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赵熙之---- (71 - 78)

来源: 彭小仙 2016-01-27 18:40:09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1349 bytes)
回答: 《半子》 作者:赵熙之---- (64 - 70)彭小仙2016-01-25 18:09:01

第71章 七一风雪夜

   雪花扑到睫毛上很快就融化,视线重归清晰。许稷看得没错,确有一人站在廊庑下等待她归来。

    她怔了一怔,木然地关好门,转过身顶着风雪走了过去。

    大概以为是幻觉,她没有走得太近,也没有太激动,直到王夫南主动往前走了两步,低头拆开她覆了积雪的幞头,又抬手掸掉她肩上的雪,她才恍惚察觉这是真的。

    许稷藏在大氅里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动,不知是该抬起手来,还是要握紧。顶着寒风马不停蹄地从东都赶回长安,又遭遇一连串变故,今日她整个人都已经被填满,塞不进新的变化。于是她僵在原地,也不抬头看王夫南,目光反而有些涣散。

    “吃饭了吗?”王夫南很是寻常地开口,好像分别只是昨天的事,这其中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发生。

    许稷已经被风雪冻得僵了。吃了吗?她甚至不清楚有没有吃过了。

    她终于将双手握紧收在腹前,肩头微缩,混在冰雪清冽味道中的衣香隐隐传来,很熟悉,像寒冷洞穴里跳出来的一星火苗,带来一丝微弱暖意。王夫南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干燥的手掌移至她脸侧,想要捂热她,许稷终于抬头,眸光闪烁了一下。

    “是你。”

    她认出他来,但双手仍收在身前,脚也未更往前一步。疾风骤雪将她的嗓子都冻住了,想说更多的话却是不能,只能静静感受对面那双手将她双颊一点点捂热。

    “出什么事了吗?”王夫南察觉出她的不寻常来。

    说话间一团白雾在夜幕里迅速消散,像梦境。

    许稷说:“没什么事。”石子投入水中,却并没有激起波澜。她像只巨大的怪兽,默不作声吞掉了一切,却未设出口倾倒。

    就在她恢复神智要转身回屋时,王夫南却俯身用力抱住了她。许稷胸口一滞,局促交握在身前的手也紧紧抵在他二人之间,想动也动不了。隔着大氅传来的压力和不可忽视的暖意让她有一瞬失措,王夫南将头搁在她肩头,闭了闭眼道:“我原本预备了许多话要同你说,不过现在只想陪你吃顿饭。”

    她怎么冷成这样?他隔了厚厚的大氅棉袍抱着她,都能察觉到她在发抖。

    不用问了,她一定没有吃饭;垂眸看看,白头发也更多了;再瞧瞧四周,这宅子堪称简陋;身为服绯高官,她甚至算得上贫穷。

    没有千缨的日子就过得这样潦倒吗?王夫南小心眼地表露出不高兴来。

    风雪涌进廊内,许稷却将脸埋在他肩窝里不吭声。

    恰这时,门梆梆梆被敲响。

    “十七叔!我进来了啊!”李茂茂言罢霍地推门而入,隔着漫天飞雪抬头一看,竟是愣住:“啊!十七叔许侍郎!”他霍地放下手中食盒,转身捂住脸:“我不看我不看,你们继续……”

    许稷陡惊,然王夫南却是不慌不忙松开双臂,放开她径直走到门口,将钱往李茂茂手中一塞:“好了,你走吧,夜路当心点。”

    李茂茂低头数数,确认王夫南多给了跑路钱之后,点点头小声地说:“还是十七叔会办事,许侍郎从来不给我跑路钱,我给他送信他都很冷淡呢!”

    他家在给小孩子零用一事上素来抠门,李茂茂在一群一掷千金的纨绔中生存至今很不容易哪!

    李茂茂收好钱:“食盒我明天来拿,放在门口就行了,反正许侍郎也没有经常锁门的习惯。”他压低声音故意说:“他好穷,贼都不高兴偷他。”

    “小孩子话这么多做甚么?”

    “奇怪十七叔为甚么和他好啊!”李茂茂一张白皙青春的脸冻得通红,搓了搓手道:“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家一个叔叔曾经为此吃过苦头,我不会那么坏的!”他深吸一口气,捡起伞,大义凌然地出了门。

    王夫南将门关上,拎了食盒回到屋内,赶紧关好门,将风雪都挡在了外面。

    许稷挂好大氅生了暖炉,迅速收拾了窗边的小案,王夫南便很是自然地摆好饭菜碗筷。热汤热饭,在这寒冷雪夜里显得格外珍贵。

    许稷什么话都没有说,对窗坐下来,埋头吃饭。

    她近乎一天没有进食,空荡荡的胃腹得到慰藉,似乎能恢复一些精气神。她将满满一碗汤喝完,头也不抬,问旁边同样对窗坐着的王夫南:“为何支使李茂茂去买饭?”

    “他自称缺钱,非要代跑一趟。”

    “你与他很熟吗?”

    “世家之间的往来,算熟悉。”王夫南说着停下筷子,“他是你表侄。”

    许稷捧着仍有余温的碗,看着窗户道:“我知道。”起初一直想不起来何时听过这个名字,见了李国老之后才豁然想起她与李茂茂的这一层血亲关系。

    说起来,她母亲那边的家族仍然昌盛,其实她还有一群亲戚,但和没有也没多大区别。

    她收起这些和自己过不去的想法,招呼也不打,搬过王夫南面前还未喝的汤,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王夫南安安静静看她,随手递了帕子过去。

    “今日刚回京吗?”、“是。”、“回过家了吗?”、“回了家再来的。”、“家里人都还好吗?”、“很好。”、“你呢?”、“如你所见。”

    王夫南顿了顿,又问她:“之前的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

    就这样吗?好平淡的反应也……他可是说不想做秋晨之露了,不能给点更热烈的反应吗?

    他还沉浸其中,没料许稷却已经转移了话题:“河南盐铁使孙波被抄的家财收在哪了?”

    王夫南陡回神:“在叶子祯手里,近日会想办法运回京。”

    “你让他回京不是为难他吗?”

    王夫南言简意赅:“没有其他人可信任。”

    许稷微蹙了蹙眉。长安对叶子祯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好地方,她本心里是不大希望他回来的。

    “你下一步计划是盐铁司吗?”

    许稷将手中的碗转了半圈:“没错,盐铁司如今是一群窝囊废,只会干等着被人抢掠。我不抢,会有阉党去抢。这样一块肉我不可能让给阉党。”

    直白、野心勃勃,是她一贯的集权作风。

    放到地方做了这么多年事,最容易惯出来的毛病就是集权。地方远离朝廷核心,只要不出格不谋逆,想怎么改怎么做都可以,但一旦回到中央,就面临处处受制的局面,要突破这局面,温和派是毫无作为的,必须强硬、铁腕,不惧流血。

    仕途本身就是血淋淋的,没有干净的路可以走。

    想通这一点,她确实没什么好怕。

    许稷上身前倾推开一点窗,只一丝缝隙,风雪就拼命往房内涌。天气愈发恶劣了,也不知这雪何时会停下来。

    ——*——*——*——*——

    平康坊南曲暗巷里,雪被夜风卷成团,呜呜直响,楼上漫长的琵琶曲叮叮咚咚终于到收尾,并不悦耳的女伎歌声也哀哀怨怨低了下去。

    然而兵器碰撞声却不止。冷硬金属与深夜风雪相遇,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与一群听命行事的铁甲禁军对阵,孤身一人奋力厮杀,一招一式都使尽全身解数,温热的血珠飞溅,融了冰雪,霎时又冷。

    “有人举告中尉勾结魏王妄图作乱,只命某等带中尉回去审问,并无杀害中尉之心,所以中尉莫要再杀了!同某等回去自有转圜余地,说不定还不会死。”有人在一旁劝说,但杨中尉已杀红了眼,分明听不进去了。

    所谓的转圜余地,不过是罢为平民流放边疆!他才不要那样可怜兮兮凄凄惨惨地活着。

    这群人想设计他很久了罢!马承元那个王八蛋,只会摄君敛财危害社稷!等着吧,倘他早死了,做了鬼也不会放过那奸佞!

    他忿忿杀,忿忿想,臂膀却忽遭人砍了一刀。

    他陡皱眉,瞬时杀得更狠。

    对方将领见他不听劝,抿唇摇了摇头,忽抬手做了个手势,东西两边即有更多禁军涌来。铁链声哗啦啦响动,平康坊里的歌舞声霎时间似乎全都停了。

    前后铁链浩浩荡荡袭来,拦住他又迅速交错,将他死死锁住。

    杨中尉何惧此,竟是仰天大笑,几将眼泪都笑了出来。

    他笑着笑着忽明白之前为何会有那么多回忆涌来,原是大限将至哪!雪扑了他一头一脸,象征着军人的红色抹额却未被吹散,反而格外鲜丽。

    诶,许多想做的事都做不成啦,河北也终于不用再反反复复去打了。

    他长叹一声,止住笑道:“我岂能死于尔等竖子之手,真是可笑!”言罢举起刀,在那禁军将领“拦住他”的令中,干脆利落地将刀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雪愈发大,中和殿外几乎要被淹掉,小皇帝守在晃动的烛火前发抖。

    “马常侍,杨中尉虽然凶了点,但是、但是朕觉得他是个好人呢……”

    “陛下,杨中尉可是勾结魏王要夺位呢。”

    小皇帝慢悠悠转过头,看了一眼淡淡微笑的马承元,又将头缩回去,将手指朝那火苗伸过去,试图去碰,最终却被烫得低呼了一声。

    他好没用。

    ——*——*——*——*——

    务本坊小宅内,许稷关了窗。

    王夫南仍坐在她旁边,过了好久,终于开口道:“我要走了。”

    许稷低着头。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走了。”

    许稷仍低着头,似在努力做出取舍。

    王夫南伸过手,搭住她双肩,将她身子扳正,最后郑重说道:“我要走了。”

    许稷霍地抬头,面上一本正经,气息沉稳有力:“今日被李茂茂撞见,我无所谓,你要紧吗?”

    王夫南盯住她的黑眸,那里面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努力放轻松,这才回道:“不在意。”

    “名分呢?”

    “也不在意。”他努力撑着笑脸说完,鼓起勇气问:“那么你呢?”

    许稷沉默了片刻,一双冰冷的手忽然上抬,迅速搭住他侧脸,上身骤然前倾,毫无预兆地吻了过去:“不在意。”
 

第72章 七二满帘风

  王夫南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哪怕许稷只是浅尝辄止。

    他错愕过后正要开口,许稷却伸指按住了他的唇:“别说话。”她面上一派沉静,冰冷的一双手却下移探进他的袍子里,绕开中单贴上了他的皮肤。忽然获得的温暖让她一直紧着的眉头瞬时舒展,而另一个被冻得忍不住要打颤的家伙也只能面不改色地死扛。

    好在他很快就不觉得这忽然伸进来的手冷得突兀,而许稷也正色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她忽然垂眸:“我的心意,我也清楚。”复抬起头看向他:“我不喜欢拖泥带水,但是有一点——”

    王夫南等她下文。

    “与我同行,我只能允诺在有生之年,我的心不会变,除此之外,我能给你的非常少。”她无法成为合格的宦门夫人,甚至以女子身份行事也不行,更何况她还要在这风浪不息的混沌宦海前行,会不会翻船、会不会淹死……一切都是未知数。

    允诺一生一世白头偕老这种话,对他们来说都太轻率了。

    “足够了。”王夫南说。

    因他能给的也未必会比她多。姑且不论行军打仗总有意外,就算没有死在沙场上,也未必能一生无虞。倘若因为这个就畏首畏尾,怕自己遭遇意外对方无法承担,那么再好的心意都只能收拾收拾扔进曲江池喂鱼。

    眼前这个他等了二十几年的人,奇迹般地出现,顽强植株般活到现在,如今还能将手挨近他取暖,就已经值得万分庆幸。

    许稷手往上移,按住了他的心。仍是那样炽烈,隔着皮肤能轻易感受到它的有力跳动,她不再惧怕接受这颗心,哪怕烫手她也想要收下。

    仿佛各自都获得了勇气,此刻外面的风雪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她没有着急收回手,于是王夫南按住她的手,看着她满脸疲色道:“倘若吃掉我能让你恢复力气,那么就请毫不犹豫地吃掉我吧。”

    许稷跪坐着直起上身,却是低头继续方才那个没有深入的吻。他唇形好看,唇瓣也柔软,回应堪称温柔,与在高密酒醉后那个吻不同的是,她想更了解他更多,而非当时一味理智的推拒。

    炭盆里木炭燃烧发出轻微声响,朔风呼啸,两个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却在亲吻一事上纠缠不清,脸红心热地妄图将对方吃掉。

    烛火燃尽,许稷停了下来,额头抵着他,气息不定却非常疲惫地表达了自己想要休息的*:“太累了,我想要睡一觉。”

    从东都到这里,两天里她没有合过眼,等愤怒和亢奋劲头过去,就只剩下独自吞咽的疲倦。好在,还有另一个人在,她觉得安心了许多,像是有了可以囤放倦意的居所,并且也乐意接受对方的疲惫。

    王夫南察觉了这一点,且深以为今日并不是甚么水到渠成的好日子,容她挨靠着休息了一会儿,竟将她抱了起来,回应的语声低低柔柔:“那就睡吧。”

    两人同室处过,甚至抵足而眠过,如今更是将那一层距离移开,并枕而眠。简榻薄被冷褥,是真正的寒舍,但能分享体温,躺下来的一刻觉得可以安心到马上入眠,这些简陋就都无所谓。

    许稷难得温暖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手脚竟都是热的。王夫南仍在睡,面对她侧躺着,将她的手收在胸前,于是她睁开眼,就恰看到他的脸。

    外面天色已渐渐明朗,虽常参已经停了也不必大早上赶去上朝,但许稷还是得起来了。她想了想昨晚的事,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冲动。她于是抽出手抱住他,好像要将心中积欠多时的想念填补起来,直到觉得胸膛中满了一些,这才喊他:“该起来了。”

    王夫南装死不动,察觉到她松手,反拥住她,两人沉默地这么待了一会儿,许稷说“来不及”了,才从那怀抱中逃开,下床利索地套靴穿衣,又迅速出门打水洗了脸,窜进屋内却见王夫南刚起来。

    她将手伸进他衣服里,脸色惨白,声音都像是被冻住了:“冷死了,外面都是雪。”

    王夫南适应了那冷手,说:“那你再捂一会儿。”

    “不了,我要趁早去太府寺。”她抽出手低头哈气,拿过架子上的大氅:“不与你一道吃早饭了,我回公厨吃,走之前带上门。”

    她说完披上大氅急急忙忙出了门,踩着积雪往北边的安上门去。

    暴雪终于停了,长安城的百姓却被满城积雪愁坏,几乎都是坊门还没开就出来铲雪通路,只有小孩子们不明白这大雪带来的麻烦,反而没心没肺地玩乐,像百姓无法懂朝堂里明争暗斗。

    平康坊昨晚死了人。妓馆的仆人将积雪铲开,才看到积雪下一滩滩的血迹,于是慌忙报了官。而昨晚夜宿平康坊的右神策军将领们在早上碰头时,也互相问道“咦,中尉人呢?难道昨晚冒雪回去了吗?”

    一群人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走到南曲见万年县衙差和平康坊仆人堵在巷子里,上前一问才知昨晚花天酒地喝得醉醺醺时,坊内出了事。

    有人心中腾起不好预感,那万年县衙差为稳众心却说:“诶,指不定是阿猫阿狗的血,散了吧,都散了吧。”

    “放屁,阿猫阿狗能有这么多血?”一孔目官骂道。

    衙差不想和当兵的打交道,于是弓着腰低声说:“倘有打斗楼上必能闻得动静,某去问问。”言罢就溜了个没影,一众路人也因觉着案子没什么大爆点遂也纷纷散开。

    十几个右神策军将领也没心没肺结伴去吃早饭,有一人却说:“昨晚怕是喝大了,头晕,我先回去了。”

    说话那人正是右神策军中护军曹亚之,作为仅次于护军中尉的领官,同样是由宦官充任,曹亚之是个不折不扣的阉人。

    他当真是回府去,但脑子却清醒得很。昨晚那场厮杀打斗发生时,他就在楼上,悠悠闲闲听伎人弹唱完了漫长的出塞曲。

    昨晚那收尾,他很满意。

    ——*——*——*——*——

    许稷回公厨潦草吃了早饭,出来后瞥见冻得瑟瑟发抖的李郎中:“冷吗?”

    李郎中在风雪里昨晚站到半夜,后来被冻晕了还是被庶仆扛进去的。他为表忠心,不要脸地说:“下官本想等到侍郎回来的,后来冻晕了才……”

    “我说让你等你便等吗?”许稷看也不看他,“这种话倒是听得进去,那我让延迟交太府寺的事为何听不进去呢?”

    她语声不高,但无疑是朝李郎中狠狠打了一拳。

    李郎中忍冻吹风想要一表忠心,却反被她拐弯抹角骂了一顿,连许稷身后的两个书吏都看不出他已失势,不再对他唯唯诺诺,反而是昂首挺胸从他面前走过,跟着许稷往太府寺去了。

    太府寺少卿早就料到许稷会来,竟是称病告假索性在家歇着,但这并不妨碍许稷查账。度支虽不能直接越过太府寺动左藏库,但对太府寺的出纳仍有审查权。许稷没有让御史出面,因她打算顺手将盐铁司与太府寺之间的出入账也一并看了。

    主官都不在,太府寺一群小吏就任由许稷拿捏,账簿更是悉数奉上,毫不保留。

    许稷带着度支书吏迅速翻着今年盐铁每月的入账,到收尾时忽听得公房外面有人跑了进来,压着声音四处宣扬:“杨中尉死啦!”

    许稷霍地合上手中簿子,对面俩书吏愣了一下,抬头看她,她却又翻开簿子将余下的账看完。

    外面的议论从“怎么死的?”到“真的是谋逆吗?”,知情者则一一道来:“说是昨晚在平康坊,陛下派出北衙的人去捉杨中尉,没想到杨中尉畏罪自尽了!一刀扎心啊,死相很惨哪!”、“没错就是谋逆啊!还记得魏王吗,说是魏王在河北悄悄募兵策划谋反,杨中尉与之有勾结哪!”

    “魏王?”、“正是魏王!如今通缉令都下去了,魏王有谋逆之心,见之格杀勿论。现在一众人大概都忙着与魏王撇清关系吧!”

    许稷合上簿子收了书匣,对面前两位书吏道:“速收拾好了出来。”于是走出门,对太府寺小吏道:“簿子都收了吧。”

    小吏应声止住议论,忙进去收拾簿子。许稷埋头出了太府寺,拐进安上门街,步履匆匆往安上门走,到处是雪气,许稷鼻子都冻得麻木了。

    风迎面涌来,她思路也终于理顺。

    好个一石三鸟,杨中尉、魏王、与魏王有牵连的老臣,只要沾上或许就避不开被清洗的命运。

    她甚至跑了起来,希望王夫南还没有出门,希望能将此事速告知于他……

    ——*——*——*——*——

    中和殿内,马承元仍与小皇帝下着千篇一律的棋,他道:“陛下,杨中尉一除,右神策军不能无首啊。”

    小皇帝不想说话。

    马承元就说:“陛下认为谁能挑起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的担子呢?”

    小皇帝摇摇头,小心地说:“朕不知道。”

    马承元落下一颗棋:“将曹中护军喊过来问问看吧?”

    “曹中护军是谁……”

    ——*——*——*——*——

    许稷跑到太庙西边时,猛地撞见了王夫南。

    王夫南握住她的肩,她深吸一口气,抬首道:“出事了,杨中尉、出事了。且魏王也……所以……”

    “我听说了。”王夫南神色凝重,显然已思忖过其中阴谋。他伸手顺了顺许稷后背,在许稷喘气的同时,忽然想到一个人,他声音表情均是冷淡:“是曹亚之。”

    作者有话要说:

    船快了,但眼下还操之过急。希望第一次有个好环境好心情,现在乌糟糟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但可以展现一下许稷的另外一面。

 

第73章 七三罢进奉

   积雪将树枝压塌,一块雪掉下来,就要砸在许稷头上,王夫南拽了许稷一把,那团雪就散在了地上。许稷看着那滩雪想了想,抬首道:“曹亚之一旦上位,右神策军恐怕……”

    她还没说完,王夫南忽然搭住她后脑勺将她按进怀里,并一派悠闲地看着太常寺太乐丞神色惶恐地从他们身边路过。

    太乐丞完全吓坏了,却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转瞬就跑了个没影。

    “这种话别在这地方说。”他下巴抵着她,声音低低,面上云淡风轻:“曹亚之倘若接替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的位置,对朝廷、对你我的确都没好处,不过这麻烦以后再解决,现在别着急动,他们在放饵呢。”

    他说完才松了手,许稷往后退了一步:“方才有谁过去了吗?”

    “太常寺那个姓苏的太乐丞。”

    怎么是他!许稷扭头去看,哪里还有苏太乐丞的人影。她仿佛能预见到未来几日的闲言碎语,因这位姓苏的太乐丞出了名的爱散播是非胡说八道。不过无所谓,她既然已经做了就不怕被人说道,只是——

    她顿了顿:“你家人多话也多,不要紧吗?”

    “我会寻机会同阿娘说。”王夫南站在她面前,手忽然伸过去正了正她的幞头:“我阿娘一向通情达理且心宽,你不用太担心。”又说:“如今正在风头上,夺盐利的计划暂缓一缓不好吗?”

    许稷见四下无人,遂道:“度支钱不够用,且每月盐利都以进奉形式入了内库,盐铁司能收上来的很少,不能再拖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有数,你倒是要当心,因魏王当时是在泰宁失踪,眼下追究魏王,我怕牵扯到你。”

    “阉党嚣张,朝臣也不是吃素的,不用太惊恐。”

    许稷点点头,她打算撤回度支,遂问他:“你现在要去哪?”

    “回家睡觉。”他面上撑出笑意来,转过身:“晚上别在公厨用饭,回来吃。”

    他说得轻松,像是毫不在意。但许稷却清楚这其中利害,曹亚之虽然和马承元等人看起来交情平平,但内里有什么歪歪绕绕的关系谁也说不准。万一曹亚之与马承元等人沆瀣一气,那么右神策军对左神策军的约束力就会大打折扣。

    要命的是,倘若曹亚之上任,王夫南身为右神策军大将,直接领导者就会变成曹亚之。她隐约觉得这会变得很麻烦,按照王夫南脾气,绝无可能对曹亚之之流低声下气。

    曹亚之此人弄权有余,打仗却并不在行,这样的人来指挥十几万人的禁军,想想都很可怕。

    许稷满腹心思回了度支,而盐铁司使却在公房内对着这月收上来的微薄盐利感到闹心。他深知自己本事有限,也知正因为本事有限才做到这个位置。因本事有限,就不会与宦官争夺盐铁进奉,宦官们对他就很满意。

    按说他攀附宦官这颗大树足矣,但他又不甘心。盐铁无功,连底下的盐铁使也对他不理不睬,问他们要钱,从来没给过好脸色,因为都看不起他。

    他身为三司使之一,活得实在憋屈。

    怎么才能让盐铁司富起来呢?他很困惑。

    不过隔壁公廨的许稷却替他做好了决定。

    许稷进了趟宫,与小皇帝下棋时趁着马承元不在,塞了一份奏抄给他。

    小皇帝将奏抄收进怀里,又移开棋盘,迅速朝许稷努努嘴。许稷面色镇定、手脚麻利地将棋盘下压着的制书收了起来,起身与小皇帝行了一礼。

    小皇帝速瞥了一眼背对他们而站的两个小内侍,故意说:“听说那个陈盐铁使下围棋很厉害耶!他还会下盲棋呢!爱卿明日能喊他一起来吗?”

    “臣……尽量。”

    “噢噢,反正你一定要努力带他来啊,朕很想见识一下怎么下盲棋呢。”又装模作样说:“爱卿快点回去吧,天都要黑了呢!”

    “喏,臣告退。”许稷再度行礼,转身往外走,小内侍便跟上去,送她出宫。

    幽深殿内亮起了灯,小皇帝紧紧捏着手里的奏抄,整个人都瘫在软垫上,肩膀还微微发着抖。

    他头一次越过马承元去插手政事,且这件事还是个局——要撒谎、要自己盖印、要承担可能会来临的暴风雨。

    马承元平日里对他虽温温和和的,但要是爆发起来,会很吓人的。

    他一想到那场面,就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不过他得趁马承元回来之前将奏抄藏好才行,于是赶紧起了身,同那小内侍道:“朕有点困要去睡一会儿了,马常侍回来再喊朕。”说罢赶紧溜了个没影。

    ——*——*——*——*——

    许稷出了丹凤门,到光宅寺解驴径直返家。她履行诺言回家用饭,而王夫南也于寒舍中备好了酒菜。

    承天门上的鼓声落尽,许稷踏进了家门,转过身将街上来来往往的国子监生笑闹声关在了门外。

    王夫南闻得动静起身出了堂屋,接过她脱下来的大氅进屋挂好,转过身就将双手贴上了她双颊:“暖和吗?”

    许稷鼻子都冻得通红,此时一声不吭只顾点头。

    等她的脸捂热,王夫南松了手道:“快吃吧,要凉了。”屋内火盆烧得正旺,饭菜都用碟子盖好,揭开来还是热的。

    许稷匆匆洗了手,在窗前小案后坐下来。王夫南则拖了一张软垫坐在她旁边,与她一道吃。

    “是你做的吗?”

    “我没有那个本事。”王夫南老实说道,“李茂茂送来的。”

    “又支使李茂茂,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念书?”许稷摇摇头,将饭吃完,又倒了满满两杯酒,递了一杯给王夫南:“回来的时候好像又下雪了。”

    “不是下雪,是风将积雪吹下来了而已。”

    “风什么时候会停呢?”

    “不会停。”王夫南给了个消极的回答,却是事实。只是风大风小罢了,只要有人在,就不会没有风。

    他饮了一口酒,问道:“我看你大氅暗袋里似乎有东西,是什么呢?”

    许稷不打算瞒他,于是起身将制书拿来递给他。

    王夫南看完瞬时挑了下眉:“罢盐利月进?”他觉得不可思议:“这制书当真是从宫里出来的吗?”

    “陛下手书,并亲自按印,要求各地盐铁使罢盐利月进,除煮盐本外其他收入一律划归盐铁司,入太府寺收左藏库。”

    “做了什么手脚?”

    “以陈盐铁司使的名义上了奏抄,请求罢内库进奉。陛下允了,制令地方,就是这样。”

    “你假冒盐铁司名义上奏?万一被揭出来呢?”

    “既然这样做了,就一定有应对之策。”许稷风平浪静地说。

    “盐铁司使会倒霉。”他婆婆妈妈地替她指出顾虑。

    “姓陈的如果识趣,就可以无虞。”她淡淡说着,却分明已经裁定了另一个人的命运。官场需懂得合理取放,容不下柔软心肠。

    他只问了一句:“此事赵相公知道吗?”

    “知道。”

    王夫南觉得她手脚太快了,昨日才说要动盐铁司,今天就拿到了制令,可见很早之前她就在谋划了。

    好胆略!

    许稷将杯中酒饮尽,想化解一下他的担心与焦虑,遂道:“离开比部之后,许多事对我来说都是赌博。我觉得胜算够了,就会动手,其他都交给运气。我这样行事,是不是让你不放心?”

    “是。”他担心她没走稳会掉下悬崖,但他抬了头看向她:“不过倘若换成是我,也会这样做。”

    行事风格无限接近的两个人相视一笑,饮酒击掌。

    许稷忽然注意到,窗边多了一盆水养的雅蒜。

    她忽略了他的细腻之处,对待生活,他可能比她更乐在其中。

    到明年春天,这盆雅蒜就会开花吧。

    再环顾堂屋,虽没有添置太多东西,却不像之前那样看着冷飕飕,窗子重新钉过,连座下软垫都换了。

    卧房里也同样换了厚实温暖的被褥,应不会再觉得冷。

    许稷洗了澡,换上干净中单,坐到床上围了毯子看书。王夫南走过来俯身看一眼她手里的书,许稷短暂闭了下眼,鼻息间全是清爽干净的木香,都是他的气味。

    她握着书的手垂下来,想要抓住他单薄的中衣,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动。

    “光线太黯了,明日再看吧。”他说着拿过她的书,灭了灯,将被子摊开。

    许稷躺下来,在他也躺下来的一刻将手伸了过去。

    王夫南安静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却又说:“你这样抱着,我会有点困扰。”

    “甚么困扰?”

    “睡不着。”他可是热血旷男哪!

    许稷收回手翻了个身侧着里面睡:“明日要早起,好好睡吧。”

    很快,睡着时特有的均匀呼吸声传来,王夫南侧过身,将她花白头发捋顺,从背后轻揽住她,轻叹了一口气。

    明日早起,就得面对杨中尉被诬赖上谋逆大罪的事实。大丈夫马革裹尸都不怕,前提是要死得其所,但如今这样算是甚么呢?

    怀揣忠义之心却被剿,最后落得惨淡下场,连帮忙收尸的没有,反而是连死了都要接受鞭笞侮辱。

    太多了,朝中为此而死的人太多了。

    倘若仅仅因此就磨灭了走下去的信念,怕是连迎接明天的勇气都没有吧。

    许稷睁开了眼,翻了个身,反拥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妇男: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是这样容易满足)
 

第74章 七四白麻诏

   次日盐铁使陈琦奉召入中和殿陪小皇帝下棋,许稷却借口度支事务繁忙未陪同。临近年底,度支是忙,但这只是一方面,另外的原因是今日陈琦入宫面圣,她回避最好。

    小皇帝和许稷有约定在先,许稷没来在他预料之中,遂也只是装模作样努努嘴,说:“许爱卿没来好无趣哦!”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有陈爱卿陪朕下棋也是很好的!”于是兴致勃勃投身棋局,与盐铁使厮杀起来。

    陈琦起初是战战兢兢,但后来见马承元除了派小内侍盯着并无其他动作,也放下心来,甚至自作聪明与小皇帝议论一些朝堂里的事。

    小皇帝觉得他远没有许稷厉害,但却装出一脸附和。陈琦于是自得起来,平日里的不得志在走出中和殿时统统抛开,甚至觉着积雪皑皑的长安城都比往常可爱。

    与此同时,要求罢月进常例的制令也从皇城内发往了地方盐监院。

    到了时辰,官员该回家的回家,该留直的留直,如往常并没有甚么不同,看起来风平浪静的皇城各衙署,实际却已波涛暗涌。

    中书省拜将文书皆已商量拟定,连夜付翰林学士草制。中书省用黄白二麻为纶命重轻之辨,而白麻下诏,是拜将相才有的待遇。

    王夫南拜神策军大将军,是以白麻下诏;曹亚之拜神策军护军中尉,亦用白麻诏。内廷宦官与外廷朝官分庭抗礼,可见一斑。

    曹亚之拜护军中尉一事虽还没有公布,但多的是见风使舵之人簇拥前去溜须拍马,钱货贿赂自也不会少。然曹亚之却绝顶聪明,将宅门一关,悉数谢客,令一众人吃了闭门羹。在这风口上,他可不想因为贪图一时之利被朝臣抓了把柄。

    而遭遇与之截然不同的则是杨宅。杨中尉毫无悬念地被安上了谋逆罪名,紧随其后的即是彻彻底底的抄家。

    王夫南从杨宅路过时,所见正是这一幕。

    仆从早就分了家财逃之夭夭,一众南衙卫兵进进出出翻东翻西,骂骂咧咧说实在没有甚么值钱货啊,抄个屁!

    宅外灯笼仍亮着,有几只已经残破,府内动静迭起,引得民户来看,便又是一番指摘:“啧啧,就说阉党都不是好东西啦!”、“好在没有家人,自己死了也不会牵连别人哪。”、“这种人没法立碑吧?”、“什么碑啦,连坟都不会有的!应该是最后烧烧丢曲江吧!”、“好恶心!被你这样一说感觉曲江水好脏也!”、“有甚么脏的,曲江本来就沉了很多死人骨头吧!其实这样也好啊,免得留具尸体,将来还要被开坟挖出来鞭笞……”

    王夫南没有听完,拨马径直回了务本坊。

    许稷没有回来,进门只见一片黑黢黢,廊下积雪看起来像冷硬石头。

    他于是转头往安上门去,递了门籍在度支见到了许稷。许稷见他找来,愣了一愣,却一本正经问:“大将到度支可有事吗?”

    他却不答,只四下看看,像个前来巡查的御史。度支几个留直官员面面相觑,心中想的则皆是同一件事——据苏姓太乐丞说,即将上任的神策军大将与许侍郎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也!

    什么牵扯不清的关系?不是前妻兄妹夫吗?

    苏太乐丞则说:不对!是前妻兄痴恋上前妹夫的关系!

    天唷!右神策军那个将近三十岁的老旷男痴恋上失偶独身怪脾气的度支侍郎,实在太有爆点了。

    公事琐碎无聊,如此劲爆的消息当然传得比甚么都快。许稷今天来公廨时就隐约察觉许多人看她的眼神不对,遂猜是太乐丞那个家伙四处散播了她与王夫南的关系。

    她当然还是坦荡荡做事,但底下官吏却做不到。这种传闻实在是对无聊官场生活的最好慰藉了,他们只会嫌事情不够大。因此这会儿看到王夫南过来,一个个内心都分外雀跃,哦哦,这位王旷男倒是越长越好了,也不知道自家侍郎那小身板受不受得了唷!

    当然也有反着想的,咦……好歹许侍郎也是娶过妻的人,且素来强势,怎么会是在下面那一个呢!真是没想到啊,堂堂神策大将,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居然是被压在下面那个诶……

    两派互相不服,由好赌的太乐丞牵头,一群小官小吏纷纷加入了赌一把的行列中。到底许侍郎和神策大将之间是甚么样的上下关系呢?恩……一众人严肃思考了一番,压了注,等待来日验证。

    被当做赌博内容的两个人,却完全不知情。

    许稷公事公办和王夫南说了几句话,拿上书匣就说要去政事堂,揖了一揖,就低头匆匆忙忙出去了。

    这一晚上许多人注定难眠,翰林学士要连夜草制文书,中书省、尚书省、政事堂也都是心事重重。

    阉党以勾结魏王为名除掉杨中尉之后,忽然罢手,竟对外廷朝臣没有丝毫追究,实在是反常。许稷也没有料到会这样平静,但这平静背后,则是不知何时又会突然伸过来的毒手。

    皇城内高度戒备了好几天,这一日,沉浸在消极气氛中的右神策军终于迎来了新的大将及护军中尉。拜将仪式与拜相一样隆重,王夫南终于看到了阔别四年的曹亚之。

    仪式收尾,曹亚之偏头对他笑了一笑:“别来无恙。”

    王夫南也已是活了将近三十年的人精了,很多情绪都不再往脸上写,于是同样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别来无恙。”

    两人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就算别了四年,本性难道还能改了吗?于是众人都察觉到了他二人之间微妙的不友好。

    随着两人被任命,杨中尉一事匆促结了案,而他最后也当真被烧成灰撒进了曲江。

    神策军中多的是明白人,故那几日总有人偷偷摸摸前往曲江吊唁。王许二人则挑了个旬假前的夜晚,去慈恩寺吃了斋饭,出来一直走到了曲江边上。

    冬日曲江冷得要命,便很少有人在此玩乐。然这样冷风嗖嗖的日子里却有人放灯,一只一只升起来,越行越远。

    许稷停下步子。

    不是七月十五,却有河灯飘摇,看来吊唁的人并不少。

    王夫南沉默看了一会儿,不徐不疾道:“有一年我阿爷也在深夜时分带我来过,那时候也是如此,数不清的天灯河灯,像夜里做的长梦,令人难忘。”

    许稷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年,他所说正是卫征遇害的时候。朝廷上下污水泼满她家门楣,没想到却仍有人愿意相信她父亲不是叛逃。

    人世间这一点相信,虽只是微弱火光,但她知道那火光有多温暖,温暖得令人有足够的勇气走下去。

    长安愈发冷了,虽然国家内忧外患,但因为年关将近,诸人也都开始筹划迎接新年了。

    到十一月,长安城都风平浪静,然皇城内关于“度支侍郎与神策大将风流韵事”却传得愈发火热,更有国子监一群好事监生听说两位主人公住在务本坊,没事就去蹲点,倘若逮着他二人一道回来了便兴奋不已,恨不得爬进去看看两人怎么过日子。

    许稷感受到了这种注视和困扰,但却并不澄清。能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来转移视线,对她来说其实是好事,因为将有大变动要发生了。

    十一月末,常例的盐铁进奉却没有送上来。内库责问地方巡院,得到的回复却是“陛下不是下诏罢月进了吗?!”

    马承元得讯从内侍省赶回来时,小皇帝正在天真地看棋谱。

    他抬头看向马承元,咧嘴一笑:“马常侍,陈爱卿给朕的这个棋谱太厉害啦!你快来看看!”

    马承元却没有笑的心情。小皇帝见他这样,知道暴风雨要来了,便赶紧敛了笑,低低地说:“马常侍有甚么不高兴的吗?”

    “陛下写了制书,私下给朝臣吗?”

    小皇帝紧张地将手收到了案下:“啊?甚么……”

    “陛下置东西枢密①于何地?!”马承元铁着脸,好像下一瞬就会将小皇帝拎起来杀掉。

    小皇帝害怕极了,但他仍强装镇定:“马常侍……是指朕写给陈爱卿的那个制书吗?”他连忙撇清自己,撒谎道:“是他给了朕个折子,说只要朕写了制书……就给个很厉害的棋谱给朕。”并且主动认错:“朕、朕真是糊涂了……”

    他说着竟将那本许稷给他的奏抄翻出来,老老实实递给了马承元,睁眼说瞎话:“就、就是这个折子,是陈盐铁使给朕的……”

    马承元翻开奏抄一看,徐徐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转过身阴阳怪气同小内侍道:“传陛下口谕,令盐铁使陈琦入延英殿议事。”

    小皇帝瘫坐在地上,说谎真是吓死人了,看来还要好好练练才行……

    不过他的许爱卿,不会撒手不管了吧?别让他一个人应付啊,他应付不来哪!

    不过这时的许稷却是悄无声息走到了尚书省西门口。眼尖的小吏瞥见她,赶紧对身边一群聚众赌博的家伙使眼色,可等他们反应过来到底还是迟了!

    一群人手忙脚乱收拾时,许稷却已走了他们身后。

    许稷将头一探:“赌甚么呢?”

    皇城内各衙署惯有小赌的习惯,多是趁天好在太阳底下摆上一局,一边晒太阳一边议论顺便押注赌钱。

    这群人今日不巧赌的正是度支使与神策大将的上下关系问题,谁在上谁在下呢?这个悬而未决的赌局拖到今天,押注的人越来越多,太乐丞那小本本上都快要记满了,因为几乎是个皇城官员都在这赌局上押了一注。

    许稷瞥了一眼惊恐的太乐丞,又顺带看见了他怀里揣着的簿子,伸过手。

    太乐丞抱着那簿子歪脑袋狡辩:“这、这可是机要,侍郎还是不要看了吧。”

    许稷“哦”了一声,却看向那案上的铁证。案上铺着的一块白布,左边写着度支,右边写着神策军,而两边则又分别压了铜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甚么意思。

    一众人屏住呼吸等死,许稷却是将那白布摊摊平,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铜板来,很有肚量又很潇洒地往度支那边一放。

    旁边一圈瞬时都瞪成了田螺眼。

    作者有话要说:

    赵相公:许稷这个混蛋,这破赌局我押了王夫南啊,你这么搞是要我输啊

    ——*——*——*——*——*——*——

    ①东西枢密院:枢密分东西院,东院为上院,西院为下院,枢密使由宦官任。基本职掌是内呈外宣、出纳王命;其基本作用是为联系皇帝与中书省的纽带。但其权势绝非仅限于上传下达,随着宦官势力的膨胀而逐渐成为内廷中枢决策的主要成员之一。

    其实这个东、西枢密使,和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并称“阉权四贵”的。一个握军权,一个参与政事决策,势力简直嚣张到逆天。有个甘露寺事变可以了解一下,宦官对群臣进行屠杀,当时朝列几乎为之一空。

 

第75章 【七五】璞玉质

   许稷押完注,并叮嘱太乐丞不要忘了往簿子里添上她这一注,低头又将白布抹抹平,慢吞吞地走了。

    一众人呆愣了一下,太乐丞最先反应过来,登时翻开簿子最前边一页,举起笔来就要改自己的押注,一群人反应过来群起阻拦:“不能这样啊!太乐丞怎么能只改自己的呢,快把某的也改了,还有曹书吏的,快快快,押大将简直亏死,失策啊!”、“一边去,谁让你不早点押许侍郎,现在怎么能改呢!买定离手知道吗?都像你们这么搞还赌个屁啊!”

    一番闹哄哄之下,太乐丞从人群中猫腰挤出来,幞头也掉落在地,只能顶着一头散发迎风哀叹:“世风日下,上下不明哪,以貌取人果然是不对的!”

    这边还在吵吵闹闹,那边许稷已从西门口走回度支。她刚到门口,就见一名小内侍急急忙忙冲进了隔壁盐铁司。原本风平浪静的盐铁司瞬时沸腾,因那内侍骂咧咧道:“怎会不在呢?今日又不是旬休!他告假了吗?这个屁.眼子!”

    盐铁司一众官吏支支吾吾:“不、不知道。”、“那、那个……其实陈盐铁使已两天没来了……”、“是诶,压了一堆判卷,到现在还没有处理呢。”

    内侍听一众人絮叨完,大叹不妙,朝那正在扫地的庶仆吼道:“快去将你们官人喊来!就说陛下要见他!”

    庶仆吓得丢了扫帚,赶紧奔出门往自家长官家去。他一路死赶,穿过含光门到长安县,在陈琦家门口下了驴,抬手就是一通敲门,可敲得手都疼了就是没人理他。

    他贴上去从那门缝往里看,里面却是一个走动的人也没有。耳朵贴上去仔细听听,连个呼吸声都没有!庶仆觉着其中有鬼,这时恰有一老妪走过,他便问:“知道这家人往哪里去了吗?”

    那老妪说:“好像是搬走了,连夜走的,本家的老母死了吧,你们官家人不是死了爷娘就要守孝三年吗?应是回家守孝去了。”

    “哦哦。”庶仆不明就里,赶紧骑上驴回去汇报。

    可没想到,他一本正经对那内侍说陈琦丧母回去守孝时,内侍直接甩了他个嘴*****:“放屁!陈盐铁使家的爷娘七八年前就死光了,他本家哪还有什么至亲!”庶仆吓得气都不敢出,直到那内侍气势嚣张地出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内侍前脚走,盐铁司内一片静寂,一个个敢怒不敢言,抱怨之声更是绝迹。从内侍的态度来看,陈琦必然犯了事。不过素来脾性懦弱、对宦官低头哈腰没什么气节的陈盐铁使又怎么会和阉党对着干呢?费解。

    隔壁许稷闻得盐铁司动静消停下去,立刻就起身去往御史台。

    练绘刚从政事堂回来,在路上恰好碰到许稷。

    省了寒暄直入主题,练绘边走边道:“陈琦还没走,但家眷已离京,他本人则在观望,不过所有证据都指向他,对他那种胆小怕事的人来说,能避开这麻烦自然是上选,他很快会发现这观望除了徒增危险并无意义。况且这件事,本质上构成不了甚么罪名,阉党没有明着治他的理由,他只要离开京城,就没甚么事了。”

    他一口气说完,驻足停下,宽阔的景风门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许稷点点头,练绘又道:“按照相公指示,已安排了人盯着陈琦。他想翻出甚么浪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我担心……”

    担心这些都是无用功。

    费尽心机让地方盐监院罢除月进、让陈琦这个无用的家伙滚蛋,或许可以因此获得一两个月的高盐利回报。但如今官宦把控枢密院,内呈外宣、出纳王命,阉党想要恢复月进,其实并不难……

    “我正为此事而来。”许稷伸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低着头道:“对盐监院来说,进奉或是交国库,并没太大差别,他们在意的只是能不能继续待在盐场牟利。阉党能威胁他们,我们为何不能?盐场*乃大罪,只要抓出来罢职是没跑的。所以说,服就继续罢进奉,不服就让地方监察御史出面查,必然一查一个准。”

    她说得不无道理,然练绘却直截了当回绝道:“监察御史势单力薄,孤身去撞盐监院,无异以卵击石。我不能送下属去送死。”

    “不见得。河南盐监院已换成自己人,东南盐场更是温和派,监察御史不可能连这些都做不到。”

    “只要东南?”

    “光东南盐利养边军就绰绰有余,目前能将东南盐铁茶利抓过来就足够了。”与宦官争利只能慢慢来,倘若太急躁,阉党的反击也会越厉害,她觉得朝臣目前并没有可以吞掉阉党的气势。

    所以,能争一点是一点,太冒进了或许会适得其反。

    “同相公说过了吗?”

    “倘若必要,你可再与相公商量一番。”许稷很谨慎地说完,又补了一句:“如果行之有效,改日请你吃饭。”

    她言罢就要回去,练绘却喊住她:“你与十七郎……”

    “没甚么好揣测的。”她转过身来,“如你所想。”她坦荡说完,就往东回了度支。

    ——*——*——*——*——

    皇城内的阳光静如水,隔着一道夹城内的宫城此时却涌着不安。

    中书省及尚书省一众朝臣、东西枢密使(也是宦官)、马承元和小皇帝,在延英殿内对峙。

    许稷同样在列。

    枢密使无非是质问小皇帝为何要擅作主张下制令,而小皇帝怯懦懦地开口:“因为陈爱卿说,内库已囤了许多钱,但边军却吃不饱穿不暖的,才总是打败仗。他说朕不该问底下要太多进奉,朕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他机智地举出例子来:“朕每天都吃一点点,用的也不铺张,宫人的吃穿用度肯定也不可能比朕还好,所以宫内的开支一定很少的。既然宫内不需要那么大的开支,那么内库果真是不需要很多钱的,要那么多进奉做甚么呢?”

    “陛下,宫中支用不过是内库开支最小的部分,平日里陛下对神策军的别敕给赐可是大头,更别说还有寺观建筑、佛道施舍等等支用了。况且内库也是左右藏库的后备库,别忘了先帝在时,可从内库拨给过许多军费!”东院枢密使道。

    “这么麻烦啊……”小皇帝声音低下去,“那、能少给些赏赐吗?反正平日也没有缺他们的俸哪……至于寺观建筑、佛道施舍,朕不信那些呢,不能少支一点吗?还有既然已经有延资库了,为什么还要再设个后备库呢?军费从延资库支不就好了吗,朕听说延资库前阵子将度支和户部的积欠都要回去了呢,现在应是很有钱吧……”

    小皇帝语气姿态柔柔弱弱,说的却全是朝臣要说的重点。

    东西枢密使气得要命,马承元平日里到底在干甚么?难道没有将史书拿出来教小皇帝念吗?史上那么多朝臣篡权篡位的例子,小皇帝竟没觉得朝臣不可信!

    “陛下这样想真是太天真任性了,这些支用都是内库惯例,陛下难道要违背先帝创下的制度吗?”东院枢密使又道。

    “可是……”小皇帝无辜又困惑地看向马承元,“马常侍说,内库是朕的啊,朕想怎样就怎样。难道不是的吗?”

    马承元已察觉到了不好的苗头,前阵子他太疏忽了,放任小皇帝和朝臣往来,眼下看来是不行了。

    小皇帝这一问,弄得枢密使只能无理取闹道:“陛下还是小孩子,哪能全由着陛下的性子来!”

    “郑枢密这话是在质疑陛下的权威吗?”一紫袍老臣道,“君臣有别,岂可这样说话?”

    小皇帝却说:“不不,郑枢密说的也对。朕是小孩子,故而要时常听一听大家的想法才能行事,不能妄断。往后朕想做甚么,都会与众卿好好商量的,不会再像这次一样了。”

    他示弱示错,却委婉表达了要与朝臣们沟通的想法,分明是想踢开内呈外宣的东西枢密院。

    朝臣接道:“陛下这次下制令虽欠商量,但目的却是好的。”充分肯定了罢除盐利月进的措施后,又说:“只是盐铁司不可无长官,陈盐铁使既然跑了,总要有人接替。”

    “他跑了呀?”小皇帝作惊讶状,“好可惜哦,他下盲棋好厉害的……”

    “不若让度支许侍郎兼盐铁使吧!”又一老臣说道。

    “不行不行!”小皇帝看向许稷,故意坚定地说:“许侍郎原本就好忙,倘若再兼盐铁使,岂不是更没空与朕下棋了!陈爱卿跑了,许侍郎再没空和朕下棋,朕会没事可做的!”

    “陛下,眼下朝中一时真没甚么人可用了,就让许侍郎暂时代领盐铁事务罢。”老臣道。

    “不会吧?”他转过头又看一眼马承元,“马常侍……”

    在大事决策上,他仍寻求马承元的许可,便是充分给阉党脸面。马承元沉吟片刻,却说:“不过是暂领盐铁事务,这种事陛下自己不能做主吗?”

    “朕、朕做主吗?”小皇帝矛盾地皱起了眉头,“朕本心里是不想的,可是……”

    许稷垂着头一声不吭,因她知道小皇帝下一句肯定是:“哦,那就暂辛苦许爱卿了。”

    一个“暂”字是很微妙的,“代”领更微妙。许稷就算主盐铁事务,却并不是真正的盐铁使,宦官想换掉她就不难;再加上马承元不想让她以下棋为名与小皇帝有太多接触,就干脆让她去忙。

    最重要的是,马承元并不觉得她有甚么本事,仍觉得她不过是外廷老臣的一颗小卒子,构不成太大威胁。

    小皇帝允了这请求后,唉声叹气满脸不高兴,像小孩子丢了个玩伴,纯真自然。

    待许稷谢完恩,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就这样吧,朕有点想去睡觉了。”

    东、西枢密使还想说上一二,却被马承元给瞪了回去。而一众朝臣也纷纷告退,离了延英殿。

    赵相公领头走在前面,许稷低头行在他身侧。

    晒了一天太阳的白玉阶似乎没有平日里那么阴冷,赵相公神采里难得有笑意:“璞玉之质,可造之材。真是没想到。”

    许稷知他所指是谁,于是接口道:“请相公务必保全陛下。”

    赵相公迟疑了片刻,最终在走下白玉台阶后,迎着暮光道:“从嘉啊……你还是太单纯了。”

    长安城又迎来了黄昏,街鼓声咚咚咚,叶子祯拿了字条行在务本坊的巷子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许稷的破屋子。

    他在那门口探了探,正嘀咕“宁可住这种破屋也不要我的金叶子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时,忽有人很谨慎地在他身后开口:“九叔吗?”

    叶子祯身子瞬时僵住,李茂茂犹犹豫豫绕到了他跟前。
 

第76章 【七六】旧长安

   李茂茂起初尚不确定,但甫见到叶子祯正脸,简直要跳起来:“九叔你还活着!”他这位叔叔一去不返,好些年一点讯息也没有,还以为早就不在人世,没想竟活得如此鲜亮照人!真是美男子哪!

    “我是茂茂啊!”李茂茂激动地说着,手已伸过去想要紧握叔父大手,然叶子祯却别过脸一声不吭。

    暮色随鼓声逼近,叶子祯身上笼了一层看着暖洋洋实际却没甚么热度的光。李茂茂察觉出他的冷淡来,识趣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又瞧见同窗正往这边走来,只留话道:“九叔倘若有空还是回家看看吧……我、我先走了……”

    他说完就与顺路的同窗一起回家去了,叶子祯听那脚步声远去,则偏头朝另一边的国子监看了一眼。

    长安真是没甚么变化,国子监的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大门却仍是那个样子,树也是旧模样,好像这些年都没有长。

    排水沟潺潺流水声都变缓,叶子祯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就看到王夫南骑马而来。他倏地勒住缰绳,叶子祯抬手挥了挥扬起来的尘土,皱眉道:“你不能温柔些吗?”

    王夫南不着急下马,居高临下道:“都要闭坊了,你不去馆舍在这做甚么?”

    “馆舍太无趣且乌糟糟的,我来投奔嘉嘉啊。”叶子祯看一眼那门,心道许稷怎么还不回来呢?他正想着,忽扭头盯住王夫南:“那你到这做甚么?你家不是在崇义坊吗,这里可是务本坊!”

    “我住这里。”言简意赅。

    叶子祯反应了一下,顿时又跳起来:“你说甚么?!你与嘉嘉住在一块吗!”他指了王夫南:“真是禽兽啊,果真没有放过你妹夫……还说甚么嫌恶断袖真是虚伪!”他忿忿说完,扭过头,完全不想再理会王夫南。

    王夫南莫名其妙被他凶了一顿,也不与他争辩,调转马头径自买饭去了。

    叶子祯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尘土扬起又落下,黄昏愈浓,夜幕欲降。

    许稷回来了。

    许稷骑了那头失而复得的小驴,慢吞吞到了家门口。叶子祯一点久违的矜持也没,又跳起来:“给你金叶子为甚么不要?!”

    许稷本想温和些对待他的,却没料招呼还没打就遭遇了这么劈头盖脸的问话。

    “宁肯住这么破的房子,骑这样蠢笨又寒酸的驴,真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小驴喷气怒瞪叶子祯,许稷隐约察觉到叶子祯心情不太好。

    “因为收了便属受赃。”许稷就事论事,语气十分温和。她下驴开了门,转过头对他道:“进来吧,天都要黑了。”

    叶子祯知自己有些理亏,遂站着不动。他纠结了一阵,最后说:“我错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事的。”

    他于是将那头“蠢驴”牵进来拴好,耷拉着脑袋告诉她:“十七郎来了又走了。”

    “知道了。”许稷应了一声,领着他往里去,指了东侧一间小屋同他道:“不是甚么好房子,但前些日子修整过,至少不会漏雨进风,你暂住这里吧,倘觉得不舒服再回馆舍去住。”

    叶子祯将包袱放在搁架上,四下看看,屋子虽小却也干净,他竟然破天荒对许稷说了声“谢谢”。

    “你先歇会儿,我去买些吃的来。”许稷对他友好是有原因的,回长安对叶子祯来说并不是一件妙事。她知他内心沉重,所以也不打算再让他吃瘪添堵。

    许稷刚走出门,就闻得马嘶声传来。鼓声已落尽,王夫南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自己则拎了坛酒下了马。

    “怎么样?”王夫南牵了缰绳问她,“盐铁司的事没牵扯到你吧?”

    许稷点点头:“以后再细说。”她拎着食盒进了堂屋,那边王夫南已是站在走廊里开口道:“出来吃饭。”

    叶子祯换了身宽松袍子,养尊处优往堂屋一坐,王夫南则在一旁自觉生火盆,而许稷将刚出炉的古楼子端上案,鼻翼轻翕,两边唇角略弯,满脸的满足:“好香。”

    上一回三人一起吃饭,已经是近一年前的事了。

    古楼子还冒着热气,酒盏里都满上了剑南烧春,气氛便很快被调动起来。叶子祯一改之前的郁郁脸色,生动叙述他们离开后泰宁发生的一些趣事。

    “泰宁是好地方。”许稷切了一小块古楼子慢吞吞吃着,“不过开挖河道的事,有眉目了吗?”

    “何刺史已在筹备,明年开春或许会动工。”叶子祯说,“你走之后沂州风调雨顺,何刺史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倘若之前水利没修估计也不行的。”

    他说着忽想起甚么事,摸出一本簿子来递给许稷:“我已核算过了,孙波被抄家财按市价平估有八十多万缗,具体明细在此。”

    “让你带着孙波被抄的财物千里迢迢从泰宁运到长安,这一路辛苦了。”

    “是有点费事,不过我都换成了轻货,也还好。”叶子祯直言不讳,“自朝廷禁了飞钱1之后,行商就很麻烦,每次出门都要带上一拨人,用途仅仅是为了护运钱物,太费事了。”

    “飞钱一事,朝廷在考虑恢复了。”

    “当真?”

    “铜钱荒愈发严重,亟需缓解。但是飞钱要如何管理,还在商榷。”

    “我可以给你参谋参谋。”

    “好。”许稷接过王夫南递来的一块古楼子,却被叶子祯抢了去:“最后一块给我吃吧。”

    “喂!”王夫南小气地要抢回来,“从嘉在公厨从来都吃不饱,你不能体谅她一下吗?”

    “吃吧。”许稷却如是说。

    于是叶子祯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块古楼子吃进了肚子里,又饮了一杯酒。他喝起酒来简直没完,一坛子里有一半都是他饮掉的。

    就在三人快要结束这晚餐时,外门忽被敲响。

    这时会有谁来呢?许稷起身,王夫南却按她坐下,自己走了出去。堂屋的门没有关,有寒风涌进来,叶子祯缩了缩肩,偏头看向外面,并与许稷说:“看起来是个小仆。”

    许稷隐约猜到是王家的人来找王夫南,就收起打探的目光,反是将杯中酒饮尽了,低头翻阅手边的簿子。

    王夫南匆匆折返,对许稷道:“我阿爷从岭南回来了。”

    叶子祯和许稷同时看向他,王夫南又说:“阿爷被调回,应是得益于李国老回朝重掌中书,不管怎样,都是好事。”

    他提到李国老时,叶子祯的眸光明显闪烁了一下。

    许稷则问:“你现在要回去吗?”

    王夫南点点头,许稷起身,他却又将她按回去,当着叶子祯的面堂而皇之吻了下她前额,又看了一眼叶子祯,示意他离许稷远点。

    叶子祯一脸不屑,目送王夫南离开后,转回头看向许稷:“王相公贬到岭南那么久,到底是回来了。不过王相公一回来,你们以后必然会碰面,不会觉得尴尬吗?”

    许稷想饮酒,但酒已经没了。

    “不会。”

    “王家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呢?”叶子祯低低地说,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你们之间的关系,并非谁都能容忍。”

    “我知道。”许稷仍是低头翻账簿,翻了一会儿缓缓抬头:“你呢?回来的心情如何?还恨那些人吗?”

    “人都死了,有甚么好恨的。”叶子祯淡淡地说,并将杯子里仅剩的一口烧春饮完,白皙面庞上就染了隐约醉意,于是他自相矛盾地说:“可是,当真能放下吗?那阵子我已很富裕了,并无生活之烦忧,但却一直感到痛苦。我也尝试放下纠结,去享受当下的快乐,但时间一长,还是回到原先的怪圈子里,牵扯不清。”

    许稷从那不羁与随性中察觉出了困扰,但这样的困惑与痛苦是旁人难以体会和开解的,只能自己拆解。

    “今日我遇见李茂茂了。”他说。

    许稷抬头。遇见李茂茂?难怪情绪会突然变得这样古怪……是担心李家上下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吗?

    他又在害怕甚么呢?
倘若害怕,是因为根本没有放下过吧。

    妄图有一天这个家还能再接纳自己,妄图一切都没有发生——倘若当年没有一时糊涂喜欢上那样的人渣,就不会遭遇出卖和羞辱,也不会被家族驱赶放逐,更不会丢掉名字。

    这些是他仍然贪恋的部分,想起这部分就会觉得自己恶心且浑身是错,但他又做不到违心地活着,这是矛盾之处。

    李家能接纳现在的他吗?

    是否仍觉得他不干净、有辱门风……

    叶子祯双臂交错伏在案上,头埋进去,仍然年轻的身体微微颤抖。孤独多年无可告慰的人生难处,也只能在半醒半醉时,才有释放的可能。

    许稷起身拿过架子上的毯子覆在他肩上,拿起案上的账簿,语声低低,像是自顾自地说着:“李家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呢?”

    不会像以前一样冷血无情,不会再往原本已经受伤害的孩子身上再插一刀,逼着他们亡灭……

    就在她想起母亲之时,外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许稷陡收回神,披上大氅冒着寒风走到门口,只见一庶仆立在门外。那庶仆对她一揖,双手递上请柬,并道:“国老邀许侍郎及叶郎君明日到府上一聚。”

第77章 【七七】负石行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许稷有些不安。不论是邀请她,还是邀请叶子祯,都不太正常。那庶仆却紧接着道:“国老说请侍郎去是为公事,望侍郎不要觉得唐突。”

    公事要去府里谈吗?庶仆的话仍没能打消许稷的顾虑。那庶仆又行一礼随即告辞,许稷则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她回屋后叶子祯已伏在案上睡着了,她将其拍醒,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便没有着急告知李国老的邀请。

    次日天刚亮,王夫南就到了。

    早饭摆上桌,许稷梳洗完毕坐下来,叶子祯则无精打采坐在案后。他抬首看看王夫南:“你担心我会将嘉嘉吃了才故意这么早过来的吗?一点诚意也没有,也不带好吃的早饭来,这个早饭好差。”

    王夫南寡着脸用一只馃子堵了他的嘴,许稷则将请柬拿出来放到案上,平推了过去。

    叶子祯咬着那只杂馃子打开了请柬,眸光闪烁,俊眉微蹙,神情几变,看得出很是纠结。

    “说是公事,所以你不必太紧张。”许稷安慰他。

    叶子祯放下请柬,吞咽干巴巴的杂馃子,低头未说话。

    王夫南将那请柬拿过来看了一眼,偏头看看身旁的许稷,却见她神色平淡,似乎对此全无所谓,尽管本质上这邀请意义深重。

    她是卫征之女,李国老是她的外祖,这一层血亲关系是如何也抹杀不了的。她出生至今,从未踏足过李家,也没有称呼过李家人,但如今李家却喊她去赴宴,怎么看都不能算是无所谓的事。

    李国老知她是卫征的女儿吗?按说不应该。那么,请她去当真是为公事吗?而将叶子祯一并喊去,是因知道叶子祯就是李纯吗?

    王夫南略想了想,却说:“下直后我送你过去。”

    那边叶子祯陡回神:“那我呢?”

    “你自己去啊。”王夫南无情地说。

    “你不能顺带也将我一起送过去吗?我看着可比从嘉还好欺负呢,万一遇上甚么不测呢?”

    王夫南:“……”

    许稷:“酉时一刻到安上门等我。”

    叶子祯的紧张情绪这才得到了缓解,从定的许稷显然是棵值得挨靠的树,他要借一借她的镇定。

    长安城晴空万里,但这个暖融融的冬季白日却并不好过。盐铁司不仅司盐铁茶利,还要主转运,实际事务繁重。之前陈琦在时,因对盐铁司疏于管理,底下官吏也是懒懒散散,许稷暂领盐铁事宜,就又要整肃风气。

    这种事她从地方一路做到中央,一遍又一遍,好像没有个头。身为一司长官都有这样的体会,每天都在做这种事的御史台恐怕体会更甚。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何时呢?

    许稷从盐铁司拐出来时,耀武扬威了一天的太阳垂垂降下,一轮红日挂在西山,晚霞铺满天际,势要覆住整座长安城。承天门上的鼓声准时响起,下直官员纷纷出了公廨,景风门大街上来来往往全是小官小吏。

    许稷埋头往前走,忽有一人拽住了她。

    四面八方的目光瞬时投过来,王夫南却坦坦荡荡同许稷一道穿过大街往安上门去。

    按说同僚之间互相拉拉拽拽也不算稀奇,但这一对哪怕只是一起走,都要引来一阵唏嘘议论。

    时下好男风其实不算太大的事,有偏好这口的甚至会找一些小倌、出身不好的漂亮男孩养着,仅仅也只是风流玩乐。

    但堂堂两个高级官员,却明目张胆在一起,性质就大不一样。反正开国以来还没见过这样公开着来的,哪怕真是互相倾慕,也都是偷偷摸摸维系着,明面上照样娶妻生子。

    为甚么要这样做?一是为延续香火,二是为掩人耳目。毕竟两个男人相处,在众人眼里似乎总有相对“弱”的一方。眼下人的观念里,一向都觉得“弱”的一方只能是小倌这种风流场的人,倘若一个官员、或者世家子弟,被公认为是“弱”的一方,就很丢颜面,甚至为人所不齿。

    所以许稷、王夫南谁在上谁在下这件事能引得皇城内一众人下赌局,也就不稀奇了。

    而叶子祯正是在这件事上吃过苦头。

    他那时不过十几岁年纪,时常去秘书省溜达寻书看。年少时总有迫切的求知欲,虽然他在同龄人中已算才情惊人,但阅历毕竟有限,之后认识了一个三十岁的秘书省正字,便常常询问切磋,时间一长,竟对风流倜傥博学多才的正字产生了倾慕之情。正字也是对年轻的*觊觎已久,欲擒故纵一阵,便让叶子祯彻底昏了头。

    后来的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但叶子祯因年纪小,家教又严,只想小心翼翼维持这段感情,可风流成性的正字显然与他不同。正字竟是将此段风流韵事拿出去炫耀,说睡了李中书的孙子云云,甚至与人说那小子味道不错,年纪轻轻简直鲜嫩得不行,是个好玩物等等,为此还写了艳诗示人。

    一片赤忱却换来艳词侮辱,叶子祯断然转了头。但这悲痛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闲言碎语瞬时涌来,甚至说他堪比平康坊的男/妓,放荡至极。

    流言是难止的,对本人、对家人的伤害更是难以估量。

    对门风极正的李家来说,任何丑闻都是不被允许的,叶子祯因此遭受了严酷的家法伺候。倘若这些罪遭够了就能重头开始也就罢了,但上至父母、祖父,下到弟弟妹妹,一时间都百般嫌恶他,觉得他十分古怪恶心。

    他离开长安李宅那一年,用的仍是李纯这个名字,还不叫叶子祯。

    自尊丧尽,他是怀着卑微怯懦又愤恨的心情离开的。如今再回来,那一份惧怕未减,却也隐隐存了“想要被重新接纳”的心思。

    许多年过去,人们似乎都已忘了当年轻率说出口的话,只剩当事人仍记忆深刻,只有当事人还能低头看到划开胸膛的利刃。

    许稷喊了他一声,叶子祯有些错愕地回头。许稷收回侍卫递过来的门籍,走出安上门,看他道:“站在风口等不冷吗?”他脸被风吹得仿佛要皱起来,惨白一片,一点血色也没有,只勉强挤出一丝笑:“迎风站才酷啊。”

    许稷喊他上了马车,叶子祯就一直窝在侧旁望着外面,将长安城暮色尽收眼底。一路弯弯绕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是梦里走了无数遭的回家路。

    相比之下,许稷就平静得多。公服未换,到李宅时仿佛多了一层铠甲,下车时王夫南说:“我先回务本坊,晚些时候来接你们。”

    许稷点点头,径直往里去,身后则跟了个底气不足的叶子祯。

    回家情怯,叶子祯手脚冰冷,许稷停步转身,走过去很义气地拽了他一把:“谈公事紧张甚么?”

    叶子祯浅叹一口气:“嘉嘉你真好。”

    “说甚么胡话,快点走,我们已经迟了。”许稷催他往前,又抓抓他的手给了他一点勇气。

    叶子祯眼眶微酸,低头跟着她一路行至中堂。庶仆将门打开,说:“两位请先坐,国老马上就会来的。”

    李国老姗姗来迟,虽上了年纪却仍然精神很好。朝官将已经回陇西养老的李国老请来重掌中书,可见朝中真的没甚么人好用了。

    许稷与叶子祯都起身与他行了礼,李国老很寻常地说:“坐吧。”

    酒菜上桌,许稷、叶子祯与李国老仅隔了一张案的距离,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叶子祯的紧张是难掩的,他对祖父的印象还停留在许多年前。他深知祖父的手腕,他离开长安后不久,那位秘书省正字就被贬边地,后来死在了任上。

    三人吃了好一会儿,互不说话。

    后来许稷问道:“请问国老今日是有何事要指教晚辈?”

    “听说你抄了河南盐监院,钱物交给了一个商户?”李国老直白地开口,又看向叶子祯:“是这位叶五郎吗?”

    他没有选择与叶子祯相认,叶子祯心底里一些微妙的希望破灭,却忽然不那么紧张了。

    换上叶子祯的身份,他是有底气的。

    “正是在下。”他回。

    “打算怎么用?总不至于抄了你的钱货入国库吧?”李国老姿态毫不客气,像是当真对待陌生人。

    许稷回道:“回国老,下官认为此款可用在扬州城城南的运河维修工事上。盐铁茶利、米谷赋税,都要仰赖运河。而东南运河是转运之根本,但如今扬州的漕运条件却每况愈下,维修迫在眉睫。倘若可行,下官会奏请自筹经费兴运河疏通工事,以改善扬州的漕运条件。”

    胸有成竹,一句自筹经费,就合理地将此款用在朝廷工事上,既避开了宦官的反对,又顺便抬高了叶子祯的地位,因名义上这笔钱是叶子祯私人捐给的。

    拿了好处又送人情,倒有几分高明。

    李国老却道:“扬州那个烂口子,没有几百万缗是填不来的。你这笔钱倘若用完了还不够,之后呢?”

    “在下来出!”叶子祯脱口而出。

    许稷错愕地看向他,他看起来竟像一个着急在长辈面前表现自己的小孩子。他是巨富没错,但……

    叶子祯却浑然不觉:“下官行商,也确觉扬州港如今多有不便利之处,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自己掏钱给朝廷,未必会有什么大回报,明白吗?”

    他微微垂眸:“在下……想做些有用的事。”不想被再说成是恶心的怪物,想成为有用的人,想在你们心里有一点点位置。

    许稷闻言,手中的杯子转了半圈,抿紧了唇。

    “那既然你已有了好想法,就这样办吧。”李国老直接拍了板。

    许稷抬首,李国老却是饮了一口酒:“没人说你像一个人吗?”

    许稷挺直了脊背,这是她的防御姿态。她以为今晚可以不用触及这个话题,但终究——无可避免。

    “有,说年纪轻轻就头发花白,像以前的卫将军。”

    李国老转了小半圈杯子:“是吗?似乎是有点像。”

    “卫将军算是国老半子,当年卫将军遭害时,国老却未出面说一句话,是为什么呢?”

    “说一句话就有用吗?”李国老忽然抬头看她,语气却淡淡:“不要想当然。”

    “说一句话,或许……会有转机呢?”她脊背已经略弯,“毕竟卫将军,并不是会投敌叛逃的人啊。”

    “他那个古怪脾气,平日对人爱理不理,偏偏又功高盖主,别人一看都觉他傲得很。嫉妒也好、有积怨也罢,倘若有一天,他被指投敌叛逃,多的是投石之人。难道老夫一句话,就能把那些石头都吹上天吗?”

    许稷手掌撑住座下软垫,想要借一把力:“可为何国老没有出手帮一帮那对母女呢?丈夫被众人诬陷、污水泼满门庭,倘若当时身为父亲、外祖的国老伸一把援手,她们母女就不会死。”

    “不会死吗?”李国老眸光仍然锐利,一阵见血:“李家出去的人,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必然会死。”

    许稷握紧拳,语气已经不对:“都没有伸手去试,就如此笃定吗?”

    “气节比性命重要,以死明志亦比苟且偷生更重要。”

    “明志为甚么要去死?死了就能够证清白吗?!”

    “是。”

    一旁的叶子祯忽然起身跑了出去,而许稷已经红了眼,她撑着酸胀的眼皮,将一口气生生闷了回去。

    她起了身,声音冷透:“下官告辞。”

    她干净利落地退出了堂屋,行在灯笼遍布的走廊里,朔风吹得人脸生疼。叶子祯的匆促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她眼皮忽然耷拉下来,眼泪倏忽滚落,无休无止。

    她不知怎么走到了门口,又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偶有过往行人好奇看她,却无人驻足。

    马蹄声逼近,又戛然而止,有人下得马来,大步走过去将她按进了怀里。
 

第78章 【七八】冰水和

    干冷冬夜,门口灯火不停晃动。门房窝在小屋里偷偷喝酒,听到外面马蹄声骤停,以为是甚么客人来了,忙探出头去看,然所见却吓了他一跳。

    一个高大官人搂着一个娇小官人,黏得可真是好紧哪!可怕可怕,再一看……咦,那娇小官人不是之前出去的那个许侍郎吗?原来传闻竟是真的也!

    他留了道门缝,本想喊同僚一道来看,却陡看到王夫南朝这边投过来的目光,瞬时吓得将门闭紧:“吓死我了!”同僚忙问:“怎么啦?”庶仆说:“看到了一个很凶的鬼!”同僚哆嗦了一下,转眼酒杯就被对方抢了去:“快让我压压惊!”

    许稷止住了哭,王夫南却仍能感受到那瘦弱身板在发抖。他有料到今日或许不会是什么寻常日子,但到底没想到许稷会哭成这样。上一回情绪失控,大概还是几年前蝗灾闹饥荒,那时面对人命选择无力困顿的哀恸,也是一样。

    拜托什么都不要问,只待一会儿就好。

    王夫南了解她的需求,于是就任她这样站着哭完,手心稳实有力地顺她后背,直到她缓过来、那身体不再颤抖,不再有抽噎,这才松开了双臂。

    许稷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声音低哑道:“谢谢。”

    将眼泪糊满他前胸袍子,自己脸上倒是干干净净,恩,这感谢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王夫南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觉得这样待到何时都没关系。许稷却抬首道:“我很想和你待着,但眼下我得去找叶子祯,为公为私我都怕他出事。”

    她手握得更紧,最后忍不住又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他,像是借取一些力量。

    “如今坊门都闭了,他应还在这附近。”

    “不。”许稷看向停在对面被解了马的车,“他解了马,手里又有我给他的通行文书,坊门拦不住他。”

    “你回务本坊去找,我去商队住的馆舍看看。”王夫南很快做了安排,“你骑我的马回去,我去武侯铺借匹马就行了。”言罢轻哨一声,那马便走到许稷面前。

    许稷有好几年未见这匹白马了,它似乎并没有老,琥珀色眸子里满是故事。而此时来不及感怀太多,她披上大氅利落地翻身上马,接过王夫南递来的马鞭,一夹马肚就速驰远去。

    风将大氅鼓起来,猎猎作响,她穿行在沉寂将眠的深曲中,像一只展翅的鹰。尘土扬起又歇,马蹄声渐远,那身影也愈发小,王夫南心中却涌起感动,比起他,她到底更像卫征啊,孤勇仗义、不轻易示弱、好像什么也不怕。

    她倘若要飞,他一定不会阻拦。

    ——*——*——*——*——

    许稷几乎将务本坊翻了个遍,甚至去了国子监、道观,一一问过,却根本没有叶子祯的踪迹。而王夫南带人将李宅所在的长兴坊巡了一遍,又去平康坊问过馆舍中的人,但都没有叶子祯的下落。

    许稷找得头痛,额角突突跳得厉害。叶子祯在她与李国老争辩过性命与气节孰轻孰重后忽然跑出去,她很担心他会想不开。

    他只要一回李家,仿佛就变回当年那个犯了错的少年。这样的少年会一时冲动做出甚么傻事来吗?许稷深吸一口气,窜进肺里的空气冷得戳人,她忽然舒展了眉头,翻身上马往长安城东南方向的曲江奔去。

    对,曲江。他多少年前就说过这样的丧气话,倘有一天必须要死的话,就死到曲江去,和满池的淤泥为伴,来年沃养盛开的荷花,那时就没人记得他了。

    马不停蹄赶到曲江时,许稷胸腔都要废了,仿佛塞满了冰碴,一呼一吸之间都好疼。她翻身下马,借着月光四处找,终于在一棵歪柳树旁看到了那匹被叶子祯解下来的马。

    那匹马显是从定极了,沐着月光站姿悠闲,完全不关心将它骑到这来的人去了哪里。许稷笃定了他在这里,却无法定心,反是更焦急。不要放弃……不要同她母亲一样,为了那该死的气节就轻而易举放弃了自己……

    她沿南岸搜寻,两边、前面,一处都不放过。柳树枯槁枝条乱晃,月光被切割成条,又交错斑驳,她霎时驻足,却见一双黑色皂靴立在岸边,孤零零的像无处可去的魂灵。

    许稷当即脊背发寒,冲过去就往下看,但哪里还有甚么人影?水面风平浪静,连涟漪都没有……

    叶子祯……

    许稷心砰砰猛跳,跪地就朝下喊:“叶子祯你不要乱来!快点出来!”

    越喊越急,四下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水中则一点动静也无。

    有人霍地从后面拍了她一下,神经紧绷的许稷吓得差点没跌下去。她速起身转头,却见浑身*的叶子祯正站在她面前。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喜悦,许稷这时眼泪差点掉下来,几次要开口都没能发出声来。

    她觉得肺快要冷碎了,努力想要将砰砰狂跳的心收回来,叶子祯却没出息地哭了出来:“呜呜呜你竟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胡话,知道到这里来找我……嘉嘉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我没有对你好。”许稷见他又哭又抖,沉默着解下身上大氅,上前一步踮脚给他披上。

    叶子祯哭得更猖狂。他边哭边说:“我打算一了百了,可跳进去才发觉冬天的水却不够深,连曲江水都欺负我……”

    许稷摸出帕子来递了过去。

    窝囊了一整天的叶子祯这时候可怜极了,但他又觉得身上这件大氅给自己带来了热度与力量,于是止住了哭,看向许稷:“我事情还没有做完,所以还没有到死的时候。答应下来的事,我不会撂挑子的。”

    “蠢货。”许稷见他这模样,太想摇醒他了。

    他可怜巴巴地说:“你能抱抱我吗?”

    “不能。”

    他继续卖可怜:“那你能抓抓我的手吗?”

    许稷义气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叶子祯已然平静下来,被夜风吹到麻木的脸却变得柔和起来:“你是我表妹对吗?嘉嘉……从嘉,我该早些想到的。”

    他温柔垂眸,长睫毛下一片惭愧,之后又抬眸看向许稷:“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代表李家,但还是,对不起。”

    许稷的手被他反握,她低头,却又抬起,哑着声音说:“接受。”

    叶子祯忽觉得心头骤暖。原以为世上都是无关紧要的旁人,但幸运的是,他还有这样一个面冷心热非常义气的表妹,繁星中找到了相邻的那一颗,好像日子也没有那样冷冰冰了。

    然许稷忽然低头,拎了那双皂靴扔到他面前,干净利索地破坏了气氛:“不想被冻死就赶紧穿上跟我去慈恩寺。”视线所及处,那一双白皙漂亮养尊处优的脚,这会儿却冻得发紫且伤痕累累,真是找死。

    叶子祯赶紧将靴子乖乖穿好,跟着她往附近的慈恩寺去投宿。

    她待他洗漱完毕换上居士袍,便说:“城中还有人在找你,我得去知会他们,你好好休息,明日还有正事要做。”言罢她拿过架子上的大氅就要往寮房外走,但却忽然又转过身来,盯住叶子祯:“倘若你再去做傻事,我绝对不会饶过你。”

    叶子祯被她盯得发毛,忙摆手说不会了。

    许稷却不太信他,于是放出了大招:“我这个人不怕淤泥脏,你只要敢去跳曲江我就一定会将你的遗骸捞上来,扔到粪坑里去,沃养荷花开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

    叶子祯闻言哆嗦了一下,仿佛已经被无情的许稷丢进了粪坑。他觉得好恶心好恶心,正要回驳许稷时,许稷已经披上大氅帅气地出门去了。

    他坐下来,拉开了袖子。

    白皙手腕上几条刀疤皆有来历,他觉得痛苦时数次想要了结自己,但如今他改了主意。

    他要死得其所才行。

    ——*——*——*——*——

    长安城没有迎来温暖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柳絮般的雪。

    许稷从务本坊出来时地上还是干燥的,只有雪满天恣意飞舞,一点寒意也没有。但她仍然拢了拢袖子,想要维持住原有的一点热度。

    她昨晚未能寻到王夫南,正打算骑马去神策军公廨看看。

    可才刚刚拐进天门街,就有马蹄声传来。许稷一见是王夫南,忙勒住了缰绳,待王夫南走近后她道:“叶子祯没事了,我过会儿会遣人去慈恩寺将他接回来。”她顿了顿:“昨晚辛苦你了。”

    “这么见外做甚么?走,带你去吃饭。”王夫南调转马头,径直带她往一处饭庄去。

    这时王相公的马车正从他们身边路过。王相公听车夫说“那不是十七郎吗”,于是挑开了帘子,却看到王夫南与许稷一前一后,越行越远。

    絮雪被风拽进车厢内,王相公眸光微敛,放下帘子铺好了膝上的薄毯:“继续往前走吧。”

    另一边许稷追上王夫南,与之并辔而行,又道:“你为何是从皇城内出来的?昨晚难道回公廨了吗?”

    “有点急事,所以连夜回去了。”

    “甚么急事?”

    “浙东裴松起义,象山等县被攻。两浙久无战事,官军不经打,浙东观察使征伐无力,只能请求朝廷援助。”他看着这满目雪花,冷静地开口:“这场火不知道会到哪里啊……”
 

所有跟帖: 

《半子》 作者:赵熙之---- (79 - 85)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10532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8:58:18

《半子》 作者:赵熙之---- (86 - 93)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118603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10:56

《半子》 作者:赵熙之---- (93 - 100)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10631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26:12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