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江少华 十 十一

来源: 三江流 2021-11-11 17:46:0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715 bytes)

                                        十    恩师

    在离校的前一天晚上,父亲一个人来到赣江旁边。望着身边翻腾起伏的江水,父亲心中无限悲苦:
  “为什么?为什么?生活要如此对待我?命运会如此不公?
    我也是个热血青年,深爱着国家,拥护新社会,服从执政党。对祖国,对民族,对母校,我是忠心耿耿,问心无愧的。
    我也非常努力,追求进步,渴望被接受,被认可。我也有理想,有抱负,希望将来能为国家做些贡献。可是,为什么这个社会就不能接纳我,认可我呢?
    出身好的同学,即使不如我努力,也能被欣赏,被提携。可我呢?不管我付出多大的努力和心血,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梦!这都因为是我的出身,我的血统吗?
    爸爸啊,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可是,即使你有错有罪,你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过失已经了结了。可为什么就一定要株连到家人呢?你离开家时,我才十岁;你去世时,我才十一岁,你在外面干了些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连你的模样,我现在都有些模糊了。我又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罪?
   母亲啊,你为什么要生下我,让我在人世间承受这么多屈辱和痛苦?江水啊,你把我带走吧,这样,我就再也没有痛苦了。
   不,我不能死。我死了,老奶奶怎么办?母亲怎么办?弟弟怎么办?他们都指望着我啊。
    我也是个人啊。我也有人的尊严,人的追求和梦想啊。苍天啊,为什么你就不能给我一点点前途,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光明呢?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身边的江水起伏不定,滚滚流淌;爸爸心中的悲苦,也随着江水起伏动荡着,久久不能平复,没有尽头。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第二天,当父亲失魂落魄地挑着行李,踏进家门时,奶奶和太婆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只有十来岁的小弟弟,看见哥哥回家了,高兴的不得了,拉着哥哥的手,亲热地叫着“哥哥,哥哥”。看着慈母幼弟,看着白发苍苍的太婆,父亲意识到,他不能再伤心消沉下去了,他必须振作起来,撑起这个家。他对奶奶说,“妈,我明天就去下田。”
  干了几天农活后,远在外县矿山的表舅托人带话,大余有个矿山,现在正在开采,需要临时工,问爸爸去不去。爸爸马上答应了,当天就把简陋的行李准备好了。
  在临行的晚上,爸爸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了。他忽然感觉到有人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睁眼一看,原来是奶奶,她脸上满是泪水,抚摸着儿子:“三牯(爸爸的小名),妈妈连累了你,妈妈耽误了你的前程,妈妈对不住你啊。”  顿时,爸爸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大滴大滴地滚落了下来。
  矿山的生活是艰苦的。爸爸每天弓着身子,钻进坑洞,费力把矿石拉出来,然后挑到指定的地方去。矿山的生活却是公正的。你干了多少活,就拿多少干钱。爸爸拼死拼活,干了三个月,挣了将近一百块钱。可就在这时,矿山的活干完了,父亲只好又回到家中。他把大部分工钱留给了奶奶太婆后,自己又挑着行李,来到赣州西门江边,当起了挑沙工。当时赣州城里在兴建不少建筑,很需要河沙。爸爸和工友们就吃住在草棚里。每天不管刮风下雨,烈日暴晒,他们从江中挖出了江沙,然后挑着到等候的卡车上。
  有一天,爸爸正在江边埋头挖沙,突然听到有人站在浮桥上叫他的名字:“江少华!少华!”。爸爸抬头一看,是他中学的一位老师,现在在中学里当副校长。听见恩师叫他,爸爸连忙放下担子,跑了过去。
  爸爸衣服褴褛,满头汗水,光着脚,头发又长又乱,面色黄瘦,眼神忧郁,站在了老师面前,以前白晰的皮肤晒得黝黑,只是戴着一副旧眼镜,还能看到一点读书人的影子。看着自己昔日才华出众的优秀的弟子被生活折磨成这样,如此穷困潦倒落魄,恩师的眼圈发红,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嘶哑着对父亲说:“学校里有个辅导老师生病了,不能来了。你回来,就给学校做辅导老师吧。”
  就这样,爸爸又回到了学校,开始了他四十多年的教学生涯。这位恩师,真是父亲的贵人啊。

                                十一    知遇

     赣州教育界是赣州历史文脉传承的地方。早在北宋年间,城里就设有府学,县学,并有文庙一座,里面有教授授课,这些教授们都是饱学之士,赣南一代代芊芊学子就在那里学习,考试。这座文庙,没有毁于战争和动乱,也没有毁于城市改造,幸运地保存了下来,现存于厚德路。明清时期,府城里还设有濂溪学院,阳明书院,爱莲学院等几大书院,绵绵不绝的传承着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
    清代光绪年间戊戌变法,兴建新式学堂。就在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创建的那年,远在群山环绕的边城赣州也建立起了致用中学堂,开始了现代科学文化思想在赣州的传播。这座中学历经百年风雨,是为赣州第一中学,为国家培养出了很多人才。
    抗战期间,大批学者和流亡学生来到相对安全的赣州。他们思想新颖,才能出众,品德高洁,给古城带来了勃勃生气。这时期创立的赣州基督教联合中学,女子中学,都是群英荟萃,人才倍出,譬如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李政道先生。九四年我在中科院玉泉路读书时,还有幸拜见到了他。问他是否还记得赣州,他说还有印象。蒋经国任赣南专员六年,在城郊虎岗创立了儿童新村,正气小学,正气中学,收容了几千名战争孤儿,流亡学生,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住,有书读,这些学生里,后来走出了好几位国家院士。蒋经国还兼任村长,校长;这在当时全国都很有影响力,美国纽约时报也有报导。那时候,可以说是赣州教育史上的鼎盛时期。
    解放初期,为求自保,正气中学和女中合并到了赣一中,由老教育家钟兆麟担任校长,原女子中学校长,有名的女教育家熊淑媛则为生物教研室主任。有不少前朝留下来的官员,文人,罪过不大,却颇有文化知识,又兼有才华能力,新政府不好处置,很是头疼。后来有人出主意,把他们都打发去学校里教书算了。于是,赣州的教育界里一时收留了许多民国人物。这些人,知道政治上已无前途,就潜心教学,专心为国家培养人才。但也正因为如此,新政府对教育界很不放心,每次运动,教育界都是重点清查整顿对象。
    在这样的环境里,爸爸发现自己并不是异类。他的恩师对他说:“你不要背什么包袱。大家都差不多。老师里出身不好的不少。你看,王学绪老师,以前是三青团中央委员,后来又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她丈夫则是国民党中将。他们倆夫妇,现在不也在中学教书吗?蒋经国的秘书袁清夷,也在教书。” 刚开始教课时,爸爸没地方住,这位恩师就让爸爸住在他的宿舍里,还手把手地指点爸爸如何教好课。有人质疑说,爸爸只是高中毕业,怎么可以去教高中?这位恩师回答说,“江少华的聪明学问,是北大清华交大的料。他难道还会教不了高中吗?”  别人也就不说话了。可惜这位恩师几年后就去世了。他对爸爸的恩情,令人永世难忘!
    在三中当了一年的辅导老师后,爸爸又被当时在虎岗的赣州师范学校的石大洐校长调去,当上了正式老师。这就更有挑战性了。一个高中毕业生,居然教起中专的物理和数学来了。石校长为人谦和,礼贤下士,爸爸到的时候,他亲自去接,还替爸爸把行李挑到宿舍门口。爸爸心存感激,就暗暗下决心要不辜负他和恩师的知遇之恩。对于教课,爸爸是下个真功夫的,他一有空就琢磨怎样把抽象的概念讲得更生动形象些,让学生们喜欢上物理数学。他本来就精通初等数学和物理,兼文采飞扬,口才又好,讲起课来,真是妙趣横生,口若悬河,大受学生欢迎。石校长大喜,觉得没看错人。几十年后,爸爸所教的两个师范班级学生,大都成为了赣州教育界的骨干。
    六二年是三年困难时期最艰苦的时候。学校里也不得不精简,师范学校的规模也大大减少,不少老师都精简回去了农村。爸爸因为工作特别努力认真,就被留下来了。这时,赣州六中却缺老师。爸爸就调去了坐落于郁孤台下的六中教课了。那时,母亲罗莲英正好在六中读初中,爸爸还给她上过课。
    我曾问妈妈,“你第一次看到爸爸,爸爸是什么样子?”妈妈笑着说,爸爸头戴一顶大斗笠,身穿一件土布衣服,脚穿一双草鞋,完全就像一个乡下人。但一讲起课来,就神采飞扬,充满着自信,完全变了个人。我又问爸爸,第一次见到妈妈是什么印象。爸爸笑而不答。我追问他,他才说,“亭亭玉立,仿佛菡萏(指含苞欲放的莲花)。”。 看来他们在那时,彼此就有很好的印象了。
    爸爸在六中教书时,太婆有一天进城来看孙子。爸爸把老人带到章江餐厅吃饭,然后给她买了两个叫“牛舌头”的点心。见老人吃的开心,爸爸又买了好几个,让老人慢慢吃。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食物短缺,价钱昂贵,爸爸一个月的工资一下子就这么花完了。但看见老人家这么高兴,爸爸也欣慰地笑了起来。

李政道在赣州

赣州正气中学

儿童新村

父亲在赣州师范学校。前排右三。他当时是班主任兼物理数学老师。

赣州文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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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有田的时代总归还是有点保障的:) -julie116- 给 julie116 发送悄悄话 julie116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11/2021 postreply 18: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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