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赵熙之---- (86 - 93)

来源: 彭小仙 2016-01-27 19:10:5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8603 bytes)
回答: 《半子》 作者:赵熙之---- (79 - 85)彭小仙2016-01-27 18:58:18

第86章 【八六】欲相见

   叶子祯敏锐察觉到许稷的神色变化:“你不舒服吗?”话刚问完,杂沓脚步声就逼到身后。

    叶子祯当机立断霍地关上门,转过身恰好撞上刺史等人。

    矮个子刺史见他这般动作,忙惊讶抬头,问道:“叶五郎可是要到哪里去吗?”

    “正打算出门。”他居高临下扫了几位官吏,随后瞥了一眼不知轻重的门房,道:“你速去把蒋郎中请来。”

    刺史客气说道:“叶五郎可是哪里不舒服?”

    “某不是好好站着吗哪有什么恙,舍妹有孕在身途径扬州,胎不大稳,正在某这里养胎呢,今日又不怎么好了,诶这闷糟糟的破天气。”编故事简直信手拈来,丝毫不窘迫紧张,甚至还透着一丝情理之中的不耐烦。

    “我说怎么请蒋郎中哪!”刺史仍很是客气,“蒋郎中可是千金圣手哪……”他啰里啰嗦说完,又看向叶子祯,然这家伙却丝毫没有要请人入堂的意思。

    “纪刺史到寒舍来,请问是有何事指教?”

    刺史温温和和说:“是为七里港工事而来。”他说着拿出朝廷文书续道:“盐铁度支的许侍郎称此工事支用仰靠商户自筹,并指明找叶五郎。”

    叶子祯“哦”了一声:“此事竟劳刺史亲自跑一趟,真是折煞某了。不过某今日还有些事,可否改日再谈呢?”

    纪刺史看在叶子祯的美貌上差一点心就软了,都水监少丞却不干:“此事不宜拖,既然今日人都齐了,索性就将筹备事宜一并谈了吧。”他颇看不起商户,盯住叶子祯身后那扇门,语气生硬道:“叶五郎不打算请某等进堂坐吗?”

    叶子祯看他一眼:“敢问贵姓?”

    “某乃都水监少丞,免贵姓杨。”

    “哦,是杨少丞,失敬。”叶子祯伸手按住门板,推了一下,却未全推开:“请吧。”他说完率先走了进去,四下一瞧,果然已不见许稷踪迹。他松一口气,纪刺史与都水监少丞也走了进来,紧跟其后的还有两个伎术直官。

    几个人分别坐下,叶子祯很是顺手地收拾起长案上的账簿书籍。坐在长案对面的纪刺史瞥了瞥道:“看来叶五郎一直在忙工事筹备,真是辛苦。”

    “总得知道这笔钱大概要花在哪里。”叶子祯淡淡说完,正要将图纸也收起来,却被杨少丞倏地一按。

    杨少丞一双细目瞬露锋芒:“这是都水监出的图纸吧!?”他说着捏住那图纸一角就往外拽,后面一个都水监伎术直探头一瞧:“对,这正是某画的!某那日亲自交给许侍郎的!”

    “噢。”杨少丞十分关注许稷动向,发现此等蛛丝马迹可还了得?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盯住叶子祯:“许侍郎来过吧?”

    叶子祯万没想到这都水监少丞如此多事,但他却是毫无负担地说道:“那还用说?杨少丞与许侍郎共事至今,还不知道他什么脾气吗?这工事定是要被盯死的,他前阵子一到扬州就来某这里晃了一圈,账簿都一本本看过了,真是操心得厉害。”

    “许侍郎眼下不在贵府?”

    “不在。”叶子祯回得坦荡,“他可鸡贼得很,一面担心工事一面又怕被人暗算,眼下定是隐姓埋名在哪花天酒地呢。”

    叶子祯所言听不出什么破绽,但杨少丞仍隐隐觉得哪里有猫腻。

    尽管各怀心思,几个人仍是一道商量了开河夫役、佣直、粮食等事宜,最后不可避免地议论到钱的事。

    按照官府的想法,是要叶子祯将筹集的钱货交府库,再由扬州府进行专项的支用拨给。一来是因“开凿河道是官府主持的工事,如此支用会更方便”,二是“府库更安全”,并允诺会定期核账,确保专款专用,不会被其他支用侵吞。

    纪刺史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完,叶子祯表示要考虑一下。

    纪刺史见他一脸不信官府的样子,正要开口妄图继续说服他,叶子祯却伸手让他打住。

    叶子祯低头,看到了软垫上的血迹。

    他顿时惊到,霍地站了起来,不由分说送了客:“今日就到这里,明日某必登门拜访再议,请诸君回吧!”

    几个人还愣着,叶子祯已经走到外面,与小仆道:“蒋郎中怎么还没有来?!快去催!”

    “叶五郎有妹妹?”、“表姊妹吧,听说的确有个远嫁的。”、“着急成这样,倒像亲姊妹一样。”几个人议论时,执事忽进来,一揖道:“倘若诸君不嫌弃,在府里用过饭再走?”

    “不了不了。”纪刺史摆手道,“府里既然有急事,就不叨扰了。”他起身,杨少丞也只好跟着站起来。

    执事将这几人一送出门,叶子祯就霍地冲进堂内,直奔西南角的一架屏风而去。

    “嘉嘉!”只见许稷蜷在角落里,白袍上血迹一片,叶子祯简直吓坏了,冲上前跪倒在地,双臂伸过去揽住她后背,急促开口安慰:“你怎么样?别怕!郎中马上来了!”他紧张得手都在发抖,语无伦次说了一堆废话:“不要紧的,我听说有人会这个样子,所以没事的,肯定没什么大事,你是不是冷?脸色怎么这样差……不要吓我,我胆子很小的,嘉嘉……”

    许稷好不容易找到空挡可以插话,却只说:“我还没慌,你慌什么!”

    尽管出血,她精神一点都没变差,只是有一点恐惧,但还不至于慌乱。手按在腹部,隔着袍子可以感受到那个鲜活的生命,它一直蓬勃有力,不应该早夭。

    叶子祯终于被她骂醒,听得外面小仆说“蒋郎中来啦!”便赶紧一捋袖子,将许稷抱了起来。

    啊!居然这么沉!

    叶子祯臂力太弱,却还是死咬牙逞强将许稷抱回了卧房,并警觉地将帘子放下,这才让小仆领蒋郎中过来。

    蒋郎中一脸老道,本质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童。他瞧了一眼正在揉手臂的叶子祯,便猜到肯定是逞强抱娇娥,直白地说:“老夫上回都让郎君去练一练了,总这样连个娇娘也抱不动的,也不觉得丢人唷!”

    叶子祯这时哪里顾得上脸面:“快看病哪!流了好多血啊!”

    蒋郎中不急不忙坐下,而这时帐中也伸出一截手臂来。

    蒋郎中将手指搭上去,边诊边寒暄:“娘子真是稳重,倘若换做寻常娘子孕期出血,恐是要吓死了。”他诊了好一会儿,又换了一只手:“娘子一定舟车劳顿很是辛劳,是从哪里过来的呢?让老夫猜一猜,是北方到南方吧?娘子平日里应是费心费神、寝食无律……”

    他叨叨叨叨,叶子祯实在忍不住:“到底怎样啊!”

    蒋郎中揪住胡子,皱眉说:“不好,不好。”他说:“娘子很晚才行经,可见先天不足,要补肾哪!是不是发稀色淡哪?”

    叶子祯快要急死,帐内许稷却缓缓应道:“是。”

    蒋郎中一眯眼,笑道:“娘子这般体质按说不易受孕,但这孩儿却出乎意料地顽强,实在可喜可贺!娘子哪……”蒋郎中收回手,“你的孩儿很急切地想出世与你见面啊,不过小孩子还是不要太急性子的好。”言罢一捋袖:“纸笔拿来,老夫来养一养这娃的急脾气。”

    小婢送上纸笔,蒋郎中洋洋洒洒写下方子,又说:“这孩子会给娘子带来意料外的惊喜,请娘子静候佳音吧。”

    他说罢又将方子递给叶子祯:“郎君还这样紧张做甚么,该松口气啦,反正又不是你的小孩子。”

    叶子祯不服气地嘀咕一声:“怎么不是,是我外甥呢。”

    蒋郎中早看透他了,这么大年纪没个儿子,得个外甥就高兴成这死样,啧……

    “当真没大碍吗?”叶子祯对那一片血深表担心。

    “老夫真是很怀疑郎君怎么将生意做大的,要说的老夫方才不都说了吗?”蒋郎中说着取出针盒来,叶子祯忙嚷:“不是说孕妇不好施针吗?”

    “止血罢了,郎君瞎嚷嚷甚么?”蒋郎中取小臂上的穴位缓缓捻针,好一会儿才问许稷:“娘子眼下觉得如何?”

    “好多了,很神奇,多谢郎中。”

    蒋郎中收了针,整理完药箱,走到叶子祯面前将手一伸:“要多给点。”

    叶子祯豪气万丈地摸出一把金叶子,双手捧给蒋郎中,又问:“舍妹大约甚么时候生?”

    蒋郎中一片一片地将金叶子收进怀里,眼珠子一转,瞥了一眼窗外,像个神道一般说:“等那……木樨开。”

    一走出门,蒋郎中不禁感慨:诶这株木樨树长得可是真好,得多少年了啊!于是一扭头:“这棵树今年开的花老夫全包了,可不能给别人啊。”

    蒋郎中心满意足地走了,叶子祯则赶紧让小仆去抓药,自己在床旁的墩子上坐下,松口气说:“吓死我了,你真的好些了吗?”

    许稷点点头,话锋却突转:“今*****们议论的事,其他都好商量,但钱不能交府库,这点绝不要妥协。朝廷制令压着,此工事就得按时做妥当,所以会求着你要钱。一旦钱给出去,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工事上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更别说查账实了。还有——”她眸光微敛:“多警惕杨少丞,他是阉党的人。”

    “阉党如此积极地追查你的行踪,不可能只因好奇,他们有什么旁的目的吗?”

    “可能不想让我活着回京吧。”许稷缓缓说完,按在腹部的手感受到腹中小儿动了一动。

    窗外的木樨已经蓊郁得不像话,天气一转凉,碎金般的小花就会纷涌而出。

    迎接一个新生命的降临——这样的期待,如今愈发迫切起来。
 

第87章 【八七】金木樨

   是日,扬州罗城阊门七里港人头攒动。除却看热闹的百姓,更多的则是商户和开河工。州府纪刺史领头,后面跟了七七八八的参军、衙差等人,还有都水监杨少丞和几个直官,按照惯例热热闹闹祭完河神,工事也就算正式开动了。

    还不到正午,阊门外西边路上的棚子就迅速搭了起来,桌子一架,茶碗一摆,大锅煮起粥,饼子一块接一块地出,是专门为河工们准备的伙食。

    纪刺史带人巡了一遍,撞上叶子祯。叶子祯正抓了把茶叶子闻气味,转头看到纪刺史,随口寒暄:“这茶还不错,纪刺史可要来一碗?”

    纪刺史心说他可真舍得下血本,竟还真拿出像模像样的茶叶来给河工喝。而旁边都水监少丞则撇了下唇,讥道:“这些都是花费,又不是白得的。挖河是大工事,处处都是开支,可不像随心所欲行商,还是计划着用好,别在小头上花费太多,到头来大头不够用。”

    他就是挑刺,叶子祯扯嘴皮子笑笑:“河工方才还说前边一段难挖,少丞快带人去瞧瞧吧,白操心某兜里的钱也没用啊。”

    杨少丞很是不悦,连带着纪刺史脸色也不大好,但工事用度全握在叶子祯手里,他们一没法从中捞油水,二没法说上太多话,只能憋屈受着。

    为钱一事,之前双方争执不下十次,次次谈不拢,叶子祯态度坚决,而朝廷给的期限就压在头上,实在不能再拖,一个月之后官府终于妥协,才有了今日姗姗来迟的开工。

    扬州城的暑气渐渐消了下去,城中往来商客却仍不见少。

    当然,常常守在叶府外的阉党眼线,也一直没有能捕获许稷的行踪。因叶子祯简直有孤僻病,府里客人少得可怜,交际上的事大多交给了能干的执事,自己很少出面。他们跟进跟出,盯住前后门,却根本没见到有个叫许稷的男子出现。

    已到孕晚期,许稷愈发嗜睡,于是不再主动插手公务,尽可能地多休息。叶子祯偶尔也会翻账给她看,但他本就做得十分妥当,用不着许稷再多费心,也只是让她借此了解一下工事进程和耗费。

    “近来久旱,内官河淤塞得厉害,就又得分人手去修,新河的进度就被耽搁下来了。”叶子祯边翻簿子边说:“等天再冷一些,河工的吃食也得换,恩,这个要记下。”最后又抱怨:“诶……什么时候可以下些及时雨哪?”

    “要下雨了。”许稷揉着腿,看向窗外。百年桂树肥大的叶子沉甸甸的,似乎已有香气在其中涌动。她又补充了一句:“很快了。”

    “你是神算吗?”叶子祯抬头,却看她坐在对面揉腿:“腿怎么了?”

    “一点旧伤,天不好就有点不舒服。”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觉得胸膛里一阵滞闷:“真的要下雨了……”她小心翼翼站起来,又慢慢吐出一口气:“能喊稳婆来吗?”

    “啊?”叶子祯懵了一下,抬首看她:“你要生了吗?!”

    “是。”许稷坚定地点了点头,一阵阵的疼痛与之前有过的俱是不同,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叶子祯反应过来,霍地丢下簿子冲了出去:“快快快,将稳婆和蒋郎中都请来!”

    府里瞬时变得忙碌起来,预备产房、烧水、准备衣裳、熬药,几乎个个都在忙。雷声骤然响起来,晦暗天色里亮起闪电,分明已经是秋季,却有几分未散的暑气。

    空气里的尘土味似乎越来越重,小仆急忙忙赶到蒋郎中家时,蒋郎中正打算闭门谢客喝老酒。

    “我家娘子要生了!”、“喔!生就生吧!你家没有找稳婆吗?”、“就怕稳婆靠不住哪!”、“这个天眼看着就要下雨,哎呀我可怕打雷,别让我出去了,让我喝喝酒吧!”、“有马车呀!”、“马车也不行,我上辈子是妖怪,出去会被雷打死的。”

    小仆急中生智:“郎中不去,满树的木樨花就都给别人了!那可是百年的老树啊!”

    “什么?”蒋郎中跳起来:“去去去!”

    小仆抱上蒋郎中的药箱就跑,蒋郎中则弄了一布袋揣袖里,紧跟着就往外去,等上了马车行了一段,雨哗啦啦地就落了下来。蒋郎中一拍脑门:“下这么大雨,你家木樨花也要被淋坏了,诶老天都与我作对!也不知能留住多少!”

    稳婆比蒋郎中早一步抵达叶宅,进入产房见许稷羊水已破,又见灯火下那面目很是平静:“娘子还没阵痛吗?”

    “痛,但还不是很厉害。”许稷神智清醒地深吸一口气,“这么晚,真是麻烦了。”

    “哪里的话?都是老身该做的。”稳婆暗赞她的镇定,绞了条湿手巾往她额上一撘,又探查一番:“娘子恐怕还要再等等,看样子应不会这么早生下来。”

    得了稳婆这话,许稷心中更加有数。

    室内时亮时暗,屋外雷电交加,雨声拍打屋顶,叶子祯则忍不住拍门。

    “郎君可不能进去哪!”、“进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生?会不会出事了?我要去看看。”、“快拉住郎君!不能让他进去!”、“不要拦我!”

    “生孩子又不是拉屎,哪有那么快的!”蒋郎中大步走来,抓瘦鸡一样逮住急欲闯门的叶子祯:“快快快,郎君将木樨花都捋给老夫!”言罢掏出大布袋,往他手里一塞:“下半年的甜食可就指望这了,郎君莫要辜负老夫哪!”

    叶子祯皱眉乱跳:“给给给!郎中快进去看看,看看舍妹是不是出事了?”

    “关心则乱,产房还是不要随便进的好,倘有急事,稳婆自会出来求助。来来来……”蒋郎中大力抓住他手臂,不容抗拒道:“外面打雷这样吓人,郎君快陪老夫喝酒压压惊……”

    叶子祯空长副漂亮架子,力气却不敌老人家,挣扎二三却被蒋郎中不由分说抓去喝酒吃饭,他一打算往产房去,就被老头摁住,最后只好作罢。

    ——*——*——*——*——

    扬州雨声哗哗,闪电不停。此时的浙东,也一样下着滂沱大雨。

    神策军征讨之战终于进入尾声,诸将在进行周密部署后,打算将裴军余部一网打尽,活捉裴松,彻底做个了结。

    而这一日要命地下起了雨,连火把火药都没法使,实在不利于作战。

    王夫南要求延后一日,或等雨停了再进攻,而曹亚之却执意要打:“雨夜敌军防御就会更差,此时进攻杀个措手不及,才是求胜之道!”

    王夫南与之争执不下,曹亚之最后拍案怒道:“前锋诱敌,后有策应,布局周密至此,你还有甚么后顾之忧?大将难道是贪生怕死之辈?雨天就不敢出战?”

    王夫南沉默不言,曹亚之见激将法不管用,再次动用了最高指挥权,不再给商量余地。一众将士只得奉命行事,各自捧着头盔出了营。

    神策军出动了不到一半的兵力打前锋,成功干掉对方哨岗,继续往里进攻,惊动裴军后,只见裴松余部像疯了一般反扑过来,浩浩荡荡气势滔天,简直是要拼尽最后一口气。

    王夫南立刻指挥神策军撤退,因策应大部按计划就在不远处设伏,只要将敌诱至深谷,就能一举将敌军歼灭。

    裴松余部杀红了眼,而神策军边杀边退,直奔深谷伏地。

    雨夜泥泞,血腥味很快被汹涌雨水盖灭,深谷之中,却寂静得只闻雨声。

    “我们的人呢?!”一裨将惊骇大叫,“大将!没有策应!”

    另一小将骂道:“娘的!曹亚之还没带人来吗?!他在想什么心思!”

    厮杀声此起彼伏,雨夜昏昧的混战里,神策军的前锋部队因为人少毫不占优势。

    “大将!我们被合围了!”、“这他娘的是给我们自己设坑啊!”、“援军在哪?!这是要弄死老子吗?!”

    王夫南低头看一眼肩窝,抬手折断了箭头,猛将断箭扎进了敌人的后颈。

    血汩汩流,雨无休无止。

    而此时的神策军营内,曹亚之却坐着闭目养神,一支香快要幽幽燃到底。亲信斗胆问:“还不到出兵的时辰吗?似乎蛮久了,又没有设伏策应,恐怕……”

    曹亚之睁开眼:“不出,等反贼也疲了,坐收渔翁之利。”

    “可大将、怕是撑不到那时候……”

    曹亚之瞥他一眼,凌厉眸光惊得那亲信心惊——

    他、他是要……大将的命啊。

    ——*——*——*——*——

    叶子祯陪蒋郎中吃完饭,就一直在湿漉漉的走廊里等着,心焦又百无聊赖。

    初晓时分,雨停了,天边隐隐有光,他蹲在走廊里伸出手,廊上的积水就滴到他手心里,凉凉的,是金秋的温度。

    小孩子的啼哭声打破清晨特有的沉寂,微光里,门被打开,小婢擦擦额头的汗走出来:“贺喜郎君当舅舅啦!是个小子!”

    “是吗?”叶子祯顾不得脚麻,激动地跳起来:“嘉嘉呢?!”

    “娘子很好,就是很累了。”小婢微笑道。

    叶子祯死活不放心,冲进堂屋将呼呼大睡的蒋郎中揪起来:“快给嘉嘉诊个脉,生了一夜哪!肯定累得要命,快看看要如何补!”

    蒋郎中摇摇晃晃,走出门深吸一口气:“啊,木樨开了。”

    叶子祯一看,果真开了!

    他觉此兆甚好,摘了一枝就冲进产房,悄悄放在她枕边。

    许稷累得睁不开眼,但却嗅到了那令人愉悦的味道。
 

第88章 【八八】敌已明

   被暴雨洗刷了彻夜的扬州城迎来了一个干净的阴天。不见太阳,只有灰布般的天,不太高,也望不到边际,陈公塘、勾城塘均蓄满了水,内官河的水位一下子就涨了不少,舟行人往,仍然热闹。

    屋外积水滴落声徐徐,安静的走廊里骤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小婢端了药碗推门而入,放在床旁的小橱上,对许稷说:“药已好了,是蒋郎中给开的方子,说娘子亟需养上一养,趁这时机正正好。”

    许稷睡了会儿,已经缓过劲来,于是坐起来接过药碗,仰头全数饮尽,声音有些低哑:“孩子在哪?”

    “在睡呢,郎君一直守着。蒋郎中说他笑得同个傻子一样,郎君便说‘我就像傻子怎么了?你家外甥有这样好看吗?’”小婢一字不落转述完,又笑道:“小郎君确实很好看呢。”

    “是吗?”许稷先前未能细看,稳婆将孩子递给她时小孩子还满身是血,后来孩子被抱去洗澡,稳婆处理完余下的事,她就累得撑不开眼皮。

    只觉沉甸甸的梦中有隐约香气浮动,甜得让人想饮一杯桂花酿。

    “木樨开了是吗?”

    小婢点点头。

    许稷下了床,套上袍子拢了拢,小婢忙上前拦道:“刚生产完不能下床的,听说得在床上待到出月子才行!”许稷笑说:“那要方便怎么办?也在床上吗?先前蒋郎中还说要多走动走动,不受凉就行了。”她说着又拿了条毯子裹上,走出产房,便有满树木樨香扑鼻而来。

    蒋郎中告辞回家,叶子祯则抱着熟睡的小孩子往这边走,看到走廊里的许稷便嚷道:“呀,你怎么出来了?!你站得稳吗?”

    许稷掖了掖毯子,伸出双手:“孩子给我。”

    “真是好体力啊……”叶子祯小心翼翼地将小孩子递过去,又说:“乳母下午才过来,所以先喂了一点牛乳。”

    孩子还很小,裹在毯子里很不起眼,许稷低头挨近他,小孩子特有的奶气混着木樨味就盈满鼻腔,是甜腻的味道。

    “名字想好了吗?”

    许稷偏头看一眼那百年桂树,觉得很吉利,就说:“叫阿樨吧。”

    “你还真是随心所欲哪。”叶子祯摇摇头,“乳名阿樨,大名呢?不会想要留给十七郎取吧?说起来浙东的战事也差不多要结束了,要递个信让他折道扬州来看看他儿子吗?”

    “不用。”眼线那么多,没必要冒这个险:“工事结束后我就回京了,那时再见也不迟。”

    “还真是冷情啊,不想他吗?你平日里都不怎么提他。”

    酸涩感浸透每一块骨头,让人觉得麻麻的。许稷抱着怀里的孩子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回道:“想。”

    非常想念,想要分享这份辛劳、这份愉悦,这份属于他们的礼物,想要看他有没有多条皱纹,有没有添了伤疤,有没有瘦,有没有……

    她缓缓呼吸,一大块的阴云从扬州城上空不徐不疾地移过。

    七里港往东,河工正清理昨晚被暴雨冲刷下来的石头,棚子里的大锅肉汤滚沸冒烟,香气飘远,令人更有干劲。

    而浙东的神策军却没有这样的好待遇,一个个肚子空空,从黎明搬尸体搬到临近中午,却还没得歇。

    有小兵忍不住嘀咕:“昨晚谷中这一仗真是恶战哪!”、“好像一个都没有能活下来。”、“没有策应,就那么点人突围太难了!为甚么昨晚没有让出兵相援呢?”、“闭嘴,这些事不要乱议论。”、“可大将还没有找到,只寻到了盔甲!难道……”毕竟谷中面目全非的也不在少数,难道已经死了吗?

    昨晚真是杀疯了,鱼死网破,两边都没占到好处。曹亚之到四更雨停才派人出动,但抵达一看,谷中一片死寂,尽管大雨冲刷过,却还是血腥气扑鼻。

    晨光罩满谷地,湿漉漉的尸体横七竖八,战场可谓十分惨烈。神策军先锋部队全军覆没,曹亚之表现却十分平静,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正如小兵所言,那样的景况下,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

    将士们搬动尸体清理战场,曹亚之就在边上看。一小将冲过来报道:“有些尸体已无法辨识,不知其中有没有大将,不知中尉可要追查?”他说着将王夫南的铠甲递上:“这是大将的。”

    曹亚之却问:“裴贼呢?裴贼本人的尸体有无找到?”

    “也没有!”

    “姓王的不是死了,就是被俘投敌。”曹亚之嗤了一声:“倘若是后者,可真是没气节!”

    旁边小将不敢接话,曹亚之瞪他一眼:“愣着做甚么?让土团军去打探裴贼的下落!”

    小将领了命拔腿就跑,土团军将方圆几里地搜遍,根本连一个反贼都没有捞到,更别说裴松本人了。

    按说敌军几已全亡,战事算作结束,可以撤军回京了。但因裴松仍没捉到,曹亚之便不能放心。他指挥全军搜索之际,队伍中却有诸多将士惦记着王夫南的生死。

    “姓王的叛逃了,朝廷自会追究!”曹亚之武断下了结论,底下顿时群愤一片。

    “大将怎会叛逃?!”、“中尉可不能说胡话!”

    “不是叛逃那就是死了!”曹亚之身边一裨将驳道。

    底下瞬时鸦雀无声。

    但也只是一瞬,骂声又起:“大将是被逼死的!那一点人马如何打得过裴贼余部?!”、“大将是相信有策应才打的,为何不出兵相援?!这是看着他们全军覆没!”、“拥兵不救,是中尉送他去死的!中尉眼下如何坐得住?!”

    一群男儿说着红了眼,始作俑者却面色淡淡:“事已至此,愤怒有用?立刻追查裴贼下落,倘王夫南与裴贼在一块,则以叛敌处置,杀无赦。”

    曹亚之言罢起了身,在亲信的护卫之下回营,走了一段即偏头对亲信道:“王夫南手下那几个爱出头的,回去找个办法解决了吧,真是碍眼。”

    亲信低头暗吸口气,低低应了一声:“喏……不过,大将当真已经死了吗?”

    “你觉得他能活?”曹亚之太了解王夫南的脾气:“那种傲性子,怎可能忍气吞声当俘虏?”

    ——*——*——*——*——

    接连半月,没有任何消息。不论是裴松,还是王夫南。

    曹亚之下令停止搜寻,决定返京。然而军中却丝毫没有胜仗回归的兴奋劲,年初时神策军两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离京,到如今虽然剿灭了反贼,却只剩了千人。

    军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氛。大战幸存本值得高兴,但他们更多体会到的,却是唇亡齿寒的惧意和愤怒。

    太难过了,死得实在太窝囊太委屈了。

    这种悲伤的氛围像伤寒一样传染着,消息也迅速传到了越州,乃至江淮、两京。

    叶子祯是从纪刺史口中听说的此事。他先是错愕,后是否认,但纪刺史将驿站的邸抄拿出来给他看时,他愣了愣,抬手就将邸抄移到烛火上,烧成了灰。

    他一言不发地出了门,留下屋内的纪刺史和都水监少丞面面相觑。纪刺史说:“叶五郎怎这般反应?”杨少丞便说:“他以前在沂州,给王夫南的回易务做事,交情自然匪浅,王夫南出事,他有这反应并不奇怪。”

    叶子祯有些木然地回了府,撞见迎面走来的小婢。小婢后退一步,他忽问:“今日驿馆送邸抄来了吗?”

    “送来了。”

    “快拿过来!不要给娘子瞧见!”

    他语气很急,小婢一惊,却吞吞吐吐道:“娘子将邸抄要过去了,就、就刚才……”

    叶子祯简直吓坏:“娘子在哪?”

    “在、在堂屋。”

    叶子祯拔腿奔至堂屋外,深吸一口气打算装得镇定点,可他刚进门,许稷恰好合上了邸抄。

    她看到了。

    跑累了的叶子祯往地上一坐,目光呆滞地看过去:“嘉嘉……”

    “他现在遭遇的是我阿爷也遭遇过的事。”许稷缓缓抬眸,“但我觉得,他仍活着。”

    ——*——*——*——*——

    浙东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身在治所越州的浙东观察使终于舒了一口气,而神策军也在越州扎营休整,补充粮草。

    观察使筹了丰盛筵席邀请曹亚之及其亲信,一众人吃吃喝喝,谁也再不惦记死在这场战争里的牙军、州镇军、神策军,甚至土团军……悲伤的只有战友和家人。

    琵琶铮铮响,经历过大挫后的浙东,夜色无论如何谈不上温柔。

    曹亚之被一众人簇拥着回营,快到营外时曹亚之挥挥手,让亲信撤了,独自进了营帐。他喝得有点微醺,晃到案前想要点灯,手却有些不稳,于是索性摸黑往里走,挨着床沿就醉醺醺地往后一倒。

    后背硌到一个球物,他下意识伸手去拨,却只觉湿腻恶心,腐臭味夹杂着血腥气瞬时让他清醒过来。曹亚之连滚带爬下了床,颤着手点起榻旁灯,只见床上放着的正是裴贼人头!

    他惊得差点叫起来,然才刚张口,就有人从身后遏住了他的喉。

    那只手坚定有力,曹亚之瞪圆双目,妄图抬手掰开那只手,却根本动不了分毫。
 

第89章 【八.九】祭英魂

   “你、你——”曹亚之出声嘶哑,因喉咙被锁死呼吸也变得困难。他欲屈肘攻击身后之人,却被人抢先一步锁住了双臂。那气力大得无穷,积攒了多日的愤怒难掩,简直要将他的骨头弄碎。

    曹亚之低呼一声,面上尽是苦痛之色。对方弄断了他的手,抬脚一击令他跪地,将他小腿踩在了脚下,下手之狠,好似血肉骨头都已被碾得一团模糊。

    “与马承元合谋设计杨中尉,是为不忠;罔顾将士性命拥军不救,是为不义;屡屡放水给反贼,是为通敌铁证——杀你千百遍亦无法解恨。”

    是王夫南!曹亚之眼睛瞪得更大,脸色涨红转青,已快窒息亡灭,却努力拼尽最后一口气,嘶哑辩解:“误、是误会……”

    一柄刀毫不犹豫地□□了他的锁骨,骨肉与冷硬金属的厮擦声短促一声响后,曹亚之口吐血沫,浑身都在发颤:“求、求——”

    “不会让你死得这么便宜。”王夫南倏地松手,又猛拽住他后衣领,顺势拎过床上的裴松人头,拽着无力反抗的曹亚之就往外拖。

    亲信巡兵一个个都喝酒喝过了头,醉醺醺回了各自帐内。曹亚之眸中一片凄惶惊恐,目光所及根本瞧不到其他人在外边转,连守卫此时也都擅离职守。

    王夫南将他拖出营外约三里路,所见只有深夜里的滚滚江水,水声似呜咽,风声如泣诉,头顶更无星月,只有一支火把照亮前路。

    曹亚之双目发怔,周身疼得根本说不出话来。王夫南站在他跟前,血衣袍角随烈烈夜风刮到他脸上,似还隐有血腥气。

    他想要抬手去碰肩窝处的那把匕首,胳膊却因脱臼抬不起来,于是哑着嗓子破口大骂:“你这样逃出来也一样是叛过敌的人!算什么好汉!不过是贪生怕死偷摸龌龊的勾当!”

    王夫南瞬时一脚踢过去,前脚一迈踩住他的腹部,拔出他左肩的匕首转瞬就扎进了另一侧肩窝:“对付你,用再龌龊的办法我都觉得不够!”他语声冷得像数九寒天里的尖锐冰凌,“这一刀,是慰杨中尉的冤死。”□□,扎进肩膀关节:“这一刀,慰死在宁海的神策军将士。”再次□□,扎进右侧旁肋骨:“这一刀,慰死在剡县三溪的神策军将士。”……“这一刀,慰惨死的神策军先锋部队。”

    刀刀狠扎到底,却处处避开致命要害。曹亚之痛得说不出话,模糊视线中也只见王夫南怒红了的双目和冷峻神色,不由笑起来,试图令怒极的王夫南崩溃:“你部下、部下都死了……你怎么好意思活、活下去……”

    “该为他们殉葬的是你!”王夫南拔出扎在他盆骨的匕首,“是你让他们死得如此委屈,如此冤枉。”他声音里压制了太多愤怒和悲伤,霍地将曹亚之从地上拽起来,迫他跪下:“这条河里淌过神策军将士的血。你跪的是死在你兵符下的神策军,是为平浙东叛乱冤死的将士,你会跪到血流尽而亡,不到明早就会有野狗将你吃光!你汲汲营营为自己造的玉衣梓宫,将永远派不上用场,因为你——会下无间地狱。”

    曹亚之伏跪在地,口中血沫喷吐,胸骨痛得似已尽碎,他还想再动,却根本无法再移分毫。王夫南的声音像当真从阿鼻地狱传来,风声水声一并袭耳,让人陡生幻觉。

    曹亚之呼吸越来越弱,王夫南亦按住了肩头再次裂开的伤口。手心再次感受到血液的温热,烈烈秋风挤涌进胸腔,无一例外全冻成了冷硬冰碴,呼吸间都痛得要命,却仍然……痛不过满心愤懑。

    次日一早,神策军营内瞬时炸翻了天,因护军中尉曹亚之营中只剩斑斑血迹,却根本不见其踪影。最先吓坏的是前来问事的亲信,他领着一众人在周围搜寻了一圈,最后在三里开外的河边发现了被野狗猛兽撕碎的曹亚之的衣服,以及……几块残碎的头骨和烂肠。

    亲信先惊后觉恶心,忍不住便是一阵作呕。呕完了,这才指挥手下将余下的那些东西都捡回去。手下问:“肠、肠子也要捡吗?”

    “捡回去做什么?炒菜吗?”亲信一捂鼻,“骨头也不要捡了,衣服捡几片就行了。”

    自上次剿杀裴贼余部一战之后,亲信对曹亚之就隐有不满。因曹亚之此人作风已经被看透,他会让神策军先锋部队去死,总有一天也会逼着他们这些所谓的“亲信”去死。兔死狐悲,正是此理。

    曹亚之遇害的噩耗传至军中,均传作曹亚之被裴贼的人报复杀害,最后喂了林中野兽,说法是出奇的一致。除此之外,军中上下几乎都是“死得活该”的兴奋,而不是主将被害的悲伤。

    浙东观察使屁话都不敢说,只老老实实替神策军补了粮,送神策军离越回京。

    而神策军离开浙东之际,王夫南却提着裴贼人头回了营。

    许多将士还记得那一日。阴沉沉的天色,朔风烈烈,王夫南身上的单薄血衣已经旧了,形容尽管憔悴,却锐意不减。他将裴贼已经腐烂的人头扔在营帐门口时,欢呼、狂喜声便涌满了耳朵,是为大将的归来,也为裴贼的彻底覆灭。

    神策军鼓足士气回京,之前的低丧之气一扫而空。

    十二月至潼关,长安在望,已无山峦障目。

    浙东一战,最后虽平了叛乱,但损失惨重到底谈不上真正的胜利,护军中尉命丧敌手,更是大错。回朝,不会迎来一贯的奖赏,恐怕只有追责,只有阉党玩不腻的圈套和阴谋。

    但将士们,都做好了准备。

    回京途中的最后停顿,诸人领了一碗酒,面朝浙东举碗单膝跪,酒洒地,祭血战到底的英雄,余下半碗,仰头饮尽,以后的路,还是一起走。

    ——*——*——*——*——

    扬州城仍繁华,却也只是一日日地演着旧梦。

    浙东的战事仿佛不会在此发生,笙歌艳舞也不会绝,此地是帝国的财脉所在,永不会灯灭舟停。

    寒冬到来,七里港工事也赶到了尾声。在深冬傍晚的层层暮色里,一十九里常的七里港新河连通至旧官河,水满舟高,终于通航。

    从此,承载扬州转运核心的内官河将废,新河替之,再也不会隔三差五地淤塞了。

    河工拍手庆贺,沿岸的棚子也预备了最后一顿晚饭,甚至添了酒,为这寒冷冬天增了暖意醇香。

    许稷戴着帷帽遮了面目,坐在临岸的铺子里迎接了这一刻的到来。

    叶子祯感慨说:“半年啦,真是累死了。然这区区十九里,流的却是朝廷命脉,真是难以想象……”他说着看向许稷:“谢啦,让一向毫无作为的我也做了一点事,不再感到那么的……羞愧。”

    他言罢举杯示谢,白袖掩唇,仰头饮尽一杯桂花酿。

    许稷看向窗外,从小婢手中抱过熟睡的阿樨,起身往外去。

    叶子祯立刻跟上,只见她走到港口,下了台阶,从小婢手里接过点起来的河灯,俯身将其放入了宽阔的水域中。

    这一只河灯承载了很多心思,就像岸边隐隐约约的丝竹声,婉转曲折,尽在不言中。

    许稷直起身,见那河灯飘远,转过头去,同叶子祯说:“倘若此后再无战事就好了,扬州是个好地方,沉在烽火兵戈里太可惜。”

    “不止扬州。”叶子祯也取了一只河灯放下去,“没有地方天生就该沉沦在铁蹄战火中,我讨厌战争。十七郎的消息你从邸抄上看到了吧?果然虚惊一场,待我回京揍他一顿!白白让人掉眼泪啊,太坏了。”

    然他眼里的虚惊一场,实际上却是拼尽全力杀出来的血路。

    许稷知道的,她明白他的难处,也清楚他的努力。

    “走吧,我该回去了。”

    ——*——*——*——*——

    许稷是深夜走的,外人只知叶子祯的表妹带上出世不久的孩子离开了叶宅,往东边去了。

    然那车子却在出城之前停了下来,拐个弯回了扬州城。

    许稷换了男装,因太久不戴幞头甚至觉得有些奇怪。她将孩子暂时交给了乳娘与小婢,自己只身住进了邸店。

    次日,纪刺史、都水监杨少丞等人于七里港庆贺新河正式通航,商户平民热热闹闹聚作一团,庆贺完毕,官府几个人正互夸之际,许稷却忽然到了。

    这工事她无论如何都得出面,挑这一天刚刚好。

    先是都水监的一个伎术直认出她来,惊呼:“那不是许侍郎吗?”

    随后一众人看过去,连叶子祯也作惊讶状:“哎呀许侍郎真是好久不见。”许稷走上前,一拱手:“新河开凿能顺利完工,诸君辛苦。”她说着故意看了眼杨少丞,只见杨少丞眸光微妙地变了变,似乎心中瞬时有了什么计划。

    而许稷在等他上钩。

    一众人寒暄几番,最后吃了顿饭,许稷就先行告辞。她明目张胆住进了驿所,进去后就再未出来。

    寒冬里天黑得极早,驿所内没什么乐趣,便都早早睡下。

    许稷要了热水洗漱完,关门灭灯放下了床帐。约至二更天,驿所临街的窗户忽然一动,很快便翻进来一人,笨拙地摸至榻旁,掀开帐子只见被窝拱起,于是袖中匕首陡露,举起就要往下扎。

    他正要扎下去时,却陡觉脖子一凉!
 

第90章 【九零】四季秋

   歹人察觉到脖间抵着的冷硬匕首,仍不顾性命地径直朝被窝扎去,却被身后之人霍地扭住臂膀,怒掀翻在地。

    一壮汉霍地踩住他,凶神恶煞道:“敢对我家官人起歹念,弄不死你!”说着将其扭捆起来,扭头对床那边道:“官人接着睡吧,某去处理了这贼小子!”

    歹人身手实在平平,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还有相当的胜算,但面对力大无穷身手敏捷的壮汉,却只能被堵嘴捆肢默默吃瘪。壮汉将他拖出门,径直就对驿所小吏嚷道:“竟有人斗胆在驿所图谋不轨,妄图刺杀朝廷要员!”

    值夜小吏霍地冲出来:“哎这是……”他瞅瞅那壮汉,记得好像是许稷的随从,于是甚是紧张:“许侍郎没事吧?”

    “差一点命就没了!”壮汉咄咄逼人,“快将人扭到纪刺史那去,让纪刺史看看扬州府驿所是怎么看门的,歹人竟能翻窗行刺。”

    “别、别啊……”值夜小吏失职,怕被盯着追究,忙上前阻拦:“此时夜已深,不如先审问出是谁人指使,明日到纪刺史那也有得说。”小吏打得一手好算盘,认为转移了视线便可少些追究,遂捋袖上前跃跃欲试。

    壮汉将人往前一推:“行,瞧这人也不是有骨气的样,一起问吧!”

    小吏兴致勃勃地接下了这差事,欲从歹人口中问出幕后指使,而此时许稷早已在扬州城外。

    “你设局是为了弄垮杨少丞?”、“不,我只是确认一下。”、“到现在仍没有消息,兴许是你多疑了吧?”、“不见得,反正有益无害,左右我不可能明着离开扬州。”

    叶子祯对她迷一样的出城计划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真堪比狡兔三窟,目的就是教杨少丞等人摸不着头绪。想她能悄无声息从西京抵扬州,再避开一路眼线回长安,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仍当你住在驿所,等回过神来,你都快出淮南道了,妙哉。”叶子祯刚说完,就有小厮跑来,气喘吁吁一伸手:“刚收到的信。”

    待小厮退下,叶子祯拆开信一瞧:“你料得没错,驿所果有人行刺,看来他们的确很想在扬州了结你。不过你避开这一次,回京之后恐怕也无法掉以轻心,阉党似乎不大能容得下你了。”

    “我明白。”许稷接过信看了一眼,顺手将其扔进了炭盆。

    天寒地冻,行舟也不方便,只好坐车,一路颠簸至西京,天地仍然未能从漫长冬季中苏醒过来。

    已经过了正月,西京城还有些残存的年味,前阵子大概刚下过一场雪,排水沟旁还堆着些许积雪,沟中则水声潺潺,似无止歇。

    正值午后,务本坊内多的是闲散国子监生和神叨叨的道士在外晒太阳。

    许稷的马车刚从景云观大门口路过,就听得一声“唷!一定是许侍郎!”传来,马车骤停,眼尖的小道士冲过来,嚷嚷说:“道长算了一卦,讲许侍郎今天要回来,竟是真的!先前那符好用吗?”

    许稷透过窗子回了一句:“管用。”

    “那太好啦!”小道士连忙又摸出两张来,伸手往马车上一贴:“专防小人!”又贴一张:“仕途通达!”

    许稷将手探出去,将符收回来:“多谢了。”

    “不客气!”小道士嘻嘻笑着看马车远去,又转身回去同李茂茂下棋:“你说得真准也,说今日到就今日到,莫非有什么眼线?”

    “不告诉你。”李茂茂“啪”落下一子,抬头朝那远去的马车看了一眼,顿时想到家中那位白发苍苍诸事尽在掌握的曾祖。

    而这位曾祖李国老,此时正于清冷的政事堂内,翻着堂案与王相公争执不休。两人起初还是以公事相争,到后来却忽然变成——

    “国老,那个孩子怎么也该姓王吧?”

    “没有婚姻之名,户籍也未落实,为什么要姓王?孤身一人从扬州带个孩子回来,跟十七郎有甚么关系?怎么也不可能姓王。”

    “那总不能姓许!难不成姓卫吗?”

    “实在不行姓李就是了。”

    “姓李又是哪门子风俗?”王相公合上面前条陈,暗自嘀咕:姓李才是最扯吧?

    尽管小孩子不太可能姓王,王相公仍然无法按捺住内心喜悦,起身道:“下官先回去了。”

    “此事勿与十七郎说。”

    “有儿子了难道不该知道吗?”

    “孩子们的事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从嘉都没开口,你一个局外人跑去揭开这层纸算什么?”李国老头也不抬,仍暗自筹谋着右神策军将来的路。

    “好吧。”王相公接受了这个事实,转身出了门,碰上同庶仆立刻嘱咐道:“去知会十七郎,让他今晚去务本坊罢,不要回家了。”

    “好嘞!”庶仆得令拔腿就跑去右神策军营,一字不落将相公的话转告给王夫南。

    王夫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是许稷回来了。他连训练的衣裳也没换,火速牵了马就直奔务本坊。

    然务本坊此时却已有客抢先一步到了,叶子祯笑眯眯地扒着门框:“嘉嘉!”

    “你为何会在这?”

    叶子祯回说:“我有很重要的货要到长安,思来想去索性亲自来。比你晚出发三日,也早到三日,眼下就住在隔壁。”

    叶子祯说着,佯作无事地走进去,却趁小婢不注意瞬时抢过阿樨来抱。阿樨正捧着一只鲁班锁啃啃啃,突然被叶子祯举起来,也不慌乱,只稍稍愣了一下,就又乖乖巧巧地继续抱着木头啃。

    “脏死啦。”叶子祯单手抱住小孩子,抖落出帕子来就给他擦口水:“我猜十七郎今晚一定要来的,小孩子会碍事的,我先抱走了啊,明早再给你送过来!”

    他说完拔腿就跑,许稷反应过来追出去,这小子早就跑了个没影。

    小婢呆愣在一旁,看着许稷:“这——”

    许稷倒吸一口气,正要去将孩子要回来,坊道里瞬时传来急促马蹄声。那马蹄声骤停,马和人都陷在暮色里,如画一样。

    一年多未见,许稷觉得有些陌生。

    王夫南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也不管有无旁人看着,张开双臂就抱住了她。因疾驰赶来,他呼吸略重,胸膛不住起伏,似乎无法控制内心的渴望与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抱得太用力,许稷甚至呼吸都有些不畅。冬末春初的寒意和另一个人的炽热交织,熟悉的气息和脉搏跳动的方式,将她从阔别已久的陌生中拽了回来。

    许稷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寒冷空气很快被捂热,胸膛中的冰碴也一块块化解,以此来告慰长久的想念。

    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邸抄里的种种说法,皆是几经转述再撰写而成,真真假假不知该信几分,半夜梦回还有片刻的恍惚和不安定,而此时她才真切感受到了他仍旧鲜活的生命力——体温、脉搏、呼吸,都那样真切,她能够一一体会到。

    王夫南稍稍松了手,气息却仍旧不稳。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心中百般缠绕的情绪终于得解。许稷抬着头,因呼吸忽然恢复顺畅而有些急促。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半寸,彼此交织的气息混进长安城渐浓的夜色里,温柔得令人醉。

    许稷转过头,同看愣的小婢道:“去准备些酒菜。”

    小婢回过神,拔腿就跑,只留下他二人。

    “很久没能听到长安城的街鼓声了。”许稷紧握住他的手,“你还好吗?”

    “不好。”他非常诚实,“但现在好多了。”

    许稷知道神策军征伐浙东遇到的那些糟心事,也听说了曹亚之的惨死。这一年他的确不可能好过。

    “主将惨死,你受罚了吗?”

    “罚俸一年。”

    “没关系,我可以养活一家子人。”许稷另一只手也伸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她与他心意相通到“不需解释也知曹亚之其实是死于他之手”,而她也认同了这样的做法。

    “一家子人?”

    许稷目光坚定,却又蕴着柔和暖意:“我们家添了一口人。”

    王夫南不太明白,那俊颜先是茫然,后又蹙眉,最后眸光陡亮,简直不敢去信。他轻启唇,欲言又止,一颗心似要从胸膛里扑腾出来,几番罗织措辞却觉喉间哽咽。

    许稷再度握紧他的手,两颊梨涡深陷,她用笃定又平静的语气告诉他:“是真的。”

    言罢她走到隔壁敲开门,只见叶子祯坐在廊下拿了一块糖逗阿樨。

    叶子祯一见王夫南和许稷都站在门口,忙将阿樨抱到怀里。

    王夫南愣愣看着,叶子祯就炫耀道:“看甚么看哦,这可是我家小孩子。”他戳戳自己的脸,又戳戳阿樨的脸:“长得是一样的好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下来的。”

    王夫南二话不说走过去,叶子祯仍不要命地炫耀:“第一口牛乳还是我喂的呢!喂——”

    炫耀未果,阿樨却已经落入了一个坚实的臂弯。

    小奶娃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夫南,咯咯咯地笑起来,将沾满口水的糖塞给他阿爷。

    王夫南单手抱着,另一只手犹豫了很久,才敢抬起来碰一碰他的脸颊,感受到那真实温度和柔软触感时,他简直要沉醉其中了。

    “不要捏他的脸哪!会流口水的!”叶子祯紧张得跳了起来!
 

第91章 【九一】百日酒

   叶子祯上蹿下跳,却全无本事将小孩子从王夫南手上夺回来,于是自暴自弃跟进许稷家门,厚着脸皮蹭顿晚饭。

    三个大人入席,旁边放了一只肉团子,小小身躯就挨在王夫南身边,软软的格外乖。叶子祯起身就要给小崽子喂牛乳,却被王夫南一把夺过碗和小勺。

    “这可是我外甥哪,你不要瞎喂啊!”叶子祯对他喂小孩子的本事深表质疑,然王夫南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像模像样地喂阿樨吃牛乳。阿樨也很配合,小勺递过来就老实张开嘴,王夫南送得迟一些,口水就从嘴边上淌下来,一双明眸像极了许稷。

    吃完牛乳,他霍地伸出小爪抓住王夫南的袖子,将头蹭过去擦口水。

    “阿爷衣服不干净,蠢小子。”王夫南按住他小脑瓜,抽回被拖住的袖子:“吃饱了就睡吧。”说好喂完就不再关注小孩子,可一听边上没了动静,就又转头去看,简直满心惦记。

    为人父的事实来得太突然,对王夫南来说,因毫无准备竟觉得是在做梦。相比之下许稷则冷静得多,但看他爷俩一大一小挨在一块儿,又觉心窝里升腾起暖意来。

    她起身给阿樨擦了擦脸,又将他裹起来,免得他受凉。

    像模像样,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有之前抱樱娘时那种局促与不知所措。

    她重新坐下,王夫南看向她,发觉她同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

    许稷将酒饮完,同叶子祯说:“再过两天是旬假,恰好摆百日酒,会有客来。”

    她的话到此就止了,叶子祯明白她的意思。他不适宜与京中的人走太近,因太容易被认出来,且会造成不必要的怀疑。

    “放心吧,那天我会闭门不出的,但晚上一定要补我的酒才行。”叶子祯鼓了下腮帮子,“不过你明目张胆摆百日酒是打算昭告天下吗?”

    “恩。”就算不摆酒,不出三日朝中也会传闻四起。与其被探测,不如先发制人,至少看着坦荡些。

    叶子祯微妙地耸了下肩头:“那十七郎可就惨了,百日酒那天十七郎也不方便在场吧?”他机智得已经预见到那天的“风言风语”,于是托腮看向王夫南:“别生气唷!只是当一日弃妇而已啦!”

    王夫南起身就要揍他,结果这厮抱着酒杯转瞬逃之夭夭。

    叶子祯走后,许稷让小婢先将孩子抱去睡觉,屋内便只剩了他二人。

    一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但不急这一时。许稷舟车劳顿十分累了,洗完澡却仍撑着头看公文。

    王夫南走进来,关好门在她案前坐下。刚洗过澡,皮肤都冒着热气,像刚出炉的馃子,许稷抬头看他一眼,笑了一下。

    “笑什么?”

    “看起来觉得很美味诱人。”她搁下公文,解开还未干的头发,忍不住偷个懒:“帮我擦头发?”

    王夫南自然非常乐意,拿过干手巾坐到她身后,按住她脑袋仔细擦头发。然他忽然停了手,许稷问怎么了,王夫南说:“你自己仔细照过镜子吗?”

    “没有。”许稷扭头看他,他指头在她发间拨了拨:“新生出来的头发,是黑的。”

    许稷一愣,王夫南伸出指头比划了一下:“半个指节这么长,还不是很明显。”

    许稷回过神,陡想起之前蒋郎中所说的“这孩子会给娘子带来意料外的惊喜”,难道是指她的头发?

    “你气色比先前是要好一些,自己觉得怎样?”王夫南仍给她擦头发,低了头鼻尖便蹭到她耳朵,气息撩动皮肤,令人觉得酥痒。许稷又转过头,刚想回“是要觉得好一些”,对方却忽然吻了过来。

   

    ——*——*——*——*——

    百日酒恰设在旬假这一日实在别有用心。

    收了帖子的一个个都说许稷简直奸诈,穷得一毛不拔,用一纸帖子几杯薄酒就要混财礼。但更多的关注点却是——他到底是哪里得来的儿子!

    “江淮温柔乡,许侍郎遇见美色没把持住,一不小心搞大了人家肚子,对方一看哎呀这种其貌不扬的家伙居然是个侍郎,为了权钱就生下来了,谁料许稷是个一穷二白的坏人!于是丢下儿子怒弃许侍郎而去!”、“啧啧……之前不是和神策军大将搞在一起的嘛,去一趟扬州就变卦啦?就是说啊,一开始不是断袖突然变成断袖就用情不专哪,很容易出去和女人乱搞诶!”、“王十七郎好可怜,出去打个仗就遭情人背叛。”

    “放屁啦,这是百日酒诶!这个孩子至少是去年正月里怀上的,那时候许侍郎有屁个机会和扬州美人乱搞啦!你们也不看看许侍郎那身板,能搞大人家肚子才怪,之前那个王家十八娘,与他在一起好几年什么动静也没有。我看啊,又是捡的。”、“去一趟河南捡个小女娃回来,去趟扬州捡个小男娃回来,真是捡娃上瘾。”、“生不出来嘛哈哈,只能捡了……”

    总体来说,虽然这孩子来路不明,但皇城诸司无疑又多了一项谈资,又可打发不少无聊时光。

    因屋子实在太小,许多人很识趣地喝上两杯酒就走了,只有几个老头子,像模像样在她家吃起饭来。

    许稷令小婢将孩子抱过来,王相公笑眯眯说:“长得真好哪。”李国老瞥一眼:“眉眼说得过去。”

    “国老太违心了吧?分明长得很好,为甚么讲这种很敷衍的话。”

    “样貌确实很普通啊,同国老家那几个后辈比起来的话……”胖尚书捏着酒杯实话实说。

    王相公顿时板起脸,许稷开口缓解气氛:“小儿路上一直吃的牛乳,但吃久恐也不太好,倘若能请到一合适乳母,就再好不过了。”

    王相公立刻应下:“老夫会替你留意的。”而实际乳母早已寻妥当,这种可能安插眼线的事,怎可能留空子给旁人。

    王相公自觉对孩子表现得太亲昵了,于是将阿樨交给小婢,又道:“听说你一路勘察了漕运水道,可有收获?”

    “淮河、洛水、汴河运粮水道都亟需修缮,大船太少,转运路程太长,效率太低。”许稷言简意赅,一句话就将现行的转运方式进行了大规模否定,然这却是实话。

    江淮乃帝国财脉,也是粮食供给大头,每次从江淮运送粮食至长安,运一次就大半年,且长途转运,路途中很容易出意外,或粮食减损,或人员伤亡。

    “下官认为,可支取部分盐利,用以修水道造船场,将单程长途转运改为分段短途转运,每段各设粮仓,处理转运事宜。如此一来,安全和效率上来说都可大幅提高,倘若再多增些大船,则可以更快。”她短促地停了一下,“倘若将来有战事,粮草输送也不至于会跟不上。”

    “你这是在期待打仗?”胖尚书睨她一眼。

    “不,下官痛恨战争。”可她并不乐观,“但下官一路走来,从东南到关中,所见却令人忧虑。”

    浙东起义,或许不会是终结。

    屋子里瞬时没了声音,只有几只孤雀落在门口叽叽喳喳叫。

    阿樨忽然哭了起来。

第92章 【九二】判对策

   “从嘉啊,还是要慎言哪。”王相公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哭得太凶了,你去哄一哄吧。”

    尽管诸人都知眼下局势不太好,但许稷这样明着讲出来,被人抓住话柄大做文章就不好了。

    许稷遂起身将阿樨带出去,只留几个紫袍老头在堂中继续吃酒。

    有胆大的栗毛雀从门口跳进来,丝毫不惧人。

    胖尚书开口道:“要修早修了,哪还会拖到今天?都当是扬州开新河那么容易哪。”七里港的工事倘若要朝廷出钱哪还会这样顺利?他许稷想修漕运水道造船场,钱从哪来?用盐利?怎么可能够用……

    光神策军在外打一年仗,度支供军支用就蹭蹭蹭飞涨,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额外开支,许稷回来正该是为支用愁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可他竟还有闲心在这小宅里奶孩子。

    胖尚书闷闷饮了一盅酒,借口有事就先走了,李国老紧随其后,王相公则特意去与许稷道了个别,又看了看孩子这才出门。

    他出门没多久,却见李国老的马车停在务本坊门口东侧角落里。眯眼一瞧,见礼部某个小吏正踮脚贴着那马车窗户说话。

    那小吏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李国老姿态神色皆不变,淡淡交代:“回去就将那策文换了。”

    小吏得令就跑了,王相公也放下了帘子。

    正是旬休,整座长安城都沉浸在懒散的氛围中,太阳也一样懒,一直挂在天上,就是不想往西边挪。前来讨酒喝的人仍不少,许稷翻了翻名录,发觉除了一些交情不太深的,还有一位熟人没来——练绘。

    许稷打算换身衣裳去一趟度支时,练宅的小仆却到了。那小仆送来一只小锦盒:“是中丞与夫人的一点心意,请侍郎收下。”

    打开锦盒是一只小银锁,不算贵重,但许稷记得这是千缨在淄青集市上所购。那会儿她说“真是小巧可爱,太合眼缘了”就出手买了下来,原本是打算回京送给许稷的侄子,后来出了那些糟心事,一时忘了就没送出去。

    她看着那银锁有些感慨,却到底将对千缨的挂念埋进了心底,收下那锦盒,并让小仆将谢意带到,牵过马出了务本坊。

    逢假,安上门就有几分冷清。她递上鱼符核验门籍,侍卫认出她来“侍郎好久不来了,听说去了扬州?扬州好吗?”,“挺好的。”她照例寒暄完,进门即直奔度支。

    度支仅剩几人留直,许稷悄无声息进去时诸人毫无反应,直到她往里面公房走,才有个书吏跳起来:“是谁!”许稷转头,书吏“啊”了一声,认出她来。

    诸人闻声,纷纷起身作揖。许稷示意他们坐下,喊了员外郎调去年支用账。

    许稷看账时,员外郎同怨妇似的在一旁不住抱怨度支入不敷出,又说延资库欺人太甚强行索要度支积欠,再将太府寺的敷衍和隔壁盐铁司的恶劣行径痛陈一遍,最后说得口舌都干了,许稷却仍然不声不响地看簿子。

    员外郎说来说去,其实都只是为一件事——钱不够用。

    这个问题从许稷接手度支之前就一直存在,本来都已经有所改善,可钱荒如今却愈演愈烈,度支就差跪地哭穷“对不起,剥皮卖肉都掏不出钱来了”,加上今夏关中又遇蝗灾,前路实在不乐观。

    许稷在公房待到天黑,听承天门的鼓声一下一下响起来,回过神正要走,员外郎却将制科支用的公文递了过来。

    “要开制科?”

    “是。”

    这个节骨眼上多买支蜡烛都是浪费,铨考、进士科都照例举行的背景下,突然心血来潮地开制科,不仅额外多出一笔支用,且有些奇怪。

    许稷心事重重地处理完,走出度支时,礼部一小吏从南院狂奔出门,冲到街上,差点与她撞上。那小吏看到她惊了一惊,却什么话也没说,拔腿就往政事堂跑。

    许稷将目光收回,却看到几个内侍从礼部出来,往景风门去。

    内侍出现在礼部并不奇怪,或许是为制科筹备事宜也说不定。但方才那小吏的反常表现,却令许稷隐隐有些不安。

    此时政事堂内除留直宰相,还有李国老等人。赵相公摆好了棋盘,同李国老对弈,意有所指地说:“国老这样护着一个初出茅庐的晚辈,倒是不寻常。”

    “敢想敢做一片赤诚,好犊子为什么不护。”李国老端起茶盅饮了一口,正要落子时,却遥遥听得外面梆梆梆一阵敲门声。

    那敲门声很快被阻止,庶仆领着敲门小吏进了里间,还未及禀报,门就被抢先拉开。那小吏火急火燎,上气不接下气,李国老见状眸色便沉了一沉。

    他深吸一口气,李国老却抢在那之前开了口:“没来得及换掉?”

    “没、没来得及。”小吏深喘口气,“许侍郎的策文被内侍省拿走了。”

    李国老抿了下唇,旁边赵相公亦倏地抬眸,视线从棋盘上移开。赵相公立刻嘱咐庶仆:“让练绘过来。”

    练绘正在推鞠院,闻得赵相公此时喊他过去,便知没什么好事。

    一进政事堂,只见李国老与赵相公都在,棋盘上无一棋子,只有厚厚一份抄卷。

    “许稷当年直谏科的策文是你看着礼部封的,还有印象吗?”赵相公问他。

    练绘瞳仁骤缩,再看那份长抄卷,不由揣测:“策文可是被翻了出来?”

    “当年就几个人看过的策文,阉党为什么觉得其中有鬼要翻出来?你平日里可是说漏了什么?”

    “下官绝——”练绘倏地止住话头,抬眸忽道:“是孟老。”

    他口中孟老,即是刚刚致仕的中书舍人。当年正是这位孟老,力挺直谏科中脱颖而出的许稷,甚至不惜与其他考策官争执。

    “孟老离京那日,下官前去相送,孟老与下官论及许侍郎时,曾言‘那后生策文论及商贾、军兵、吏治、僧道、税法,之后所为也当真循着策文来,只是可惜真如那策文所陈弊端一般,终究是受困于臃赘的宰辅和干政的阉党,掀不出什么大浪来’,此言许是被有心之人拾得了。”

    “就是这个吗?”李国老翻着面前这份当年誊录下来的策文,眼角微动。

    练绘上前看了一眼:“正是。”

    真是有骨气,一纸策文同时得罪一众宰辅和阉党,劝谏行文相当冒进,当时要被捅出来,估计仕途也就完蛋了。

    “真是个执着的蠢货啊。”李国老声音寡淡地说完,将誊抄的策文丢进了火盆里。

    “但没有这份策文,他当时也出不了头。”赵相公看着那腾起来的火焰,不紧不慢接着道:“阉党想在这上头做文章可真是挑准了时机,度支盐铁现在这个入不敷出的鬼样子,踢走他太容易了。”他顿了顿:“还有先前魏王之事,杨中尉都能因此而死,他能避得过?”

    李国老将手中一颗棋子稳稳地翻了个面,听得练绘道:“下官斗胆认为,此事与杨中尉一事,并不一样。”

    李国老将棋子重新翻了过来。

    ——*——*——*——*——

    叶子祯在许稷家等得胃抽筋,坐在地上揉肚子,旁边一只肉团子却没心没肺地呼呼睡。

    说好百日酒晚上要补他的酒,可这两人到现在还没来,真是让人着急。

    桌上一支蜡烛已经燃了将近一半,他自备的酒菜也都冷了,叶子祯站起来走到门外,忍着寒风站了一会儿,务本坊里只听见国子监的夜读声,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他冻得实在吃不消,吐了一口气缩回堂内,瞥一眼窝在襁褓中的肉团,赌气说道:“你许阿爷和王阿爷都不要你啦!”

    阿樨听到声音动了一下,叶子祯一惊顿时后悔,手刚伸过去,阿樨就开始吐口水泡泡。

    叶子祯缩回手擦擦擦,抬眸盯过去:“小螃蟹!”

    他刚说完,外面就忽有人敲门。叶子祯闻言起身,一脸惊喜去开了门,然门外却只有一庶仆。

    那庶仆朝叶子祯揖了一揖:“某是奉大将之命而来,大将令某转告许侍郎及叶五郎,西戎告急,晚上急议西戎战事,无暇赴宴,改日再聚。”

    “西戎告急?边军又扛不住了吗?”旬假晚上连夜议事,叶子祯就算不是局内人,也察觉到了不寻常。

    “这个某就不清楚了。”庶仆一躬身,作势告退,叶子祯却一把拉住他:“你们大将也不知许侍郎今日有什么急事吗?”

    庶仆摇摇头:“大将应以为侍郎在家替小儿庆贺百日,没有什么特别交代的。”

    叶子祯有点着急,却只能放走来报信的庶仆。

    或许许稷是为了军费挑灯议事,所以到此时还没回来?他尽可能往好的一方面想,可他正要关门时,马蹄声却哒哒哒响彻了整条巷子。

    那马疾驰至他跟前,一红衣侍卫翻身下马,看到叶子祯即问:“足下可是叶五郎?”

    叶子祯颔首,侍卫又道:“某是南衙左监门卫府的,今日镇守安上门交班之时,恰遇许侍郎下直出门。然许侍郎出门时被内侍请回宫城了,故托某到此报信,请叶五郎勿等,百日酒改日会补。”

    “为何这时辰还会被请回宫城?”

    侍卫面色有些沉重,却依照许稷交代的,平静回说:“某不知。”

第93章 【九三】供军使

   夜里的宫城像座深窟,巍峨宫阙锐利得似要戳破夜幕,铜铃随风动,细碎声音传入殿内,小皇帝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侍塞了个暖抄手给小皇帝,小皇帝抱着那暖呼呼的一只,盯着门大气也不敢出。他刚听小内侍念完许稷当年的策文,尽管有些地方听不太明白,但他却知这时候将此文翻出来绝非好事。

    马承元就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看那策文。

    小皇帝又哆嗦了一下,听得外面幽幽传来禀报声:“许侍郎奉旨觐见——”

    这时辰进入宫城手续繁琐,内侍带着许稷一路“过关斩将”才得以抵达紫宸殿。已是冬末春初,许稷却冻得手脚冰冷,得令入内,才陡获融融暖意。

    跨过一道道门,最后走到小皇帝面前,许稷跪地行礼,却没有抬头。

    小皇帝觉得她花白头发简直刺目,他许久没见这位良师益友了,也不知她这阵子是怎么过的,听说得了个儿子,那应当是喜事,可这会儿却……

    小皇帝搂紧了怀里的暖抄手。

    都是马承元等人说要开制科,又说制科中的佼佼者策文十分精彩,皆是经世治国之策,劝他问礼部要来看看。他心想这是好事,于是当真让礼部调这些年的策文来看。可拿来一堆,马承元象征性地抽了几份,最后将许稷的拿了出来。

    马承元一看不得了,连忙让人将许稷喊来,又让小内侍将策文慢慢读给他听。摆明了就是要找许侍郎麻烦哎……小皇帝心又揪了起来。

    他看向那烛台,想起先前杨中尉的死。

    那时也是马承元陈闵志等人说杨中尉勾结魏王意图谋反,并令人去擒杨中尉。他没有办法阻止,尽管他很怕凶巴巴的只知道盯他念书的杨中尉,但他并不想让他死的。

    许侍郎……会是下一个杨中尉吗?

    小皇帝又打了个寒颤,说:“爱卿起来吧……”

    “陛下,许侍郎有罪之人,怎么能让他起呢?”

    “哦……”小皇帝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那爱卿就……”

    许稷脊背再次弓起,头虽没抬,却问:“不知臣犯了何罪?”

    马承元同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小内侍便捧着那策文递到许稷面前。

    许稷抬眸瞥了一眼,瞳仁微缩——是几年前考直谏科时她写的策文。这种东西被不小心翻出来的概率微乎其微,除非有人要故意拿这做文章,而事实显然是马承元想整治她。

    她回京前就做好了准备,以为马承元会暗地里解决她,但没想到,马承元仍然选择了明面上的斗争——不是派一群人直接杀了她,而让她走到这里,并还有说话反驳的机会,真是“大恩大德”难言谢。

    “陛下觉得这策文如何?”马承元余光睨了眼小皇帝,小皇帝拢着手小心翼翼地说:“有些朕听得不甚明白,不好说。”

    “许侍郎于策文中将先帝与前朝亡国皇帝比,其用心实在不忠,乃至恶毒。”马承元阴阳怪气,“这些陛下应当听得明白罢?”

    “臣——”

    许稷要反驳,马承元却骂道:“许侍郎是将我大周天子置于何地?先帝一世英名,竟容得你诋毁?”

    “先帝确实英明,但臣——”

    “许侍郎可是要狡辩?我只问,这策文是不是出自你手?”

    许稷回:“是。”

    小皇帝皱眉回忆起那措辞来。许稷策文的确十分冒进,其中提到阉党弊祸时,所陈不过是前车之鉴,想要以此引起重视。

    事实上百年前的谏官常出类似言论,用来劝诫君主勿重蹈覆辙,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到如今,谏官几乎已敢怒不敢言,许稷这般言辞就显出得格外的“异端”来。加上马承元断章取义,就更显出许稷的不臣之心。

    只这一点,就足够剥下她身上这绯服,将她流放到边地去。

    小皇帝很着急,但他仍拢着那暖抄手,源源不断的热量让他愈发心焦。他说:“都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还是不要计较了吧,何况……许侍郎也没有因这策文登第嘛!”

    他可是知道许稷出身的!绝对不是直谏科出来的,在这科上一定是被黜落了,她是借着另一科出的头。

    他原本还庆幸自己机灵,可马承元一开口,他顿时后悔得要趴地哭。

    马承元道:“既然陛下提了这事,老臣也想问问为什么许侍郎写了这样的策文当时却没被追究?最后反而以文经邦国科登了第?”

    许稷陡皱眉,马承元的目标不仅仅是她!他是要顺带追究——

    “当时谁是这科的考策官?”马承元果然转向小内侍,“卷上有吗?”

    小内侍忙又拿过卷子递去给他看,马承元细目一眯,手指一划:“这两位都致仕了,倒是这位——御史台侍御史练绘,如今竟都是御史台中丞了!”他冷笑一声:“身为御史台官竟包庇这种事,御史台哪还有可信之处?”

    小皇帝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一个是许侍郎,一个是练中丞,都是他暗地里十分信任的人……马常侍这是要砍了他的手足吗?

    他后脊背冷透了,看向马承元不敢说话。

    马承元抖抖策文:“制科开考在即,不整肃此风简直不得了!陛下说是不是?”

    小皇帝连咽几口唾沫:“可、可这都是旧事了,何况御史台眼下也很好啊,度支也是,能做好当下的事才重要嘛……”

    马承元挑眉笑:“度支也很好?”那笑是在瞬时敛起,声音亦突然高上去:“许侍郎!度支眼下当真好吗?”

    小皇帝快要被吓死了,他发觉自己不论说什么,马承元都能接着他的话往下再插一刀,偏偏刀刀都能扎到人。

    他决定闭嘴,但仍存了一丝希望看向许稷,期待她能来个漂亮反击。

    但许稷无话可说。她原先还打算辩驳,但很快就发现眼下争辩其实毫无意义,说的越多,漏洞和把柄只会更多。

    但有一点,她是有把握的。

    许稷抿紧了唇,保持着这个姿势跪伏在地上,做好了久耗的打算。

    她的反常安静,令马承元只能一人将这戏唱下去。

    然马承元并不打算唱这独角戏,他道:“陛下,据老臣所知,许侍郎与魏王颇有干系,倘若深究一番,许侍郎恐也免不了谋逆嫌疑。”

    他在用谋逆死罪逼许稷开口。倘她不辩驳,就当她默认,再顺理成章定她的罪。

    许稷没法说。

    她若问“证据在哪?”马承元即会说“魏王是在沂州失踪”,随即翻出她在沂州任录事参军时的旧事,同时会将王夫南卷进来,因“那时王夫南是泰宁观察使”,要说和魏王有牵连,她和王夫南都难逃怀疑。

    马承元之前能将练绘扯进来,自然能也能将王夫南扯进来。何况他肯定猜得到是王夫南弄死了曹亚之,曹亚之一死,右神策军简直是王夫南握在手里的利剑,他能咽得下这口气才怪。

    小皇帝紧张得手心一片湿腻。

    许稷埋着头,身体几乎贴地,那绯袍那白发,在宫灯映照下,当真是太刺眼了。

    外面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小皇帝一抬眸,只见东西枢密使领着几个人鱼贯而入,简单一拜,东枢密使道:“陛下急召某等可有要事?”

    小皇帝睁大眼,陡惊道:“没、没有……”他没有召见枢密院的人哪!

    他虽不知马承元具体要如何处理此事,但枢密院乃宣达王命之司,马承元是铁了心要以他的名义下决断了……

    小皇帝眼睁睁看着枢密院假传王命,传令金吾卫拘户部侍郎许稷、御史中丞练绘送大理寺。

    小皇帝看着金吾卫进殿,有些坐不住了。

    然马承元却按住了他的肩,与枢密使道:“陛下怀疑右神策军大将亦有不臣之心,速令左神策军……”

    他正打算要将王夫南一并抓起来之际,小皇帝霍地扔掉了手里的暖抄手:“朕没有!”

    诸人都被这歇斯底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唯马承元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了他一眼,那眸光中一闪而过的杀气,却并没能让小皇帝瘫软下来。

    扔掉了内侍给他的暖抄手,他反而觉得自由:“朕没有说!朕觉得这些都是吹毛求疵的事情!朕只是想好好地看策文!”

    他说话间小脸通红,因为激动,单薄的双肩都在颤抖。

    许稷抬首看了他一眼,马承元则看向金吾卫,冷着声音道:“还愣着做什么?陛下该去睡觉了。”

    金吾卫得话只能押着许稷往大理寺狱去,而此时却又有脚步声骤响。

    “陛下,河、河南乱了……”

    小皇帝彻底瘫了下来。

    而比小皇帝更早得到消息的则是左右神策军将领。

    原本是连夜议西北战事,却又得河南举旗作乱的消息。

    左神策军护军中尉陈闵志不愿发兵西北,与其去和无情残暴的西戎铁蹄较量,还不如去打一群不中用的河南反贼。

    但王夫南也不肯让左军逍遥,非要拉上左军一起将西戎赶走。

    争执不休之际,忽有人敲响了门。

    政事堂一吏卒进了门,看一眼王夫南,躬身道:“大将借一步说话。”

    王夫南一看是政事堂的人索性让他上前,那吏卒于是附耳与其说了会儿话,随后再次躬身告辞,转过身就匆匆忙忙走了。

    堂内一片沉寂,王夫南霍地抬眸:“右军打西北可以,让度支许稷做我的供军使1。”

所有跟帖: 

《半子》 作者:赵熙之---- (93 - 100)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10631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26:12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