哥还得高些,直杀得是飞砂走石,惊天动地,把我看得胆战心惊,目瞪口呆,心说这年头可真是英雄辈出,我以为大哥、二哥、王伯当、小罗成他们武艺已是够好了,谁料想这荒郊野外俩不知名的老头儿都这么厉害……至于那第三个年轻的,他虽然也在里头夹着,但是他的存在完全可以无视,此人的武艺还没我好呢。

  

  我乖乖地躲在一旁不敢做声,看那俩老头儿打得难解难分,一时半刻肯定还分不出胜负,有心想走,可又有些担心,我本来好好地躲着,没人发现我,若我这一起身上马,很有可能招人注意。倘若那俩老头儿一起冲着我来,我可准定吃不消……

  

  正在犹豫之间,外头的情势突然急转直下,单枪匹马的老头儿本来一直在节节后退,此时,他的马忽然后蹄腾空而起,凌空往后窜了一大步。我正在感叹那匹马做出的如此高难度动作,就见那个有年轻帮手的老头儿追击时一脚踏空,本来平整的草地就在他身下陷下去一大块,他便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跟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赶紧猛力抽缰,马儿急嘶一声,前蹄高高抬起,才万幸刹住了步子,没有一起掉下那坑去。

  

  单个儿的老头儿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站得远,依稀听到他说了句:“你也有今天!”他直笑得自己咳嗽不止才勉强住了,显然这一场好斗对他也不轻松。

  

  尽管这个老头儿显出了分明的疲态,那个年轻帮手却已吓得步步后退,老头儿见状,逗他似的朝他逼了一步,那年轻人终于坚持不住,飞也似地拨马后撤,喊了一声:“父亲,孩儿去找人来救您!”就头也不回,狠加了一鞭,落荒而逃。

  

  这一下,平地上的老头儿越发得意地跳着脚大笑,咳得厉害了还不肯歇会儿,定要边咳边笑,弄得那笑声越发诡异,一边粗着嗓子对坑里的老头儿嚷嚷:“看!这就是你的好儿子!”

  我在一旁看着,心说没想到那年轻的竟是老头儿的儿子,怎么武艺跟当爹的简直是南辕北辙,功力差上个十万八千里不说,就连路数也是全然不同。

  

  平地上那老头儿似乎和坑里的老头儿有什么深仇大恨,把他弄到了这步田地,嘲笑得他哑口无言不说,还下了马,动手开始搬路旁的一块大石头,看上去是准备把那块大石头从坑口扔下去,彻底把坑里那老头儿给了结了。可搬着搬着,这狠心肠的老头儿自己也吃不消了,刚才那一仗实在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好不容易把石头挪到了坑口,他再也撑不住了,跌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歇了半天,终于缓过了点劲儿,硬撑着站起来,狠推了一下那块石头,直把石头推得一半凌空在坑口,危险地上下晃悠。

  

  出乎我意料的是,没能把石头推下去,那老头儿却没有丝毫懊恼,反而笑了起来,双臂抱胸,退远一步上下看着,举手捋须,竟是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他径直走向了他的马,翻身上马,提鞭就要走,最后说了句:“老儿!让你也尝尝这命悬一线的滋味儿!”说完,大笑着就跑了。

  

  我心说这老头儿可真够狠毒的,犯罪心理学说死亡不可怕,临死的折磨最可怕,这老头儿倒是提前千把年领悟透彻了。

  

  本来这事儿跟我毫无关系,大概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趁着这个时候一走了之,因为我连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都没搞清楚,万一那坑底下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若去帮他,岂不是助纣为虐了么……

  

  我站起身,拉过我的马,往后退了两步,腿就僵了,又往前进了一步,身子就松了——我到底还是做不来这见死不救的事儿……罢了,反正那老头儿这会儿在坑底上不来,我先去把那块石头挪开,再看是好是歹吧。

  

  主意已定,我便从藏身处走出来,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坑,探头朝里张望了一下,里头黑漆漆的,隐约能看见两个黑影。从摔下去到现在,里头那老头儿就没说过一句话,我有些担心他是不是伤了,或是已经……要紧趴在洞口朝里头喊话:“喂!老……”我本想说“老头儿”,可转念一想,虽是我没有恶意,但当着人面这么叫就显得太不礼貌了,要紧刹牢话头,改口道,“老人家!你还好吗?”

  

  里头照旧没声儿,我心说坏了,搞不好已经没救了……不肯死心,继续喊:“老人家!你还好吗?你答应我一声儿!我没有恶意的,我是想帮你来着!”

  

  坑底下终于有了声音,一声喘息听上去粗重而浑浊,不知道是不是人在地下的缘故,又也许是受了伤了。

  

  总算还活着,我定了定心,试探地问道:“老人家,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掉进坑里了?”我这是明知故问,其实主要是想搞清楚刚才打架那俩老头儿,哪个是好,哪个是坏。

  

  我自认问话时挺客气挺有礼貌的,不料那坑里的老头儿显然是个脾气火爆的倔老头儿,就听他哑着嗓子喝了我一句:“你不是要帮忙么?那么就快帮!问这么多你想干什么?!”

  

  我心说这老头儿可真是拗,我又没多问什么,不就问了他一声怎么摔下去的,这当口儿,是人都会问的吧?他自己上了人家的当,可冲我发什么火!

  

  心里头不满意,一张口,心底的话直接了当地就冲出口了:“那好,我不问你别的了,就问你一句,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底下那老头儿听到这一句,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出话来大是不屑:“你觉得老夫是好人就是,你若觉得不,那就赶紧走开,别在这儿浪费老夫的精神!”

  

  我一滞,呆愣在当地直摇头,自己苦笑了笑,从坑口爬起来去看石头。虽说这老头儿的脾气又臭又硬,但实在不像是个坏人……

  

  我凑到石头前,先伸手环住,一提气:“嗨——”石头挪了一寸。我搓搓手,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以示下了狠心,再来!“嗨————”石头挪了两寸半……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心说这样不行,这么大的石头,我可得挪到什么时候去,弄不好一个失手,反把它推下去了,那可就害了一条人命了……

  

  我抖了抖,人命……想想就胆寒……我直起身子,放弃了用手挪动那块石头的打算,四下里看了看,猛然瞧见我那匹马,这下有了主意。我颠颠地跑过去把马拉了过来,拿住马缰,拉下来拦腰套住石头,再打了个结。接着就开始“嘿呀”“嘿呀”地赶马。总算马儿听话,一步一步地后退,那块石头终于被拖离危险地带,不再在坑口晃悠着威胁里头人的生命了。

  

  “嘿!老……”我怎么又来了,“老头儿”说得太顺口了么……自我谴责下,咽了口唾沫,接道,“我把那石头挪开了,你在里头怎么样啊?”

  

  说真的,我本来就没打算那老头儿会谢我,可是我也没想到,帮了他的忙,得到的回答竟会是:“什么老不老的!你若想叫‘老头儿’就别那么假心假意的!”

  

  这可把我气得!肚子里暗骂,什么人啊这是!当下咬着牙就想一走了之,反正石头的问题解决了,至于他,他那跑掉的儿子肯定还会回来,就让他儿子来救他好了!我这样想着,“噌”翻身上马,打算再不理这个别扭的怪老头儿。

  

  “呃——嗯……”

  

  坑下头忽然传来了一声呻吟,我已经举鞭的手硬生生地缩了回来。那么一个倔老头儿,竟然也会呻吟出声,可想而知是多么难熬的痛苦了。我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了马,凑到坑口往下看,也不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了,他没打算礼貌,我何苦多这个事儿:“老头儿!你是不是受伤了啊?要不你试试看能不能爬上几步,我把马缰给你扔下来,你拽着,我拉你上来。”

  

  底下又哼了几声,我本以为这老头儿又要说怪话了,屏住呼吸准备接,不料这次他倒是什么都没说。我听到下头悉悉索索地响了半天,想是那老头儿正努力往上爬。我也赶紧扯下了马缰,理了理,拼命伸长手臂往下够。刚感觉到马缰下头抖了抖,心头一喜,知道是那老头儿碰着了马缰,就听“轰隆”一声,我的马缰又没了动静。

  

  那老头儿摔下去了!我心里一急,趴在坑口拼命喊:“老头儿!你没事吧!喂!没事吧!”

  

  这回连回应都没有了,老头儿显然没了力气,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半晌都不言语,我只在上头急得团团转,拼命朝下高声地喊:“老头儿!你若觉得困,可千万别睡啊!”攒了攒拳头,罢罢,我豁出去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叫不应他还气不着他么?“老头儿!别以为你刚才那糗事儿我没瞧见!跟人家打架还中了人家的陷阱!真真是没用啊没用!连儿子都跑了,瞧瞧你这爹当的!我都替你窝囊!”

  

  我说一句,停一会儿,趴在地上听听下面的反应,刚说完“窝囊”,就听下面传来一声虽然声音弱些,但气儿仍然硬着的反斥:“他不是我儿子!”

  

  我心里在感叹,呀呀!你说这老头儿,不就是儿子管自先跑了吗,也犯不着说那么绝情的话……再者说,当时的情景也确实情有可原,照他儿子那武艺,哪是那另一个老头儿的对手……

  

  心里虽在嘀咕,嘴上却收了狠话,他能应一声不容易,得赶紧哄着点儿:“老头儿,你那不是你儿子的儿子现在肯定去叫人了,你莫担心,我这儿的马缰虽不够长,等他来了肯定就能够着你了。你若不嫌弃,我陪你说说话,你可别睡着,失血过多,一睡过去了就醒不过来了。”

  

  底下又默了半晌,突然又冒出来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你真有心,跳个舞给老夫看吧!”

  

  嘿!这不是成心为难人么!“不会!”我干脆地回绝他,一想又觉得过分了,软了口气又补道:“老头儿,你在底下,我就是在上头跳舞你能看见吗?”

  

  老头儿不吭声了,大概也是觉得我说得有理,我正想再叫他两句,忽听那老头儿又有了新花样:“唱歌!”

  

  我一呆,嘴里已跟着疑惑:“啊?”

  

  “唱歌!”这一回,老头儿竟回答得恁快,还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地强调,“你——唱歌——给——老夫——听——!”

  

  我心说这可麻烦了,早知道还不如跳舞呢……反正他在底下也看不见……唱歌……要知道我这辈子就没学什么歌,至于上辈子的歌,老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不是记得调儿忘了词儿就是记得词儿忘了调儿,再不就是词儿调儿一个都记不全……唱歌……哦!上帝!

  

  “咱能不能换个?换个……”我小心翼翼地跟底下打商量。

  

  “唱歌!”我气岔,这老头儿莫不是竹子托生的,怎么一根筋直到底呢!

  

  我正要再开口,忽地想起他方才说儿子,有句词儿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张开嘴应和那调子: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陪爹爹骑骑马来练练武。”——我一边唱一边计较着改词儿,完了……跑调了……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自己觉得这个“呀”字唱得奇傻无比,还有……我的调儿呢……亲爱的调儿……你上哪里去了啊……我怎么找也找不着你啊……啊……啊!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这两句不用改词儿,我好不容易找回了调儿,正打算接着来下一段,不料坑洞里一声怒吼,吓得我正充满乐感的小心肝儿扑腾腾愣是抖了三抖。

  

  “别唱了!”

  

  老头儿,是你让我唱的——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老头儿那一吼实在是太吓人了……

  

  “谁让你唱这个的!”

  

  老头儿,那你也没说让我唱什么呀——照旧是心里话。

  

  “老夫有十二个儿子,天天随在老夫身边对老夫毕恭毕敬!”

  

  十二个……没想到这老头儿还真能生啊……

  

  这老头儿说一句,我肚子里就顶一句,他说得亢奋,我等得有些无聊。随手从马背上拉下鞍上的毛毯,打算垫在屁股底下坐得舒服点儿,不想手一摸上那毛毯,脑中灵光乍现,有法儿了!

  

  我伸手拿过毛毯,照准一根粗长线用力一扯,毛毯散了。我继续扯,手里的线越拉越长,毛毯越来越小。直到把毛毯扯完了,线也够长了。我把线拿过来,对折,再拈起来,唯恐单股的线不够结实。一切弄停当,我趴在洞口朝下面吆喝了一声:“老头儿,看线!”使劲把那根从毛毯上拆下来的线抛了下去。

  

  果然这回够长了,底下的老头儿顺利接住了线,我和刚才弄石头似的如法炮制,扯着线头上了马,借着马儿的力量,终于把底下的老头儿给拉了上来。

  

  老头儿摔下去的时候伤了腿,难怪刚才痛得止不住呻吟。我走过去替他看了看,一只脚整个儿地往外边翻过去了,略动一动老头儿就疼得倒抽冷气,就是我这个医盲也知道,八成是骨折。我劝老头儿别动他的脚,等大夫来了再说,老头儿却犯倔,我一个转身,他自己就发狠把脚掰过来了。这一下,直痛得他连连吼叫。我看着都觉得吓人,心说这老头儿可真是从肚子硬到肠子,样样儿都要拗着来。

  

  他既已扳了过来,我赶紧找些木头,替他做了个临时夹板固定一下脚。忙完了,我才有空好好端详一下他。从刚才到现在,我跟这老头儿吵了半天了,到现在才看清他的样貌。老头儿脸上的颜色真重,这当口儿又疼得泛着青白,年轻时那眼睛想是挺好看的,如今老了,眼角都下垂,成了标准的三角眼,鼻梁虽有些塌,但鼻子却不小,鼻胛很宽,配着那双厉目,透出股十足的霸气。唇上的须子花白的,留得虽长,但显然根根都是硬的,拗着不肯理顺,倒是跟他的为人很有几分相像。

  

  “你这次帮了老夫,可有什么要求?”我在看老头儿,老头儿也在上上下下打量我,眼里略露出了些许异样,大概是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一个黄毛丫头吧。

  

  “没。”我说。一边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嗯——?”老头儿音调上扬,奇了一声,又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我点点头,看到那老头儿激动得三角眼都睁圆了,我又接道:“你是老夫。”

  

  老头儿的眼睛黯然了下去,摇头道:“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

  

  我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不知就不知了,你难过个什么劲儿呀?这时候,远处有了马蹄声,我蹬在我的马上直起身子看,远远过来的那队人,为首的那个我认识,就是先前管自逃走的那个年轻人。他倒还是记挂着他爹,带着人回来了。

  

  我从马上下来拿我的包裹,一边跟老头儿汇报:“老头儿,是你儿子回来接你了。我也耽搁了不少时候,这就先走……”

  

  我话还没说话,不想老头儿一听到“儿子”,猛然怒吹胡子狠瞪眼,喝道:“畜生!”

  

  我叹了口气,好心劝他:“老头儿,你也得对孩子宽容着点儿,实话说了吧,就刚才那情形,你儿子就是留下,又能顶什么用呢?”我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回,又道,“老头儿,我看你呀,是不是儿子太多了,就不把孩子当宝,反倒当草了?你看你儿子多好,自己虽然跑了,还是记得要回来救你这个老爹,你还要骂他,说得过去吗……”

  

  老头儿忽地激动起来,眼睛一瞪,怒道:“他敢不回来接老夫!”

  

  我摇了摇头,懒得跟这个倔老头儿再继续下去,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冲他抱了抱拳,道了声:“保重!”便扬鞭动身,远远地离了这里的是非,回家去了。


第三十二章

  查王杠秦琼挨打 行远路秦瑶问案

  我这一路回家,多抄小路,饿了就停下马来随意啃几口干粮,晚上才投个店歇歇,没碰上什么人,也没机会听到新闻。直等我回了家才知道,我离家这一个多月,山东竟出了一件天大的事!

  

  登州的皇叔,靠山王杨林进献给新登基的隋炀帝杨广的王杠,在山东地界的长叶林被响马全数打劫!

  

  靠山王盛怒,给山东各级官员下了死命令,若是百日之内这两个响马拿不到,全体遭殃,不是去充军就是被革职。

  

  历城的知县徐有德向来不是什么好人,有这命令,吓得无法,狠命逼迫下头的马快捕快,只把二哥的老同事樊虎连明他们弄得走投无路。

  

  樊虎这个人,我从小就不喜欢他,这次果然又是他捣鬼,自己受苦也就罢了,偏偏撺掇着徐有德去找唐璧,把二哥从节度司使帐下要了下来,给他做特别马快,帮着查这个案子。若是查不到,还要跟樊虎连明似地挨打。

  

  我到家的时候,二哥已亲自出门去查线索了。知县逼得紧,樊虎隔三差五地就到家里来问消息,我恨着他,对他从没有好脸色,他却像是全不在意,照旧来得起劲,偶尔看见我,只是讪讪地笑,秦姑娘长秦姑娘短的,弄得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每次都只得让他混过去。

  

  就这么过了小半月,有一天,大哥突然来找我,说铺子里有件货要赶着送给济州的陈员外,现下没有多余的人手,想要我跑这一趟。我有些吃惊,往常大哥心疼我,铺子里的事,再忙都不会来找我,怎么今天,也不见铺子里有多忙,大哥反来找我呢?心下虽然疑惑,但大哥的话我向来不会回绝的,当下应了,拿了东西就出门了。

  

  我一路行去,城里满是悬赏缉拿的榜文,要拿那两个抢了王杠的响马,“陈达”、“尤金”,我肚里好笑,什么 “陈达”、“尤金”,老杨林的太保们忒没用,人家好意通了真名姓给他们还听岔了。说起来,抢王杠的人,我还是认得的,就是从小一处玩的小程,程咬金。小程从小就力大如牛,长大了用把斧子,也很有猛将的威武。在外头打抱不平,偏巧被尤俊达看见了。说起尤俊达,也是个有心机的人,本来是单雄信瓢下的响马,不满足现状想要吃独食,便装着在单雄信庄上公开金盆洗手,其实暗地里,骗了小程,打算合伙干那夜黑风高的勾当。小程不懂这道上的规矩,胆子大过天,连老杨林的王杠都被他劫了,还跟上阵交锋似地,当场通了名姓。若不是那押运王杠的大太保和二太保吓昏了头,听岔了名字,老杨林大军押上,哪儿还有他尤俊达蹦跶的地方。

  

  我出了历城,中午时到了济州,找到了大哥所说的陈员外家。陈员外见到我很是吃惊,嘴里说着:“秦大爷太客气了,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倒让秦姑娘来跑一趟,这可真让我过意不去了。”

  

  我连忙谦着不用客气,交付了东西,便回去了。本来事情已了,可陈员外的话一直亘在我的心头,越想越不对劲儿,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像是要出什么事儿似的。我心里着急,手起鞭落,把马儿赶得飞快,全速往家里冲去。

  

  等我气喘吁吁地撞开家里的大门,听到的第一个声音竟是哭声,娘和嫂子哭得很伤心。我的心剧跳了起来,马也不管了,一头朝声音传出的方向冲去。我双手颤抖着推开房门,第一眼便瞧见无力地趴卧在床上的二哥,大哥正拿着药酒替他往身上擦,嫂子已是哭得泪人儿似的瘫倒在一旁,娘一边哭,一边揽着嫂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教人看着也是伤心。

  

  “二哥!”我大喊了一声扑过去,把什么男女之防丢到一边,只掀起二哥身上的薄毯看。二哥的身上,从腰一直青紫到膝盖,简直没有一寸地方还是好的,一长条一长条又宽又深的血印,不用问了,是棒伤无疑。那个知县!竟然真的打了二哥!!

  

  我只听到自己的牙咬得格格作响的声音,拳头攒得我的手没了知觉。大哥放下了药酒瓶,莫不作声地递过来一块帕子,原来我一直在掉眼泪,自己竟全没有发现。我没有接大哥的帕子,扑倒在二哥的床边,一声声地唤他。往常总是笑着回应我的二哥这次却毫不理睬我,他的双眼紧闭着,紧紧抿起的唇边竟还有一丝血迹。这一抹殷红彻底击垮了我的理智,我窜起身,转身就要往门外冲去。娘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拦我,我却根本不管,心头的怒火腾腾地窜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徐有德!竟然敢打二哥!我这就让他知道知道,秦家都有谁!!

  

  “站住!”这是大哥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严厉过。我心里一惊,步子竟已是停下了。

  

  “你这一去又能如何?除了给二弟添乱,你还能做什么呢?你要真打了老爷,这个家里还有宁日吗?”

  

  大哥的语调越来越尖锐,直刺得我心上一揪一揪地疼。娘扑上来抱住了我,大哭道:“瑶儿,你二哥已是这样了,你要再出什么事儿,娘可怎么活啊!”

  

  我身子一软,坐倒在地,心上的火像是被冰冷的水浇熄了,这一冷一热的煎熬,我抱着双臂苦捱。大哥叹了口气,拉过了我,把药酒瓶递到我手里,扶着我的手,让我给二哥上药。二哥的伤口,触目惊心,我咬着牙强忍,才没让眼泪落到二哥的身上……

  

  直过了三天,二哥才算清醒了过来。他熬着痛,只是笑着安慰娘。只有在大哥面前,他才会露出痛苦的神情,大哥便握着二哥的手,用在酒里浸泡过的帕子替他散去背上的淤血。我心里越是恨,泪竟越是少了,在二哥面前,我努力地笑着,要他心安。

  

  来探望二哥的人有很多,大多数人都因大哥不愿二哥劳神,礼貌地挡了。这一天,忽然来了一个稀客,那双明澈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耀人——谢映登。

  

  我一见着他,便知道,二哥的事,潞州也定是听说了。单雄信自己走不开,必是托了谢映登来探视。

  

  我随着大哥把他让进了门,许久不见,那一声“小谢弟弟”竟卡在喉头,叫不出口了。若说我当年初见他时,他还有些许少年的青涩未褪,那么现在,他已长成一个临风玉树般的翩翩美男子了。

  

  大哥先进屋看了看二哥,见二哥精神还好,便出来相请,我们这才进了屋子。

  

  二哥见到谢映登,显然很是高兴,强打精神和他叙着别后的话。我心神不定,迷迷糊糊地,却又不愿错过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只想听到一个名字:王伯当……然而两人之间像是有着什么默契似的,终是一句都不曾说起。我等得失望,不得已,一个人寂寂地走了出去。

  

  我闷闷地在院子里坐了半晌,没有事做,脑子里也是空空一片,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我一下,我迟钝地扭头,竟是小谢弟弟!

  

  “谢公子!”我站起身,冲他抱了抱拳。

  

  他像是愣了愣,回了一个礼,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我叫他“谢公子”,他本该是叫我“秦姑娘”的。

  

  他轻咳了一声,对我道:“单二哥让我代他问好。”

  

  我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小谢弟弟还是小谢弟弟,仍是那么体贴。然而,不知为什么,当年与他相处时那番纯真的心境已再不复存在。如今和他对面相见,我竟觉得,就连他的眼里,也有了几分沧桑。

  

  “秦二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单二哥派人四下打探,但这事儿到现在仍是一桩无头公案。”清秀的眉微微蹙起,面上也有了为难之色。

  

  话题转向二哥,我总算觉得好过了些,也有了话可回:“单二哥的令,就没有人应这一宗案吗?”

  

  他的眉蹙得越发紧了,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样……”我叹了口气,这次的事,连单雄信也帮不上二哥的忙了……

  

  “不过……”他忽然开了口,我抬眼望他,他微咬了咬唇,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我也不去问他,只垂了头默默地等。过了一刻,他终是自己接了下去,“不过,那王杠既是在长叶林被劫的,那一片本就是尤俊达哥哥的地盘,虽是他已金盆洗手,但并无其他人接管长叶林……”

  

  他并没有说下去,话里的意思却已很是分明。本来就是他不说,我也知道得清楚,可如今听他这一提起,我再也憋不住,一心想要替二哥分忧。

  

  我站起身,向他道:“谢公子,那尤俊达的住所,你可认识吗?”

  

  他颇为不解地望着我,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我赶紧接道:“那么我们便去找他一找,何如?”

  

  那双水波般清明的眼睛又凝注在我身上了,从几年前到现在,我从来就没能有这样的定力抵挡得住他的眼波。我照例埋下了头不敢去触他的目光,仿佛我心里的诡计只消在那目光上一碰,都会四散碎裂,再藏不住形迹。

  

  默了半晌,他终是开口了:“也好,就如秦姑娘所愿吧。”

  

  我们两人简单地收拾了些东西,我跟大哥只说和谢映登去探望朋友,大哥虽有些疑惑,但经我向他起誓保证绝不生事,他也不再说什么了。于是,两骑马出了专诸巷,直奔长叶林而去。

  

  一路上,我们两人谁都不说话,气氛颇有些尴尬。当年我嘻嘻哈哈地大叫着“小谢弟弟”和他比赛骑马的日子好像一去不复返,让人竟也起了几分感伤。

  

  正在郁郁,忽听身旁一声大喊:“驾!”本来落后我半个马身的谢映登突地窜了上来,和我并行的一刹那,我瞧见他弯弓搭箭,还抽空冲我喊了一声:“三百步外杨树,左起第五根枝子上的顶叶,瞧我射这一箭!”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嗖”地一声,利箭破空而出,带着风声,呼啸着直奔目标而去。

  

  我兴奋起来,伸手拍马,追着那箭朝远处的杨树跑去。箭矢已经落地,我跑过去,从马上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箭,箭尖上还带着一片小小的杨树叶。

  

  我回头看了一眼,射箭人也已赶到了,我心里满是赞叹,却说不出话来,正在愣神,他已靠了过来,把手中的弓箭递给了我。我看了看他,他的意思已很是分明,便是要我,也和他比一比箭术。

  

  上辈子,从小就知道,谢映登和王伯当是有名的神射手,我明知不是他的对手,但也不愿意公然示弱。咬了咬牙,接过弓箭,拈箭拉弓,心里谨记着王伯当教我的箭术,“嗖”地一箭,我的箭矢也又快又急地飞去了。他不再让我,当先打马而去,捡起了我的那支箭。只见我的箭上也带着一小片叶子,只是箭镞并未刺透叶的中心,只是在旁侧开了一个小孔。我不禁有些沮丧,瞧着他笑吟吟地将两支箭并在一起,对准箭尖,演示中的的差别。我大为懊恼之下,竟将一句话冲口而出:“谁知道你那是不是第五根枝子上的叶子呢!”说这话时,全未经过大脑,到说完了,竟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想说便说了,原来是这样舒坦、痛快!我几乎都忘了……近来,我似乎总在忍着,想说的想问的却常常开不了口。

  

  身旁的人笑了起来,笑声轻轻淡淡的,像是一对微风中摇曳的风铃,很是悦耳。“那么,算你赢了!”他说得很是爽快。

  

  “不!”我没多想就断然回绝,礼貌也顾不得了,“我才不要‘算’来的胜利!”

  

  他又笑了起来,没再多说什么,走来和我并辔同行。我把他的弓递还给他,没想到他并没有着急要接,我冲他倾着身子,他突然凑在我耳边悄声说:“其实……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小谢弟弟……”

  

  他说得断续,我却已怔在了当地,终是轻唤出一声“小谢弟弟!”,一股暖流刹时涌上了我的心头,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几分怀念、几分感慨,心底甚至还涌起了几分想要回到过去似的渴望……

  

  不!这不是真的!——我立即斩钉截铁地打断自己的思绪——我怎么会暗暗希望要回到与勇哥哥相知相恋的日子之前呢?没有了勇哥哥,再好的东西都不会有半点趣味……

  

  我还在迷迷蒙蒙地反复,一声淡然却坚定的“小瑶”,彻底化解了我心头最后的一点迟疑。我也笑了起来,迎上了那一道明澈的眼波。撒手扬鞭,洒下一路的欢笑,伴着急促的蹄声,仿佛是要去追逐那一片曾经消逝的纯淳心境。

  

  我们快马加鞭,五天后,终于来到了尤俊达的庄子前,这里倒是和我上次遇见那怪老头儿的地方相去不远,想起那别扭的倔老头儿,我不觉耸眉。下得马来,我们第一眼瞧见的就是满目的黄绫,大门紧闭,上头贴着一张白绢子的告示,写着:演四十九日梁王忏。于六月二十一日为始。

  

  我一看,禁不住“哼”了一声,老杨林的王杠是六月二十二日被劫的,这榜文说是六月二十一日开始念经,这不是明摆着的欲盖弥彰么?小谢弟弟瞧了我一眼,我冲他坚决地点点头,他回我一笑,便上前拍响了覆着白绢的大门。

  

  有一个年老的家奴出来应门,小谢弟弟上前问他尤俊达,不料那家奴不知是真的眼花耳聋还是故意装傻,任是小谢弟弟问他什么,他都只有一句话答:“梁王忏,不见客。”

  

  我听得火起,想起二哥受的那苦,再也忍耐不住,提着双锏,右手锏插向狭窄的门缝,左手锏顶着半边大门用劲推。门终是被我下狠劲地推开了,那年老的家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哼哼着。我心里大是过意不去,正想去扶他,小谢弟弟忽地上前来拦住了我。我奇怪地看他,他也不言语,只是伸手指向了那家奴的脚。我随着他的手指看去,那老年人竟穿着一双马靴,靴面仍是新的,底儿却已被磨去了一层,和靴面的簇新大不相称。若不是往日健步如飞常行远路之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双靴子?我撇了撇嘴,再不去管他,什么年老体弱,分明就是装的!

  

  门口这一片嘈杂,里头的人想是听到了,我们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高个儿男子带着好几个家丁跑了出来。我不由扭头瞥了一眼后头那个还在哼哼的老头儿,他这“哼哼”声,没准就是不动声色的通风报信吧!

  

  看到来人,小谢弟弟已抱拳行礼,喊了一声:“俊达哥哥!”

  

  我耸耸肩,小谢弟弟到底是年纪小,连见着尤俊达都得称声哥哥,罢罢,那我也就随着他先礼后兵吧!想着,我便也收了手里的锏,行了个礼,叫了声:“俊达哥哥!”一边偷眼瞧尤俊达。这个人生得高大威猛,却像是偏偏有意装文弱书生,戴着方儒生巾,穿着件素白的长袍,这一搭配,实实地显出了一副怪样子。再瞧他脸上,像是被太阳晒得久了,黑色素都在整张脸上蔓延开了,红红的就跟快煮熟了的虾米似的。一双眼睛一忽儿瞟向东一忽儿瞟向西,远远看着就觉得好像不停地在动心思。

  

  尤俊达走过来,先和小谢弟弟见了礼,到了我面前,疑声问道:“这位姑娘是……”

  

  小谢弟弟刚要开口,我已赶忙自己接了过来:“俊达哥哥,小妹姓谢,名瑶,是映登哥哥的远方妹妹,往日常听俊达哥哥英武,这次是硬求了映登哥哥来拜见俊达哥哥的!”我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锏拼命地往身后藏。我可不想现在就说了我的真实身份,二哥的事,这里肯定知道,尤俊达若是知道我是秦家人,肯定就猜到了我到这里来要做什么,岂不是打草惊蛇!

  

  尤俊达狐疑地瞥了我一眼,但到底也是没能说什么,便去拉着小谢弟弟,赫赫地笑着,道:“本来庄子里演梁王忏,哥哥是不方便见客的,不过谢兄弟自是例外。那门子不懂事,哥哥回头训斥他。两位,快请进屋再叙!”

  

  他既这么说了,我和小谢弟弟也就不先提那王杠的事,也是笑呵呵地随他进屋。现下小谢弟弟是主角,我便只跟在后面,临进门时,突地瞧见小谢弟弟的眼睛笑吟吟地往回一瞟,我翻了翻眼睛:小谢弟弟,叫你哥哥也就这一次,你可别得意!




第三十三章

  秦谢巧问尤俊达 秦琼死救程咬金

  尤俊达把我们让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丫鬟上了茶来。我四下看着,不由感叹强盗这个职业真是不赖,个个儿都是有钱的大款,要房有房要车有车——当然是马车,除了收入不是很稳定,整个儿一标准的钻石王老五。

  

  小谢弟弟先笑着开了场:“自从俊达哥哥在二贤庄金盆洗手,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也不知哥哥在此过得可好。”

  

  尤俊达大大咧咧地一甩袖子,答得很殷勤,只是略有些太过,让人怀疑其中的真心,只听他道:“还不就是这样!兄弟,你也知道,咱哥们儿,风里雨里刀头剑口地辛苦惯了,到现在能陪着老母亲过几天清闲日子,也很是知足了。”

  

  小谢弟弟笑了笑,把头点了一点,附和道:“俊达哥哥如今可真是富贵闲人了,连生性都变了,小弟在门口看着那梁王忏,险些以为跑错了门。”

  

  尤俊达干笑了几声,我在旁看着,揣测尤俊达心里到底也是有几分鬼胎,被人提起梁王忏,面上也是没能藏住几分尴尬。他清了清嗓子,才回答小谢弟弟:“还不是家母,兄弟你也知道,我那老娘自来信这些,哥哥为讨她的好,说不得也就花这几两银子了。”

  

  小谢弟弟一边应和,一边溜了我一眼,我瞧见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便往椅子后靠了靠,坐得舒服些,心里知道,这回可有好戏看了。就听小谢弟弟声色不露地笑道:“俊达哥哥真是有孝心,小弟在门外瞧见,哥哥想来很是挑了个好日子,为伯母演这梁王忏。”

  

  我听了小谢弟弟这话,禁不住闷着头在一边吃吃地偷笑。“挑”——日子,这词儿用得可真是好。

  

  尤俊达做贼心虚,脸色立即就变了,怫然道:“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谢弟弟一脸天真地朝尤俊达忽闪眼睛,用着一种微带委屈的声调无辜地道:“俊达哥哥这是怎么了?六月二十一不是黄道吉日吗?”

  

  尤俊达被小谢弟弟这一问,立时语塞,只好借咳嗽掩饰,嘴里不知所云地应着:“是……是……”

  

  小谢弟弟冲我眨了眨眼,我捋了捋袖子,心下明白这是我登场的时刻了,当下笑嘻嘻地开口道:“原来六月二十一日是好日子,小瑶倒是不知,还以为二十二日方是吉时。”

  

  尤俊达脸黑了,能让一张红脸红得发黑,我顿时有了强烈的成就感,嘻嘻笑着也不接口,借着十五岁的外表装个无知的小丫头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小谢弟弟非常有默契,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笃定地把话茬接了过来,道:“这是怎么说呀?”

  

  我歪着头撇着嘴笑:“还不就是那个……”看尤俊达显然着急了,我就偏不把话说完。

  

  小谢弟弟放下茶杯,面上那一番恍然大悟直教我心下叹服,心说这孩子若生在我上辈子那一定是个青春偶像派实力明星,长得又帅还那么能演戏,天生的演员胚子!“哦,是那个呀……”小谢弟弟一开口,又是悠悠然轻飘飘的,往常也没见这孩子是那么的慢性子,今儿也真难为他装出这样一番模样了。

  

  “哪个?哪个?是哪个?”尤俊达终于按捺不住,一叠连声地问道。

  

  小谢弟弟的眼睛又瞟到我这里来了,我努努嘴,示意这份重任就交给他了:现在你才是主角嘛,我的映登哥哥!

  

  “就是王杠啊!”小谢弟弟终于把这两个字吐了出来,我早就在冷眼盯着尤俊达了,果不其然,这个家伙,一听到这两个字,身子一僵,噌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瞧瞧我们,又猛然意识到了,赶紧再坐下去。殊不知,他这一站一坐,如此频繁,越发显得心里有鬼。

  

  我无意接口,小谢弟弟便继续往下说:“怎么?俊达哥哥竟没有听说这事儿?登州靠山王的王杠,就是在这附近被劫的,竟然有人在哥哥的地盘做下这等事,单二哥也很是吃惊。”

  

  “这个……我倒没有听说……”尤俊达的脸上从黑到青,又从青泛了白,各样颜色都快被他占全了,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我鄙夷地一撅嘴,这谎也太不高明了,王杠的事儿弄得这么沸沸扬扬,在他家门口发生的,他会没听说?骗谁哪!

  

  小谢弟弟眉一拧,面上的笑顿时消失无踪,反攻正式开始:“俊达哥哥,王杠这事儿,单二哥已发下了号令,要各处凡知道消息的都要通个信。唯有俊达哥哥这里,因是早已金盆洗手,单二哥也未曾遣人来。只是这事儿可巧不巧地偏生就在哥哥的地盘,还望俊达哥哥能帮着查察。”

  

  小谢弟弟这一说,尤俊达再也坐不住了,他挺身站起,一圈一圈地在屋子里绕着,三圈过后,终于发狠了,大声道:“原来兄弟此来竟不是来看哥哥我的!单二哥的令,和我有甚相干?我早就不是这里头的人了!难道就为着王杠是在长叶林丢的,就定要着落在我身上吗?”

  

  尤俊达说得义愤,我已在一边托着下巴同情地看他了,瞧这个人,自以为有心机,露了马脚都全然不知,还装呢!一边朝小谢弟弟翻了一眼:戳穿他!让他装!

  

  小谢弟弟也不再跟他绕圈子,直接就往他的漏洞戳道:“俊达哥哥,小弟并未曾说到王杠究在何处被劫,怎么哥哥就知道是在长叶林?”

  

  我在一边偷偷鼓掌,小谢弟弟说得好!一箭命中要害!哦——

  

  尤俊达经这一击,身上泄了劲,连步子都迈不动了,双腿打着颤,舌头打结了似地结巴着,越加拙劣地试图圆谎:“王杠被劫这么大的事,谁人不知……哥哥也是听别人说的……”

  

  小谢弟弟到底是厚道,见尤俊达那一副可怜相,皱了皱眉,转开了目光。我一瞧,不禁心里大急,赶忙跳了出来顶班:“俊达哥哥,小瑶这可就不明白了,方才俊达哥哥不是说不曾听过王杠的事吗?怎么现在又连地点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尤俊达被这样连续两戳,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在椅子上。我抱着手臂退下,白脸唱完了,就该红脸登场了。

  

  小谢弟弟走到尤俊达面前,低下身子,扶着尤俊达的肩,幽幽叹了一声,道:“俊达哥哥,小弟本也不想如此,只是这件事,已累得秦二哥受苦了。前日,因查不着劫王杠的响马,历城知县把秦二哥打了一顿,若是这案子不结,恐怕秦二哥还得苦熬。大家兄弟一场,最重的是义气,牵连好兄弟,可不是侠义道的作风啊。”

  

  尤俊达虽是有心计,但到底是绿林中人,侠义两字是生在骨髓里的,听小谢弟弟这样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低声道:“那事已至此,兄弟又待如何?”

  

  小谢弟弟在尤俊达身边坐下,语气越发软了:“俊达哥哥,依小弟看,你当先认了此事,如何处置,再与秦二哥、单二哥商量,定得有个既不伤兄弟义气,也不教哥哥受委屈的法子。”

  

  尤俊达正要开口,忽听门外有个粗嗓门“咳”地一声就嚷嚷开了:“还想什么法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老程就去那衙门认了!怎么也不能叫我秦二哥受苦!”

  

  我一愣,还没全闹明白,心头已先喜了起来。门已被人大力地撞开了,从门口大踏步地进来一个人,方脑袋,牛一般的壮身子,虽是年轻,但满脸上都已是褶子,乍一看,还真有几分碜人。可这些,瞧在我的眼里,除了是满心的亲切、怀念、别后重逢的喜悦……再没有其他了!小程啊!!

  

  小程急吼吼地冲进来,还没有瞧见我,只是冲着尤俊达扬着一对拳头:“我原先就要说,你偏不让我说!害得我秦二哥受苦!”

  

  这一下,别说尤俊达,连小谢弟弟都很是惊讶。小谢弟弟上下打量了一下小程,迟疑地问道:“这位兄弟……敢问和秦二哥……”

  

  小程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尤俊达一脸怀疑地斜了小程一眼,但凡自己有心计的人,似乎都老在怀疑别人是不是在使心计。只听尤俊达问小程道:“你又混吹牛了,你一个卖柴扒的,怎么会和秦二哥相识?”

  

  小程见尤俊达不信,气得直跺脚,大吼道:“你莫不信!当年我娘还是他家的恩人呢!”

  

  小程这句话说出来,别说尤俊达,就是小谢弟弟也有些不以为然。我看小程气鼓鼓地直喘气,忍着笑,从后头转了出来,大刺刺地一点头,肯定道:“是真的,当年若不是莫大娘,我们一家还不知道怎么安身呢!”

  

  我这样一说,满屋子人的眼睛都朝我看了,尤俊达和小谢弟弟还没怎么样,就见小程一蹦三尺高,扑过来死捏住我的手,激动得说出话来都打颤:“小瑶……小瑶……小……瑶……”

  

  小程的手劲儿真大,被他捏着,痛得我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只好无力地甩着手,嘴里道:“是……我……小程……你先松开我成不……”

  

  小程终于把我给松开了,我搓着被他捏得通红的手,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好瞧着小程在我身边蹦过来蹦过去,还跟小时候一样闹腾。

  

  尤俊达还在愣怔,小谢弟弟好意,终是跟他说了实话:“俊达哥哥,这位便是秦瑶秦姑娘,是秦二哥的妹妹。”

  

  尤俊达闻言,往椅子后一倒,一脸的沮丧,嘴里只是喃喃道:“难怪……难怪……”

  

  说起二哥,屋里的气氛又凝重了起来,这事儿到底是不好办。四个人默了半晌,忽听小程扯着大嗓门又嚷嚷了起来:“别想了!再想也是没法子!反正不能教我秦二哥受苦!我明日就去衙门认了去!”

  

  小程说得认真,小谢弟弟还没应,尤俊达却已是着了大急。他跟小程认识的时间久,肯定知道,就小程那脾气,绝对是说到做到。小程既能在劫王杠的时候通了真名姓,也能在这个时候真去衙门自首。小程话刚说完,尤俊达已是脸色煞白,团团乱转了。

  

  小程这样一说,我却心下打起了鼓。这不行,不能为了二哥,就让小程去吃这官司。王杠的事儿大,弄不好脑袋都得叫老杨林给搬了家。我转头望着小谢弟弟,指望他能想出个两全的法子。然而小谢弟弟也是低着头沉吟,分明也是为难。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又起了嘈杂,有好几个脚步声急匆匆地往这边来,还没见着人影,就听到一个声音大声道:“这不行!决不能让一郎去受这个罪!”

  

  我一听这声音,“噌”地就跳了起来。是二哥!怎么二哥也来了呢!难道是从大哥那里知道我和小谢弟弟出来了,猜着我们要做什么,就一路追了下来吗……

  

  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先前我和小谢弟弟进庄子时看见的那个老年家奴扶着二哥,走了进来。

  

  我没告诉二哥,私自跑了来,如今瞧见他,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免低下头去,呐呐地说不出话来。还是小谢弟弟上前叫了一声:“秦二哥!”

  

  二哥看了小谢弟弟一眼,我能读出二哥眼神中的责备,可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尤俊达忙让着座,二哥却摇了摇头,我心里知道,二哥是背上受伤,一坐便会牵连伤口。

  

  “这事儿,决不能让衙门知道。”二哥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话。

  

  听二哥这样说,尤俊达显然舒了口气,小程却硬是不干了:“二哥你说什么哪!就得去衙门投案!”

  

  二哥一伸手,掩住了小程的口,叹了口气,道:“一郎,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若让你去,岂不是忘恩负义!苦虽苦些,但我还能受得。况且,我自有办法。”

  

  二哥这样一说,我已是不觉呆愣愣地瞧他了。自有办法?……二哥能有什么办法呢?小谢弟弟也迎了上去,问道:“秦二哥可有什么法子?”

  

  二哥皱着眉扫了小谢弟弟一眼,却连看都不肯看我,嘴里只道:“我自有道理,你们就别管了。”说罢,竟甩开了家奴的手,径自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我冲上去想要扶他,却被二哥狠狠地一甩手,钉在了当地。二哥生我的气了……我想着,越发伤心,也不敢再去扶二哥,只看着二哥出了门。

  

  过了好一阵,有家丁跑着进来回复,说秦二爷骑了马,出庄子去了。

  

  尤俊达和小谢弟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二哥这是去做什么。我心里只是痛,二哥那伤,还要骑马……我想想都觉得揪心。

  

  尤俊达一指那个老年家奴,吩咐道:“朱通,你去跟着秦二爷,看他这是去哪里。”

  

  那家奴干脆地应了一声,再不似先前体弱的模样,一矮身,兔子似地窜了出去。

  

  小谢弟弟只是沉默着走回来坐好,现在,我们除了等,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连几天,我都在尤俊达的庄子上住,尤俊达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我们,唯独有一样,自始至终都不曾给我好脸色瞧。倒是小程,他向来实心眼,如今见着我,天天跑来跟我絮叨。小程小时候也不算多话,如今这十年不见,他倒像是要把这十年的话都一顿倒了似的,就没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等了好些天,一日,小程忽地跑来找我,还没进门就哇哇地喊起来:“小瑶!快出来!朱通回来了!”

  

  朱通!我还记得那个会装模作样的老年家奴,现在我已经知道,其实此人是尤俊达的得力帮手,步下极快的,传说他走路的速度能比得上战马,是尤俊达庄子上传令通消息必不可少的人物。

  

  我急匆匆地跟着小程冲到聚义厅,小谢弟弟已经到了,正和尤俊达一起在问朱通话。我赶到时,正好听到朱通断断续续地说到:“小人看到秦二爷在墓地里化妆,一个人说着什么‘家住长叶林,闲来无事劫王杠’,小人觉得不对,一直躲着。秦二爷离了墓地就奔登州去了,小人落后几步相随,还没进城就听人说劫王杠的响马自己投案去了,已被靠山王拿了就待审后处决!小人听到这些,也来不及细问,就赶着回来回爷了!”朱通说完了这些,突地伏在地上痛哭失声,泣道,“爷!秦二爷是替爷们去顶罪的呀!”

  

  我一听这话,脚下一软,登时就坐到地上了,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太信任二哥了……他说有法子便真的以为他有什么好法子……其实,事情到这了这个份儿上,神仙也没辙了……二哥又能有什么法子?

  

  身旁的小程早就不干了,哇呀呀叫着就冲了进去,指点着尤俊达一顿狠骂。尤俊达往日也是心气儿硬的人,今天却任由小程骂,就是一声儿也不出。

  

  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注意别人了,只是伏在地上哭,想着二哥,他伤还没有好……就去找老杨林……想是二哥根本就不打算要自己的这条命了……

  

  有一双手忽地伸过来把我扶了起来。我一转头,泪眼朦胧中,瞧见小谢弟弟正站在我身旁。他见我抬头看他,微一侧身,把里头聚义厅的情景让给我看。只见尤俊达招来了好几个人,一个一个地嘱咐,末了握拳宣誓似地喊了一句:“一定要把秦二哥救回来!”

  

  小谢弟弟俯身在我耳边轻轻说:“小瑶,你别担心,秦二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小谢弟弟是好意,可是这次的事,我不打算在相信任何人了。趁小谢弟弟回进聚义厅和尤俊达、小程一起商量营救二哥的事,我独自跑到了马房,带出了我的马,悄悄地上了马。看四下里无人注意,打马就出了尤俊达的庄子。

  

  我一路上了官道,目标很明确:登州!



第三十四章

  小秦瑶急闯登州 老杨林强嗣儿女

  我一路飞驰,虽然从来没有到过登州,但登州是个大城市,一边问人一边认路,也算顺利。又加着我心急如焚,这一路上几乎连吃饭睡觉都省了,只是没命地赶路,竟然在两天后,见到了登州的城门。

  

  我没着急进城,先在城门口转悠,若是二哥出了事,城门口一定会有告示。可我四下里转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没有告示,城门口也照常通行。只是守城士兵盘查得紧些,不知是因着登州是个大城市,还是因着王杠的缘故。

  

  没寻着消息,我只好趁着天没黑,先进了城。一改往日只要找个干净的地方就能睡觉的习惯,在城中兜来转去找了最大的客栈投了。开了房间,却不急着回去,只在大厅里要了几碟菜装模作样地慢慢吃,一边听着四下里吃客们说的话。

  

  从傍晚一直吃到晚上,花生米嚼得我牙都软了,可还是没能听到半点关于劫王杠的响马的消息,只是听说,明日靠山王杨林会出府巡城。我舍了最后三粒花生米,喝了大半杯水,回房睡觉去了,心里暗暗打下了明日要硬闯靠山王马队的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店家算清了账,上马离了客栈。在登州城绕了几圈,看上了城里最热闹的一条主道,给了路旁的老乞丐一块碎银子,问明了靠山王每次巡城都会从此过。我便放了心,找了一家茶馆坐着喝茶,茶馆的伙计很殷勤,上来就要替我把马带去后头的马房,我执意不肯,只是让他们把马儿拴在廊下的柱子上。

  

  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我连午饭也一块儿在茶馆吃了。好不容易终于瞧见了几个身穿官服的侍卫,到路上驱赶行人。又等了半个时辰,马队终于来了。

  

  马队很宏伟,开路的是好几队侍卫,后头才跟着一队有品级的官员,马队长得望不见头,我只隐隐约约地瞧到后头有一个人,位置特高,隔着那么多人也能瞧见他的半拉脑袋露在外头,身后高高地插着好几杆护背旗,我心说这个人,大概就是靠山王杨林了。

  

  我在桌上丢了一块银子,提着锏出去找我的马。靠山王马队前头的侍卫已开始吼起了声威,路旁的百姓不是缩在自家门里就是在路边低头哈腰。我瞅准时机,翻身上马,抽锏就杀了出去,嘴里没想出啥话好喊,只好学二哥:“老杨林听好了!我乃劫王杠的响马是也!”

  

  我这一喊不要紧,整个马队都乱了套,跑的跑躲的躲围堵的围堵,这些侍卫哪在我的话下,手起锏落,一口气打退了仨。只是他们人多,我打退了三个,就又围上来五个,我只好接茬打,一边拿眼睛瞟着队伍后头那个高高的脑袋,找准机会就往那里挪步。

  

  侍卫们打了半天也没能奈我何,突然马队后头冲上来几个武将模样的人,人强马壮,铠甲战袍都很是华丽。我不敢小觑,打点精神迎了上去。交手之下,发现这些人的武艺虽然比侍卫们好,但也不过如此。只是,尽管单打独斗我有稳赢的把握,可现如今这许多人围上来,我感觉到了明显的压力,出锏收招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我正打得晕头转向,忽然一声大喝透过遍地的喊杀声和助威声,凛凛然地插进了包围圈,只听那个声音喊道:“拿下他!”

  

  就这一声,正围着我转的那几个人立时变了打法,一个个混不要命似地冲我扑了过来。我左一锏右一锏,只有招架之功,再没了还手之力,直打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影已朝这边赶了过来,直到我看到熟悉的璨金色,两柄瓦面金装锏海底金龙般腾起,替我挡下了身前的压力,我才看清,是二哥!是我舍命来寻的二哥!他没有事!正好端端地站在我的眼前!

  

  “王爷!”二哥在马背上撑起身子,远远地朝后头那个高脑袋抱拳躬身,“秦琼万死!此人并非响马,乃是舍妹秦瑶。”

  

  二哥这一句话,我们身边那几个侍卫武将的都惊呆了。我做了男装打扮,我猜他们大约是没有想到,和他们打了半天的伪响马,竟是个女孩子。

  

  我身前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从马队后头“哒哒”地上来了一骑马,远远的我就瞧见那横七竖八的护背旗,背上能插这么多护背旗的,只有一个人——我低头抱拳,尊了一声:“民女秦瑶见过王爷!”已经见着了二哥,确定了他没事,虽然还不明就里,我却已经放心了,要紧顺着二哥把这“响马”的名头去了,以免二哥没被抓,我倒被拿了。

  

  “抬起头来!”

  

  这话一听就透着威势,有种不容人反驳的霸气。我一边顺从地抬起头,一边心里嘀咕,这声音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呀!我抬着头,瞪着面前那个插了无数护背旗的老头儿,呆脱……

  

  这这!这不是那日我在济南城外头碰到的怪老头儿吗?那个掉到坑里头去的倔老头儿!

  

  我呆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并没有一点像是认识我的反应。我心里疑惑,也不敢就认准当日那个老头儿就是他,可又实在是左看右看都像得很,这不是那个宽宽的鼻子……不是那双凌厉的三角眼吗……他的腿分明还不是很利索……就连声音都像……

  

  “王儿,你说此人是你的妹妹?”他这话是对二哥说的,“王儿”两字让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老杨林是没有亲生儿子的,年轻时戎马也不觉得,到老来觉得膝下空虚,一口气收了十二个干儿子,就是靠山王的十二家太保。我还记得坑里那老头儿曾气说他那个年轻帮手不是他儿子,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儿……

  

  我瞧见二哥的眼里倏地空了,眼神没了焦点,只是迷蒙一片。他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唇,这才答道:“回王爷,正是。”

  

  二哥这一句话,却教老杨林大为不悦。他敲着马鞭,大声道:“王儿,怎么还叫我王爷,老夫要你做十三太保,你当称老夫一声‘父王’!”

  

  我心里一抽,不自觉地朝二哥靠了过去。靠山王杨林,当年在马鸣关枪挑爹爹的就是他,正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二哥瞧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矛盾和痛楚,直让我的手心都冰凉了,一股寒气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全身。

  

  “父王!”二哥终于开了口。

  

  老杨林捋着花白的长须哈哈大笑,我却只看见二哥颤抖的双唇。

  

  经过了这一场事故,老杨林也不打算巡城了,下令马队打道回府。一路上,二哥一直走在我身边,低声告诉我别后的全部。

  

  原来朱通并没有看错,二哥到登州来,确实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替小程顶罪的。然而没想到的是,当日押运王杠的大太保和二太保没有认出二哥不是响马,却被另一个人看出来了。杨林王府上的主簿上官策,当日曾和二哥有过一面之缘,当下就看出了二哥乃是化装。卸了二哥的妆,还把二哥的真实身份说了出来。二哥无从辩驳,只好说是县官逼得太紧,便自作主张想一人来认了,好教其他弟兄免受了这苦。

  

  这一番话说出来,老杨林大加赞赏,直夸二哥有义气。二哥闯王府时的武义老杨林也很是欣赏,当下又教二哥当堂演武,演了锏法演枪法,直把老杨林看得爱不自胜,定要认二哥作义子。

  

  二哥明知老杨林是杀父仇人,又怎么会肯,只推说要与老母亲商议,杨林只是不依。两人拗了一日,今日巡城,偏又遇上了我。二哥嘴上没说,我心里却知道,二哥是怕我受连累,只好先认了杨林这个“父王”,把他哄高兴了,我们兄妹俩自然就不会有事。

  

  回到了王府,老杨林只是赫赫地笑,显得很是高兴。他把二哥叫到身边,低声问了几句话,二哥刚退下,我就瞧见杨林的眼睛瞄准我了。

  

  “秦瑶!”

  

  老杨林一声喊,旁侧立着的太监立时尖着嗓子嚷了起来:“秦——瑶——上——前——!”

  

  我禁不住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赶紧出列拜倒,嘴里应道:“民女秦瑶见过靠山王!”

  

  “你——认识,呃,我?”一家王爷果然是有王爷的气派,短短四个字也要顿上三顿,不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就不能算似的。

  

  这话我听在耳里,一句回答已经滚在舌尖了:认识,不就是那天掉到坑里的怪老头儿吗?可不知怎么的,我侧头瞧了瞧二哥,二哥面上一脸的诧异,我心里一紧,到嘴边的话又被我咽了回去,躬身答道:“王爷的威名民女岂会不知,只是民女年幼,今日才得见王爷真容。”

  

  老杨林捋着长须微微点头,我舒了口气,知道自己押宝押对了。人啊,都是要面子的,老杨林更甚,他肯定不愿意别人知道他跟人家比武最后掉进坑里的事儿。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完全不认识他,于他,于我,都是再好不过了吧。

  

  “瑶儿,你既是王儿的妹子,那也就是老夫的女儿。不要再称什么民女王爷了,也当叫老夫一声‘爹’。”

  

  杨林说出这话来,我完全没有料到。没想到这老儿这样黑心,认了二哥做干儿子不算还要连我也一块儿认了。我虽不情愿,可到了这个当口儿,也别无他法,只好单膝跪地,往上一抱拳,叫了一声:“父王!”

  

  见我顺了他的意,老杨林越发高兴,竟兴出了念头让我跟二哥演武。我心里明白老杨林是要试我的武艺,这个人,为人还真是计较,认个女儿还要捡现成,最好武艺高人聪明,不好的还不要……

  

  二哥朝我点点头,便有两个太监抬过来一杆金枪,二哥接了,在殿上站好。我一看二哥的眼色就知道他是要我使撒手锏,也罢!就用出咱家这杀招来让老杨林看看!

  

  我提锏拉开架势,二哥没让我,当先一枪到了面门,熟得不能再熟的罗家枪“梅花七蕊”,这招就是一个腕力,从肩往下一股劲儿,要激得枪尖不停地颤,在人眼前晃出七个枪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接招的人不知从何处入手。

  

  二哥这一枪出手,上头老杨林已是冲口一声“好!”,倒是毫不吝啬赞扬。

  

  我神色不变,完全无视那颤悠悠的七个枪头,左锏护面门,右锏立在当胸,死守好了门户,不去碰那枪头。直等到枪尖到了我面前,将要递招之时,七个枪头汇成一个。我觑准时机,招式立变,双锏交叉,就要去扣二哥的枪头。二哥不肯让我扣着,一个鹞子翻身,身子以枪杆为圆心,朝右后方侧翻而去。我赶紧一步踏前想要跟进,二哥步下灵活,早已滴溜溜地转到了我的左后方。我立即感到脖子后头隐隐有风,知道不好,右手拇指和食指一拨手中的锏,锏打起了旋,脱手就朝左后方风来的地方奔去。趁着锏势,我赶紧扭腰纵身,脚下连变三步,终于把脸对向了二哥,不再危险地把后背露给他了。

  

  二哥到底是二哥,头一偏,很轻巧地避过了我第一招撒手锏,枪尖一兜,划出个漂亮的弧度,又冲我刺来。我右手一扬接过了回来的锏,双锏击出,挡下了二哥的这一枪。二哥力大,我不敢再硬接,几个窜跃,和二哥拉开了距离。要紧左手锏“唰”地脱手,这一次,左手锏直立着就冲二哥去了。我赶紧将右手锏交左手,一边人就跟着飞出的左手锏扑了过去。二哥刚挡开飞过来的左手锏,我的锏又到了。我一边用右手扣过飞出的左手锏,一边左手就擎着锏冲二哥而去,右手紧跟着而上,连环三招,逼得二哥往后退了半步。我正得意,不料忽然瞧见二哥的脸一阵抽搐,脚下的步子再也不稳,踉踉跄跄地往后直退了三四步,还是二哥用手中的枪撑住地,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二哥!你怎么了!”我双锏一丢就奔了过去。

  

  二哥一手拄着枪,虽还勉强没有倒下,但他的膝盖已弯了。我蹲在他的身边扶住他,只瞧见二哥的双眉痛苦地拧着,额上满是冷汗。

  

  二哥的伤如此突然,就连老杨林也从座上站了起来,一叠连声地高声吩咐着:“叫太医!快去叫太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太医就从殿门急匆匆地赶来了,直教人怀疑他是不是一直都在殿外候着,这头杨林一叫,他就直接赶来了。

  

  看着太医走近,我还不放心,守在二哥身边不肯走开,不想老杨林竟叫着了我,语气还很是和蔼:“瑶儿,你先退下,让太医看看你哥哥。”

  

  杨林这样一说,我也不好再待,只能起身退下,一双眼睛却是时刻盯着二哥,唯恐那太医不小心,又把二哥弄疼了。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二哥现下在靠山王面前正是大红大紫,那太医伺候惯了人,岂会不知。那一派谄媚巴结故作殷勤,我只瞧着二哥的眉是越蹙越紧了,我知道他是不喜欢,有心想要过去挡开太医,上头老杨林又发话了:“孤家王儿这是怎么了?”

  

  那太医匆匆忙忙地直起身,要紧先躬身,头也不敢抬,才答道:“回王爷,殿下这是棒……”

  

  太医说了一个字就不说了,装模作样地四下看,老杨林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手让身旁的太监下来跟太医耳语,再上去回复。殿上的众人见着这么神秘,早已私下都是猜测不已,我却已是明白,那太医只说了一个字,我就知道,定是二哥刚才动作大了,背上的棒伤又痛得厉害了。我忙上前扶住二哥,心里懊恼极了。我这次瞧见二哥,见他一切安好,没事儿人似的,就以为二哥身上的伤定是好了。可我却没有想到,二哥这样的人,即使身上伤痛难忍,也绝不会在老杨林和这许多人面前显露出来。刚才我出尽全力和二哥比武,二哥这一下定是痛得忍无可忍,才会在比武当场后退下去的。

  

  我又是自责又是心痛,扶着二哥,眼泪不知不觉地往下掉,忽听上头又有了动静,老杨林面上已满是怒气,说出话来语调很是生硬,分明在强自忍耐。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种场合,老杨林的话竟是对我说的:“瑶儿,哭什么!有父王在!”

  

  我一呆,疑惑地抬头看,老杨林却已不再看我,正挥手发号施令:“来人!扶王儿回后堂,太医也一起随去!”

  

  简洁明了的两句话,这殿上就一下子拜倒了十几个人,齐声应道:“是!”

  

  很快便上来好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二哥。又有两个宫女上来要扶我,我挥挥手遣开,朝她们一白眼:受伤的又不是我!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得殿来,还没走出多远,我就听到殿上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历城知县徐有德!革职查办!”

  

  老杨林很照顾我们,单给我们兄妹俩辟了个独立的小院。小院有三进,花园虽小,假山小湖奇花异草却是一样不少,还有老杨林拨过来的十来个太监宫女,太医也是一天往我们小院跑上七八回,登州的文官武将也隔三差五地就来问安。这些人这么殷勤,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原因:靠山王杨林,每日下殿后,都会上我们这里转一圈,看看二哥,再问问我。

  

  老杨林第一次见着二哥的时候,就送了他一套金盔金甲,和一杆虎头錾金枪,说是从前在马鸣关得的。我们一看那枪上刻着的“秦”字,就知道是爹爹的东西。就连我这向来不肯信神的人也不由得念叨起“遗愿”这两个字。是爹爹的遗愿吧……爹爹的东西,是定要二哥来继承的,老杨林只不过是替二哥保管了这十几年罢了。

  

  二哥在王府养伤,样样儿都是最好的,老杨林只是嘴上狠点霸道点,其实就是瞎子也能看出他对二哥是爱极了。二哥在杨林面前总是淡然又不失恭敬,只有我才能见到二哥私下里看到那盔甲和金枪时惨然的神情。我一边安慰二哥,一边又禁不住同情杨林。老杨林还真是寡儿命,十二家太保个个儿都和他不亲,他也不甚爱,这如今,他是真喜欢二哥,拿二哥当儿子看,可偏偏,二哥和他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若是没有这前仇,二哥那样知恩的人,肯定会感念老杨林这一番无微不至的照顾,就算不能真成父子,也准定是忘年之交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看到maya的留言,实在是太感动了!说真的,偶写小说,最看重的就是读者亲们的留言和评论了。感谢发文这半个多月来所有支持偶的大家,看偶小说的大家,给偶留言的大家……即使是bw偶的亲们,偶也一样感谢,因为点击率的上涨也是偶写文的巨大动力!! :p 还有,特别感谢给偶留过长留言的亲们!

今天,为感谢maya的心意,maya的长留言,也感谢昨天同样给我留了长留言的乐乐古,更两章。上午一章,下午一章。

再次谢谢大家!




第三十五章

  老杨林推心置腹 程咬金胡搅蛮缠

  这一天是旬假,老杨林不用上殿,一大早就到了我们这儿,连随从都不曾带得一个。二哥心绪不宁,不愿见他,便只是装睡。老杨林瞧了二哥一回,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我本在院子里坐着发呆,突然瞧见老杨林这轻声轻气儿不肯扰了二哥的架势,我心里禁不住一动,脚下已朝他迎了过去。

  

  老杨林瞧见我,便点点头,把食指按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就朝后花园踱去。我也一步三摇地跟在后头,老杨林这龙行虎步,看着还真挺威风的。

  

  到了后花园,老杨林自己捡了块假山石坐了,山石矮,他坐在上头便不能像往日在殿上坐太师椅,挺胸凸肚风光无限,这么一小块石头,他坐下时也不得不微微佝偻身子,看上去竟有些像乡间坐在地头抽旱烟的农家老大爷。我在他对过坐下,人小的好处就是在小石头上也可以盘着腿坐得舒舒服服,我把双臂交叠在膝上,头垫在手臂上,看着老杨林偷偷地笑。

  

  “瑶儿往日在家也是这般调皮吗?”老杨林苦着脸,在假山石上左右挪了挪,想找个更舒服的坐姿,最后的结果只不过是佝偻得更厉害了些罢了。

  

  “哦!更厉害!”我嘻嘻地笑开了,“我可让娘头疼了,大哥那样的好脾气,也常会被我弄得皱眉呢!”

  

  老杨林若有所思地看我,道:“瑶儿的娘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托着下巴想,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长这么大都没认真想过,突然被人问起,娘的种种都在我眼前划过,我想了想,回答道:“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虽然家道中落了,但娘依旧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爹去世得早,娘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仨,生计窘迫的时候,还不忘教我们读书认字。娘对我们疼爱照顾,但也寄予厚望,若不是娘,我大概到现在都不会习武呢。”我想到从前的事,自己也觉得好笑。

  

  老杨林捋了捋颌下长髯,点头道:“老夫想来也是如此,若不是这样的女子,怎会有王儿和瑶儿这一双儿女。”

  

  我仰头瞧了瞧老杨林,他这话的意思是娘对我们兄妹的教育很成功吧!看来他果然是极喜欢二哥,连娘都一块儿及上了。

  

  “瑶儿的大哥就是王儿吗?”默了没多久,老杨林又有了话问。

  

  我摇摇头,答道:“那是我二哥,我大哥叫秦安,比我们长着好几岁。我大哥可厉害了,爹爹没得早,我和二哥的武义都是大哥教的!”说起大哥,我总是满心的骄傲。

  

  老杨林脸上有了疑惑之色:“怎么上官策说王儿是家中独子?”

  

  一听这话,我禁不住私下对了对手指,上官策当年只和二哥照过个面,本来和二哥就不熟,也不知是听了哪个混说,就信以为真了……我赶紧辟谣:“没有的事儿,咱家里兄妹三个呢,大哥、二哥和我。只是大哥不是娘生的……”我话说到一半,老杨林就直盯着我瞧,我只好把从前的家事说给他听,末了还补了一句,大哥虽是爹娘的义子,但在我和二哥心里,他就是我们的亲哥哥。

  

  老杨林听了这一番缘故,“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下去了。我心里正有些气恼,想着莫不是老杨林也嫌弃大哥不是嫡子,连问都不屑于问了?不想我正一个人生着闷气,老杨林突然又开了口,一句话就把我的气儿给理顺了:“瑶儿的大哥,老夫也真想见见。”

  

  “这不难呀!”我走到老杨林身边,在他面前蹲下,“王爷什么时候到历城,就上我们家去吧!”

  

  说完这话,我忽地想起老杨林与我们的杀父之仇,顿时黯然。即使老杨林真的到了历城,他也是不能上我们家的吧,娘非把他打出来不可,大哥和二哥也会伤心不已……

  

  我这一番情绪的变化,老杨林并没有注意到,他一听我叫他“王爷”,两道浓眉就立了起来,厉声道:“瑶儿,怎么还这么叫为父的!”说了这一句,他语气一变,一改疾言厉色的情状,用着迁就疼爱的口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瑶儿,为父的知道你是知礼,可你这么叫,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父女生分。”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实在无法,便恭敬地叫了他一声“父王”。老杨林呵呵笑着说好,可我却觉得,好像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模糊的失望。

  

  我正犹豫要不要试探地问他,他“哈”“哈”地笑了两声,等我再看时,那一丝失望已然消失无踪了。他往一边挪了挪,要我坐在他身边。我看了一眼他身下那块假山石,和他魁梧的身躯比起来,那块山石实在是小得可怜。我翻了翻眼睛,捡了一块他身旁的石头坐了,心里仍是在纳闷刚才他眼里的那一点失望:他究竟在期望什么?还是我看错了呢?

  

  正没有话说,不料老杨林突地开了口,竟是一句含糊的哼唱:“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我一呆,从在登州见到老杨林到现在,我一直都没有提起过那天他掉到坑里的事。我以为他是不愿再记起那一天的耻辱,我和二哥的命都在他的手里,我自是不肯冒这个险去刺激他。不料今天,他竟自己说起了。

  

  老杨林反反复复地把那四句词哼了三遍,我越听越是皱眉,从此明确了两件事情:第一,老杨林五音不全;第二,无论是上辈子、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我都最好不要当音乐老师,一个走调的老师必定会教出一个完全不在调上的学生……

  

  哼唱停了,老杨林默了一阵,又低声道:“老夫年轻时总认为男儿志在四方,那等口口声声念叨娶妻生子之人,老夫向来看不上眼。便是英雄,有了女人孩子的拖累,也只是气短多牵绊。连年征战,到得略微安定,老夫已是一大把年纪。回头再看,别人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独是老夫,无儿无女,真正孤家一个。”老杨林的语调极缓,说到后来,竟像是总压着叹息似的,我原本就对老杨林心存同情,如今听他自己说来,越发觉得戚戚。

  

  “父王还有十二家太保呢!”我赶紧说,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十三家!”老杨林真正是倔到家了,刚才还语声幽幽地在叹息,突然间就直着喉咙冒出这样一句。我吐了吐舌头不吭声,好好,那就把二哥也算进去吧……我没有回答,老杨林微微一顿,语气又软了下来,“瑶儿,老夫虽有十二家太保,可哪一个待老夫是如生父呢?还不是想从老夫这里得到些什么。老夫与他们,是两讫的交易,老夫给他们荣华富贵,他们给老夫一个‘父王’的称呼。”

  

  我听到这里,心里大不赞同,老杨林怎么能这样说呢,与人相处,就是交心,他自己拿着这样的心对那十二家太保,他们也自是不会拿出真心对他。再一想,老杨林也实在是可怜,他心高气傲脾气又犟,定是不肯做那先付出的一方,他要等,等到有人愿意为他付出,大约他才肯犹犹豫豫地付出真心吧……

  

  老杨林本来越说越消沉,我没应他,他倒突然激动起来,一双眼睛直盯着我看:“但是王儿和瑶儿不同!”我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眼睛所吸引了,那双素来冷淡威严的三角眼,到此时竟倏地亮出了异彩,连棱角都像是暂时消隐了,眼中溢着少见的柔情,“老夫当日一见着你们,就知道你们兄妹是不同的。王儿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瑶儿见着我时,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身份。老夫这些义子中,唯有你们俩是对老夫毫无所求的。老夫一眼就知道,你们兄妹俩是至情至性之人。老夫要把毕生的武艺都传授给你们,这爵位,将来也定由王儿来袭。”老杨林越说越 快,双眼里满是热切。

  

  老杨林这样盯着我,我却不好意思再看他,已禁不住垂下了头。难怪当日我把他拉出坑后他问我可有什么要求,原来他身处这个地位,对“要求”这两字竟是怨念极深。然而,当日我可以坦然回答一个“没”字,今天的我,却再也不能如此坦荡了。我叫他这一声“父王”,也是望他能保我兄妹平安。

  

  我这边暗自对老杨林抱愧,他那头却和一般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那样,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景中。他只认为我和二哥对他毫无所求,所以待他的心自是真诚,他对我们又极是欣赏,难怪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就强把我们认作了子女。

  

  老杨林自己笑了一回,很高兴的样子,拍拍手,站起了身。我忙也跟着站起,立在他身侧。他忽地朝我俯下身子,道:“瑶儿,父王想看看你的锏,那日在殿上,你是怎么让那锏旋起来的?”

  

  我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说起我的锏,这可是让我骄傲得意的事呢!我跑回自己的屋子拿来了我那对纺锤形的锏,在后花园里一边说着当年的往事,一边演示撒手锏。我没有告诉老杨林这是当年爹爹留下的杀手招数,毕竟老杨林当年和爹爹交过手,也许对爹爹的锏招还有些印象,若多说了几句,被他认出来就糟了。我只说这撒手锏是大哥、二哥和我共同研究的成果,直把老杨林听得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他从我的手里接过锏,琢磨了一会儿,对我笑道:“瑶儿,这真叫因祸得福了。或者也是天意,只有这锏,才当是瑶儿所用。”

  

  我歪着头想了想,本待反驳,说“天意”是莫须有的东西,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摇头:这东西,说不好说不好……还是不说罢……

  

  这时,有小宫女一路寻来,回说二哥已经醒了。我在旁边听着,心里知道,二哥定是怕我和老杨林长时间独处会出乱子,这才特意差了人来岔开我们。

  

  一见着下人,老杨林的脸色顿时变了,好像一下子带上了一个面具,把什么喜、怒、哀、乐,都掩去了。他仰着眼睛沉着嘴角,连头发丝儿都谨慎得不曾动上一动,鼻子里一声“嗯——”只显得阴晴不定难以捉摸。那小宫女也不过就十二三岁,直吓得浑身从脖子一直哆嗦到脚趾,连句话都应不出来了。我看她可怜,便接了一句:“父王,既如此,我们就去看看二哥吧。”要紧当先把老杨林引向二哥的屋子。

  

  老杨林看了一回二哥,喝了杯茶,便起身要走了。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理,一直把他送到了小院的门口。站在门洞里,老杨林只是挥手让我回去好生照顾二哥,我刚要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出声留住了我:“瑶儿,老夫看你的马不及王儿的那匹。老夫送了王儿一套甲胄,还未有礼物送你,等老夫替你留意,送你匹好马吧!”

  

  我没想到老杨林会这样说,一时间高兴得只想扑上去抱住他,我想一匹好马可想了好久了!有心想说我喜欢白马,可到底还是没好意思。宝马已是难得,我还挑肥拣瘦,太不像样了!望着老杨林远去的背影,我咧了咧嘴:管他是什么颜色的,有一匹好马,我已是可以满足了。

  

  我和二哥在靠山王府,这一住便是半月,直到太医像老杨林保证,二哥的伤肯定没有大碍了,老杨林才同意二哥下床出门。

  

  这几天,我也是闷坏了,二哥起床的第一天,我便嚷嚷着要去尝尝登州回风塘里有名的枣子茶。回风塘离王府不远,就在大道上,二哥也是憋得久了,只想舒舒筋骨,我们兄妹俩一致同意不骑马,闲庭信步地走过去,顺便观赏观赏登州的风土人情。

  

  我和二哥一路走去,街上的人熙熙攘攘的,看他们的衣服穿着,大多都较为考究,至少也是中产阶级。路边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儿,虽然零零总总什么都有,但一溜儿排得很齐,决不是我上辈子城市里总整治不好的乱摆摊的模样,这里的摊儿,干干净净齐齐整整,摊主也和气,卖的东西也不是劣质的便宜货,略瞧一眼,就见得着精致的物事。

  

  我沿着大道走,越走下去,心里就越起了对老杨林的敬重。靠山王杨林确实是个很好的父母官,他没有妻子儿女,唯一的亲人就是现在正当着皇帝的侄儿杨广,既不用在家庭生活上花许多时间,也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来求着他使人情,他的精力,也就多用在了政务上。我随意找了几个人闲聊,都说靠山王每月例行巡城,有什么委屈事儿当场就可以向他本人诉,即使下头的官员受贿欺压百姓,靠山王的决断必是秉公的。百姓信得过靠山王,自然在各种政策条令上积极配合,登州便日渐繁荣,有了今天的气象。

  

  这许多人都一个劲儿地说老杨林的好话,我也像是受了传染似的,走起路来仰头挺胸,大步前进,心里想着自己是刚从靠山王府出来,也好像面上有光,分外精神。

  

  不多一会儿,我们到了回风塘,直接上了二楼,捡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了,要了几壶茶和一些小点心,细细地吃着,一边瞧窗外的景色。我心里高兴,连街上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也听着新鲜,听一段,就放下茶杯来,轻声儿地给二哥演上一段。二哥只是笑,连跑来上茶的伙计也在抿嘴偷笑。我自小就是人来疯,有人看,我学得便越发起劲,直弄得邻桌的茶客也含笑看我。二哥笑着给我倒了满满一杯茶,塞在我手里,顺手点了下我的额头,说了声:“你呀,歇会儿吧!”

  

  我也高兴,乐呵呵地坐下来,捧着杯茶,凑到嘴边,刚要喝,忽然听到茶馆的楼梯一阵巨响,我禁不住扭头去看是谁有这么大劲儿。目光一扫,瞧见应声上来的两个人,我已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程咬金!尤俊达!

  

  我来不及放下茶,只是在暗中狠命磨牙。这两人想是不要命了怎的,居然大白天的跑到登州来了!往日在家中,咱家邻居偷了人一只鸡那还得躲着走三两个月呢。这两人倒好,抢了王杠,居然还自己送上门儿来了!

  

  那两人并没有瞧见我们,自去找了空桌子坐了。小程还是那没心没肺的样儿,吩咐小二的时候嗓门恁大,一点都不懂得低调。尤俊达显然心神不定,不时四下里张望一圈,他虽然努力压制,但眉宇间仍是有几分忧色挥之不去,和大大咧咧的小程恰是一对最鲜明的对照。

  

  我朝二哥瞧了一眼,心里七上八下地很是不安——没法子,小程不担心,那只有我替他担心了……二哥也是蹙着眉,低头想了一刻,忽地对我笑道:“小丫,这里的茶果是名不虚传,枣儿也好水也纯,泡得也很有讲究。”

  

  我瞪着二哥发呆,猜不透二哥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说茶。二哥的话虽是对我说的,却没有等我回应,又自接了下去:“这么好的茶,不打赏些也说不过去。 ”二哥说着,取出了一袋钱,扬手招来了小二,一边把钱袋交到他手里,一边吩咐他道:“你们的茶确实是好,你把这袋钱拿去和楼上楼下的伙计分了吧,就说是秦二爷打赏的。”

  

  二哥这一说,那伙计立即千恩万谢地接了,下去就是一声高喊:“秦二爷打赏众伙计咯——!”还唯恐有人听不见,拉长了音调叫得甚是大声。

  

  我这才明白二哥的用意,赶忙就朝小程那桌瞟眼睛,正碰上小程也正朝我们这里探头,一对上目光,小程和尤俊达齐齐露出了喜色,小程的身子刚离开椅子想要站起来,二哥忙忙地摆了摆手。小程半站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虽不吭声,但不解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我们。我瞧见尤俊达凑过去跟小程耳语了几句,小程狠狠地一拍桌子,自己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也不再朝我们看了。

  

  我正不知小程这次又有什么花样,忽然就听到小程喊了起来:“小二!快来!这桌上怎么裂了条缝?!”

  

  听他这么一喊,小二忙忙地赶了过去,低头看了看,又赶紧让:“这还真有条缝!二位爷对不住!就请换个座儿吧!”

  

  我心说这桌子还真有缝?想想不会呀,这里也是登州的名店,每日人来人往的,多少人要坐那桌子呢,若是桌子坏了,早就有人发现了,也早该被换去了,怎么偏巧小程撞上了呢?我略一想,突地记起先前小程那一记狠拍,是了,不就是小程捣的鬼吗?!他那牛力气,哪张桌子能经得起他这狠命一拍啊!

  

  我仍是搞不懂小程的名堂,眼看着小二把两人引向了另一张桌子。不料刚坐定还没来得及上茶,小程又喊了起来:“小二!这里不行!那太阳是西头的,我这人最经不得西太阳晒了,一晒就头晕!不行不行,咱还得换换!”

  

  回风塘虽是大店,但服务殷勤,从来不干那店大欺客的勾当。这一喊,小二又哈着腰跑来了,也不再多问,只说:“爷,您请,您再换换。”

  

  这样一连换了三四趟,我瞧着小二眼都花了头都胀了,到最后只是说:“爷,您挑,您要哪张就换哪张吧!”

  

  小程装模作样地扫了一圈店堂,这店里空着的他们还没坐过的,只剩了我和二哥这一桌那空着的两个座儿,小程便直接一手指头点了过来:“就那里好!”

  

  小二面露难色,道:“那边的爷还坐着呢,我也不好请人家走啊……”

  

  小程大着嗓门吼了一句:“谁叫你让他们走了?大爷我最喜热闹,那桌明明还空着俩座,咱爷们就要了!”

  

  小二被小程逼得无法,只得跑来和二哥商议。我暗地里高兴,早就想一口答应了,就让他俩坐过来吧!不想二哥却是沉得住气,板着脸对小二冷冷道:“小二,我打赏银两,不是为了让你引生客过来的!”

  

  小二脸色一变,可怜兮兮地冲二哥拼命弯腰,嘴里道:“秦二爷,您就当可怜可怜伙计我吧,那两位爷实在难伺候,只要他们消停,小的们把刚才那赏银还给二爷都成!”

  

  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二哥瞧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分明也有了笑意。二哥又转向期待地伸长脖子的小二,终是点下了头。小二欢天喜地地跑了回去,迎来了欢天喜地的小程和尤俊达,坐在了欢天喜地的二哥和我身旁——当然,咱四个人面上都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于是,小程的胡搅蛮缠,也换来了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第二章~

那个,小小声地说,偶一天能更两章不是因为偶写得快……事实上偶写得粉慢的……今天能更两章是因为动用了所剩无几的存货……

抹一把眼泪,顶锅盖跑走……



第三十六章

  四旧友久别重逢 两兄弟骄横生祸

  四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坐定,便说起了别后的事。原来小程、尤俊达和小谢弟弟也早就到登州来了,只落后我一两天。到了这里以后,百般打听,已是知道老杨林喜欢二哥和我,暂时定是无事的了。小谢弟弟先回了潞州,好教二贤庄单雄信那边放心。至于尤俊达和小程,依着尤俊达,是就要回去的,可小程倔得就跟头骡子似的,死活不肯,说是定要亲眼见着二哥一面才能放心。说起来,虽然小程和尤俊达这一夹伙,名义上小程是伙计,可我却发现,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尤俊达拗不过小程,看来小程虽是看着粗糙糊涂,其实是很有领袖风范的,难怪日后能当上混世魔王,统领瓦岗寨众将,在乱世中异军突起,成为实力最强的反王之一。

  

  我们四个人边喝茶边叙话,许久不见,总有说不完的话。我瞧见那边小二朝我们投来了疑惑的一瞥,大概是在疑惑刚才还不愿坐一块儿的四个人,怎么才见面不多久就这么热络了。我坦坦荡荡地朝他回了一眼:有什么稀奇的?这就叫做一见如故!

  

  小程和尤俊达问起二哥这些天的情况,二哥先还笑吟吟的,一听这话,面上便黯了下去,禁不住叹了口气。

  

  那两人见二哥这样,都是一惊,小程第一个沉不住气,霍地站了起来,桌子椅子地震似地一阵战栗不算,他还要提起拳头往桌上砸。我赶紧爬起来拉住,手上使劲,硬把他拽回了椅子上,捞过一杯茶,往他嘴里一塞,才不管他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先把他的嘴堵住了再说。

  

  “小程,这事儿你该是最清楚。”二哥无意答话,我便替他说了下去,“靠山王杨林是何许人,当日我们娘儿四个到历城时,就都告诉了你娘了。”

  

  我这一说,小程总算想了起来:“这么说,靠山王和你们是……”

  

  我点点头,二哥已咬牙接道:“杀父之仇。”

  

  这四个字一出,小程自是不说,尤俊达也是悚然一惊。四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默然相对。忽然,楼下又有了喧闹声。

  

  “掌柜的!这楼上可有人吗?有人都让他们走开!爷们要喝茶!”

  

  这一句,中气十足,直嚷得震天价响,随后便有丝毫不弱的附和声,有人哈哈笑着说好,有人一迭连声地催促。我心说这来的是什么人哪?派头可是真大!心里虽然想着,人却没挪窝,他们派头大可与我何干?我喝我的茶,天底下便没这样的规定我就必须要给他们让座。

  

  有人噔噔噔地跑了上来,我看也没看就知道是先前那个小二。他在二哥的身边站下,只是陪着笑,二哥也不理他,管自喝茶,小二无法,无奈只好先开了口:“秦二爷,您看……您也听到了……小人们也是为难……要不小的给二爷换个楼下的雅座,今儿的茶钱就免了,权当小人给二爷赔罪,可好?”

  

  小二这一番话,算得是在情在理了,我心说难怪回风塘生意好,一个小二也是恁的会说话。

  

  我瞧了瞧二哥,要是往日在历城,就二哥的声望,那是绝不会有人上来让他让座的。现如今到了登州,虽说二哥也不是小人物,名义上也是靠山王的义子了,可到底人还是不认识他。二哥也不说话,就连我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小二只是恳求,二哥终是点了头,一双眼睛却没朝小二瞧,只是瞥了一眼小程和尤俊达,我这才明白二哥的意思。今天的事儿,若是只有我们兄妹俩,二哥怕是不会让的,然而牵着小程和尤俊达,二哥怕闹出事儿来对他俩不利,这才同意了。

  

  我们几个人中,我是唯二哥的马首是瞻的,小程和尤俊达对二哥也很是心服,既是二哥应了,也就没有再多话,起身就准备走。不料刚走到楼梯口,竟和两个熟人狭路相逢了。原来那在楼下吆五喝六威风八面的人,就是老杨林的大太保和二太保。

  

  我一见着他们俩,第一个反应就是拉住小程,当日劫王杠的时候,替老杨林押送王杠的就是大太保和二太保。小程可没有蒙什么面罩眼罩,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去的,如今万一给那两人认出来,在这登州城里,那可是插翅也难飞了。

  

  “哟!这不是——十三弟吗?”大太保首先发话了,他跟着老杨林的时间最久,资格也最老,跟人说话,总好像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平时跟螃蟹似的,走路都是横着走,一碰到什么紧要关头,跑得比兔子还快——比如有人来抢王杠的时候。

  

  二哥显然和我是一个心思,轻轻挪了半步,有意无意地挡在小程面前,不让那两家太保和小程照上面,“大公子,二公子。”二哥没有兄弟相称,我心里那个痛快!可不,就凭这两人,怎么能当得我二哥一声“大哥”?我家大哥比面前这两个家伙,那是不知强上几千几百倍呢!

  

  “赫赫赫!”二太保干笑了起来,话里话外听着都是挑衅,“十三弟何来此话?兄弟如今是父王面前的红人,咱哥儿俩可当不得你这一声‘公子’。”

  

  这两人明显不怀好意,我根本理都懒得理,把头别开一边,装着没看见。二哥也不愿多纠缠,并不应他们说的话,只是微微低头站着,意思已很明确:你们要喝茶就快去吧,我们得走了。

  

  二哥已很是退让,不料这两个人却根本不领二哥的情,磨蹭着就是不肯给我们让路。我心头火起,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两位公子可还有什么事吗?若是无事,我们便要先走了,二哥的伤还未全好,太医说不可在外久留的。”我把太医的话搬了出来,心想快点打发了他们完事儿。

  

  那两人听我开口,好像才刚看到我似的,连连说着:“原来瑶妹妹也在此,刚才不曾得见,多有失礼,还要请妹妹原谅了。”

  

  大太保还好,声音里到底是有着几分底气,那二太保,乜斜着眼睛堆着笑,他叫我一声妹妹,我脆弱的小心肝就抖上一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还得硬着头皮撑着……“两位……”我攒着拳头使劲,可无论如何还是叫不出“哥哥”二字,实在无法,松开拳头,抛开了那有求于人嘴上抹蜜的打算,认命地接了下去,“两位公子,小瑶怎敢相怪?只是我们出来的实是有些久了,若再不回去,万一二哥的伤又不好了,父王问起来,小瑶也不好交代。”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瞧了一眼二哥。二哥是向来不喜欢跟人提起伤啊病的,若是往日我这样说,二哥定是要插进来把我截断了。今日,二哥却是一句话都没说,我知道是为了小程的缘故。小程和尤俊达待在这儿太危险了,能赶紧找到个借口走人最好,再没心思去管那借口是不是好了。

  

  我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连老杨林都抬了出来,大太保和二太保也没有话说,便只是笑着让开道,连他们带上来的人也一起都让开了。

  

  二哥冲他们抱了抱拳,我也跟着行了半个礼,赶紧走了。不料人还没下楼梯,后头忽然又有了声音:“等等!”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我心里恨了一句,无奈只好住了步子,只听大太保道:“十三弟和瑶妹妹可以走,这两个人呢?不认识我们兄弟俩么?也不见礼,就想走?!”

  

  我心说:这下要命了……这俩人不死心,还定要见一见小程……我拽着小程的衣角在使劲,心里只是着急。

  

  尤俊达已先回转了身,劫王杠那天他是接应的,没和这俩太保照上面,这时坦然抱拳道:“小的见过大太保、二太保!”

  

  那两人架势十足地“嗯”了一声,眼睛又在朝小程瞟了,显然是要等小程见礼。我着了大急,没来得及多想,伸手拽住小程的衣襟往下扯,没想到我拽了半天,这个人竟然分毫不动。我气急败坏地抬头看他,他倒好,正呆呆地瞪着我。我狠一使眼色,手拼命往下动,意思要他配合我。他这才算明白了,身子软了下去。我趁势大叫:“小……”小什么小什么呢?“小赵!”小昭?……“不好了!小赵吐白沫了!”小程对不住,我把你当马了……

  

  尤俊达反应挺快,一个箭步窜过来扶住小程,口里急呼:“兄弟!兄弟!没事吧!”一边回头跟那俩太保赔不是,“让大太保、二太保见笑了,我这兄弟没见过大场面,又是自小有癫病,在两位太保面前发作,实在是不好意思……”

  

  一听说“癫病”,那俩太保俱是一副不齿的表情,遂也不再多问,挥挥手示意我们快走。我正巴不得这一下呢,赶紧和尤俊达一左一右夹着小程准备朝楼下冲去。不料刚下得一级楼梯,又有变故了……

  

  大太保和二太保身后那一群人中,突然站出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把我们叫住了,说出话来阴阴的,直听的人从心底里冒冷气:“依我看,此人当不是癫病。他上身尚软,脚下还能走路。”我那个恨!心里知道是因为我个儿太矮,没法跟尤俊达似地架着小程走,小程两条腿拖在地上,不得已动了几步,竟然就被人看出来了……

  

  尤俊达回身打哈哈:“这位爷说笑了,我这兄弟自小的毛病,发作了只消到外头透透气也就好了,就不扰爷们的雅兴了。”

  

  说完这几句话,尤俊达拉着小程就又想走,不料那男子偏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儿,此时又说道:“这不对,他这样吐白沫多久了?带回来让我看看!”

  

  男子这一句话,引来俩太保那边好几个人的笑:“宋医痴又在犯痴了!”

  

  我那个汗!造孽啊!装个病都能碰着医痴!什么世道啊……

  

  我们没动,那医痴已径直走了过来,伸手一扳小程的肩膀。我和尤俊达还没来得及阻止,小程已条件反射地猛一扭头,甩开了那人的手。然而,这一动作,也把小程的半拉脸暴露在那俩太保的面前了。

  

  “响马!”

  

  大太保一声吆喝,小程的面相太有特征了,实在是让人过目不忘,这如今只被看上了这半眼,就教人给认出来了……

  

  我心里一跳,正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一直都没有说话的二哥回转头来,沉着一张脸,眼里都像是有火苗在窜,声音压得很低,越发显得冷飕飕的:“这件事,连父王都不再提起了,两位公子可是要旧话重提吗?”

  

  二哥这一说,我才想起,二哥会到老杨林的府上,就是因着自认响马投案的。我分明知道大太保那一声说的不是二哥的事儿,但二哥这样一应,还真是妙绝,小程的事儿就被岔开了。

  大太保一惊,要紧摆手解释:“十三弟莫要误会,我不是……”

  

  二哥根本就没给他机会,步步逼近:“那响马的事儿,本是因你二人而起!若不是你二人不周,王杠岂会丢?我等兄弟岂会被上官逼得如此生死苦熬?!”

  

  我朝尤俊达打了个手势,动作迅速地先要把小程拖离此地,无视小程反抗地扭捏着,只是拽着他快跑,一边心里在想:二哥往日最是通情达理的,不料今日不讲起道理来,气势威风也是一点都不差呀!

  

  刚把小程拽出茶楼,我就听到楼上有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打起来了?我担心二哥的伤,扭头就要回去。小程反身拉住我,那一副殷切的眼神像是也要去帮二哥。我一甩手推开了他,遥遥指着他的脑门皱眉:“小程你就消停点儿吧!你这一回去,二哥就白跟人打了!”我一边说一边从后头推他两人,嘴里只道,“快走快走!小程也见过二哥了,好放心了!你们就快回庄子去吧,不要待在登州了……”心里话:经过了这一次,这两人要是不走的话,我和二哥是再也睡不踏实了……

  

  被我一路催促加狠推,小程和尤俊达终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看着他们走远,确认这两人是不会回来了,才噔噔噔地跑回去看二哥。

  

  到了楼上一瞧:喝!可真热闹啊!

  

  二哥没用锏,只是拉开步子用拳脚,他一个人守在楼梯口旁,那些家伙,上来一个打一个,上来两个打一双,哪个都不是二哥的对手。大太保和二太保只躲在一旁没命地叫唤别人快上,自己却是半步都不挪。眼看着手下人都快不行了,额头淌着汗,还试图跟二哥解释那个关于“响马”的问题。二哥只是抿着嘴不理,见招拆招,把一座回风塘打得桌仰椅翻,吆喝呻吟声不绝于耳。

  

  我一瞧这情景,也不着急上前帮忙了,抱着手臂在二哥身后看,偶尔有一两个落网之鱼连滚带爬地从二哥掌下逃过,我就凑凑热闹,手起掌落,再给他一下。二哥听着声音,抽空回头瞧了我一眼,我朝二哥点点头,示意他尽管放心,那两人已是跑远了。

  

  正在打得热闹,楼下有了大动静了。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这一回,少说也来了百十个人。上来通报的不是小二,这店里的伙计早就躲得都没了影儿,现在这通报声老远就认得出,是老杨林身边的大太监:“靠山王到!”

  

  果然是老杨林到了,二哥收了掌,那几个在他手下吃了大苦头的人捡着了机会,赶紧奔回角落里,缩在俩太保身后再也不敢出来。我嘿嘿一笑,在二哥身边站好,心里竟是有种没有根据的把握:老杨林来了,吃亏的绝不会是我和二哥。

  

  楼梯一阵闷响,老杨林没让人引路,自己当先就上来了,看着这一片乱糟糟的场景,脸阴得跟墨缸似的,黑漆漆的透着寒碜,“怎——么——回——事——?”他的语调拉得很长,每一个字吐出都好像要在人心里晃上两三晃,就是原本镇定的也要被他这样晃晕了,更何况,那角落里缩着的一伙人,本来就在发抖。

  

  老杨林一句话问出来,破天荒地竟没人回答。大太保和二太保连上前一步都不敢,身子越弯越低,再差几分,就该伏到地上去了。二哥垂头站着,分明也无意答话。

  

  我最是性急的,见了这个样子,当下自己捋了捋袖子:好好,你们都不说,那么我来吧!踏上一步,朝老杨林躬了躬身,开口道:“父王,大公子和二公子要取笑二哥当日认响马的事,二哥气不过,才打起来的!”所以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原来咱做起那恶人先告状的勾当,也是脸不红气儿不喘的。

  

  我这话一出,那边角落里顿时有了悉悉索索的战栗声,大太保咬牙强抵着没有说话,二太保终是定力弱些,当下喊了起来:“父王!不是那么回事儿!”

  

  老杨林两眼一瞪,硬生生地把二太保的话拦了半截,收回目光,只看着二哥,问道:“王儿,可是这么回事?”

  

  我听老杨林这一问,禁不住有些担心,从小到大,二哥都最是耿直,从不肯说一句假话的,我就怕二哥要迁就我方才的谎话为难。不料,二哥一开口,竟是半点都没有假话,只听二哥回答老杨林道:“父王,是秦琼的错,秦琼不该动手的。请父王责罚秦琼!”

  

  我拿指甲使劲地抠掌心,面上才勉强有了痛苦之色,把一个险些就要忍不住的笑压了下去。呀呀!我家二哥真是好本事!这一回先认了错,既没有说谎,又显得大度!可实则呢,这话很是加强了方才我那些话的可信度,教老杨林觉得,便是因为大太保和二太保出言挑衅,二哥气不过,就动手了。

  

  老杨林面上怒气更盛了,目光扫过大太保和二太保,鼻中已是一个三尺冰冻似的“哼”,待目光转回二哥,又缓和了下来,对二哥道:“王儿,你的伤还没有全好,身上不要紧吧?”

  

  二哥忙答道:“无碍的,父王切勿担心。”

  

  老杨林和二哥这一对答,我已是提前肯定了,这一回,我和二哥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那边二太保显然也是和我有了同样的想法,到了这一刻,已是什么都不顾了,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前来,对着老杨林一躬到地,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父……父王!不是……不是……儿和哥哥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老杨林一声怒喝,二太保吓得身子都软了,“你们两个不成材的东西!丢了王杠,你们的脑袋就是寄下的!还敢闹事!”

  

  老杨林这一句话甚重,几乎已是生死攸关了。大太保终于忍不住了,从后头扑了上来,他比二太保能说些,一张口终是说了那“响马”的缘故:“父王!儿确实说了响马,可那是因为儿瞧见十三弟身边有一个人,长得极像那日的响马陈达、尤金,这才说了的!”

  

  老杨林拧紧了眉头,狠狠地瞪着大太保:“哦——?那么那个人呢?”

  

  “走……走了……”大太保也开始结巴了……

  

  “走了?!”老杨林的声调上扬,连我都开始同情那兄弟俩了,“你二人又是信口浑说!当日王儿到时,你二人不也是把他认作响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老夫不要再看见你们!”

  

  老杨林这一番话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按理说,大太保既说了那事儿,老杨林就该派人去查察,若是当真查到了小程是响马,那二哥也有不问青红皂白,放跑响马的罪责。可如今,老杨林问都不问,直接就斥了大太保和二太保,话语中偏袒二哥的意思已是再分明不过了。

  

  那边二太保还待要说,大太保却拉了他一下,止了他的话,想是他也知道,今天的事,他们两人是无论如何没有胜算了。

  

  见大太保和二太保不再吭声了,老杨林虽仍是怒着,但也不再说什么了,让人备了轿子,连马都不让二哥骑,强令二哥乘轿回府。至于那大太保和二太保,本来高高兴兴地聚了朋友出来喝茶,如今闹得这样,一伙人伤得伤走得走,还挨了老杨林一顿骂,面上已再是无光,灰溜溜地跟着老杨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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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熊窝窝- 给 熊窝窝 发送悄悄话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好看, 谢谢分享 -毛儿- 给 毛儿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红与- 给 红与 发送悄悄话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实在抱歉, 后面的实在贴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为什么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回复: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晕,后面还有好多,试了3遍都贴不上。谁来教教我怎么贴呀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逸风- 给 逸风 发送悄悄话 逸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回复: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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