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见闻

其实几乎没有见闻。我到北京第二天就给阿姨放假，我给我妈当保姆。天天打扫卫生，准备三顿饭。我很不习惯在冰箱放很多食物，看着不舒服，还会有味道。天天就费脑筋怎么把冰箱吃空。结果好不容易吃干净，保姆回来两天又塞满。

几乎没出门，早饭后，母亲坐沙发上会马上睡去，我就把电视开到音乐频道，坐在旁边看报看书。一摞书，计有杨宽的战国史，汪东兴的毛主席与林彪反党集团的斗争，朱自清的经典杂谈，梁启超的饮冰史书话。还有一堆父亲的同事送他的文集，回忆录。

有一个老同志的文集非常有意思。原因是他收录了日记，和当年的情书。

他三八年十五六岁去延安，上陕北公学，然后派去晋察冀聂荣臻的部队。他的日记一部分就是那时的，四几年。第二部分的日记更有意思。他解放后上校军衔，六零年在总政当处长，结果反右一来，给他定了个右倾。幸好是右倾，不是右派。右派就回家种地了。

右倾就给下放，送到西藏当普通士兵。从北京坐火车到成都，然后倒各种卡车，沿川藏公路送去西藏阿里林芝。

这人有意思的有几点。

一，都惨成那样了，从离开北京那天开始，写日记。日记中丝毫没有悲观颓废感情。那时候他也四十岁了，到了基层给全班人剃头，每天晚上拒绝照顾，抢着站岗。离开时，人家都给他定五好战士。

二，和他一起下放的是谁？大画家黄胄。黄胄这人骨子里的画家，也被打右倾，还是到了那里都画画。他居然给我父亲这个同事画了一幅像。他把画像寄回北京的妻子。结果文革抄家又被抄走了。黄胄一辈子画了很多劳动人民，新疆姑娘的像，给朋友画像数得出来。那时谁也想不到那些画现在一幅几十万。

三，六零年的西藏当然很苦，但是他写了好多有趣的事。到各地住在喇嘛庙里，不但吃牦牛肉，还吃獐子饺子，吃山鸡，麻雀。麻雀非常多，一只只剥，能剥出几斤肉。我姐姐退休后，去了好几趟西藏。我说你不如打成右派下放，天葬水葬，出门就看见。你千里迢迢去，还不让你看。

四，他虽然当兵，工资一个月还是二百块。从西藏给老婆寄钱，一寄就是几百块。他老婆在北京收到几百块，还是买不着粮食，浮肿。他在西藏当兵几乎顿顿吃肉。总政干部部派人宣布他可以回京了，他还是临行之前给老婆寄了二百五十块钱。为什么？他日记里说，川藏公路那么危险，这二百五十块很可能和我一起牺牲。

我越读越上瘾，因为感触，一代人真有一代人的活法。他们那代人，见得太多，没有活得惨这个概念。不管多惨，因为早见过太多更惨的，所以根本不当回事。

 

 

 

 

 

所有跟帖： 

• 还不错啦，拼死也给老婆寄钱 -青柏-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17:14

• 喜欢你这篇 -铜锣烧-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17:53

• 写得真好，有时间请继续。每次回去还喜欢看炎黄春秋，一群“忧国忧民”的老人办的，当时江和习的父亲都支持。 -*江南雨*-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18:09

• 虽然艰苦，却是一段值得回忆的经历，，， -南侠-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19:46

• 回来啦，又可以看到老穷的毛笔字了。 -水中捞月-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25:25

• 写的好 -古安-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26:27

• 朴实中见真情，人还是要多读书多经历才会有沉淀。 -Nadine-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31:22

• 有阵子没看到你了，hughug：）） -古安-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38:55

• 是呀，抱抱亲：）今晚人挺齐全。 -Nadine-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58:59

• 我也来抱一下。 -资深海豚-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1:16:01

• 我记得我们院子有个从北京下来的右派，大人对他很尊重，他女儿是我们学校老师，儿子找个州文工团的少数民族演员 -一笑拉- ♀ (21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33:38

• 国外宅，回国更宅。 -偶尔短路-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33:51

• 宅男正好可以轻松快乐做孝子，他妈有福气。 -不聊天-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49:59

• 黄胄最擅长画驴子，被称为驴贩子。 -吾道悠悠- ♂ (227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0:42:52

• 那个时候能活着就好 -每天砍树-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1:12:05

• 看过老辈人文革中的日记，苦中作乐，妙趣横生。那辈人的韧性可叹。 -资深海豚- ♀ (0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21:15:12

• 主权人类，大我，心中自有一杆称 -英二- ♂ (0 bytes) () 12/13/2023 postreply 05:14:24

• 芙蓉镇里的一句话：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就是那一辈人。 -我爱栀子花- ♀ (0 bytes) () 12/13/2023 postreply 06:32:05

• 这叫回国读书心得，没见闻。 -二胡一刀- ♂ (0 bytes) () 12/13/2023 postreply 08:53:23

• 活成了独裁当权者最需要的顺民 -smeagolrocks- ♀ (0 bytes) () 12/13/2023 postreply 08:59:07

• 不断循环的没有历史的国度 -大号蚂蚁- ♂ (0 bytes) () 12/13/2023 postreply 10:03:58

• 很少看国内的书。以前香港出版的好看，例如牛棚杂忆（不确定是否香港出版） -blondiedoggy- ♀ (151 bytes) () 12/13/2023 postreply 10:25:40

• 牛棚杂忆太应该拍成电影了。国内的艺术很可惜，因为没有自由 -blondiedoggy- ♀ (0 bytes) () 12/13/2023 postreply 10:31:52

• 这一篇好，保持乐观心态比啥都强 -sept.- ♀ (0 bytes) () 12/13/2023 postreply 12:53:42

• 我也是回去尽想着清冰箱，我的书柜里就剩工具书了，没的看，回国真无聊：） -无法弄- ♀ (0 bytes) () 12/13/2023 postreply 14:56:29

• 好故事 -甜螺- ♀ (0 bytes) () 12/13/2023 postreply 19:30:24

• 谢谢分享老一辈人的日记。 -清漪园- ♀ (0 bytes) () 12/14/2023 postreply 10:4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