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这句“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以后无华夏”,如一柄锈迹斑斑的古剑,出鞘时寒光逼人,刺得人心隐隐作痛。它并非史家定论,却在民间如野火蔓延,带着血泪的悲怆与不屈的怒焰。
先说崖山。那是1279年的海角天涯,南宋残舟如落叶飘零,在惊涛骇浪中与蒙古铁骑决一死战。十万军民,携幼抱老,纵身跃入翻滚的咸潮,小皇帝赵昺,年仅十岁,亦随母船没于深渊。那一刻,宋室如一盏油尽的孤灯,噶然熄灭,蒙古铁蹄踏碎中原,元朝的旌旗猎猎,遮蔽了汉家的天日。
有人叹,从此“无中国”。为何?因为在他们眼中,宋以前的江山,即便胡尘滚滚,至少还留一缕汉家灯火:礼乐衣冠,诗书科举,儒风如春水,悄然浸润。唐虽杂胡乐,李氏仍是汉脉,文人墨客尚可对月吟哦。可元朝如寒冬压境,将人分四等,汉人屈居第三,南人沉于最底。科举废如秋叶,八十载无梯可攀;孔庙变马厩,弓箭禁汉持,姓名强染胡韵。
那感觉,仿佛千年古宅被异族焚毁,祖先画像化为灰烬,子孙沦为阶下囚仆,家谱断裂,血脉蒙尘。崖山海水吞没的不只是船舰,更是汉家文明那傲立的脊梁,仿佛一株参天古木,连根拔起,沉入无底暗渊。从此,中国如断弦之琴,再难奏出往昔的华章。
02
再说“明亡以后无华夏”。
1644年,北京城破,明帝自缢煤山,清兵如秋风扫落叶,长驱入关。满人建大清,铁骑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清人却狡黠如狐,吸元之教训,表面比谁都更“归顺”汉风:尊孔读经,重兴科举,修《四库》巨帙,康熙乾隆的汉诗,笔力不逊唐宋,祭天着汉袍,后宫纳汉女。
可这份“温柔”刀刃更冷,有人说,它比元人的铁蹄更毒。元是赤裸征服,汉人尚可心存壁垒,暗藏傲骨;清却是春风化雨般的吞噬。你欲抗礼,人家背《四书》比你熟;你欲自傲,人家把你的经典御批加注,供奉殿堂。剃发令如利刃悬顶,“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多少壮士血溅五步,头颅与青丝同落。
更致命的是,清人悄然改写了“华夏”的魂魄。古时华夏,以文化为界:用夏变夷,谁沐礼乐,谁入华夏。可清如倒置江河,以忠君为准:剃发效命,满汉皆为臣奴。文化不再是血脉的火种,只成政治的枷锁,华夏如雄狮被拔牙去爪,圈养于宫廷,供人观赏。
于是,有人泣:明亡以后,再无华夏——非汉人灭种,而是那曾经奔腾如长江、辐射四夷的文明之魂,被驯化为帝国战车上的一枚冰冷齿轮。它不再怒吼,不再光芒万丈,只剩一具华丽的空壳,悬在历史的高阁,蒙尘待拭。
03
这话虽如烈酒,灼喉偏激,却并非全无道理。历史如长河,从不断绝。
崖山之后,元虽压汉如巨石,可民间暗流汹涌,私藏宋椠,偷诵《春秋》。文天祥的正气歌,如松柏傲霜,流传不朽。至明,朱元璋自乞丐而帝,王气复振,驱胡虏而出,汉家衣冠重辉。那岂非中国之火,灰烬中重燃?
明亡之后,清虽剃发如秋霜,可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隐于山林,思想如地下岩浆,悄然沸腾。晚清汉臣撑起半壁,民国革命星火,哪一桩不是明末余烬的延续?
文化如古藤,压之愈深,根扎愈固;斩之愈狠,萌芽愈狂。崖山的浪涛淹没船影,却淹不没骨气;清人的剃刀砍落头颅,却砍不断血脉中的诗书火种。
04
然偏激之言,偏激之处,正戳中隐痛。
它如警钟长鸣,提醒后人:文明真正的浩劫,从非刀兵土地,而是精神上的折断——当读书人忘却传承,当制度弃礼乐于不顾,当“华夏”只剩故纸的黄卷,不再是活在骨血里的骄傲,那才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崖山与明亡,皆是此劫的惊鸿一瞥。幸而历史慈悲,绝境中总有顽石拾火,残篇续脉。
故此言非定论,乃一曲悲歌。它在夜风中低问:若有一日,文化只剩玻璃柜中的古董,语言只剩课本的死句,礼乐只剩舞台的表演,我们还能昂首言:我乃华夏儿女否?
答案,如江水东流,藏在我们今日的一念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