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蔻梁 旅行作家、原南方都市报城市杂志中心首席编辑。作品包括《辞职去旅行》《如果你在就好了》等。
在中东，做一个臭脸的旅行者2014-10-15 18:26:47 15 人评论 3938 人阅读 -->
我本无意去讨论中东国家他们自己的女性问题，但身为一个女性，到了中东，难免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女性问题”这个陷阱里。又因为短短的旅途实在不可能遭遇女性在这些国家里要面对的教育，家庭，就业等权利争议，所以女性问题，在这里，被简写成“性问题”。
直到抵达土耳其东部才最终明白，这些年来在中东国家里惹上的那一身骚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一直以来都在逻辑错位——我的逻辑和他们的逻辑，就像一个肢体失调的人那两只无法合拍的只巴掌，一直在胸前乱晃。You say 吐梅头，I say 吐妈头，歌儿都是这么唱的。
马尔丁，土耳其东南部一个很小的城市，接近叙利亚。我在那儿度过了近10天，每天看着新闻里的叙利亚乒乒乓乓打枪，军人在路上反复巡逻。
这是个民风相当保守的小城——事实上整个土耳其东部都处于这种状态，对妇女的荣誉谋杀依然被看做是正常和正当的行为。我一直觉得那些都是电影里的戏剧冲突，是生活中的特例。所以从抵达的第一天开始就犯了大错。
在一个叫做卡尔斯的地方抵达土耳其东部，第一天就被机场弄丢了行李。气温很低，冷得嗖嗖直抖。但一只好奇的猫当然不会好好地待在旅馆里，借了旅馆经理的男士西装外套，盖在身上那件大圆领T恤外头，大摇大摆地在城市夜色里穿行去了。
那个晚上我几乎是整个小城的目光焦点。
我的逻辑：“这个城市没有女人的吗？怎么街上都是男人？这个城市没有外国人的吗，为什么人人都在看我？”
别人的逻辑：“啊，淫荡的女人，不守妇道的女人，穿着男人的衣服就跑出来了，用石头砸死好还是按倒在地好？”
在这样的目光里过了几天，我去爬卡尔斯城堡，城堡脚下有个中年男人，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然后提出带我一起爬上去看卡尔斯城堡。他脸上始终保持着不苟言笑的表情，那一动不动的胡子替主人宣示了他的正派。
哎呀，当地人们多么淳朴热情，多么好客，多么友善。于是，我露出了至少10颗牙齿的笑容，欢天喜地地觉得自己得了个免费导游，还想了好多问题要问他呢。
对方只是一言不发背着手往前走。走到半山腰处作势来扶我，分明是个平路，扶什么呢？我婉拒，他便开始用强，揪着我的胳膊往无人草丛里拉，正派的胡子耸动着，往我的脸上凑。
一股愤怒直冲头顶，我抡起相机就往对方脑袋上砸过去。并且使用了我唯一懂的一句阿拉伯语：“你的真主会狠狠惩罚你的！”
我的逻辑：你个王八蛋你好好的不淳朴热情友善好客，你来耍流氓？！
别人的逻辑：你个荡妇你都答应跟我上来了，好好的不让老子爽一发，你翻脸不认人就来砸老子？
对方边退边嘀咕，边退边嘀咕。我边走边哭，边走边哭。
从城堡事件开始，这一路，从卡尔斯到马尔丁这大半个月里，我接受到了无穷无尽的性暗示——当然，有些我是现在才明白它其实是个性暗示，在当时，我还以为是淳朴热情好客呢。比方说：
“你一个人出来旅行啊？”（你这么不守妇道我可以跟你搞一搞咯。）
“你家里人放心你一个人出来旅行吗？”(女人自己出门就是为了搞一搞嘛。)
“你男朋友怎么不一起来？”（你就是想背着男朋友搞一搞吧。）
“你觉得土耳其人好不好？”（觉得好就搞一搞啊。）
“我很喜欢中国。”（所以我想和你搞一搞啊。）
“你好。”（你回应了我就是答应跟我搞一搞呗。）
“我推荐一个旅馆给你吧。”（然后我们一起搞一搞。）
“这是我的电话。”（等一下你打电话给我出来搞一搞。）
我筋疲力尽，歇斯底里，拉着在马尔丁的那个精品酒店里认识的酒店经理欧鲁桑问：“求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我是看起来轻浮放荡人人都可以勾搭一下吗？”
欧鲁桑来自土耳其西部，和大部分来自西部的土耳其人一样，非常欧化。他在东部经历了半年的折磨之后，终于明白了自己国家另外一个地区的人原来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抽了口烟，说：“来，蔻蔻，我告诉你这里的人的思维逻辑是什么。现在，你对我笑一下，就是那种你平时见到陌生人打招呼的那种笑法。”
于是我摆了个连鱼尾纹都不会摺出来的假笑给他。这个笑容，我原以为只要是地球星人都会解读为：“今天天气呵呵呵，麻烦借过。”
“OK，你喜欢我。”欧鲁桑轻佻地地喷了口烟到我脸上。
“啥！！！！”
“这就是这里的男人，或者说，大部分依旧比较保守的阿拉伯国家的男人的思维模式：你是陌生女人，你对我笑，就是喜欢我，就可以上。你不让上，就是挑逗，就是假正经，就可以揍。”
“啥！！！！！”
“别啥了，我刚来的时候，还因为28岁了都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所以被判定为不正经的人，租不到房子住。现在我在跟你说话，无数眼睛就在背后看着我和你，觉得我和你肯定要搞一搞。普遍会认为我是被西化的土耳其坏年轻人，你是来自国外的坏女人，就这样。”
“所以在公共车站里那个老头儿请我喝茶然后留电话的意思??”
“是想和你搞一搞。”
“他至少有60岁好不好！”
“你小看他们了。”
欧鲁桑给了我最中肯的建议：总之，你一个单身女人在中东国家旅行，这种行为在男人眼里本身就是不恰当的，是几乎等同于放荡的。你要避免的是和他们的任何交道，非要交谈不可的话，保持礼貌就行了，不必友善，别笑。你见哪个阿拉伯妇女没事儿对男人笑来着。
当然，一度，我以为保守的地区才这样解读女性。阿联酋是什么地方啊，是公共海滩上可以穿比基尼的地方——要知道其它穆斯林妇女的游泳衣比潜水服还保守，潜水服至少可以显露曲线，她们的游泳衣可跟消防队员的制服差不多。
我非常迷恋起迪拜地铁的女性专用车厢。
身处其中之后，有种潜水到极限之后冲出水面时候自由呼吸的感觉。想想，无论车厢里再拥挤，都是香香的姑娘，头发香，香水香，衣服香。她们挤着你也觉得好安全，她们碰着你也觉得好安全，她们盯着你看——事实上她们才不会——也觉得好安全。你可以在拥挤的地铁里用各种你觉得舒服的姿势站着或者坐着，而不需要双手围抱在胸前，也不必时刻警惕喷在你后脖子上的那个有着大蒜芝士味的呼吸到底是否别有用心。
这种女性的特权并不只体现在地铁上。
我于清早到达迪拜公车总站，买票去阿布扎比。那个售票亭面前已经排了二十几个男人。他们见我来，一致伸手指向自己左边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那个位置的尽头是一块玻璃，玻璃上写着“女士专窗”。可它是一块玻璃。隔着玻璃，能看到售票员在忙碌地给男士们服务。
我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近视眼。走近一看，女士专窗依然是一块玻璃。而排在男性队伍里那第一个人很自觉地往后让了一个空隙，示意我伸着细细的胳膊，从护栏这边把钱塞到属于他们的那个窗口里去。即便在提倡女士优先的欧洲国家里，我也没觉得自己的Y染色体有那么理直气壮过。
上了大巴，前几排是女性专座。男人上车都得自觉往后坐，女性坐满了前排，可以往后挪，但若非车上真没有位置了，一个体面的男人是不能坐到陌生女士身边那个位置上的。同行的老妈直夸：真尊重女性，真保护女性。
于是想起伊朗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讲究。
在从德黑兰去伊斯法罕的路上，大巴很空旷，我放着女性专座不坐，依照习惯选了个中间的位置（ 叮！）。
有个男士和我我平排，但在过道那边。路程过半的时候，开始和我说话，介绍伊斯法罕的一些内容（ 叮！）。
他很文雅，说话声音很小，为了让自己不显得太高傲没礼貌，我拿着旅行书不耻下问地坐到他身边去了（叮叮叮叮叮！）
说完以后，我甜甜地笑着谢谢了他。（叮叮叮叮叮！！！！！）
于是他告诉我他去伊斯法罕是为了去见他的情人，他们可以娶四个老婆，因为波斯男人性功能很不错，如果我有兴趣尝试一下波斯男人的话有以下旅馆可以推荐。（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这时候我应该即刻祭出“你的真主会惩罚你”宝剑，然而好奇心驱动着发问的欲望击败了宝剑：“非婚性行为在伊朗不是违法的吗，警察不抓哦？”
一个女人竟然搭腔性话题，这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男人打蛇随棍上，收不住嘴地大谈伊朗政府如何灭人欲，而伊朗男女又是多么地激情。即便我问完以后就借故弹回自己的座位，也没挡住那男人下车后火热的追随。情人都不要了啊。
我原以为波斯男人跟阿拉伯男人不同。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一个女性旅行者的功课，例如戴一枚假婚戒，例如手机里存点娃娃照片假装自己儿女成群。然而在同一个教义里，一个已婚已育年轻妇女还单身出来旅行，不和老公在一起，也不和儿子在一起，这若非刻意出来搞放荡，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如果是本地人早就可以揍之，看你是个外国人的份上，不揍，搞之总是可以的。
一路反省到了阿布扎比，啊耗资30亿美元的皇宫酒店真豪华。跟老妈到处拍拍照，一回头已经发现她被一个酒店保安拦住。
上前去营救老妈，发现保安只是在提出要求替她拍照。于是我甜甜地笑着感谢了保安。保安这样拍完那样拍，又提出跟我合影。也是礼尚往来呀，啊热情好客的阿布扎比人民，热情好客的阿拉伯保安。
保安四下转了一下，找了一个角落，哪怕从哲学和爱国主义角度考虑，都找不到任何美感，提议：“我们就在这里合影。”
中阿人民友谊当然大于平庸的美景，在哪里合影不是合呢。
老妈举起相机，我清楚地感觉到一只大手摸上了自己的屁股。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墙脚的哲学意义——这绝对是没有任何摄像头能到达的位置。
事情的结果是我把这个保安告上了这家“八星级酒店”的人事部，他有没有被炒掉我还不知道，但突然想起一件旧事：一个伊朗朋友向我解释穆斯林妇女的着装规则，虽然貌似严苛，但其本意是尊重女性。
他说，因为女性的头发、身体曲线、面容都太美，容易让男人产生冲动，对其进行侵犯，这样会玷污家庭荣誉。所以出于对这种美好的保护，没事儿女人就不要出门，即便出门也要通通盖起来。他还说，更重要的是，这样能让女性得到平等的社会地位，她们将是因为她们的心灵和道德得到尊重以及认可，而不是通过美丽的容貌获得一切。
所以在这样的逻辑底下，妇女是怀璧其罪的——你露出那么好看的身体，就会被人摸摸啊，谁叫你不盖起来；你露出那么好看的笑容，就是会招人搞搞啊，谁叫你不低下头。
跟任何一种信仰辩论都是无疾而终的，我想，以后在这些地方旅行，也许真的要做一个臭脸的旅行者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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