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赵熙之---- (93 -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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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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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9: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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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赵熙之---- (86 -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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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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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9:10:56
第94章 【九四】空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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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南提出让许稷任西北行营供军使的同时,一众金吾卫也急匆匆奔去御史台捕人,见他不在台院,又奔去政事堂。
旬假晚上,政事堂内冷冷清清。李国老已经走了,只剩赵相公与练绘对弈。
这对师生皆非常冷静,似乎于一局棋中都谈好了对策。金吾卫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外,等这一局棋下完,练绘起身,对栽培他多年的座主深深一揖,随后转过身,二话不说同金吾卫往大理寺去。
马承元此次挑事,不是专为弄死许稷。倘若只要许稷一人死,完全可以让她死得悄无声息,但他还要拔掉御史台里的这颗眼中钉,还要趁机拉王夫南落水,就得将许稷这颗子用到实处。
然而西戎犯边与河南之乱打乱了马承元的计划。他的坑还没有来得及挖深,就迫不及待将人拽进去,是无法将对方活埋的。
许稷被责问之下一声不吭,王夫南则借着“出兵西北”的机会拥兵谈条件。哪怕马承元此时想要扳倒王夫南,陈闵志也不会同意,姓陈的只想平了河南争功夺赏,至于西北这块硬骨头,他只想扔给王夫南去啃。
河南内乱易平,西戎外患难除。陈闵志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而这时王夫南提出的“让许稷做他的供军使”要求,就也不显得过分了。要知道供军使不过度支下的临时使职,让许稷做供军使,等于是将她从度支使的位置上拽了下来。
尽管王夫南这招一看就是在救许稷,但此举正合阉党心意。
何况西北供军院素来不省心,因粮料被抢、供馈不时而被罢掉的主吏多的是,许稷这次接下的是块烫手炭。
许稷很久没在推鞠房这种地方待过了。上一回还是在比部时,被练绘盯上关进御史台推鞠院,没日没夜替他看账。但那时好歹暖菜热饭暖炉一样不少,而今晚却只有冰冷狭小的房间,连只火盆也没有。
空气里浮着铁锈气味,沉冷阴森,毫无人烟气。灯昏得不行,灯芯摇摇欲坠,火苗晃来晃去几乎要灭,随着一声开门声响,软弱灯芯骤塌,火光倏灭。
伴随着脚步声一道来的是照明的火把,许稷抬首,就见到了练绘。金吾卫和大理寺推官对练绘显然十分客气,打开门请他进去,并道:“委屈中丞了。”
随后关上门,一并退去。
练绘听那脚步声走远,非常平静地走到案前拿过火折,将油灯点亮。火苗霍地窜起来,他转过身,看向许稷,若无其事地说:“弄璋之喜不能当面道贺,正觉得遗憾,没想到却还是见面了。令郎可还好?”
许稷这时不由想起阿樨,分明是美好的百日酒,但此时一家人却分离难聚。
“很好。”许稷回过神应道,“百日贺礼很是用心,多谢。”
“是十八娘的主意。”
“千缨还好吗?”
“很好。”
两个因多年前一卷策文而被困于此地的人,见面却不谈阴谋不论对策,只顾着寒暄对方家眷,像是街边遇见,坐下来喝茶闲聊。
许稷索性坐了下来,练绘也在另一边坐下。两个朝廷高官,一个专门挖蛀虫,一个手握帝国财脉,席地而坐,心中各有挂念,面上却都是从容。
“牵连你实在抱歉。”
“没有策文也会有其他事,欲加之罪,不必太在意。这种罪名撑死了不过贬谪,阉党只是想将我赶出御史台,那就遂他们的愿。我在御史台待了将近十年,挖蛀虫这种事,无有止尽,尤其是树根都蛀烂了,有时甚至觉得真不如拔掉重来。”
练绘薄唇抿了一下,看向灯火眸光却黯。他抬手比划:“这是树干,里面已经烂了一个大洞,只剩了外面薄薄一层枯皮在装模作样,根须发了疯地长,水、养料都被汲得干干净净,地都要干裂了。”他重新看向许稷:“我想,你明白这其中道理的。”
许稷几不可辨地点点头。
在此说这话没事,但他这番话扔到马承元面前去,就是大逆不道。
他曾为了抓蛀虫甚至不择手段、一心想要肃清宦池重振朝纲。然那样的一个人,如今却也发出了如此喟叹。所谓树干意指朝廷,汲干的水与养料则是百姓血汗。不论浙东叛乱,还是河南举旗反,究其原因,都是朝廷与百姓之间矛盾的不断冲撞激化。
这也是度支的难处所在。横征暴敛、多增名目与两税配额,纵然能使度支看起来不那么寒酸,却伤透百姓;而朝廷要荡平藩乱、要养军御敌,度支却……无力支持。
这是个困局,两个人心知肚明。
“西北一战,不知何时才能了结。”练绘声音很低,烛火映照更显出他日益瘦削的脸,眼底则是过劳的疲惫:“连河南竟也作乱,神策军至少要遣出去将近一半人。京畿素来都是重兵护卫,如此一来,两京也不那么安全了。”
“将近一半人。”许稷下意识地算了算,“还有诸镇军的出界供给,拖上一年就可以彻底掏空国库。”她忽然微微仰头,闭了闭目,不知道要怎样说下去,过了好久才低下头:“我打算拼一回。”
练绘抬眸等下文,然许稷却不肯轻易透露她的计划。
她忽然起了身,像个老人家一样低头在房间里踱步打圈,走了十几圈,停下来问练绘:“御史台除你之外可还有靠得住的人?”
“姚侍御。”
“好。”许稷记下,“但愿姚侍御此次安然无恙。”
“你笃定自己可以走出这道门吗?”
“不是我笃定,是你笃定。”许稷站着说道,“我一提牵连,你立即知道是策文,你在我出事之前恐怕已经预料到了此事。而你的表现,分明已经是有了对策,政事堂不会放任不管,因你我还没有到用尽可废的时候。”
“此事十七郎已经知道了,倘若不出意外——”
“我会成为他的供军使?”
练绘再次抬眸。
“他也只有这办法了。”下下策,但好过让她继续窝在这地方。
练绘对他二人之间的默契毫不怀疑,但他觉得许稷可能另有打算。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许稷倦了,就靠墙埋头休息,但又不可能睡着。练绘忽问:“有魏王的下落吗?”
许稷未抬头,只低低说:“知道又有何用呢?”
“陛下是可造之材,但等一个孩子长大,时间太长了,如今已没人等得起。”这样的局势之下,似乎多等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一个毫无力量的君王,活在阉党的掌控之下,其实也在受罪不是吗?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哪里要这样如履薄冰。
许稷斗胆反问:“魏王取而代之就有用吗?”
练绘轻叹出声:“你见过陛下的伤吗?”他语声稍滞:“那么小的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却只能悄悄捂住不敢告诉旁人。连近身内侍都敢掐他打他,小孩子的强颜欢笑,也是很累的。”
许稷的心梗了一下。
今晚他那样冲撞马承元,甚至怒气冲冲摔了暖抄手,马承元怎可能不教训他?
阉党需要的只是一个提线木偶,不是有脑子会思考的活人。倘若这木偶动了支配自己命运的心思,就会被胁迫虐待,直到重新变回那个乖顺木偶。
许稷觉得很难过,倘若阿樨被这样对待,她必会冲上去撕了对方,换成小皇帝,她也一样这样想,可实际上她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这是感性与理智之间的距离。
深夜里的中和殿安静极了,只听到细尺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小皇帝弓着腰跪坐在地上,像个犯了大错的罪人,身后站了一个小内侍握着细尺子一下一下地抽他的背。单衣之下是疼得皱缩颤抖的身体,小皇帝拼命忍着痛,不让眼泪掉下来。
其实他只要哭饶就好了,示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余光一旦瞥见坐在一旁的马承元,他就憋足了一口气,不再想求饶。
从记事以来,他见过许多人的死,原本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觉察出是因为自己无能。他没有能力保护他的臣、他的民,甚至连所谓的内库,他都没有资格过问。
只要哪个臣子与他走得近一些,就会像过河卒一样,被碾得粉碎。
他觉得,太难过了。
这难过,甚至胜过细尺经年累月的抽打。
他是个没有用的小孩子。
屋外的风带着长安城初春的料峭寒意四处晃荡,铜铃声无节律地咚咚乱响,已过四更,长安城的百姓多数仍在安眠。
千缨睁开眼,看看窗外一片漆黑的天,咕哝一声搂着樱娘继续酣睡;叶子祯辗转反侧披袍起身,给小奶娃掖好被子,束起头发走到廊外迎接次日晨光;王夫南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会议,领兵径直赶去大理寺。
“大将冷静哪!”、“等明日再说也不迟啊……”、“大理寺现在……”
可他没法忍受许稷在那鬼地方多待上一刻,这群禽兽他早晚要弄死他们。
大理寺留直官员还在打盹,看到王夫南领兵进来顿时吓了一跳:“大将这是要做什么?”
“放人。”他将文书丢给留直官,头也不抬地大步走了进去。
第95章 【九五】一只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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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鼓声响起时,长安城各坊门口早早聚集了一批要出坊的百姓和官吏。官吏牵着马彼此寒暄,有些附耳议论西戎、河南战事,要么热血激昂,要么唉声叹气,当然更多的是漠不关心,因西戎铁蹄还没杀到西京,而河南河北反反复复闹事,听都听腻了。
但等日头移至当空,天门街上来来去去都是军人时,长安百姓忽然领悟到了一点,此次调派的军队规模可能超出了他们预料——边境或许当真不太扛得住了,而河南此次也不仅仅是藩乱兵变。
尽管天气转暖晴日当空,却莫名有山雨欲来的气氛。
小皇帝一大早就爬起来去做摆设,他沉默地坐在上首,听群相诸将议论战事。而实际上,调兵的命令在与他商量之前早已下定,他枯坐了两个时辰,京畿各驻军也都已经忙了一个上午,为开拔做准备。
案上的茶凉了又换,新换上的这盏又凉了。小皇帝扫过诸人的脸,没有看到许稷和练绘。他小心翼翼地问:“许侍郎呢?”
一片安静。
唯赵相公道:“许侍郎任西北供军使,眼下正忙着筹备大军粮草。”
“哦。”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用余光迅速瞥了一眼马承元。
许稷从大理寺出来,眼也没合就回了度支。供神策军的军费自不必说,而藩军出界打仗,也全仰赖度支给付粮草军饷。许稷趁新官未到,毫不犹豫地挪用了东南盐利充军费,近乎一整日都耗在繁琐的手续和转运事宜上。
待回家收拾行李已经是次日深夜,同坊卒出示了鱼符,骑马回到务本坊的宅子,迎接她的只有外面一盏灯笼。
她抬手敲门,叶子祯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打开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嗓音道:“好不容易哄睡了,不要吵醒他。”
许稷进门后挨着门板低头喘了口气,独自将马拴好,正要去看阿樨,却被叶子祯逼着先去洗漱,他一脸嫌弃道:“你脏成这样子怎么好意思去看小孩子!”
许稷从大理寺出来,身上味道确实不好闻。她认真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回到房间,在榻旁坐下,伸手想抚摸小孩子的脸,却又怕他醒。
叶子祯以极低的声音在一旁道:“十七郎下午抽空来过,也是行色匆匆,见一眼就走了。你们都往西北去,孩子怎么办?”
许稷眸光黯了黯。
“西北要打多久?一年半载够吗?”叶子祯尽管很想将小崽子据为己有,但他也不忍心看亲子长久分离这种事,最好是快刀斩乱麻将西戎处理干净,好回来团聚。
然而许稷沉默半天,却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她从没有去过西北,更不知眼下战况到底如何,说实话她心里并没有底。
叶子祯不再说话,却忽见许稷起身又跪坐,面朝他伏地行大礼:“表兄——”
“你这是干什么?!”叶子祯瞬时跳起来,“你不要开玩笑!托孤什么的我绝不会接受的,你同十七郎都得分毫不损地回来,不然我就恶毒地将阿樨扔到曲江去喂鲤鱼!”
许稷却一动也不动,弓着脊背冷静道:“我会努力活着回来,但世事谁都无法预料,倘若我遭遇不测,恳请表兄——”
“混蛋!后面的话不许说!”叶子祯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上去,原本呼呼睡觉的阿樨咕噜翻了个身,似乎要醒。他瞬时按住心口,平息了一下情绪跪坐下来,压低声音非常冷静地同对许稷道:“活着回来,阿樨不能没有阿娘。”
许稷点了点头。
叶子祯垂眸,顺着她顶心花白头发往下看,隐约看到滴落在地板上的眼泪,于是递了块帕子过去:“我会好好照看阿樨的,在西京等你们。”
夜随更漏一点点深,叶子祯起身出门:“一看就是好些天没睡了,快点睡一觉,行李的事我来吧。”
将门小心翼翼地关上,叶子祯站在走廊里被夜风吹得肩头发颤,他心忧地睡不着觉,正好替许稷打点行李。
而那屋的灯,很快熄了下去。
接连几天没闭眼的许稷守着阿樨入睡,至后半夜,隐约听得动静,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只模糊辨得身影与熟悉气味,知道是十七郎在外侧躺下,就继续睡。
这一觉睡到天蒙蒙亮,阿樨最先醒来,整只都扒住王夫南,口水糊了他前胸,湿嗒嗒一片,但那软软的脸却还往上蹭。
晨光爬进来,阿樨大约觉得太黏糊了,往上爬了爬,两只肉手按住王夫南的脸,将自己脸蛋贴过去,将口水蹭他脸上。
王夫南醒了,却任由小家伙捉弄自己。
许稷睁开眼,看到这一幕,将手伸过去与王夫南的手交握,借取一点干燥暖意。阿樨玩腻了阿爷,就扒住他继续呼呼大睡,如此亲昵是十足的信任,小崽子像是天生就知道阿爷值得依靠。
可他这位值得依靠的阿爷,却要辞别他,远征西北。
许稷以为王夫南要起来了,可他却单手搂着阿樨,往里挪了一挪,三个人的呼吸都可闻,互相倚靠,连温暖也是流动的。
这短暂依偎,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之一。凝注了最温柔真挚的情感、也暗含了无奈的舍离,日光愈来愈亮、愈来愈暖,王夫南睁开眼,舍不得起身,却不得不走了。
许稷也同样起了身,王夫南替她披上袍子,她将再次睡熟的阿樨裹进襁褓,低头亲吻他的额头,犹豫再三终于放下。
叶子祯在外面等了多时,见他二人出来,将许稷的行李递了过去:“什么都备好了,绝无遗漏,你们走吧。”
这个狠心的家伙连早饭也不给,就将他们赶出了门。
待他们当真走了,又从门口探出头去,孤寥寥地看着空荡荡的街巷里,灰尘重新落下来。
供军粮草衣料,随同右神策军一起浩浩荡荡离开了西京。
而王许二人的事,也给沉闷西京添了一些戏谑话题。譬如说王夫南不计前嫌勇救抛弃他的许侍郎,许侍郎感动之下后悔不已,终于两人又握手言和云云。
但玩笑话也只能解一时的愁,京中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弄得皇城内乌烟瘴气,简直呛人。
练绘被调至凤翔任节度使兼陇右度支营田观察使,终于离开了他待了近十年的御史台。
调令下来,驿所就催着走。
凤翔就在长安西边,因离得近,练绘所得装束假就十分短暂。
千缨得到消息连夜爬起来收拾行李,有了之前同许稷东奔西走的丰富经验,她收拾起家当来从容不迫井井有条,以便到了凤翔还能同现在一样过日子,不会缺东少西,这里不顺手那里不顺眼。
练老夫人已经年迈,自不可能与他们夫妻一起颠簸,只交代了几句,便由得他二人自己解决。
时近黄昏,樱娘在老夫人房里临她阿爷的字帖,尽管还不怎么识字,但像模像样写得十分起劲。
千缨则站在卧房外对着单子核对要带的行李,她眯了眼努力瞧,但暮光太黯了,看得十分吃力。这时忽有亮光靠近,千缨抬头又转身,只见练绘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正举着一只灯笼给她照明。
“回来啦?”千缨赶紧将那单子收起来,因她觉得自己的字太丑了,怕被嘲笑。
练绘应了一声,带了些鼻音。
尽管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但练绘每每与她单独相处,就会表露出些许拘谨来。
千缨挑了下眉,转过身去看放在廊下的行李:“快收拾完了,明早就可以走,驿所的人说什么时候来了吗?”
“明日辰时。”
“那来得及。”千缨俯身合箱,“我再收拾一会儿就结束了,你吃饭了吗?厨舍还热着饭呢,或者再做条鱼……”
“这次离京去凤翔,实在是辛苦你了。”练绘很抱歉地说,“让你们随我奔波,对不住。”
千缨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去:“为何说这样的话?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哪里有人可以一直在京做官哪,外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有准备的,不在意。”
“可是凤翔——”
“淄青我都去过,凤翔算甚么?”她又开始睁眼说大话,“我胆子很大的,樱娘也随我,胆子也很大,听说要离开西京去别处,她比我还开心。”
练绘不知道要怎样接她的话。长时间的相处,他清楚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脾性,她乐观、坦率、麻利,好像什么也不怕,但实际是个胆小鬼。
暮光愈发暗沉,他手里的一只灯笼也愈发显亮。
这光亮映照在她的绯裙上,柔和又暖融。
千缨看他拘谨的模样,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这个人在朝堂里迈得开步子,在家里却缩手缩脚,怕一着不慎破坏已经存在的一点点温暖,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去拥抱属于他的人生。
这时一个小仆低着头从廊下走过,他走得很慢,千缨盯着那小仆一路走远,再转过头往另一边一瞧,见四下皆是无人,忽然往前一步,走到练绘跟前,还不容他反应,抬起双臂忽然抱住他,踮起脚在他侧脸浅浅地吻了一下。
练绘手里一直提着的灯笼,轻晃了晃。
第96章 【九六】护军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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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长安,过中渭桥,历兴平、武功、扶风、宝鸡,经兰州往西,也就彻底出关内到河西治所凉州。
而如今凉州已被西戎攻陷,河西节度使杨三德无力抵抗,弃凉州往西逃,还没到甘州,途中就被沙陀杀了。
西戎乘胜追击,陇西大乱,而这时的朝廷西征军却还在路上。
西征军离开长安好几天了,身后的柳树抽芽返青,关内将迎来春天,而他们的前路却仍被困寒冬之中,风雪漫天。
气候恶劣,干燥寒冷浮尘又多,连夜行军考验体质和意志力,许稷的供军队伍远远落在主力军后面,只能拼足一口气往前赶。
所幸行军不仅仅仰靠专线供给,军队本身有将近三分之一的辎重兵,负责武器、粮料等物资的护运,还能进行就地补给,这样算来,许稷的供军粮料只能算为储备,前期并没有太大压力,走得慢些反而稳妥。
她很久未见王夫南了。尽管一同西征,但王夫南比她早行将近几十里路,两人又都无法随意离岗,就不容易见上一面。
夜晚可闻得水声呜咽,依稀可辨远处山脉,有雪花不断落下来,风呼啸而过,许稷勒住缰绳,身后判官道:“可是要停下来歇一歇?”
许稷点头,翻身下马,去河边接了水,洗了个脸。她蹲在河边,低头揉了揉太阳穴,一个队头忽然扔了条鱼给她:“刚抓的!”
许稷摸出匕首,将匕尖插进鱼腹,不动声色地撕开肚皮,掏出内脏刮干净鳞片,浸到水里洗净,走到生起来的火堆边去烤鱼。是一条不错的鱼,没有调料吃起来也很香,她吃得耐心又有条理,能将一条鱼彻底吃成一只空架子。
判官开玩笑说她是猫投生的,随后又递过去一封信,正色道:“前边送来的。”
王夫南?许稷擦干净手,接过信拆开,对火光眯眼细看。
王夫南言简意赅,无非是说“人粮马料、军装、军资的具体细目及数量”已阅,请她务必按人头重估一遍,并尽量找机会沿州县补充口粮,不要只指望西北供军院的屯田和盐场,因西北供军院的就地补给一向不值得信任。
最后又说,西戎近期可能对大散关有所动作,倘若真打过来,不必往西到凉州了,这儿就会先打起来,所以让供军粮草走慢一些,免得被卷进去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他屡次西征经验丰富,自然值得相信。许稷于是嘱咐判官:“今晚就地休整,明早再走。”诸人都累得不行,可以睡个囫囵觉自然开心。而待他们扎营时,许稷则起身歹人巡视周边做好部署。
细雪往下落,惹了一头白。从长安往西这条路,许多人走过,这其中也包括她阿爷,但他到底没能再回来。
这是条血路,多的是无法回头的人。
往西,再往西,是她没有接触过的人情风土,她不知那里是什么模样,也不知自己的命途会如何与之交错相缠,是否会有深缘。
雪愈发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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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往东有函谷关,往西有大散关。大散关是出入关中之要隘,散关失守意味着关中西边门户打开,十分危险。
王夫南所料没错,西戎着急扩张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攻陷秦、成、渭、陇州后直扑大散关,势要将陇西南部全部吞下。当地官健及牙兵死守大散关,快撑不住时幸得朝廷西征军相援,终是补上了这口气,继续与气焰嚣张的西戎相对抗。
打起仗来的消耗与日常行军的消耗自然差了许多,前线的大口张开,源源不断吞补给,而许稷只预备了四十日的军粮。
前路被堵死,许稷只能后退问藩镇借粮,哪料藩镇捂紧口袋只嚷嚷没粮,分毫不给。最后没办法问凤翔要粮,凤翔竟慷慨解囊,许稷这才知道练绘调到了凤翔。
来不及叙旧,许稷便要动身,并将粮草分批运送。粮草出界,宛若肥肉出锅旁边围了一圈贪婪食客,个个都等着争抢,她自然做好了发生折损的准备。而将粮草分散运输,则是将目标减小,从而避开大规模的争抢。
而由她亲自押运的三十乘粮车,从凤翔出来,还未到陇州,便与一群作乱的叛军遭遇。叛军有数百人之众,而她只有八十人,正面相遇,且又有粮车拖累,敌我差距太大,胜算小得可怜。
许稷在指挥奇袭上尚有优势,但正面攻防却根本不行。她当机立断要求所有人弃粮车后撤,队头惶惑不解之时,只见许稷已经带人调转马头躬身飞奔往西去。
真是个胆小鬼!队头无法理解这样的决定,要知道这三十乘粮食来得多不容易,说拱手让人就让人吗?!可另一边却不断催促他赶紧逃命,队头权衡之下,趴下来抱住那粮车轱辘:“老子死也要与粮车死在一块!”
上百号官健叛军见许稷弃粮逃之夭夭,只剩一个队头死抱着车轱辘不放,将粮车围了一圈,笑道:“你死守有个屁用,你们头都跑啦!脑袋这么尖,给爷爷们蹴鞠都嫌不好使!”
一阵哄笑。
那队头是个志气满满的愣小子,他听了这话气直骂许稷:“没节气的混蛋!身为供军使连护卫粮食的觉悟都没有!朝廷派出来的文官就没一个好货!都是孬种!只知道保命!不得好死!呸!”
而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许稷此时已经带人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东边。
官健叛军觉得那队头是个二愣呆货,也就懒得杀,捆了扔在粮车上,拖着三十乘粮车径直往东边去。将近两百人,本想将粮食拖回安全的地方,但此时已经日暮,前面路又险,实在不宜继续前行。
一群人弄了粮食,像模像样烧熟了饱腹一顿,看车上竟然有酒,骂道:“娘的神策军真是好待遇,连酒都有!”一群人气不过,霎时将酒一分,高高兴兴地饮起来。
饮酒饮到月上中天,被捆在粮车上的队头则一直骂骂咧咧:“喝屁个酒,都是我们的酒!强盗!叛贼!无耻!不得好死!呸呸呸!”
他骂得越厉害,叛军就越开心,一个个饮得东倒西歪,指着他回骂。
这边酒食飘香,守在东边岔路口的许稷等人却饥肠辘辘。笑骂声渐渐低下去,食物的香气也趋于无,挂在天上的月亮已经慢慢往下移,隐约听得打呼噜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哨兵们防止打瞌睡的闲聊声。
许稷仔细辨听了一会儿,伸手右摆,示意动手。尽管带出来的都是神策军的辎重兵,算不上个个好手,却也不赖。
前锋悄无声息摸过去杀了几个哨兵,见叛军此时都已睡下,遂往回投石告知许稷。许稷眸光沉稳,示意下一队人跟上。
十来个人陆续摸进叛军当中,躺的躺蹲的蹲,就为一刀抹干净对方脖子,让对方死得连声也不能出。
一群人动作麻利,一个副队头刚杀完人,打算站起来去杀另一边,却被一叛军搭住了脚,那叛军咕哝一声:“你他娘的干啥去啊?”
他说着就睁开了眼,副队头一惊,那人看见刀子也是一惊,副队头瞬时回神,眼明手快补了一刀:“起夜撒尿,快睡你的。”
有人迷迷糊糊听得这话,也不在意就继续睡。副队头这才松一口气,却仍不敢懈怠,可他刚转头,就有人乍喊:“血!都快醒醒!”
副队头霍地冲过去就将他宰了,却见接连有人闻声跳起来。
他忙给许稷放了信号,收了匕首双目一瞪,握起大刀逢人就砍,身后一群小卒也跟着他一顿狂砍。
叛军陆续被惊醒,拎起刀就回砍,这时东边忽响起冲锋鼓声,一群人蜂拥杀过来,还伴着火炮炸开的声音。
叛军吓了一跳,迷迷糊糊全然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军队,且对方阵仗似乎还不小!
鼓声如急骤雨声,敲得人心慌乱,叛军一个个都是初醒,反应过来杀的杀跑的跑,还有人不愿放弃粮车,拽了粮车想溜。
那队头被绑在粮车上,原本骂累了都快要睡着,听得“嘭——”的火炮炸裂声和厮杀声就回头看,还没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突觉车被拖走,惊骇之下忙嚎道:“有人偷粮食啦!有人要把粮车拖走啦!”
他快要喊破喉咙,然那粮车却被越拖越远。
许稷骤然听得那声音,循声一看粮车已经被拖走,她冲过去正有一叛军要翻身上马,几乎是眨眼间,一把匕首就扎进了那叛军的腿,许稷狠狠将他拽下马,紧握缰绳翻身上马,骑马速追那匹被抢走的粮车。
只有月光的夜里,那粮车越跑越远,许稷腾手抽出身后弓箭,憋足一口气拉满弓,稳住手臂霍地松开手指,那尖利兵箭便骤然飞了出去,从那队头背后危险擦过,瞬时戳进了前面人的后脑。
另外一人见队友倒下,惊骇之下正要提刀将队头杀掉泄愤,另一只箭却也离弦,“啾”地一声朝他速飞而来。
那队头转过脑袋,隐约看到马背上飒爽英姿的许稷,顿觉错愕,却陡然睁大了眼,惊呼道:“侍郎小心!”
许稷来不及闪避,低头就看到一支箭头从她锁骨下面冒了出来。
几乎是同时,她弓下了背。
第97章 【九七】供军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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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闻得身后马蹄声,也听到箭从上空掠过的声音,她料定身后只有一人追来,算好时机弓着身子咬牙撑开了弓,在避开一支箭的同时迅速转身,离弦之箭便直扑敌军而去。
对方显未料到她会突袭,还未及避让,箭已没入其左胸,那人身子略倾了一下,发觉大事不妙,立刻调转马头匆匆往后逃去。
许稷撑着一口气奔至粮车处,迅速下了马,那队头看到她宛若看到救星:“侍郎救我!那群兔崽子……”
“闭嘴!”许稷痛得已经不耐烦,咬着牙将他身上绳索割开,那队头这才察觉到她锁骨处的箭头:“侍郎你——”
许稷扔了那绳索,下意识捂住了伤处,短促地吸一口气道:“这辆车我看着,你去告知他们不要硬拼,我们的重点是粮车。”
队头骤然回神,忙不迭点头,只见许稷丢了把匕首过来:“后面砍了。”
她转过身,那大半支箭就露在背后,队头咽了咽口水,紧张地抬手小心翼翼地将箭弄断,捧着匕首递还给她:“侍、侍郎那我去了……”
他转身飞奔,脑子里还没能彻底回过来,原以为许稷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臭文官,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狠的角色……
许稷手凉透了。伤口因为最后拉弓有些撕裂,皮肉骨头全连着一块儿疼,后脊背和额头直冒冷汗,她闭目深吸气,闻得那边的拼杀声逐渐消止,这才松一口气挨靠在粮车边上。
杂沓的脚步声逼近。
“侍郎就在那边!中箭了!”、“你个蠢货,先前让你跑你死逞个什么能!”、“我、我以为——我、我哪里知道——”
队头边跑边辩解,最后实在不好意思说了,冲到许稷面前,扯了块布条献宝似的递过去:“侍郎快将衣服解下来绑上!不然会流血流死的!”
许稷睁眼瞥了瞥那块不知从哪件脏衣服上扯下来的布,挨着粮车低声道:“不用了,去清点一下人数和粮车,把我的包袱拿来。”
队头抿了下嘴,发觉自己好像是被嫌弃了,于是沮丧地将布条塞进怀里,去给她拿包袱来。
许稷待一众人走远之后,趁着天色未明,咬牙拔掉箭头,轻嘶一声,迅疾解开袍子露出肩膀抹上药膏,撕了一件干净汗衫子压住伤口,肩头渐渐就麻木起来。她抬头,只见明月倦累,也快与日头交班了。
纵有好药,在这种地方也无法得到很好的治疗,那件汗衫子几乎被浸得血红。到天明时,许稷又上了一次药,裹上厚实的外袍,翻出地图看了一会儿,只能祈求接下来的路顺当一些。
她面色苍白,时不时发热,不过十来天似乎已经瘦了一大圈,袍子套在身上仿佛都空空的,抓不到骨肉。队头从这之后对她态度突转,就差没将这位侍郎供起来,路上能抓到什么好吃的全都弄给她吃。
一直到陇州,他们才与其他分队相遇。诸队皆不是很顺利,但折损程度仍在预估之内。神策军辎重兵收了消息,前来迎接他们。许稷将军粮安全运到最前线时,也迎来了神策军击退了西戎兵的消息。
然而如今大散关却比以往要冷清得多,放眼望去,能见到的几乎都是当兵的。尽管西戎兵此次没能占到什么便宜,却也让守军损失惨重。
——*——*——*——*——
许稷在驿所倒头睡了一觉,醒了之后全身都疼。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但已不太亮眼。她试图翻个身,但肩头实在痛得厉害。又躺了一会儿,眼看着外面的光逐渐暗淡下去,才知道自己睡了将近一个白日。
她倒吸口气坐起来,磨磨蹭蹭穿好袍子,忽有人在外边敲门:“侍郎,大将请您过去一趟。”
她应一声说知道了,随后低头套好鞋子,正要往外走时,又折回来照了照镜子,觉得还算说得过去便出了门。
太久没见,王夫南找了个正当理由喊她过来,说是要看一下军资细目。许稷至营中,刚将簿子放下,就听副将说“大将方才去北边巡防了,侍郎可要等一会儿?”,许稷身体不适,就在营中等候。
天色愈发黯,许稷等了好久却仍不见人来。她起身出营,独自往北边走,山脉隐在暮色中,只有月亮与之为伴,回头看才可见得依稀灯光和人烟气。
许稷低头吸了吸鼻子,踢走脚边一块石子,很是想念远在长安的阿樨和其他亲人们。倘若可以,她也想活在安定盛世,不用为战乱奔波,也不必出手杀人。
她想得出神时,忽有马蹄声骤传来。那马蹄声不断逼近,许稷抬了头,暮光中那人带着一队兵马疾驰而来,是扑面而来的风霜。
她站正了,那马奔至她面前骤然停下,王夫南翻身下马,回头对僚属道:“你们先回去吧。”
僚属多少听过一些传闻,颇不正经地嘻嘻哈哈一阵就是死赖着不走,王夫南回头拉下脸,一众家伙才打哈哈各自上了马,调转马头回营去。
许稷清了下嗓子,开口说:“军粮昨晚都送到了,我觉得很困,就睡了一天。”她说着偏头望了一下天际,“是问凤翔借的粮,倘若不是练绘,我恐怕——”
王夫南却打断了她:“还好吗?”他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纵然光线晦暗,许稷消瘦的脸和发白的唇却还是没有逃过他敏锐的眼。
“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事。”许稷尽可能地淡化了这件事,她知道王夫南脾气,让他知道了反而麻烦。
“这叫小伤!”外袍一翻,裹着的白布上仍有血:“你告诉我这叫没事?!”他尽力克制,但牙根发颤心肺都翻涌,那血布在暮色里看着都刺目,她到底将自己当不当回事?!
没想到许稷二话没说却忽然伸出双臂柔软地抱住了他。
他一愣,许稷压低了声音道:“不要对我生气。”
她将脸贴近他的胸膛,头顶挨着他下颚,有节律地呼吸,甚至干脆闭上了眼。王夫南一腔怒气就被她这柔软态度瞬时逼退,最后只剩满心酸楚翻涌,硬气地说:“你松开。”
“当真要松开吗?”许稷嘴上这样说,行动上却为零。
“压着对伤处不好。”他冷酷地说。
“但我想抱一会儿。”许稷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声音愈发低软,仿佛要一起沉进这暮色里:“就再抱一会儿……”
觉得很安心。不论经历过什么事,不论曾经有多痛,能这样拥抱就令人分外安心。
朔风挟尘涌来,但也不觉得冷。大散关短暂的春日在望,继续往西北行军,关外的春天也快要到了吧。
王夫南替她挡了粗糙朔风,垂眸可看到她新冒出来的黑发,他恍惚想起来,怀里这个人三十岁还不到,肩上却已经负起了重担,且只能这样扛下去。
他应当理解她的坚忍,明白她的用心,但……
他的手护在她脑后,想要给她一星半点的温暖:“不是生你的气,是觉得……”
许稷忽然抬手按住了他的唇,抬首道:“不要说。”她知道他那套说辞,无非是觉得拖她出来做供军使很后悔,觉得自己很没用之类。但比起这样的话,她倒是更喜欢和他谈一些实际的事情。
她单手搂着他的腰,抬眸说:“作为弥补,给我换个药。先前自己动手,处理得有些拙劣。我得快点好起来,这样很不方便。”
王夫南二话没说,顺手将她抱起:“上马回营。”
不远处,几个好事的僚属看向这边,已经哈哈哈笑作一团:“那谁打赌说大将在下面的,眼睛都瞎了吗?大将单手就能将那小侍郎抱起来,还下面?下面你个鬼哦!”、“乔四郎你好天真唷,不说你了,赶紧撤,被大将逮着要完蛋!”
王夫南策马正往这边来,一群人赶紧作鸟兽四散状。
许稷说:“看这情形该回京找苏太乐丞做个了断了,这赌局似乎还没完。”
“让他们赌吧,左右谁也赢不了。”王夫南勒住缰绳下马,抱她下来,不顾左右径直入营,将伤药翻出来,问小卒要了热水,哗啦啦全倒进木桶里。
“你得洗个澡,处理完伤口接着睡。”他看一眼营门,“没事的,这里不会来旁人。”
许稷脱掉衣服钻进水里,为了防止水沾到伤处,只得缓缓往下沉。王夫南拿来药膏白布,坐在旁边抓住她另一侧肩:“当心。”他皱眉拆许稷自己裹的白布,每撕开一点都觉得好疼:“疼告诉我。”
许稷偏头看着不说话,他拆完后取过潮湿手巾将周围擦洗干净,打开药盒,手指蘸了药膏,一丝不苟抹上去,最后麻利撕开白布:“手抬起来。”许稷照做,他迅速替她裹好,双臂撑在桶沿:“我会换到你伤口彻底好为止,你那种拙劣的手艺不要再自己弄了。”
许稷点点头,磨磨蹭蹭洗了一会儿,手扒住桶沿说:“赏件换洗衣服穿吧。”
“等着。”他去翻找衣服,许稷在他身后说:“经这次的事,我觉得食出界粮制很糟心,还不如完善就地供给。你先前说勿太仰赖西北供军院,但西北供军院的屯田盐场确实足够很大开销,倘若制度施行上没有问题,不可能……”
“现在不谈,到西北供军院再找那群人算账。”王夫南折回来,将衣服递给她。
“够不到。”许稷说。
他走近一点,俯身撑住桶沿:“走太近我会热血沸腾的,你自己来吧。”
许稷伸手抓过他前襟,仰头吻了上去。
“唔——老实点!不要胡来!
第98章 【九八】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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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半夜醒了一回,做了不大好的梦,醒后忍不住松口气庆幸那只是梦。她想抬手擦擦额头薄汗,手却被王夫南握着。
脑后可感受到他的呼吸,后背紧贴着他胸膛,能察觉到稳健有力的心跳。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想要接着睡,但闭上眼许久,却根本睡不着。
白天睡了太久,她现在脑子清醒得很,于是将近来一些事梳理了一遍。老实说成为西北供军使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且这战事不知要到何时,倘若一直被困在这,会耽误她的其他计划。
她一离京,盐利就又落入了阉党手中,而度支也因入不敷出像条濒死的鱼一般苦苦撑着,户部司为了补充户部钱,不出意外地又拔高了除陌钱,更是将飞钱经营牢牢控制在手中,加饶高至百文,引得商户百姓多有不满。
河南战事也不如预料中那样的顺利,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可根本填不饱它。
帝国的航向成谜,谁也不知是触礁沉没,还是惊险避开险滩从此一帆风顺。
许稷想了半响,反握住王夫南的手,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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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征大军继续往西北行,那里有被西戎攻陷的凉、沙诸州,西戎一日未逐,大周子民就只能生活在西戎的势力之下。
许稷的伤,在王夫南的紧盯与照料之下,也逐渐好转。她一路筹集粮草,并不轻松,但她仍然是珍惜了这段常聚的时光,两人一道钻研火药,她也趁机向王夫南习一些防身之术。
“太慢。”王夫南瞬间握住她的手腕,“再试。”
他松手,她活动手腕,将匕首收在袖中,酝酿了一番,出其不意攻向对方,就在刀尖贴上他衣服时,王夫南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还是太慢。”
无论她速度有多快,总能被他抓住,根本没法按照计划扎上去。而王夫南除了动动右手之外,连站姿都几乎没变过。
他在这种事上明显是严师,也是高手,许稷毫无胜算。
“你每次出手前眸光都会变,这破绽太明显了。”他握着她手腕:“虽然被抓住也不是死局,但是你臂力不够,没法反手扎,所以——”他按住她肩膀,“往后,抬脚狠踹。来,试试看。”
许稷瞄他一眼,觉得还是算了:“我下不去手,何况你在对面,我出手扎时也会犹豫,倘若对方真是我想杀的人,我会比现在更快。”
王夫南松了手:“未必,人紧张时表现只会更差。”他似乎猜到她的意图,接过步卒拿来的茶水,分一碗给她,意有所指道:“倘若你打算采用这样的办法杀某个人,就是下下策,我不希望你用弱项去与旁人博。”
许稷饮了一口茶,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不是刺客的料子,死了这条心,听到没有?”王夫南甚至是在警告她,他教她这些,是希望她在危急时保命,而不是将自己当成利剑,面对面地去戳敌人的胸膛。
“可我很想报仇。”许稷声音很冷淡,“我快忍不下去了。”
“继续忍着。”他清楚她与阉党那些新仇旧恨,也很想结果了那些恶贯满盈的家伙,但他不能让她去做这种事。他搁下空碗:“等我回去,新仇旧恨,都让他们血偿。”
许稷动了动唇,但没有说话。
她将匕首收起,忽闻得接连几声巨响,随后一步卒匆匆跑来,那步卒道:“新做的火炮方才试了,很是厉害,恐能将人炸飞,马都吓死了!”
许稷闻言很是兴奋,拔腿就要跑,却被王夫南拽了一把:“从容点。”
他握住了她的手,又松开:“等回去得好好谢谢你阿兄。”许山看着是个山夫,却有造武器的天赋,他的一些试验再经改良,竟是威力十足。
火炮虽不至于令多人死伤,但好歹能令马惊人慌,倘若天气干燥,则比单纯折炬放火要省力得多,这无疑是对作战极为有利的。
两人又看了次试验,王夫南叮嘱她保存好配比与制作方法,不要让有心之人窃得。
西征军继续前行,军粮供给也紧跟其后,但还是体会到了拮据感。西北供军院如传闻中一般不靠谱,账目一塌糊涂,许稷熬了数晚核对账实,厘清收支,惩戒了几个中饱私囊的僚佐。
好在收获的时节在即,许稷估算了一下,今年屯田与盐场的收入,倘若全部用以供军,足够支撑西征军小半年的支用,就在她暂舒一口气时,却收到了京中的消息。
说是河南战事吃紧,馈运不济,让她回去。
君命如山,她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交代完供军院的事,立刻动身回关中。
天热了起来,王夫南腾出时间来送她,分别时只给了她一袋瓜:“这一路驿所太少,别渴着,路上当心。”他顿了顿,嘱咐完:“你还有我,有阿樨,很多事不要硬拼。”
许稷点点头,想再说些什么,但公事都已经交代完,私事……想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她翻身上马,挥动马鞭疾驰而去,外袍就被风吹得鼓起来。
身后,是心头牵挂;往前,任重而道远。
一路不作无谓停顿,鼓足了劲往回赶,驰过中渭桥,进了金光门,就是熟悉的长安里坊。
她仓促面了圣,又速回了中书外省,从李国老口中闻得最新战况。原来陈闵志领兵攻打河南叛军的同时,河北又乱,武宁等镇纷纷领命出界配合攻打,全仰靠南北供军院供给,而南北供军院现在一塌糊涂,快到夏收时,倘若转运控制不好,要出大事。
河南河北今年的收成是不要指望了,那就只能以东南之粮补给。但河南又踩着帝国运河命脉,河南如今乱成这样,运河转送也十分堪忧。
许稷危中领命,二话没说扛上担子就带人直奔河南。东出长安,途径灞水,柳树成荫,人烟寂寥,过了函谷关即可见逃难流民,成群结队蜂拥往西去。
她不是没来过河南,两任官职都在此地,那时淄青纵然被控制在李斯道手中,却也没有像今日所见这样,满目疮痍。
田地荒芜百姓弃家逃难,不过短短数月就沦落至此,看着教人心痛。
深夜时分终于赶到沂州,驿丞认出她来,知她是以前的州录事参军,眼下的户部侍郎领南北供军院事,赶紧请她入驿所住下,然许稷却并不打算在此多待,只问:“眼下这里是谁镇守?”
时局多变,镇守也往往都是临时将领。驿丞回:“是朱廷佐将军。”
“朱廷佐?”许稷只知他后来去了银夏镇,同年银夏军被编入神策行营,眼下竟也来打河南?这在她意料之外,但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许稷连夜奔赴营地,出示鱼符要见朱廷佐。
朱廷佐闻得许稷到来,立刻起身出迎。二人自多年前高密裁撤官健军一事后,便再未有过交集,如今也算是故地相遇,但心境地位却都已经大变。
朱廷佐虽不在西京混,但也听说过她与王夫南的事。凭他对王夫南的了解,倘若王夫南真不顾传闻要与许稷在一起,那许稷必然是女人,且……许稷不会是旁人,只能是卫征之后。
他十分笃定,但不戳穿。
许稷风尘仆仆赶来,他备了酒菜招待,许稷便抓紧时间询问眼下情况。
朱廷佐不急不忙说:“神策军打得一团糟,前来支援的诸镇军,由于节帅太多,人心不齐,都各自观望,决计不会主动冲在第一个。”
人心不齐,枉兵数众,反而虚耗口粮,调动困难。
“诸镇牙军都是吃这口饭的,要他们出界,钱给不到位,自然就不肯动。时间一长,士卒离叛之事,屡屡发生,人心都快散成沙了,要拢回来谈何容易?”
许稷将一口没有咀嚼的饭咽了下去,噎得食道一阵钝痛。
“这次调兵太乱了,眼下还不如让几个镇的兵全部撤回去,南北供军院只供神策军应该算不上太难。”
“神策军不是打得不好吗?倘若诸镇撤军,叛乱又压不下去,岂不更糟?”
朱廷佐不屑地轻嗤一声:“有陈闵志怎可能打得好?还有他底下的中护军和判官,都是什么狗东西!”
“怎么说?”
“你那里做军资细目,估算支用数,是按照人头来做。但军中等级森严,从上往下数个级别,单单分给最上面的,就可以抵下面千人所需。陈闵志领兵打河南,不是为了真打败起义军,他是在——刮军饷,这就算了,他还问我们收纳课钱,请问谁受得了?供给神策军的军资,到底能有多少进士卒囊中,非常值得一探。”
“所以士卒积极性很差……”许稷抬头,“致朱兄如此义愤填膺。”
她抿唇不说话,其实这个道理王夫南同她说过。曹亚之在时,也干过一样的事情。陈闵志这样做,并不稀奇。
但眼下境况紧迫成这样,当真令人忍无可忍。
她吃完了极堵人的一顿饭,想要饮一口酒时,朱廷佐却拿掉了她的酒盅。
他道:“你欠我一个人情,还记得吗?”
在高密时,她的确欠过他一个大人情。
许稷点了点头。
朱廷佐抬眸盯住她:“干掉陈闵志,如何?”
第99章 【九九】偿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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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不是白痴,尽管朱廷佐提出的这个想法极具诱惑力,但她也没必要立刻表态。于是她蹙眉迟疑,抬首道:“之后呢?护军中尉倘若没了,底下恐怕只会更乱,左神策军不比右军,右军的人心是偏离阉党的,但左军——则很难说。”
“抛开护军中尉,神策军的实际指挥是大将军。只要大将军还在,神策军没有理由会乱。”朱廷佐似乎信心十足。
许稷闻言沉吟道:“朱兄的人情某很想还,但某一介弱质书生,恐是无法遂朱兄的愿。”
“此事旁人难为,反而你做最为合适。”朱廷佐眸光盯紧她不放,“眼下陈闵志对下属戒备心极重,平日里大将军与之会面,都得先搜身,怕的就是武人动手行刺。但你不同,他对你的戒防会弱得多。”
许稷挑了一下唇角:“是吗?”她起身:“感谢朱兄款待,但此事非某一人之力能达。”深深一揖:“何况这样的想法轻诉他人绝非好事,朱兄谨慎为好。”
她断然拒绝倒是令朱廷佐有些意外,然就在她转过身去之时,朱廷佐忽说:“你当真甘心?卫将军可是死在……”
许稷霍地一顿,知道朱廷佐已然猜出了她的身份,但她却坦荡转身:“卫将军怎么了?”
“你养父许羡庭是那次暗算中的幸存者,对不对?”朱廷佐索性将事情挑明,径直翻出她与阉党的旧仇来:“后来他更名许羡庭,隐居山林,也一定同你说过卫将军为何而死。你不觉得气愤吗,卫嘉?”
他已不是试探,许稷也无需遮掩。
“气愤又如何?”许稷眸光不变,语声沉稳:“激将法对某不管用,朱将军还是早些休息吧。”
她言罢出了营,在城中歇了一夜,之后赶赴供军院,连气也来不及喘。
按照规定,属于度支的钱物,供军使可直接取用而不必先购后用,这就保证了许稷有权直接调用两税中供国库的部分。
江淮两税转送至西京,势必要仰赖大运河。既然运途刚好被阻断在河南,许稷就可从河南直取江淮两税供军。她的计划是,两税供军多下来的部分中,轻货用车运回京,至于粮食这种难运的就留下来贷给地方。
于是从得到消息开始,供军院一众僚属及许稷就日夜守着运河,紧盯上了江淮这块大肥肉,生怕被人掠走。
朱廷佐那天虽没有与许稷达成一致,在这件事上却出手帮了忙。他拨给许稷的辎重兵数毫不吝啬,而许稷也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出手帮你了,解决军粮军饷的事请首先照顾到我”。
利益往来,如此而已。
许稷重新核算了河南河北境内的神策军数及藩镇兵数,做好配给与财物分割,将允诺给朱廷佐的付清楚,随后亲自押车去了神策军主力的驻扎地——郓州。
一路上并不太平,有分散的起义军势力和流民试图抢夺粮食,许稷也是损兵折粮。
他们抵达郓州时,神策军仓曹参军高兴得简直疯了,直呼许稷乃救星也:“倘若再晚一些,弟兄们就要饿死了,但——”他脸色一沉:“还不能动。”
许稷抬眸,他语调已冷静了许多,道:“钱物都需再清点核对过后,由中尉分配定夺。”
这就是朱廷佐所说“分配要按等级,中尉一人之配给或可抵千人用”之事了,再加上要求士卒们交纳的“课役”,林林总总一算,陈闵志一人或许就能卷走三分之一的军需配给。
既然如此,许稷道:“今日已是入暮,不若等明日再行清点。”
仓曹参军一想,又问过录事参军,就让许稷先扎营,明日再清点物资。许稷手下遂在不远处驻扎下来,许稷允他们开了一袋小麦粉,火长做了饼,许稷吃了一块,起身走过去看着火长继续揉面团,她道:“多放些盐。”
火长闻言往里加盐,许稷说“不够”,又加,“还不够”,再加……最后火长抬起头一脸惊恐:“侍郎这、这是……”
“咸到齁死人最好。”她垂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又道:“烤好了拿给我。”
火长深以为侍郎压力太大,可能脑子有点不对劲了,但还是烤了一块巨咸无比的饼给她送了去。
许稷将饼放进食盒,同几个亲信交代了一些事,只身往陈闵志的营中去。
她对步卒说明了来意,那步卒立刻前去通报:“许侍郎带着粮食来了,她说还有额外的事要禀告。”
许稷在外等了一会儿,步卒跑了来:“中尉请侍郎过去。”
许稷随步卒往里走,至门口时,被要求打开食盒,并抬手搜查有无刀剑,最后才得以入门。
她深深一揖,就差伏地磕头。陈闵志瞥她一眼:“有什么额外的事可说?”
“事关粮草要事,请中尉屏退左右。”她直白地说。
陈闵志挑眉轻嗤,挥挥手让旁边人出去,许稷于是上前一步,道:“某为中尉独留了一份大礼。”
“哦?”陈闵志显然有些意外,“你是要贿赂我吗?”
许稷似乎是想了一想,回说:“是。”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份细目来,走到他跟前递过去。陈闵志接过来,眯眼瞥了瞥,觉得这小子似乎变得懂事了。那细目簿上内容十分丰富,简直超出他预料。
“你想求什么?”
“某想——重掌度支。”
“被踢下去觉得后悔了?”陈闵志哼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许稷不说话,她将食盒搬上案,同时瞥了一眼案上的茶水盅。
她很是顺手地将茶水盅往自己身边挪了一下,让出位置将食盒推过去,对正在看细目的陈闵志道:“中尉,这是今年新麦做的饼,可要尝一尝?”
这阵子吃腻了陈谷烂麦的陈闵志一听是新麦,立刻腾出手来撕了饼往嘴里塞,但他却没吃,将撕下来的小块扔给了许稷:“你先吃。”
许稷将饼塞进了嘴里咀嚼,咸得她简直喉咙都要哑。
陈闵志于是很顺手地拿起饼往嘴里塞,可他刚嚼了嚼,许稷就大声道:“中尉别吃!”
可陈闵志已然察觉到那饼咸得简直要夺人命,惊慌失措地许稷忙将茶水盅递过去:“中、中尉——”
陈闵志瞪她一眼,咕噜噜将凉透的茶水饮尽:“咸成这样你给老子吃!”
许稷就差没跪下来了,求饶道:“中尉莫怪,下官定回去教训火头……”
陈闵志巨财在手打算饶她一命,而许稷抬首瞥了一眼案上那只空茶盅。
她道:“细目上所陈今日也运了过来,某方才借口天色已晚,同仓曹参军说了明日再行清点,中尉眼下可要去看一看,提前将财物挪库?”
陈闵志有些犹豫,但许稷态度实在诚恳,且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怕有杂念,估计心有余力也不足。
许稷无所谓他答应不答应,她只安静等他答复。
陈闵志霍地起了身:“就随你去看看。”
毕竟行贿受贿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许稷先行告退,陈闵志后出了营,许稷便领他往西边走。
西边是许稷粮草营驻扎所在,看着并没什么问题,但陈闵志却觉得不太对劲。许稷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因他一句话没能说完,就顿住了。
许稷将要转身之际,陈闵志忽然扑来,从后面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你——”
窒息感迫近,许稷索性闭上眼。那手力气大到甚至要掐断她的脖子,但她没有挣扎分毫,就这样任由他掐着,沉静得像个死人。
陈闵志双目瞪圆,许稷额侧青筋暴起,单薄的皮肤仿佛要炸开。
她不能死,也不会死。
濒死的体验将至巅峰时,掐在她喉间的手骤然松了。空气涌进胸腔,许稷霍地回神,转身反掐住了陈闵志的喉咙,她眼中腾起怒火,却又迅速压制下去。
陈闵志原本瞪圆的双目耷拉了下来,那怒气也顺势委顿了下去,甚至……抬不起手。周身肌肉也麻痹,哪怕许稷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时他也无法奈她几何?
纵然失去了行动力,但他意识却还不算混沌,也还不至于死。
是、是那盅茶……
她做了那么多转移视线的事,为的是在茶水里下毒……他竟、竟疏忽了。而他哪怕不跟出来,也无法呼救,因他舌头也僵硬了。
许稷迅速地摸到了他的符与腰间的钥匙,她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就有亲信跑来。她将钥匙与符交给亲信:“到他的私库将钱物悉数运走,符与钥匙是凭证,诸事小心。”
亲信一点头:“喏!”
“其余两人,抬上他跟我走。”
那两人迅速将陈闵志抬上预备好的小车,跟着许稷到了七八里外的一处废屋。那两人将陈闵志往地上一扔,将火把递给许稷,随后出门拎了油桶就往房子上泼。
陈闵志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叫声,似乎想问清楚这一切。
许稷一直压制的怒火喷薄欲出,她看着像丧家犬一样的陈闵志,压抑着这怒火:“二十几年前你是右军中护军时,大将军是卫征,你们强令他出兵,却撤走策应,拥兵不救,上千神策军被围困,血战惨死以身殉国,而你们——转头回朝却说他们叛国投敌。”她一直克制的声音渐渐高上去:“我是卫征的女儿——”
陈闵志喉咙里嘶嚎声愈发痛苦起来。
“我父亲、及当年冤死的神策军将士所受到的诽谤、侮辱、和怨苦,我会如数奉还,让你们血偿——”麻油气味愈发重,许稷的声音却越发冷酷:“你汲汲营营囤起来的私库,今晚就会被搬空,你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所有人只会当你抗击敌军不力,携私库巨财而逃。你会被追究,你朝中的同党——也一样都会完蛋。”
许稷双肩颤抖,眼前仿佛是当年血海,耳畔尽是拼尽气力的厮杀声。
她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握着那火把点燃了泼满油的屋子。
火苗瞬间窜起,熊熊大火灼得人周身发烫。脖颈被狠狠掐过的伤痕及痛意犹在,而伫立在炽烈的夜风里,却已经听不见里面的嘶嚎声。
血战到死以身殉国的将士被污蔑唾弃,诸如曹亚之等人死后却被追赠国公——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糟心逻辑,就随同这大火,烧光吧!
第100章 【一零零】连环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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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大火熊熊燃烧,另一边则由许稷亲信假借陈闵志的名义搬空了私库,至此,底下僚属还无甚反应。
毕竟诸人对陈闵志私库的存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闵志也不是头一回挪动私库,谁知道他大半夜做这种事又是发什么疯。
到天明时分,诸人才察觉到不对劲——营中哪还有陈闵志的影子?
仓曹参军一头雾水,但因之前和许稷约定了要核点物资,也顾不得太多就直接去见许稷。
许稷一晚没合眼,处理陈闵志的私库耗费了她许多时间,却仍来不及全部清点成册,于是先存下,并将其中一部分难运输的留下来,掺杂至她带来的军需物资中,让仓曹参军去清点。
倘若陈闵志没有独吞下这些,这些原本也该归神策军所用。
许稷虽大方给了物资,但同时与仓曹参军核定了支用标准,并预估出当下这些物资至少能够支撑三个月。
“三个月内南北供军院不会再安排军资馈运,望参军严格按标准支用,倘若有人恶意侵吞军资——”
“知道知道!”仓曹参军忙不迭点头,“后果自负,后果自负……”
他瞥一眼许稷的脖子:“许侍郎昨晚……”那脖子上的掐痕实在很明显,难道半夜同人打架去了?
许稷连敷衍的心思也没有,她索性没回。而这时,忽有小卒狂奔而来,对仓曹参军及许稷仓促行礼后,气息不定道:“中、中尉不见了,说是昨晚中尉命人将私、私库也挪空了。”
“什么?!”仓曹参军跳起来,“可还带什么别的人走了?”
“好像有几个步卒不见了,眼下还在查,大将军让参军与侍郎过去一趟。”
仓曹参军有点意外,大将军要见他也就算了,为何要见许稷?
没料许稷二话没说爽快地跟了去,抵营中,大将军径直问:“据守卫报,昨晚中尉最后见的人是你,可是有什么异事发生吗?”
“某不知。”许稷低着头沉声道,“某出门时,中尉仍在营内。”
大将军虽与她没有太多交集,但也知道许稷绝不是窝囊货色。
他目光瞥向她脖颈间的掐痕,心中生出一丝怀疑,但同时又觉得费解:如此弱质书生,怎么可能干掉陈闵志?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难道陈闵志当真是携巨财逃了?他不信。
但无所谓其中情委,从他的角度来说,陈闵志失踪或者死亡的事实更重要。
许稷一口咬定不知道,他也就没必要盯着不放。
大将军道:“许侍郎最近可是要回京?”
“是。”供军院暂安定下来,两税余下的轻货还需转运回京。
“将中尉失踪的消息也带回去吧。”
左军大将的心思很好揣摩,他怀疑许稷和此事有关,在清楚陈闵志真正下落之前,他更想知道许稷会以怎样的说法将此消息传递回京。
而许稷没有推辞。
——*——*——*——*——
这一天,京中已经有了凉意。
长安的夏天从没这样短暂过,连卖凉饮的铺子都抱怨今年生意差到冰窟里。
许稷直奔朱雀门,进中书外省,最后风尘仆仆进了宫。
她进宫门的这一刻起,南衙诸卫也已经出动,随时准备抓人。
赵相公与李国老仍稳坐政事堂,外面的天忽然阴了下来。
公房内的小窗开着,带着潮气的风拂动帘子,远处的铃铎声叮叮当当。
许稷进延英殿前回头看了一眼这阴沉沉的天,她没有带伞,所以希望出来时这雨能够痛快下完。
同时,她将厚厚一摞簿册放下,抬起双臂,通过侍卫的例行搜查,俯身重新抱起簿册,跨进殿门。
小内侍瞥一眼她怀里簿册,问道:“许侍郎是要将这些都拿给陛下看吗?”
他语气分明不怀好意,许稷也没好脸色:“是。”
内侍不再多问,领着她一路往里走,直到小皇帝面前。
许稷放下簿子,即刻伏地行礼。小皇帝正对着棋盘发愣,见她行礼连忙说:“许爱卿赶快起来,朕有事要问你,你上前来。”
许稷遂抱了簿子上前,将其摞在脚边,听得小皇帝道:“你看这局棋,是不是就此死了?可还有回转的余地?”
许稷看了一会儿,在小皇帝的注视下伸手拿掉一颗黑棋子,紧接着又拿掉一颗,小皇帝不加阻止,她就快要将黑棋子拿光!
小皇帝甚是惊慌:“爱卿这是要做什么?!”
“死局只有这样能解。”许稷放下棋罐,小皇帝低头看那棋盘,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压低声音道:“爱卿有话快悄悄同朕说,马常侍今日不在呢!”
但许稷却抬眸道:“陛下还是宣马常侍过来吧。”
小皇帝惊讶极了,好不容易逮着马承元不在的时候可以说些机密事情,她竟要喊马承元过来?
他几番犹豫,转头吩咐了小内侍。小内侍立刻前去寻马承元,许稷环视殿中,除了她与小皇帝之外,仅有一名小内侍杵在灯旁,其余都守在外面。
殿内越发黯淡,只有一盏灯幽幽亮着。
马承元的脚步声迫近,小皇帝忍不住皱缩了下肩头。
许稷面色寡淡,长久的奔波与劳累几乎要耗垮她,但仍坚韧撑着口气。
马承元走到小皇帝身边跪坐下来,瞥了一眼许稷道:“陛下宣老臣来,是为——”他话没说完,目光就掠过那棋盘。方才那棋局,黑子是由他执握,可棋盘上的黑子此时却被移去了一大半,而许稷就坐在他刚刚坐过的地方!
许稷开门见山:“马常侍与左神策军陈中尉私交甚密,可知陈中尉出事了?”
陈闵志失踪一事的消息,由大将军全面封锁,连军中可疑的眼线也被处理干净。许稷日夜兼程回京,为的就是在马承元反应过来之前,将消息带到。
小皇帝先惊道:“陈中尉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马承元沉住气观望。
许稷也就沉住气,拿过一本簿子往棋案上一放,翻开来颇有耐心地讲神策军的物资开支,并将军中按照等级分配的规矩与小皇帝说了,随后又讲明“军中征收课役”事宜,小皇帝都要等得急死,她这才问道:“陛下可知陈中尉有私库?”
“啊——私库?”小皇帝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马承元,马承元眸光则渐渐敛起。
“分配所得的军资、所征收的课役,这些都进了陈中尉的私库。而这私库之巨,占去神策军近三分之一的军资——”
“许侍郎做起御史了吗?”马承元终于开口。
他只当许稷是要拿贪腐开刀,却没料许稷立刻回道:“不,下官要说的是,这私库已被卷携而走,而陈中尉正是因抗击叛军不力屡屡遭挫,最终卷了这巨财逃匿,可以叛国论处!”
许稷今日态度嚣张,全不似往常。
马承元盯住她回道:“胡说八道。”
许稷仍板着脸:“下官是不是在胡说八道,马常侍难道不是最清楚吗?”她倏忽转向小皇帝:“陛下——马常侍与陈中尉私交甚密,陈中尉此次逃匿,马常侍却佯作不知,这其中可有纵容、可是欺君?!”
小皇帝全没料到竟会突有此转折,他从没见过许稷同马承元叫板,且还给马承元安上这么一个“欺君”的大罪!
“朕——”他不敢接口。
屋外雨声骤响,窗口涌进来的风充斥着潮意,陡有一道闪电劈进来,那灯台忽然灭了。
小内侍赶紧去重新点灯,可风实在太大,怎么都点不着。
轰隆隆的雷声迫近,小皇帝觉得地都在颤。
马承元眼角狠狠挑起:“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挑拨老夫与陛下?!”
“这是事实还是在挑拨,马常侍心中有数!”许稷长了张不怕死的脸,“欺骗陛下已是大罪,可马常侍竟连陛下龙体也敢施虐,平日里教陛下吃尽了苦头;且马常侍操纵内侍省、内库、东西枢密二院、乃至神策军、皇权——”
她径直盯住马承元,痛陈其恶劣行径:“侵吞国库之财至内库,将内库视作一己私库,致左库空虚、边军无禄——怎么算都是谋逆大罪!”
她手按在簿子上,声音瞬时高上去:“请陛下明察!”
小皇帝瘫坐在原地,因他看到马承元的眸光变了又变,其中已经藏了杀意。他痛苦地看向许稷,心中哀求:爱卿、爱卿求你不要再说了……
先前就有起居舍人因公然顶撞马承元最后死在了他面前,当时的血,溅了他一脸。
那边小内侍因点不着灯,终于跑去关窗。
而马承元忽然俯身揪住了许稷的衣服,连带她的人还有她手里的簿子也一起揪了起来!
小皇帝差点惊嚎出声,但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马承元被彻底激怒,许稷却笑:“陈闵志不得好死,你也一样。”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手里锋刃毕现,转眼就扎进了马承元的后背。
稳、狠、准,分毫不差,直戳他的心窝。
马承元全未料到她会动手,眸光闪烁,却呕出血:“你——”
许稷一张脸惨白,并不比他好多少。
马承元身体压下来,小皇帝瞬时冲过去嚎了一声:“许侍郎——”
他看到了方才她从簿子里摸出的刀片,看到她握着那没有刀柄的利刃扎进了马承元的身体,他看到了她的手,因为要用力握住那片刀亦被刺伤,鲜血淋漓。
她的武器藏在账簿里,账簿,也是她的武器。
许稷身体还在发抖,但她咬牙跪坐起来,竭力稳住自己的气息,拍了拍吓呆的小皇帝,瞬时就有南衙卫兵冲了进来。
许稷撑着精疲力尽的身体站起来道:“左神策军中尉叛逃,内常侍马承元怕事情败露,意欲对陛下行刺,已被就地处决。”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畅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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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赵熙之---- (93 - 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