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满院的青绿，突然一阵揪心的疼。
爸爸，女儿开始种花，你却看不见了。
这么大的园子，要是你还在的话，该种多少的花，多少的草。
我可怜的花们也都可以活了......
......
爸爸年轻时脾气非常暴烈，我们稍有错失就会召来严厉的责骂。我们姐弟都很怕他，做错事后等待惩罚的时刻就更是胆战心惊，恐惧难捱。我因为身体不好已算是受到优待，但被敲打的回忆还是有很多很多。
有一次家里有线广播里唱“北风吹”，激动之下，我一边大声招呼弟妹们不要闹，一边顾自贴到大喇叭下听朱逢博唱歌，听着听着就跟着唱起来。爸爸啪一声关掉喇叭，把我拉到屋中央站著，上纲上线地教训说，你让大家不要闹，你自己一个人闹。这家是你一个人的吗？以后到社会上，你以为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我童年时有个伙伴叫梅，我们彼此很要好，有一段时间梅的长辫子却让我妒忌得不得了。有天晚上做梦，梦见和梅一起看电影，我在黑暗掩护下用剪刀把梅的辫子偷偷地一刀剪掉了。第二天起床后，梦里的情形仍很清晰，按捺不住就和妹妹分享。不想爸在背后听见，说你这个人啥子思想，连睡觉都在想剪人家的辫子。我说梦里的事又不是真的，与我没有关系。爸说你自己做的梦，当然与你有关系，日有所思夜才会有所梦。可我的情形恰恰相反，我真的是先有了梦，以后才有了剪头发的念头，并且几个礼拜都萦绕不去。
我们家有很长时间住在妈妈的单位里。一次放学后在院子里玩，爸从外面回来，问妈下班没有，我说不知道。又问饭做了没有，我说也不知道。再问菜洗了没有，我还是一句不知道。话音未落一记重重的耳光就刮到了脸上。这件事我记忆清晰的部分就是这些。
多年以后，爸爸主动谈起，我才知道另外一些细节。爸那天在外面遇到不愉快，本来就窝火，回来见我懵里懵懂一问三不知，气更不打一处来，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打过之后本已感到后悔，但看我倔头倔脑不知认错的样子，气又冒了上来：“你一天到晚脑子里究竟在想些啥子事？该知道的一样不懂，稀奇古怪的念头到是装了一脑袋。”爸回忆那天反反复复逼我认错，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一丝害怕都看不出。正担心我是不是已被打傻时，我却冷不防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老师昨天讲“迅雷不及掩耳”，没有懂，现在觉得懂了。爸说他当时真是哭笑不得。
几个子女中，我是让家人操心最多的一个，但爸说我也给了他许多的安慰和快乐。爸发火的时候，弟妹都会赶紧认错。我也会认，却往往只有半截：知道错，但不知道哪里错。爸说我们姐弟当中，一边吓得发抖，一边还敢顶嘴的，我是唯一的一个。
高中时文理科分班，我说想学文，爸却坚决反对，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选择好职业，整天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些不痛不痒的事。爸爸最心仪的职业有两个，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教师。爸晚年常说，做点真正对别人有点帮助的事，一辈子下来才会有点想头。
爸虽反对我学文，却鼓励我多写。说我身体这样差，性格这样内向，脾气又这样倔，要是再不会哭不会写，脑子肯定会憋出毛病。也的确如此，对我来讲，说话要受太多因素的影响，自己的情绪，对方的态度，甚至周围的环境。而写字无疑是一种享受，单纯惬意得多，不过是内心感受的一种自然宣泄而已。因为身体和个性的原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写字曾是我表达自己，沟通外界的唯一的渠道和工具。
成年以后，我是我们姐弟当中与爸爸相处时间最少的一个，但我相信我也是走进爸爸内心最深的一个。爸爸去世后，最初的悼词是由一个与爸爸私交很好的晚辈写的。与一般常见的官方悼词相比，应该说已经非常有人情味。但我总觉得那还不是真正的爸爸，或者说不是我心目中的爸爸。我那时已经不能起床，却仍然硬撑着一字一顿写完那篇一字一泪的悼文。想到与爸爸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几次哭到气绝。在当时，那几页薄薄的纸片是我唯一可以给爸爸的东西。
爸一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对妈妈的感情。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父母有任何亲热的举动，也从没听到爸对妈说过任何甜蜜的话语。爸爸到晚年，脾气越来越好，对我们也越来越一团和气。容许我们出错(除了弟弟)，为妹妹的出嫁不舍。但就是在那样的时候，爸也只是在家人面前说过一句：妈妈这辈子，不容易。
在我的眼光里，父母的感情世界与我所憧憬的爱情相去甚远。父母的婚姻里究竟有没有爱情，这个问题曾困扰我很长时间。妈曾多次说，她一辈子和爸爸吵架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每次吵架后看爸爸闷闷不乐只顾往嘴里扒饭的样子就于心不忍，所以不管对错每次都是她主动说和。“他那么瘦，别人还以为我咋个他了呢。我是让他一点。哪象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一会儿好得黏黏乎乎，一会儿又吵架过孽。实在是看不贯得很。”
我在想，如果爱情只是花前月下，他们的确没有。但如果爱情是宽容忍耐，是不弃不离，是相濡以沫固守一生，那他们就是。
从十六岁离家去上海念大学，每一次离家与爸爸告别的时候，爸爸总是同样的一句话：担心你，担心你得很！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不曾说过爱我，在他厚厚的来信中同样找不出这个字眼。对此我曾经非常地遗憾过。但在爸爸离去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爸爸那一声声的担心你，才明白自己早已能够读懂那其中载不动的情意……
爸爸，女儿开始种花，你却看不见了。
这么大的园子，要是你还在的话，该种多少的花，多少的草。
我可怜的花们也都可以活了......
......
爸爸年轻时脾气非常暴烈，我们稍有错失就会召来严厉的责骂。我们姐弟都很怕他，做错事后等待惩罚的时刻就更是胆战心惊，恐惧难捱。我因为身体不好已算是受到优待，但被敲打的回忆还是有很多很多。
有一次家里有线广播里唱“北风吹”，激动之下，我一边大声招呼弟妹们不要闹，一边顾自贴到大喇叭下听朱逢博唱歌，听着听着就跟着唱起来。爸爸啪一声关掉喇叭，把我拉到屋中央站著，上纲上线地教训说，你让大家不要闹，你自己一个人闹。这家是你一个人的吗？以后到社会上，你以为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我童年时有个伙伴叫梅，我们彼此很要好，有一段时间梅的长辫子却让我妒忌得不得了。有天晚上做梦，梦见和梅一起看电影，我在黑暗掩护下用剪刀把梅的辫子偷偷地一刀剪掉了。第二天起床后，梦里的情形仍很清晰，按捺不住就和妹妹分享。不想爸在背后听见，说你这个人啥子思想，连睡觉都在想剪人家的辫子。我说梦里的事又不是真的，与我没有关系。爸说你自己做的梦，当然与你有关系，日有所思夜才会有所梦。可我的情形恰恰相反，我真的是先有了梦，以后才有了剪头发的念头，并且几个礼拜都萦绕不去。
我们家有很长时间住在妈妈的单位里。一次放学后在院子里玩，爸从外面回来，问妈下班没有，我说不知道。又问饭做了没有，我说也不知道。再问菜洗了没有，我还是一句不知道。话音未落一记重重的耳光就刮到了脸上。这件事我记忆清晰的部分就是这些。
多年以后，爸爸主动谈起，我才知道另外一些细节。爸那天在外面遇到不愉快，本来就窝火，回来见我懵里懵懂一问三不知，气更不打一处来，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打过之后本已感到后悔，但看我倔头倔脑不知认错的样子，气又冒了上来：“你一天到晚脑子里究竟在想些啥子事？该知道的一样不懂，稀奇古怪的念头到是装了一脑袋。”爸回忆那天反反复复逼我认错，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一丝害怕都看不出。正担心我是不是已被打傻时，我却冷不防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老师昨天讲“迅雷不及掩耳”，没有懂，现在觉得懂了。爸说他当时真是哭笑不得。
几个子女中，我是让家人操心最多的一个，但爸说我也给了他许多的安慰和快乐。爸发火的时候，弟妹都会赶紧认错。我也会认，却往往只有半截：知道错，但不知道哪里错。爸说我们姐弟当中，一边吓得发抖，一边还敢顶嘴的，我是唯一的一个。
高中时文理科分班，我说想学文，爸却坚决反对，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选择好职业，整天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些不痛不痒的事。爸爸最心仪的职业有两个，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教师。爸晚年常说，做点真正对别人有点帮助的事，一辈子下来才会有点想头。
爸虽反对我学文，却鼓励我多写。说我身体这样差，性格这样内向，脾气又这样倔，要是再不会哭不会写，脑子肯定会憋出毛病。也的确如此，对我来讲，说话要受太多因素的影响，自己的情绪，对方的态度，甚至周围的环境。而写字无疑是一种享受，单纯惬意得多，不过是内心感受的一种自然宣泄而已。因为身体和个性的原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写字曾是我表达自己，沟通外界的唯一的渠道和工具。
成年以后，我是我们姐弟当中与爸爸相处时间最少的一个，但我相信我也是走进爸爸内心最深的一个。爸爸去世后，最初的悼词是由一个与爸爸私交很好的晚辈写的。与一般常见的官方悼词相比，应该说已经非常有人情味。但我总觉得那还不是真正的爸爸，或者说不是我心目中的爸爸。我那时已经不能起床，却仍然硬撑着一字一顿写完那篇一字一泪的悼文。想到与爸爸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几次哭到气绝。在当时，那几页薄薄的纸片是我唯一可以给爸爸的东西。
爸一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对妈妈的感情。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父母有任何亲热的举动，也从没听到爸对妈说过任何甜蜜的话语。爸爸到晚年，脾气越来越好，对我们也越来越一团和气。容许我们出错(除了弟弟)，为妹妹的出嫁不舍。但就是在那样的时候，爸也只是在家人面前说过一句：妈妈这辈子，不容易。
在我的眼光里，父母的感情世界与我所憧憬的爱情相去甚远。父母的婚姻里究竟有没有爱情，这个问题曾困扰我很长时间。妈曾多次说，她一辈子和爸爸吵架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每次吵架后看爸爸闷闷不乐只顾往嘴里扒饭的样子就于心不忍，所以不管对错每次都是她主动说和。“他那么瘦，别人还以为我咋个他了呢。我是让他一点。哪象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一会儿好得黏黏乎乎，一会儿又吵架过孽。实在是看不贯得很。”
我在想，如果爱情只是花前月下，他们的确没有。但如果爱情是宽容忍耐，是不弃不离，是相濡以沫固守一生，那他们就是。
从十六岁离家去上海念大学，每一次离家与爸爸告别的时候，爸爸总是同样的一句话：担心你，担心你得很！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不曾说过爱我，在他厚厚的来信中同样找不出这个字眼。对此我曾经非常地遗憾过。但在爸爸离去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爸爸那一声声的担心你，才明白自己早已能够读懂那其中载不动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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