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凤姐姐。”人未到声先至,门帘一掀,一个穿红衣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果然如书中所说,红楼里谁穿红也没有他那么好看合适。这个孩子的脸盘是圆的,可是并不是那种扁扁饼子似的脸,书中说,这叫面如满月。满月是不是这人圆法我说不准,不过他的脸庞是真的很可爱,虽然是圆脸却也有个漂亮的秀气下颌,色若春花,眉如墨画,目若秋波,绝对是个标准的漂亮的小正太,打眼一瞧粉团团玉嫩嫩,果然如宝似玉。他的衣服也着实讲究,滚,镶的功夫就不说,衣服上的的团花绣的精致无比,金螭璎珞上面挂着他那块通灵宝玉,他走的很快,但是步子却轻盈,让人觉得好象是一阵四月里的微风吹过来了。
他未开言先笑了,唇边还露出个很可爱的酒窝:“凤姐姐,你在家做什么呢?”
我吩咐平儿说:“给宝二爷倒茶。”又问他:“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你林妹妹身上可好些了?这两天都没见着她了,今天在老太太那里,宝丫头和三位姑娘都在,就只不见她。”
“林妹妹已经好些了,就是这些日子天气乍一冷,她不爱出屋子,所以上午没到老太太那儿去。”他往门外面探头瞧瞧,一副小心的神气。其实有帘子挡着,外面就算有人也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人的心理就是这样,要说什么不想让人听到的话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瞧瞧被说的那人是不是在跟前。
“我上午去学堂了,回来就听着她们说,姐姐家里多添了个人。”
原来他是看热闹来了,八成是探春她们跟他说的,再不就是小丫头多嘴。你要说这个宝玉不懂事吧,其实不是。要说他懂事吧,他平时说的做的可不象是懂事的。
“是啊,你二哥纳的二房,其实你也是见过的,就是东府里珍大奶奶的妹子。”
“姐姐怎么转了性了,”宝玉坐到炕边上来,倒也不避嫌的挨着我。算起来他和凤姐还有一层表亲关系,凤姐的父亲就是宝玉的舅舅,从小就熟,也没什么可避嫌的:“她们都在那里说,按姐姐往日的脾气,断不容得此事呢。”
他和我说话的口气很亲热,完全没有什么拐弯抹角,我看看他,平儿端茶过来,他道了谢,接过茶喝了一大口。
“是啊,要按我往日的脾气,自然不会如此。但是此时不是往日。”我看着宝玉宝二爷,他的眼睛的确漂亮,正好奇的盯着我看,等我解答。嗯,仔细看宝玉长着一双杏核眼,水汪汪的很动人,这么一个唇红齿白面嫩发乌的孩子,怪不得隔着花架看他的小戏子龄官误认他是女孩子呢。
“我能拦一个,拦不了两个三个。能拦得住一天,拦不住十年八年。你看看大老爷,这都坐五望六快花甲的人了,还左一个右一个的……年前不还想讨鸳鸯没得吗?有句话说的好啊,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二哥哥的脾气性格你知道,没有尤二姐,将来也会有李二姐张二姐。我又没有儿子,这一条说破天去,我也是没理的,拦不了他纳妾。”
宝玉听出我话意里的沉郁,脸上那种轻松的神色也慢慢褪去了。
“宝兄弟你过来看我,是记挂着我,我知道,我也领你的情。不过这件事,谁也帮不了我的忙。可是我心里的苦处,你一定是知道的。宝玉,我知道你从来都怜惜女孩儿,但是怜惜要有个度,你须得想想你要是左一个怜惜,右一个看重,你将来的妻子心里会不会难过。”
他有些呆呆的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一下子把话题扯到了他的头上。
“我说这样的话讨你嫌,但是你也听我一句劝。你心里慈善,待人宽容,但是你首先得有保护掌握这些人的力量和担当,才能够尽情的宽容。你怜惜女孩子们,喜欢她们,可是不能只看眼前,你得为她们的今后多想想。还有,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将来想不想娶她为妻?那你有没有养活妻儿的本事和能耐?食祖宗的本钱,只看着眼前过,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日子,你想过到哪一天去?有一天这本钱吃光了呢?祖宗的光耀没有了呢?你总有一天不能再这样过,那一天来了,你怎么办?”
宝玉已经被我的几句话说呆了。
以前的人训他也好,教他也好,都是什么忠孝仕途的大道理,那些他听着烦,也没什么能警醒人的。
“好啦,我知道这些话你是不爱听的,不过我有一句话还是得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远的不说,就说园子里的那些姑娘们丫头们,你个个都觉得好,可她们的生老病死你样样都帮不上忙,只能干看着急。我打个比方,太太如果要把你喜欢的屋里的丫头撵出去,你有什么办法?比如晴雯,芳官,你觉得太太待见不待见她们这样生的比别人好又有些轻佻泼辣的丫头?到那时候,你就干看着吗?”
他呆呆的问:“那该怎么办?我,我去求老太太……”
我真是觉得好笑:“好,那你就别要脸面,就把自己当个小孩儿,求了太太再求老太太,等到没人答理你,你也没人可求的时候,我看你再去求谁。”
平儿一掀帘子进来:“奶奶今儿是怎么了,宝二爷特地来瞧奶奶,这下了学恐怕茶也没好好吃一口,奶奶倒说了这么些个话,让人脸上过不去。”
“好好,我不说。”我问宝玉:“你可要不要去趟东屋瞧瞧新二奶奶?”
被打击的傻傻的小孩儿茫然的摇了摇头,让人觉得怪不忍心的。
我说:“你且先回去吧,我知道你这会子也没心思在我这里再盘恒。不过我说呢,你要是不想象以前那样糊里糊涂的混日子,想找个法子寻条路,可以再来找我。要是觉得我今天说话讨了你的嫌,你以后不登这个门也由得你。”吩咐平儿:“送宝二爷出去吧。把昨儿人送来的果子露给二爷拿上一瓶回去尝尝。”
平儿把呆呆的宝玉送走了,回过头来就轻声埋怨:“奶奶今儿是怎么了,不知道哪里寻来那么一篇话说。”
9
虽然宝玉有些超龄,不过我还是拿他当可爱的穿着红衣的小正太看待的。平儿的抱怨倒也不算是真的抱怨,我笑着看看她:“我说的不在理?”
我要不是关心他,我说这些干什么?原来把书看过多少遍,每每看到宝玉披着破猩猩毡斗篷在雪地里越走越远,那情景就象活生生的在眼前一样。在我贫瘠的精神世界里,他是活着的,黛玉也是活着的,他们就象是和我同龄的朋友一样,我看着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看着他们作诗,饮酒,葬花,读书……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每一件都感同身受。黛玉泪尽而亡,我虽然怅然而悲伤,但是却不及看到最后宝玉落魄而去,那样的……那样的感觉,我形容不来。我是不敢有情绪大波动的人,所以每每不忍看到此书的终局。
死并不难,而活着的,被留下的那个,才是最难捱最痛苦的。
所以,我刚才看到那个可爱的少年的形象,想到他终有一天会变成我想象中的样子,就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紧。这么个如宝似玉,没吃过一点苦的孩子,将来他要把人间所有的辛酸悲楚都一一尝遍。我深吸了两口气,告诉自己现在别想那些事。
平儿在一旁说:“哎哟哟,奶奶哪里有不在理的时候了?可是奶奶怎么会突然操起这个心来了?再说,让太太知道了,也不一定喜欢奶奶说这些呢。”
我摇摇头:“你觉得太太眼下很喜欢我呢,真是……”
平儿赶紧过来拦话:“奶奶可别这样说,小心人听了去。”她一面掀帘子去门外看看,然后又走了回来说:“奶奶怎么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行事都不一样,连脾气都改了。”
我笑笑:“好平儿,我也就是对你说说,对别人我当然不会这样……对了,东屋的安顿好了?”
“都安顿了。”
“东府里珍大奶奶没来寻她妹子说话嘱咐什么的?”
平儿说:“珍大奶奶心里还对奶奶抱愧呢,只怕是不大敢踏咱们的门儿。”
“你让人捎话给她吧,我这里忙,没多功夫陪她妹子。这府里的规矩,人情儿,掌故,该怎么做事怎么说话,让她过来教教她妹子,省得来日闹笑话。”
平儿把茶盏递给我:“奶奶……这意思是真要留东屋的在这里长住下来了?”
我接过来倒不忙着喝,托着腮替自己想后路。贾宝玉的路难走,我自己的更难。他是个男子,在这个世道上,这一点至于关键。探春也说,我但凡是个男子,早出去了,那时另有一番天地。
我和她都是女人,命运不由自己决定。
女人……男人……
我忽然微微一笑,这是一个男人没有硬骨头的时代,贾宝玉就漂亮的象个姑娘,而且听说那些公子文士,敷粉涂脂的并不在少数……
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倘若易钗而弁走出去,只怕也很行得通。
不过那还得弄来身份证明文件,得有人帮衬,有人跑腿跟随,否则光是这一双在外面买不到鞋穿的长的很娇小的脚,就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谢天谢地这时候缠足之风不盛,凤姐就没有缠,贾家的小姐们也没有缠。但是丫头里有的都缠过,虽然又放开了,但毕竟不是一双天足了。凤姐还好些,脚长的小些可是是天足,走路不受影响,但是这样的脚,在内宅可以穿自家针线上的人做的鞋,如果将来离开了之后,难道带着备用的百十双鞋走?街上买的男鞋可不会合脚的,所以得带个能做鞋的,或是自己学会做鞋子才行。
我让平儿把针线篮子拿来,在她惊疑的目光里,我要试试看我能不能做鞋。
“奶奶这是要做什么?”
“找布,找鞋样子。”
“奶奶怎么想起弄这个?”平儿和王熙凤的关系,那是源远流长。准确的说,平儿是王熙凤从小用起来的丫环,几个陪嫁丫头最后只剩了她一个还留在凤姐身边。一是她能干,二是她忠心。而平儿的确很会做人,在通房大丫头这个尴尬的位置上干的还算周全。但是现在尤二成了二房,不多久还要再添个秋桐,平儿在名份上就实在差了不是一分半分了。说起来,凤姐的确对她不好,到现在还只是个暧昧的“姑娘”身份,姨娘的边儿都没沾上。
扯的远了,正因为平儿在王熙凤没来贾府之前就一直跟着她,所以王熙凤自幼充当男儿教养,女红这种事她是做不来的,以前的王熙凤在家中也是个泼辣的姑奶奶,野小子,并不识字读书,也没有做过女红这些,倒是账房和外面的官面上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少,正因为如此,在贾府她才显得独树一帜,才干不凡,一进府没多久就揽上了荣国府的管家一职,里里外外的一把抓。可惜贾府终究是个烂摊子,凤姐管的终究是别人的家,到头来真是两手空空,哭向金陵事更哀。
我拿着一块布,硬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平儿忍着笑对我说:“奶奶一天有多少大事要做,这些事情哪用得着奶奶自己动手啊,随便吩咐哪一个做不得?”
我也觉得这活儿我干不了,实在不是这块料。
人说术业有专攻,真是没有错。凤姐天生就是个动脑动嘴的好料子,一动上手就是废柴了。别说做出一双自己能穿的鞋子来,我看穿针纫线都是个不好解决的难题。
“奶奶,二奶奶来了。”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说的二奶奶是谁,尤二姐啊她来做什么?
“请进来。”
帘子一掀,袅袅娜娜进来的不是尤二姐又是哪个?
“姐姐……”她站定了福了一福。
“别多礼了,又不是在外头。”我说:“妹妹坐吧,可是住的不合意?只管说不要见外。”
“姐姐万不要这样说话,已经很周全了。只是……因这一切事务都是姐姐担承操劳,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所以……”
“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我看她也已经换了家常衣裳,想了一想,说:“正好这时候该做秋冬衣裳了,妹妹的衣裳也该好生做几套。这大红洒花裙子,料子倒也是好的,只是在府里却穿不得这个颜色了。”
她慌的忙站起来道罪:“是,是我疏忽了,请姐姐原谅,我回去就换下来。”
“我也只是一说,这种小事原没有什么,但若有心人要生事,那是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的,平素里须得小心谨慎才是。”
“我记下了。妹子年轻不知事,凡事要请姐姐指示教训。”
“我刚才还叫丫头去东府里告诉你大姐姐,有空的时候要常来这里和你说话作伴,讲讲这里的人情规矩。你也不要整天闷在屋里,明天让平儿带你去园子里逛逛,珠大嫂子和姑娘们那里只管去说话解闷。大嫂子为和气,姑娘们天真爱说爱笑,都是好处的人。只是其他地方,可就不要随便去了。家一大,人一多,难免有合得来,有合不来的,脸上虽然都不露,可是背地里嚼舌嘀咕,使绊下套的事儿可不少。”
“是,姐姐的吩咐,我一定记着。”
平儿端了碗茶过来,尤二姐急忙起身接茶,说劳烦了。平儿只是抿嘴一笑,我说:“妹妹尝尝这茶,是暹罗国进贡的茶呢,和咱们本地的不是一个味儿。”
她尝了一口,笑着说:“味道是不一样。”
“平儿,给你尤二奶奶把这茶叶包一包回去喝。”
外面小丫头喊了一声:“奶奶,东府里珍大奶奶打发人送东西来。”
我说:“进来吧。”
来升媳妇进来,手里端着个盒子,后面还跟着个丫环,捧着一个包袱。
“给奶奶请安。”
我笑笑:“你们大奶奶叫你来送什么东西?”
“回二奶奶的话,我们奶奶叫我们送些东西过来。”来升媳妇陪着笑,送的是两块上好的衣料子和一些家常用得着的东西。我点个头:“料子给尤二奶奶挑一块,这些东西我都不缺,让她拿了去吧。”
“这可不敢。”尤二姐急忙欠起身来说。从她进来这屋,屁股就没结实的落在炕上过:“这是给姐姐送的东西,再者我什么东西都不缺……”
“珍大奶奶要送东西给我,什么时候不能送,偏这个时候送啊?”我说:“这本来就是送了给你的,你收着吧。来升媳妇,回去告诉你们大奶奶去,在我这里亏不了她妹子吃穿用住,叫她把心放进肚子里去,不用借着送两样东西来给我提醒儿,我心里明白着呢。”
尤二姐忙陪笑,来升媳妇也赶紧解释,我只挥挥手说:“行了,东西也送到了,回去跟你们大奶奶回话去吧。平儿,拿上这些东西跟你尤二奶奶一起回屋去说说话,啊,记得茶叶别忘了包去。”
10
我拿了一张纸,在上面抹抹画画,平儿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几上:“奶奶在算什么账呢?叫彩明来记数就是了。”
我把手里的纸揉成团扔到一边,凤姐是没念过书的,不过因为要看账才认识些字,但是要自己写还是不行的。我的字却是练过的,这一看就能看出不同来。
“这些东西,东屋的怎么也不肯要,又让我拿回来了。”平儿把东西放下:“她倒知礼。”
“她知礼?”我从鼻子里冷笑一声:“这种小东西她自然不想要,她想要的是更多更厉害的……等着看吧。这些东西,你拿了去收起来吧,做两件好衣服穿。”
“我可不要,人家指明了是给奶奶的,我要了可怎么说。”
我笑笑:“将来抬举你也做个姨奶奶,不就行了?”
平儿的笑容僵了一下,把东西放下,说:“我去叫彩明来,奶奶要算什么就吩咐他吧。”
我说:“不用叫彩明,倒是叫旺儿来一趟,我有事问他。”
平儿答应着出去了,我只觉得要干的事实在太多,一时间千头万绪的不知道从哪一桩开始下手。
而且,我也觉得很苦恼。看书的时候多想改变书中人的命运啊,想要黛玉不泪尽夭亡,想要迎春不命丧中山狼之口,想要探春不是一去不归远嫁难回……想要的太多,可是现在却觉得,处在凤姐这个位置上,能做的真是不多。表面上看起来凤姐又能干又有权,可是她是当着别人的家,王夫人一句话,说夺权就夺权了。
唉,为什么我不穿成贾母呢?她才是这座府邸的最高统治者啊,她说一没人敢说二,让黛玉和宝玉订个婚,或是把迎春另嫁给别人,平时多给探春些关爱,让她不致于远嫁……这些贾母都能做,而且只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她吩咐了谁敢不照办?可是我现在这个身份是一样也不能做的。我要敢提出来让黛玉和宝玉订婚,头一个王夫人就饶不了我,别看我现在是她侄女儿,可是侄女儿毕竟没有儿子和将来的儿媳妇来的更亲。王夫人可是一心想让薛宝钗当自己的儿媳妇的。而迎春的婚事,是贾琏的老爹老娘做主,我要是有什么异议,平时就看我很不顺眼的那个婆婆刑夫人还不拿得把我拍死啊,多年积怨下来,我估计她要是能有原子弹,那肯定毫不犹豫第一个就要砸过来把我灭了。
而且现在还有个问题是,我还得先考虑了自己的情况,给自己找好后路,自己门前雪都没扫,就别奢望着去扫别人的路了。
旺儿进来打个躬:“奶奶唤小的做什么事?”
“有些庄子上的事情想问你,你把我们田庄上的明细查一查,晚饭前来回我。可要查的仔细些,到时候回不上话,我可不依你。”
“是,小的这就去查,奶奶放心。”他说:“奶奶还有什么别的吩咐没有?”
我看他一眼:“你叫兴儿,一起去把小花枝巷那房子……”我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本来想说拾点一下卖掉了算数,但是转念一想,却说:“打扫收拾了先锁起来,我将来可能用得着。”
旺儿答应着下去了,我算算日子,差不多贾琏也该从平安州回来了。从京城到平安州一来一回不办其他事情也要小半个月,他这一趟替贾赦跑腿办事,事倒不为难,就是繁琐。
真头痛,当务之急是先把他应付了。不过此人这么好色,又有尤二姐回来还有秋桐,应该不至于会来找我……嗯,不能想,想得我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胃里还乱翻腾好不郁闷。
用贾母的话说贾琏,这人就是个下流种子,好色无度,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谁知道他有没有花柳病!
我这么琢磨着,平儿已经看着人关窗放帘子,掌灯。
“奶奶,晚饭得了,这就摆上来吧?”
我点个头,平儿出去传饭,不一会儿有两个丫头抬着饭桌进来。平儿净了手过来布菜,替我添了一碗汤:“这是奶奶指名要喝的酸辣汤,厨房的特特给做了来的。”
我笑着点头:“你也坐下吃吧,尝尝这汤,天凉了喝这个挺暖和。”
她在炕桌另一边斜身坐下来,陪着我一同吃饭。
我忽然想起这是只有我们两个所以才随便,要是贾琏在,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按着这鬼地方的礼法来说还是我的领导上司呢,他要是在,我恐怕还得象平儿一样替他张罗,以示服侍恭敬……
越想越觉得倒胃口,在这时代做个女人还真没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这世情就是如此。
贾琏虽然不是东西,不过我却又想起一个比他更不是东西的来。孙绍祖,迎春将来的丈夫,把她打骂折磨致死的那衣冠禽兽。
一想到这些,我本来很好的胃口也好不起来了,吃了半碗饭,汤喝了两小碗。平儿看着他们撤下饭桌,说:“奶奶要不要把头发放下来,宽了衣裳?再歇一会儿消消食,今天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歇息了吧。”
我点了点头:“你也累了一天了,别光忙我,你自己也把外面衣裳脱了吧,反正也没有别人。”
平儿答应着,帮我把头上的钗子簪环还有绒花都取下来,打了水来让我洗了脸,我对着妆奁上的镜子仔细照了照。
好象与上妆后的样子差别挺大的。可能是眉画的挑,唇涂的红,梳妆后的王熙凤自然是漂亮的,不过那漂亮里面却显得有些凌厉。现在头发也披下来的,嘴唇上涂的胭脂脸上擦的粉都洗去了,脸没那么板,眉眼没有那么锋利,看起来……人倒显得软弱多了,也清秀的多了。但是这么一去了妆,脸上的疲倦之色也就掩饰不住了。
平时凤姐画那样鲜美的艳妆,是不是也有要用这个当作一层防御的意思呢?就象……俊美的兰陵王上阵打仗要戴鬼面,女人们要应战,也要靓妆华衣,厚厚的涂上一层胭脂?
“奶奶又对着镜子瞧什么呢?”平儿从镜子里看我,她也把头发解下来了,她有个小小的妆盒,把拆下来的首饰和假髻都收在里头,然后再放入柜中,用小铜拴挂住柜门,又把装了热水的茶壶装进篮中,盖上厚暖盖儿保温,预备着晚上倒水喝时好不至于受了凉。
“对了,平儿,西屋里我记得有你二爷先前放的一柜子书在那里吧?”
“有的,不过前儿收拾屋子的时候,都堆到后面放杂物的屋子里去了。因是二爷不在家,奶奶那天还吩咐我,等二爷回来了就把那些积年没人翻看的旧书本子都收拾收拾,送到外头大书房里去呢。”
我隐约有些印象。毕竟这些事是原来的凤姐做过的,我并不知道,现在想起来印象也都很淡薄。
“这两天都拿出来吧,晒晒整整掸一掸灰,再准备些纸笔什么的来……”我当然不能说是自己想看书,顺口找个理由:“巧姐也该认识几个字了,一个字不识总是不好,将来就算要管账理家的也不方便。”
平儿掩口一笑,答应了一声说:“奶奶可是想着自己不识字的苦,所以想让巧姑娘早些认字?”
我也笑笑,放松自己枕在枕头上:“要说打架,那读过书的秀才就是打不过没念过书的庄稼汉。但是有好些时候,还是识字的人更厉害些。”
“奶奶说的是,虽然有句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女子能识字能看账,能理家也是好事情。不过书拿出来容易,谁来教巧姑娘呢?”
我说:“我先教着吧,反正三字经那上头的字我也都算认得了。”
平儿答应着,说:“我去看看院门关了没有,叫他们落下锁,该家去的就都各自散了吧。”
我点个头,忽然听到院子里小丫头的声音说:“哎呀,宝二爷来了。”
11
我拉过一边的褂子披在肩膀上,说:“平儿,开门,让宝玉进来吧。”
虽然我知道我说的话对宝玉可能有些触动,但是我没想到他这么晚了会跑来找我。这会儿大观园的园门也该关了吧?他这么跑来不知道又给多少人添了麻烦,而且不知道有心人会怎么说。以前就有人含沙射影说王熙凤和小叔子不清白,不过那指的是贾蔷贾蓉几个,这会儿说不定又会有人造谣说起和宝玉的闲话来。这可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象王熙凤的婆婆刑夫人……还有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那可都是恨不得把我和贾宝玉拆了撕了活吞了的主儿。
不过我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最坏的结果我都知道了。
虽然他冲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宝玉就穿着月白色长衫子,外罩褂子也没套,穿着双家常的鞋子就直直的冲进屋里来,还是让他的情急之态吓了一跳。
“宝玉,你就是有话说也不用这么急,这衣服穿着……让人看见象什么样子!”
他居然扑过来就朝我拜了下去:“凤姐姐!你和我说的是金玉良言,振聋发聩!我活了这么多年,浑浑噩噩的只想着所有人都好,可是却从来没有为这愿望去努过力。以后该当如何却是一片茫然,还请凤姐姐教我!”
我心里悲喜难辨,最后浮显清晰的,竟然是一种荒唐的感觉。
宝玉当然不是傻子,所以他肯改变自己为了将来努力。
可是,改变了自己的宝玉,还是我喜欢的那个宝玉吗?他会不会变成一个陌生的,面目全非的大俗人?
不,我相信不会,就算他变了,他的里子还是那个如宝似玉,有着赤子之心的宝玉。
“你快起来,”我急忙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平儿站在门口,一手撩着帘子,有些发愣。
“给宝玉倒茶来。”
这时候的人总是喝茶,到哪里都要先来一杯茶。好在这时候的杯子都小,要不然一天到晚光灌水就灌饱了,一个个都变成水母泡泡,倒也省了好一笔饭钱。
“你知道有问题,那就好。想改变,现在也不算迟。不过,你知道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改变呢?”
他摇头摇的倒是很干脆。
我微微一笑:“你与林姑娘的事,虽然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老太太心里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到底这件事没成定局,变数太多。你林妹妹无依无靠,唯一疼爱他的关心他的,只有你和老太太两个人,你们是她最亲近也最怜惜她的两个人。林姑娘现在能在咱们家住下来,靠得是老太太和你,说到底,你也是靠着老太太疼你才能象现在这样。但是你也要知道,老太太明年就又是一个整寿,人生七十古来稀,不是我说句难听的话,老太太还能在几年呢?她若去了,谁来庇护林妹妹?咱们府里上上下下这些人,还不立刻就墙倒众人推?到时候别说她天天使银子吃药,就是饭也未必能吃的上呢。而且,你的婚事,到时候谁说了算,那可还不一定呢。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宝玉露出有些惊惶的神气,但是坐住了一动不动:“凤姐姐你说的,我也想到过……只是没有想过这么深这么远。这样的话,首先一件是请老太太定下我和……和林妹妹的事情?只是,现在年纪都还不到,恐怕老太太不会答应现在就开口表示什么。就算答应了,只是一个订婚,恐怕也保障不了林妹妹什么……”
我点头,却说:“你能想着这一点,就说明你还是聪明的。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了。你去恳求老太太,必须只有你们两个人,多一双耳朵听见都不行。如果你象刚才说的去求了老太太,让你们先订婚,其实情形也没大改,如果老太太一撒手西去,你和林姑娘两个人依旧是无依无靠,只能任人算计摆布。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加紧时间温书,把你不喜欢的那些东西都念会学透,等到来年正好是三年一次的考期了,你如果能博一个举人进士,能自立门门户了。过一两年再谋一个外地的实缺,带着林姑娘彻底离开这汪浑水,那才算是成了一半呢。”
宝玉说道:“要去……谋功名?”
我点头:“正是。你讨厌八股,厌弃学问,我都知道。但你是男子,要保护妇孺,必须自己强硬起来才行。连你自己都把自己当小孩儿,遇事只会想要求老太太和太太。倘若老太太不在了呢?太太与你想的又不是一条道呢?那时候你怎么办?你林妹妹怎么办?你要为了保护她,自己去淌那浑水,却也不能再象往常那放诞脾气了,知道不知道?”
宝玉就算下定了决心才这么晚跑来找我,但是听了这些话,还是让他十分震憾意外。
“你没有进过学,唔,可以捐个例监,这个易办,我去和你琏二哥哥说,再知会太太一声,太太一定只有说好不会不答应。你去求老太太,倘若你这两年之内能取得功名,就把林妹妹许你,然后,你一定谋个实职,带林姑娘一起走。”
宝玉有些不解:“我若是有了功名,难道还不能保护林妹妹在这家里立足?”
我看着他笑笑:“你必须和林姑娘离开,理由有二。这第一条么,你觉得这个家,就是一条能驶万年的大船吗?就算是万年,那也毕竟是个有期限的。有句话很对,正古以来富不过三代,从贾家的祖宗挣下家业到现在,已经赫赫扬扬的快百年了,可是现在家里是个什么情形?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家里人的所作所为,实实在在都是在败家,自己人斗个不休,长房与次子斗,原配与妾婢斗,刁奴与弱主斗,把这棵早就生了虫的树,挖的已经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家里进项不增,开支却如此庞大,一年下来根本存不住钱,反而要亏上许多。宫里面娘娘那里……娘娘喜读诗书,不是个会玩手腕固宠的,上次省亲之事再无下文,说明娘娘的圣眷恐怕也即将不保……到时候象忠顺王府那样的对头再来构陷,眼前虽然还安乐,可是转眼间就要大厦将倾。宝玉,我不是在危言耸听。这些年我管着家,什么事都能看见,可是我却也做不了什么。我是个妇道人家,倘若我自己也能立一番事业那也就好了,可惜的是我不能。你却不同,你还有机会能远走高飞,时机不待人,你自己要想清楚,该当何去何从,早定计议,早早着手铺路。”
宝玉已经被我说的睁圆了眼,骇的脸色都变了。
他终究还是太小了,而且一点风雨也没有经过。
“不至于此吧……不至于此……”
他这话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他虽然说着不至于此,可是心里却是已经相信了。
我没说话,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说了这么多话,我嘴都干了。他要是能被我说通就好,说不通,我也没有办法。
“可是,凤姐姐……那第二条,又怎么讲?”
我点头:“自然,第二条就是,你林妹妹身子弱心病多。在这个地方。要担心的事太多,要应付的人太多。你屋里面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的,个个都打着做姨娘的盘算。可是宝玉,你看看赵姨娘和贾环现在的情状,和你与太太简直都成了水火之势了,这是一家人么?这分明是一窝斗鸡,时时的斗天天的斗。你林妹妹若嫁了你,势必和你一起面对这上一辈的嫡庶之争,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春花弱柳遇到风刀霜剑苦苦相逼了。再者你若有了通房丫头,将来也成了姨娘,那你林妹妹还得面对你们这一代的嫡庶之争,你忍心么?”
他沉默了,这个是他的大毛病。
“我没读过什么书,不过也知道一句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宝玉,既然你这一瓢已经找到了,那就好好守着她,保护她。不管是妾,通房,丫头……她们也是好女孩儿,她们也应该有她们的路,嫁一个人,做正经夫妻。一家人就算穷苦些,到底美满和睦。你觉得她们好,就更应该为她们好,而不该自私的想把她们都留在你身边。”
他不说话,垂着头。烛光跃跃,少年人的皮肤好,脸庞象是绸子一样的闪着柔润的光。
我也没有再说话,平儿守在门口,既不进,又不退,垂着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这番话对宝玉来说是晴空霹雳,对她来说何尝不是警世钟响?她现在的这种尴尬身份怎么来的?还不是凤姐逼的么?我只想着说宝玉,就忘了平儿还在一旁。
她会怎么想?这些话……对于她来说,意义与对宝玉的绝对不同。我有些微微的懊悔,不该让平儿听到这些。劝她的话,我也有,但是却不合适现在说。
“凤姐姐,若真象姐姐说的这样,我又怎么能扔下老爷太太,老太太,还有凤姐姐你们一大家子人不管,自己远走高飞去过日子去……”
我打断他:“你或许是没听过一句话。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覆巢之下无完卵,分散开来,也就分散了风险,你明白么?”
宝玉又说:“但是我毕竟是姓贾,没有家人遭难我一个人能独善其身的,就是那奸人,难道害了一家之后还能放过我么?”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太早,办法是人想的,先走出第一步,再谋计第二步吧,你说的未尝不是,不过……”
我的话被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打断,有人在外面问:“二奶奶,宝二爷可在这里么?”
平儿一怔,抬起头回过神来,神情还有些恍惚,应了一声:“哎,是袭人吗?宝二爷在屋里,和我们奶奶说话呢。”
外面的人显然松了一大口气,说着:“哎呀,我的小祖宗啊,谢天谢地,园子里都要找疯了,再找不着你,就要惊动老太太和太太了。”
“你出来时没和袭人交待?”看他急的那样子,也知道他是没交待,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果然他抬起头来,也是神思恍惚的,慢慢的答应了一声:“啊,我好象和她交待过的……”
“我看你可能是急着出来所以忘了。”我说:“你不妨再想想我说的话,我的办法也未必就是万全之策……”
“不,不必再想了,凤姐姐你说的对,就先这么办。”
平儿已经开了门,袭人进了屋来,一脸急色,气喘吁吁的,先朝我施了一礼,然后半是埋怨半是情急的对宝玉说:“哎呀,二爷,可找着你了。”
宝玉却只点个头,不理她。对我说:“那我明天一早再来姐姐这里聆听教诲。”说完转身就朝外走,袭人吃惊的连忙跟上去,还不忘再朝我说一句:“二奶奶,那我们就去了。”
看她的样子,我都替她累。
她这会儿心里指不定在猜疑什么呢。
我并不讨厌她,也并不喜欢她。
12
一早醒来,这年头没有能睡懒觉的幸福女人,外面的天甚至没有全亮呢,得去老太太处请安,已经两三天没陪她了,按着凤姐和贾母一贯的相处模式,今天恐怕得在贾母那里消磨大半个上午。
平儿也穿上衣服起身,并且把我的衣裳也准备好了放在床边,我把头发拢到一边,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外面下人们也忙开了,打开院门,整理收拾,把晚上端进杂物房里的花儿和盆景树摆出来,帘子拴起挂住,洒扫庭院,一派忙活热络的情景。
“奶奶请净面。”
我听着声音不是平儿,一手拨着头发转过身来,端着水盆恭恭敬敬站在那儿的不是尤二姐是谁?她已经收拾好了,头发梳成一个偏髻,戴着一枝花色素雅的珠花,穿着件素色的棉缎衣裳,下面是粉色撒花细摺裙,看起来真是清秀柔美啊。
贾琏这色胚很有眼光,尤二姐的确是个非常标致的古典美人。
“怎么能你做这样的事?平儿呢?丫头们都上哪儿了?快快,把水盆放下。”
很温顺听话的尤二姐这时候却不肯听话了:“姐姐,姐姐听我一言。妹子年轻不懂事,对大家子的礼仪规矩也是懵懂。妹子嫁与爷却瞒着姐姐已经是不该,再对姐姐无礼可如何使得。昨天家姐派人来送东西,也和我说了些规矩,我又向平儿妹子打听了一二。这端水梳妆服侍姐姐的事,本来就是我当做的。多承姐姐一力斡旋,妹妹才得进府,还得了老太太的许可,终身有靠,妹妹心里已经感怀尽。若姐姐体贴宽宏不让我服侍,我的罪过就大了,心里怎么能安生呢?再者外人看了,也会觉得这府上都没了规矩上下了呢。姐姐,快洗脸吧,水正热着呢,再等水就凉了。”
我点点头:“你看看你,倒是会讲起道理来了。好吧,今天也是你正式搬过来的头一天,我就领你这份心意。其实平时我也不让人捧盆的。”
尤二姐微微一笑,那笑意显得挺温柔可爱的:“其实姐姐别笑话我,我也是让青姐打的水一直捧到门外面,我才接过手来的。”
我捧水洗了脸,平儿递过来巾帕,我坐在妆台前,尤二姐从平儿手里接过梳子来替我梳头发,平儿指点着她替我挽了个髻。我对着镜子照照,夸了一句:“妹子的手艺还真是好,倒是看不出来。”
她低声说:“以前在家的时候,我也常替三妹梳头……”
尤三姐啊?这个女孩子性子刚烈倔强,被柳汀莲拒婚,最后刎颈而死……
我点点头,柔声说:“你也别难过了。”
她急忙陪笑:“姐姐说的是。”
我站起身来,平儿捧过水红金绣百蝶穿花纹的缎面衣裳给我穿好,接着让人把早饭摆上。尤二姐和平儿两个怎么也不肯坐下同吃,结果弄得我一个人吃的也很不自在。不信换个人试试,你坐那儿吃,旁边站着两个没吃的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你,而且她们俩的身份还分别是你家的小老婆和小小老婆……估计你也很难能吃的香甜。
我喝了一碗粥,吃了半个小奶油卷点心就站了起来:“不早了,先到老太太那儿去请安吧。”我看看尤二姐:“妹子就不必去了,虽然咱们心里清楚,但是在老太太那儿还是没过明路的,等二爷回来了挑明了这事再说。”
“是,姐姐慢走。”
我带着平儿,也没有坐车,就这样一路往贾母的院子来。进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一路上丫头们见了我都连忙恭敬的让路,态度既敬且畏。凤姐往日权威的确深入人心啊,即使换了我这么个一点儿不会耍威风的来,这些人还是十分畏惧。
丫头打起帘子传话说:“二奶奶来了。”我迈步进了屋。
屋里的丫头已经听到这话,纷纷站过来福一福身迎接我。这就是现实了,哪怕是王熙凤的婆婆刑夫人来这些小丫头也不会这么恭敬。有名份不如有实权,道理就这么简单。
贾母居中歪坐着,前前后后起码六七个大小丫头围绕着服侍着她。腐朽啊,浪费啊……你一个老太婆用得着这么多小姑娘伺候吗?这当然还不是贾母房里的全部丫头。天知道养这么多张嘴,又没有多少活儿给她们干,就为了排场?
贾母的神情用一首歌的歌名来形容最适当不过了,那歌应该是叫做,一见你就笑。
没错,这老太太一看到我就笑逐颜开,脸上的皱纹扭成了一朵大菊花。应该说贾母保养的不错,皮肉还挺白,但老了就是老了,头发也都白了,还戴着赤金翡翠首饰和衔珠的小凤钗子。
“老祖宗好,给老祖宗请安。”我笑眯眯的福一福身。我能感觉着,过去凤姐的记忆在和我的慢慢融合,而且,似乎不只是记忆。一些我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和鲜明的情绪,也是一样。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很难以形容。就象是我平时常常打点滴的时候,感觉着那些冰凉的液体融入我的血液中一样,这也是一种液化的感觉,只不过,这种感觉并不是那种凉冰冰的令人不愉快的。正相反,这些感觉有温暖的,有甜蜜的,有酸楚的也有激烈暴躁的。对我来说,是那么丰富和新奇,我现在觉得天都特别的蓝,心情也是特别的好。贾母让我坐下,然后顺口说起尤二姐来,说她长的不错,我这件事情办的很好。我也挖空心思想了几个新奇的笑话说给贾母听,还掺着脑筋急转弯题目。这些都是以前叔叔给我弄了打发时间的,既轻松有趣又不过份刺激,当然更不会低级趣味。改动几个字就可以照搬过来给贾母说了,比如,我说,一个人拿铁锤锤鸡蛋为什么锤不碎?贾母一时还真没想出来,旁的小丫头大胆的也跟着猜,什么锤偏了之类的答案都猜了出来,结果硬是没有一个猜中,等我揭晓答案的时候,贾母先是愕然,接着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别提多开心了,手指着我不停的点点晃晃,看想子想嗔我句什么,却笑的说不出来了。
“二奶奶一来就引得老太太这么开心。”一个清朗不失温柔的声音说,我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鸭蛋青色长背心,深紫色裙子的,丫环打扮的女子端着茶过来,给贾母端上一盏,另一盏递给了我。
她皮肤很细腻,脸颊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头发又浓又密。虽然穿着打扮与别的丫环并没什么大不同,但是她的气质明快开朗,有一种落落大方的,和其他女孩子不同的风度。
鸳鸯的地位,大约相当于贾府这所大机构的最高总裁,贾母的机要秘书,或者说是第一助理,绝对是举足轻重。可惜……贾母在她在,贾母不在,她的一切也就都化为乌有。
就这一点来说,我和她很象……我的权力和她的地位,都来自贾母。这老太太要是一完蛋,我们两个人也就都跟着玩完。
说着话的功夫,外面丫头又传报:“宝二爷和姑娘们来了。”
贾母笑着说:“快进来快进来,一起听凤辣子说笑话。”
我说:“我的笑话儿只说给老祖宗听,别人想听,我还不说了呢。”
说话间,丫环们簇拥着几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头里的是宝玉,他虽然脸上也有笑容,但是我因为昨天晚上和他说了那些话,现在就能看得出他的神情不是那么纯粹的开朗。今天他穿着大红的团花绣袍,映着一张脸粉扑扑的实在比姑娘还好看。迎春探春和惜春跟在他后头进来,最后面的两个人里薛宝钗我见过,另一个穿淡绿裙子浅黄裙子的女孩子……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就是黛玉吗?
13
镜中花,水中月。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黛玉的第一眼,我就想到这个形容词。
很美好,是的,的确非常美好。在看书的时候,经常会想着,黛玉与宝钗究竟谁才是书里长的最美的?无疑,作者自己都承认,宝钗艳冠群芳,就是花中牡丹,为诸美之首。但是现在看到黛玉与宝钗一同进来,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着她比之宝钗有半分逊色。
宝钗的美在容貌,她的美在气韵。
她的样子,我形容不上来,仔细看眉眼,似乎都不是象宝钗那样完美,要说身材也太瘦纤了一些,没有探春显得那样窈窕多姿。但是她站在那里,让你觉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明明眉眼历历在目,可是要是一闭上眼让你说一说都看到了什么,你却茫然的形容不上来,那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神情。
书里面的描述,那写书的人也没有用什么具体的柳眉明眸之类的来形容,是不是写书人心中也是这种感觉?罥烟眉和含情目,那说的都是神韵而非形态。黛玉之美,就在于她那种让人把握不住的,缥缈空灵的神韵。
我忽然想起那首哀婉的红楼梦里的歌,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虽然我给宝玉出主意,让他想办法带她离开。可是黛玉的病,这个时代是治不了的,就象我,终究难逃一死……夜难眠,病难愈。神仙眷侣是不是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想象和愿望?
鼻头忽然有些发酸,我赶紧眨两下眼,把那种悲伤的情绪抛开。
黛玉已经发觉我一直在注意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过来,那双美丽的眼眼似乎会说话一样。我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脸上的皮肤似乎都有些疲倦,笑的也不那么欢快。
“林姑娘好几天都没过来了,身上可大好了?”
她微微一笑,眼珠黑如点漆,有一种灵动流转的动人风致:“多谢二嫂子还想着我,我已经好了。”
贾母说:“今天外面风可大,你们这么一路走来,快倒热热的茶来吃。凤辣子刚才跟我讲新鲜笑话儿来着,来来,大家一起来听听。”
探春走过来坐下:“二嫂子说什么笑话,让我们也听一听。”
我坐正了说:“哪有什么新鲜笑话,就是个谜题,给老太太猜着玩儿。”
黛玉也问:“什么谜题?说出来我们也猜猜。”
我想了想,换了一个:“一楼高十丈,一人站在楼上往下扔鸡蛋。奇怪的是鸡蛋往上掉了也有十丈了,却怎么没有摔碎呢?”
这些题都很浅显,但是一时间人的想法儿还转不过去,所以没有人一时就答上来。他们在那儿琢磨起来,鸳鸯身旁的琥珀却笑了:“二奶奶今天可是和鸡蛋较上了劲,刚才拿锤子砸,这会儿又要从楼上扔。这鸡蛋当真是多灾多难啊。”
探春奇怪的问:“拿锤子锤?”
琥珀快嘴的说:“二奶奶刚才出的那题目和这题目不一样,是拿锤子锤鸡蛋,锤不碎的。”
“这可奇怪了,鸡蛋还可以说是扔进了水里所以没碎,拿锤子锤,除非锤不中,否则鸡蛋怎么能不碎?”
琥珀笑出声来,一手掩着嘴,又转头看看鸳鸯的神色,才说:“这是二奶奶耍着我们玩儿呢,这锤子锤鸡蛋锤不碎。那锤子当然不会碎啊,可惜我们一屋子人都没绕过这个弯儿来。”
探春她们三个都笑了起来,虽然三个人打扮差不多,但是这一笑,很显性格。探春爽朗,迎春含蓄,惜春笑的时候抿着嘴角,本来挺小巧的嘴唇显得更薄了。我留心看,她的门牙生的有些碎巧,下排一排不太齐,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笑的时候不是掩口就是抿着嘴的。宝钗笑起来也很美,不过,最好看的还是黛玉,她笑起来象是在春风里面微微绽开的花朵,那美丽不是单一的,而是有层次感的,递进的,一重一重的,极丰富的。
“我知道了!”黛玉忽然一拍手:“从十丈高的楼上向下扔鸡蛋,鸡蛋落下十丈那是不会碎的。”
探春也哦了一声明白过来,倒是迎春还在问:“那是为什么不会摔碎呢?”
“既然是有人扔,那那人必是要把鸡蛋拿起来的。这人站在楼上,这鸡蛋落下时可就不止十丈高了,那么落下十丈的时候还没有着地,自然是不会碎的,”黛玉的声音轻盈快活,解释给迎春听,又问我:“二嫂子,是不是这样?”
我笑着点头:“正是,林姑娘聪明,猜着了。”
前头猜着是不是掉进水里,或是底下有人接着什么的,于是也纷纷明白过来。一屋子笑语不断,贾母偎红倚翠,被众人环拥着,笑的是十分开心。
这么一副众乐图,看着真让人快活。
以前的我没有什么和人相处的经验,这样和人说说笑笑,这么多人,大家在一起,都很快乐。
这真好。
只是可惜,这欢乐的景象,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贾妃会过世,贾府会失势,这些人死的死散的散……
“二嫂子净会想这些逗人发笑的新鲜笑话儿谜题,也就是颦丫头,心思比我们都灵巧,一猜就猜出来了。”
我也就笑笑,那边探春和惜春让人把棋盘棋盒拿了出来,下着棋聊着天。
宝玉这一会儿看了我好几眼了,他心里有事儿,我也有。不过现在人这么多却不是说事儿的时机。
我站起来说:“老太太这里有这么多人陪着,也不差我一个了,我就趁这空儿去干活儿去,等老太太歇了中觉我再过来。”
贾母有人陪也不留我,说:“好,那你去吧。他们姐妹和宝玉陪我就行了。”
我从贾母屋里出来,平儿迎上我:“奶奶,这就去议事厅吗?”
我点个头:“这就去吧。”
“奶奶坐车过去吧。”平儿搀着我向前走:“昨奶奶和宝玉说的那些事儿……”
我看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奶奶这些打算都是为了长远计,是应当的。只是,我觉得奶奶一下子改了脾气了,有些奇怪。再说,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奶奶可别性急,自己又累着,那些不清楚这些事情的人,还不定会怎么猜想呢。”
“我管他们呢,昨天我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亏那些人天天算计,把这当成万年的事业一样。其实不过三年两年,好日子……”
“奶奶。”平儿轻轻推了我一把。
我们出了门,车子就停在门前。旁边过来人摆上脚凳,我踩着脚凳上了车,招了招手说:“平儿也上来。”
她怔了一下,不过也跟着坐上来了。
“我让旺儿找的田庄子上的总计的簿子,理了没有?”
“已经理过了。照奶奶说的来选的,只是没有太近的。”
“不近也好,不用太近。”我有点儿困,掩着口打个哈欠:“平儿,我昨天说的话你怎么想的?”
她垂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奶奶自然是明见……只是,晚上想起来,让人心惊的难受。这样的光景,怎么竟然就……”
“你是明白人,想想就知道了。不象有的人,关在这四面墙的院子里,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块天,这样的话跟他们说,他们也不会明白的。”我看着她:“这家里要是除了我们还有明白的人,大概就一个。”
“谁?”她问。
“老太太。”
凭着一点过往的记忆和平儿的协助,打发了那些来回事儿的管事媳妇和婆子们。过了午我再去贾母那里的时候,琥珀正从屋里退出来,见我来了,急忙摇摇手。
我小声问:“怎么?老太太还没有醒吗?”
“不是的,是宝二爷来了,正和老太太说话呢,就鸳鸯姐姐在跟前。”
我点个头。
宝玉倒是真的想要努力了。
里面的人大概听到了,贾母问:“谁啊?”
琥珀说:“琏二奶奶来了。”
“啊,进来吧。”
我进去的时候,鸳鸯正站在一侧,宝玉则坐在贾母身边儿。我进去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说:“凤姐姐来了。”
我点个头,有点吃不准他到底对贾母说了多少,只是贾母的脸色很平静,平静的大不同往常。
“凤丫头,坐吧。”
我在她指的另一张圆凳上坐了下来,虽然没有宝玉离她近,却也是很近的距离了。
贾母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素日我多疼你们两个,不少人都眼红眼热的,也有妒嫉的,也有怀恨的。我倒真想把他们都叫了来,听一听,看一看,我疼你们有没有疼错!宝玉刚才说的话,我还以为他得再过些年才能明白呢……想不到他现在就有心了。”贾母看我一眼:“凤丫头,你这会儿来,是不是也有事说?”
我点个头:“是,我思量了几日,这件事儿得和老太太,太太商量,我先到老太太这里讨个主意。这件事本该早办的……只是由我提出来,怕是不大合适。可是我想了一想,又的确得办了,再拖一拖恐怕……”我把迟则生变咽回去,改说:“只怕事多又混忘了。”
“是什么事,说吧。”
“回老太太话,就是置办祭田学田的事情。”
贾母想了想,有些出神,然后点了点头说:“这是应该的……原该早办的,你想的很周到。看看哪处庄子上的田地合适,就定下来吧。你太太那里,我来和她说。”
“是。”鸳鸯把一盏茶递给我,我接了过来,放在一旁的桌上:“还有件事……”
“你说吧。”
“我想着,我们素日在老太太跟前尽孝,毕竟有限。老祖宗的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鸳鸯尽心服侍,这么多年来,也真是辛苦了她了,就是我们这些做孙子,孙媳妇的,比起她也是远远不如。我想向老祖宗讨个主意,是不是把鸳鸯的身籍给她销了,仍旧留她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我做主,我当年嫁过来时家里也陪送了个小庄子,有几顷地。要是老太太点个头,回来我就把田契给鸳鸯送过来,将来她要是嫁人,这就算咱府里给她的嫁妆,也算是我们做儿孙的对她替我们尽孝的一点心意……”
鸳鸯已经愣了,手还维持着刚才把茶递给我的姿势没有全放下,贾母又沉默了一会儿,深深的看着我:“凤丫头,你这些天,真是大改了过去的脾气啊。”
鸳鸯急忙说:“老太太,二奶奶,我不……”
“好了,你不必说。”贾母一抬手。这个时候的她完全不象往目那副模样,怎么说呢,平时她总是乐呵呵儿的,懒洋洋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一副没心没肺的老糊涂样。
可是贾母现在的表情镇定沉着,眼神清明,哪有一点糊涂?
她恐怕是贾府里难得的几个明白人,只是她就是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贾府已经日薄西山,这情形她也看的明白。
“凤丫头说的是,你伺候我这些年,比儿女孙辈都强都要尽心,我原是不能亏待了你。本来要再过一两年办这事儿的,凤丫头既然有这个心意,又已经提了起来,过几日就当众给你脱籍,往后你不是奴才,也没谁能把你当奴才。”
鸳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太太,我只想一心服侍老太太,绝不……”
贾母截住了她的话:“你不用说,这些年你小心谨慎,服侍我是真没说的。不过那田地却不用凤丫头来出,我当年陪嫁的田地里,拨出五十亩来给你。将来你也有个倚靠,要是嫁人,这就算做你的陪嫁,谁也夺不了你的。凤丫头这话没有说错,我儿子孙子孙女媳妇的这么多,可是最亲近的人,还就是她……”贾母抬起眼看看我,又看看宝玉:“还有你们两个。凤丫头你先前是太要强了,现在看来,你毕竟是明事理的人,宝玉也知道上进了。这很好,很好……”
她抬抬手:“你们先出去吧,我都知道了,不过还要好好想一想。去吧,都去吧。”
我和宝玉都站了起来,告退出来。鸳鸯还跪在贾母身前,我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她们主仆二人又会说些什么。
鸳鸯是很忠心,贾母也很喜欢她。可是书里的贾母却没有为鸳鸯的将来布置打算过,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总之详细的原因不得而知。
但是这样能帮得了鸳鸯多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欢这个人,希望能够尽一点绵薄之力。
秋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无力,晒的人有些懒洋洋的。朱红的漆柱子和画梁格子在这阳光下显得有些鲜艳,却又显得沉郁。
“凤姐姐。”
我回头看看宝玉,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你去吧,我还得忙去呢。”
14
过了那天,果然贾母把贾政叫去,咐咐置办祭田学田之事,还有给宝玉捐学监的事情。而宝玉从那天起也就真的改头换面了一样,天天去学里读书,有时候甚至晚上不回来,倒惹的人人都侧目,说这个人怎么一下子改脾气了。还有人猜着说,他这个人没长性,这不知道是哪根筋接错了才这么用功,过了这个兴头儿多半还会象以前一样懒散游荡的。
但是至少到现在已经有好几天了,宝玉也没见懈怠,王夫人吃斋念佛,说是菩萨显灵了,儿子浪子回头了。我听了只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因为刚接到报信儿的,贾琏要回来了。
我茫然了一阵,因为有迎来送往的应酬,王夫人懒得去,我就领了这个差事去姓宋的那家有来往的相熟的府里,那家的老太太过生日,去送礼拜寿。把礼单呈了,在那老太太眼前磕了寿头,接了封礼,认识的不认识的官家女眷们都济济一堂,摆宴传戏,满眼是红绿华裳,满耳是人声嘈杂,心里有一点惶恐,挥不去也抹不开。
说不惶恐,那是假的。怎么应付贾琏,我没有什么经验。以前我也没有和异性单独打过交道,小时候上过几年学,后来身体太差连学都不上了,叔叔的朋友也不常来家里,再说他们是长辈,就算来了,说话什么的也没有关系。贾琏……贾琏……最好他路上遇到什么事儿,再推迟几天回来就好了。或者干脆让他病了,伤了,也可以再拖延一阵子。
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吵得人头晕晕沉沉的,已经有人离席,我也就势跟着一起告辞。这次出来也没有带几个人,乘了一辆车,其他人跟着慢慢的走着。出了宋家的大门,天就下雨来了。跟着的周瑞家的问我是不是回宋府避一避雨再走,我看看帘外的朦朦细雨——天变的真快,上午看戏时还是个好天气,艳阳满天只有些薄云,现在居然就阴的这么厉害了。
“不了,走快些回去吧。”
荣国府离这这宋府也不算远,我坐车的话,半小时也就差不多了。但是失算的却是,雨越下越紧了,在我们已经离开宋府一段距离,又还离贾府有大半路程的地方,没办法,只好让随行的家人把车赶到路边的一座茶楼的檐下壁雨。
我转头看看茶楼,又看看身上都被淋湿的跟随我来的人,对周瑞家的说:“到楼里买壶热茶和点心分给众人,再看看能不能借把伞,打发个人先回府去报个讯儿,我们在里避会儿雨……若是雨势小了停了就会赶回去,要是迟迟不停就让人带雨具来接我们吧。”
“是,奶奶。”
我今天带着丫头善姐,周瑞家的,两个小厮一个车夫和两个婆子,我在宋家赴宴的时候,他们应该也被招待着吃了些东西,不过恐怕也没怎么吃好,所以周瑞家的犹豫了下:“奶奶要不要下车来进茶楼里歇歇?要个雅座,不让闲人靠近就是了。这车顶的油布怕也挡不了这么大的雨呢。”
我看看已经渗水的车顶,点了点头。
古代茶楼,没有见过呢,正好下雨天留客,可以进去看看。
茶楼并不大,大堂里人很多,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象我们这样进来避雨的人不少。小二给找了个雅座,其实只是用一架小小的竹屏隔出来的一张桌子。桌子靠窗,从这里看出去,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大雨如注,连对街的店铺招牌都快看不清了。
“奶奶别担心,家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儿。”周瑞家的说:“我打发人回去了,跟门上说一声,府里应该会派人来接我们的。”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也不急着回去。
贾琏啊……我不想见。
但是凤姐的记忆中,这个人的印象是有的,只是,很模糊。就象我看黛玉的时候知道她是黛玉,但是没看到她之前却想不起来她的长相一样。对贾琏也是如此。我现在能知道那些过去的事情,但是我却想不起来贾琏是个什么样子的。
只能是看到的时候才明白。
我会不会受凤姐往日感情的影响呢?
我没把握,我不希望那样的局面出现。
店里的人不少,不过桌子还是没有坐满。大堂正中空出一片位置,有个半老的男人坐在正中的长凳上拉弦子。可能是因为下雨天阴的关系,那平时应该还算悦耳的琴声听起来象是杀鸡一样,吱吱拉拉的,那鸡还总不死。
我叫过周瑞家的,让她去打赏给那拉弦子的人一点钱。
“奶奶可是有什么想听的?”
“不,你给他钱,叫他不要再拉了。”我说:“我觉得那弓子不是在拉琴,是在锯人脖子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比杀鸡还难听。”
周瑞家的身上衣服本来也湿了大半,心情正不好,听了这话倒扑哧一声笑了,说:“是,我这就去办。”
好象还有人发笑,我转过头,隔着竹屏,那声音似乎是从靠左边的桌上发出来的。我说话的声音并没有房间放小,所以那边桌上的人听到也不奇怪。
雨还没有小,拉琴的声音没了。没一会儿店伙计过来了,虽然他没有走到屏风后面来,但是善姐很奇怪的端了两个盘子给我。一碟是鸡丝,一碟是是香豆。
我笑笑:“周姐姐点的吗?我不饿呢。”
周瑞家的奇怪的说:“不是我,我没有点这个啊。我只要了桂花糕和芝麻卷。”她指指桌上我一动没动的两样点心:“这个可不是我要的。”
“是在下点的。”
隔着竹屏风有个男子的声音说:“这位夫人心善,救了大家伙的儿耳朵,所以在下冒昧送了两样点心,聊表谢意。”
我意外,太意外了!
这个不把女人当回事儿,人人思想上嘴巴上都上着锁的时代还有这么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他是登徒子,想勾搭我。不过鉴于刚才我是比邻桌先进的店,而且隔着竹屏他们也看不到我的长相,所以图色的可能性很小。
周瑞家的一愣,善姐也愣住了。我笑笑,忽然觉得这趟茶楼没白来,比闷坐在车里要强。
“多谢这位公子的美意,却之不恭,却也受之有愧。不敢请问公子贵姓?”
“在下姓江,闲散狂放之人,唐突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15
我微微一笑,这个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听声音也的确是够闲散狂放的了。
“江公子不必客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今天要面对那个贾琏,让我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压力吧,这会儿可以暂时逃避,心情很是轻松。
虽然再下去没有说话,窗外的雨哗哗的下着,我却觉得这方被屏风拦起的小小天地这么安详,连外面大堂里坐着的那些人说的话听起来都充满了生机。贾府是个很安静的地方,绝对没有这么多人同时聚在一起说话的,虽然我听不清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悲喜……但是我能感觉着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周瑞家的过来说:“奶奶,府里派车来接我们了。”她身后跟着个小厮,手里拿着几把伞。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隔着屏风对那一边的人说:“江公子,我们先走一步了。公子需不需要一把伞?”
“夫人不必客气,想来在下的家人也就要来接我回去了。”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又改口说:“多谢夫人,那么就请暂借在下一把雨伞吧,改日再登门归还,不知夫人府上何处?”
我微微一笑,借伞还伞?怎么听着这个让我想起了围城里经典桥段借书还书,还想到了白蛇传里的借伞还伞?可惜我不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不需要用这种办法和人勾勾搭搭。
“不必还了,区区一把伞,江公子就收着吧,不用还了。”
我不再说话,周瑞家的还有丫头小厮们簇拥着我向外走,我可以感觉着身后有人在看我。别人的视线其实没有什么质量,但是……这纯粹是一种感觉,我能感觉着有人在看我,目光……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还十分的专注。
有些怪异的感觉,我侧过头去。
现在已经可以看到与我隔着一道屏风的那张桌子,但是令我意外的,那屏风旁边的桌子上,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那两个人都在看我。
我先是疑问,这两个人里哪一个才是那个江公子。但是我很快判断出来,那个穿白色锦袍的应该就是,他脸上带着笑意,眼睛微微眯起来,这个看起来……只能说是长的还不错,平心而论不算很俊美,比小宝玉可还差多了,不过宝玉那种粉雕玉琢更象个女孩子的漂亮,但是眼前这个人身上却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的稳重,笑容里有一种不羁的洒脱风采。他的头发挽在头顶,用一条月白带杏黄绣纹的发带扎住,鬓角郁青,他和贾府里看到的男人……都显得那么不一样,甚至让我有些错觉,这个人的开朗和那种从容的姿态……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了叔叔……
他旁边的那个人存在感没有他那么强,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衫。这种颜色本身的存在感就比较弱,在因为下雨而显得有些阴暗的茶楼大堂里,更加显得没有那么起眼。而且他背窗坐着,我看不清他的脸。
刚才他和那江公子一起坐在那桌边,不过从头到尾他都没出声,甚至让人不怎么能发觉他的存在。这两个人完全不同,但都不寻常。虽然他刚才一直不出声,而且我现在也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比那个江公子的还要专注,并且有一种……实在的质感。目光有质感,说起来可能有些可笑,但是我的确这么感觉的。那个人的目光似乎并不在刺探,我却有一种要被他看穿的感觉。
“奶奶,走吧。”
那个江公子对我晃了一下手里的伞,还笑了笑,只是并没有出声。我微微颔首为礼,然后转身向外走。身旁跟随的人急忙张开雨伞,护着我上了贾府来接我们一行人的防雨油布车。
茶楼里发生的那一段不过是小小的插曲,现在我还是踏上了回归正轨的路程。
贾琏?
我想我并不怕他,只是,想起来会觉得不舒服。
等我的车进了府,经过夹道,到了院门口,已经有几个人打着伞在门口等我了,尤二姐赫然在其中。
“你又出来做什么?”
“这是应该的。”她说:“刚才有小厮来回报说,二爷已经到家了,这会儿到大老爷那里去回话交待事儿去了。”
我点个头:“知道了。家里今天有什么事吗?”
“啊,还有,平儿妹子说,去接巧姑娘的人本来也该回来了,但是现在还没有到,八成也是让大雨困在路上了,所以也打发人去接了。”
巧姐啊?怎么都赶在今天回来了?
还真是巧了。
好吧,一起来就一起来吧。
尤二姐撑着纸伞遮着我,然后还有丫头撑伞遮住她,一行人迤逦的走到滴水檐下,丫头婆子们收起伞,我看看脚上的绣花鞋,已经被水都浸湿了,衣服上也是潮的。
尤二姐说:“姐姐先换了衣裳休息一下吧。”
平儿迎了过来,已经的把我的替换衣服准备好了,还说已经烧了发暖的姜汤。并且告诉我,接巧姐的车子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天黑前一定会到。
我告诉她知道了,口气很平淡,不过心跳还是有些过快。
我换了件家常衫子,不得不说,凤姐即使是家常衣服,也是质料上乘绣工精致,把同样有些潮湿的头发放下来用梳子梳顺,然后又重新挽起来。尤二姐坐在我一边的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恍惚出神的样子。
我喊了她两声,她回过神来:“啊,姐姐刚才说了什么?”
“你出什么神呢。”我问:“想什么了?”
“啊,也没有……”她把手里的梳子放下:“以前误听讹传,说姐姐是个极厉害不容人的人,看来那些小人之言真是信不得。”
人家是没说错,要是遇见的不是我而是原来的凤姐,可有你好看的。
“唔。”我点个头没说什么,外面小丫头的声音在雨声里听起来不那么清楚:“二爷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平儿打起了帘子,我和尤二姐一起站了起来。
有个人走了进来。他抬手掸掸了肩膀上和头发上的雨珠。他的衣料子无疑很好,雨珠沾在上面居然没有迅速的洇进衣料里面去。
我看着他掸水的手,很白皙,保养的很好的指甲,还戴着个黄金花托镶红宝石的戒指。那式样我都觉得有点过于华丽。
他把手放下来时,我看到了这个人长相。
他脸上一定是涂了粉!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这年头涂粉的男人也不少,尤其是这种纨绔出身的少爷秧子。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个成了家的有女儿的男人了,但是显然,他并没有一种坚硬的,支撑门户的风骨。我在他的眼睛里只看到了酒色财气过度奢靡留下的疲倦痕迹。
贾琏的长相,是这样的啊。
挺好看的,说这话不违心。但是,这种好看太虚浮了,一点也不实在。
不管是和宝玉相比,还是我今天在茶楼见过的江公子和他同伴,存在感都比他强得多了。
这个人典型的就是……就是个沉缅酒色没有眼光的纨绔之徒嘛!
尤二姐先福了福身,我只是说:“回来了?平儿快给二爷倒热茶来。”
16
且不管他用什么样的目光打量我,我等他一坐下,也就和尤二姐坐下了:“二爷一路辛苦了。”
我的语气淡淡的,即使这样,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被自己说的话雷的全身发酸肠胃翻腾直想呕吐。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要我再柔声娇语,我非当场吐出来不可。贾琏倒好象也不在乎我的口气,他的目光在尤二姐身上打个转,然后又转回到我脸上,我把头一低,看着自己的手帕:“老太太,太太那里,已经回明过了,以后二姐儿就在东屋里住,二爷觉得可满意?”
他有些讶异,说出的话轻佻的叫我想立刻把茶碗摔到他脸上。贾琏说:“我的乖乖,怎么你一下子变的贤惠起来了?”
乖乖?
乖乖?
乖你妈的头!
还好我之前十来年一直过着少言寡语完美控制自己激烈情绪的生活,所以才能平静的听完他这句话而没有做出什么失控兼失礼的举动。
贾琏自己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你要是帮我办了,我一总谢你。”
我知道他要提秋桐的事情,心里更觉得止不住的恶心!
就是这些满脸道貌岸然,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贾府的男人,一个女人老子睡完了再赏给儿子,根本不把丫头当人,连那位很开朗很大方的贾探春小姐都对赵姨娘说过,丫头们本是些小玩意,高兴了理,不高兴别理,要收拾她们有管家婆子……丫头在这里的地位跟主子养的小猫小狗也差不多,尊重和人权两个字那是屁话,连我都得不到的东西,她们又上哪儿去得到啊。
在这座府里,就象那个下人焦大骂的一样,爬灰的,养小叔子的……一个一个用两条腿走路的不是男人,全是衣冠禽兽。
好吧,宝玉……算是比较例外的。可他还和房里的袭人那啥啥呢。
我回过神来,贾琏已经把秋桐的事儿说了,一脸得意兼色情的样看得我直恶心。
我点点头,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得,这个贾琏不知道是衣服熏了香还是带了什么香囊之类的在身上,我深吸一口气的后果就是让自己吸了一大口让人讨厌的香味儿。虽然后来我也想过那香味儿可能是尤二姐的头油脂粉熏香,但是这阻止不了我对贾琏越来越浓重的排斥与厌恶感。
“好,回头儿我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再摆桌酒,给二爷接风,给二姐压惊,再给秋桐道喜。”我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不过贾琏显然也没指望我有什么好脸色给他。不过他的手伸过来不知道是要搭我肩膀还是想摸我的脸,我在他的手碰到我之前已经站了起来,说:“二爷快去换身衣服吧,晚上这不还得入次洞房么?好好收拾收拾打理一下。”
他讪讪的把手收回去,捻了捻领子,这下离的近,我看到他脸上那明显的粉痕,一阵恶心:“二姐,你陪二爷说会儿话,我去让人收拾屋子,回来再到大太太那里去把秋桐接过来。”
尤二姐脸上的神情,显然没料到对她说尽了情话好话的贾琏一转脸儿就又纳了一个秋桐,那失落悲伤震惊的神情……我不想再看,转头出了屋。
雨还在下着,哗哗的没有停息,天色越来越暗了,虽然还没到掌灯时分,但是却已经暗的不打灯看不清路了。
这雨能洗去浮土尘嚣,却不能够把这个黑暗的大院子冲洗干净。
丫头点了灯笼跟我出来,我用力的呼气,想把胸口的浊闷都吐干净,耳朵里却自发的钻进了屋子里尤二姐的说话声,有些哽咽的,委屈的声音,娇滴滴的。
我快步向外走,小丫头也紧紧的跟着。
我要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
我会在这个地方被憋死的。
我其实没有地方可去,看着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贾琏已经急不可待的把秋桐给接来了。我虽然知道要论无耻,贾府的女人绝对排不上号,但是也不想和秋桐打交道,她过来给我行礼请安,我只是淡淡的答应一声,然后说今天自己淋了雨不舒服,不陪他们,酒席备下了,让贾琏陪着她和尤二姐一起喝酒吧。尤二姐立刻表示她要服侍我,也就不一起喝什么酒了。贾琏倒是一点不在意,看来他现在满心思都是赶紧和秋桐成其好事,于是干脆让把酒席摆到秋桐房里去。
这男人倒是……我终于找出他一个不算优点的优点:他倒不假惺惺,不虚伪,好色就好色,贪财就贪财,很直接啊。
于是那一对奸夫淫妇,咳,这么说是难听了些,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于是那两个人走了,平儿过来关了门,我笑着说:“今晚还是咱俩一起睡吧。”尤二姐眼圈儿红红的,一副委屈状的看着我。
看我干什么?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得自己去抢回来,难道她还指望我去给她出头?拜托,我虽然不是坏蛋,可也绝对不是爱心泛滥的圣母啊。
不过我看看尤二姐,再想想刚才那个秋桐……唔,如果按着原著剧情走,其实这时候的尤二姐应该已经有孕了吧?只是还没有表露出来,当然现在的我不会对她出手,那她有没有可能顺利生下儿子,并且进而威胁凤姐的地位?如果这时候凤姐放账什么的罪状再一爆发,我没有可能被……休?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那些罪状不够。而且王家没有失势,贾琏就不能休掉原配。况且,那得等尤二姐生下孩子——这么久的时间啊!
那么,我得用什么办法才能在短时间内就把贾琏踢掉呢?
不知道这地方能不能配到让男人不举的药?
我摇摇头,那东西可没听说过有,太不现实了,效果不如直接给贾琏胯下狠狠的踹一脚来的直接有效。
尤二姐还是一脸凄苦在我屋里不走,我看看她,我理解她,真的。但是我这几天已经和平儿一起睡惯了呀,我总不能说,哎,看在你这么孤单可怜的份上,我把平儿借你抱抱?权当是维尼熊或是KITTY让你解解闷?但是尤二姐想要的可不是抱枕啊。
“奶奶,巧姑娘回来了!”
我一惊,比听见贾琏回来可要激动多了。
孩子……孩子……有点糊涂,这孩子到底算不算我的?按说,这孩子绝对是凤姐生的,我现在又用的是凤姐的身躯,那,这孩子就算我生的了?
我这里还理不清,丫头打起帘子,丫头小红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儿走了进来。她长的真是可爱极了!大眼睛白皮肤,乌黑的头发扎了两个小抓把,系着红色的头绳,还别着一朵小小的绒花,小红向我磕了头,巧姐也很乖巧的请了个安,说:“娘,我回来了。”
我本来还在担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之后,竟然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觉得那么亲切和愉悦,心里有一种柔软而甜蜜的感觉慢慢涌上来……
这种感觉我是陌生的,我也不知道,我会对巧姐有这样的感觉。难道这是原来凤姐身体里留存下来的……母女之情吗?
“巧儿,过来。”
我招手,她笑着扑到我怀里来:“娘,我想你了。”
我由衷的说:“我也想你了。”
我没有自称是她娘。心里的感觉是一回事儿,突然让我的自称变成一个妈妈辈的……我实在还是需要点时间过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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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死我了,乱了一点儿,大家将就一下,金子真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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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9/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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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金子如果不是在贴文的时候出现,还是蛮热人爱滴,哈哈。以后
-意随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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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9/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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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好看啊,感谢MM辛苦贴出来。喜欢卫风的文啊
-ireneir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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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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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好看,谢谢楼主
-乱世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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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9/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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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12钗难道不在金陵而在京城?
-小小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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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4/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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