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当年有个同事,虽然也务正业,但更热衷于艺术创造。他给我父亲用烟灰缸和酒杯做过一盏台灯,除了实用性之外,造型也很别致。我家里(以及父亲的其他同事家里)充斥着他制作的小板凳、刀具架、镇纸……各种游走在艺术和实用边缘的物品。
这位叔叔姓Lu,名Fugong。我认识他远在认识卢浮宫之前,但知道了卢浮宫之后,就再也没办法不把他跟这艺术圣殿联系起来。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一个中国小地方的普通人,却带着亲手制作的台灯、板凳、刀具架、镇纸……等等等等,与米洛的维纳斯、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女神、汉谟拉比法典石碑一起,登堂入室,享有同一个名字。
卢浮公慷慨赠与我家的艺术作品里,有一把专门为我制造的木剑。
不要小看一把木头剑。在一个缺乏玩具的年代里,在别的孩子只能用树枝和石块互殴的时候,我挥舞着一把木剑呼啸而至,效果堪比天外飞仙。虽然最初的震慑力很快消散,木剑并不比一根树枝具有更大的战斗力,但小伙伴们的羡慕是无穷无尽的。
卢浮公自己受过这木剑的害。有一次他蹲在阳光下跟我父亲聊天,我从他身后走过,作势用木剑砍他。本来只是比个样子,没想到他居然伸长了脖子说:“砍啊,有种你就砍!”
我……我怎么能拒绝这殷切的邀请呢,于是我当仁不让地对着他的后脖子一剑砍了下去,确切地说是一木棒打了下去。
卢浮公惨叫一声,跳起来一边捂着后脖子嗷嗷叫一边过来抓我。我撒腿就跑,躲到闻声赶来的母亲身后。我母亲又气又笑,说:“你不知道这个孩子什么脾性吗?这孩子不能逗的!”
俱往矣。
Lu叔叔和我父亲都已经作古。卢浮公的各种艺术作品坏的坏、扔的扔,也大多无存了。烟灰缸和酒杯做的台灯只在旧照片上留下了影像。连神灯都会熄灭,何况一盏自制旧台灯。
只有木剑一直留存着,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虫蛀、被老鼠啃缺了剑尖,于是我母亲干脆把残缺的剑尖削掉,又在木头本色上刷了一层白漆,防蛀。
今早看到母亲发来的照片。这几十年的老秃剑居然被装上了两个红穗子,老木剑戴红花,焕发了喜庆的风采。
母亲说:“早上去练剑,铁剑我舞着吃力,你这把木头剑轻巧,倒还合适。”
多么善良的剑啊,连剑尖都是平的。剑下永无亡魂,剑上满是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