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找一张实木的四方桌,从前国内家家都有的吃饭桌子,预备摆在厨房里用作一日三餐。饭碗与竹筷好像放在方桌上比较贴切,方桌不多占厨房的地,碗筷也不多占方桌的地。中式的碗筷汤匙呈列在西式长方餐桌上,任凭用千种心思打扮,筷架拱托,餐巾铺衬,可还是让人感觉它们怯怯的,压不住阵脚。我希望方桌上竹筷一双对宽边的汤盘和刀叉说,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在国内时每一家的方桌都有故事。方桌上做功课,方桌上裁衣裳,方桌上下象棋打麻将,方桌上大年三十团圆。如果有人让我选一样中国家具的代表,我大约会选八仙桌,能围坐八人的四方桌。
平常的日子无外乎上班下班周末买菜。我住在一个馋嘴不宜的地方,周围两家最具规模的中国超市一南一北与我家几乎三点成一线。北上27英哩,南下26英哩,令人泄气。祸兮福之所倚,几年下来馋病症状明显减轻,我一年至多远足两三次。南边的一家坐落在一个华商的购物中心里,这一日我买了小山似的一堆正结帐呢,猪君欢喜来报,“理发店对面瓷器展销,里面有一张八仙桌!”
“瓷器展销卖桌子?”
猪大人耸耸肩,“反正卖,桌子上好搁瓷器吧。”
我拔腿就朝展销去,十几步之后,见一红布横幅,景德镇瓷器展销最后三天 九折! 青花瓷粉彩瓷如满溢的泉从一铺没有店名的店堂里直泻到店门外的走道上。我心中一阵高兴,组织上来人了。
店里搭了临时货架,架上地下,花瓶挨花瓶,瓷罐接瓷罐。鱼缸、花盆、瓷鼓,茶杯、笔筒、寿碗, 样样有。一船西瓜运到码头,一挑货郎担肩至村口,就是这样铺张开来卖的。
店门口立一溜青花瓷泡菜坛,价钱甚好,可好像又有点不好。哪里不好? 坛沿的水槽太浅,那还不得三天两头地添水? 懒人如我,使不得。正打量,猪君凑上我耳边,“喜欢就买,咱不论价钱。”那口气,好似在情人节里掏钱买一打玫瑰。不过自从他一狐狗朋友说买玫瑰不如买一袋冰冻水饺,这厮情人节就不再买玫瑰了。
猪君说他已经粗看了一圈,下一圈细看。让我先进去看桌子。
我进店不见人影,见一张方桌,配四只屋凳。桌子几乎埋在花盆堆里,有点感慨这中国第一名瓷九折了还不能吸引顾客。人要少管闲事,还是先专心看我的桌子。
这张桌子只能算一张四方桌,坐不下八个人的, 也比一般的饭桌矮一些。正看桌面,攒框嵌芯的传统工艺,料窄,芯板几拼,倒也拼得工整。侧看,桌子束腰,细腿,内翻马蹄足,带牙板。牙板镂刻喜鹊梅花,镂的繁褥,但刀工毛糙,有可能是用机器镂的。着眼结构,这张桌子是明式家具的桌腿配清式的牙板。桌腿是我偏爱的文人风格,牙板是从财主家搬来的。桌子看过,看四只屋凳,中规中矩,只只好。
我后退两步,端详这套试图将明清风格融为一体的桌凳。好东西凑一块儿,未见得好上加好。做桌子的人是否同意我的想法?正思量,听见耳后一声招呼。
“看桌子啦? 好桌子!” 京腔,一个小伙子从我身后冒了出来,手里托着个相机。
我又寻视一遍店堂,别无他人。店掌柜只能是他了,想不到越洋而来的货郎这般年轻。
我朝他点了下头,问,“这桌子怎么没有价钱呢?”
“没贴。”
算我白问。再问,“什么木头?”
“花梨,黄花梨!”
“黄花梨?” 又是一个想不到,真的是没想到。菜场门口的摊子卖黄花梨,不是亲眼看见简直难以置信。
“正经的黄花梨,有收藏价值。”
我好好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位货郎,二十七八的模样,着一件浅色皮夹克,眉清目秀。
“我买饭桌,不买古董。”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那正好啊!上好的花梨木,吃饭多好,想着都好。”
我可没觉得好,惦记着钱包,顿时觉得不好。直感有点不对劲,我于是先质疑,“这也是黄花梨?”
“当然是黄花梨。”
“真是黄花梨?”
“千真万确,正经的黄花梨。”
我只好不客气地说出我的怀疑,“哪儿来这么多的黄花梨?”
轮到他好好看我一眼。他看着我的眼睛,带点警惕地说,“越南花梨。”
我这下有点明白为何没有标价钱了。
我对收藏一窍不通,也没有财力,只是从前有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接触到一点花梨。传统意义的黄花梨产自海南现在已经无材可取,时下的海南黄花梨用的是上天入地搜淘而来的树头树根农具门板,已经炒成天价,寸木寸金。作为替代的越南黄花梨因为砍伐殆尽原产国早已终止出口, 如今“越因海贵”,贵过紫檀。听说玩家已经开始收藏木料而非收藏家具, 轻易不开料制作成品。就材料言,黄花梨和花梨,减掉一字,价格有一千倍的落差。“海黄”和“越黄”也有一千倍的差价。而其他的,巴西花梨,缅甸花梨,非洲花梨,大叶花梨,真真假假, 五花八门,这是个深潭。
组织上来卖花梨该不会有假,至少是某种黄花梨而非亚花梨甚至染色的花梨。可我好像难信眼前这一件是“越黄”。都是那牙板闹的。既然用料昂贵,怎么就不肯下功夫雕花打磨把喜鹊登梅做的细致些?但若要断言它不是件“越黄”,我并没有此能耐。我们应该相信组织不是?何况派来的代表又是一个清爽干净的年轻人。
货郎见我无语,在一旁轻松敲边鼓,“好东西!想买快买,迟了后悔。刚才还有人问呢。”转眼瞧见猪君站在他身旁,“哦, 一家子的!”
赖不掉的夫妻相。 看我和这猪大人过日子过的,成猪婆了。
我家的猪自修木匠专业,打过木盒鞋柜,号称对木料颇有心得,木色木纹地能说得一套一套的。我见专家到场赶紧用眼睛抛出求救信号。但他眼睛看着桌子不看我,这厮!
猪君从桌子下面拖出一只屋凳,翻过来研究人家的榫头,偷师学艺。货郎不知这一层,以为他验货呢,在一旁等。他边等边用手里的相机把花瓶的标签牌一个个拍下来。我问货郎,“你还会去别的地方展销吗?要把它们全卖完吗?” 我指的是瓷器。
“不卖了。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我出来都三个月了,我要回家。我出来的时候,我妈都哭了的。”他样子特单纯。
我忽然猜他不是北京人,虽然说话带京腔。北京城的妈妈多半不会为儿子出国几个月掉眼泪。他可能是个景德镇上的大孩子,原本出来卖瓷器的,临时搭上卖家具,天晓得怎么回事。终究是生人,不便八卦。
“犹豫什么呢?” 货郎停下手来问。“这多好的黄花梨呀,你看它颜色多黄!”
这一说我认定了不靠谱。黄花梨讲究的是琥珀感,没说要可着劲的黄。
我笑嘻嘻地说,“你要是拿我当同胞,就别说这是黄花梨。”话出口就懊悔,有点太过了。
他倒不恼,也笑嘻嘻地说, “那也好。你出个价吧,咱就别提它是什么梨了。”
“我出价?!”
“哎,你不出价怎么谈?”他看我有些呆气。
怎么成了我出价呢?如今国人这生意做的,买张桌子如此地考智商,要我猜木料,还要我猜价钱。我立刻摇头,“我没拿定要买它,不麻烦跟你说价钱。”
他找出个可爱的理由,“你买了吧,省得我打包回家了。”
“我也就来买一饭桌,没打算投资一件黄花梨。”
“不是说了嘛,咱不说它是什么梨了。”
“反正我不买了。”
他绕到我面前认真地瞧着我,“怎么就不买了呢?”
“我不喜欢它的样子。” 我没再说我不相信组织。
“它样子哪里不好?”
“我要一张简简单单的饭桌。桌腿我喜欢,桌子边对我来说做工太过,太多了。”
“不多,不多。一点都不多。” 他朗声打断我。“少一分嫌少,多一分嫌多。不多不少正正好!”
我笑了,心里喜欢他的说法,但没法喜欢他的桌子。我打算撤退了。
“要不你买我一张茶几好不好?过来这边看。”
我没说好呢,他径自朝店铺深处走。“鸡翅木的,真正的鸡翅木。”
猪君跟过去。我只好也朝前走几步,离茶几不远处站住。终于猪君开金口,“是鸡翅木,你看,和鸡翅膀一样。”他指给我看木头的纹理。
我侧脸看这厮,心问,“刚才那是越南木料吗?”当然没有回答。自学成才不易,他还得有阵子才能毕业呢。
我转身离开,将那一张方桌留在一铺满坑满谷的景德镇瓷器中间。这时候我脑子里胡琴声起,引来一段清亮的西皮流水。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我有幻听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