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赵熙之---- (36 - 42)

回答: 《半子》 作者:赵熙之---- (30 - 35)彭小仙2016-01-24 17:59:49

第36章 三六梦浮桥

  许稷做了个长梦。

    行至浮桥,再回头,彼岸空荡荡。

    醒来的过程痛苦又漫长,浓烟熏坏了她的嗓子,腿也无法动弹,费力睁开眼,却见王夫南坐在榻旁。

    她马上闭了眼,勺子却喂到了唇边。

    “喝口水再睡。”

    是王夫南的声音没错。

    许稷很累,但温顺张开了嘴。勺子倾得很有分寸,不会让许稷呛着,也不会太磨蹭。

    饮完这口水,她才又得了些力气,复睁开眼看向榻旁的王夫南。王夫南忽探过手去轻按她颈侧,大大方方道:“脉搏很好,不过你的腿折了,需卧床休养。”

    许稷仍看着他,张了张口,喉咙却疼得无法说话。

    王夫南伸指按住她的唇:“我知你想问甚么。”又收回手从从容容道:“千缨已救了回来,无甚大碍,目前正睡着;那些家伙点了油坊想趁乱逃逸,但你的兵却堵死了出口,一个不少全部落网;城门还未开,但神策军正在驻地好好休息,不急于这一时。”

    “至于你身上的衣服怎么换的——”他一本正经说,“是我动的手。”

    说完这句他仍一脸坦荡:“你衣服烧坏了必须换,而这里知你身份的仅有我与千缨,千缨昏迷,我唯有代劳,请你理解。”

    许稷就算想说甚么也没法说,就任由他一张灿烂的脸在眼前晃。他那样悠闲坐着,身上套着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旧袍子,袖子短了一截,手腕露出来,姿态从容,完全没有被这不合身与陈旧所影响,还是那风华正茂的模样。

    真好啊,许稷想。

    她想动动腿,却疼得根本挪动不了,最终皱眉放弃。

    “想换个姿势睡?”王夫南起身,手探进被窝中帮忙。

    “不。”许稷艰难吐出这个字,王夫南探进去的手却已触到了一丝微妙的湿热感。

    他先是蹙眉,后收回手,待低头看清指腹上那一抹可疑血色,便焦急掀开被子去查看她腿上的伤。

    然伤口安好,并未再度渗血。

    “哪来的血?”他皱着眉自言自语,许稷却是费力撑臂半坐了起来。

    白衫子上一片血迹令人心惊,而她隐约察觉到了腹痛。

    “经血?”王夫南极迅速地反应过来,表现却很平淡。

    他面上这样镇定,内里却烧得慌。不尴尬都是假话,但他不在意,索性直爽地看向许稷:“你来月信了,需要帮忙吗?”

    许稷的脸色变了又变,恨不能将他赶出去。

    王夫南当她是在表达尴尬,却不知这是初潮。

    恰这时,千缨的声音乍然响起来:“三郎!三郎你在里面吗?”她声音也是哑哑的,音量却不低,隔着门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几乎是飞一般地冲了进来,毫无理智地扑到床前:“三郎你怎样了?!”说着手摸到那绑着木片的腿:“腿怎么了?”再看到血:“怎会有这么多血!”

    一惊一乍间,许稷抬手按住了她脑袋,要稳住她急躁躁的情绪。

    她头发衣服全乱糟糟的,一看便是刚醒来。许稷动了动嘴,以口形告诉她:“没甚么事。”

    “这还没有甚么事哪!你为了救我也不必要这么拼哪!”千缨很沮丧,“还不如放任我死掉算了……”

    “说甚么胡话,让开。”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王夫南乍然开口,径直走了过来,俯身就要将许稷抱起来。

    “你做甚!”千缨急急挡。

    王夫南余光瞥一眼褥子上那血迹:“有嘀嘀咕咕的工夫不如将褥子换掉。”言罢不由分说抱起许稷:“她来月信了,麻烦你去准备些必要的东西。”

    “月信!”千缨再度丧失理智,手足无措原地转了两圈,抬头盯住王夫南一时间不知说甚么。乍然回神,她惊道:“你——你怎知道那是月信?!莫非你——”她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耳中嗡嗡直响,天哪王夫南竟知道许稷是女儿身了!

    她只觉一阵胸闷,仿佛下一瞬就要急晕过去,但最终还是拽回了飞奔到悬崖边的理智,定定神威胁王夫南道:“你倘若敢乱说我就放蛇咬你。”

    王夫南皱眉道:“别啰嗦快干活。”

    千缨深吸一口气,速扯下床上的脏褥子,飞奔至柜前扒拉出新褥子来麻利铺好,扭头对王夫南吼:“快放她下来!”

    “干净衣裳呢?必要的东西呢?这样放回去,褥子上又都是血,你脑子去哪儿了?”王夫南与千缨说话粗暴又直接,千缨讨厌他简直讨厌到发狂,她咬咬牙:“换衣裳关你甚么事!你将她放那胡床上,滚蛋!”

    两人势要打起来,许稷想劝架却出不了声,况腹痛一阵阵,她实在没多余精力去管这两位之间的矛盾。

    “怎么不关我事?她身上穿的这件便是我替她换的。”

    千缨闻言捶胸顿足,“我要死了”,她丧失理智地想。

    王夫南见她下一瞬可能就要炸成碎片,很识趣地将许稷放在胡床上,只身退了出去。他一出门,千缨便失控地嚎啕起来,泪眼对许稷:“我就说过他本质是很坏的……呜呜呜。”

    许稷什么话也无法说,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而千缨见许稷太可怜,只好抹了抹眼泪闷声不吭去给她拿必要的东西。

    门外的王夫南听里面哭声暂歇,这才迈开脚步离开了许宅,径直往公廨去。

    ——*——*——*——*——

    日头露了脸,阳光虽惨淡,却仍有那么一点点温度。

    王夫南坐在陈珦公房中,捋起袖子来默不做声将肘上及腿上的破皮撕掉,又勾过药膏盒子,蘸了些抹在伤处,末了熟练拿布带包好,抬首恰看见走进来的陈珦。

    陈珦拿了新衣裳来:“我的衣裳你穿都太短了,这是问我妻兄借的。”说着往案前一放,探头瞥瞥他的伤:“你没大碍吧?”

    “能有什么大碍。”王夫南放下袖子,轻描淡写伸手翻了翻那衣裳:“若我有换洗衣物,绝不穿人穿过的。”

    “不用嫌弃啦,我妻兄是郎中,极爱干净,何况这衣裳是刚做的还没穿过。”陈珦说完话锋陡转,“明府如何了?”

    “就那样,腿折了,不养上数月好不了。”他说着顿了顿,“你去寻个手艺好的木匠,做个轮椅给他,他那性子总不可能一直卧床。”

    “十七郎所想真是周到。”陈珦赞道,又想起先前他寄来那信,遂发感慨:“十七郎对这位从妹夫倒很是在意,是以前有甚么过命交情吗?”

    “算是吧。”王夫南敷衍回道。

    这时吏佐祝暨忽冲了进来,手中端了一碗红褐色的汤药:“少府,姜汤好了!”

    陈珦接过那姜汤递去:“这么冷的天,淋了那么多水,又火场里走过,会受凉的,十七郎喝一碗吧。”

    王夫南说话已带些鼻音,大约已经受凉,但还是端过碗,一饮而尽:“多谢。”

    日光蹑足往西行,公房内火盆温度恰好,陈珦不急不忙与王夫南说着这一年来的事,王夫南便只沉默听着,也不插话。

    陈珦口中的许稷,是他认识之外的许稷,但他也不觉得意外。

    她目的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官。这一点,已十分难得。

    黄昏悄然走近,公房内一片晦暗。陈珦点油灯时,王夫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告辞。

    陈珦亦跟着起身,送他出门。

    出了房门,王夫南却示意他不用再送,陈珦便停在原地,看那身影孤单单走出了公廨堂屋,走进暮色中寂静的庭院,越来越远。

    仍旧是日复一日的落寞与无所谓,外人眼中所看到的光彩,又有几分是真正的王十七郎呢?

    ——*——*——*——*——

    另一边,因许稷说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千缨为此而急得团团转,在后厨待了近一个时辰,也没想好要给她做什么吃。

    初潮对于许稷而言,是无休无止翻天覆地的痛,痛到后来只剩麻木,终于摊手舒眉接受,呼吸也平静下来。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有人于黯光中走进来。

    许稷偏头,认出那身形。

    王夫南在榻边坐下来,熟练地伸手去探她额头,一层冷汗,连周边头发也湿透。

    一定很难受罢?

    但她也没有皱眉。

    他忽然俯身,许稷骤然闭眼,只觉他额头贴上自己额头,那一霎便察觉到了烫意。

    他烧得很厉害。

    “听副将说你前后两次进了火场,可有碍?”她开口,声音虽低哑,却终于说出了完整的句子。

    “没甚么事。”他很自然地贴近她,闭眼安静地说。

    许稷没有多余力气推开他,就随他去。

    他说“没什么事”时,她分明已嗅到他身上药味。

    她仍低哑开口:“你很累吗?”

    他带着浓浓鼻音回道:“恩,是有些累。”因头脑太沉,他甚至放弃了用手肘支撑,上身沉下去,头埋进她肩窝,求索那微弱的托慰与温暖,用来安放数月以来的疲惫。

    许稷没有出声,睁开眼便可见床帐上的隐暗纹路,自成体系地交错覆叠,却莫名其妙地好看。

    被沉甸甸的身体压着,她能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

    他与千缨一样炽烈,掏心挖肺的本事甚至更高一筹。

    可那心太烫太真,许稷不敢去接。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V:三郎别怕!我马上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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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三七三镇分

  夜幕沉沉覆下,房中未掌灯,一片阒寂晦暗中,呼吸声交织,彼此各沉梦境,无人说话。

    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至门口,那人调皮抬脚轻踹开房门,又腾出一只手来将门关上,摸着黑走到案前将食盘放下,小心翼翼地掌起了灯。

    一星火苗瞬时窜了起来,室内终于有了光亮。千缨复端起食盘,扭头看向床榻处,看清后陡然睁大眼,惊道:“甚么人!”她霍地放下手中食盘冲过去,揪住那人衣裳就将其拽起来。

    王夫南一张脸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睛却还是闭着,似完全不知状况。千缨一手揪住他衣裳,一手狠捏住他耳朵:“你在做甚么哦!为甚要压着我家三郎?!”

    她下手略狠,王夫南疼得咬牙皱眉,睁开一只眼来看向她,鼻音重重咕哝道:“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不知道!?”千缨咬牙捏紧那耳朵,“你的腿自己长了脑子带你过来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她拧住他耳朵令他朝床里边看:“你方才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她忿忿说着,那边许稷也是睁开了眼,哑着声问:“怎么了?”

    “三郎你醒啦?”千缨倏忽变了脸色,松开拧着王夫南耳朵的手,忙退到案旁,将食盘端来:“我给你熬了些瑶柱粥,吃起来也不至于乏味,你喝完再睡。”

    说着便挤开王夫南自己在榻旁坐下,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就要喂给许稷吃。

    许稷本不想劳她,但又怕她没事做会同王夫南掐起架来,遂依着她心意,撑臂半坐起来容她喂。

    千缨很周到地喂她吃完,又贴心问:“还疼得厉害吗?可是好些了?”

    “好多了。”许稷说着咳嗽。

    千缨蹙眉:“你不会也受风寒了罢?”她说着扭头,盯住王夫南,眼神里杀气满满,似是在责骂“受了风寒不该避人吗?看你做的好事!”

    王夫南却忽略她神色,反看向她手中空碗,道:“没有我的份吗?”

    “鬼才留你的份!”千缨又瞪一眼,霍地将碗勺往旁边一搁,起身扶许稷躺下,倏忽拽起王夫南:“出来!”

    王夫南头重脚轻地被她拎出门,千缨霍地将门锁上,再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厨舍去了。

    高密城冬天极冷,白天惨淡的日光一旦西逝,晚上便只剩冷飕飕的风。夜幕压下来,好似近在眼前,沉甸甸的云里应是蓄满雨雪。

    王夫南被这冷风吹得清醒了些,抬手探探自己的额头,却烫得要命。

    他在这不大不小的宅子里踱步逛了会儿,最终推开一间客房的门,进去后倒头就睡。

    庶仆从外面路过,竟是有些可怜他。

    千缨回到厨舍潦草吃了晚饭,百无聊赖挑了挑灯,庶仆妻在一旁无意说道:“昨晚上明府与夫人那模样,真是吓死人了。还有那王郎君,浑身*的,看着都冷。所幸都没有甚么大事哪。”

    “哦。”千缨甚是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她不是不知自己及许稷的命都是由十七郎所救,但她与王夫南乃是宿敌,自然也不肯轻易低下头来道声谢。

    横亘在心中的矛盾始终无法化解,千缨皱眉望着那盏灯发呆。

    待外面报更声响起,庶仆妻要离开时,犹豫了许久的千缨忽喊住她,随后起身走到炉前,将小锅里剩的粥倒进碗里,搁在食盘上,同庶仆妻道:“给王郎君送去,问起来就说是吃到最后没人要吃了,倒了也浪费。”

    庶仆妻看出几分端倪,连连点头,可刚要去接,千缨却又端过那碗将粥里面的贝肉挖出来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忿忿嚼了嚼。

    庶仆妻看着觉得有趣,眯了眼微笑,接过碗说:“如此倒真像是吃剩下的了。”她亦是出生于多子女的家庭,兄弟姊妹之间的相处有时便是如此别别扭扭,讨厌时想掐死对方,但往往又都狠不下心,而即便心软,也总是要存留一份面子,不肯轻易服软。

    庶仆妻端着那碗粥出了厨舍,千缨则将那鲜美贝肉咀嚼个透,最后咽进胃腹,抬起头,见外面竟下起了雪。

    细细碎碎的,与长安的雪差了许多。

    这一年,就快这样过去了啊。

    而王夫南也是被冻醒,起来翻找被子,恰闻得庶仆妻敲门声。打开门,庶仆妻递上粥,原封不动将千缨的话转述,末了抬头迅速看了眼这位贵公子的神情,笑着退了出去。

    都当自己是心冷绝情辈,却偏偏都是热心肠哪。这样的人,彼此又如何恨得起来呢?

    她打算替贵公子关上客房门时,对方却说:“不用关。”

    头脑晕乎乎时,见冬夜雪景,似梦似幻,回过神,粥也将凉。

    这一年快走到了头,除了身上多出来的两三处疤痕及手心里额外长出来的茧子,似没太多变化,可分明又变得很不同。

    坐下来将粥慢吞吞吃完,廊外雪已铺了薄薄一层。

    这雪没有下太久,神策军进城那天雪就融得差不多。许稷尽管身体抱恙,却也亲自去迎了神策军。

    那日出门时一众人在她家外面候着,陈珦则是带了木匠连夜赶制的轮椅站在院中等她出来,但却迟迟没动静。

    王氏兄妹因区区“谁将许稷抱出去”这个问题又争执起来。末了千缨横从兄一眼,霍地抱起许稷就往外走,结果看得院中一伙人目瞪口呆,更证实了坊间“许明府惧内”的传闻。

    “啊原来是这样,明府夫人看着柔弱实则力大无穷,明府平日于闺房中大约经常遭致暴打啊!”、“难怪难怪,真是惨哪!”、“惨个屁,这分明是别有趣味的疼爱,将自己夫君抱出来哪!你们家的行吗?”、“嘁……不过是明府长得瘦小罢了,换个大个呢?看夫人还抱不抱得起来!”

    总之,明府在家一定弱势就是了,不管被迫还是自愿。

    因年关至,神策军便在高密度过了这个寒酸但安稳的年。

    六路大军压境淄青,却不动百姓分毫,且格外优待俘虏,以至于各州自举降旗纷纷倒戈,郓州一破,青州使府则如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李斯道终是没过完这年,就失了脑袋。

    淄青叛离朝廷五十余年,至此终于分崩离析。

    朝廷遣派户部侍郎为宣抚使,将原淄青镇一分为三——天平、淄青平卢、泰宁①。

    而许稷所在密州,恰是属于泰宁镇。除密州外,还有沂、海、兖三州划归泰宁管辖。

    淄青一分,各番人事调令便纷至沓来,有某某地节度使调任某某地的,连带着底下将校也是好一番变动;也有朝廷指派的空降下来做观察使的,比如在西征中大获战功的王夫南。

    天平、淄青平卢镇皆设有节度使,偏偏泰宁没有,只设了个观察使。

    所谓观察使,观察处置使也,是军职,负责地方军政。因无旌节②,故地位次于节度使,下属将校比起节度使也要少一些。

    王夫南领观察使同时,并兼泰宁都防御使与都团练使,因品级不够,遂按例借服③,从此脱掉绯衣穿紫袍。

    到这时,已是大昌元年的春天。

    城中百花开,百姓农耕忙。

    来来回回的商户带来番邦或旁州的新奇商品,集市里仍各种拌嘴各番讨价还价;士人们呼朋引伴野外郊游,一坛坛酒便这样倒进了肚腹,化作万千诗作;教坊伶人们念着新词,奏着新乐,纸醉金迷地舞下去。

    而许稷则盯着高密北城那一大块的水泊,思忖着变废为宝建新城的办法。

    她的腿大概落了病根,风雨天总隐隐疼;每月也添了桩烦心事——月信来了真是讨厌哪。

    这日她终于送走了月信,想着去城北看看,却不料一大早便收到消息,说泰宁观察使要来。

    去城北的计划搁浅,许稷只得在县廨中老老实实等着驿所传来的消息。

    至傍晚时分,吏卒来报,说泰宁观察使将至,请高密各县官县吏速至城门处迎接。

    一众人哗啦啦收拾了公廨,飞奔至城门口,列队迎接泰宁观察使的车驾。

    高密主簿弄齐整身上公服,呼口气瞥一眼旁边陈珦,道:“少府你腰带歪了。”

    陈珦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腰带,问他:“至于这样紧张吗?”

    “怎么能不紧张呢,某最怕带兵的人了。”主簿说着又深吸一口气。

    陈珦淡笑:“去年冬天不是已经见过这位观察使了吗?并不可怕啊,主簿实在是怕过头啦。”

    “不不不,那不一样。那时他不过是神策将军,眼□份地位俱是不同,不可轻看也。说起来,他此次来高密,是为了甚么呢?”

    陈珦看着站在另一边的许稷缓缓道:“大约是为了授制书而来吧。为授制书要跑遍四州,也是不容易哪,这是最后一站了吧。”

    “甚么制书?难道军权是又要还给明府了?”

    陈珦微笑不语,未等多时,便闻得车驾马蹄声由远及近,到了跟前。

    车驾停在城门口,王夫南从车上下来,许稷亦是于一众县官中走出来,领头躬身行礼。

    王夫南手持制书行至她面前,按捺住内心起伏,平静开口:“密州高密县县令许稷。”

    “下官在。”

    “接制书。”

    许稷撩袍跪了下去。

    东风正烈,将王夫南的袍角吹起。紫袍兽纹,就在她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许稷:这是跪君不是跪王夫南

    王夫南V:当上级的感觉好棒!!

    ——*——*——*——*——*——*——

    ①天平、淄青平卢、泰宁:郓、曹、濮三州为天平镇,淄、青、齐、登、莱五州仍为淄青平卢镇,沂、海、兖、密四州为泰宁镇。

    ②旌节:古代指使者所持的节,以为凭信。唐制中,节度使赐双旌双节。旌以专赏,节以专杀。

    ③借服:允许低品的官员在某种条件下借穿高品服色,事毕归还。就比如没到三品但是穿三品的紫袍,没到五品穿五品的绯服。

    一般来说,被允许借服的有以下情况:一是军将在战场上立了功,作为赏赐;二是派遣入蕃使,为了提高他们的地位;三是都督或者刺史中的卑品者,允许他们穿绯或紫。

    虽然说要归还,但实际操作中,很多人穿上了就根本不还的,尤其安史之乱之后。(王夫南:我也不打算还了,就这样穿着棒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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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三八赌六博

  制令宣读完毕,王夫南俯身朝许稷伸了手。

    那只手干净,稳当又有力。

    “高密军交给你了。”他平静开口,用于标示军人身份的红色抹额之下,是舒展开来的眉眼。

    “下官定竭力。”许稷有阵子没见他了,此时莫名觉得有几分陌生,遂没抓他的手借力,兀自起了身。

    王夫南收回手站直身体,姿态保持着同僚之间的客套。

    天色将黯,春风微凉,一旁的陈珦开口说:“县廨公厨已略备饮食,恳请大帅赏光。”王夫南闻言颔首,一众人便哗啦啦散开来又回公廨去。

    许稷也要走,王夫南却拽住她,莫名其妙往她手里塞了块饴糖。

    许稷看他一眼,又瞧瞧两边,见无人关注这边,低头瞥了瞥包在外面的糖纸,不禁蹙了眉。

    “先吃一块尝尝味道,还有很多。”王夫南闲步走在她身后,“你阿兄说你爱吃,便做了许多托我带来。另,你阿兄家年初时得了一小儿,你做叔叔了。不,是姑母。”

    许稷回头看他一眼,王夫南脸色却是淡淡:“周围无人才这样讲。”

    许稷不喜欢他拿男女身份说事,但长兄长嫂得子,倒是值得高兴的事。只是许山连封信都不来,倒全说给一个外人,让外人来转述这喜事,令她有些郁闷。

    阿兄那时不还嘲笑过王夫南怕蛇吗,二人关系怎么就突然热络了起来?真是贼怪。

    一干人等到了县廨吃吃喝喝,基本算是开心。这接风洗尘的宴席虽很是一般,但对于清苦惯了的高密县官县吏们而言,已经算是不错的福利。

    许稷是个抠门得很到位的县官,县廨不会克扣口粮,却也不会让人饱暖过头动甚么歪脑筋。总之抠得恰到好处,没法让人说甚么不是。

    因宴席不算太丰盛,几坛酒饮完就差不多告终。

    王夫南自然是往驿所住宿,许稷领着几位县官站在门口送他,客套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就不再挽留。

    见王夫南坐车远去,站在许稷身后的主簿终于松口气:“总算走啦,某可以回家给小儿过生辰了。”

    “主簿快去吧。”许稷说,又看向其他人:“时候不早,诸君都散了吧。”于是除值宿县官县吏,其余人等各自道了别就纷纷散去。

    许稷从县廨出来,径直往家去。

    因提前打过招呼,千缨一早就吃了晚饭,这时正与前来玩乐的陈珦妻赌六博①。

    “姊姊晚些回去没事吗?”

    “今日七郎值宿,在家也是没趣。”陈珦妻掷采移棋,忽然眸色一亮。

    “哎——我的鱼。”千缨见她的枭吃了鱼,又得两筹,而自己明显落了下风,便有些着急。

    陈珦妻却岔开话题,说:“吃了上回那药,你月信可是来了?”

    “诶说到这个,倒是真灵哪。”千缨说着掷采,又问道:“姊姊兄长当真是神医,就是不知有甚么法子可以治三郎的白头发吗?”

    “明府少年白头,确实看着心酸,我寻机会替你问问罢!”

    千缨好一番致谢,却也无所谓输赢了。恰这时,庶仆在外道:“明府回来啦!”千缨霍地起身,惊道:“竟这么早就回来了,姊姊快收起来,若被三郎瞧见要骂的!”

    陈珦妻万没想到许稷禁止千缨赌博,遂手忙脚乱收拾起来。

    许稷到门口时,陈珦妻已将东西都塞进了包袱里。

    可许稷还是瞥见了地上的一根博箸,千缨与陈珦妻也都瞧见了,陈珦妻大叹不好,可许稷却往后退一步,放下了帘子,拱手道:“庶仆未说有客至此,许某唐突了。”

    陈珦妻松口气,趁她低头时将那根博箸塞进包袱,起了身道:“既然明府回来了,奴这就告辞了。”

    许稷退到一旁,陈珦妻拎着包袱往外走,又回头与千缨使了个眼色,便与庶仆一道回去了。

    待陈珦妻走后,许稷重新打起帘子进屋,千缨一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什么都没做。”

    “哦?”

    “你干么这样阴阳怪气哦,好像很怀疑我似的。”千缨将手背在身后,心里有鬼地说。

    许稷不拆穿她,反是走到卧柜前将落灰很久的博具拿了出来。

    千缨惊:“这是做甚么?”

    “赌六博。”

    破天荒了,破天荒了。千缨想,许稷可是素来很反对赌博的。

    “疏胜于堵,既然你这样爱赌,我便教你领会其中门道,懂了门道你便会觉得没甚意思不想玩了。”

    “你简直太坏!我不想知道其中门道!等等——”她惊,“门道?不是靠运气吗?”

    “掷采当然有门道。”

    “你居然——”万万没想到许稷原是个中高手,千缨深觉被骗多年:“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就这件了,这件说完就没了。”许稷张口便是胡话。

    “骗子!”

    她这边刚嚷完,窗子口忽传来一熟悉的声音:“县官赌博,抓现形。”说罢身影闪至门口,撩起帘子长腿一迈,就大方走了进来。

    千缨看清来人瞪圆眼:“你干么到我家来!”

    王夫南道:“驿所无趣,所以到这来,有甚么不对吗?”他二话没说将手中包袱放下,“顺带送东西。”

    许稷瞥一眼那包袱,知里面定是许山托王夫南带来的山货和饴糖,遂道谢接过。

    千缨不高兴,但看在许稷的份上,却抬首对王夫南道:“不若我们来赌一局?”

    许稷让开,由得王夫南与千缨赌六博,自己则卷了册书挨着矮窗读。

    千缨一会儿“可恶”、一会儿又嚷“你的散怎可以从这里走啊不要耍赖啊”、一会儿又扭头“三郎他欺负我”、再一会哀嚎“我的鱼又被吃掉了”,总之永远落于下风。

    连输几局,千缨就要变成穷光蛋。虽赌的不是真钱,但她心中总是忿忿气不过。外面报更声咄咄响,千缨不高兴地扭头看外面,春日夜风已经不冷了,吹进来甚至有些宜人。

    王夫南朝她伸过手,手心朝上。

    千缨说:“做甚?我没有钱!”

    “给你解气。”

    “诶?”千缨想,这是送上来给她打吗?

    她正要动手打,矮窗那边却飘来声音:“千缨别上当。”

    “为甚么?”

    “你打他的手,你也会疼啊。”许稷翻过一页书,心不在焉地提醒说。

    “是哦!”千缨恍然大悟,决定不用手打,遂抓过博箸,朝王夫南手心打过去。王夫南缩也未缩手,任她连打了几下,手心已红,眉头却没皱一下。

    千缨到底不是心肠冷硬之辈,打了几下就收了手,丢掉博箸说:“没劲,不打了。”

    王夫南收回手:“十八娘可是解气了?”

    “才没有呢。”千缨毫无底气地说。

    王夫南又起身出门,拎了一坛酒进来:“请你喝剑南烧春,解气吗?”

    千缨已有一年未喝过烧春,内心斗争一番,最终起身去拿了碗,毫无原则地回说:“有点解气了。”又喊许稷:“三郎也来喝酒哪。”

    “不喝了,你们喝吧。”许稷又翻过去一页书,单手支颐对着灯台继续往下读。

    春风伴酒,香气袭人,读书似也要醉。

    那边兄妹二人难得冰释前嫌地坐在一起饮酒,偶尔拌嘴却也有笑声,春夜温柔得一塌糊涂。

    许稷看书看得走了神,骤然醒来,朝那边看去,却见烛火摇曳,灯苗快燃到底,而那兄妹二人也喝得晕晕乎乎,想必一坛剑南烧春早已见了底。

    她搁下书起身,前去收拾了博具,又将喝得脸发烫脑子发晕的千缨拖起来:“千缨啊,不能再喝了,睡觉吧。”

    千缨迷迷糊糊睁开眼,忽然笑起来,两手抬起,捧住许稷略发凉的脸,含含糊糊道:“三郎啊,那个人很坏的你要当心他。”

    “恩,我知道。”许稷只想着将她带回房,连连应道:“我知道他很坏,但太晚了,回去休息好不好?”

    千缨点点头,将全部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许稷没她那么大力气,吃力扶她回了房,将她安置好后退了出来,又往堂屋去。

    王夫南倚靠门框席地而坐,双眼微阖,呼吸里都带着酒气。

    比起千缨,他醉得似乎要理智得多。

    许稷走到他面前:“大帅该回去了罢。”又改口:“十七郎该回去了罢?”

    对方却恍若未闻继续睡。

    许稷深吸一口气,俯身要拉他起来。可双手才刚搭上他的肩,他的手却霍地抬起,反抓住她双臂,力气大得甚至吓到许稷。

    “十七郎——”

    王夫南上身忽往前倾,许稷一个不稳便跌坐在地,后背却被他稳稳托住。

    他收紧臂,头也往前倾,离许稷的脸不过一寸距离。

    许稷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甘冽酒气与他紫服上的木头香,以及愈发逼近的炽烈气息。

    庭院里已偶有虫鸣声,静得简直出奇,许稷甚至听到自己可怕的心跳声。

    正愣怔之际,他额头忽抵上来,鼻尖也与她交错相碰,唇与唇之间更只剩下了一分的距离,几近相贴。

    堂屋的灯悄然熄灭,王夫南睁开了眼。

    喝多了这样的借口,只能用一次。愿这一次,此生无憾。

    他托住许稷后背的手上移,轻启唇,俯身低头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选手……

    ——*——*——*——*——*——*——

    ① 六博:一种赌博游戏,是早期兵种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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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九洽无嫌

  廊下无灯火,眼看不见,其他感官却是格外敏锐。

    即便酒气萦绕不散,王夫南却仍能捕捉到她极淡的体香。洁净,又有些冷硬,像土壤里刚挖出来的竹笋。唇是出乎意料的柔软湿润,令人渴求更深一步的接触,却很可惜地被人为中止了。

    许稷按在他肩头的手移至他脸侧,头则往后避了一避,费力挣开他的怀抱,逃开后竟是一本正经道:“时辰不早,某送十七郎去休息。”

    她不知哪来的气力,竟将他拽起来,容他挨靠着自己,一路将其扶送至客房。薄薄的褥子一铺,将其拽上床,脱掉其鞋履,又解开紫袍将他丢进床里侧,最后扯过薄被一盖,一气呵成,从从容容。

    看起来是理智毫无疑问地占了上风,但她出了门,独自站在昏暗廊庑下,从胸膛到指尖却都还在发麻。她低首握拳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心脏,压迫感与疼痛让她从这种可控外的意乱中彻底醒来,却也仿佛揉空了心,徒有一腔涩麻涌上来令人不适。

    王夫南自床榻上起了身,走到窗前,便有一暗昧人影落入眼帘。只见许稷在廊下站了好一阵子,最后似是搓了搓手,低首回去了。

    虫鸣声复热闹起来,报更声再次响起,慢吞吞地将夜敲入寂静深处,让它变成再寻常不过的某个夜晚。

    王夫南放下了帘子,一夜心思躺到了天明。

    千缨的声音在走廊中响起,伴着嗒嗒嗒轻快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我错了,不该喝那么多酒的,你不要怪我嘛!”千缨絮絮叨叨,故意示弱:“你脸色这样差我很害怕的,我不是故意想惹你生气的……三郎。”

    那脚步声骤然停下来:“昨晚有蚊子,没能睡好故气色差了些,不是生你的气。”又顿了顿,语气温和接着道:“厨舍煮了些醒酒汤,快去喝一些。”

    千缨看看许稷:“那就好!还以为你是生我的气,担心死我了。”

    许稷笑了笑。她转过身,拍了拍客房门板,声音显然没那么温和:“十七郎,该起来了。”

    王夫南几近一夜未眠,被她这坦荡声音一喊,霍地从床上坐起来,转瞬便下了床,因无履可趿,故光着脚走过去骤然拉开门。

    许稷将他打量一番,视线从光着的脚丫到漂亮的脑袋逐次扫过,一处不落:“十七郎也去喝碗醒酒汤吧。”

    “我要洗澡。”面无表情,下巴微抬,态度简直嚣张。

    “哦。”许稷应一声,转过身吩咐跑来的庶仆:“给大帅备热水洗澡。”

    “不用了,我洗冷水。”说罢霍地关上门,只留许稷与千缨及庶仆在外愣愣站着。

    千缨陡然回神,指了那门高声道:“他还来劲了!好差劲!死旷男!”

    说罢倏地拽过许稷:“不管他,时辰不早了,你吃过早饭还得去县廨呢。”

    这早饭除了多备一份,与平日里并无什么不同。但许稷如常吃完早饭却不着急走,旁边千缨问道:“今日不是旬假啊,你不去县廨吗?”

    “今日要去城北。”

    “去城北哪?”千缨闻言一愣,“可是好远,你晚上还回来吗?”

    “若赶得及便回来,你不用等我太晚,到时辰便先睡。”她说着起身,又转头与庶仆妻道:“替我包两块蒸饼吧。”

    千缨忙说:“光吃蒸饼如何够的。”又赶紧跑去厨舍,亲自打点许稷外出要带的饮食。

    恰这时,王夫南穿戴整齐地进了堂屋,甫坐下来,庶仆便将醒酒汤端过去,他接过饮完,这才开始吃早饭。

    许稷因要等千缨来,便干坐在这,看着王夫南吃。

    他的唇形非常好看,吃相也不错,干干净净,是有教养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许稷老气横秋地想着,不自觉就走了神。

    而王夫南忽抬了头看她一眼,目光也是落在她唇上,昨夜旧事便翻涌上心头。他想起那未能深入的亲吻,怀念那柔软潮湿气息交融,便更深体会到伸手可及却不能拥入怀的遗憾。

    他敛神吃完早饭,千缨也终于将许稷外食准备妥当送了过来:“我听说城北挺荒的,你要当心哪。”

    “没事。”许稷拿过食盒去取马,王夫南也跟着一道去。

    至马厩,许稷一边解拴绳,一边道:“十七郎若今日无事,与某去趟县北可好?”

    “你要去那做什么?”

    “去了再说罢。”许稷翻身上了马背往外去,随即便听到了跟上来的马蹄声。

    两人马不停蹄地抵达高密北乡,已至下午。

    勒马停下,满目水泽,衬以蓝天,竟有无边际之感。

    许稷收回目光,不徐不疾道:“高密境内河流皆是从南流到北,南来之水滞留此地,城北便成水乡。”说罢自袖中取出高密城布局图:“这片土地一日未能用起来,北乡就只能维持人少荒芜的现状。近年虽常有战乱,高密人口却逐年增加,外来客户也越发多,加上朝廷有意削减兵员,更多军人仍要回归土地。长此下去,高密土地紧缺的矛盾只会更突出。”

    她下了马,王夫南亦跟着下马。两人沿河道而行,王夫南开口问:“除土地紧缺的原因外,还有何理由令你动了这念头?”

    “漕运。”

    王夫南闻言不语,他大约能猜到许稷心中盘算。许稷与早年的一位名臣作风极像,不论在哪里为官,不论是升官还是贬职,总愿以一双手为百姓造更多福祉。得父母官如此,此乃百姓之幸,却也透着局限。

    他沉默不语,许稷遂问:“大帅认为可行性有多少?”

    王夫南停住步子,远眺道:“你想将高密北乡之水导出,需人工开挖河道,必然要动用民力。我不怀疑你用民力的本事,依你之前的治绩看,你或许能将民力用得很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任期不过三年,再多也不会超过四年。而开挖河道不是小工程,耗时自然不会短,或许工程还未结束,你就已离开了高密。你走之后呢?倘若下任能力不够或干脆不作为,这就会是个烂摊子,且会比原先更糟糕。”

    他句句戳中许稷所担忧的部分。有时很想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可需顾及的事却太多太多。

    “太平年间不惧工事,但如今并不太平。”王夫南继续往前走,“往外看,西戎边患一直都在;西南边也蠢蠢欲动,且扰边行径较之西戎更为恶劣;往内看,北方藩镇眼下是平息下来了,但只要财权、兵权、政权都还在节帅手中,便始终是隐患;南方藩镇看着温顺,实际上只要朝廷一松手,兼并也在所难免。”

    最怕到头来强藩并弱藩,举国混战。

    他言声平淡,面色却不如先前那般轻松。

    有些话都是不愿与同僚说的,但他愿与许稷说,这信任来的莫名其妙,但格外理所应当:“按说天下暂安,理应休养生息弥补这些年来的长久巨耗,但朝中已复起奢靡之势,对地方的盘剥只会变本加厉。你到高密之前也该知道,许多地方杂税多得惊人,惹怒百姓,后果会很不堪。”

    王夫南说着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掷进水泊之中,转开话题:“既然水多,就用水之利不好吗?”

    他说着看向她,眸光明亮。许稷微蹙眉,转头看向这广阔水域,若有所思。

    湿地湖泊,自然也有可用之处。

    行了将近一天,日薄西山,两人皆是饥肠辘辘。许稷拿来千缨准备的食盒,寻了草地坐下来开吃。而王夫南也在对面坐下来,瞥了一眼她的食盒,没有说话。

    千缨替她准备得十分周到,其中用心是一眼即可辨的。

    许稷很节制地吃着,也不说要分给他。早上她看他吃,眼下则轮到他看她吃,好像十分公平。

    但她吃了一半便不再动筷子,食盒推给王夫南:“十七郎要吃吗?”

    王夫南接过来,将剩下一半吃完。

    千缨若知道了恐又想杀了他吧,他收拾食盒时不禁想。

    因实在太晚不便折回,许稷便打算宿在城北馆驿。可到了馆驿一问,却说只剩下一间空房。那伙计见他二人犹豫,便道:“二位官人宿一间不好吗?还省钱嘞!总不至于一个宿客房一个宿柴房吧!”

    最终许稷开口说:“宿一间。”

    “好嘞!”伙计拎着钥匙就带他二人去,点了灯,并热情送上洗漱温水,道了些“祝君好眠”等话,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两人都困极,只因昨晚几乎都没有睡。

    因是许稷付的房费,故许稷理所应当睡床,而另一人则只好委屈睡地上。

    许稷简单洗了个脚便窝进床里睡觉,王夫南则铺开蔺草席,吹灭了灯台。

    先是一片黢黑,待适应这黑暗,便隐约可看见黑暗中的人与物。

    王夫南坐于蔺草席上,能看到许稷侧睡的背影。

    他很困了,但睡不着。

    多年未考虑过男女情.事,如今一发不可收拾,却又不得不忍耐克制。

    他可以将心全给她,但她未必会接受。

    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且只要她还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她与他,就没有可能朝夕相伴。

    他甚至明白她与千缨之间的互相依赖,若她以官员身份继续活下去,千缨就会以宦门夫人的身份伴她终生。

    千缨对她来说,或许是相伴一生的亲人,而他对她来说,恐怕只是秋晨之露。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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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小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13 11:16:10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顿首!
 

第40章 四零争财权

   馆驿客房外的走廊里有人来回走动,也有人轻声细语说话,衬得这夜更安静。王夫南盘腿而坐,实在坐不住便悄悄起身出了门。

    他前脚刚走,许稷便睁开了眼。

    分明很困了,却如何也睡不着,不由辗转叹气,起身剥了一块饴糖吃。

    大约是来自家中的熟悉味道令人心安,吃完这块饴糖,她觉得好多了,便再次躺下睡觉。

    由于后来睡着了,她竟不知王夫南是何时回来的。只知道自己睁开眼,便看到王夫南正于蔺草席上打坐,面容平静,看起来莫名有几分潦倒与困顿。

    她迅速掀被下榻,披上外袍,戴好幞头,径直走到那蔺草席前,看了一眼明亮矮窗:“大帅,天已大亮,该走了。”

    王夫南睁开眼来。

    他未束抹额,又仅仅穿着薄中衣,看起来没有太多身为将领的气势,反而瞧着有些可怜。

    眼窝略凹进去,是没休息好的表现。

    见他毫无回应,许稷决定关心他一下:“大帅没睡好吗?”

    王夫南抬首,直来直去:“若我说没休息好呢?你会心疼下我吗?”

    许稷闻言心中一咯噔,他却霍然起了身,瞬间从仰视姿态变成了居高临下,垂眸看了一眼许稷的心脏位置,目光又上移复看向她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既是你不在意的事,有询问的必要吗?”

    好差劲!许稷面上毫无波澜,心里想的却全是千缨的忿忿骂辞。

    她风平浪静地微笑,然后俯身捡过足袋及鞋子,弯着腰穿好,站直了看他一眼:“大帅还是将衣裳穿好吧,某在馆驿外候着。”

    她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王夫南拍额一阵懊恼。

    若逞一时口快都是傻子,他必然是头号傻子。

    许稷那种冷硬心肠,怎可能因他一两句气话心软?

    王夫南唉声叹气穿戴整齐出了客房,无精打采下了楼梯,而许稷早已等在了馆驿外的蒸饼铺子里。

    棚下寥寥坐着几个行路的人,许稷低头喝热水,余光瞥见王夫南走过来,便放下陶碗,示意他在对面坐。

    可王夫南偏偏不遂她愿,径直往她身旁一坐:“你吃了甚么?我要吃一样的。”

    许稷毫不在意地挥手示意伙计过来,又替他喊了份一样的粥与蒸饼。

    两人各自低头用早饭,许稷速度显是更快些。她将食物都塞进肚腹中,正要起身,王夫南却霍地抬手按住她的肩,示意她坐下:“你急着做甚么去吗?”

    “春征正忙,昨日已荒废了一天,今日自然要早些赶回县廨。大帅若无事慢慢行就是,但请允许某先告辞。”许稷说着拱手,姿态自动放低。

    “你这样做事吗?喊我过来,眼下又要将我丢在这里。”

    许稷居然无言以对,只好继续坐着等他吃完。

    “大帅的抹额没有束好。”她好意提醒。

    王夫南恰低头吃蒸饼,闻言立刻转过头来:“你就只提醒一下吗?”

    “不然呢?难道要下官给大帅束吗?”

    “不可以吗?”王夫南手抓蒸饼,看一眼她正处于空闲状态的双手。

    许稷未再多狡辩推辞,坦荡起身,手伸至他脑后解开那抹额,又往后稍退一些,将抹额贴上他发际往后收,一丝不苟系好,侧头一本正经盯着他的脸看了看,认真地说:“这回好了。”

    她一脸的无所谓,王夫南心中却波涛翻涌静不下来。

    在这种事上她可真是高手哪,姿态坦荡得令人不敢乱想,却偏偏又将人心搅得天翻地覆。

    太过分。

    ——*——*——*——*——

    待这顿早饭吃完,两人便踏上归程回高密县廨。

    抵公廨时又是下午,许稷正要去公厨填肚子,陈珦却急急忙忙拦住她:“明府,快看这个!”

    他说罢将文书递给许稷,又偏头看了一眼跟着走进来的王夫南,躬身推手匆忙行了礼。

    许稷将文书看完轻皱眉,转头去看王夫南。

    “不是我要与你争财权,所以不必这样看着我。”王夫南似很清楚她手上文书是甚么,“进去谈。”

    许稷瞬时忘了吃饭一事,握着那文书进了东边公房,陈珦也跟了进来。

    王夫南在主位坐下,待他二人也落座后道:“这次我来高密,一是为高密官健兵削减事宜,二则是为财税。两位也看到了,户部要求各州县原除陌外增加抽贯,有何想法不妨说说看。”

    许稷将文书放在案上,暂不说话。

    陈珦则道:“近年来举国战事连连,实在巨耗,国库一遇危机,便不断增加除陌①,从每贯二十文已至五十文,如今还要再额外增加抽贯,恐怕——有些难办。”

    所谓除陌,是商税一种。

    初设时天下公私贸易,皆要进行除陌抽贯,交易每贯(一千文),则由官府抽取二十文,称之为除陌钱。

    此后除陌钱不断加征,用以军费补贴,从抽贯二十文到五十文,眼下竟还要求继续加征。

    至于陈珦所言难处,其实是行两税以来,地方与中央在财权一事上久有的矛盾。中央要与地方争财权,其中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增加除陌抽贯。因以每贯抽二十文为例,中央便可争夺地方两税的百之二,故增加除陌比例,中央所能获得的财利也愈大。

    简而言之,增加除陌即是变相增加了地方的上供税额。

    执行还是不执行,愿不愿意将这财权让出去,都是许稷要考量的问题,也是王夫南避不开的选择。许稷面对的仅是一县,而他要处理的是四州。

    但许稷一直不说话,反而是拿过一旁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一阵,最终手按住算盘将其转了个圈,示向对面的王夫南,终于开口:“每贯抽八十文是下官能承受的底线,但户部要抽两百文,下官觉得匪夷所思。”给出结论:“下官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她态度很坚决,没甚么商量余地。哪怕对面坐的不是王夫南,换成其他上官,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这答案。

    王夫南将目光从算盘上移开,望着她道:“此举看起来应只是临时之策,为甚么做不到?”

    “那是二百文,不是二十文。若强征,民必恨牙商苛索官府无情。哪怕只是一时,也会致人心无憀。”

    她对中央的财税政策显然是不满的。仅以盐茶市价而言,光从去年到现在就一加再加,已至极限;倘若抽贯再无止境地加下去,她就不仅仅是不满,而是痛恨了。

    朝廷如此作为,是杀鸡取卵,非要逼得民怨沸腾。

    她不想看到那样的一天。

    “我知你现在身为地方父母官,处处为百姓着想。”王夫南平静地说,“倘若你站在户部的位置,面对空虚无力亟需充盈的国库,又会如何想?”

    她知道这样一个庞大帝国、尤其是连年被战事拖耗的帝国,需要用怎样可怕的财力去维持。

    户部想要开源,是理所应当的想法。

    但许稷道:“在其位而谋其职,下官在高密一天,就会以高密县官的立场做事,这是下官的局限。但县官不是帮着朝廷敛财而设,为充盈国库加抽贯至两百文,恕下官无法执行。倘若有一天立场改变,下官去了户部那位置,下官也绝不会以此种办法与地方争财权。”

    外面有吏佐走动的声音,有其他公房间或响起的开门关门声,也有悉悉索索说话声,仍是一片忙碌景象。

    而房内,却是一片沉寂,各不说话。

    “所以呢,你要上书反对吗?”

    “是。”

    王夫南无话可说。她说的都对,但对他来说毫无建树。她不可能直接上书至朝廷,她的反对牒文会先到他手中,倘若他说不,她的反对就毫无用处,必须执行。

    但她态度坚决至此,就更让他为难。

    他是逼迫她执行,还是回头上奏朝廷恳诉反对呢?

    一旁陈珦小心翼翼开了口:“明府,此事要不然就……”

    许稷看他一眼,王夫南也看他一眼。

    陈珦瞬时收来两道不大友好的目光,立刻坐正。王夫南却开口:“请陈少府暂回避,顺道将公房门口那两个偷听的人带走。”

    陈珦闻言忙起了身,步子飞快走到门口,一开门果真逮住两个偷听的家伙,遂压着声音责道:“在这做甚么?没事干吗?快去做事。”

    屋内两人则继续僵持。

    没了外人,这气氛更古怪。

    许稷饿得胃疼,她皱了脸看向窗户那边,有些气馁地说:“说是户部要充盈国库,其实并不可信。每年财赋,有多少能进得国库?都是进了内库②罢了,而把持内库的又都是阉党,这种没本事的点子,多为宦官挑唆。”

    她提起宦官,眸中便是沉甸甸往事。

    她转过脸来,看向王夫南:“我不是故意令你为难,抱歉。”她言罢低头致歉:“请大帅还是按原先的打算做吧,方才是下官太冒失了。”

    “我之所以征求你的意见,也是给自己多个理由。”王夫南很平静,“起初我想,若上奏反对,恐会被人当做是‘观察使贪恋财权不肯与朝廷让步’,但听你一番话,发觉这担忧毫无意义。”

    他伸过手,摊平手掌:“你冷吗?我想握一握你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陈珦V:对不起QAQ我好像当电灯泡的时间当的久了点,我该早点撤的,不好意思……

    ——*——*——*——*——*——*——

    ①除陌钱:一种杂税,属于交易税,基本税率是2%,不时有额外加征(提高税率)。建中四年唐德宗为解决军费困难而开征此税。它以公私支付和交易的款项为征收对象。“天下公私给与贸易,率一贯旧算二十(税率),益加算为五十,给与物或两换者,约钱为率算之。”征收方法是官给牙商印纸,使其登记收税;不给牙商的交易另发私簿报缴。有逃税不报者,100钱,没收缗钱归官,达2000文者另加刑杖60。

    其实商税还有好几种,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②内库:通俗来说是属于皇帝私人的,且通常由宦官把持。而许稷本人对宦官是十分痛恨的(公私仇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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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一常平仓

   许稷看一眼他摊平的手,回说:“实在不知下官的手冷不冷与大帅想握一握有甚么干系。敢问大帅是想握冷的手,还是不冷的手?”

    王夫南自己措辞不清出口错漏,给了她大空子钻。

    以至于这么一句本质上肉麻麻的请求,最后变得冷硬又疏离。

    但他正自恼之际,许稷却将手伸了过去:“若想握旁人的手,不是该直接说吗?为甚么要问我冷不冷?”

    她霍地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住,坦率评价:“看来大帅是想握冷的手,因为大帅的手当真是很暖和。”

    王夫南的手被她凉凉的手一握,却是僵了一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也只任由她握着。他怕一反握,她就要甩手离开。

    许稷大力握着那只手,像是拼命借取那温暖,却如何也填不平心中沟壑,反而觉得更空更冷。

    恰这时,门乍然被推开。刚刚从外面回来不知情委的吏佐祝暨大咧咧进来,刚要开口,却被紧握着手表情奇怪的两个人惊到。“呀!”他慌不择路地要出去,却只是无头苍蝇般地原地转了一圈,随后盯住二人:“某是不是来错了时候?”

    许稷霍地收回手,定定神道:“可有事?”

    祝暨便道:“哦,是为这个!”他说着往前一步,一只虫子尸体便落在了案上。

    许稷拿起来看了一眼:“哪里发现的?多吗?”

    王夫南已辨出那是蝗虫尸体。

    “有些多。”祝暨实话实说,“南乡报来说已发现不少了。眼下还是春季,多是若虫,再过个一二十日,天再热些就都长成有翅膀的成虫了,就怕飞蝗太多会很麻烦哪!”

    许稷顾不得天色将晚,即刻起身就要往南乡去。王夫南另有事做,则不同往,但却不忘在许稷出门前去公厨拿了两块饼给她,并叮嘱道:“千缨那我会替你带话,但还是尽早归为好。”

    许稷接过纸包塞进怀里,翻身上马便与几位吏佐一道往南乡去。

    去年冬天雨水不多,土地旱时居多,对飞蝗而言便是繁育好机会。许稷今年早春时便周知各乡,只要发现土脉隆起便立即报官,以便及时扑灭还未成长完全的飞蝗。另一方面,水利疏通也不敢懈怠,就怕至夏时干旱,更易引得蝗灾爆发。

    河南河北两道均是蝗灾高发区,但吃了这么多次亏,在治蝗一事上却毫无长进,到头来百姓饥荒国库空竭,只引得动乱频发。

    许稷一行抵达南乡,将里正聚集起来,连夜议了防蝗灾之事。

    许稷治蝗方法很明确,逮住就灭,就算有除治不以之处,也好过养患成灾。

    然却有年老的里正义正言辞反对道:“飞蝗乃是‘灾仙’!如何能这样灭?盖蝗虫奶奶庙是做甚么用的?便是用来拜的!只需多拜上一拜,等这诚意足够,灾仙们便会自行离开!若按明府所言,这般贸贸然扑灭,等惹怒了灾仙,那蝗灾可就真的要来了!我高密多少年没有蝗灾了,都是蝗虫奶奶庙的功劳!”

    “明府太年轻了,小孩心性!全不将灾仙放在眼里!”有老气横秋的乡民指了许稷道,“本来蝗灾不会有的,明府如此一整,不来也要来了!”

    “就是就是!”、“有这工夫不如去拜拜蝗虫奶奶庙!”、“明府带上县官去拜一拜,蝗灾就不会来了!”、“有理有理!”

    许稷坐着不吭声,一旁的祝暨瞥瞥她,厉声道:“明府是为高密着想!尔等别瞎起哄!”

    “这哪是起哄?是明府没事找事做!”

    许稷仍不说话。

    这时有年轻的里正看不下去,帮着许稷反驳道:“蝗虫奶奶庙每年都拜,可七年前那蝗灾又如何说?难道那年就没拜吗?蝗虫奶奶庙拜得到底有没有用还未可知咧!你们就跟着瞎说!”

    “就是就是,一群老头子就知道瞎说。”另有人跟着附和。

    “兔崽子兔崽子!”年老的里正咚咚咚将拐棍戳得直响,“毛都没长全!懂个屁!”

    两群人眼看着要打起来,许稷拍了拍案,示意众人安静。

    “蝗虫奶奶庙许某不会去拜,扑灭蝗虫则势在必行。”她说着补充道,“常平仓①及义仓②为积极灭蝗者而大开。至于消极之辈,开仓时许某会有所考虑。望诸君掂量。”

    她说罢起身离席,祝暨忙与诸里正道:“请诸君散了吧,时候不早,赶紧回去睡一觉,明早还得与乡民一道灭蝗呢。”

    言罢赶紧追上许稷,走了一段忍不住问道:“明府,高密这边蝗虫奶奶庙已拜了许多年,您这般斩钉截铁地说不拜,有些乡民恐是无法接受哪。为何不迂回一下呢?”

    “迂回?一边去拜,一边灭虫吗?乡民会以为县官毫无立场,最后该怪还是要怪。”她浅叹一口气,“靠土地为生之人仰赖天地神灵,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拜蝗虫奶奶庙是对飞蝗的姑息,是给自己无为之借口,此风不能助长。”

    她立场很坚定,以至于祝暨也不知该回驳什么。但他仍不死心,又问:“可若灭蝗也没用,万一真爆发起蝗灾来……最后这罪名,可都要安到明府头上了。”

    “倘若真那么不幸……”她远眺夜色中的阡陌,淡淡地说:“罪名安就安吧。”

    因放心不下南乡灭蝗事宜,许稷决定亲自坐镇监督,并将春征及县廨其余事全权委托给了陈珦。

    她还连夜书了信,令吏佐转交给王夫南。

    王夫南收到信已是第二日的中午。彼时他正在驿所写上奏反对加抽贯的折子,便听得有人敲门将信送来,打开一看却是许稷字迹。

    许稷于信中陈了几条。一是泰宁所辖四州皆是蝗灾多发区,一处爆发必累及他处,恳请他务必处理好泰宁镇蝗灾的防治工作;二是既然朝廷想要与地方争夺财权,不若恳请朝廷恢复荒废多年的常平仓及义仓,一来地方灾害有所倚靠,且因所有权属于中央,中央反而增了财利。

    最后一条言简意赅——望君保重,知名不具。

    公事之外点到即止的柔情,恰到好处。

    她确是高手。

    王夫南自叹弗如,写好折子便动身折返泰宁治所沂州。

    ——*——*——*——*——

    加抽贯一事,因遭致多数节度观察使的反对而以失败告终。

    而春征总额按照惯例分为三份使用。一份上供中央,一份献方镇节度观察使,最后一份留州县。

    这三份素有份额,三级财政明面上的份额互不相让,绝不肯多割舍出一分。若中央想从方镇或州县兜里多摸出点钱粮,就要费尽心思拐弯抹角想办法。

    许稷所提出的恢复常平仓及义仓,则是替中央争财利的办法之一。

    尤其义仓,是用以赈济灾荒。按说赈灾之粮应从中央兜里出,但中央却能以义仓之名,要求其中粮食从所征收的地税总额中扣除。如此一来,便是变相让地方负担了这部分粮食,而义仓所有权,却归于中央。

    就在春征结束之际,中央果真下令恢复常平义仓。

    尽管地方仍有忿忿不满之声,但中央打着“为水旱天灾为百姓储粮”的冠冕旗号,实在是令人没理由反驳,因此也只好执行。

    高密所受影响不大。早在去年,许稷便开始利用县预算的羡余及周转本钱开始屯义仓之粮,以备不时之需,高密义仓到这时甚至将满。

    时间不知不觉近六月,天气热得出奇,千缨每晚都喊热,半夜总要起来吃半个凉瓜才能接着睡。

    “三郎哪,有近一个月没下雨了吧?不过这瓜倒是很甜。”她一边吃着瓜,一边歪着脑袋看向正在伏案工作的许稷。

    “恩。”许稷抽空应了一声,继续写她的牒文。

    千缨吃完瓜去洗了手,看许稷仍在忙案牍之事,又见她蹙眉,想问却又不知怎么问。

    这种阅历与见地上的碾压,并没让千缨觉得不舒服。她觉得人做自己擅长的事没什么不好,若让她读书不如要她的命,而若要许稷置身于琐碎家务中恐怕也是要她的命。

    但如此各司其职也有局限,她没法与许稷有太多想法上的交集,何况许稷还常常故意迁就她。这种不足令她感到遗憾,也难免有些失落。

    想了一堆,竟是睡不着了。她就坐在那案旁,支着下巴看许稷做事。许稷骤然抬头看她一眼:“你不去睡吗?”

    千缨不说话,只看着她。

    “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啊!”千缨说着又不高兴,不由皱起眉来:“你若长得没这么好看,十七郎说不定就不会喜欢你了。”说着又否定自己的假设:“也不一定,他也不是看中外貌的人,哎,反正就是很讨厌啦,他做事很坏。”

    许稷不知怎么回。

    千缨起了身:“若他哪天要将你抢走,我要和他打一架,不,我要放十条蛇咬他。”她忿忿一握拳,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

    许稷抬头,千缨也转过身。

    庶仆急急忙忙去开了门,却见是祝暨来访。

    祝暨二话没说直奔堂屋,许稷起身走到外面,喊住他:“祝暨,有甚么急事吗?”

    “明府!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握手那个,我觉得对喜欢但有不敢说出口的人才有那样的感觉,不知道诸君如何想╮(╯▽╰)╭

    王夫南:公公的意思是小稷也喜欢窝吗!!

    ——*——*——*——*——*——*——

    ① 常平仓:中国古代政府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官需民食而设置的粮仓。可以用来调节市场粮价,一来可以防止“谷贱伤农”,也防止了“谷贵伤民”。

    ② 义仓:也是政府的粮食储备,但主要是用来赈济灾荒的。

    这部分粮其实是从地税里抠出来的,按理说需要中央来出这个头,但中央为了和地方争夺财权,就从地方自留赋税的份额里面抠,结果所有权还是归中央。最后义仓等于变相是中央从地方口袋里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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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火如歌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14 21:51:38

    Joyc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14 22:54:53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顿首!
 

第42章 四二行路难

   飞蝗越过青州,压境高密,一时间垂天蔽日,无见边际。仅仅半夜,便自高密西北结群迁徙至南乡,引得高密民众惊惶一片,不知如何是好。脑子清楚的尚知道奋力扑灭,不清楚的却只能眼看着蝗虫食苗,手不敢捕。

    蝗虫奶奶庙顿时香火旺盛,乡民皆烧香礼拜,期冀蝗势自行减退。许稷连夜赶至南乡,所见便是这副情形。

    天还未大亮,许稷立即召集了南乡里正,议捕灭蝗虫一事。

    祝暨将连夜拿到的邸抄递给许稷:“今年春夏不雨,河北河南、甚至淮南道眼下都是飞蝗成灾,纵使先前高密做了诸多防治事宜,但今势之下,高密也不过波涛孤岛,恐也免不了被吞没……”

    最担心的事仍发生,哪怕许稷事先做好了准备,也被这漫天蝗虫弄得愁眉不展。

    年轻里正摩拳擦掌预备大干一场,执迷不悟的老里正则忿忿暗骂许稷,仍认为这蝗灾皆是因许稷拒不礼拜蝗虫奶奶庙而起。

    然许稷并不在意这般说辞,只撂下了奖励办法:捕得一升蝗虫者予米一升,以蝗换米,决不食言。

    至此,执迷不悟的老里正们也闭了嘴。他们历经过数次蝗灾,对蝗灾最后造成的结果有非常直观的预估,蝗灾既然来了,饥饿是在所难免的,而眼下许稷既然开了这个口,为免得最后饿死,也只得咬咬牙率乡民捕蝗。

    许稷也率高密官健兵奋力扑灭蝗虫,官民齐心奋战,历经几个昼夜,个个疲惫不堪。万人面对数千万只蝗虫,人力便显出卑渺来。

    草木被啃得零零落落,长久苦战,令人累到几近呕血。蝗虫扑灭一阵,却留满地虫卵,若不及时处理,很快便又是一阵。自青州、莱州、淄州飞迁而来的蝗虫简直难以阻挡,山川城楼均不能阻挡它们的双翼,势要将千里间草木啮尽。

    正值炎夏,赤日当空,土地倍感焦灼,干裂露纹,仅有芝麻等作物幸免于难。耗时近大半个月,这一阵蝗势终在众人努力之下亦渐止息。

    许稷挨着树干打算浅寐一会儿,却沉沉睡了过去。

    阳光将她的脸晒得发红,嘴唇干燥脱皮,眼窝深陷,花白头发也更显出沧桑来。

    祝暨飞奔而来,倏地止住步子,唤了好几声她都毫无反应,大约是太累了吧。祝暨也想让她再睡会儿,但有事要报,便又连唤几声。

    许稷猛地睁开眼,眼中全是血丝。

    “明府!水渠通啦!”祝暨眼中也都是血丝,但面上却尽是喜色:“水引入田间,料那虫卵也是活不下去了!”

    许稷闻言闭了闭眼,淡淡地说:“知道了。”

    祝暨又道:“陈少府传话说亟需您回去一趟,义仓那边他似乎主持不来。”

    许稷缓缓叹口气,终于起了身,却一阵头晕眼花:“祝暨啊。”

    “诶?”

    “饿吗?炒盘蝗虫吃了再回县廨吧。”

    “好嘞!”祝暨闻言立即奔回去,令厨子将蝗虫炒了吃。

    许稷吃了满满一盘蝗虫,打起精神回了县廨,未打顿便与陈珦一道往义仓去。陈珦边走边说:“某闻得朝廷已分派御史为捕蝗使至各州县灭蝗,决心很大,却不知结果到底能如何。倘若临近州县蝗灾势头不减,我们也是懈怠不下来哪。”

    许稷默不答话,至义仓便先调了簿子看。忙昏了头的书吏抱怨道:“这阵子前来换米的人实在太多,收了好多蝗虫哪!烂臭烂臭的!”

    “炸了佐酒吃味道挺好,分下去能吃就吃了吧,吃不完烧掉。”许稷将簿子翻完即往前面去,又与陈珦道:“我看大豆芝麻棉花都还好,不若明年军田就多种这些吧,蝗虫不爱吃。”

    “是。”陈珦应道,“不过今年秋征粗估至少要减七成,且义仓的粮食不知能不能撑到下一季粮收。”

    “义仓的粮食足以让高密熬过这个冬天,只要人心不乱,不至于出甚么大事。至于秋征,今年河北河南均这副样子,朝廷也只能继续节衣缩食了。”许稷这样讲,陈珦也不再泼冷水。

    若换做是他,想必无法将百姓用度计算得如此清楚,也做不来此等未雨绸缪之事。高密义仓空荒多年,许稷用公廨本钱及羡余能填满这偌大粮仓,理财观念确实难得。

    许稷曾在制科策文中对蝗灾问题写过策论,如今将对策落实,她却并不觉得欣慰。旁人看她步步走得稳妥,只她自己知道如行危崖。蝗灾之后是矛盾爆发的集中时期,能不能处理好她心中并没有底。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疲劳地想。

    “灾情如何报?”陈珦又问。

    “受灾情况据实上报。”她留了个心眼,“但义仓的事随便说说就好了,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粮食充裕。”

    “是。”

    说话间两人就快走到东门换粮处。门口已派重兵守着,按说不容易闹起事来,但许稷规定不能轻易对百姓出手,此时官健兵们便只能一动不动忍受着乡民谩骂。

    “都是春季时你们灭蝗惹来的灾祸!现下没有粮食吃了,凭甚么不给我们换米?”、“就是!若不是你们灭煌,今年都要丰收了!”、“家中小儿都要饿死了,还不发粮!”

    官健兵就只能一板一眼回说:“要米请拿蝗虫来换。”、“何时开仓放粮明府自有定夺,请老乡回去等吧。”

    乡民忿忿,扑上去就揍,其余人便一拥而上,打起官兵来。

    许稷见之要去,陈珦却担心她成为靶子而一把拉住她:“明府!”

    许稷看他一眼,陈珦见她态度坚决赶紧松了手,只好跟着她过去。

    “县官来了!县官来了!”人群中忽有人高喊,殴打官健兵的乡民便纷纷停手,看向走来的两位县官。

    一块石头忽朝许稷脑袋飞去,许稷反应极快,迅速偏头避开,皱了眉道:“余校尉!”

    “在!”校尉立刻出列,跑至许稷面前停下。

    “知道带头挑事者是谁吗?”

    “知道!”

    “扰乱换粮处妨碍公务并殴打官健兵,该如何处理?”

    “徒一月!”

    “按律执行。”

    先前乡民仗着官健兵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态度甚是嚣张,眼下却被官健兵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由惊慌。有人欲夺路逃,却被余校尉逮个正着。

    “狗官!都是你要灭蝗灭出来的灾祸!”其中一老者骂道。又有人附和:“正是正是!把粮食还来!”

    许稷被这样的污水简直泼到麻木,也不想解释。在这位置上待一天,不论做什么总有人说三道四,她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就动摇。

    她必须有立场,才能走下去。

    “至下月中旬,里正会对每户情况进行核实上报,县廨会分轻重等第拨粮。而对闹事者,必按律处置,决不轻饶。”许稷言罢俯身鞠躬,“请周知。”

    有了她这一番话,骚乱渐渐平息下来,却仍有人心中记恨,但因无法发作,只好就此罢手。

    就在官健兵遣散乡民之时,许稷身子忽然一歪,径直就栽了过去。

    “明府!”、“明府!”

    许稷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暮色沉沉,千缨坐在榻旁缝衣服。

    “你醒啦!”

    许稷撑臂坐起来。

    “你一去就是这么些天,还是他们将你抬回来的,吓死我了。”千缨嘀嘀咕咕说着,又起身:“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外面庭院里平平静静,好像只是睡了个漫长午觉,醒来后什么事都未发生。

    然蝗灾波及多处州县,赤地千里,颗粒无收。这一年对许多人而言,都很艰难。举国多处粮库纷纷告罄,市场上的米亦是卖得十分昂贵。民食草子而食,饿极了啃树皮,或去外地逃荒。

    初秋早晨,寒露降,天转冷。许稷在去往公廨的路上见饥民无数,甚至被一个孩子死死拖住裤腿索要食物。

    她没有给。

    庶仆见她面色很差,便说:“明府很想给吧?可一旦给了,就都会涌上来的。眼下外地都说高密有粮,就都往这边来,外来饥民是越来越多了,还有抢粮食的,哎,真不知要怎么办呢。”

    庶仆所言,许稷何尝不知道。近些日子,她每天都要督促吏佐及时处理城中饿死的外来流民,以免尸体处理不当爆发瘟疫。

    但她担心的仍是发生,高密城外开始有瘟疫肆虐,而流民却纷纷涌进高密。

    高密弹丸之地,只怕负荷不起了。

    这一日下起了雨。焦渴了多日的天地,终于迎来老天的恩赐,可惜太迟了。

    许稷站上城楼,看红了眼的流民冒着滂沱大雨不断涌进城,握住伞柄的手青筋凸起。副将站在她旁边催促:“明府,请快做决定吧。”

    她久久不言,身为一邑之长,她的立场注定狭隘自私。

    “传令关城门。”她做了决定,同时转过了身。

    副将脚步匆匆前去执行,不时,底下便传来拍打城门声及谩骂声,哭天喊地,是走到绝路的凄惶。

    秋雨越下越大,许稷觉得伞太沉了,就丢弃在一旁,低着头走下了城楼。

    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及衣服回到未掌灯的室内,整个人都冷得发抖。

    自我厌弃感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黯光中有个人朝她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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