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赵熙之---- (64 - 70)

回答: 《半子》 作者:赵熙之---- (57 - 63)彭小仙2016-01-25 17:55:23

第64章 六.四雪前耻

  屋外秋雨仍不停,反有越下越大之势,雷鸣声更是不绝于耳,时值傍晚,天色一片暗沉,眼看着就要全黑下来。

    速奔而来的吏卒呼吸声粗重,在这屋内听起来格外清晰。

    王夫南起了身,叶子祯抬头看他一眼:“河北军等不及我们打过去,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大帅可有把握吗?”

    王夫南不轻易表决心,只道:“你回去睡觉吧,不早了。”

    叶子祯一抿嘴,单袍袖子一捋,露出一截白皙手臂来,用力撑了撑让皮肉鼓起来:“我亦是很有力气的,大帅不考虑带我上阵杀几个河北痞子吗?我可是有军籍的人诶!让我回去睡觉像甚么话嘛!”

    王夫南瞥他一眼,伸手用力一握,叶子祯就嗷嗷喊疼:“你不要这样!我告诉嘉嘉!”

    “没你的事了,快滚回去睡觉。”王夫南理了理衣服,叶子祯不再挣扎,捂住手臂往案上一趴,就听得那脚步声渐渐远去。

    吏卒跟在王夫南后面拼命追赶,听得王夫南令道:“速去通知何刺史,集结三千州镇军,让周指挥过来。”他说着径直出了牙城。

    夜雨不停,沂州刺史闻讯,立刻集结了三千州镇军。一群人都是刚吃过晚饭,有的是力气,听说河北军来犯,个个都打起了精神,就等着一声令下立刻开拔。

    另一边,王夫南则召集了僚佐速做城防部署。经历过上次内乱的清洗,使府内部反而是干净了不少,余下僚佐几乎都是亲信,部署也不必瞒着藏着。

    听完情报兵的汇报,王夫南指了地形图道:“抱犊山往这边走是水路,河北兵不通水性,也不会备船,所以碰上水路他们就得再绕个圈子,转而从这条道走。”他道:“我军可在此设伏,抄近路,可以赶在他们之前到。”

    “大帅要带多少人?”

    “连同州镇军五千。”

    “大帅领兵出击,如此一来,守内会不会空虚……”

    王夫南毫不客气道:“正兵对敌,奇兵袭后,不出动伏击难道全困在此地被动防守吗?”他说着看向都指挥使:“周指挥,城内交给你了。”

    “喏!”周指挥使信心满满地应下,“末将决不让河北军踏进沂州城半步!”

    王夫南即刻又问了军器筹备等事宜,得了皆已妥当的消息马上出门往州府去。

    何刺史领着一众州镇军等候多时,终于等来了王夫南及使府奇兵二千人。王夫南令人速清点了人数,这时雨却停了。

    何刺史笑曰:“真乃天助我沂州也,幸亏大帅令某备上胡麻油,如此用得上啦。”

    浩浩荡荡五千精兵,出了潮湿的沂州城,直奔伏地。

    敌军是魏博田文仪的部队,共三万人,看来是有心要吞掉河南道,以此断了帝国运河的转运中枢。这中枢一旦落入河北军手中,江淮就要跟着倒霉,而江淮乃帝国财源的大头,节度使又基本都是文官出身,抵抗无力一旦断掉,京师将如丧母之崽,难以为继。

    夜风里蕴着满满潮气,虫鸣声不时跳出来,与马蹄声混到一块儿。

    埋伏处是沿路东西两边山坡,盛夏刚过,草木仍旧青葱蓊郁,行走间盔甲都被染湿。情报兵急匆匆折了回来,报道:“先过来的应是魏博军的先头部队,约有五千人,轻骑无辎重负累。”他短促喘一口气:“还有五里地。”

    王夫南召集各牙将及州镇军将领,再次确认了部署。使府牙将与他的默契自不必说,而州镇军先前一直接受许稷的指挥训练,在配合一事上纪律严密素质极高,只需稍微指点,便了然于心。

    原本还人头攒动的山坡上,霎时悄无声息,无一人出声。

    情报兵忽从地上爬起来与牙将打了手势,牙将则将消息传下去。很快,哒哒哒马蹄声就传了来。

    田文仪的先头部队十分谨慎,先遣了数十个人通过,见确实无事,又令一部分人通过。一批一批行走,每次都只通过一小部分人,像是试探又像是狡猾的拖延,相当狡诈。且这群人都穿得似乎一样,从盔甲上看,竟无法分辨出哪个人是将领。

    有牙将看得快沉不住气,与王夫南打手势问到底甚么时候可以动手。

    王夫南却一直注意那火把动向,忽抬手示意后边一个伍长过来。那伍长凑到他面前,王夫南耳语与他吩咐完,伍长点点头,忙带了十几个步卒从另一侧下了土坡,绕进前面的农田里。

    魏博先头军仍不急不忙地一拨一拨通过,十分悠闲。然就在这时,军中忽有人报:“前面地里的湿秸秆烧起来了!”

    浓烟伴着胡麻油的味道弥散开来,一看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夜色不明,魏博军不敢深入,只能看那潮湿秸秆燃烧腾起来的浓烟踌躇不前。

    这时隐藏在普通兵士中的某将领似乎终于露了脸,指挥士兵前去探路。

    使府牙将这时忽拉开了弓,箭头也对准了那露头的将领,然王夫南却忽伸手过来按住了他的弓。

    牙将疑惑看了王夫南一眼,却只见王夫南张起弩,对准了那将领旁边的一个人。

    那人微微侧头,王夫南扳动弩机,弩箭飞射而出,几乎是瞬间从那人脑后穿入。

    魏博军见状乍乱,一时间人头火把攒动。

    牙将差点惊呼出声,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王夫南,迫切想问他是如何猜到那人才是主将。

    然王夫南却与他做了个手势,令他趁乱放响箭。

    牙将陡回神,随后响箭骤鸣,西面山坡上接二连三亮起火把,而王夫南所在的东面却仍是毫无声息。胡麻油味道将这潮湿夜晚熏得充满食味,牙兵州镇军不停烧松炬,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往下丢。

    西面故意暴露诱敌,魏博军想往上爬,却惨遭箭矢石头松炬袭击,难以抵挡。又因失了主将,指挥混乱,以至于纷纷往后溃逃。

    然王夫南早已领了兵从东面下了坡,绕过去堵住了魏博军的退路,敌军想往西爬,西边坡上却也燃起了熊熊火把。

    丧失指挥核心的敌军此时一团糟,前路浓烟滚滚,后路被泰宁牙兵横堵,东西两面山坡火光吓人,已成合围之势,无路可逃。

    瓮中之鳖自有觉悟,心慌之下就只好跪地求饶投降。可惜这种时候,大批俘虏只会成为累赘,何刺史与王夫南道:“虽有些可惜,但收缴武器后还是全杀了罢!”

    然王夫南却只杀了俘虏中某几个将校,扫了俘虏一眼又道:“让他们将盔甲衣服全脱了。”

    “诶?”何刺史有些无法理解大帅的取向了。

    “何刺史老家是河北罢?口音挺好的。你也脱了吧!”王夫南看他一眼说。

    何刺史下意识一捂,却见王夫南都开始脱盔甲衣裳,遂也只好从命。

    数名州镇军扒了敌军衣甲迅速换上,贸一看竟与魏博军无异。

    在这当口,王夫南速审了俘虏,敲定讯息可信后,挥手令牙将把光着膀子的俘虏悉数带走。

    随后,王夫南与何刺史耳语了布局。何刺史闻言很是忐忑,可一想,他怕甚么哪?不还有王夫南陪着他吗!要命一条,无所谓了!于是拼命点头应下。

    主力部队一走,此地就只留下王夫南、何刺史及一众穿着魏博军衣甲的泰宁军。一众人脸上抹了血与泥,看起来狼狈不堪,似当真经历了一场激战。

    尸体遍地,何刺史觉得浑身发憷,他又想抱怨王夫南怎么出这等馊主意时,情报兵忽从地上跳起来:“来了来了!”

    “要冲过去迎接吗?”、“和尸体躺在一起比较好吧,像拼杀得累坏了!”、“何刺史也太没经验了,一般来说如果不幸遭遇埋伏,应当逃回去报告才是正道!”

    “是这样吗?”文官出身且战斗经验不足的何刺史向王夫南投去求助的目光。

    王夫南从地上挑了把好刀:“何刺史快深吸三口气!”

    何刺史一惊:“大帅要作甚!”

    “跑啊!”

    何刺史吓得拔腿就跑,牙将紧随其后,一众牙兵也跟着跑得飞快,王夫南与一副将则留在原地不动。

    等当真撞到了魏博军的主力部队,何刺史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吓得都快要跪下了……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噗通一下栽倒在地,用带着哭腔的河北话嚎道:“大将,某等中了埋伏啊……”

    演得逼真哪,旁边的牙将一边赞叹一边装模作样扑倒在地,俨然一副气绝模样。

    魏博将领见派出去的五千先头军竟只剩了这么一些没用的残兵,怒从中来,骂了一通,却又问:“只剩你们了吗?魏指挥使呢?哪里中的埋伏?敌军可还在?”

    何刺史边哭边说,最后又用熟练的河北话补了一句:“有人去探敌军消息了……”他哭得满脸花,揉了揉与旁边牙将道:“他咋还不回来……”

    牙将忙道:“对对对,因怕还有埋伏,有人自告奋勇探听敌军消息了!”

    魏博大将略迟疑一番,却也不着急深夜行路,有安营扎寨的意思。

    这时何刺史又道:“敌军约有万人!就怕杀过来哪!”

    魏博大将自然不想陷入被动,略一思忖,终又派出一支队伍再去探路。

    而这时副将问王夫南道:“大帅为何笃定魏博还会遣派支队前来探路,万一大部队直接杀过来如何是好?”

    “不会,田文仪非常多疑,其手下也一样,不试探清楚,主力不会动。那就耗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

    叶子祯v:捏我胳膊干什么你这个坏人!王夫南v

    王夫南v:刷爆了存在感,我要吃鸡腿

    许稷:楼上你们……(我走了)

    公公:嘉嘉别走!尼走了他们就不给我撒花了呜呜呜

    许稷:好吧为公公留下,要给花唷!

    ——*——*——*——*——*——*——

第65章 六五借刀计

   就在副将对王夫南的推测持怀疑态度时,马蹄声却哒哒哒逼近。

    一众魏博骑兵在何刺史等人的带领下进入谷坡夹道,副将闻得动静回过神,身边的王夫南却已跑了个没影。他连忙追上,气喘吁吁在魏博骑兵队伍前停下来,听王夫南与敌军汇报军情。

    王夫南睁眼说瞎话,称泰宁军悉数往北去了,南边的岔路已去探查过,并无埋伏。那将领对这些小兵小将不熟,便很是犹豫,但路总要走,不能停滞不前。于是他琢磨一番,指了何刺史、王夫南及几个牙兵道:“你们去前边带路!”

    王夫南喏了一声,转过身就往前走,何刺史及副将便赶紧跟上。何刺史紧张得不行,却又不敢与王夫南说话,他们走得很快,后面那群骑兵则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

    待他们行出去老远,才隐隐听得马蹄声传来。

    “跟上来了。”何刺史压低了声音与王夫南说话,王夫南却根本不理他。他识趣闭了嘴,学王夫南闷着头往前走。

    马蹄声越发近,在南北路分叉口,却乍然静息了下去。

    王夫南回头,只见那将领遣了一亲信举火把走过来,低头照路。

    因被雨水泡过,泥土潮湿容易留脚印,于是那亲信仔仔细细看了,发觉北边脚印、马蹄印杂乱无章,而南边却几乎没有甚么印子,瞬时放下心来,转头与那将领道:“南面确无脚印,应是往北边去了。”

    得亲信汇报,那将领陡松一口气,便当真领着手下随王夫南等人往南边去。

    越往前走,何刺史心里越慌。王夫南告诉他的布局,到此就结束了,后面会发生甚么事,他根本无法预测。于是他本能地靠近王夫南,觉得挨着大帅走就不会出甚么大问题。

    王夫南起先不管他,然一众人很快停下了步子,只因前路被宽阔水域挡了,且连座桥也没有。

    魏博将领顿时气急败坏:“既是不通的路,如何不提前探得?!难不成游过去吗!”

    他言罢下了马,握了剑气势汹汹朝王夫南等人走去。王夫南已站在河岸边上,而被吓得不轻的何刺史则挨着他,瞥他一眼结结巴巴地开口说:“大、大帅……”

    “大帅”的称呼一出口,魏博将领乍然挑眉。他猛地反应过来,握住剑霍地上前一步,王夫南提在手里多时的刀霎时就挥了上去,下手狠戾精准,血哗地溅了一脸。

    何刺史被那血溅到,顿时懵住。他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有一只手猛拽他一把,他身体后仰瞬时就跌进了凉凉河水里。

    这一激令他醒过神来,耳畔只闻得接连不断的噗通声与水流涌动声,再然后便是啾啾啾的飞箭声。

    原来王夫南在这地方安排了埋伏哪!河北军多不懂水性,不敢轻易下水,真可谓机智也——可他要往哪里游才对啊?怎么觉得这么沉哪!

    正迷茫之际,王夫南忽拽住他胳膊,指指他,随后迅速扒掉了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盔甲。何刺史认出他来,连忙照做,最后拼了老命游到对岸,看到自己人,顿时瘫坐在地,没力气再动。

    何刺史望着对岸凌乱火光,不由摸摸心口,他心道跟着王夫南打仗可真是惊心动魄哪,魂都吓走一半了。

    王夫南浑身*,瞥一眼领头那牙将:“交给你了。”

    这一战打得很是畅快,因担心负累太重遂不接受投降,全部歼灭。不过,接连瓦解了敌军两个先头部队的泰宁军,此时虽然累极,却也丝毫不敢懈怠。

    后面的主力部队还有两万多兵力,若正面硬碰硬打,纵然他们都是精兵,恐怕也不会有甚么胜算。

    不过接连两批先头部队被歼灭,魏博军眼下着急得很,情报兵被杀,更是觉得前路如迷雾般摸不透。

    泰宁军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埋伏在哪?虚虚实实,更是不敢前进。

    多疑的魏博军主将见损失惨重,决定撤回改道再来。

    天已蒙蒙亮,王夫南听完情报兵的汇报,命泰宁军原地轮流休息。何刺史不解,他眯眼看了看缓慢亮起的东边天际,揪了根野草问王夫南:“河北军吃了亏应是撤了吧,我们不回去吗?”

    王夫南却说:“干粮够吃就暂时先等等。”

    “大帅是觉得他们会沿旧路杀回来?”

    “不是。”

    “那?”

    王夫南没回他,往嘴里塞了干粮猛地灌了几口水,重新束了头发,原地坐了下来。

    何刺史偏头看看他,颇有些羡慕这英俊眉目与挺拔身姿。他低头抓抓自己腰间肥肉,叹口气说:“诶,其实某年轻时也与大帅一样的。”

    旁边正在喝水的牙将闻言喷了他一脸水。何刺史抹抹脸,不好意思地说:“差一点,差一点,没有大帅这么……”他接不下去,瞬时岔开话题,又问王夫南:“不过大帅条件这般好却不婚,莫非大帅当真是那甚么……”他挑挑眉毛,不要命地求证坊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断袖?”

    “断袖怎么了?”王夫南继续吃干粮,一反常态毫不在意地说。

    “那、”何刺史琢磨了一下措辞,“某之前的那位许参军,大帅当真与他有甚么吗?”

    王夫南看了眼天边,忽然很想念许稷。倘若许稷真是个男人,他变成断袖似乎也没甚么所谓,他可不是在乎名分的人。

    他将食物咽下去,偏头看一眼何刺史:“你觉得呢?”

    何刺史听他这样反问,顿觉坊间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忙说:“倘若真有甚么也是一段佳话啊嗬嗬。”心中却是暗自嘀咕“那许参军可是少年白头脾气冷淡,有甚么好的,还不如叶子祯呢,大帅真是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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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稷打了个喷嚏。

    大早上的打喷嚏不是甚么良兆,近来长安天气转凉,她又常常要熬到很晚方能回去休息,恐怕是晚上吹风受了寒。

    她赶忙去公厨要了碗生姜水,捧着站在户部公厨外发呆。阳光照得人通体舒畅,以为自己受凉的许稷,全没想到千里之外的某人正坐在河岸山坡上一遍遍地暗自念叨她。

    一碗生姜水还没喝完,度支员外郎火急火燎跑了来:“许侍郎,政事堂那边要你过去一趟呢。”

    许稷仰头饮完余下的生姜水,匆匆折回公房取了簿子就往政事堂去。

    一众紫袍老头刚议完事,就将许稷喊了来。许稷在外打够了喷嚏,腾出一只手来将鞋脱掉,敲敲门得了回应,就拉开门往里行。

    抱着簿子躬身行礼,随后自觉跪坐下。她将簿子放在矮案上,抬首看了看这满目紫袍,心中也不免有些压力。

    政事堂内堂的设置,就是这么别出心裁。诸位宰相的位置围了小半圈,而空荡荡的中央只放了一张小案,一张软垫。贸一看像极了审问,来者心态再好都会有些发虚。

    许稷将簿子摊开,自觉汇报:“各司各使公廨食利本钱①已核算清楚,其中以御史台为最,计一万八千五百九十一贯;其次是太常寺,一万四千二百五十四贯;尚书都省一万二百一十五贯……”

    她不徐不疾汇报,诸相也就风平浪静地听着,一直到她将诸司诸使公廨本拿出来与户部两税总额比对,各自表情才微微有了变化。

    许稷称,去年度支两税实收五百万缗,公廨本钱却将近一百五十万缗,比重之大实在惊人。何况公廨本多用于高利出借,实在是伤民之措,并且滋生*,实乃大弊,建议严控。

    她知道公廨本一时无法废止,但又实在看不下去,遂只说严控。

    诸相不给她答复,虽然他们不介意让许稷去得罪诸司诸使,但自己都不想被搭进去。

    最后还是赵相公开口:“此事不急于一时,以后再议。”他顿了顿:“今日就暂到这里吧。”

    诸相闻言纷纷起身,许稷亦跟着站起来。她正要走,赵相公却道:“你留一下。”

    许稷躬身站在一旁,待诸相都走后,她这才重新坐下。

    赵相公问:“盐铁这块你一直说时机未到,如今可是有甚么想法吗?时机到了吗?”

    许稷四平八稳地坐着,回说:“天时地利都够,需要一些人力。”

    “怎么说?”

    “下官认为盐铁收入难进度支,主因是月进②太高。倘若想将盐铁收入重新归于度支,就必须罢月进。一纸文书对盐铁使而言,不过是废纸,既然无法令盐铁使罢月进,就只剩一条路——”她说着抬起头来:“杀而替之。”

    赵相公微眯了眯眼,许稷能下此狠手,有些出乎他意料。

    “盐铁使多与阉党勾结,河南尤甚。倘若由我们动手,必然会引得阉党不满。但如今河南河北两道正值混战之际,盐铁使倘若不小心被南下的河北军杀死了呢?”

    阉党总不可能跑去与河北军算账,最后只能吃哑巴亏。

    “此事要谁去做?”

    “冒充河北军杀个人抄个家,算不上甚么难事。”许稷毫不犹豫把王夫南推了出去,“泰宁王观察使。”

    “蕴北啊。”赵相公很久没见王夫南了,他笑了笑,却说:“蕴北是从杨中尉手下出去的神策军大将,他是右军的人,与阉党必有牵连。你让他做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嘉嘉你要相信我……我跟阉党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哦不半毛钱吧

    呜呜呜呜呜呜昨天没有收到什么评,冷cry了,真的不能给我一点点花花吗【凄凉地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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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廨食利本钱:前文详细说过公廨本钱的概念,而食利本钱又是这其中的主要者,李锦绣老师在唐稿中称,食利本钱“极琐碎”,且多有变化。这里参考的是《唐会要》卷93及《册府》卷506、507中有关诸司诸使食利本钱数。

    ②月进:就是行贿啊,进奉啊,非税收渠道,专门用来疏通关系和贿赂皇帝的。别以为皇帝不能被贿赂唷,唐末的时候就有个盐铁使,贿赂了皇帝、宦官等等,得了个宰相位置,这个人的名字叫王播。
 

第66章 六六避不开

   王夫南出身南衙十二卫,却没有碰上好时候。

    天下土地兼并愈重,均田制瓦解,致府兵式微,南衙无兵可交,只能不可抑制地走向衰败,于是将曾经的风光也悉数拱手让给了北衙禁军。

    北衙主力即左右神策军,作为皇帝禁卫军,护卫京师、畿内与关中要塞,负责征讨平藩乱,是规格最高的天子禁军。因此不论是从给养、或是升迁等各方面,神策军都要比其他军队享有更优厚的待遇。

    而神策军势力的壮大,与阉党专权几乎是同步的。宦官任神策护军中尉,神策军将校皆受其辖制,把持军权便由此开始。眼下到了何种程度呢?连出任地方的节度使或观察使,都基本出自于神策军将领之中。

    王夫南就是个典例。在南衙一身抱负无法施展,想要征讨西戎夺回河陇,于是入神策军出征,大捷而归,遂出任泰宁观察使。

    可以说王夫南的仕途,倘若不踩阉党这块跳板,也未必能走到今日。

    赵相公不信任王夫南是有原因的,朝党内争中他们不在一个阵营,再扯上王夫南与神策军这一层关系,就有足够理由否定掉王夫南。

    面对赵相公的怀疑,许稷却没有正面回答。她道:“不能交由他去做吗?可是——”

    她故意停住,一脸为难:“信已发出,算算时间,也该到王观察使手中了。”

    先斩后奏,想反对也迟了。

    赵相公瞬时敛起面上仅存的一丝微笑,道:“此事倘若做不好,你清楚后果吗?”

    “下官正因深知其中利害关系,才将此事托给王观察使。”许稷一收难色,面上是十足的笃定。

    “你很信他吗?”宦海中哪里有甚么信任呢?无非是利益共同体。然许稷表现出来的,却是超乎利益关联的信任。

    “据下官所知,王观察使并不是与宦官沆瀣一气之辈。”她一字一句皆是在为王夫南证明立场。如今内外朝争斗愈烈,而他并不会在泰宁那地方待上一辈子。既然回朝是必然,倘若因立场模糊而被清理,就实在太冤枉了。

    都是避不开的问题,还不如说清楚。

    “你如此为他撇清,是为了甚么呢?”赵相公深知许稷至今未站队,在朝党内部斗争中她几乎不存在立场。但倘若她与王夫南私交过密,或许变成世族党也就是必然了。

    “倘若相公是以私交来判定下官的立场,大可不必。练侍御与王观察使的私交亦是极好,难道练侍御的立场就值得怀疑吗?”她抬起头:“下官只是觉得浪费,分明是可用良将,却因与宦官的那些逢场作戏而被弃置一旁,相公不觉得可惜吗?”

    她点到即止,不再往下说,因清楚自己能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堂内霎时只听得到她合上簿子的声音,赵相公默不做声看着,不由眯了眯眼。

    能拿出练绘来举证,即是她的聪明之处。

    因练绘是党争中的核心人物,深得信任,她能洞察出这一点,就足证眼力不错。

    许稷收拾簿子告退,出了门秋阳覆面,整个人顿时暖和了一圈。她低头穿上鞋,乱舞秋叶落到她脚边,看起来像一把小金扇。

    是银杏叶,她乍然想起初到泰宁使府的那个晚上,王夫南按住她脑袋,往她头发里塞的那一枚银杏叶。

    一年已逝,光阴如风。

    她将叶子捡起来,扑面而来的风卷来更多落叶。她要回度支,目的地似很明确,但将来呢?她能走多远,又能在京中待多久?最后的归宿又会是哪里……无法想象。

    不过,她还是会走下去。应付度支虽比她预想中还要吃力,但倘若能为国库争取到一二,能将盐利及税改推行下去,她就算为此头破血流也算不上甚么。

    人总要有一二值得赴汤蹈火之事,才不至于迷失于未知命途。

    不论是顺、是逆,是于两京呼风唤雨,还是贬至边地远离权力中心……她都做好了准备。

    ——*——*——*——*——

    杨中尉刚到曹州,径直就领兵杀去魏博。

    中护军问为何路过泰宁而不救,万一泰宁失守可就出大事了啊。杨中尉则骂道:“有没有脑子,魏博出兵泰宁现在守内空虚,不快点打下来留着过年再战吗?”

    “那泰宁?”

    “十七郎要连泰宁都守不住我剁了他子孙根!”杨中尉脾气暴躁,不耐烦地回。

    马蹄声浩浩荡荡,而天已近暮。

    王夫南这时领着诸兵将折返回临沂,并让将领逐级传令下去,都不得懈怠,因今晚极有可能要应付恶战。

    晒着秋阳休整了一日,诸人全无睡意,只哒哒哒往城门赶。

    天完全黑下来,守城的周指挥使却不得歇。因情报兵来讯,称魏博军竟绕了个大弯路杀了回来,距临沂城门仅剩四里路了。

    周指挥使做好了布防,深呼一口气。王夫南迟迟不归让他很是担心,况情报兵也说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这点就非常可疑。到底去了哪儿呢?昨晚难道打败仗了吗?可倘若败了的话,魏博军也没必要绕大圈子了。

    可疑,实在可疑。

    兵者诡道,周指挥使摸不清王夫南的心思,他能做的,仅仅是拼尽全力守住城门。

    可对方浩浩荡荡两万多人,周指挥使不免有些心虚。

    魏博军来势汹汹,加上昨晚被狠狠修理了一番,心中皆有愤懑之气,都是不要命地推着冲车往前撞拒马枪,随后云梯也迅速往上搭,前赴后继,面对泰宁守城部队的攻击毫不在意。

    就在泰宁军投石扔火炬抵挡魏博军进攻时,魏博军竟又用绞车张起车弩来,多枚箭齐发,射程远至七百步开外,集中攻击城门,威力实在不可小觑;又有用抛车往城楼上投石的,令人应付不暇。

    周指挥使忿忿道:“长途跋涉东西竟还带得这般齐全,魏博军这次是来狠的啊,看爷爷弄不死你们!”

    他言罢一刀砍了差点顺云梯爬上来的魏博军,一桶麻油就浇了下去,火把再一丢,瞬时烧了起来,烫得爬梯的魏博军如熟了的蝼蚁般纷纷滚落下去,云梯也很快瓦解在火焰中。

    “今年沂州丰收!麻油喂你们个饱!”旁边一小将亦倒了一桶下去,丢了火把瞬时往边上一倒,一支利箭就从他头顶飞过。他翻个身爬起来,听周指挥朝他嚎道:“我看这里魏博军远没有两万,可能有支队往西城门杀去了,速带人去支援!”

    小将喏了一声,连忙带人撤下。周指挥使则仍领着一众守军抵挡魏博军的进攻,但啾啾飞来的兵箭却愈发密集起来,真叫人头痛。

    城门毕竟不是甚么无坚不摧之物,能破一道就能破第二道,这么死耗绝对不是甚么好法子。倘若王夫南在,估计要使出甚么引敌入城伏杀之的诡计来,但周指挥没十足把握,实在不敢做这么大胆的决定。

    魏博军与泰宁守军的拉锯战一刻喘息时间也无,两边都不惧死,补充兵力又都能及时填上,武器也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耗尽。

    倒是血腥气混着麻油燃烧的汹涌香气填满了鼻腔,古怪得令人作呕。

    “周指挥!”有人唤他,“麻油快用尽了!”

    “再去拿!”

    “没了!”

    “娘的用得这么快!”

    “打得太猛了啊!”那小将嚎道,“干脆放他们进来下内门,关在里面杀!总好过他们爬上来啊!”

    周指挥使犹豫不决时,又有小将喘着粗气奔上来:“周、周指挥……大帅、大帅将西城门的魏博军给杀得七零八落的,已带人往这边来了,说实在守不住就让他们进来,人一进来就下石门,堵在里面杀,关在外面的……就、就留给他解决。”

    累得不行的周指挥深呼一口气,却仍是敏锐地避开了飞来的兵箭。

    来得好啊……

    周指挥定定神,安排好城楼上的士兵后,速下令放弃守第一道门。

    一众魏博军被胜利冲昏头脑,不管不顾悉数涌进城门内,然还没往内跑多远,便另有石门降下,再回头,另一道石门也降下。尽管有人奋力托着那石门,或以身体阻挡它继续下沉,但都于事无补。

    无前路,去路被阻绝,被关在两道石门之间的魏博军宛若瓮中之鳖,而留在城外的亦好不到哪里去。

    因兵力分散且已经疲了,根本不是从外围突袭而来的泰宁军的对手。

    然正面战斗堪比近身肉搏,铁血较量,残酷直接,却也是巨耗。

    这一战打到天微明,空气里有麻油残香,有云梯衣服、甚至人肉烧焦的味道,还有随秋日晨风一起窜进鼻腔中汹涌的血腥气。

    泰宁军开始清点人数,州镇军亦开始帮着清扫战场,城门大开,到处是尸体。

    兵马使则刚从西城门赶来,着急忙慌地处理俘虏问题。

    王夫南脱下头盔,回了使府。

    晨光将他的影子拖了老长,血淋淋的靴子在干净地板上留下印记,天还不是太冷,庭院枝叶仍是凝结起了露,晨光奢侈地铺下来,露水便逐渐走向消亡。

    “大帅,西京来信。”

    王夫南单手抱着头盔,对着晨光拆开信。

    熟悉的久违的字迹,内容却是让他杀掉河南盐铁使孙波。

    怎么会让他做这件事呢?朝臣难道不怀疑他与阉党有牵连了吗?孙波可是阉党的人哪!

    他隐约明白过来,许稷这是为他回京铺路。

    她欢迎他回去吗?信中没有说。

    于是王夫南将带血的头盔放在一旁,在案前坐下,对着照进来的晨光,不慌不忙磨了墨,提笔写了回信给她。

    一朵秋菊临窗悄悄盛放。

    他在信中同她说——

    我不想做秋晨之露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我要变弯了谢谢大家,我决定做个绝世好攻

 

第67章 六七女儿身

  王夫南这封信辗转至许稷手中时,河南盐铁使孙波不幸遇害的消息也传到了西京。

    说是那日忽有一群穿着魏博军衣甲的人冲进盐铁使府,孙波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成了刀下鬼。其家财也被“魏博军”掠夺一空,据说翻出来有万万钱,光银器就有数千件,豪奢景况令人瞠目结舌。

    这笔巨财不知去向,因随之而来的消息是魏博被荡平、魏博军解散,所以此财或许是被魏博军内部瓜分掉了?鬼才知道。

    孙波突亡,肇事者又是魏博军,阉党就算有所怀疑也只能吃哑巴亏。还没来得及暗地里动作弥补损失,外廷已经抢先一步置了新的河南盐铁使,直截了当夺了盐铁财利。

    与此同时,河北的战事也将近尾声。因河南三镇共同出兵河北,又有右神策军打主力,鏖战将近三月后,魏博等镇相继平定。消息一传到西京,许稷就火速将手伸到了河北,上奏要求河北诸镇纳两税、按律行盐法。

    她这样做无可厚非,因按常理来说,藩镇向中央申官吏、纳两税、并行盐法,即是归顺中央的标志①。既然河北眼下被荡平,理所应当要恢复两税及榷盐法。

    先前一些藩镇之所以平了又乱,就是因手握的兵权财权太大。从源头上控制财权,会不会有用呢?许稷决定一试,于是上奏至政事堂,却只得了“天真”两字评价。

    “你前脚要求纳两税、行盐法,他转眼就会置店收税抢茶盐之利,有用吗?”、“藩镇说一句支用不足就能废掉你这个想法,你会要钱他不会哭穷么?”、“想些有用的法子来吧,这有甚么用。”

    紫袍老臣说话直接,视许稷为毛没脱干净的小猴子,一点情面也不留。

    许稷却说:“下官以为即便没用也要做,纳两税及行盐法皆是朝廷的基本原则与立场。倘若连这点也不申明,诸镇在争夺财利上只会更加放肆。”她顿了顿:“下官深知中央与地方之财权争夺并非一朝一夕至此,也知不可能一招制胜,但因为困难就放弃原则,下官认为不妥。”

    于是重申道:“下官恳请朝廷要求诸镇纳两税、行盐法。他若设店,朝廷就罢店;若增税盐钱,就罢地方率税——既有张良计,自有过墙梯,对策总有拆解的办法。”

    她做派非常强势,丝毫不怕与人为敌。从削减两京诸司的预算,到如今积极对抗地方争夺财利,她态度一贯如此。

    是因为贪财吗?可她住贫屋吃公厨,也没有牟取私利的动作。这样单纯的一腔热血,透着孤勇的执着,反而让人看不穿。

    “许侍郎太年轻了,许多事不是你立志去做就可以做成的,此事暂到此为止罢。”尚书省右仆射最终给了她一个否定的答复,内堂中央那一直弯着的脊背于是缓慢站直,她收起口舌之利,一言不发握着自己的折子告退。

    她或许是太天真了,以为甚么都能解决。但朝堂关系哪有那么泾渭分明,政事堂明面上应是与地方的夺利者,但政事堂中与地方势力就没有牵扯吗?

    政事堂决策效率之低下,这半年来她深有体会。

    小小内堂,实在牵扯了太多外部关系与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正因为此,几乎每一个征求意见的讨论,才会变成拉锯战。

    而她一个立场不明的户部侍郎,是被排除在外的。

    风愈发冷冽,如今正是秋税收纳时,她没太多工夫与政事堂死磕,于是转而回了度支。然刚到尚书省门口,却有个庶仆挡了她的去路。

    他道:“我家郎君请许侍郎晚上去府里一聚。”

    许稷迅速认出他来:“有要紧事吗?”

    庶仆点点头:“是很要紧的事。”

    “不能在公衙谈吗?我晚上要忙到很晚。”

    “郎君说了,侍郎忙到何时他便等到何时。”庶仆说完一躬身,“某已转达完毕。”说罢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许稷思来想去,实在猜不到练绘找她有甚么要紧事,况因为千缨的关系,她应当尽量远离练府。这一番纠结,至傍晚下直时分也没有个头绪。她又坐了一个时辰,听得承天门鼓声一下一下响起来,最终收拾了案上判卷,套上棉袍离开了度支。

    天色已黑,她骑驴抵达崇义坊早过了酉时。她很久不来崇义坊,路过王宅时仍看到外面亮满的灯笼,似乎甚么都未变。

    她低头继续前行,至练宅立有小厮出来迎接。进到堂屋,练绘已在候着,酒菜也都备好。

    许稷入席,并祝练绘迁官之喜。这是他升任御史中丞后,她头一次单独见他。

    练绘面上却并无喜色,淡淡道谢,随即开门见山:“请你来,是有两件事。”

    “请说。”

    “先吃饭罢。”他沉默举箸,许稷便也不客气。

    吃到一半,忽有孩子跑了进来。许稷偏头,却闻得千缨的声音:“阿爷在会客,不能去哪!”

    樱娘倏地止住步子,见她阿爷的确有客在,淘气笑笑,一转身就撞进了千缨怀里。千缨抬首,看到许稷,愣了一下,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抱着樱娘带上门退了出去。

    许稷放下了筷子。

    练绘亦停箸,给她斟了一杯酒。

    一只猫从走廊里蹑足而过。

    笨蛋千缨悄悄站在门外偷听,却不知廊下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在了门纸上。

    许稷仍看着那门,练绘亦看了一眼。

    “我听说你之前打算严控公廨本,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可有甚么想法?”练绘开口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许稷转回头,敛敛神回道:“有一些,不过某想听一听练中丞的立场。”

    “公廨本出借本是为应付诸司职俸及日常开支,但如今高利出借已成诸司敛财的手段,伤民无益,应当废止。”练绘毫不避讳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早在沂州时,针对公廨本高利出借一事,这两人就有过联手。如今一个是户部侍郎,一个是御史中丞,大环境换成京师,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州,而是两京诸司,又能否再次联手呢?

    同样的鹰派作风、冷面脾气,按说该气味相投一拍即合,但许稷今日兴致却不太高。

    她淡淡地说:“从眼下状况来说,完全废止公廨本是不可能的。倘若完全废止,诸司开支的负担又会重新落到户部、度支头上。而眼下户部除陌、职田钱还不够支付京官俸禄,所以……我不支持完全废止。”

    站在天下百姓和帝国长治久安的角度,废止是有必要的;而站在户部度支的角度,废止公廨本只会徒增负担,一点好处也没有。

    不过她话锋突转:“完全废止虽不可行,但严控出借利率防止高利伤民,御史台却有可能做到。”

    “说说看。”

    “百年前公廨本出借为何没有猖獗到如今地步?因出借利率有限额,一旦高出此限额,就严惩法办。那么道理很简单,想要控制就将这条线重新拉上来,逮住违制者严惩重罚即可。”她不咸不淡说完,补了一句:“余下就要看御史台有无足够魄力了。”

    她将难题重新踢给了练绘,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今日似乎有些沮丧。”练绘直截了当地指出来,“是因为河北的事吗?”

    “是。”许稷不太确定,“也不是。”

    她的确为河北的事苦恼,朝廷如今不肯表明财政立场,以后烦的却是收不到钱的度支;而她苦恼的又不仅仅于此,入度支以来,她上下左右都要应付,能做的实事却不多,这是她的困局。

    “不妨说来听听。”练绘试图开解她。

    不过她却抬起头,淡淡地回:“没有甚么要紧事。”

    练绘听出了她极重的戒防心。

    他忽道:“倘若这里坐的是十七郎呢?你会倾倒苦水吗?”

    “甚么意思?”原本有些沮丧的许稷瞬时眸光微敛,恢复了一贯警觉。

    “你与十七郎——”练绘给出洞穿一切的御史表情,正要接着说下去,门却忽被敲响。

    “甚么事?”

    门外庶仆道:“有位度支的官人来了。”

    许稷霍地起身,推开门只见度支一个吏佐站在外面。

    那吏佐一躬身,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找到这的,只速报道:“延资库②连夜到度支收归积欠来了!说倘若不补就要拿秋税去填!”

    许稷转头对练绘作个揖:“告辞。”言罢看了眼两边,哪里还有千缨的影子?

    度支出此大事,不能耽搁,她遂速去牵驴。

    然她还没走到马厩时,忽有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猛地拽进黑暗中。

    “是我!”千缨声音里透着紧迫与急促。

    “千缨?”许稷一愣。

    千缨双手抓住她小臂,努力稳了稳情绪:“有件事你得知道。”

    “怎么了?”

    “前日我喝多了,似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千缨紧张得手都发冷,“他好像知道你是女儿身了……”

    许稷深吸一口气,难怪方才千缨一直在偷听,难怪练绘最后要提十七郎。今日喊她来,所谓的要紧事,指的是她女扮男装之事吗?

    “你别慌。”许稷反握住她手臂,顿了顿:“度支有点事,我得回去。你不要怕,没事的,我不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练绘:万万没想到……

 

第68章 六八延资库

   千缨得了许稷安慰,却还是无法放心,她见许稷匆匆牵了驴离开,回过神拐进廊内,却见练绘正站在廊下。

    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一脚踏空,就跌进庭院里。

    练绘本想抓住她,但反应太迟了,伸出来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不知下一步要怎么做。

    千缨痛苦地捂住崴了的脚,抬首盯住台阶上的练绘。练绘被她盯得讪讪收回手,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我今日请许侍郎来,没有恶意。”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千缨恨不得拿头撞墙,她可真是个草包啊,怎么连这种事都会暴露给对方呢?万一练绘说出去,三郎可就完蛋了!她将头埋下去,忽地又抬起来,放低了声音哀求道:“求你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好不好?求求你了……”

    她姿态低微得可怜,却让练绘进退两难,尴尬得不知要怎么办。

    他之前就对许稷有过怀疑,因王夫南对许稷的态度太过微妙,且其本身对断袖之癖很是嫌恶,不可能忽然对男人产生好感,所以他怀疑过许稷的性别。前日从千缨口中得知这一事实,不过是得到确证罢了。

    他有意料之中的惊讶,然却并没有要揭发许稷的打算。

    千缨见他不答话,更觉心焦。她知练绘是个面冷心硬的家伙,做事手腕几乎算得上狠毒。栽在这样的人手里,简直无望——她如此一想,眼泪开闸般地滚落下来,且越哭越起劲,架势比樱娘还要可怕。

    练绘霎时手忙脚乱,樱娘哭的时候尚能用饴糖哄骗,可眼前是个成年女性,糖总无法奏效吧……况且他也没有糖。

    他勉强说了几句安慰话语,想教她相信自己并不打算揭发许稷,可哭到兴头上的千缨压根听不进去。

    夜风冻人,廊下灯光昏昧,练绘耳廓都红了一圈。

    尽管在官场中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按说在为人处世上应十分圆滑才对,但他并不擅长与女性相处,这简直是他致命软肋。

    一直以来,千缨都与他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扮演得体大方的宦门夫人身份,陡然变成面前这个模样,让他格外不知所措。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练绘蹲在台阶上腿都麻了。他忽然伸过手去,指尖将碰未碰到她时,千缨霍地抓住了他的手。

    练绘脑子顿了一下,想缩手已经迟了!千缨抓着他的手抽抽搭搭地哀求道:“你一定、一定不会说出去吧……”

    练绘赶紧摇头,一想好像摇错了,就又赶紧点头。

    千缨到这会儿才哭明白,眼前这个铁面御史似乎也没有那么恶毒,但她仍是有些不放心,反复确认了几次,这才稍稍松口气。

    她霍地松开手,练绘的手瞬时暴露在冷风里。

    好冷!他这才惊觉到她的体温有多烫……尴尬将手收回,却见她站了起来,但很显然,崴了的脚已经肿了。而他经历内心一番斗争最终打算去扶时,这位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娘子,硬是忍痛一踮一踮地走回去了。

    练绘站在夜风涌动的走廊里发呆。他回过神反思一番,觉得自己似乎应当学一学“什么时候应当伸手”的本事。

    ——*——*——*——*——

    许稷急匆匆赶回度支,步子不停往里走,却见公房已被人占去。度支员外郎一把拉住她:“侍郎要小心哪!”

    许稷朝里瞥了一眼,只见延资库使夏元珍正在翻她的秋收判卷,老气横秋,姿态十分嚣张。

    所谓延资库,是设于大明宫内院的专库,又称为备边库。该库是独立于左藏库和内库的第三大库,初设是为专掌军费,并且一定程度上与内库争夺财利,因此曾一度受到宦官的强烈反对。

    不过如今延资库的收入来源却是户部、度支及盐铁三司的定额拨给,早已失去了与内库争夺财利的作用。而领延资库事的夏元珍,也与阉党有扯不清的关联。

    夏元珍是以节度使拜相,又兼延资库使,官资高许稷一截,态度嚣张些自在情理之中。

    她上前一步,做足了表面功夫,一揖道:“夏相公深夜至此,敢问可有要事?”

    “大昌元年元月至今年八月前,除纳外,度支欠延资库共计一百九十六万五千七百一十四万贯匹,因积欠数多,已具申奏。”夏元珍旁边一个书吏一板一眼说完,底气满满地看向许稷。

    区区一介流外官嚣张至此,也不难猜出夏元珍的态度了。既然对方强势又流氓,那摆君子脸就没意义了。

    许稷直截了当回说:“此事某是知道的。不过这积欠是前两任度支使留下的烂摊子,某暂时顾不上,因度支眼下也很困难,实在无力支付这积欠。”

    她摊开来说度支没钱还不起,夏元珍能怎么办?抢吗?

    没错,夏元珍今日就是抢钱来的。

    众所周知,两税是度支最大的收入来源。而这阵子度支上上下下刚忙完秋税征收,正是有钱的时候,不趁这时抢更待何时?

    “秋税快收完了吧?”夏元珍又翻翻她的判卷,“实收五百五十余万缗,填这积欠绰绰有余啊。”

    “度支所配明年支用预算远超五百五十余万缗,秋税都不够用,哪里来的余钱可以还延资库的积欠呢?”许稷实话实说。

    “不给也行。”夏元珍显然做好了十足准备而来,“往后两税每贯割一百文到延资库,便不再问你要这积欠。”

    这才是真正目的吧?

    许稷顿时没耐心再往下谈。夏元珍这是明摆着要瓜分两税税额,且胃口大得惊人。尽管他说可以不用还积欠,贸一看减轻了度支的负债,但实际上却是张开血盆大口来吞税赋。

    两税每贯割一百文是甚么概念?度支每收一贯钱,就要给延资库一百文。从原先的吃定额,到吃分成,怎么算度支都亏。

    她又不是不懂这其中猫腻!

    许稷神色寡淡地说:“不知户部与盐铁两司的延资库积欠还了没有?倘若户部、盐铁都给足,某必想尽一切办法还清。”

    但如果户部、盐铁司都不打算还,她为甚么要还?她又不是冤大头。

    她连忙又说:“天已不早,还请夏相公先回去罢。各司有别,夏相公占着度支的主事公房说出去怕是不好听。”

    夏元珍武职出身,见许稷这样无赖恨不得揍她一顿,但眼下还不到时候收拾她。他领着书吏甩手出了门,留了一众度支留直官员面面相觑。

    许稷忙上前将案上判卷收起来,员外郎朝外看了一眼,关了门道:“这就完了吗?”

    怎么可能?夏元珍初任延资库使,定想着要做出点成绩来,如此轻易就放过她,这不天方夜谭么?

    “还没完。”许稷将度支抄锁进小屉,“叮嘱下去,倘若下月十五我不在度支,原定两税交付太府寺的计划就取消。”

    “是怕延资库强行征没吗?”

    许稷抬眸看他一眼,员外郎瞬时闭了嘴,只“喏”了一声,就转身出了门。

    许稷往案后一坐,抿唇看向面前不断跳动的烛火。

    之前她一直想着如何抢利权,却忘了还要时刻提防着旁人来夺。

    夏元珍倘若借左神策军的便利强征怎么办?左神策军中尉陈闵志一定很乐得报上次的夺财之恨。

    而她要找谁援助?南衙吗?还是御史台?人望不够当真是步履维艰。

    ——*——*——*——*——

    许稷在度支愁如何守财时,远在泰宁的王夫南亦要面临将使府拱手让人的事实。

    调令已经下来,他即将离开这待了将近四年的地方。

    而右神策军完成了征讨河北的使命浩浩荡荡回京,路过泰宁,杨中尉却歇了个脚,与曾经的部下王夫南叙旧。

    “兔崽子,乐不思蜀是不是?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你够逍遥啊。”杨中尉甫进使府,见着王夫南就是一脚。王夫南机智躲过,回道:“非也,实际很穷,能使唤的活人都没几个。”

    杨中尉露骨地说:“拥一镇而治,有兵有钱没人管,不就是土皇帝吗?你也就哭哭可怜罢了臭小子。快给我烫酒,这天冷得跟冰窟似的。”

    王夫南令人前去烫酒,在杨中尉对面坐下来。

    使府酒菜一般,杨中尉也没说甚么。常年征战在外的人,对饮食都不是太在意,有酒足矣。

    曾经的上下级你一杯我一盏。天高皇帝远,杨中尉借着酒意将朝中一群庸辈骂了个遍,又觉得自己活着没劲,说河北打是打下来了,不知道哪天又乱了。

    “老子起码还能活个四十年,想想这四十年内河北还会再乱,老子还要一遍遍来打就来气。”他自暴自弃道:“真想一把火全烧掉一了百了。”

    “照中尉的想法,要烧的不止河北。”

    “对,边上那一圈也都不是好东西。老子就不明白了,一个个调过去的时候都是好儿子,乖得不行,转头就变成逆子,这不有病么!”杨中尉往嘴里塞了一块羊肉,闷了一口酒道:“你要是没底下那根东西,老子就收你做儿子了,到时候把你调过去,肯定不会反。”

    他“哎”了一声,为错失一个好儿子惋惜一阵,忽又道:“你那子孙根是不是没用哪,怎么到现在连个儿子都弄不出来?”

    王夫南被他说得噎住,想了半天说:“恩?”

    “反正你也快回京了,我先回去替你物色一两个女子,回来就把事办了吧!”杨中尉粗暴地替王夫南做了决定。

    “不不不。”

    “你有了?”

    “中尉。”王夫南忽然一本正经道,“倘若我是个断袖怎么办?”

    杨中尉一口酒径直喷到了他脸上,反应过来抬手就朝他脑袋挥过去:“打不死你!”

    王夫南拿过帕子很是嫌恶地擦掉脸上的酒:“如此激动至于吗?我喜欢的又不是中尉。”

    “那是谁?”杨中尉瞥他一眼,“千万别是左军的人,那样处理起来太麻烦了。”顿了顿又严肃地说:“右军的吗?右军有点姿色气概都是有妇之夫,你勾搭哪个有妇之夫吗?诶那更麻烦……”最后自暴自弃:“算了,随便是谁,反正别是我手下的就行。说吧,如果我能帮着罩一罩,绝对罩着。”

    王夫南太了解面前这个人的脾气了。直爽、不屑心计、认定谁就掏心掏肺,倘若不是个阉人,恐也是威名赫赫无人敢说三道四的大将军。

    “大帅这次征伐的军费就是他筹措的,合作愉快吗?”

    杨中尉瞬时想起那个被陈闵志打脱了下巴、低头哈腰的白头发臭小子。

    “他啊?”杨中尉满脸惊愕,“那白痴哪里值得喜欢,你真是让猪给拱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许稷:你们……等着。

    妇男:耶!我要回京啦!我可以回京啦!

 

第69章 六九度支符

   杨中尉全然不信王夫南看上许稷一事,站起来借酒意将王夫南训了一通,说他脑子被驴踢坏了只会讲胡话云云,最后不了了之。

    此话题到右神策军离开泰宁也没有再被提起过,杨中尉临走前只说:“你回去了其实也没甚么好,听说江南淮南眼下民怨很重,骚乱更是常有的事,说不定你刚回去就要被调去平江淮啦!”

    做朝廷将军,与一镇之帅相比,几乎没有自主权,中央指哪就得打哪儿。倘若是御外敌卫家国也是值得的,但如今都是些什么事?内乱不断,地方上个个都揣着鬼心思,身为朝廷将军,干的活不过是扫害虫罢了。

    可这害虫扫得完吗?就怕会如蝗虫一样,铺天盖地一瞬间全都涌来。

    到那时,怕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吧。

    “蕴北啊。”杨中尉忽然一本正经地感慨,“这真是个窝囊得令人想自怨自艾的时代啊。”他忽然严肃起来,配上那张爬了许多皱纹的方脸,倒也有几分饱经风霜的味道。

    烈烈秋风将他露在铁甲外的红衣吹起来,显得有些萧索壮烈。

    他转过身看一眼后面浩浩荡荡的右神策军,将铁盔戴起来,啐一句:“鬼地方真是冷死了,回长安去了。”说罢翻身上马,又看一眼王夫南,莫名其妙叮嘱道:“你小子以前不是问过卫征到底为何而死的吗?因他太单纯正直啦,又太守规矩!你要也到他那位置,可千万别学他!你年纪轻轻我很可惜你啊,知道吗,我可是想收你做干儿子的,都怪你那死老爹太固执啦。”

    王夫南想说些甚么,最后却只是开口道:“中尉一路顺风,回京再叙。”

    杨中尉大笑,猛地一夹马肚:“走了!”

    霎时尘土漫天,王夫南往后退了两步。他站在这个位置送过许多人,有州府的人、有泰宁军的人、有朝廷的来使……现在也该轮到他自己了。

    他似乎明白杨中尉与他提卫征的缘由。因他从这里到京城,即将接替的位置,就是当年卫征身为朝廷将军最后的位置——右神策军大将军。

    这是他年幼时就一直企盼着的位置,意义深重,但也意味着更残酷的权力争斗。

    卫征曾止步于此,为忠义奉上自己的头颅,那么他呢?

    ——*——*——*——*——

    十月十四,东都干冷得不像话,许稷觉得脸都要被风吹破了。她抬手捂着脸,站在东都中书省外冷得直跺脚,一小吏终于走了出来:“许侍郎快进去吧。”

    许稷跟着他往里走,接连穿过三道门,拐进廊内继续往前走了百来步,才到中书令的公房。

    许稷连忙弯腰脱了靴子放在外面,进去后径直躬身禀报道:“下官许稷前来奏元中二年支度国用计划。”

    言罢站直了摸出度支奏抄,朝主位看过去,却是愣了一愣。

    中书省内阴冷非常,外面天光惨淡,以至于里面也昏昧十足,不过许稷还是认出了中书令旁边那人。

    “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坐。”裴中书说完,又令庶仆上茶,随后转向旁边那人:“国老不妨也听听看吧。”

    被称作国老的人抬头看了一眼许稷,见她坐下来埋头翻奏抄,于是伸手移了一下面前的烛台。裴中书反应过来,忙喊庶仆给烛,很随和地问许稷:“从长安赶过来,觉得东都更冷吧?”

    许稷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有些手忙脚乱,于是捧起茶杯灌了一口温烫茶水,定定神直入主题:“元中元年度支收春秋两税共计一千二百六十四万三千五百六十一缗,以各司所报八月都帐为基础,元中二年各司支用预算如下……又以各州县计帐为依据,元中二年各州县征税定额如下……”

    公房空而阴冷,冬天独有的寂静令人发慌。裴中书不插话,李姓国老也不出声,从头到尾只有许稷一人在讲讲讲,讲得她都快要冻死了。

    她负责认真、一丝不苟地全部汇报完,却仍是低着头,沉默地等待结果。

    庶仆将奏抄拿过来递给裴中书令,裴中书翻了翻问旁边的人:“国老怎么看?”

    李国老却寡着一张脸道:“如今战事灾荒频繁,哪能按着度支的计划拨?支度国用编出来随便看看就行了,没甚么所谓。”

    他虽说得不客气,但这却是事实。现在的临时支用太多了,像百年前那样严格按照计划执行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裴中书道:“也是,奏抄先留下吧。”

    于是这份由度支严格按照天下计帐及八月都帐编制、经过尚书省两位仆射勾检过的度支奏抄,得了个“能看得过去就行”的结论,就这样留在了中书令案头。

    许稷闷声不吭站起来,躬身深深一揖,道:“下官告退。”

    “去吧。”裴中书道。

    许稷闻言转过身,却听得李国老道:“年轻人别将自己的努力太当回事,与其抱怨‘辛辛苦苦编制出来的计划为甚么得不到肯定’,不如想想怎么去应付伸过来要钱的手。”

    许稷的背影顿了一顿。其实早在提交给尚书省左右仆射勾检时,就已经被说过“干嘛这样当回事,随便做做就好了”,现在再听类似的话已经无所谓了。

    她不难过,只是有点失望。

    许稷头也不回地留了一句“下官谨记国老教导”就出了门。

    她弯了腰在门口套靴子,呼呼朔风像夹携了沙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

    她不着急走,就这么背对门站着。

    公房内传来说话声。

    裴中书道:“我起初以为尚书省提个这样年轻的孩子上来是胡闹,但看样子做得还不错,但太认真死板了,也算不得太好。”又说:“如今朝中青黄不接,快要撑不起来了,国老如何忍心放着不管哪?当真要一直在陇西老家避居了吗?”

    “我回来又能怎样?回来藩镇就不闹了吗?两党就不斗了吗?”李国老冷冰冰地说着,“几十年过去,实在看腻了。”

    实实在在努力过发觉毫无建树,才是真难过。

    许稷短促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肺疼,牵扯到胃,再到四肢,指尖都觉得不舒服。

    这位李国老,是十年前致仕回陇西安度晚年的朝廷老臣,是当年卫征出事没有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岳父,是没有向丧夫的女儿伸出援手的父亲,是她的外祖父。

    许稷被寒风刮得有点理智错失,她听不太清里面人说话的声音,努力闭了闭眼,偏头却看见西山日落,洛阳迟暮。

    ——*——*——*——*——

    十月十五,两税交太府寺入左藏库之日。

    一大早度支员外郎就盯着门口不停抱怨:“咦,怎么还不来哪!”

    “许侍郎去东都还没回来吗?”、“没有哪!说是今日要回来的,倘若下午还不回来,就只能通知太府寺改日了。”、“还要改日吗?已经拖过了啊,太府寺又该抱怨了,眼下正是急着用钱的时候哪!”、“那能怎么办,许侍郎说她倘若不在西京,就延后。”

    员外郎忠心耿耿地与同僚解释利害关系,并坚守到了下午,见许稷仍没有回来的迹象,遂打算去通知太府寺延后。

    然而本来下午并不留直的度支郎中却忽然出现,拦了员外郎道:“做甚么去?”

    “通知太府寺延后……”

    “这种事哪有延后的道理,许侍郎在不在不是一样吗?”度支郎中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好今日交就得交,速去准备!”

    “可——”

    “可甚么可?出了事我来担,快去!”度支郎中拍了他一下,转过身朝外看了一眼。

    员外郎很是为难,但几位同僚却是一片附和:“是啊别等了,太府寺那群人烦着呢,都来催了十几遍了,赶紧结束吧,我们也好回家睡个好觉嘛!”

    员外郎被逼无奈之下,只好照做。

    好在没甚么大波折,太府寺的验入程序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就在他要松一口气时,却遥遥见一伙人朝这边走来。

    员外郎眼尖认出夏元珍的手下来,顿时大叹不妙!

    “延资库的人到这做甚么?”太府寺少卿嘀咕了一句。

    说话间延资库一众人已走了过来,并道:“某等奉命前来取度支的延资库积欠。”说罢立刻出示了度支文符,合理合法道:“限今日出纳结清。”

    员外郎闻言不要命地跳起来:“不可能!这度支文符一定是假的!”

    太府寺少卿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一步,使出迂回之计:“今日太晚了,天都快黑了,还是明日吧。”

    “没听到吗?限今日出纳!”说着将度支文符移近一步。

    “可是……”

    “太府寺哪来这么多话?度支下符,你依符奉行1不就行了吗?”领头那人说罢往前一撞,气势汹汹。

    太府寺少卿懵了一下:“等等,我要勘合木契2。”

    没料木契竟也倏地递过来,太府寺少卿一合,果真没错,于是疑惑看向度支员外郎。

    员外郎也是一惊,但他笃定这些全是假造的!定是延资库趁许侍郎不在、两税又刚入库之际前来强收!他瞪大眼,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抢过太府寺少卿手里的一只雄木契,塞进了嘴里。

    “干甚么!”

    员外郎扭头拔腿狂奔,冷风将他一张圆脸吹得通红,幞头也散了,因嘴里塞了木契眼睛瞪得极圆,面目痛苦得近乎狰狞。

    不能让他们得逞!不能让他们得逞……

    一块石头朝他后脑勺飞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李茂茂:我是李国老的重孙

    ——*——*——*——*——*——*——

    1 依据:“凡太府出纳,皆禀度支文符,太府依符以奉行,度支凭按以勘覆,互相关键,用绝奸欺”——《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五列传第八十五

    2 木契:分雌雄,勘合使用。太府寺手里的应该全是雌木契。

第70章 七零斧钺祸

   跑得快要断气的员外郎闻得一声“站住”,还没来得及迈出下一步,脑后钝痛骤然袭来,他死撑着往前走了两步,却两眼一黑栽倒了过去。

    血从黑发中涌出来,幞头落在地上,将其仰面翻过来,嘴里却还死死咬着那木契。延资库的人弯腰去拿那木契,骂骂咧咧道:“他娘的都咬坏了!毁木契可是重罪,真是找死!”又瞥一眼度支那群小吏:“砸晕了,快送去让医官看看吧。”

    度支司几个小吏慌得要命,因都知道抢木契这种事不在理,并且对方实在凶恶,也不敢挺身出来说上一二,抬起那员外郎就往医所跑。

    太府寺少卿被延资库的流氓架势给吓着了,非常乖顺地收起“逃跑”的心,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他仔细一想,这事不论度支赢还是延资库赢都不重要,要点是他严格按照程序验入了两税,而延资库拿来的木契既然能合上,文符也没有问题,他有什么理由不进行出纳呢?

    程序上来说并没有问题,届时哪怕许稷回来气急败坏要追究,也束手无策。

    太府寺少卿心中一权衡,下定决心要坑一回度支时,却见左神策军也到了,一看就是延资库的帮手!他暗自庆幸,好在他想通了,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立刻换了姿态,对延资库言听计从,并按照那文符将度支的积欠出纳给延资库。

    天已暮,西京城被阴云沉沉压着,坊市内涌动着干冷的风。皇城内几乎只剩下一些留直官员,其他都该吃吃该喝喝,回去度寒冬去了。

    许稷赶回在城门关闭前回了长安,借着身份特权一路回到皇城,刚到尚书省门口,就有庶仆急急忙忙跑了来:“郑员外出事了!”

    “怎么了?”许稷脱掉大氅问道。

    “今日太府寺催得急了,李郎中便让郑员外去太府寺验入秋税,可没想到半路杀出延资库的人,还给出文符木契,信誓旦旦说是侍郎这里给出的,要太府寺按符出纳度支积欠。太府寺少卿刚合完木契,郑员外觉得不对抢了木契就跑,这一跑就给砸了!恰中后脑,血流了好多!”庶仆绘声绘色还原当时情形,“某等将郑员外送去医馆他都快不行了,眼下还昏着呢,送回家去了,还不知会怎么样……”

    “太府寺按符出纳了吗?”

    庶仆沉痛道:“当时不仅有延资库的人,还有左神策军的人。度支这边李郎中回家去了,郑员外又被砸成那样,还被安了个恶意毁损木契的罪名,所以……”他摆了一张苦脸接着道:“度支这儿没人能撑住场子,太府寺少卿又是个看眼色行事的,就给了……”

    混蛋!许稷拎着大氅憋了口气道:“将李郎中喊过来!”

    “喏!”庶仆拔腿就往外跑,许稷转头就往政事堂去。

    这时一直在偷听的盐铁司使掸了一下落到肩头的枯叶,弯唇笑了一下。身为户部、度支、盐铁三司使之一,他过得实在太窝囊了,眼下看许稷吃瘪自然觉得解气。

    许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顺义门街,夜晚的槐杨柳树随风晃动看着阴森森,礼部南院窜出来几个去太常寺偷酒的小官,犬吠声很快平息下去。

    政事堂守门吏卒被许稷吓了一跳,他正守着火炉烤豆子,就看得许稷兀自推开门进了政事堂,也不待通报就像头牛一样冲了进去。

    吏卒瞬时丢了豆子出去拦,却到底迟了一步。

    许稷麻利地脱掉鞋子闯进公房,她本要找赵相公,进去却见夏元珍也在!

    夏元珍好像料到她会来告状似的,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仍是低头享用政事堂公厨的美味。赵相公停箸看了一眼极不友善的许稷:“怎么了?”

    许稷丝毫不惧夏元珍,径直禀道:“延资库假造度支文符及木契窃两税。”

    夏元珍敛了笑意,看向许稷,瞬时转移了重点:“窃两税?度支司积欠延资库的,如今不过是还清了而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也被许侍郎抹黑成是窃取,延资库也太冤枉了吧?还有你手下的人是怎么做事的?抢夺木契企图毁损,这是重罪吧!”

    “那木契——”

    许稷话还没说完就被夏元珍打断:“许侍郎千万别到这里来告状,欠钱的怎么都不占理,明白吗?”他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十足:“延资库做甚么用的?备边军费,倘若边境告急,到时你度支给不出钱来,请问边军吃甚么穿甚么?度支、盐铁、户部司谁都不给钱的话,延资库设了做甚么?喝西北风吗?积欠之风绝不能惯着!”

    他说完看了一眼赵相公:“相公以为此理可对?”

    赵相公面上毫无波澜,于案上拿了一只菓子吃了,抬头看向许稷:“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此事……”

    他话还没说完,许稷一躬身,行了个礼就出了公房。

    什么叫做“就算不是一派也能和睦相处”,今日她所见就是典例。赵相公心里一定也是火大,但活得久的人都不会像她这样怒气冲冲,尽管再三克制,她仍咽不下这口气。

    延资库现在真的是备边库吗?!敢不敢将底账拿出来查查看!看看到底拿去做了甚么事!

    两税被夺,政事堂面上和和气气,甚至对她说不要在意,可转眼钱不够用就又要训她没本事!

    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许稷深吸一口气,披上大氅出了政事堂大门。

    走回尚书省,天越来越冷,长安城像是被锁进了冰窟。

    度支李郎中被庶仆喊了来,此刻正在外面候着,见许稷来了,赶忙迎上去解释,努力撇清自己。

    许稷沉着气听他说完,却没有发作。因他撇得太干净了,抓不到可以治他的把柄,不过许稷至少看穿了他的阵营与立场,那么就等待时机到来吧。

    她走出门,李郎中亦跟了出去。她忽止住步子:“你在此等我,我回来之前不要去别处。”

    朔风冷冽如刀,李郎中看着许稷远去,杵在顺义门大街上冻得直跺脚,回头一看,却见有庶仆正盯着他。

    许稷不回来,李郎中就只能干冻着。

    许稷带上度支吏卒出了含光门往长安县郑员外家去。刚到门口,就听得嚎啕哭声。许稷身边的吏卒顿时有些害怕:“万一郑员外……”

    许稷知这人能信能用,却没想到他忠心到这程度。她短促呼了一口气,一团白雾涌进黑幕里。

    她带了吏卒往里去,却看见一小娃跑出来。那小娃撞到她,满脸眼泪鼻涕,继而大哭起来,拼命打许稷:“你们欺负我阿爷呜呜呜……阿爷不认得我了……坏人赔我阿爷!”

    许稷心头一紧,僵在原地不动。

    忽有一庶仆迎上来,那庶仆看一眼她服色,瞬时明白过来,即刻冲进去知会夫人。庭院内似乎霎时安静下来,许稷在外面等了有一阵,那小娃也哭累了,抓着许稷的袍子低低抽噎。

    员外夫人走了出来,见到许稷行了一礼:“不知官人到此,是有何事?”

    她镇定不迫,看上去十分冷静,但眼眶分明是红的。

    一旁吏卒道:“侍郎闻得郑员外受了伤,遂过来看看。”又忐忑地问:“员外醒了吗?”

    郑夫人平静地说:“醒了。” 她说罢将小娃拉过来,转身领许稷等人往厢房去。几人刚踏进门,就听得里面传来“不给!不能给!”的声音。

    小娃又大哭起来,郑夫人捂住了他的嘴。吏卒警觉听出这是郑员外的声音,大叹不好,却见许稷兀自走了过去。

    郑员外坐在床上,头缠着棉布,怀里捂着一把木勺子。给他喂粥的庶仆想要拿回那勺子,然他却死活不肯。

    许稷走到榻前,郑员外却认不出她来,咄咄道:“你是谁!你到这里来抢秋税的吗?不给!谁也不给!”

    一瞬间谁也不说话,唯有小儿低低抽噎声在室内回荡。

    郑夫人闭了闭眼,其实早在许稷来之前,就已经有衙门的人来过,说郑员外擅毁木契,是足以降职徒刑的重罪,但他如今这个样子就不追究了,望他家好自为之不要纠缠。

    郑夫人哭过怨过,但到了这时候却只是留一份宦门夫人该有的克制与理智,来应对到来的困难。

    她道:“拙夫失职致度支巨损,罪失难弥。但妾身还是厚着脸皮……想请侍郎不要太苛责拙夫犯下的过失。”

    许稷被她这番话说得无地自容,张了张口,最后却甚么也没有说。她定定看着郑员外,想到泼过来的莫名罪过,觉得这天气冷得让人感到闷仄,一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

    她对郑夫人道:“郑员外毁损的木契是假造的,他没有罪,请夫人不要为此愧疚。”她说着看向那不住抽噎的小儿,想再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得了口,只对他们母子一躬身:“许某告辞。”

    吏卒紧跟许稷出了门,闻得她道:“抚恤费照常拨给,往后另从我的俸料里支一半给郑员外,我先回去了。”

    吏卒喏了一声,就见许稷孤零零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深曲中。

    长安城下起了雪,吏卒伸出手,雪花就扬扬洒洒落在了手心里。

    -*-*-*-*-

    风大雪大,平康坊里仍是一派热闹得不知天地岁月的景象。杨中尉甫回京,被一帮手下拖出来喝酒,喝到晕乎乎一众人开始狎妓作乐,于是他起身想要出门透个气。

    他从后门走出来,朔风挟着雪片呼啸而过,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而两边的槐柳树也白了,排水沟里一点水声也没有。杨中尉深吸口气往前走,脑子里晕晕乎乎,也颇有些不知年岁的飘忽感。

    他刚到长安的时候,还是三十年前吧,瘦不拉几像颗豆芽。

    那时的长安城,比现在有趣多了。

    他边走边乱想,脑子里大片混沌,都交织成回忆,而这回忆来得莫名其妙。

    雪扑面涌来,面上点点凉意让人慢慢醒,看到前方气势汹汹杀过来的人,杨中尉下意识抽出了腰间软刀。

    他耳朵一动,扭头一看,平康坊暗曲西面,刀械人影也如雪涌来。

    琵琶声叮叮咚咚,楼上的一曲出塞才刚刚奏演。

    -*-*-*-*-

    许稷回了务本坊。

    因没有蓑衣,她幞头都白了,大氅也白了。驴低鸣了一声,似乎也觉得这天太冷了。

    许稷下了驴,腿上旧伤疼得要命,她顶着汹涌雪花打开了门,却见廊下灯笼已亮,有个人站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妇男正式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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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赵熙之---- (71 - 78)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131349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8: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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