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14-20

来源: 天真不是我的错 2009-01-09 11:38:3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0627 bytes)
第十四章

  伯当反覆难捉摸 叔宝释怀终启程

  我一看是那栋房子,心里便有些忐忑起来。先不说这房子的装潢用色让人很有些不好的预感,只说这一派铺张靡华,就和前几日王伯当谢映登这两位公子哥儿带我去的地方大为不同。他们喜去的地方,多是些清幽雅淡之所,翠竹环绕,轻纱幔帐,与眼前这栋房子全然是两种境界。

  

  小谢弟弟垂着头,眉头虽没有绞起,但眉心浅浅几条纹路仍是清晰地映出了他的两难之境。他没有急着回答,目光往旁一扫。我不觉跟着他转了眼睛。当那个身影忽然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竟悚然一惊,仿佛我先前根本没有意识到,小谢弟弟是在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

  

  王伯当并不说话,那双眼睛既不看小谢弟弟,也不看我,然而我却注意到,他的嘴角微朝一边扯了扯,眉也轻轻扬起,连带着一侧的眼睛也半眯着。那是一个鄙夷的冷哼,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我不自觉地挺了挺身,忽听小谢弟弟缓缓地开了口:“秦姑娘,那里……并不是酒楼……”他的语声里听得出些微犹豫的停顿,我屏着气等他的下一句,他却就此没有了后文。

  

  原本,听了小谢弟弟这一句话,应该是我恰好就坡儿下驴的良机,只消顺水推舟地说两句诸如“原来如此,那就改换别地”之类的话,这番尴尬就顺顺当当地免了,多亏了小谢弟弟那两句话,不管那红绸房子里是什么,谁的颜面都不会伤着。可是,我这人,总是有些拗劲儿的。我瞧着王伯当那个样儿,心里总像是有一股火在窜,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是这样,”我听到自己在说,这似乎是理智之外的言辞,可我却已不知如何刹住这话儿,“那么那房子究竟是作什么用的?”

  

  小谢弟弟的脸倏地红了,一双手又不自觉地扳着腰带,双眼低垂,怎么也不肯看我,说出话来竟是有些含糊:“我……我不知道……”

  

  小谢弟弟是知道的,我一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看着他那一番窘迫,我心里有些歉疚,正想着就此作罢,也不要再难为小谢弟弟了,却不料,目光一晃,又扫到了那一个人。这一回,他索性站直了,仰着脖子,把大半个背让给我。这一看他,我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又成了南辕北辙:“既是这样,那我们不如进去瞧瞧吧!”我装作一派天真无邪,只拿浑然不知当作借口。

  

  没想到,我这一句话,竟点着了炸药包。王伯当本来虽然面上不屑,但总算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听我这样一说,他竟突然发作了。只见他左手用力一甩,就连受伤的右手也猛地抖动了一下,干脆地旋转身,扭头就走,一声低哼终于从他的鼻翕间透了出来,很快便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怔怔地看着王伯当的背影,心里竟已全然忘了作何想法,只是呆呆地楞着神。小谢弟弟到底是个好孩子,早已急得俊脸通红,呐呐地跟我说着道歉的话。我也没在意,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等我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小谢弟弟也已离开去追王伯当了。

  

  我仰脸又瞧了瞧那扯满红绸的房子,那块匾额依旧高高地悬在门上,这回没有人催我了,可我也再没有了去一看究竟的兴致。兴味索然地拉过我的白马,也懒得骑上去,只是慢悠悠地有一步没一步地找着回去的路。

  

  我刚走了几步,身后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声音急急地喊:“秦姑娘!”

  

  我一愣,停下脚步,也不愿回头,只闷闷地低头等着。不一会儿,小谢弟弟从后头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第一句话便是:“秦姑娘,谢映登替三哥给姑娘赔不是。”

  

  我冲他笑了笑,这个孩子就是可爱,一句话已兜揽了两个人的过错。

  

  他见我不回答,便自己走了过来,和我并排,伸手接过了我手里的马缰,替我带着马,慢慢地往前走。

  

  “三哥这几日心情不太好,前几日才受了伤,总是不便。又加三哥心气儿高,这次在一些船夫手里折了戟,他心里总是不好过。况且……”

  

  小谢弟弟一路说,我一路听着,忽听他来了一个“况且”,正有些纳闷,却不料他又没有了下文。

  

  我垂了头,又继续往前迈步,他不说,我也兴致缺缺不想再问。

  

  刚走了几步,我的耳根子忽地有些发烫。我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难道……是因为小谢弟弟一直在看我?我不敢抬头,就怕目光一扬正撞见小谢弟弟的眼睛,又闹得两人都免不了尴尬。

  

  又是许久无话,小谢弟弟忽地转了口:“秦姑娘,你若喜欢,映登就陪姑娘去那红绸楼里走一遭可好?”

  

  听了他这一句话,我倒是着实地吃了一惊,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移开了目光才问:“谢公子没有什么不便吗?”

  

  我没有像惯常那样叫他“小谢弟弟”,现下我实在没有了玩笑的心境。本以为一声“谢公子”这寻常的称呼可以让他泰然处之,不料那个孩子的脸竟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耳后根,脸颊处发烧似的殷红都快教我担起心来,偷眼打量,额角还有沁出的汗珠。

  

  “没……没有……”短短两个字,他竟说得磕磕巴巴,让我禁不住又深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红总算淡了少许,不像是在发烧了,可不知为什么,额角的汗却越发清晰了。

  

  我不愿意再让他难堪,只点点头便停住了步子,暗示他决定行程,我自会跟着。

  

  他怔了片刻才带着马往回走,我便落后半步跟着。又看到了那栋红绸房子,小谢弟弟停下步子,伸手打了个响指,早有几个人迎出来,带走了马。

  

  有好一会儿,小谢弟弟并没有动步子,我有些奇怪,可是他不动,我便也站着。

  

  “映登想烦姑娘一件事。”他说得很慢,可尽管语速不快,语气之间却是很坚决,没有半分犹豫的迟缓。我默默点了点头,他便又继续往下说:“姑娘可否莫再以‘公子’称呼映登?”

  

  这回,我是认真地大愣了愣,没想到小谢弟弟如此正式的开场,就是为了说这事儿。我不禁一笑,歪着头看他,回了一句:“我若是‘姑娘’,你可不就是‘公子’吗?”

  

  他一怔,目光又游移地晃了起来,好半天儿,“小瑶……”他的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

  

  “小谢弟弟。”我说,我没有叫他“映登”,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已是显出了十分的满足。

  

  我跟着小谢弟弟往那房子里走,我已经意识到,这栋房子绝非我先前想象的是什么青楼花街。我这次出来并没有换男装,只是一般普通的女儿装束,哪有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女子逛青楼的。

  

  走到门口,我略停了停,仰起头,终于看清了这栋楼的匾额,宽大的梨木面儿上,横书五个正楷字:潞州绸大成——没想到,这一栋楼,竟是绸庄。

  

  潞州的绸缎素有美名,潞州出产的绸料有潞绸之称,远近州县的人们都爱在潞州扯几匹绸布。难怪一家绸庄,竟有如此的气派。

  

  大约是看小谢弟弟和我显然不是穷人,绸庄里早有人来引着我们直接上了楼。没想到,这绸庄里头竟比外头还豪华。楼梯用上好的木材不说,竟还用绸缎细细地包了扶手和踏级。

  

  随着来人一路走去,我看到了好几个从楼上下来的客人,都是女客,有好几个身后还跟着丫鬟。我先已对她们大胆艳丽的衣着有些不惯,又突然发现,那几个女子看到小谢弟弟时,脸上无一例外地起了明显的变化——春意盎然的眼睛,含羞低头,从眼角暗送秋波,唇边那一抹似笑非笑,仿佛认识已久,轻轻一抿,又像是带着倾慕和渴盼……我偷瞥了一眼小谢弟弟,只见他肃容垂首,目不斜视,只顾一个劲儿地沿着楼梯往上走,我这才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听到这栋楼,小谢弟弟和王伯当的神色都变了。这一栋楼,虽然不是柳巷花街,却是常待一些妖娆媚艳的姑娘们的。

  

  明白了这一层,我也无心再逛下去了,可是,既已进来了,就这样出去显然说不过去,看看小谢弟弟的处境比我还尴尬十倍,也只得硬着头皮挺下去。

  

  上了楼,我们被领进了一间铺满各色绸缎的屋子,来人捧起一匹,刚想以三寸不烂之舌博得一笔生意和一点赏钱,就被小谢弟弟一个严厉得近乎凶狠的目光吓退了,把整间屋子留给了我和小谢弟弟。

  

  我看看门,看看屋子,又看看小谢弟弟,这样的无所事事实在是又沉闷又难捱,我只好走到一边,装着翻检绸布。

  

  我就这么翻了半天,毫无结果。这里的绸缎,料子材质都是上好的,只是图样和颜色,都太过妖冶和花哨,实在与我的兴趣不合。看了一圈,又一次两手空空站着发呆了。

  

  “这些绸缎小瑶可还喜欢?”

  

  问这话的是小谢弟弟,尽管我知道小谢弟弟一直是个好孩子,可还是禁不住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没有错,这孩子分明早看出了我在懊恼,偏还要拿话挤兑我一回,还不就是要报我把他拽进这楼里的仇么……

  

  他既这么说,我便存心要跟他抬个杠,开口道:“唔,还行吧,料子确实是不错。可是我不明白,不过是一家绸缎庄,王公子究竟是为何负气而走呢?”

  

  他斜了我一眼,仿佛是不相信我竟还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脸上渐渐地像是显出了些气恼,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不料隔了半晌,他仍旧是答了,只是语声中多少是带着些怨气:“这家店绸缎不上品,名声也不好,况且……”

  

  我心里一动,这已是小谢弟弟今天第二次说“况且”了,他究竟有什么事一定要瞒着我呢?我拿眼睛直盯着他,不肯放松,这次,我可不想再让他打马虎眼混过去了,究竟他是在“况且”什么?

  

  小谢弟弟被我看得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强忍着撑了半日,终于还是耐不住,急急地开了口:“况且还为着……”说到紧要处,小谢弟弟竟又一次顿了。我又挺了挺身,越发专注地凝视他。忽然,他突地将一句话冲口而出:“为着……”

  

  最后一个字声音极轻,他又说得含混,我根本没有听清,可是,看他的口型,竟隐约像是个“你”字。我暗地里把这话连起来含在舌尖:为着……你……我的脑子一阵发晕,仿佛连“你”这个字的含义都不明白了,茫然间,心头却又猛烈地突突跳个不停。为着……你……?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只依稀记得仿佛是小谢弟弟把我送回了二贤庄。

  

  等我再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身子有些发软,睁开眼睛望出去,视野总有些模模糊糊的。二哥坐在我的床前,见我醒来,才长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他大约是憋了一个晚上,把眼睛都熬抠了。

  

  二哥告诉我,昨晚上我回来不久就开始发烧,到了后半夜,开始说起胡话来。单雄信差人连夜请了潞州最好的大夫,又是开药又是用针,单家的下人摸着黑,几乎敲遍了潞州所有医馆药铺的门。到了第二天,情况才有所好转,尽管烧还没有退,可看上去,睡得安稳多了。一直到晚上,才总算醒了。

  

  我张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二哥皱了眉不肯让我再多说,几个丫鬟送来了银耳汤,服侍我一口一口地喝了。我肚里本就空着,只是这一病就不觉得饿了。这一碗银耳汤又温热又清甜,喝了下去,我开始觉得好过了些。

  

  丫鬟们收拾了餐具便退走了,二哥替我掖了被子,想劝我多睡会儿,我渐渐地觉得眼皮重了起来,可仍是想捱着,稍一阖眼就看到那个人,嘴里说着“为着你”,却是一忽儿笑,一忽儿又耸眉瞪眼。我也想弄明白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是笑的那个?还是凶的那个?可是略想想,头就痛得要炸开似的,身子不自觉地挣扎,盖的被子也脱开了。

  

  有人轻轻走过来,重又帮我理好被褥。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静了半刻,我问他:“二哥,为什么对于有的人来说,一些事就非要去做不可呢?”我心里想着王伯当,不管他是不是……为着……我不懂,为什么他要当众让我难堪,不过是一家绸庄,就算名声不好他不愿进去,当场甩脸走开一定是最糟糕的解决办法之一。

  

  这一句问话我多少是因为感慨,可没有想到,二哥却是沉吟了好半晌,脸都紧了,仍是未作半声。

  

  “小丫,”二哥忽地朝我弯下身来,那双眼睛里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迫切,“有些事,尽管很难,很苦,也危险,可是必须要去做。”我呆呆地看着二哥,虽然因为发烧,我的脑子转得颇为迟钝,但还是直觉地感到,二哥说的和我刚才说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儿。二哥轻叹了一声,这一顿,语声更低了下来:“小丫,倘使有一天,二哥因为这个,做了什么让娘、大哥和你为难的事,你会怪二哥吗?”

  

  二哥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在摇头了。我并没有听懂二哥话里的意思,可是若说会怪二哥,我是不信的。我对二哥有完全的信任,若是二哥觉得必须要去做的,那便一定是非做不可的。

  

  二哥见我摇头,才总算露出了一丝笑,他的眼睛已不在看我了,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若是能为爹报了仇,娘也能安心……”

  

  我看着二哥,恍惚间竟像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我来不及细想,病中格外困顿,不知不觉又睡去了。

  

  都说往常鲜得病的人一病起来总是不轻,这回我算是亲身实践了。这一辈子,大概是从小习武,记忆中就从没有过什么病,连感冒发烧都很少。这次在二贤庄,突然病倒,直上了第五天还未见全好,二哥却要启程了,说是离家久了,要急着回家看娘。自从那天二哥对我说了那番含义不明的话,我开始格外注意二哥。之前在二贤庄,我只顾着吃喝玩乐,享受单家的豪华日子,天天都能见着二哥,我也就满足地不肯再动什么心思。可这些天,我发现,二哥在二贤庄,并不是像我原先想的那样,清闲地养病。单雄信每次约二哥赏花饮酒,二哥回来总是心事重重的。这几日我病着,除了去听、去看,再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发现,二哥和单雄信每一次会面都是在商谈同一件事,而这件事必定是和绿林、和朝廷、和前朝众多的亡国将领有关。

  

  爹和祖父都是在前朝为官,隋兵进关时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这些年,我们母子四人虽是在隋朝的统治下生活,可我知道,无论是娘还是两位哥哥,都没有一刻忘记过国破家亡之恨。单雄信不满朝廷,想要拉拢二哥,这本来与二哥的意思相合。然而二哥一边想要替爹和祖父报仇,另一边却又在顾虑我们娘儿仨,谋反可是重罪,闹不好就是满门抄斩。二哥怕连累我们,好一阵子都下不了这个决心。可是,我病的这几日,二哥终于是决定了。

  

  二哥急急要走,我并没有多问。二哥若只是着急回家,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不管多久,他都会等我病好。可这次,二哥把我托付给单雄信独自启程,一定是和他与单雄信商谈的事有什么关系了。这事儿多半拖不得,或者就是不便与我同行。我只是看着二哥笑,告诉他,我会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就快点回家,一家人又可以团圆了。

  

  二哥要走的前一晚,他又守在我的床边了,只是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睡意。二哥第二天要早起,我催着他快去睡,他只是嘴上应着,身子就是不动。我瞧他这个样子,索性拥着被子坐了起来。二哥赶紧要拦我,我却执意不听。于是二哥只好取了衣服给我披好,又多盖了几条毯子,他才算放心。

  

  我缩在床边坐好,拽紧二哥的胳臂靠。在二贤庄这阵子,二哥的病确是大好了,手臂又跟从前一样,硬邦邦地坚实,靠着还有些硌脖子。这一晚月色特别好,柔柔地就从笼了纱的格窗里透进来,我倚着二哥,把我七岁那年,娘劝我练武时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他。

  

  “二哥,爹曾说二哥有栋梁之才。这些年,娘教我们养我们,是盼着我们能了却爹的心愿。而今二哥在衙门当差,最多也就是个都头,再者二哥现为朝廷做事,爹的仇别说要报,就是提都不敢提了。”我松开二哥的胳臂,转到他的面前正视他,“二哥,别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二哥要让娘高兴,莫过于为爹报仇,立功扬名,光宗耀祖了。至于我和大哥,”我忍不住一笑,“二哥,你想拖累还拖累不成呢!”我格格地笑了起来,在大哥和二哥的调教下,我对自己的锏法很有信心,就算不能和二哥比,也总比一般的将领强多了,再加上大哥,我就不信有人能轻易伤得了我们!

  

  二哥瞧着我,看得很专注很仔细,好半天才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脸。那笑容虽浅,我却已真正放下心来。

第十五章

  皂角林秦琼逢难 知府衙秦瑶喊冤

  第二天,二哥一大早就一个人走了,他不肯让下人叫醒我,只留了话说要我好好养病。等我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二哥已走了大半日了。

  

  丫鬟们送上燕窝粥,我却没有胃口吃,挂念二哥,又忘不了王伯当,心思百转千回,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我看着帐前挑着的一盏琉璃宫灯发呆,思绪太多太乱,我便索性尽数抛了,什么都不愿去想。可没想到,心里空了,反而渐渐地生起一种愁绪来,先还只是淡淡的,没上一会儿,竟是越发浓了起来。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有件要紧的事,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过了晌午,单雄信来看我,闲聊了几句,话题不知不觉就又转到了二哥身上,我随口道:“也不知今晚二哥会歇在哪儿。”

  

  单雄信算了算行程,笑道:“秦二哥的马脚力好,有这一日,该到皂角林了。”

  

  皂角林!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大骂自己该死!我竟忘了皂角林!在潞州,二哥虽是落难,但若和皂角林比起来,真只不过是小菜一碟。照《说唐》上说的,二哥在皂角林会误伤人命,吃一场大官司。

  

  我一边匆忙地穿衣起床,一边尝试着跟单雄信解释。可是,皂角林的事,我是没法和单雄信说的,情急之下又想不出别的借口,到最后只能说,我要去找二哥。

  

  单雄信显然无法理解我如此突然而出乎意料的举动,又是劝又是拦地折腾了好半晌,我只是铁了心地咬定两个字:“要去”。单雄信没法,只好让人备马,又招来了两个丫鬟两个家丁,要他们陪着我去,一路上好照顾。我一看那两个丫鬟柔柔弱弱的样子,便坚决地要辞,最后实在却不过,只留下了两个家丁。单雄信向我保证说,这两个家丁都是骑术高手,赛起马来个个都是一等一的。

  

  我的身子仍是发软,可我早就顾不得了。骑上从单家马房里挑出的上等好马,出了二贤庄便一路疾驰,直奔皂角林,只希望能赶在二哥的前头。

  

  天将擦黑时,一行三人终于看到了“皂角林”的界碑。我来不及喘口气,招来两个家丁,三个人兵分三路找客店,对人只说要寻一位今晚投宿的秦爷。

  

  我沿着大路飞奔,把那界碑上进镇需按辔的规条丢到了脑后,我只想要赶在出事之前找到二哥。

  

  皂角林人家少,却苦于是座小镇,房子疏落,光线又暗,我来回走了几趟也没找到客店,急得我拉缰的手都在发抖。突然,街边有一幢房子亮起了灯,没过一会儿,一条街的房子竟有好几栋都透出了亮光。

  

  我狠狠地给马加了一鞭,朝那幢率先亮灯的房子冲去。马儿仿佛也感觉到了我的紧张,步子落得又急又快,我只觉得那咚咚的马蹄仿佛是敲在我的心里,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心跳还是蹄声的回响。

  

  等我赶到,那栋房子的门前已围了好多人。我跳下马,缰绳一丢就拼了命地往里挤。好不容易挤进了门里,刚迫不及待地想探出头去看个究竟,人群忽然一阵躁动,前排的人簇拥着往后退,我被人群一堵,又不得不缩了回去。

  

  “闪开!”

  

  我听到一个声音凶狠地嚷了一句。我再也顾不得了,伸出双手左推一把右挡一下,手掌都暗含内劲。等我满头冒汗地挤到前面,刚好看见几个差役拿铁链锁着一个上了木枷的人,正分开人群往外走。我的眼前一阵模糊,赶紧用指甲猛刺进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去看——

  

  二哥!……

  

  二哥戴着木枷,被扣住的双手缠着粗重的铁链,那些差役甚至连二哥的双脚都用铁链锁了。二哥发髻散乱,木枷的重量让他不得不弓着背,双腿拖着铁链,一步一瘸,艰难地跟着那些轻身的差役,不时还被跟在他身后的差役推推搡搡。有两个人抱着二哥的瓦面金装锏,那锏上已贴了封条,上面两个大字看得清楚:凶器。

  

  一阵天旋地转,我的右手攒成了拳头,狠狠地捶在软下来的膝盖上。不……我绝对不能晕过去……我不停地对自己重复:二哥死不了,二哥还有救!我硬撑着朝后退,想退出人群,却不料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我赶忙收住步子不敢再动,抬头四处张望了一回,忽然,在门洞的角落里发现了单家的两名家丁。人群太乱,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我只好使劲喊了一声,一边朝他们挥动胳膊。那两人终于看见了我,一左一右呼应着挤了过来,把我架了出去。跨出店门时,我看到牌匾上写着:“吴福客栈”。

  

  两名家丁扶着我退到了人群外头。我靠在一个家丁的肩膀上大口地喘着气,另一个却已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等他重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家丁刚才是去打探消息了。尽管我现在心绪不稳,仍禁不住瞧了他一眼,暗暗叹服,单家的下人果然不同凡响,到底是绿林总瓢把子的亲随。

  

  尽管这里发生的事我早已知道,但仍听家丁详细叙述了一遍。据家丁说,二哥早些时候来到这家客栈投宿,客栈掌柜的吴广就觉得二哥可疑,带着兵器,随身的包裹也沉重,像是装着不少的金银。吴广是越看二哥越像响马,正义感责任心一起,就跑去衙门报了官,领来了一拨差役。

  

  差役既到了他的店,吴广倒也厚道,要身先士卒。悄悄地开了门,冲上去就从背后抱住了二哥。大半夜的,这里地又偏人又少,二哥还以为住进了黑店,提锏反手一送,吴广栽倒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还守在门口的差役听到里面动静不对,一窝蜂地冲了进来,就这样把二哥当杀人犯带走了。

  

  我吹着夜晚的凉风,感觉清醒了些,眼下得先把情况理清了再说。我撑着额头费劲地想,现在最要紧的事,应该是通知单雄信。我和二哥在这里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只有单雄信,这地方是他的老窝,关系多,人脉广,还有可能救下二哥。

  

  想到这里,我忙拽住一个家丁,嘱咐他快马加鞭赶回去,把这里的事都报告给他的老爷。我自己就留在这里等消息,“吴福客栈”是不能住了,我便到附近的小酒铺要了一间包房打地铺,单府的家丁则睡在房门外。

  

  这一晚上,我辗转反侧,闭上眼睛刚迷糊了一会儿,又会突然惊醒,想到二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根本没法入睡。到后来,实在没有法子,索性把被子披在身上,把窗户推开一点,就坐在地铺上,靠着墙看夜空。今晚,月亮不太好,星星却是格外地亮,一眼看去,能分辨出好几个星座。想想不觉好笑,我上辈子的时候,人们懂得星座研究天文,可是因为环境污染,看星星只能去天象馆。而这辈子,随便找一个地方,到了晚上,星星又多又亮,可却偏偏没有人懂得恒星行星α星 β星。这样想来,我能坐在这里,数着星座看星星,或者说,我能带着现代文明来到这个时空,也真是一件可庆可幸之事。想了一刻,我又不禁叹气,千百年现代文明的积淀,我只望能助我救下二哥。

  

  天终于蒙蒙亮了,我迫不及待地穿好衣服,拉开房门。不料,这一天,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本州蔡知府认出了二哥是前日历城来的差人,对这个案子格外重视,连夜审问,二哥只是抵死不认响马之事。蔡知府无法,打了二哥四十大板,如今已将二哥发下参军厅,先行收监,明日再审。

  

  我一听就着了急,那蔡知府的意思还有什么难明白的?他是新到潞州上任的官,自然是想做出点业绩来给上头瞧的。这下逮着了二哥,差人成了响马,人赃俱获,被他擒住了,怕还不轰动各州各府?加官封赏那是已成定局的了。就算二哥不认又怎么样?屈打成招的事对这些官差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

  

  单府的家丁去衙门候着了,我已经知道他叫德福,这名字,自是与那客栈“吴福”之名大是不同。我本要与他一起去,可是我的头晕得很,大概是昨天晚上睡不着吹了风,又有些发烧。没法子,只得在这酒铺子里等着德福回来。

  

  德福这一去,一直到中午还不见回来,店小二上来问我要不要午饭,我也没有胃口,只随便啃了两口馒头。到了下午,我终于把德福给盼回来了。

  

  情况不妙。我皱着眉听他说,这一上午蔡知府已提了二哥两回了,二哥又挨了板子,再加上昨天的,听人说,二哥已站不起来了,可口供还是不改。蔡知府恼羞成怒,已经让人准备夹板刑具了。单雄信还没有消息,这并不奇怪,二哥的黄骠马是有名的千里驹,行了一天才到了这里,单府的家丁回去,再加上单雄信从家里出来,恐怕最早也得到明天早上单雄信才能到。可蔡知府这么审下去,我怕二哥要挺不住。

  

  我依稀记得曾听二哥说起过,衙门里审案子,若是着急结案,那最怕的就是有人替犯人出头。有牵连尚且不说,只要有人出面驳苦主供词,这案子就得重审,再不可匆匆了事。那时,二哥并不曾细说,我听在耳里也没有上心,可今天,我要去赌一赌。

  

  我让德福拿来了笔墨和一大张白纸,想了想,提笔就写。大致是说,二哥从历城来办差,路上病倒,好在得朋友帮忙,那些金银便是朋友馈赠的。投宿在客栈,吴广见钱财起了贪心,二哥乃是正当防卫,失手伤人,并非响马。

  

  写完了,我拿起吹干,又看了一遍。想起昨天晚上在客栈里跟着差役哭哭啼啼的妇人,那该是吴广的妻子,心里有些不安。吴广此人并不是恶人,他指二哥是响马也不是全无道理,我这样写实在有些对不住他和他的妻子。可是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呢?我心一横,换上了男儿装束,带着德福一起往衙门赶去。

  

  敲响了衙门前的喊冤鼓,早有差役上来接了状子,等了片刻,里头就来了人传我。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上衙门,虽然上辈子在电视里也没少见,可真历了这场景,被那两旁衙役“威——武——”的一阵吼,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悬。那蔡知府高高坐着,“啪”地一声惊堂木,中气十足地喝道:“堂下何人!”

  

  我忙上前跪下,答道:“小人山东秦瑶,特来大人堂上为家兄秦琼喊冤!”

  

  “秦——琼?”蔡知府极有架势地从鼻子里哼出了这个名字。我好不容易忍下了一个白眼:装蒜!从昨天晚上开始这知府就一直在打二哥的主意,这会儿听到二哥的名字还会有疑问?

  

  可一旁的师爷却早已上前低头哈腰:“回老爷,秦琼就是昨日拿住的原为历城差人的响马。”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时间真有一股冲动想跑上去给那师爷一锏!他这话说的,这不是认准了二哥就是响马吗?!

  

  “哦——”蔡知府两眼一瞪,抓起惊堂木又是一下,“你有何冤屈,快快道来!”

  

  我皱了皱眉,知道他是明知故问,还是不得不把状子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一派胡言!”

  

  蔡知府这么一发狠,两旁的衙役是越发把堂威叫得响亮。我伏在地上,屏着气等他的下文。

  

  “你说那秦琼是在此得病耽搁了时日,然则本官看他气旺神健,根本不像是生病之人。再者,你数次提到秦琼的朋友,秦琼的口供也曾说到,然一俟本官细问,他就含混回不出来,本官看那所谓朋友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人。原本此事就不可信,试问这偌大潞州能有几个人以百两黄金赠友人的?还不是那秦琼做了响马抢来的?”

  

  蔡知府说了这么一大通话,我心里早已清楚,他是安着心儿要治二哥的罪了。我知道,现下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法替二哥开脱了。但我仍是要说,只望能把这案子暂时压下来,至少不能再让蔡知府打二哥了。等得单雄信来了再做计议。

  

  “大人,”我想到这里,挺身开口道,“大人说家兄气旺神健,不像得过病。小人斗胆问大人,这凡人既有病,可能康复?大人您也说家兄在潞州耽搁了不少时日,那便自是在养病,可不是需等得气旺神健,身体复原了才得启程?大人若依此就断定小人家兄不曾病过,恕小人不服!”我边说边看蔡知府的脸色,先说得和缓,他爱理不理,不得以,我越来越加重了语气。蔡知府新官上任,势必看重风评。看他刚才振振有词地长篇大论,那是还打着想要以理服我的主意。我便行个险,拿话儿堵他,或许还能有用。

  

  这蔡知府明显地一噎,抓着惊堂木遮掩,到底是老狐狸,“啪”地一下,他嘴里又有了话说:“那照你这般说,这秦琼在此地无亲无故,又是在何人家中养病?又是什么人能有这许多金银馈赠于他?”

  

  单雄信!那答案已在我的舌尖,可是我没有说出来。我知道,二哥是很重朋友义气的人,他若要说,过堂时就可以说出来了。可是他怕连累朋友,这个名字硬是忍了下来。这一刻,我又怎么能把它说出来?这不单是为了单雄信,更重要的,是为了二哥。

  

  我想了想,回答道:“大人,那人乃是家兄的挚友,小人只知他常在潞州,他的名姓却是不知。但是……”

  

  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蔡知府的一声断喝截断了,只听他理直气壮地大声道:“你既说不出这人的名姓,你先前说的那些分明就是谎话!是拿来欺骗官府,搪塞本官的!”

  

  这个姓蔡的蛮不讲道理,我一边暗中磨牙,一边忍气回道:“大人,小人不知大人为何如此断言?家兄此次获罪,可与他在此地滞留多久,身带多少金银有甚干系?若说身带金银者皆是响马,那这潞州城也不知有多少响马多少盗匪了。小人实在不知大人为何如此关心家兄之友是何人?”

  

  “大胆刁民!”蔡知府显然动了肝火,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伸出两根手指直直地冲我点着,“竟敢与本官绕这花花肠子!潞州有金银者虽多,可有哪个伤了人性命!”

  

  我的头又是一阵发晕,强撑着大声道:“大人!此案与这金银有关小人无话可说。但是,究竟是因家兄身为响马行凶,还是因吴广见财起意欲陷害家兄,还望大人明察!”我眼前有些模糊了起来,咬紧牙关,使劲喊道,“大人无凭无据,指家兄为响马,就算屈打成招,小人也至死不服!”我终于把那“屈打成招”的话说了出来,气儿一松,身子软软地歪倒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已经是晚上了,屋子里很黑,只有一盏小灯可怜巴巴地照着。外头隐约有人声,好像是什么人在大声下着命令。我尽力想去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我一集中注意力头就疼得要炸开似的。我张嘴想要出声,却发现嗓子哑着,话都说不出来。我挂念二哥,也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二哥怎么样了……我用力抬起腿,狠命地蹬床。木床发出巨大的吱噶声响,门开了。

  

  “秦姑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费力地转过头,是单雄信!我心里一急,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本来算着单雄信该是第二天早上才能到,而现在他已经到了这里,就是说,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吗?二哥他……

  

  “秦姑娘勿需心焦,”单雄信看到我的样子,赶紧安慰我,“秦二哥一切都好。自午间秦姑娘到衙门喊了冤,知府再没有提秦二哥,现下这个案子已经上呈山西大行台衙门。没得行台老爷的话,知府也不敢擅处的。”

  

  午间……这么说,这会儿和我跑去衙门还是同一天。我看了一眼单雄信,他竟提早一个晚上赶到了。可想而知,这一路上他是半点都没有耽搁,全力赶路了。

  

  “来人!”单雄信招呼了一声,便有人送来了一碗汤药,单雄信亲自接了,端到我面前,轻声对我说,“秦姑娘,这药是单通从庄子里带来的,传了几代的秘方。秦姑娘先喝一剂,明早再喝一剂,保管姑娘有什么病都能好了。”

  

  我听他这样一说,便捧了碗,一口一口地喝药。良药苦口,往日我若不是大病,是连药味都不肯闻的,可是现在,我只要这病快些好,好帮单雄信救出二哥。

  

  “秦姑娘,”单雄信看我喝完了药,又说道,“今晚就好好睡一觉,把病养好了。王、谢二位贤弟已连夜赶往山西,他俩是官家子弟,在官场颇有些父辈的渊源。有他们相助,秦二哥的事定得转圜,秦姑娘只管宽心便是。”

  

  王……我怔怔地看着单雄信,他也来了吗?……还有小谢弟弟……

第十六章

  秦瑶撞衙救二哥 秦琼发配走冀州

  单雄信的药果然是好的,第二天,我就觉得身上舒服了不少,便打算赶去山西大行台衙门。单雄信劝我多休息几日,反正有王伯当和谢映登在上下打点。我执意不肯,硬是讨了一匹马,骑着走了。单雄信拗不过我,仍是教德福跟了我去。

  

  到了行台,先没急着去衙门,德福领着我找到了一家客栈,在柜上一问,原来小谢弟弟已回潞州打点去了,王伯当还住在这店里,只是今天一早已出门去了。

  

  我心里虽着急,可没见着王伯当,仍是什么事也干不了。德福向小二要了一些菜,服侍我边吃边等。

  

  这家店显然不错,排出的菜色都很见精致,可是我却根本没有心思吃。一来为着二哥,二来……自从在绸庄门前他负气而走,我还没有再见过他……

  

  菜没动多少就又撤了下去。小二刚沏了茶上来,王伯当回来了……

  

  他还没有走近前来,我已惊得离座站起了身。我认识王伯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匆忙急促的脚步。等他走到我的面前,我才发现,今天的王伯当,异常的不仅仅只有脚步声。

  

  他仍是惯常的袍子,只是这一次,袍子上沾满了尘土,下摆上甚至粘上了污褐色的泥。他板着脸,神色很有些紧张,还未来得及说话,先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右手端着茶杯刚离开桌子三寸,他的脸倏地变了,右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赶紧把茶杯放回桌上,换了一只手,用左手端起茶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喝茶,他右手的指尖发白而僵硬,我看在眼里只觉得触目,再也想不起来去计较他的失礼。

  

  我想坐下来,身子刚一挨着椅面又心神不定地站起来。我眼巴巴地盯着王伯当,只等他开口说一句话。

  

  “袁大老爷要见递状子之人。”王伯当终于说话了,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已让我握紧了拳头。

  

  “什么时候?”我问他。他说得简洁,我也就不再客套什么。

  

  “明儿一早吧。”

  

  王伯当说了这一句,放下手里的茶杯,转身又要走。我忍不住叫住他,问道:“你这是又要去哪儿?”

  

  他头也没回,匆匆答了一句:“去太守衙门。”又踏着急促的脚步消失在门外。

  

  我一直盯着他走出去的那扇门,好久以后,我好象还能看到他的身影。我开始理解了他今天的种种异常,这两天,他一定为了二哥的事四处奔走,把几处衙门都跑遍了。他自己的右手还没有复原,驾马、行路都不便,可想而知,他是怎样艰难辛苦地撑过来的。

  

  德福要了间房,来劝我去歇息。我闲不下来,就怕心里一空又会睁眼闭眼都是二哥,那便再也定不了神了。

  

  我走了出去,自己备下了马,带上我的锏,对德福只说要到外头走走。出了店门,找人问了去行台衙门的路,便骑上马,想先去看看。

  

  到底是山西大行台衙门,即使只是站在门外头看,也是颇为雄伟。大门关着,门前没有一个人,只有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守门。

  

  我下了马走过去,站在高大的橡木门下,抬头看门上的匾额和两边的对联。现在,二哥的命运,就掌握在这门里人的手中了。

  

  “吱”地一声,门上突然裂了一条缝,橡木大门上竟又开了一扇小门,有一个人从门里探出了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后目光竟停在了我身后的马上。我转身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我那一对挂在鞍旁的锏。忽听他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愣了一下,这话听上去有些别扭,一般衙门问话,不总是官腔十足地喝一声“堂下何人”,怎么这个人问得气势全无,倒像是串门时拉的家常。

  

  “小人秦瑶。”此地到底是衙门,他问得平常,我回答的时候还是谨慎地加上了“小人”。

  

  “秦——瑶?”

  

  那人的眼睛亮了,我本来以为是自己瞧错,我和这人非亲非故的,他没有道理对我的名字有这样大的反应。可是紧接着,这人竟一下子把门拉开了,“进来吧。”我目瞪口呆地听他这样对我说。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那人走进了行台衙门,兜兜绕绕转了好几个圈子我才想起来问他:“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瞥了我一眼,目光里很有些鄙夷:“去见袁大老爷。”

  

  “袁大老爷?”我奇怪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他稍顿了顿步子,歪着头看我,“你在潞州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吗?难道你不知道行台大老爷姓袁?”

  

  我张大嘴,却是噎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从遇见这人到现在顶多不超过十分钟,他却已经教我吃了几惊。什么叫做我在潞州无所不能?别说我根本不是,就算我是,他又不认识我,他怎么会知道?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的语气还这样肯定?

  

  既说不出话来,我只得默默地跟着他又走了几步,他突然向我做起自我介绍来:“我叫张洋,你可以就把我当作大老爷的副手。”我呆呆地看他,这个张洋说的话,我总觉得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我还在纳闷,他的话题竟转到了我最关心的二哥身上,“秦琼这件事我是在大老爷面前说了许多好话的,你记得告诉秦琼,将来还指望他多多提携。”

  

  这回我的舌头没有失控,刚想问他,我二哥一个小小的捕快都头,可能给他这个行台副手提携什么?我们已到了目的地,行台袁大老爷的书房。

  

  张洋冲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先进去了。不大一会儿,他便出来唤我。

  

  我见到了袁大老爷。他正坐在书案后看书,我只觉得他方头方脸的,身子也是墩墩实实。他从书里抬起头朝我看,方脸上,眼睛、鼻子和嘴也是四方形的,眼睛下面满是褶子,看上去倒是一副憨厚和善的面相。

  

  他还未说话,先笑了笑,拿手抚了抚无须的下巴,对一旁的张洋说:“你的阴阳卦倒是真准。”

  

  我一愣,阴阳卦是什么东西?

  

  袁大老爷转向我,仍旧笑着说:“他早先就算出来递状子的叫秦瑶,还不用传,这几天就会自己过来。”

  

  听他这么一说,我禁不住朝张洋细瞧了瞧,一边在心里嘀咕:阴阳卦?我平素不信这些鬼神的东西,可这人竟知道我的名字,这事儿倒确是不太寻常。

  

  事情虽然蹊跷,可我的事儿还是要办。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想把对蔡知府说的那些话在袁大老爷面前再倒上一回。不料这位袁大老爷手一挥,把我的话给截断了。只听他说:“事情本官已经都知道了,卦上算得清楚,秦琼确实是误伤人命,并非行凶杀人。再者王年侄也来找过本官,那金银实系王年侄赠与秦琼的,并非响马截获。蔡知府行事,确有些鲁莽失当。现下,本官就着蔡知府减罪,将秦琼发配冀州北平王标下为军,即日启程!”

  

  袁大老爷干脆果断地宣布了判决,我的一颗心算是放到了肚子里。原来到底是有人认了那笔金银的来历,“王年侄”……看来,便是他了……

  

  “小人替家兄谢过袁大老爷!”我伏在地上,大声道。

  

  “哼!”上面忽然冷哼了一声,我一怔,不知为什么,对过这语气就毫无征兆地变了……只听他继续说下去,话语间越发强硬了,“秦琼的事儿是了了,你的事儿可还没完!”袁大老爷猛地站了起来,身后的座椅被粗暴地挤开了,发出凄惨的呻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于本官!你实说来,真名叫什么!与秦琼是何关系?”

  

  这袁大老爷突然发难,弄得我有些手足无措。他既问了,我便端正态度,低声回道:“回大老爷,小人山东秦瑶,乃秦琼胞弟。”

  

  “哼!”又是一声鼻子里出气,我不明就里,垂着头皱眉,心说这还真是奇了怪了。

  

  这回喝斥我的换了站在一旁的张洋。他很能替他的老爷分忧解难,见老爷哼了一声之后没了下文,他立即跨前一步,配合他老爷的冰冷口吻,拿指头点着我道:“还要胡说!打量你做的那些坐地分赃的事,大老爷不知道吗?你分明不是秦琼的胞弟,你若老实招认,还可免受皮肉之苦!”

  

  我还没想出来如何回答,忽地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她确实不是秦琼的胞弟。”我闻声抬头,有人刚从门后转了出来,是王伯当!他显然是一路赶来的,额角见汗,左手捏着一块巾子,已是湿了大半的,右手抖得厉害,他不得不时时用左手握一下右手,以稳定颤抖的手臂。

  

  王伯当这一句话,已引得屋子里的三个人都在朝他看了。他不紧不慢地直走到近前,才接出了下半句:“她是秦琼的胞妹。”

  

  这一句出口,行台老爷和张洋脸上的神情实在教我忍俊不禁,张洋甚至还嘟囔了一句:“秦琼还有妹妹?”我低着头捂着嘴,吃吃地笑个不停,一边抬手去了头上的冠帽,这一头长发是可以确定无误地验证王伯当那句话的。

  

  直到离开了行台衙门回到客栈,我还是禁不住想笑,忽地我想到一件事,一瞬之间,再也笑不出来了。我这辈子一路走来,早已不在乎事情该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了。若说要与上辈子看的书上相合,那么第一桩,我的出生就是不同。可是今天,张洋那番话突然教我想到,书上似乎是确有过这一段的,只是,替二哥去求情的,是假扮二哥胞弟的单雄信。张洋那几句“在潞州无所不能”,又是“坐地分赃”的话,还有最后那一句,“秦琼还有妹妹?”那声调听上去并不只是意外,还有吃惊和疑惑。我不由得心惊,难道所谓“阴阳卦”,只不过是一种托辞,他本人,也和我一样,有着两世的记忆?

  

  这件事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也并不是全无可能。还没等我想清这回事,王伯当来知会我,我们即刻就要启程回皂角林。二哥和单雄信、小谢弟弟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赶在差役之前把早些这消息带到,二哥能少受些罪,单雄信他们也能放下心来。

  

  我想着二哥,再有什么事也丢到脑后了。想不通,那就改日再想吧。

  

  回到皂角林,我意外地发现,不仅单雄信,本应当在潞州的小谢弟弟也在那儿等着我们。潞州的一切已经打点妥当,单雄信用他的钱和小谢弟弟的关系,买通了牢里的狱卒,他们答应将二哥伺候得妥妥帖帖,还许诺可以让外头探监。

  

  我一听这话,立即动手开始收拾东西,恨不得立时立刻跑去看二哥。不料,单雄信拦住了我。

  

  “秦姑娘,”他说起话来竟少见的有些吞吐,显见得也是感到为难,“秦姑娘,秦二哥从里头带出的话来,说那大牢里不是什么善地,还望秦姑娘不要去。”

  

  我匆忙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怔怔地发呆。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单雄信的了,大概是点了一下头。直到他们都走了,我的眼泪才滑了下来。

  

  二哥不要我去看他,我已明白了。二哥被蔡知府打,两天来挨了不少板子,他现在情况一定很不好,他是不要我去看了心里难过,才这样说的。

  

  我锁上了门,扑倒在床上,拿被褥蒙着脸,压住了声音抽抽噎噎地哭。二哥不要我难过,我也不愿二哥知道我伤心。二哥的心意,我便装作全然不知地领了,只要二哥能够安心就好……

  

  蔡知府没有能够遵行台大老爷的令让二哥“即日启程”。单雄信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肯定是因为二哥伤重,根本无法行路。不过,这倒给了单雄信时间去安排解送二哥充军的差役。最后,是金甲和童环两人受了此命。这两人虽是差役,平日里也作威作福惯了的,但到底比别人是多了几分侠气。单雄信便买了他们,知道他二人即便是看着那收的一大笔银子,也能把平日那套凶狠状收了些,这一路上,二哥总不至于太艰难。

  

  这一头单雄信在使钱打点,另一头我写了信,托人带回历城的家中。信一共有两封,一封是给娘的,另一封是请人偷偷地给大哥的。给娘的那封信里,二哥吃官司的事我只字未提,只说二哥受朋友所托,要办件紧要的事,一时半刻是回不去了。而给大哥的信里,我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我怕大哥担心,把张洋那套阴阳卦给搬了出来。说有奇人给二哥算了卦,此去北平,只有奇遇,没有险情,还有失而复得的卦相。我盘算着二哥这次去北平是会遇上失散多年的姑姑的,可不是“失而复得”么。至于我自己,我只说过阵子回去,心里却早已有了打算。

  

  我看着人把两封信仔细地收好,带着走了,才算放下了一桩心事。

  

  开春了,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敛了寒意,二哥也要上路了。我把我仅有的一些衣物打了个包,从单家马房借了一匹擅走长路的川马。虽说这一路上,单雄信已作了安排,可我还是不放心,早就决定要悄悄跟着二哥,暗地里帮忙。

  

  我可着二哥出发的日子,提早一天上了路,算着二哥他们三个的脚程,催着马先行完了他们一天的路程,到了一个和皂角林差不多的小地方。也是靠山而建的村子,人少得很,客栈也只有一家,我便先去投了,打算睡上一觉,等二哥第二天来。

  

  我没有想到的是,等我进了客栈,竟出乎意料地见到了一个熟人——王伯当!

  

  他显然到得比我更早,正就着几碟简单的小菜,提着壶酒自斟自饮。我站在门口,他也不抬头,也不理我,就像浑没看到我这人。但我知道他是看见我了,因为他刚才还把右臂搁在桌上,我到了以后,他的右手悄悄地放了下去。但凡骄傲的人受了伤以后,最不愿意的就是把自己的伤示人。像王伯当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右臂的伤,一定已被他引为耻辱了。

  

  我不能老站在门口,他既不搭理我,我翻了翻白眼,拿手蹭厚了脸皮,跑到他坐的桌前,大大咧咧地坐下。眼睛一扫他的小菜,我可不像他那么假斯文,吃个花生还要拿筷子一颗一颗地夹着,我伸手在他的盘子里抓了一大把,一小盘花生一下子去了一半。手握着花生往嘴里倒——嗯,不错,店面看着不怎么样,花生倒是又香又脆的。

  

  我吃完了花生吃鱼片,吃完了鱼片吃豆干,一轮都吃遍了,对过那人还是反应全无。最后,我抓起了他的酒杯,满满地倒上了,端到嘴边,“咕嘟”喝下了一大口。我对酒没研究,也不知道这酒算是烈酒还是劣酒,反正就是那么又辛又辣又苦又涩地一路沿着我的喉咙烧了下去。那滋味……我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起来。

  

  我禁不住皱了眉耷拉舌头,却突然发现,对过的王伯当正对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碟花生微笑,我终于还是沉不下气了。

  

  “喂!”我很没礼貌地用单音节称呼他,一边死死地盯着花生,不肯去看他,“你为什么也在这里!”我的问话又急又快,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询问的成分到底有多少。

  

  他并没有着急回答,只是伸出左手拿回了那个酒杯,毫不介意地端起,就着我刚才大口喝过的粗糙杯沿,优雅地轻轻一抿,那双眼睛微微下垂,眼睫竟还像是在颤动着。我很不争气地跑了神,看着他的眼睛想:原来他的眼睫也很长、很翘……又原来,男人生着这样的眼睫也很好看……

  

  “那么你呢?”

  

  他终于说了话,我却怔了两三秒钟才想起了自己刚问的话,不觉自怨自艾起来,怎么一跑神就把正事儿给忘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瞥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是我先问的你。”

  

  这句话一出口,我便发现,他又不理我了。花生也好,豆干也好,酒也好,反正他的一切轻缓雅致的动作都像是在向我传达一个讯息:他不着急……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又仍旧是不甘心,于是只拿两个字蹦出了口:“二哥!”

  

  王伯当拿起酒杯,用两根手指轻轻夹着,放在自己眼前慢慢旋转,好像是在研究酒的成色。我却只觉得,他的杯子总挡着脸的下半部分,眼睛我还可以看到,尽管他那双眼睛始终不肯和我相触,可他的嘴我就完全看不到了。

  

  “我也是。”

  

  我等了好半晌,等得快失望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这三个字。不知为什么,我仿佛觉得,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在笑。



第十七章

  秦叔宝路途辛苦 小秦瑶芳心悄动

  第二天快到晚饭时,二哥一行三人才赶到小客栈。我和王伯当不约而同地早早躲入了房间,不让二哥看见我们。就我来说,我是不希望二哥知道我在一路跟着他的,我怕二哥知道以后把我赶回家去,不要我再跟着。我脾气虽犟,可没把握能拗过二哥,这样想来,还是躲着二哥为妙。

  

  我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扒着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头大堂里的谈笑声,只希望能从杂乱的声音中分辨出二哥的话语。也不知是二哥不肯说话还是外头太吵,我到底还是没有听出来。直到小二带着二哥和金甲、童环上楼找房间睡觉,我才终于从门缝里偷瞧到了二哥的侧影。二哥的身子笔挺,步子又稳又扎实,我总算是放了心。

  

  过了这一晚,一大早我就起来了。两名差役可没起那么早,连同二哥的房间,都是鸦雀无声。我就着早上半明不暗的光线,穿衣起床,收拾东西,提着我的小包裹出了门,右转——这是王伯当的房间,我试探地伸出右手,只拿食指指关节轻轻叩了叩那扇房门。说真的,我本没指望有回应,那么一大早,我叩门的声音又轻……却不料,门打开了。

  

  我先踮脚朝里头探了一眼,一个包裹也已收拾妥当了,又瞥了一眼站在门内的王伯当,他也是穿戴整齐了。我明知他和我一样,也准备一早上路,好赶在二哥他们的前头,内心里极想说一句:既是同路,不如一起走吧!可嘴里就是扭捏着吐不出这句话来。

  

  王伯当也不言语,看了我一回,自顾自地返身回去拿了包裹,走出门去。我眼见他和我擦身而过,几步走开了就要下楼,我那几句话还是没能说出来,张大了嘴只是空往肚子里吸气。王伯当已走到了楼梯口,将要迈步,忽地回转头,那眼睛也没再看我,嘴一动,我只听得三个字:“还不走?”我一愣,第一反应便是先找找他还有没有其他的说话对象。可是,这一清早,店里醒着的,大概除了他就是我了。王伯当说了这三个字后就已开始下楼了,我愣了会儿神,他都快到一楼了。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动了,唰唰地跑下楼梯,落后他半步,跟着进了马房。

  

  不大一会儿,两骑马便哒哒地出了这小村落。王伯当是沿着官道走的,我没问他缘由,心里也自清楚。一来官道上来往人多,路好走,也安全,二来差役押解犯人,一准是会走官道的,从官道走也便于我们计算二哥他们的行程。若是他们不走官道——我不由想起《水浒》中那两个要杀林冲的衙役,把林冲骗到小路上就打算下手——嗯,反正金甲和童环是准走官道的。

  

  我和王伯当两骑快马,行到晌午时分,就差不多赶完了二哥他们仨一天的脚程,找了家客栈先投了。我要了一碗炸酱面,稀里呼啦地吃完了。王伯当仍旧是老规矩,一壶酒,几碟小菜。

  

  我把两手整个地搁在桌上,小臂交叠,下巴舒服地支在手臂上,从王伯当的侧旁看他。他喝酒并不快,量也不多,那一小壶酒可以喝上一下午。我本以为像他那样的人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定很有讲究,可现在看起来,他倒是并不挑剔。我越看越觉得,喝酒在于他,并不是一种享受,不过是消磨时光的方式而已。

  

  酒终于喝完了,王伯当淡淡地睨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放下酒杯,转身上楼,进房间去了。我知道,二哥就要来了,我趴在桌上,听到楼上房间“喀”地一声门闩落定,我才从座位上站起,哧溜窜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回,二哥来得竟比昨日晚多了,等他们三个到客栈,天都已黑透了。童环嚷嚷着命小二上菜,嗓门大得我不用扒房门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二哥的声音,我仍是一句也听不到。

  

  正在我苦恼的时候,隔壁王伯当的房间忽然有了动静。

  

  “爷。”透过单薄的板墙传来轻微但却清晰的语声,这个略见苍老的声音,我记得是掌柜的。

  

  接着是一连串的低语,我明知道是王伯当在说话,可是尽管我用力集中精神去听,仍是只能听到模糊的音节,不要说句子,连字词都很难分辨。

  

  好在接下来,老掌柜又说话了,“小爷有所不知,这‘芙蓉鸳鸯’和‘白龙斗虎’都是小店的名菜,楼下三位爷要的是上好的酒席,老汉怎敢怠慢。”

  

  我一愣,这才明白王伯当是在套问二哥他们吃的是什么。念头一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我虽然对详细情况不是很了解,但我也知道,金甲和童环押着二哥上路时,单雄信厚赠了一大笔银子,一是给金甲、童环的贿银,二便是想充作盘缠,好让三人这一路上能够吃好的、喝好的、睡好的,好教二哥无需受旅途劳顿之苦。王伯当这也是个心眼,查问一下这两个差役有没有昧着良心,收了银子,却不教二哥吃好喝好。

  

  我不由得暗赞这番缜密心思,昨天我就一点儿都没有想到。王伯当不仅想到了,还把查问做得不着痕迹,听上去,好像是老掌柜再向客人介绍店里的菜色吃食似的。

  

  这一顿直吃到夜半,我早已呵欠连天了,可还是强撑着,听着楼下“哥俩儿好啊”的划拳声。外头的木板忽然被一个人的步子踩响了,我等那人过了我的房门,才悄悄把门开了一点探头看——是二哥!二哥的背还是挺直的,可他的步子却重了许多。二哥累了……我皱眉听着楼下毫无收敛的吵闹声。我和王伯当骑马赶路,我现在都困得紧,二哥是步行,再加上前不久还被那知府打得重伤,金甲和童环或许不觉得,可二哥……这样日里赶路,夜里又睡不好……这可怎么吃得消……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早上,还处在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门外竟有了敲门声。和我昨天一样,只用指关节轻轻地叩击。我一听就知道是他,心里便忽地暖了一下,昨天是我叫他,今天我睡过头了,他也没有丢下我管自走了,还是等着叫了我。我急匆匆地穿衣起床,舀了水洗脸时,从水面上看见眼角唇边漾着一团笑。我不觉呆了呆,这一刻蔓开的笑靥,竟是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照旧骑马上路,两骑马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我偶尔打一鞭突到了王伯当前头,回头瞧他一眼,却见他自顾自地保持着匀速,一双手扣着马缰,既不松,也不紧,连眼皮都不翻上一翻。我执拗地保持着领先的位置,可不多久就泄了气。最要命的是,我的马儿似乎也习惯了亦步亦趋的跑路方式,我的缰绳稍松得一松,那马儿就垂着头,摆出一副恭顺的样子,自动移步,跟在了王伯当的马后。我坐在马上没命地叹气,真是恨铁不成钢!

  

  这一日行得快,刚到晌午王伯当就投了店。这回不再跟前两天似的小村落了,沿着主路行去,倒是一座颇为热闹的镇子。王伯当找人问路,开口就问最贵最好的酒楼。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虽说我早就知道他是名门之后贵公子,可平日也看不出他是个贪图享受的人,怎么这回倒转了性呢?

  

  进了客店,要了房间,行李也拾掇好了,我本来已经准备好坐下吃个饭了。没想到王伯当却毫无此意,低声对小二关照了几句,径直出了店。我在后头愣了半晌,肚子里是饿得咕咕直叫唤了,可是,还是没法儿,起身便要去带马。我像是养成了惯性,王伯当要走,我便下意识地觉得应该跟着。

  

  不想我刚出了店门,就见王伯当背着身把手朝后一挥,脚上一踩马蹬,翻身上马,毫不耽搁地一路小跑,行远了。我愣愣地瞅了会儿,再一转头,连我那匹马都不见了。小二及时地跑了出来,告诉我,先前那位爷吩咐的,把我的马带上槽头好生养着,再备上点精致的吃食,包上些给爷带走,其余的便要我先吃。这一顿安排,把我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闷头吃了好几块糕,实在撑不住了,才端上碗汤,终于把憋在肚子里的暗火倒在了汤里,“这个人,倒是想得周到!”我拿嘴咬着碗边,从齿缝里愤愤地吐字,反正也没人能听清,我逍遥地“咕咚”喝下一大口汤。

  

  日头开始西斜时,王伯当才回来,教我吃惊的是,这一回,他的身后还跟着三匹马。

  

  小二的反应比我快,一溜烟地就窜了出去带下了马,什么话也没问就带去了马房,好像是早就说好了的。我心里猜测这三匹马定是买给二哥的,又瞥了一眼正默不作声地下马走进来的王伯当,原来他刚才饭也没顾得上吃,就是去买马去了……我心里一下子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我本该是觉得高兴的,可隐隐地就有一丝酸楚泛了上来。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感动,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这一份不确定越发叫我心头难耐。

  

  天快晚时,我有些心焦起来,前两天我们到的都是小镇,方圆几十里没几家客栈,不可能投错了人家。可是今天就不同了,这镇子虽然比不上潞州,但也颇为热闹,这条街上客栈就有好几家,万一二哥他们没有投这一家,那不是就错过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准时地躲入了房间,这间房临街,透过窗户,我能看到客栈的门口。我便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身子躲在窗后,朝街上偷看。

  

  过不多久,二哥他们三人的身影竟如期地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金甲一句话让我突然明白了王伯当先前的举动。

  

  只听金甲刚一到就吆喝了一声:“伙计,端整最好的菜,爷饿了!”

  

  “最好的”三字先落入了我的耳朵里,记得前一晚,这俩差役要的也都是好菜。早就对衙役用威势横行一方有所耳闻,我早该想到,这两人既不短银子,自然是要吃好喝好住好的,难怪王伯当一进镇子,先找的就是最贵最好的客栈。

  

  楼下小二赶忙应了,三人刚要进店,忽听后院传来了马嘶声,我一愣,难道是王伯当下午刚买的那三匹马?

  

  有这等聒噪的声响,金甲和童环显然是不满了,点着手指就要指斥人。小二忙赶上来解释,他的声音不小,我身在二楼,倒也听得清楚。

  

  “三位爷,”小二的声音谄媚得有些发腻,“不是小店有意怠慢。后院那几匹马是客人寄在小店的,原是因马儿得了脚疾。现如今,脚疾是养好了,可小店没人会侍弄这几匹马,那客人也曾说是去外地做生意,三年两载不得回。小店正愁该拿这些马怎么办。”

  

  听到这里,我才算是完全明白了王伯当的筹划。送马,又不要人察觉。帮助朋友,又不要朋友感谢。从上辈子就听到的“侠义”二字,在这一刻,我终于有了明确的认识。

  

  金甲和童环如王伯当期望的那样,和小二商谈了买马事宜,小二那番迫切想要出手的架势显然是经过了王伯当的授意。最后,那三匹马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卖给了金甲和童环。而从这一天起,我和王伯当不得不起得更早,歇得更晚,再也不能依靠马和人脚程的差距来赢得时间了。

  

  一连几天都是重复着吃饭、睡觉、赶路,大约但凡事情太平靖了,就总会有些不平闯了进来,我们这一路也不例外。

  

  那日我们行到一个小村落,日头已经西斜了,远远地看到了一家客栈,我们便按辔行了过去。多亏了这前往北平的一路上大多较为偏僻,村落和村落之间常常相隔数十里,错过了一个,入夜前就赶不到下一个宿头了。我和王伯当只消在日将落前找好客栈,总不会错过二哥他们。可是这一天,竟有了些意外发生。

  

  “求求你!就让我相公先住下吧!他受伤了!再也走不动了……”

  

  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地恳求着,说到后来,已开始哽咽。行到近前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跪在尘土中,向客栈里的伙计哀求着。她的手里擎着好几块散碎银子,见那些人无动于衷,她甚至拔下了头上的珠钗,递到伙计的面前,泣声喊着:“只求你们让相公住一晚,我马上就去请大夫,明天一定会到这里!”在她身旁的地上,蜷缩着一个男子,正用双手紧紧地按着胸肋以下,鲜血就从他的手指间喷涌而出,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已成了铅灰色。

  

  我不忍再看,扭过头去,目光恰触着王伯当。他没有转头,也没有退后,面上淡淡的,看不到任何感情的波澜,只有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那位妇人。

  

  “走开走开!”

  

  我听到好几个声音不耐烦地吆喝着,直到客栈里出来了一位老者,看装束,应该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只见他慢腾腾地走过来,在跪着的妇人面前蹲下了身。

  

  “嗯哼……”他先清了清嗓子,看上去有些为难的样子,“这位娘子,我看你们还是快走吧。你看,”他的眼睛转开了,看了看那位妇人的相公,又转回来,只是,看着地面,“你看,你相公的伤,怕是撑不过今晚,若是死在店里,我们也不好交代。”掌柜的有些不耐烦起来,站起身,低垂的眼睛冷冷地俯视依旧跪着的妇人,“你还是快走吧,带你相公去医馆,或许还能有救。”

  

  “可是医馆离这里还有一天的路程啊!”妇人绝望地哭喊着,可是那位掌柜的再也不理睬她,径自回进了店里。围观的伙计和村民见再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也开始渐渐散去。

  

  我没有动,妇人哀戚的哭声像刀一样刺进我的心里。我把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没有说话。我知道,有人和我一样在受着煎熬。

  

  终于,我身旁,有人动了。我下意识地夹紧了马背,马儿不明白我的意图,疑惑地用蹄子刨了刨地。就在这个当儿,我已经看到,有一个人伸出了自己的手臂,把尘土中的妇人搀扶了起来。

  

  我低下头,把一个没有忍住的微笑留给自己。王伯当——他右手臂的伤还没有全好,他那副不平的心肠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上次救那对渔家夫妇是如此,这次也是一样。

  

  “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医馆。”

  

  我皱了皱眉,意识到这次不平管得有些艰难。王伯当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一来客栈掌柜的不干,二来二哥他们就快到了,若是让他们撞见这两个人听说了些什么,或者更干脆地,直接撞见了我们,这一路上这些起早贪黑隐名埋姓的工夫就全白费了。但是,要带他们走,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瞥了一眼王伯当,他这些天总是单手持缰我不是没有注意到,耸耸肩,径直走过去,搀起那个受伤的男子,就要扶他上我的马。我的意思,王伯当单手,还要管这个受伤的人,实在是会很辛苦,还不如我来扶他,让那位妇人跟着王伯当。

  

  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刚走出两步,王伯当竟急步冲了过来,面上一改往日的淡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伸手一把拽过那个男子,用力之猛,像是完全没有考虑到他的伤势。我只听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早已身不由己地被王伯当半拖半拉向自己的马。

  

  我先是不明所以地呆了半晌,等那位妇人自动走向我,虽然她嘴里说着道谢的话,但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带着疑惑和犹豫,下垂的嘴角很有些鄙夷的意味,我才突然明白了,我是女的,那个男子是男的,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就这么简单的几个条件,就构成了我不能与他同乘一骥,甚至不能触碰他的结论。至于什么他受伤了,我是试图去帮助他,那都是旁枝末节的不相干的东西,只有那个结论才是最重要的,才是决定性的。

  

  我扶着那位妇人,默默地跟在王伯当的马后。我很难过。我知道王伯当不能再避免使用他的右手了,现在,他正用右手扯着缰绳,而完好的左手则担负起了受伤男子全部的重量。我也知道,这让他很痛苦,因为即使天色已晚,我仍能看到他往日总是骄傲地挺直的背现在微微弓起,右肩还时常抽动一下……可是,我的难过似乎并不只是因为这些,这份难过,好像,还夹杂着一些类似失望的东西。当我想要深究那失望究竟是什么时,眼前却只有王伯当那一道凶狠的目光……

第十八章

  行半途伯当受困 租宅院小瑶顾全

  去医馆的路并不好走,那妇人原说是一天的路程,本来骑马小半天就可以到。然而我们没走多远,天就黑了,又加是山路,连夜赶路,进展并不快。

  

  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了,刚才赶着送他们两人去医馆,连饭都没顾上吃。我沮丧地垂下眼睛,目光一下子触到我座下的川马,米黄色的皮毛在我眼前一阵模糊,一个熟悉的字眼衬着这香脆的米黄色,窜入我的脑海,“达能”……鼻子怆然地酸了……赶紧抬头,避开这米黄色,可一朝前,又瞧见了王伯当那匹黑白相间的大公马——哎呀!那不是奥利奥嘛!于是,我的眼睛终于是湿了……仰天长叹:想当年,我的寝室或者办公室,可是从来也没有断过那宝贵的可以随时解饿的现在已经无法见到无处可寻的——饼干啊!

  

  天快亮时,我们瞧见了镇子,这座小镇显然比前一天晚上我们离开的那座要大。我本以为那女子要找的医馆定是在这镇子上,却不料,她毫不犹豫地指点我们穿镇而过,进了另一座山林。

  

  我很奇怪,毫无疑问地,这座镇子上显然会有医馆,更显然的是,受伤男子的伤势是不能拖的。那么,这个妇人为什么不就近求医,反而要舍近求远呢?

  

  我看了看前头的王伯当,他没有吭声,照着妇人的指示进入了镇后的山林。我撇了撇嘴,王伯当是老江湖了,小毛孩的时候就把黑白两道都跑熟了,既然他都没有异议,那就跟着走呗。

  

  按着妇人的指点,我们在林子里七弯八绕,竟来到了一座草堂前。

  

  “就是这里了!”妇人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

  

  我听她这么说,便打算下马,送他们进去。突然,王伯当缰绳一勒,他的马步子急停,一下子就和我并行了。王伯当一伸手就扯住了我的马缰。我正不解,就听他开了口:“夫人,在下王勇,敢问夫人与这位兄台究系何人?”

  

  那妇人浑身一颤,支吾了半晌,垂头怯怯道:“妾身与相公皆是本分人,不知公子何故有此一问?”

  

  我皱了皱眉,手里正拿着马鞭,顺手就用鞭梢抵住了那妇人的腰。这事我也觉得蹊跷,好端端地,有谁会到这山林子里来看病?更奇怪的是,若是平常百姓,怎么可能知道这密林深处还有这么一家医馆?

  

  那妇人的腰梗直了,王伯当瞥了我一眼,我就冲他挤了挤眼睛,他却没有睬我,只望着那妇人,问出的话已是单刀直入,半个圈子都不肯饶了:“夫人与在下都清楚,这里并无什么本分人。”我手里的鞭梢紧了紧,那妇人的腰跟着缩了半寸,我抗议地朝王伯当斜了一眼,什么叫没有本分人!嘿!这里!就这里!本小姐难道不是一个大好的本分人吗?!心里一生气,那鞭梢又递出了三分。王伯当显然注意到了我的举动对妇人的影响,配合着这气氛,缓缓道出了最后一句关键性话语:“若是本分人,身上又怎会有刃口如此薄的刀伤呢?”

  

  妇人的身体已完全僵硬了,她咬牙的声音,就连我都听到了。

  

  王伯当的马忽然不安分地动起了步子,王伯当扶着个人,还分着一只手扯我的马缰,一时没控制好,马儿险些转起了圈子。所幸他及时用双腿夹紧了马,马儿终于又站定了。可是,这一变故,显然让王伯当失去了耐性。他几乎是高声地喊出了一个名字:“齐国远!”他的眼睛在仔细地审视那位妇人,“认识他吗?”

  

  妇人的眼睛惊恐地瞪圆了,但仍是什么话都不肯说。王伯当的怀里却有了微弱的声音,受伤的男子因为路途颠簸,本已昏迷了过去,此刻,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清醒了过来。

  

  “娘子,不打紧……以前曾听寨主说过……有位豪杰,姓王,名……”他边说边喘,说到这里,终于是坚持不住,略去了王伯当的名和姓,只简单地回答了王伯当的问题:“赵嗣道……从齐……齐寨主……落草……”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原来这个赵嗣道竟是个响马,他的头儿就是那齐国远。王伯当老和单雄信混在一块儿,对这些强盗头子的名字当然不会陌生。这附近本来是齐国远的地盘,可是前两天出了事,有人不守行规,要干那黑吃黑的勾当,赵嗣道就是在两帮争斗中受的伤。响马自然不好在大镇子里医治,官府就在左近,要是引起了当差的注意,免不了就要被抓。于是,只好到这偏僻山林里求医。

  

  王伯当终于满意了,不再多问,伸手拍响了草堂的门。

  

  把两人送进去后,我和王伯当并没有久留,很快就从草堂出来了。按我的意思,本来是想多待一阵子,都说救人要救到底,送佛要送上西天,人都送来了,我自然是想等着看他脱离危险期才好放心走。可王伯当却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对我说了三个字“我们走”,不等我回答,他人已经在门外了。

  

  跟着王伯当往回走,我心里到底是有些不满,低着头不肯说话,只管赶路。本来都好好的,突然,我听到王伯当那匹马喘了起来。

  

  这太不寻常了,王伯当那匹马我清楚,虽然不在八骏谱上,却也是有名的千里马,别说这么点儿路,就是不吃不喝跑上个三两天的,也不至于喘成这样。我忙催马紧赶了几步,靠得近了些,我惊讶地发现,喘得不仅是王伯当的马。

  

  王伯当的右手无力地垂在体侧,仅有的左手也脱力了,手指使不上劲,只能用手肘勾着马缰。这样一来,缰绳勒得太紧,难怪他的马不停地喘气。

  

  我见他这个样子,不禁着了慌,刚想上去替他带过马,忽然看见他的身子猛地一歪,像是就要从马上栽倒。我的心“怦怦”地就快跳出嗓子眼了,要紧赶上前,伸长手臂去扶他,可还没等我搀上他,他已双腿使力,勉强稳住了身子。我的手只碰上了他的胳膊,这一触上,我心里更慌了,王伯当的身子烧得滚烫,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不正常的体温,按照我的判断,肯定超过三十九度了。

  

  旧伤复发!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也不知是他的身子太烫,还是我紧张得手脚冰凉,反正我的手心是没有一点温度了。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伤口感染,这年头是没有抗生素消炎药的,我上辈子的生活经验似乎全都不管用了……

  

  “你……你……你……怎么样?”我的嘴唇哆嗦着,一个“你”字吐了三次才勉强说清了。

  

  王伯当没有说话,只拿眼睛瞧着我。那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的,他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但这红却像是完全无法侵入到他的眼睛,他的双眼明澈如昔。就是这双眼睛,让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想要搀扶他的手。

  

  我伸手去拉他的马缰,掉头就要往回走。我们还没走出多远,赶回草堂医馆求医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左手分明已是虚脱了,此刻竟固执地抗拒起来,指尖的力量虽弱,但我却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坚决。

  

  “不……”与其说我听到了,不如说我看到了他的唇试图吐出这样一个音节。

  

  “赵……”他见我不明白,那双眼里终于有了几分急躁,脸也更红了,他费力地张开嘴,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上好久,弄得我的心都像是被割裂开了……“赵……医……”

  

  他的话断断续续的,也不完整,我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草堂里只有一个大夫,赵嗣道的伤很重,需要大夫的全部精力和时间。若是此时去求那位大夫,等于是在强行夺取赵嗣道生存的机会……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了王伯当刚才如此着急要走的原因……

  

  既然不能往回走,我便拉着他的马,赶往我们曾经过的镇子,那镇子里一定会有医馆,可以治得了王伯当的伤。

  

  一路上,我不时地回头看他,只见他双腿夹紧马肚,左手抓着鞍桥,靠着这两个支撑点,咬牙维持住身体的平衡。

  

  我带着马,满心里都是矛盾,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快了怕颠着他,慢了又怕延误伤势,让他多受苦。一路煎熬,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那座小镇。

  

  我挨家挨户地找医馆,却没想到,一连几家都摇头不肯收,我再怎么说愿意多出银子,几位大夫都无动于衷。我急得上了油锅似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哭一程,跑一程,找一程……好不容易终于有一家肯开了药方,却仍是不肯留人,只对我说,这伤本来就不好,是动了筋骨的,当时没有好好医治,又不注意保养,现在是非但没有复原,反而更加重了。

  

  大夫的话说得很直,话里话外是劝我放弃,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手臂当弃就弃。

  

  听大夫说得如此,我的泪却止住了。他给我了最坏的情况,我就好像已将后背抵住了无法穿越的墙,既没有退路,那便只有前进了!

  

  我没有找客栈,客栈人来人往地又乱又闹,绝不是个适合养病的地方。我循着小巷子拐进去,找了一处清静的院落。主人是位爽利的妇人,听了我们的来意,又瞧见王伯当的样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租房的请求,还帮着我把王伯当扶到卧室,让他安稳地躺下,我再骑着马给他去抓药。

  

  等我拿了药回来,王伯当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阖起,呼吸也不像先前那样急促带喘,看上去是睡着了。我走过去,搬过一张桌子,把药包放下,拆了一包,按着方子和水调。一切的动作都尽量轻,我不想弄醒他,若是此刻他跟我说什么男女之防,我可找不到个男人给他上药。

  

  药粉调成了糊状,我替他抹在伤口上,按着大夫的嘱咐,抹得很薄,但很均匀,再用干净的纱布轻轻覆上。大夫是说用纱布包扎,我却自作主张不扎起来,这样覆上,可以防止细菌感染,又能让伤口透气,应该是更好的法子。

  

  外头有人敲门,是我们的房东送来了粥和几样小菜。房东姓周,我便称她“周婶”,待人很是和气体贴,相处这半日,我已经喜欢上她了。

  

  王伯当一直没有醒,我也没胃口吃,便把粥用热水温着,自己坐在窗前发呆。先前找大夫的时候,我被那几个大夫的一致反应急得六神无主,现在安定下来,回想一下,根据我上辈子的记忆,王伯当一没有断臂二没有早亡,是助唐开创基业的,只是后来不肯降唐。虽然王伯当最后的结局我记不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现阶段、这一刻,王伯当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看着王伯当昏昏沉沉熟睡的模样,要紧用“历史”来安慰自己。

  

  这么一想,我才有心思考虑别的。比如,二哥行到哪儿了,王伯当的伤,一时半刻是行不了路了,我们还能赶上二哥吗……

  

  床上忽然有了动静,我赶忙跑过去看,王伯当醒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下,就见王伯当“忽喇”一声掀开了被子,连右手伤口上覆的纱布也掉落在地上。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真是冷得寒气直冒。我皱着眉站住了脚步,也不走过去,就在一边看着他。他竟自己挣扎着下了床,看见身上已褪了外袍的里衣,那脸上竟是毫不掩饰的嫌恶。我心里先就一滞,现在看到他这副架势,自己心上的火也噌地窜上来了,男子汉大丈夫,本当以大局为重,这个人怎么老是对这些小节斤斤计较,不就替他换了衣服,也是为他好,犯得着就这么给我脸色瞧么?

  

  心里虽有火,他在病中,我也不好发作,强自忍着。仍旧不过去,袖手抱臂,就只在边上看。

  

  没想到,这个人竟是又倔又拗的硬脾气,我本来料着他门口都走不到,不料他自己穿好了衣服,一步三晃地迈到了门口,侧着身子用力,居然撞开了门,跑到院子里一本正经地找起马来。

  

  我终于是沉不住气,追了出去,本想语气尽量温和,可一出口,仍是没能压住声音,听上去竟像是在大声嚷嚷:

  

  “喂!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他是没有力气还是不屑回答,反正他就是不出声,好像这世上就没我这么个人。大概是高烧晕眩,他转了两圈才找到马房,带出了他的马就要备马。我知道马鞍很重,看着他单手抱马鞍,吃力得脸都涨得通红,我实在是忍不住,跑过去替他托一把,不料他受伤的右手竟不顾伤痛,狠命地甩了我一下。我捂着火辣辣的手臂退下了,站在马房另一边看他。我完全不理解他这种把好心当作驴肝肺的举动,心上的火已经跟手臂的疼痛一样,迅速升腾。

  

  王伯当独自一个人完成了上马鞍、套笼头等的诸般工作,我眼见着他那件干净的袍子已是透湿了,难看地黏在他的身上。而他自己,则靠在马房的门柱上虚脱似地直喘气。我仔细去听,就连喘气声都是疲而乏力的。

  

  我不自禁地朝他走近了一步,脑中却突然浮现出方才他那道冰冷的目光,刚迈开的步子又收住了。虽然我没有靠近他,他却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虚弱地歪倒着的身子竟倏地挺直了,左手拉过了马,踩上马镫,一用力,翻身上了马背。尽管他把后背对着我,我却听到了他紧咬牙关的喀喀声。

  

  我看他骑上了马,竟是打算要走,我开始有些恼火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上路,跟自己送命有什么区别?!眼看他就要拍马,我也顾不得了,冲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马缰,死死地瞪他,我想这一刻,我自己的目光也是恶狠狠的:“你疯了!”我没想出别的话说,一出口竟是这样三个字。

  

  他被我扯着缰绳,竟没有反抗。他也在看着我,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怒火,也没有鄙夷,我甚至觉得,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

  

  我心里一抽,拽着缰绳的手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问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你……你怎么了?……”

  

  他还没有回答,他的马却不安分起来。可能我的缰绳扯得太紧了,马儿脖子一扬,跟着前蹄迈出了半步,后蹄也踩起了碎步。不等我反应过来,王伯当的手竟一下子软了,整个身子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轰然倒地……

  

  我吓坏了,缰绳一扔就扑过去扶他。他的身子越发烫得厉害,脸色白得像纸,连嘴唇都青了。他蹙着眉,唇却只是紧抿着,连哼都不曾哼一声。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满腹的牢骚和抱怨是一句也发不出来,便只是扶起他,想把他扶回房去。触到他的右臂时,却发现他的右手梗着像是在较力。我托起他攒紧的手掌,轻轻掰开,脱力的手指已是青白的,在这样一只手的手掌里,竟攒着一个黑玉蟾蜍。这一刻,即使地面就在我的脚下裂开,我恐怕也不会如此震惊。这个黑玉蟾蜍,我认识,是二哥一次出远差途中得的,因这玉的质地极好,肌理也独特,恰和着蟾蜍的身形,就连一对红眼也是玉石本身的色泽,所以格外珍贵,二哥也很喜欢。看来,是二哥把这黑玉蟾蜍送给了王伯当,而王伯当此刻抱病骑马——我深吸了一口气,心已痛得没有了知觉,除了要去赶二哥,王伯当还能为了什么如此拼命呢……

  

  我扶着王伯当的手,轻轻扳回他的手指,让他仍是攒着那枚黑玉蟾蜍。他的脚下已开始踉跄,眼神也迷离起来,我赶紧把他扶回房,让他躺在床上,替他褪了外衣,盖上被子,自己则仍旧坐在一旁。听着他渐渐睡熟后均匀的鼻息,我垂着头,只看到面前的桌上有着一滴滴水珠的斑驳,胸前的衣襟也湿了一大片。

第十九章

  情秦瑶风雨同舟 惘王勇水火交融

  时间已过去了三天,王伯当的伤时好时坏。高烧一直不退,有时候烧得糊涂了,他躺在床上说胡话。偶尔清醒一回,却根本拒绝喝药,连周婶做的稀粥都不肯喝上一口。我好说歹说,软语也求过了,重话也扔过了,统统都不管用,逼得狠了,他就两眼一闭,看都懒得再多看我一眼。我实在无法,只得烦周婶常去大酒楼买些人家冬天储下的冰,带回来裹在布袋里,用锏捣碎了,趁他睡着的时候,敷在他的额头上。他不喝药,我也只有采用这种物理降温的法子了。

  

  到第四天上,王伯当右手的伤开始溃烂了,就算我再怎样相信历史,我还是禁不住想起那些大夫的话。历史是会错的,至少在我的事情上就错了,我上辈子,可从来没有哪本书、哪个历史学家提过秦琼有个妹妹。那王伯当……也会错吗?……

  

  我小心地煎着剩下的最后一副药,前几次都因为王伯当不肯喝,白白浪费了。王伯当沉沉地睡着,我手里攒着一把匕首,这次,就算是得用匕首把他的牙关撬开,我也要把这药给他灌下去!

  

  药煎好了,我提起罐子把药倒入碗里,不想竟泼出了好多,原来我的手一直在抖……

  

  好不容易倒好了药汤,我把匕首笼在袖子里,端着碗一步一步地走到王伯当的床边。他还在睡着,尽管我的脚步并不轻,却没能惊醒他。我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只好用两只手捧住药碗。立在他的床前,我不敢在床边坐下,只得跪在地上,咬紧牙,狠下决心,腾出一只手,一寸一寸地朝前伸出手臂,就想去扳他的腮帮子。

  

  就在我的指尖距他还差着半寸时,明明睡熟的人竟突然睁开了眼睛。我又惊又吓,伸出的手猛地迅速缩回,端着药碗的手却僵在了身前。

  

  王伯当动了动,大概是想坐起来,可是高烧虚弱,他只能费力地转了转头,那双眼睛便凝注在我身上。我只觉得,我的一切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似乎成了透明。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掩袖口,却没想到,这样的举动反倒让他注意到了我袖中的匕首,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像是把他眼中仅有的温度都抽走了,只留下一片冰冷——如果还能更冷的话。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偏了过去,收回了目光,眼里满是倦怠,眼睑微微颤动,像是又要再次阖上。我看他这个样子,禁不住起了急,想起我先前的决心,膝盖用力,蹭地又逼近几分,挺直身子端着药碗去够他的嘴,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喝下去!

  

  王伯当的眉耸起了,越拧越紧,每一条纹路都像是在喷薄着怒火。我的手动得越来越慢,心里也越来越没有底气,可是,欺着他无力动手,我仍旧把药朝他送过去。

  

  不料,他的手虽然伤了,却在我靠近时突然侧身,冷不防肩膀一顶。我的手本就在抖,被他这一下,手一松,眼看药碗就要翻落在地。我看着深棕色的药汤翻溅出来,那液体嘀嗒声在我的耳朵里听起来,简直就像是悲鸣。这是最后一碗药了啊!这个念头忽然猛烈地撞击在我的心上,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多想,我只知道,我飞快地伸出了另一只手,凌空接住了药碗。泼洒出来的滚烫药汁溅在我的手上,我忍不住喊了一声,紧咬嘴唇才勉强压下了呻吟,可捏着药碗的手灼烧似的疼痛却没法止住。都说十指连心,手上的痛,钻心的难熬。

  

  我呆愣愣地盯着手里的药碗,灼痛感渐渐地褪去了,我的手开始变得冰凉,我不得不拼命用劲才能稍微感觉到手里抓着的药碗。双眼酸痛起来,不知不觉地已有一层雾气挡住了视线,我使劲地瞪大眼睛,不肯让眼泪落下,心里迟钝地生出了一团迷茫:这泪又是因为什么?是为着手上的灼痛,还是为着王伯当的伤?……

  

  眼睛越来越难受,我不得不微微转动了一下,没想到竟对上了王伯当的目光,仅仅一触,我就好像被胶住了似的,再也移不开目光……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等我再看得仔细些,竟发现,那双眼睛也是润湿的,一片迷蒙遮蔽了这双眼睛惯常的清朗明澈,但却似乎,将另一些东西抖落在了这片迷雾中,一些往常他藏得很深、很隐蔽的东西……

  

  我有些被吓着了,内心里充满了矛盾,既想去探究在那眼里的究竟是什么,然而,同时又害怕再去触着此刻那双眼里我无法确定的东西。我无所适从,茫然中作出的反应竟是逃避,垂下头只顾看着手里的药碗。忽然,我听到一声叹息,接下来的话语说得很轻,还断断续续的,可是,却格外清晰:“我……对不住……二哥……”

  

  只有短短六个字,我却一下子明白了。最近这几天,王伯当几乎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而原因,竟是他觉得愧对二哥。他本该在二哥发配途中一路随行,却因为伤病耽搁在此,二哥的行踪、近况已然一概不知,执拗如他,竟把这一切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便用自我折磨的法子来惩罚自己……

  

  王伯当低喘了一声,连日虚弱,这几个字也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他疲惫地阖上眼睛,一滴泪珠却从他紧闭的眼中渗了出来。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要替他擦去,指尖刚触着他,他竟触电似地猛然一缩,臂膀已不自觉地耸起。

  

  尽管拒绝和自我封闭的信号如此明显,我仍我行我素地轻轻用手覆上了他的脸颊。不料那一滴泪刚刚拭去,他的脸上竟很快有了第二滴、第三滴……我接连地轻拭了好一阵,才注意到后来的那些泪珠竟是我自己的……不知何时,我的泪也已淌下,滚落在他的脸颊。我赶忙缩回手,掩住自己的脸,等我将手放下时,却看见那双眼睛在看着我,透澈如昔,可是,却再不是那样的漠然冷淡,那双眼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在沉浮,眉眼下现出了不寻常的纹路,就连眼睫也在不安地颤动。

  

  我重又伸出了手,这一次,是端着药碗,送到了他的面前,“你把它喝了吧,若不然,二哥又该怎么处呢?”我说这话时,把往常要他喝药时那般哄、求、急、怒都消了,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一个事实:他若是因拒绝喝药断了臂,岂不是教二哥愧疚一辈子。这个事实我想他也是早就知晓了,只是性子硬,始终不肯正视,便只是在自我折磨中求得解脱的快感。

  

  他没有躲避,尽管双眼又再次阖上了,可我看得出,他是愿意接纳了。

  

  我取了一把勺子,舀了半满的一小勺,送到他的嘴边,静静地候着。他显然是有着几分迟疑的,可在我的坚持下,他终是把药喝下了。我看着他一勺接一勺地喝完了药汤,对着空了的药碗,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抬眼,却发现,他又在看我了。

  

  “睡吧。”我轻声对他说。

  

  他的眼睛阖上了,今天比往常耗费了更大的体力,不过一会儿,他便睡熟了。

  

  他是睡着了,我却独自呆了好半晌,似是想了许多,可真等我细细地回忆究竟想过些什么,记忆却又模模糊糊地全不清晰,只记得,所有的思绪,都和一个人有关……

  

  我又禁不住去看王伯当,睡着的他显得很平静。往日,那双此刻已轻阖上的眼里总带着些孤高,淡漠的表情冷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此刻,他睡得如此安稳,就好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他比一般女子还显白皙些的肤色。他宽阔的额头,这一刻看去,竟是有些泛青,似乎那皮肤已变得透明,正映出血管中缓缓流动的血液。我的目光,顺着他的鼻梁往下,他的眼睫很长,柔和地覆着眼睛,墨一般的浓黑,简直就像是信笔晕化开的图样。我伸出手捂着嘴,掩住一个无意识的笑,像这样的外貌,本该是被人当作纤细柔弱的典型,可偏偏王伯当,那样的倔强和执拗,教人和他在一起时,全然忘了他容貌上的巨大反差。

  

  缩回手,我的指尖还有些湿润,是刚才替他拭泪时留下的。我摊开手掌,轻轻摩挲微湿的手指。王伯当,当他的眼角沁出泪珠时,那双眼里分明隐着痛楚和脆弱。原来——这也是一个鸡蛋样的人,外表虽然强硬,一旦剥开蛋壳,却是毫无防护的流体组织……

  

  王伯当不再拒绝医治了,我的心放下了一大半。第二天一早,我便请来了上次那位唯一肯开药的大夫,请他到宅子里来给王伯当治伤。那大夫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颌下却是留了一大把胡子,他捋着胡子对我说,要给王伯当治伤,得冒风险,须把腐肉尽数除去。但是要除腐肉,若一切顺利,又能休养得当,则复原如常,但若有什么差池,重则当场受不得痛而死,轻则手臂全废。我还没回答,病榻上的人竟自己醒了过来,手僵直着,像是想抬起来。可终究是太过虚弱,手没能动弹,他自己却已是汗流如注。我走过去,在他的床前俯下身子。他转过眼睛,瞧了我一眼,那目光竟是异常坚决。我站起身,冲一旁的大夫重重点头:“治!”

  

  短短的一个字,竟教那大夫浑身战栗了起来。他先看看我,又看看王伯当,嘴里念念有词了好半晌才算镇定下来,开始做正式的准备工作。我看着他从随身带的药箱里一件接一件地取出了好些叫人心惊的器具,救人用的家什中,刀啊棍的竟是一件都不缺。

  

  我还在发呆,他已示意我把墙角的炉子端来,生着了火,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都在火上烤过。这一辈子,打打杀杀、刀枪剑戟我也不是没见过,可偏偏今天,听到火苗“嗤”地掠过亮闪闪的短刀,我就浑身发冷,手心、脚底……连心窝子里都是凉的。

  

  大夫终于放开了炉子,转头又取出一根小木棍,长不过三寸,两头甚是光滑,中间却是坑坑洼洼的。我本不知道这小木棍的用处,却见大夫拿着这小木棍走向王伯当,要王伯当把木棍咬在嘴里。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小木棍是防止病人熬不过痛咬碎舌尖的——平生第一次,我的双腿打起颤来……

  

  王伯当显然也明白了大夫的意思,却不料,他皱着眉,咬紧牙关抗拒大夫的好意。大夫耐心地试图扳开王伯当的牙关,我便只见到王伯当越绞越紧的眉头和似已要冒火的眼睛。我终究是看不过,夺下了大夫手中的小木棍:“他是不会撑不住的。”我在大夫极度怀疑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说得很是肯定。

  

  终于要动手去除腐肉了,大夫要我帮忙压着王伯当,特别是他的右臂,绝对不能让他动一分一毫。我跪在王伯当的床前,一只手按着他的右胳膊,另一只手则从他的身上跨过去,挡在他的胸前。

  

  大夫操起了明晃晃的刀,我心下发虚,只想闭上眼睛,可又怕我若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便无法配合大夫的行动,只得强撑着把眼睛睁开,目光却是怎么也不肯落在右臂伤口处,只好死命地盯着大夫的左手。然而,仅仅是余光闪过雪亮的刀锋,我也已是禁不住一阵一阵的颤栗……

  

  我可以听到利刃划过肉体时的“咝咝”声,而我双手下那个身体难以抑制的抽搐更是教我全然失措。我害怕极了,咬紧了牙拼命用力,就怕他万一忍不得,略动得一动,那大夫的刀便会伤了他的筋脉要害……飘忽的目光忽地触到他的脸庞,青白失色的脸颊、被汗水黏湿的鬓发、失神直愣的眼睛……如果我还能受得住,那么他唇角边的一线殷红便是彻底击垮了我的自制力——泪滂沱而出。我的手不自觉地向下移动,一径触着他冰冷汗湿的指尖,便紧紧地团团握住,下意识地想用自己也在颤抖的手去稳定他的手,想用自己手心仅存的那丁点温度去温暖他。许是我的手用力太狠,他的目光竟慢慢地找回了些许焦点。在那小小的瞳仁里,我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自己……

  

  大夫终于割下了最后一刀,腐肉尽数去除,三个人都已是衣衫尽湿,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处不冒汗的。大夫没有耽搁,娴熟地替王伯当上药膏。那药膏颜色和气味都甚是奇特,效果却是惊人,像是同时有着镇痛和安神的功效。我端来了水,轻轻托起王伯当的头,把水候到他的嘴边,让他漱去口中的血腥。等我把水拿开放好,再走回来,王伯当已再次昏睡了过去。我看了一眼大夫,他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我猜测是那药膏里也有些安眠的药草,又加着王伯当精力耗尽,才会在余痛未褪时仍能沉沉睡去。这样也好,我暗地里感到些安慰,睡着了就不会再觉得痛了。

  

  大夫看了一回王伯当,便又坐在桌前,另写了一张方子,连同那药膏一并交给我,这才去了。临去时,还多瞧了一眼王伯当,我听他喃喃咕哝了一句:“稀罕人……多半能活……”我便知道,王伯当这番勇气和毅力也是震动了大夫的。到如今,大夫能做的已是都做了,接下来便要看他自己了,而我,也和大夫一样,信得过王伯当自身求生的意志。

  

  大夫开药时告诉过我,王伯当这一睡,估摸着是要到隔天晚间才能醒。他睡得沉,我在一旁闲着也是闲着,就烦周婶去买了些瘦猪肉,打算下厨做些吃食。我上辈子的时候,每回生病没胃口,就会熬些粥,再拌上点肉松,很是开胃。如今是没有新东阳肉松卖了,我便想着试试自己做。

  

  瘦猪肉,洗净,剔骨,先用水煮,去血沫,接着便放在锅子上炒,把我能找得到的调味料加了好些进去。直炒得肉烂,才减了火候收水。略干了些,便再炒,炒完仍是收水。直到脱尽了肉里的水分,肉也见了丝,才盛出来,放在一旁冷却。到了晚上,再用手把肉松弄散,留了一点,把其余的装罐封好。到晚饭时候,端着留出的肉松送去给周婶。让我高兴的是,周婶吃了直夸好,还追着问我是怎么做的。看着周婶喜滋滋地接连吃了好几口我做的肉松,我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快意。

  

  到了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先给王伯当换了药,便赶着去厨房熬粥。周婶已把药买了回来,也得先预备着,等王伯当醒了好给他喝药。一切齐备,我又回房,再替王伯当换了回药,便在一旁守着他,哪怕他只是手指头动得一动,甚至只是呼吸急促了些,都会让我心跳加速,趴在他床边看上半天,就盼着他能快些醒来。

  

  于是,当他的眼睛真的睁开时,我就是这样近距离地瞪着他的脸。他刚清醒就吃了一惊,身子本能地一缩,这一来又碰着了他的伤,他的脸上便不觉有了痛苦之色。我赶忙站起身后退,回转之际,只觉得心在抽搐,手已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

  

  “你……饿了吧……”我无法解释自己急迫的喘息,相比之下,王伯当已平静了下来,正用他那一贯淡然的目光看我。在他面前,简直就好像我才是病患,喘得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

  

  老天保佑,王伯当瞧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我便像奉了敕令似的,转头就冲出了房间。跑了好一程才发现我根本错了方向,没有到厨房,竟是跑到后院了……

  

  后院无人,我正好趁着机会整理下心境。我伸开手,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只有凭借这样的痛楚,正飞快地打旋的思绪才像是稍微平静了些。

  

  我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转出后院跑向厨房。低头躲过周婶疑惑的目光,把备好的粥和肉松端到了房里。

  

  我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又拿了好几个靠枕,替王伯当垫高了头,这才端着碗坐到床边。王伯当虽然虚弱,但我却分明看到他的左手动了动,像是决意要自己喝这个粥。我低着头,一只手捏着勺子搅碗里的粥,装作没看见王伯当的这个意图,自顾自地舀好一勺,送到他的嘴边。他脾气倔,我知道,可是就他现在这个样子,让他自己喝,我不放心……

  

  不料,我举着勺子等了半天也不见王伯当张嘴来接,我有些不耐烦,抬起头,刚想发作,忽然触着他的目光——他竟一直在看我……他的眼里像是有一汪泉水,顾盼之间,我几乎已能看到一圈一圈的涟漪和在波纹中揉碎了的自己……刚才还像是要冲口而出的话一瞬间便没了踪影。我正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却突然张了嘴,就着勺子咽下了那口夹着肉松的粥。我赶忙放下勺子,紧张地看他。也没见他怎样咀嚼,粥和肉松已都吃下了。

  

  “是肉?”他抬起眼睛问我。

  

  “是肉松。”我回答。他的脸上神色不动,看不出喜好,弄得我心里空落落的,够不着底。

  

  “是你做的?”他停了片刻,又问了一句。

  

  我向来是直言直语,谁料想突然被他这一问,竟不好意思起来。脸有些烫,只得低着头不作声。

  

  王伯当见我不回答,也没有再追问。我垂着头看不见他,可就是觉得,他那双眼睛好像一直在看我。窘迫地等了半晌,忽听他轻声吐气似地说了一句:“很好吃。”

  

  我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突兀地站起来,又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突然,我已经麻木的手上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力量,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他伸出左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猛然窜出脑海的竟是一句不相干的话——

  

  现在,可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啊……

第二十章

  小宅院情投意合 大路口气结语冲

  连续几天,我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唯一清醒的时候大概就是下厨做菜。那天,他淡淡的一句“很好吃”,让我从此后天天变着方儿地给他做吃食,把什么法儿都想尽了,就是蛋糕和饼干我也都试着做过,效果虽是不错,但病中的人还是喜欢清淡,这些味重油多的,我做过一次也就不再做了。

  

  等我从厨房出来,只要一站在他的面前,我的脑子就晕晕乎乎的。他和以前不同了,如今的他常常会对着我笑,尽管是无声的笑,可我总会知道,即使是低着头,或是背转身,我也能感觉到。而每一次,我都会被他的笑吸引,静静地跪坐在他的床边,只是痴痴地看。他不笑时,面上是那么冷,可一旦笑起来,每一寸眼波都是鲜活的。他会微微侧目,嘴角只朝一边轻挑。或者悄悄垂眸,嘴唇轻抿,却无意掩饰浅扬起的唇角。而当他的眼睛专注起来,目光有了明确的焦点,他的整张脸都会显得格外柔和,嘴唇或张或合,有时又轻轻颤动,像是要吐出一个字,但是总也说不出口。每逢此时,我都会陷入一种不知真假难辨梦幻的状态,低着头不敢看他,因为我知道,我若抬头,便能在他的瞳仁中,看到自己。

  

  我向来是不喜欢这种境况的。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朦胧起来,我变得怀疑一切,对什么都不能确定。好几次,我都想鼓起勇气向他问个清楚,那天为什么握我的手,又为什么这几天对我的态度如此反常。可是,每次到了他的面前,打好的腹稿就消失无踪,怎么也开不了口了。在我的心底,仿佛在期盼什么,也在害怕什么。我感觉到自己的矛盾,既想打破这样的僵局,又想维持现状,即使是梦,也是希望能做得久一些的吧……

  

  然而,事情总要发生变化的。有一天,我进屋给他换药,厨房里烧着水,我便敞着门,以便水开了周婶能叫我一声。不料,换药时,他竟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又懵了,早忘了挣扎,便任由他抓着,连周婶走近的脚步都没有听见。

  

  周婶推门时,我和他便是这样,靠得很近,又手握着手。我看到,周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心里一慌,就想抽出自己的手站起来。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妥协,反而把我往自己身边一扯,我的头已挨着了他的胸膛。我使劲抬头看他,只见他一双眼睛望着周婶,毫不避讳,是如此坦然,甚至,我还看到了一丝类似快乐的光晕。

  

  周婶什么话也没说,便退了出去,临走还掩上了门。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说:“我会好好待你。”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窒息似的感觉压迫着我的胸膛,耳畔都是这一句话,盘旋着不肯离去。我迎上了他的目光,此时此刻,他的眼睛,竟是罕有地热切。我的胸膛要炸开了似的,行动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他像是怔了怔,但很快,便用他完好的左臂,环住了我——先前那一点我无法确定的东西,终于,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幸福。

  

  我不再犯晕了,他朝我笑时,我也不会再不敢正视,我总是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就怎么也抑不住笑了。对他的称呼也着实费了我一番心思,从前,我曾经叫他“伯当哥哥”,后来跟他赌气,又叫过他“王公子”,可现在呢?现在当然不能叫“公子”了!我可不是“小昭”。嗯……我歪着头,把我上辈子看过的古装电视白话小说的回忆了一大圈,忽然想起黄蓉的标志性称呼:“靖哥哥”。我一个人闷着头吃吃地笑出了声,一转身,甜甜糯糯地叫了一声:“勇哥哥!”他显然是没有准备,愣了愣,竟“噗哧”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出声的笑,我拉着他的袖子,把这三个字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微蹙眉头,说了句:“好了,瑶瑶。”我才格格笑着跑开了。

  

  他叫我“瑶瑶”,不同于娘的“瑶儿”,也不同于二哥的“小丫”,这是,只属于他的称呼。

  

  他的伤好得很快,就连那位大夫都啧啧称奇。可尽管如此,大夫仍千叮咛万嘱咐,一月之内,无论如何不能乱动,惟恐留下后遗症。所以,虽然我很挂念二哥,但在他的面前,我是绝口不提翼州二字。我却没有意识到,其实在他的心里,又何曾忘记过二哥呢?

  

  这天,周婶出门走亲戚去了,厨房里却已没剩下什么吃的。他现在好了很多,也不用人天天看护了,我便自己跑出去采购。不料等我买好东西回来,屋子竟是空空如也!床上的人不见了!

  

  我又惊又急又吓,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定要找到他!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上哪里去找,一时间我是毫无头绪。我在屋子里连连打转,一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首先,人不见了,只有两种可能,一,自己跑了,二,被别人绑架了。我冲到床前看,被褥整整齐齐,他的睡相一向极好,被褥床单总是平平整整的。看上去,不像是发生过反抗、挣扎。虽然他现在受伤,行动能力受限,可他毕竟武将世家,从小练武,反应能力和警觉性都比一般人要好,若要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他带走,可能性不大。

  

  难道,他是自己走的?

  

  我趴在床上使劲摸,终于摸到了角落里几层被褥下的包裹。他没有把包裹带走,似乎并不是走远路的样子。

  

  我一呆,转身又冲入了马房。果然,他那匹“奥利奥”不见了!可是,那把强弓却被他卸了下来,此刻正静静地倚在格栏上。

  

  我恨恨地拿背顶住身后马房的墙壁——还用问吗?他出门了!我本来担心他是自己跑去翼州追二哥,现在看来,还不像是出远门。这个人!真是声色不露,平时也不见他说什么闷啦,躺的时间久了想出门啦……没想到一有机会,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跑出去了。

  

  我还在嘀嘀咕咕地自怨自艾,奥利奥踩着稳健的小碎步,高抬着头,趾高气昂地回来了,当然,背上还坐着它的主人。

  

  我气儿还没消,刚才他让我吃的惊吓,到现在我心还跳着呢。翻了翻眼睛,不朝他看,也不说话。

  

  他已是看见了我,翻身下马。我不肯转眼珠,只在余光里拼命瞧他,他下马的动作很稳,右手虽不能动,但他只靠左手的力量,一按一撑,右脚潇洒地并到左侧,反方向下马竟也是顺顺当当的,看上去倒还像是更多了几分特别的优雅似的。

  

  他朝我走过来,我知道他是在笑,可我就是硬撑着不肯看他。

  

  “怎么了?”他先开了口,我心里一暖,便知道刚才没有猜错,就是从他的声音里,也能听出分明的笑意。

  

  “怎么不高兴了?”他又问了一句,我皱着眉,心里忿忿:还说呢,还不是因为你,明知故问!

  

  “是我不好,我应该先知会你一声再出去的。”他已走到了我的面前,说出话来语声越发低了,我却一点也没觉得不满,脸已是滚烫的了,手掌不自觉地往下压,恨不得他说得再轻些……他竟会道歉,一秒钟前我还是绝对不会信的……

  

  “我很担心你啊……”我那些原先酝酿好的责备、埋怨就在这一刻统统消失了,一张口便是这样一句话,话语中竟不由自主地带出了些类似幽怨的低落,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他轻轻笑了笑,他的笑声就好像是清晨的露水滑过嫩薄的树叶,清澈地一跳,便就此没入了泥土中。我低着头,那笑的余音就好像是云朵般包裹着我,暖暖的适宜就一直从心底蔓至全身,说不出的舒服。

  

  他抬起了手,我这才看到,他的左手拿着一个锦布包裹。我伸手替他托着包裹,他腾出左手,打开了包裹。阳光映着包裹里的东西,现出一种珍珠般柔和雅致的光泽。他伸手抖开了这东西,是一套宫装,白纱蓝底,细碎的小花,尽管是宫装的款式,裁剪却是较为简单,颜色也素净,但和我身上为图行路方便穿的男装式样棉布褂子显然是有着巨大的差别。

  

  “换上吧。”他把衣服团了团,连包裹一起塞到了我手里。

  

  我也有些心动,虽然我对穿着向来不讲究,可女孩子哪个不爱美?看到这样一件素雅的衣裙,早就想试一试了。再想到……他久病后的第一次出门,还特地为我买了件衣服……细纱的衣料捏在手里,越发是显得软和温暖……

  

  我跑回房间,褪下了平日一成不变的袍子,换上了这一身轻薄的衣裙,重新梳了头,就连鞋子,我都换上了从来不耐烦穿的绣鞋。等我再走出去时,他正站在门外等,一听到推门声,他便立即转过身来,目光毫不迟疑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垂着头,含羞带怯地走到他的面前。他没有掩饰面上的赞美之色,伸出左手,牵起了我的手,紧紧握住,就不肯再松开。

  

  “明天,我们就出发。”他忽然这样说,我本来是要反对的,可是,此时此刻,站在他的身边,感觉到他坚实的存在,感觉到他有力的手,我开始生出了一种完全彻底的信赖感。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的判断,也相信他对我的心……既是他这样说了,那便一定是最好的安排,我只消听从即可。于是,我只点了点头,身子微微歪向他,轻轻倚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给周婶留下一张纸条和一袋银子,愀?磐醪?保?下沓龇⒘恕?

  

  离我们上一次赶二哥已过了好多天,早已音信全无,也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所幸这官道上,那些客栈酒家的都对当差的很是敏感,二哥那一行人就有两个是官差,一路问去,倒有好些人还记得前阵子来过的这三个人。

  

  本来一切顺当,我们正准备赶路,不料路边的一阵嘈杂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一个妇人跪在路旁,身后横着一辆板车,车上铺了几张草席,掩盖着什么。那妇人头上插着草标,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块白布,走近了几步才看清,上头是四个大字:卖身葬夫。

  

  我先就一呆,再看那妇人时,竟是越看越眼熟,我还没想起来,一旁王伯当已走了上来,微点了点头,称了声:“赵夫人。”

  

  被他这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子就是赵嗣道的妻子!那天我和王伯当就是送他们夫妻俩去医馆,才离了官道的。

  

  “卖身葬夫”……我的目光又转到那块牌子上,却是再也不敢朝那板车瞥上一眼。这么说……赵嗣道……终究是没有挺过去……

  

  “相公!”妇人看着王伯当,眼睛竟倏地亮了起来,作势像是要上来拉王伯当的袍子下摆。王伯当皱着眉退后了几步,躲开了她。我在一旁看着,有些不满,人家的丈夫都死了,沦落到这般境地,我想不通王伯当为何单在此时失了同情心。

  

  我走过去,扶住了那位妇人,她瘦了很多,面容憔悴,眼窝凹陷,头发也乱蓬蓬的,两只手都是土,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她呆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我不觉纳闷地瞥了一眼王伯当,有些怀疑莫不是那妇人也没有认出他,方才的异状只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潜在的“买主”。

  

  “赵夫人!”我终是忍不住,叫了那妇人一声。

  

  那妇人刚才还麻木地跪着,突然,失控似的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一字一颤地念叨了起来:“相公……行行好吧……相公……就买了妾身回家……妾身好安葬了夫婿……”

  

  她说得凄惨,我心里早就揪成了一团,求救地望着王伯当。我身上的银子已留给了周婶,再没有余下的好给这妇人了。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从来是冷着脸子热心肠的王伯当,这一回,竟连骨头都冷了。板着脸,连走都不愿走过来。我拼命朝他使眼色,不料他竟全不理睬,转身就要走!我急了,赶着上去拦住了他,恳求地喊了他一声:“勇哥哥!”

  

  他终于转了回来,走到那妇人身前一米开外就不肯再往前走了,似乎那妇人身染瘟疫一般。只听他冷冰冰地开了口:“说什么卖身葬夫,你若真守妇道,就该随你夫婿而去。说是葬夫,卖了身就失了清白,还拿什么颜面去见你夫婿!”

  

  我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王伯当竟会说出这样两句话。说完了这些,他根本不再管我,转身就走,随手抛出了一块银子,擦着那妇人的脸打在她面前的地上,就好像是扔一块骨头给狗……

  

  那妇人的身子瞬时僵了,泪依旧在淌,她却已没了哭泣的声音。我不觉心酸,俯下身替她捡起那块银子,递到了她的手里,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赵夫人,你就拿这块银子去葬了你夫君吧,也别再卖身了。好好活着,你夫君泉下有知,也能安心。”

  

  她的手已软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银子塞到了她的手里,让她握好。我不忍心再多看,起身上马,王伯当早已走远了,我想着他刚才说的那番冷酷的话,心下实在是郁结,连赶他都有些没精打采的。

  

  王伯当打马跑得飞快,到中午时,我们已赶完了平时得花一天的路程。我终究是担心他的伤,执意要停下休息。上次就是因为休养不够才复发的,若是这次再没能养好,怕是历史也救不了他了。

  

  两骑马下了官道,转入了路边的一小片林子。我抢先跳下马背,跑过去替他拉住缰绳。他瞧了我一眼,若是在从前,他那倔强的性子是一定会把我推开的。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反对,任由我替他拉着马,自己则照旧从左侧下了马。尽管动作有些艰涩,可落地时还算平稳,我也算舒了一口气。

  

  看他安全地下马坐好了,我便松开手,自顾自地在另一边席地而坐。我心里的疙瘩还没过去,他刚才那几句话,刺伤我的不仅是那番无情的冷酷。

  

  我闷着头啃了几口干粮,摸出了随身带的药膏,就是大夫给的那种特效药。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也不说话,只冲他晃了晃药瓶,意思要替他上药。

  

  他一边伸出手,一边抬头看我。我攒着药瓶儿避开了他的目光,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换药上,不肯看他。

  

  上好了药,我缩回手便要走开,不料就在我转身回头的时候,他突然闪电似地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用力,准确而迅速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挣了挣,他是用了狠劲的,我挣不脱,便就这么站着,也不肯回头。

  

  “生气了。”他淡淡地道,不是疑惑的询问,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我咬着嘴唇,硬起心肠就是不理。

  

  “为了什么事?”

  

  我心里一堵,闹了半天,他连我为什么生气都还没弄清楚。我终是忍不住,转回头来连珠炮似地开了口:“夫婿死了,为妻的就该跟着死吗?!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做妻子的就没有为人的尊严和价值了吗?”

  

  他显然一愣,“尊严和价值?”他喃喃地低念了一遍,嘴角朝一边轻扬,双眼微微眯起,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半是好笑半是轻视的倨傲,好像是一个成年人,正看着不懂事的孩童。

  

  我见他这样子,越发生气,拼命用力,想挣脱他的手。然而,他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甚至,还站起身来,胳膊揽住了我的肩,用整个身子将我拥在怀里。我听到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近得几乎像是从我自己心上淌出的话语:“瑶瑶,若是我死了,你真的还愿意活着吗?”

  

  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身子被他拥着动弹不得,心思却是在捣海般的翻腾。想起前几日为他担惊受怕时的心痛和煎熬,眼眶已不觉湿了,嘴里泛起了涩涩的苦味,咽喉又干又疼,连手指和脚尖都僵住了。若是他……真有什么不测……我深吸了一口周围混合着他男子气息的空气,“生不如死”,这四个字竟在我混乱的心绪中逐渐清晰起来。我不敢再想,一返身,张开手臂牢牢地抱紧他。我感觉到他在我的鬓边安慰似地吹气:“放心吧,我是不会死的,”他话只说了一半,后面几个字说得极轻极低,离得再近恐怕也只能听个大概。可我,听清了。“为了你……”他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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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21-28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103002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41:43

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29-36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10808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46:10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37-43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93753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49:21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44-58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17722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55:43

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59-::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9161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2:01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146608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9:54

回复: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熊窝窝- 给 熊窝窝 发送悄悄话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好看, 谢谢分享 -毛儿- 给 毛儿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回复:最后一段居然贴不上,我,。。。 地址见内 -红与- 给 红与 发送悄悄话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实在抱歉, 后面的实在贴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为什么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回复:回复:我来试试接着贴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晕,后面还有好多,试了3遍都贴不上。谁来教教我怎么贴呀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逸风- 给 逸风 发送悄悄话 逸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回复:等着呢,谁给贴个完整的啊 -花木南- 给 花木南 发送悄悄话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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