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泥人
二娘子和七娘子并肩出了东稍间。
东次间里静悄悄的。
尽管九哥的玩物都搬回了东次间,但大太太在商议事情的时候,他总是被带开了玩耍的。
小雪和处暑尚未回到九哥身边服侍,是二娘子身边的小寒,把九哥带到了东偏院和五娘子说话。
两姐弟自小亲近,又分别了几个月,自然很多话说。
“一道去东偏院看望五妹吧。”二娘子对七娘子说。
语气虽然很温和,但也不容置疑。
七娘子只好跟在二娘子身后,和她一起进了东偏院。
这还是她第一次造访五娘子的住处。
两个偏院都只有一侧厢房,但是东偏院的那一溜倒座南房里没有放着大太太的箱笼,院子一下就显得很宽敞,西厢房的门大开着,几个丫鬟在里头进进出出,收拾着里头的箱笼。倒座南房里头隐隐传来小丫鬟们稚嫩的笑声。
小寒和谷雨正站在主屋门口嗑瓜子儿,见到二娘子来了,忙拍了拍手,上前请安。
“九哥正和五娘子吃点心呢。”谷雨笑着把二娘子和七娘子让进了主屋。
五娘子和九哥果然就亲亲热热地并肩坐在堂屋里,每人手里都捧了个冰碗子,都吃得香甜。
“二姐。”看到二娘子,五娘子就笑着起身招呼。
她长高了不少,也消瘦了一些,越发显得瞳似剪水,顾盼有神,有了一股明艳的态度。
五娘子生得不像大太太,倒是有几分像许夫人。
又冲七娘子一扬眉。“七妹。”声调不冷不热。
五娘子冲人摆架子的时候,格外有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
“五姐。”七娘子不以为忤,淡笑着招呼。
只要五娘子不来找她的麻烦,她并不介意两个人之间保持着现在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
“这回上京,我给二姐找了些好东西。”五娘子说着就喊,“谷雨,谷雨,我给二姐买的小泥人儿你收到哪里去了?”
谷雨应声而入,眨着眼有一丝茫然,“刚才给九哥找小自行船的时候,奴婢已经把给各屋小姐带的几色礼物都拾掇出来,按着份数放在堂屋桌上了。”
现在的八仙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冰碗子。
五娘子就冲到西里间去,翻找了半天。
七娘子趁机细细地打量堂屋。
她还以为五娘子的屋子,必定是富丽堂皇,谁知道,和西偏院的摆设也差不多。
当屋一个铁力木八仙桌,靠墙两边摆着半月桌,对着面布置了两个黄杨木大头无锡娃娃摆件,虽然憨态可掬,但并不见名贵,只见趣致。靠北墙一对小小的多宝格里,也摆满了木雕、玉雕的猫狗奇兽,墙角躺了一只懒洋洋的大黄猫,正眯着眼打盹儿。
看来,五娘子很喜欢动物。
五娘子又冲了出来,手中捧了个大大的锦盒,得意地揭给二娘子看。
里头是一盒子各色泥塑人物,俱都栩栩如生。
九哥拿起来细心赏玩,惊呼,“我的那一盒与这一盒,神态居然没有一个重样的!”
五娘子很得意,“天津守备送给表哥两千个泥人儿,给表哥演习排兵布阵……我特特请表哥匀了两百个给我,就算在天津市面上都很难看到这么好的了。”
七娘子也拿起来仔细地鉴赏着泥人儿。
和后世粗制滥造大量贩售的旅游纪念品不同,这时候的泥人都是精心捏塑出来,个个动作不同,神态有异,更有甚者,连衣料质感都能被仿出来,贵者穿绸,贫者着麻……实在是精美绝伦。
“你留了大姐姐、七妹妹的份没有?”二娘子也是爱不释手,却又故意要板起脸来。
五娘子啊了一声,就有些心虚。
都是在正院养活的庶女,若是给初娘子留了,就不好不给七娘子。
如果没给初娘子留,也还说得过去,毕竟是出嫁了的姐姐,远在余杭,要人特特的送几个泥人过去,也未免矫情。
但要是连七娘子都没份……就算七娘子脾气再好,也会有些难堪吧。
二娘子就溜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好像没有听到二娘子的问话,唇边依然含着温温的笑意。
却已经把泥人放回了锦盒里,不再鉴赏。
泥人也有土脾气。
七娘子性子好,不代表她不会生气。
“也有,也有!”五娘子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还在西里间摆着,乱糟糟的,等晚上整理出来了,再给七妹送去!”
七娘子微微一笑,“那先谢过五姐。”
九哥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五娘子。
“二姐七姐用过点心没有?”他岔开了话题。
“对啊,叫曹嫂子再做两个冰碗子来吃嘛,天气这么热,难为七妹还穿了一身的绸,我是耐不得了,翻了沉香纱裙子出来穿。”五娘子对七娘子的态度热络了起来,甚而,还主动和七娘子搭话。
“早晚也凉下来了,入了夜风一吹,冷得很,五姐要小心着凉。”七娘子也只好投桃报李。
五娘子送不送泥人,她倒是无所谓,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没有见过把玩过。
不过人家对她冷淡,她也不便表现得过于热情。
现在五娘子既然知道不好意思,她就不必再拿乔了。
两人一时间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倒也和睦。
二娘子眼里就现出了一丝欣慰。
五娘子做事,丢三落四的,一点都不妥帖。
都是被母亲宠坏的……
想到刚才大太太不顾自己的劝说,当着梁妈妈的面,把王妈妈骂了个狗血淋头,二娘子就又生出了一丝烦躁。
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连一点气都忍不住,把留守家中的大将骂成这个样子,王妈妈哪有不生怨怼的道理?
如果做错了什么,倒还好,偏偏什么都没有做错,色色尽心尽力……
母亲的心胸实在是小了些。
为了和父亲争一口气,就把五娘子宠成了现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还好底子不坏,自己这些年来提点着,也没有彻底长歪。
只盼着她能多学学七娘子!
“对了。”五娘子说上了兴头,“这回进京,二姨、三姨、大舅母,都送了好些稀罕名贵的布料,纤秀坊在京城又招揽了好些京绣传人,母亲给我做了几件花样裙子,我穿给你们看看!”说着,就蹬蹬地进了东里间。
九哥扁了嘴。
“又不带我玩!”
“哎哟,你去找许表哥嘛。”五娘子的声音遥遥从东里间里穿了出来,还有些发闷,“他才在余容苑安顿下来,肯定无聊得很,快去找他说说话,尽一尽你的地主之谊——”一头说,一头就笑了起来。
九哥也就真的带着小寒出了东偏院。
男孩子总是不能理解女人对衣饰的热情。
“母亲信里倒没有提起三姨把表弟也带来了。”二娘子拉着七娘子进了东里间,一边问围屏后的五娘子。
五娘子的卧室布置得也很朴素,酸枝木的螺钿大床,和七娘子睡的那张用料做工都很像,窗前摆着长案、桌椅,只有东壁上挂了的吴道子仕女图,比西偏院屋里的画名贵。别的也没有什么。
五娘子的声音从泥金蝴蝶围屏后头传了出来。
“三姨本来也没打算带表哥来的。”提到许家表少爷,五娘子声音里充满了亲近与崇拜。“谁知道表哥那么厉害!头天才和我说,他非得到江南瞧瞧不可,第二天就从家跑出来,跟着我们到通州混上了船,我们谁也不知道!”
二娘子一挑眉,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
“平国公府里岂不是乱成一团了?”二娘子就问。
“还不是?据说太夫人吓得都昏了过去!”五娘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看,这是三姨送的!”
她穿了一条闪闪发亮的裙子,七娘子凑近细看,才看出了这缎子织就的时候,就自然有了密密的荧光,五娘子拿手一抖,顿时光芒乱颤,仿若把星空穿在了身上。
她又捻了料子给七娘子看,“很轻软,秋天的时候正好穿了去赏月。贵妃娘娘去年中秋穿的就是这样的裙子,皇上称赞说,‘裙似晨星’,现在京里有本事的人家,都给女儿做呢,可惜料子太难得了,连许家统共只有两匹。”
贵妃娘娘就是许家的姑奶奶,连她都只赏给许家两匹,可见材料的难得,也可见许夫人很喜欢五娘子。
二娘子和七娘子脸上都流露出了艳羡,五娘子转到屏风后头,笑着说,“也是我生日,三姨才舍得给我!我求了三姨几次呢,三姨都没松口,表哥差些就要潜进库房里剪给我了。”
看来许家表少爷和五娘子感情不错。
二娘子显然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块。
“你和许家表弟老玩在一起?”她略微一皱眉,“我记得他今年也有十一了吧?”
过了十一,男女之间就有大防要守了。
“没有,过完年才十一呢,今年还能在内帏出入的。”五娘子一边悉悉索索地脱衣,一边又接上了方才的话头。“表哥上船就躲到摆压舱石的底舱里去了,只有深夜才溜出来偷些东西吃。足足等了三天,才肯出来见人。三姨当时也吓得快晕过去,醒来了就发火,说是要重重的罚表哥,又抱着他哭,说表哥瘦了许多……那时候船也走了好远,三姨本来要送表哥回去的,但又怕路上护送的人不够。说不得也只好带表哥来了——说是送信的人回去,太夫人欢喜得又晕了一次!”
一头说,她一头咯咯的笑,显然是很仰慕许家表少爷的行径。“二姐,你说表哥这人能耐不能耐?京里的人都说,他哪里是十岁,分明二十岁、三十岁的大人,都要被这个混世魔王骗倒!”
二娘子眉头微皱,低声对七娘子道,“许家表弟成日里打架闹事,异常调皮,在京城很有名气,众人还送了个诨号,叫他混世魔王……没想到居然出格到这个地步!”
七娘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许家表少爷到底是个男孩,又是亲戚,和她碰面的机会,肯定不能太多。
就算是混世魔王,那也折腾不到她头上。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众人早都进了百芳园,解语亭内外灯火通明。
虽然天气暑热,蚊虫很多,但亭内燃过了艾草,熏过了雄黄,又正点着山萘、白芷,虫儿们,早都飞远了。
亭脚堆了冰山,随着晚风,徐徐地就吹来了清凉。
解语亭并不很大,许夫人坐了客席,大太太在主席上坐了,女儿们又是一席,还有小小的一张圆桌,是给九哥与许家表少爷预备的。
两个人却迟迟未到。
“下午进了百芳园,就不知道野上哪去了。”许夫人向大太太赔罪,“凤佳这孩子粗野,给你添麻烦了!”
“自家人客气什么。”大太太作出不在意的样子,眼底却有丝担忧,“九哥也跟在表哥身边?”
二娘子瞪了五娘子一眼。
九哥虽然不能说很体弱,但也不算多强壮,自然不好和有混世魔王诨号的许家表少爷比。
大太太正要差人散开去寻找,就听到竹桥上传来了一连串杂乱的脚步。
她顿时放下心来,堆出了一脸笑,“凤佳走路还是那么急!”
“活像是后头有狗追着咬他。”许夫人也露出了笑意,冲竹桥上踏着暮色而来的两个男孩招了招手,“就等你们了。”
九哥和许家表少爷进了解语亭,九哥气喘吁吁地给许夫人行礼,“三姨!”语气甜甜的。
许夫人就冲着余下那个穿着暗褐色直缀的男孩招了招手,“凤佳,和姐妹们见礼。”
许家表少爷应了一声,却是先冲大太太行礼,“见过四姨。”气息停匀,丝毫不带喘息。
他的声音很低沉,有少年特有的沙哑。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许家表少爷这才转过身来。
他头顶正好有一盏灯。
明亮的烛光透过玻璃宫灯均匀地洒在他脸上。
众人登时眼前一亮。
许家表少爷肤色黝黑,但看得出,五官和许夫人很是相似,眉峰上挑,丹凤眼里,透出了一股清冷的神韵。
生得很俊秀!
尽管他唇角噙着笑花,但给人的感觉却很高傲,似乎眼角眉梢里,都带了一丝讥诮。
“二表姐。”他不疾不徐地招呼。
二娘子起身和他对行了礼。
“三表姐。”
三娘子脸上带了一丝晕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身受了许凤佳的半礼,又还了礼给他。
许凤佳站着受了,并没有侧身。
按年纪算,三娘子要比许凤佳大两三岁,是他的姐姐,三娘子的全礼,许凤佳受不得,但三娘子却受得许凤佳的全礼。
先前和二娘子厮见的时候,两边都是受的全礼,也说不上什么不妥。
怎么到了三娘子身上就反过来了。
许夫人和大太太脸色如常,并未出声。
三娘子脸上闪过了恼意。
四娘子就和许凤佳对行了全礼。
“表哥。”五娘子咯咯笑着,也对许凤佳福了一福,许凤佳却没有动。“你也要还礼呀!”
“早前在京城厮见过了,这一礼是我赚的。”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带了些笑意。
平辈之间,平时见面只要对着点点头略微福身,就算是行过礼了,不是第一次见面,的确不用这样互相福身、作揖。所以许凤佳说,这一礼是他赚五娘子的便宜。
看得出,他和五娘子很熟悉,也很投缘。
许夫人不由笑出了声,“凤佳不要顽皮。”
五娘子笑着白了许凤佳一眼,也坐了下来。
六娘子有些紧张,磕磕碰碰地福了身,“见过表哥。”
许凤佳抬眼看她,眼里就闪过了一丝惊艳。
杨家的几个女儿生的都不错,但称得上绝色的,只有六娘子。虽然年纪还小,但已是眉目如画,玉人一般。
“六表妹。”他深深看了六娘子一眼,慢吞吞地作了一个浅浅的揖。
这才走到七娘子身前。
七娘子规规矩矩地福身下拜,“见过表哥。”
起身一抬眼,就撞进了许凤佳的眼神里。
有的人虽然生得很好,但眼神却死死板板,一点都不活泛,活像两个假的眼珠子。
许凤佳的眼,又太活泛了些。
就好像两丛野火,勃勃跳跃,蔓延,直欲撞进别人心底。
这是一双充满了侵略欲的眼。
七娘子没有深究,她挪开眼神,规规矩矩地侧了半身,等着许凤佳还礼。
“七表妹。”许凤佳也回了浅浅的揖给她。
他的声调缓慢,低沉。
35顽劣
晚饭吃得波澜不兴。
虽然许凤佳有混世魔王的外号,但他却十分规矩,和九哥对坐饮食,眼尾都没有撇向表妹们这边。
许夫人和大太太虽然有很多话说,但大部分也都不适合被女儿们听到。
这一餐洗尘家宴就有点没滋没味的,因为许夫人显得有些困倦,吃过饭,也没有多余的娱乐,大家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起来,众位儿女、姨娘,再次齐聚到了正屋给大太太请安,连大老爷都破天荒从外院进来,与大太太共进早饭。
众人正在围着大太太说笑,外间就进来了两个婆子,都是二太太身边的近人。
“听说许夫人到了,二太太派我们来给三表姐请安。”两个婆子脸上都堆满了笑,手上还端了两个盘子,里头放了四色表礼与金银镙子,“并送表少爷见面礼。”
怎么有三表姐到江南来了,还不上门请安的?况且,这还是住在自己的嫡亲大嫂家里。
只打发了两个婆子来……就算是要饭的上门,都没有这么简薄的道理。
大老爷咳嗽了一声,起身慢吞吞地道,“衙门里还有事,我就先出去了。”便避出了主屋。
七娘子不由得看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眉眼盈盈,在大太太身后与七姨娘说话,看不出一丝不对。
大太太神色阴沉了下来。
那两个婆子也就解释,“实在是二太太犯了老病,身上不好,起不来床,不然,是一定要亲自来拜会许夫人的。”
到底是来给许夫人请安的,大太太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让她们去余容苑说话。
过了一会儿,两个婆子过来辞行。
面上都有些尴尬。
身后还跟了许夫人带来的老妈妈。
“我们家夫人惦念表妹,派我去看望杨家二太太。”老妈妈笑眉笑眼地对大太太行了礼。
老妈妈是许夫人的陪嫁,就姓老,当年许夫人待字闺中时,就是她房里的大丫环,也是见过二太太的。
大太太的眉头一下就舒展了开来。
“王妈妈也跟着去看望一番吧!这么不巧,三姐一来,她就病了,实在是叫人悬心。”她笑着吩咐王妈妈。
几个女儿都互相使眼色,大姨娘和五姨娘脸上已露出了嘲讽的笑。
两个婆子的脸就更挂不住了。
二太太的手段也实在是太拙劣了点。
不过是仗着自己不要脸,硬挺着不来拜见许夫人罢了。
也不想想,许夫人就是为了杀一杀她的威风才来的,又岂是她装个病就能躲过去?
“我们家夫人还说了,御医弟子,有名的小神医权少爷人恰好也到了苏州,知道她来了苏州,今早才送了帖子来。若是二太太久病难愈,就请权少爷来诊治一下,这个面子她还是有的。”老妈妈又当着众人的面,笑吟吟地对两个婆子说。
权家也是大秦的名门世家。
论身份,要比许家更高贵得多,世代都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又时常尚了驸马,小神医权仲白的外婆就是上代最受宠的义宁大长公主,许夫人能请动他为二太太治病,那是天大的脸面。
不过,万一他诊出二太太是在装病,那对二太太来说,就是天大的没脸了。
两个婆子的笑脸,都像是在哭。
七娘子心底暗自服气:许夫人的手腕,要比大太太强得多了。
大太太打发走了这几个妈妈,心情看起来也不错。
“都各自回房吧!”她打发几个姨娘,“最近家里有贵客,要谨言慎行,别出了岔子,丢了杨家的脸。别说是我,老爷也不依的。”
若有若无的,她就盯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行若无事,笑着和众姨娘一起行了礼,退了下去。
七娘子却捕捉到了她眼底云雾散开的那瞬间,闪过的一缕忧虑。
宅门里,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越不要脸就越能占到上风。
大太太就是太看重脸面,所以才一直被动挨打。
但是许夫人却不一样,你不要脸,她就能让你彻底没脸。
这样的高手出阵,二太太被斩于马下,只是时间问题。
二太太会不会牵连上四姨娘呢……
七娘子心中就有了好奇。
天气热了,几个女儿都是吃过早饭,才来给大太太请安,之后就不再回房,而是直接去家学上课。
五娘子也穿了一身新衣服出来和姐妹们相见。
“带回来的东西太多,还没理好,上午应该就能把给姐妹们带的东西理出来了。”她笑盈盈地对六娘子说,眼尾都不瞥三娘子、四娘子。
三娘子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七娘子看了二娘子一眼,连忙笑着开口,“快到上学的时点了,五姐要和我们一道去,还是再休息一天?”
五娘子就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沉吟片刻,“还是去吧,都耽搁了小半年的功课。”
于是众人便一道进了夹巷,五娘子拉着六娘子说在京城的见闻,无非是到了哪户人家,见了什么官太太,六娘子听得呵欠连天,还没上课,已是一脸的困倦。
进了课堂,谷雨忙着为五娘子擦桌子摆文房四宝,五娘子又凑过来看七娘子桌上的半页纸。
“这是有卫夫人的意思了?”她问七娘子,语调中有一丝惊讶。
书法这东西,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唯有对书法有了一定的了解,才能看得出七娘子的字有卫夫人的意思,也才能品味得到字里行间的进益。
七娘子目光一闪,“嗯,先生让我临了这小半年的卫夫人,现在总算能写上几笔了。”
“写得不错!”五娘子并不吝惜夸奖。
七娘子眉眼弯了弯。
三娘子却忽然尖叫了起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
三娘子不仅叫,甚而还跳了起来,拼命地用手里的书扑打着桌面。
古代的书都是蝴蝶装,并不牢靠,已有不少纸片飞洒出来,闹得一屋子都是淡黄色的纸屑。
“出什么事了!”六娘子不知所措。
“蜘蛛!”三娘子嘶声喊,已是急出了一头的汗,满面的喜色,已不复见。“啊!它!它!它爬到我身上来了!”
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有哪一个是不怕蜘蛛的?当下都纷纷站了起来,屋里乱成一团,六娘子吓得跑到了屋子外头去,四娘子也靠到了墙边发抖。
七娘子心中一动,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眼底闪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五娘子去了京城一趟,倒是学了不少新鲜本领……
三娘子已是急得红头涨脸,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滚落了下来,一边拍打着桌面,一边又跺着脚,生怕那早就没影儿了的蜘蛛,爬到了她身上。
屋内一时乱得不可开交。
丫鬟们都已经回屋去了,再没个可以收拾局面的人……先生又马上要进屋了。
窗外忽然就冒出了一张脸。
许凤佳。
“三表姐,你看着我的蛛儿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哑,缓慢。
在阳光底下,他的肤色越发深沉,隐约还能看出头发带着卷,虽然也老老实实地束紧了,但犹有些碎发散落下来,被阳光照映得半带透明。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笑弯了腰。
“表哥,你的蛛儿怎么又跑到了三姐桌里,把她吓得不轻!”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许凤佳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他从门口绕进了屋内,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三娘子桌前。
三娘子哽咽着让开了身子。
许凤佳便把手伸进书桌,摸索了起来。
没多久,他缩回了手,手中托着一只狰狞的五彩蜘蛛。
“表弟,你——”三娘子一边抽噎,一边跺着脚。
想要说什么,却是怕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五娘子看着这样狼狈的三娘子,脸上的得意,一闪而逝。
七娘子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是混世魔王。
“三表姐不用害怕。”许凤佳依然不疾不徐,“蛛儿看着骇人,其实没有毒的。”
大蜘蛛在他手中舞动着八只长脚,好似在证明他的观点。
“快、快拿开……”三娘子怕得连脚都不会跺了。
许凤佳就回身出了屋。
经过四娘子身边,他猛地把蜘蛛往四娘子眼前一送。
四娘子顿时也大叫起来。
在屋外,又传来了六娘子害怕的叫声。
许凤佳就大笑起来。
略带沙哑的畅笑声渐渐去远了。
屋内满是纸粉,桌椅散乱,三娘子桌上的砚台摔到了地下,墨水溅得遍地都是,连三娘子身上的衣服,都斑斑点点的。
好好的一间书房,转眼间就被许凤佳闹成了这个样子。
三娘子怔了怔,忽然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你、你们仗着……”她又说不下去了,“欺负人!”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前仰后合,哈哈大笑了起来。
三娘子当然没有继续上课。
她一路哭出了家学。
五娘子回来了,散学路就是三个小姑娘一道走。六娘子抱怨了一句,“许家表哥也太顽皮了!”
七娘子就轻轻瞪了她一眼。
许凤佳初来乍到,连人头都不熟,就把蜘蛛放到了三娘子的抽屉里。
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再说,他又是怎么知道三娘子和五娘子不睦?
自然是五娘子告诉他的了。
以许凤佳的身份,不过是顽皮了一点,许夫人说他几句,不痛不痒,三娘子却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万一六娘子抱怨的话被许凤佳听去了,哪天上学的时候也从抽屉里摸出个蜘蛛,那岂不是无妄之灾?
五娘子看在眼里,就得意地笑了起来。
“三姐姐……”
七娘子也瞪了她一眼。
六娘子虽然可爱,但到底不是正院的人。
就算五娘子和许凤佳是同谋,也不该说出来。不然到了四姨娘嘴里,这话就变味了,好像是五娘子撺掇表哥来闹姐姐一样。
五娘子也就住了嘴。
到了正院,三个人就在堂屋前分手:六娘子进百芳园去,七娘子和五娘子分头回了东西偏院。
立夏正和白露议论三娘子被吓的事,“好可怜的三娘子!一路哭进了百芳园……头发上都滴着墨!偏偏又撞见了给许夫人请安的李家人,大太太好生气呢。”
三娘子失礼人前,不管有什么理由,总归影响到了她的形象。
想来大太太虽然生气,但更气的,恐怕是四姨娘和三娘子吧。
李家老爷可是她的大媒……
七娘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们要谨言慎行,不要在人前议论许家的事。”她告诫两个丫鬟,“许家表兄性子顽劣,无事尚且要生出事来,若是我们口舌上有什么不注意的地方,得罪了他,难免也要惹来些麻烦的。”
白露和立夏都起身肃容答应。
吃过午饭,谷雨送了两个大盒子进来。“这是五娘子带来的玩意儿。”
七娘子揭开看时,两个大盒子里,一个装了一匹名贵的布料,一个满满当当,放的也是泥人。
不过从做工上看,却又比不上九哥和二娘子得的那样精致。虽然人物活泼,但细节处,却有些露了呆板。
七娘子一笑了之。
“放到西里间去吧,拿一些出来装饰。”
总要让五娘子知道,自己把她的礼物当成了一回事。
大家都在正院过活,关系不好闹得太僵。
一时大太太又差立春送了银子过来,“这几个月太太不在家,九哥住在西偏院,七娘子用钱的地方不少。”
也是一色一样的五十两。
算上王妈妈送的五十两,二娘子给的四十两,七娘子的钱匣子一下壮观了起来。
带着霜的银锭子码满了小小的樟木盒。
“母亲怎么忽然想起给我送银子?”她送立春出门时,悄悄问。
立春就轻声在她耳边说,“二娘子上午来找太太,两人说了一个来时辰的话。”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下午三娘子也没有去朱赢台上课。
到了晚上,谁都知道三娘子的事了。
“听说表哥把蜘蛛放到了三姐抽屉里。”九哥和五娘子、七娘子咬耳朵,“三姐吓病了,在溪客坊躺着呢。”
吓着和吓病,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七娘子有些吃惊。
以许家的身份,以许夫人的来意,都不是四姨娘能冒犯得起的。怎么四姨娘还想和许家打对台?
大太太显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听说三姐病了!”晚饭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威严地问四姨娘。“可还要紧?若不成,请大夫来开两贴药。难得权少爷在苏州,不用耽搁了病情。”
里头的锋利,连五娘子都听出来了。
四姨娘一脸自然的笑意。
“只是昨晚受了风寒,没有什么大事。”她的眼神,还是那样云山雾罩,叫人看不出端倪。“叫太太费心了。”
大太太点了点头,“那就好好休息几天,不要出来走动了。”
大太太是又不想认许凤佳吓人的事,又要刻薄三娘子失礼人前。
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吧。
四姨娘垂下头,恭谨地应了是。
七娘子就觉得屋里有一股淡淡的寒气。
五娘子却得意地冲二娘子使了个眼色。
二娘子叹了口气。
大太太又打发王妈妈,“明早你去看望二太太,问问她病得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三姐来了,她不露个面怎么行?”
36发威
许夫人也打发老妈妈和王妈妈一起,一天三遍去探二太太。
还送了补药过去,“嫡亲的表姐妹,表姐来了,病得连床都不能起,实在可怜。”
二太太没有办法,拖了两天,到底打发人来,要设宴在二老爷府里,给许夫人洗尘。
现在轮到许夫人拿乔了。
“我就呆在余容苑,哪儿也不去了!”她和大太太议论,“表姐下了江南,她不上门来请安,还要我过去做客,这是什么道理。”
像许夫人这样的身份,二太太一个翰林家的太太,是该上门请安见过,再邀请表姐到二老爷府做客,才符合礼节。
她的话当然传出来,嚷得连南偏院的婆子都知道了。
两房本来就是亲戚,虽然算是半分了家,但家人互相联络有亲的很多,不到半天,二老爷府里也都把这话给传遍了。
偏偏许夫人说的,句句都是正理。
二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忍耻上门来给许夫人请安。
正巧又是中秋节前一天,家学没有上课,众人都来给大太太请安,因为天热,也都是吃过早饭来的,所以就都坐得迟了点。
其实也就是想看二太太的笑话罢了。
二太太是被王妈妈、梁妈妈接进院子里的,她穿得很朴素,一点都不像是见客的样子,暗褐宝相花对襟长衫、深蓝杭罗裙,衬着二太太苍白的脸色,倒真有几分大病初愈的样子。
“见过表姐。”见到许夫人,她就露出了一抹笑,又扯了扯身边的八娘子,“叫人。”
“三表姨。”八娘子怯怯地行了礼,又给许凤佳行礼,“见过表哥。”
于是二太太也坐下和许夫人、大太太说话。
许凤佳站在二太太身边,半眯着眼,无聊地在屋内巡睃。
众位女儿就绷紧了脊背,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几天下来,这个表少爷的淘气,也已经为杨府众人所熟知。
往三娘子抽屉里放蜘蛛,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事了。
六娘子在小香雪外荡秋千,被他看着了,上前狠狠的一推,六娘子差点荡到了墙外头去,怕得当场就啼哭起来。
四娘子带着丫鬟走在百芳园里,又被他带着恶狗堵住了去路,怕得动也动不了,也是当时就哭起来,许凤佳觉得没趣,才拉走了那头獒犬。
许夫人知道了,也只是责备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还是默许他在百芳园里出入。
现在就只有五娘子、七娘子和九哥没有尝过他的厉害。
许凤佳望来望去,眼神就在七娘子身上定住了。
以七娘子的敏锐,又怎么感觉不到许凤佳的目光?
她力持镇定。
说实话,这些吓小女孩的伎俩,还不至于能怕倒七娘子。
只是许凤佳这个人让她觉得很不安。
在他的神态里,七娘子没有看到过善意。
如果在现代,恐怕许凤佳就是那种校园小霸王型的人物吧!
“二娘子把弟弟妹妹们带出去玩耍吧!”大太太开口了,“难得二太太过来,今天就都别去上学了。”
许夫人就笑着对大太太说,“早听说家学里坐馆的是张唯亭的族侄,张家书香世代,想来这位族侄也是个有学问的吧?”
据说张唯亭就是《金玉儿女传》的作者。
《金玉儿女传》风靡大秦,连宫中人都争相阅看,连皇上都拍案叫好,读得废寝忘食,并因此以才名征召张唯亭入朝。
这当然只是据说,不过,张唯亭的确是江南大儒,皇上也的确征召他入朝为官,而张唯亭都没有奉召,宁愿在江南诗酒终老,隐隐有江南文人标竿的意思。
张家也是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家。
“老爷亲自考校过,说是学问还好,只可惜无意于仕途。”大太太像是早料到了许夫人的意思。
“那就让凤佳也在家学里混混日子吧。”许夫人看了看许凤佳。“免得成天偷鸡摸狗,上房揭瓦,给四妹添麻烦。”
许凤佳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被许夫人说来,都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添麻烦。
“谈不上添麻烦!”大太太慈爱地看了许凤佳一眼,“都是自家子弟,不过,凤佳要在江南住上一段日子,学业也的确不好放下,我让老爷和张先生说一声,明日起也和九哥一起去上学吧!”
二娘子就牵着八娘子的手,带着一群女儿出了主屋。
“天气热得很!”三娘子先开了口,圆圆的脸上,笑意绷得紧紧得,好似马上就要断,“我和四娘子就先回去休息。”说着,拉了拉四娘子,两个人仓皇地离开了人群。
六娘子看了许凤佳一眼,扯了扯七娘子。
“到小香雪玩呀?”她怯生生地,把自己的身子藏到了七娘子身后。
七娘子就收到了许凤佳若有若无的眼神。
看来是要轮到她了?
“你带八娘子去小香雪荡秋千吧。”她没有和六娘子进百芳园的意思。
六娘子本来就怕许凤佳。
万一被表少爷跟在身后,又闹出什么事来,吓着她就不好了。
六娘子就真的冲八娘子招了招手,“跟六姐到小香雪吃梅子。”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被丫鬟牵到了六娘子身边。
五娘子拉着二娘子和九哥到东偏院玩耍。
“七妹也来!”二娘子冲七娘子招手。
七娘子只好对五娘子抱歉地笑着,站到了二娘子身边。
五娘子也没有表露出明显的不高兴。
要讨厌七娘子这样的人,并不容易。
“表哥也来吧!”她拉了拉许凤佳的袖子。
许凤佳本来已经转身走开,此时只好一脸无奈地转过身,跟在了众人身后。
东偏院里有很多小玩意儿,五娘子拉着九哥搭积木,又问许凤佳,“表哥也来玩?”
许凤佳居然也真的就拿起了积木摆弄,虽然一举一动,都透着无聊。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纳罕起来。
许凤佳对五娘子真不错。
#
儿女们都散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大太太姐妹三人。
许夫人脸上的笑慢慢地淡了下来。
老妈妈和王妈妈互相使了几个眼色,两人就上前关上了主屋的门。
屋里一下暗了下来。
许夫人站起身,反手一掌,就抽到了二太太脸上。
二太太被抽得转过了半边身子,伏在椅背上,一时都做不了声。
她脸上立刻就浮起了清晰的指印。
大太太眼中流泻出了一丝丝分明的喜悦与快意,低头喝了口茶,二太太才回过神来,抚着脸没有做声。
“想到你在江南这几年,做了多少丢人败兴、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我就睡不着觉!”许夫人冷着脸,语气像冰。
王妈妈和梁妈妈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自己心中的惧意。
老妈妈却还是一脸的肃穆,站到许夫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当起了门神。
王妈妈和梁妈妈也赶快如法炮制。
“三表姐……”二太太才开口,脸上就又着了许夫人一掌。
火辣辣的疼痛和着羞辱,化成了她眼中的泪水。
“你还懂得我是你的表姐?”许夫人喝道,“跪下!”
大太太都不由得要吓了一跳。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她就要开口缓颊。
“三姐……”
许夫人横了一眼过来。
眼神比冰更冷。
大太太就把要说的话吞到了肚子里……
“你现在不跪,是要等我禀了族长,开了宗祠,把你从族谱里除名的时候再跪?”许夫人怒极反笑。“好,好,王星爱,你胆量一向不小,当着我的面,你还敢弄虚作假,卖弄你的厚颜无耻,我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做痛!”
如果事情闹到禀了族长,开了宗祠,把二太太从族谱里除名的地步,杨家固然没有多少体面,但二太太同她的子女,以后在杨家也就没有立足地了。
二太太泪流满面,慢慢地跪了下来。
青砖地很硬,也很凉。
“从小到大,把你当亲生妹妹,看你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又和继母不贴心。从来四妹有的,不会少你一份。”许夫人越说越气,“十九岁还没说上亲事,我老了脸给四妹写信,让她出面保媒,把你嫁到杨家。亲嫂子做大媒,就算没有娘家撑腰,你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难过……我的这一片苦心,就是用在狗身上,那狗都晓得向我摇头摆尾,献上一番媚!”
“三表姐!”二太太哽咽着唤了一声。
“早先几年,我还和你四表姐说,幸好把你嫁到了杨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叔,亲亲的表妹,两家人必定能齐心协力……你看看现在出的这都叫什么事儿?王星爱,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算不算个人?”许夫人抓起茶碗,就摔向了二太太,众人惊呼声中,茶碗却是擦着二太太的头发尖儿落了地,只是茶水洒了二太太一脸罢了。
大太太也有些坐不住了。
“三姐……”
许夫人一声冷哼,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你四表姐是个好心人。”她吹了吹细致的玉手,语气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摊上了白眼狼小叔,又有你这么个缺心眼的妯娌,多年来,也没有生出什么怨恨……偏你竟傻到了这个地步!妄为他人做了嫁衣!”
二太太就现出了几许迷茫。
从方才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话。
就是不想应下谋害亲侄的罪名。
这一认下来,一辈子都要受大太太的辖制。
许夫人发火,她受得住,反正,她迟早是要回京的。受辱,不算什么。
但这句话,却让二太太从心底慌了起来。
“三表姐,你这话……”
大太太微微一笑,轻声道,“弟妹不晓得,小叔身边的香姨娘,这几年来很是受宠么?十娘子来见我的时候,身边足足围绕了十多个丫鬟婆子,三个侄子,倒是没有这样的排场。”
二太太一下就失去了冷静。
“杨海西他敢!”她半抬起了身子,就要怒吼起来。
许夫人和大太太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许夫人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二太太的冷汗涔涔而落。
是她钻了牛角尖。
只晓得二老爷也看着大房的那份家私,却没想到,香姨娘那个贱人!
这还是她没有儿子。
万一有了庶子……
“万一香姨娘有了庶子,你岂不是就要像四妹防你一样,防着香姨娘?”许夫人的声音里,带了些嘲笑。
还是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二太太忽然就觉得自己跪得值得!
“大嫂,是我鬼迷心窍!”她一下就膝行到了大太太身边,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是我鬼迷心窍!大嫂你不要和我计较!”
王妈妈和梁妈妈心底都有了一丝诧异。
二太太的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
大太太心底雪亮。
二房的香姨娘一向很得宠,二老爷上京做官,却把二太太留在苏州,一方面,是打九哥的主意,一方面,也是不想让二太太在身边碍眼。
香姨娘是肚皮不争气,还没有儿子。
不然,二房哪还有二太太的容身之地。
女人没有丈夫的宠爱,靠的就是娘家——二太太的娘家又和她不亲。
她本来应该上赶着巴结大太太才对。
没想到却被前几年的花团锦簇迷了眼,还打着过继的算盘,想要重演几年前大太太来讨好她的美景……
有时候就是要许夫人这样的局外人,才能打醒二太太的美梦。
二太太也算是能屈能伸,一清醒过来,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现在帮不帮她,可就看大太太高兴了。
王妈妈看着许夫人的眼神里,写满了钦服。
真正的高手,一剑就定了乾坤。
“现在才知道后悔?”许夫人又冷笑了起来。“要不是听四妹说起,我都不会信!你从小虽不说聪明伶俐,却也憨厚老实,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只会和最亲的人闹别扭,有手段,不往自己屋里的妾使,使到了大嫂头上!”
二太太惭愧地低下头,脸上写满了后悔。
许夫人就缓了语气,“秀菲,你看着办吧。”
秀菲是大太太的闺名。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简直要从心底笑出来。
三姐不愧是三姐,一出手,就把这死结解了开来。
“都是自家姐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她和颜悦色地说,“弟妹快起来吧。”
二太太擦着眼泪,没有起身,“我没脸和大嫂平起平坐。”
也亏得她能放得□段。
大太太又笑,“起来吧。”
许夫人看在眼里,摇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秀菲从小娇生惯养,没有经历过风雨,就很放不下架子,放不下脸面。
这点上,她比不上二太太。
居家过日子,有时候就不能要脸!
要脸面,就得打肿了脸充胖子,把苦往心里咽!
想到大太太这些年来,和秦家走得也是不远不近的,她的目光就更迷蒙了些。
还在和秦帝师置气,怨着他把自己嫁到了杨家吧……
唉,也难怪她心里有恨。
杨家这个样子,也实在是太糜烂了些。
面上光鲜,私底下从杨海东算起,满府里没有一个好人!
还以为送了亲表妹来做妯娌,是给她添了个助力,没想到,反而就是这个亲表妹,一个劲的给她使绊子!
许夫人望着二太太的眼神就重新森冷了起来。
37、发落
“到了秋天,你和我一道去京城吧!”许夫人目光闪动,转眼间,已下了决定。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吓了一跳。
大太太是惊喜,二太太却是惊吓。
“可……”她嗫嚅着,慢慢地起身坐到了大太太下手,“老爷那里……”
“去给她把眼泪鼻涕擦一擦!”许夫人没有答话,而是一脸嫌恶地吩咐老妈妈。
梁妈妈和王妈妈就忙抢出来,把二太太搀扶起来,进了西稍间里的净房。
许夫人和大太太一时都没有说话。
“让她到京城去,和香姨娘斗一斗也好!”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语。
许夫人在心底又叹了一口气。
“叫她去京城,不是为了给她找麻烦……不管她怎么对你,你都要记住,二太太是你的嫡亲表妹,在杨家,你不能给她没脸。”
大太太就流露出了迷茫。
二太太很快就重新进了堂屋。
她的脚步有些趔趄,但神态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让二太太去净房收拾,是让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
“叫你去京城,是让你传话去的。”许夫人把茶碗端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摸索着沁凉的青花云纹。“你家老爷这几年来,行事有些不像了。”
大太太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从那么小小的少年,养到了如今的翰林。
要说没有几分真情,那是假的。
谁知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做上官,就开始图谋哥哥的家业。叫她怎能不伤心?
二太太脸色一白。
杨家和秦家、许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杨二老爷在京城的翰林能当得逍遥,还不是靠许家时时提拔,大房年年接济?
听许夫人的意思,是要杀一杀杨二老爷的威风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二老爷要是丢了官,二房可就全完了。
大太太也有些踌躇。
牵扯到官场上的事,不问过大老爷,她也不好表态。
二老爷虽然有诸多不是之处,但这些年来和大老爷却也是配合无间,没有他,大老爷就不知道京城官场上的事,也少了在朝中的喉舌。
少了大老爷,二老爷也没有优裕的生活可过。
两兄弟之间倒不是谁附庸谁,有一些互利互惠的意思。
许夫人似是自言自语,“二老爷这些年来和皇长子走得近,现在,杨家又要把三娘子嫁到王家……”
王家可是才给了太子长史一个好大的没脸。
大太太刷的一下,白了脸。
她虽然在妻妾争斗上,没有多少心得,但自幼在秦帝师身边服侍,哪里不知道这些政治争斗,最是险恶,上位者覆手之间,是顷刻天堂地狱的事!
虽然杨家根基深厚,大老爷又是封疆大吏,但在储位之争上,依然不能走错一步!
许家姑奶奶是太子的半个养母,许家在这场争斗中站在哪边,是不问可知的事情。
现在杨家大有向皇长子靠拢的态势,许家又怎么可能放任下去?
把二老爷放在京城,不过是想在京城安置一个自己人。大老爷真正的朝中靠山,还是许家与秦家。
“二弟真是太妄为了!”她蹙紧了眉头。“他身后,可是整个杨家!”
如果二老爷这么不懂事的话……宁可放个外任,也比留在京城好!
许夫人叹了口气,对二太太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
“按理,疏不间亲,我是没法说你家那位杨二老爷什么不是的。”
“三表姐!千万不要这样说!”二太太有些发急,眼泪又楚楚地流了下来。“你看老爷把我留在苏州,几年都没音没信的……我和他哪里还算是亲!”
许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二太太和二老爷不亲,那就只有靠向娘家人了。
比起谋算九哥,恐怕她现在想的,更多的还是对付香姨娘吧。
“这么大的人了,连个成算都没有!”大太太就数落起了二老爷,“家里寄去的银子,寄来多少花多少,香姨娘戴的一副头面,光是做工就用了几百两。”
“对三个小少爷,教育得又那么不经心。”许夫人在一边帮腔,“多大的人了,也不就个名馆,找了个落魄秀才来当塾师。”
二太太就是一阵发急。
“孩子外公看不过眼,说了几句,反而又和王家闹起了生分。”大太太眉头紧锁,“我到京师去见表舅,老人家握着我的手,抱怨女婿,倒是抱怨了几个时辰。”
二太太娘家姓王。
“这个死没良心的!”二太太不由得咬牙,“这可也是他的骨血!”
戏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做足七分了。
许夫人叹了口气,“星爱,不是我说你什么,你也狠得下心!孩子没有母亲在身边,谁是知冷知热的?”
“身边的几个养娘,也都是妥当人……”二太太嗫嚅。
“香姨娘就差没把你们二房的屋顶揭了!”许夫人一脸的忧急。“想要带你去京师,也是叫你去看看儿子的,你要不愿意,那这事就算我没提。”
“三表姐。”二太太一脸的祈求,“我以前糊涂,是我以前糊涂……您可要拉我一把,就带我去京师找二老爷算账吧!”
许夫人肯做她的后盾,二太太就有了威势,有了底气。
许夫人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弟妹不要着急。”大太太和颜悦色,“你是我嫡亲表妹,名门世家出身,那香姨娘又是什么东西?俗话说的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等你到了京城,不消几日也就没有声音了。”
二太太感激得又是哽咽起来。
“我真是没脸受大嫂的好意……”她掏出帕子捂住了脸,肩头一抽一抽的。
气氛至此,一片和睦。
#
二太太留下来吃了中饭。
大太太就特地在西里间开了一桌,上桌的都是自家人。
正院的几个儿女并八娘子、许凤佳就围坐在长辈下首。
“凤佳年纪还小,我也不放心他在外帏胡闹。”许夫人解释,“还是带在身边放心!”
许夫人也就是这一个嫡子,看得和眼珠子一样,也很正常。
大太太笑了笑,“自然,连九哥现在都是睡在东次间,和我隔了碧纱橱而已。”
二太太不由得面上一红。
七娘子看在眼里,眉头略皱。
从几个长辈的神色来看,二太太肯定是服软了。大家也重新有了和气。
不然大太太又何必特地留饭,还把气氛弄得这样亲切。
正是示恩的时候,又何必提起九哥,触了二太太的心病?
许夫人就笑着说,“你也太小心了点,男孩子还是要粗养。在家的时候,凤佳成天带了人出去东奔西跑,我也懒得管。”
在亲戚家就是这样了,在京城许凤佳得有多闹腾?
七娘子不禁有些吃惊。
她细细地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郎窑鸡血红小碗。
许凤佳一直在看她。
虽然七娘子很沉得住气,也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被整,她倒是不怕。
怕的是明知道他将要整你,你却还不得不装着没事。
几个女儿也都留意到了许凤佳的眼神。
大家都知道许凤佳的性子有多顽劣。
六娘子很是同情地看向了七娘子。
五娘子神态莫测。
九哥却有些懵懂,他学业繁忙,不晓得许凤佳最近是连着犯了好多事。
“怎么表哥一直在留意你?”他和七娘子咬耳朵。
七娘子叹了口气,“吃你的饭吧。”
可不能把九哥扯进这种事里。
许凤佳是许家未来的继承人,九哥和他的关系总归是越亲密越好的。
九哥只好低下头吃饭。
吃过饭,二太太就带了八娘子告辞回去。
大家把她送到门口,大太太又拉许夫人到屋里说话。
许夫人虽然有午睡的习惯,但也只好强打精神应酬大太太去了。
九哥就只好去五娘子屋里午睡。
七娘子回了西偏院。
许凤佳的眼神好像还跟在她身后,让她脖子一阵刺痒。
#
“二弟怎么那么糊涂!”
大太太却是有些迫不及待。
才一进屋,连茶都没上,就抱怨起了杨海西。
天气才到八月十五,苏州还很闷热。
东稍间却是一片清凉,墙角的大磁盘里放了冰山,立春在屋角站着,徐徐的冲冰山扇着风。
见到大太太和许夫人进屋,她就施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大太太略微皱眉,也没有多说什么。
王妈妈立刻就站到了冰山后头,拿着团扇,缓缓地扇起风来。
许夫人就在窗边坐了,沉吟起来,过了一时,才慢慢地说。
“杨二老爷心思很深,平国公和他吃过几次酒,也都没有看透这个人。”
“这可不是他一家的事!”大太太很着急,“本家且不说了,光是他大哥都没有站队的意思,他就开始闹腾了?”
“皇长子现在在京城风头很劲!”许夫人眉头一舒。“颇有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意思,皇上迟迟不封爵……恐怕二老爷是想豪赌一把。”
怕的就是杨家大房不声不响地就靠到了另一边去……这样的封疆大吏,通大秦也没有几个,就算不是太子身边的人,也不能看着歪到皇长子那里去。
如今看来,倒还只是二房的意思。
许夫人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他要豪赌,我们大房也不会跟着胡来的!”大太太眉头紧锁。“三姐,你就放心吧,晚上我就和老爷摊开来说清楚。这可不是他杨海西自己的事儿。”
许夫人唇边带上了笑,“不过是和妹夫打声招呼罢了。”她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桌上散放着的小青铜编钟,悦耳的声响,就自许夫人手底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平国公早就有心压一压他的傲气,不过又怕妹夫多心。”
平国公都要出手了,二老爷在京城到底是多嚣张?
“要不,还是撤回来放个外任?”大太太这一问就有些探询的意思。
许夫人含笑摇了摇头,“才华是有的,也很得宠!就是为人还有些不够老道。都是一家亲戚,与其让别人出手给他使绊子,倒不如由平国公管教一番。”
如果是别人出手,二老爷的跟头栽得就狠了。
“姐夫考虑得周到。”大太太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看就算是星爱上京,都很难管住他。”
二太太手腕拙劣,又很轻信,能被二老爷哄来对九哥不利,也不会忽然就变成一个厉害角色。
许夫人眉间隐现煞气,“王家这些年的确是不大得意,但星爱也是王家嫡女,有秦家在,能让她吃多少亏?”
说到秦家和王家,大太太就不好开口了。——王家固然是秦家的亲戚,但秦老夫人去世三十多年了,王家现在又不得意,全靠着和秦家的一点情分立足……除非是大太太支持,否则二太太在二老爷面前的底气,恐怕不会很足。
“也是她自己立不起来!”许夫人也有三分的恨铁不成钢,“虽说命苦了些,早早没了娘,继母又是个不贤惠的……但有秦家在,什么时候让她受过委屈?一过门又连生三个嫡子,但凡是自己有些脑筋,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地步。这次到京城,要是你们大房不撑她的腰,恐怕连个香姨娘都斗不过!”
大太太只是笑,却没有应和。
许夫人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姐妹就算在家的时候亲密,出嫁多年后,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大太太看来是不想出手给二太太撑腰了。
也是,二太太到底过分了点。
许夫人就起身告辞,“回去睡一觉,明天中秋节,咱们姐妹好好乐一乐。”
“多少年没和娘家人一道过节了——只是出门在外,到底委屈了三姐,底下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要客气。”大太太送客送到了门外,直看着小丫鬟撑起伞,老妈妈扶着许夫人进了去往余容苑的夹道。才回过身,就听到夹道里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惊叫。
这大中午的,谁在夹道里走动。
大太太微微皱眉。
又听到了许夫人说话的声音。
“去看看怎么回事。”她随口吩咐立春,“别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冲撞了姨夫人。”
“哎。”立春轻快地应了一声,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台阶,拐进了夹道。
才进夹道,就看到许家表少爷站在许夫人身边,手里捧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
立春也不由轻轻地叫了起来。
许夫人就笑着对立春说,“没事,没事,这没毒的。”就吩咐许凤佳,“把蛛儿收起来。”
许凤佳只好拿出一个玻璃瓶,把蜘蛛放到了瓶子里。
为许夫人撑伞的小丫鬟吓得腿都软了,眼泪扑朔而落,许夫人和老妈妈却都是一脸的淡然。
好像许凤佳身边带着这些可怕的东西,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一样。
许凤佳眼珠一转,把玻璃瓶递给了立春。
“等到七表妹午睡起身的时候,你把这瓶子送给她。”他弯了弯唇。
立春呆呆地看着许凤佳,没有伸手去接。
许凤佳神色一冷。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和蔼亲切的人。
一板起脸,更有一股无形的威风。
立春迷迷糊糊地,只好接过了玻璃瓶,大蜘蛛焦躁地抓挠着瓶壁,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立春怕得手都抖了。
“这孩子。”许夫人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回去睡午觉吧!”
一点管束许凤佳的意思都没有……立春不禁忘记了害怕,轻声劝告,“表少爷,七娘子年纪小,禁不起吓……”
“吓?”许凤佳又笑了起来。
这男孩子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带了很强烈的侵略性,就连笑,都笑得很紧。“七表妹上午还和蛛儿玩了一会,她不怕蜘蛛。”
立春就呆呆地看着许夫人和许凤佳一同走入了夹巷。
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了她一头一脸。
38、中秋
立春把瓶子随手放在了回廊底下,到了半下午,蜘蛛已经热得蔫了半边。
到底还是怕表少爷追究下来,自己又惹上了麻烦。
立春就抱着瓶子去了西偏院。
中秋是大节,前后三天少爷小姐都不上课,九哥睡过午觉起来,就在东次间读书,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倒是讨了大太太的好。
西偏院也是安安静静,比不得东偏院里,时而有欢笑声传出。
七娘子在搬了把椅子,在西里间的玻璃窗下做着针线。
明亮的阳光洒在她脸上,隔着玻璃,都看得出她脸上的专注。
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两姐弟都这样讨人喜欢。
七娘子一抬头就看到了立春。
她冲立春微微一笑,转头吩咐了几句什么,白露立刻就迎了出来。
“立春姐屋里坐。”很热情。
七娘子笑起来要比九哥多了份俏皮,半眯着的杏眼里透出一点点狡狯,很可爱。
立春把怀里的玻璃瓶给白露看。
隔了厚厚的玻璃,都能听到蜘蛛抓挠瓶壁的声音。
白露吓了一大跳。
“表少爷让我把蛛儿送给七娘子。”立春难掩无奈与好奇,“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一出。”
白露也要顺口埋怨表少爷几句,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话,一时有些犹豫。
不过,立春和西偏院的关系还是挺好的。
“表少爷也够……”她摇了摇头,把立春让进了西里间。
立春顿时周身沁凉。
进了正院的小姐,过得的确要比偏房庶女舒服,
这夏天每日的份例,虽然明面上各小姐都是一样的,一日一座小冰山,一个西瓜,各房要用的时候,就派人去官库取。
但是小库房的药妈妈隔三差五就往正院送东西,不是送冰山,就是送瓜果,这都是份例外,从小库房里出的。
西里间就并排放了两座小小的冰山,褐黄色楚窑裂釉盘里荡漾着微微带了泥色的清水。
杨家的冰都是冬日里从北边运来的,在冰窖窖藏半年以上,到了夏季再拿出来使用。
小小一块冰,都凝聚了天大的富贵。
“立春姐。”七娘子把针线搁到了绣架上,起身问了好。
书案上也摊着一卷竹纸,上头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立春瞥了一眼,是《声律启蒙》。墨池里还有未干涸的松烟墨。
七娘子真是勤奋。
“表少爷今儿中午在夹巷……”立春详详细细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将玻璃瓶放到了书案上,“说是您上午还和它玩了一会。”
说着,就细细地观察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不由得露出了少许无奈。
今天上午,许凤佳、九哥、五娘子和她在东偏院消磨了一两个时辰。
也不过是玩些泥人、解了解连环,又画几笔画,再下几个棋。
许凤佳一直若有所思地注意着七娘子,到了后来,连五娘子都发觉了。
他要做什么,谁都能猜得到。
五娘子翘了翘嘴角,倒是没有掺和,不过,也没有为七娘子说话的意思。
屋里的气氛渐渐就转为了紧张,到了快吃中饭的时候,七娘子都要透不过气来了。
九哥也若有若无地注意着许凤佳。
终于,乘九哥去净房的当口,许凤佳从怀里掏出了蛛儿,一把就扔到了她身上。
接着就炯炯地望着七娘子,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他的神态很微妙,一点也不像是一般的孩子,恶作剧之后总是得意又慌张。
许凤佳相当的沉着……好像这只大蜘蛛,只是探一探七娘子的底而已。
七娘子望着身上张牙舞爪的蜘蛛,一下就呆住了。
她当然也并不喜欢这东西,不过以七娘子的阅历,也不会因为这小小的蜘蛛就大哭大闹起来。
在西北杨家村的时候,她不知道见识了多少虫子……老鼠在炕头跑的日子都过来了,还会怕这小小的东西?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许凤佳的脸色。
许凤佳反倒像是有些高兴,摸着下巴,眼神就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被蛛儿吓倒。
净房那头又传来了响动。
七娘子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九哥在,她倒不介意扮演一下被吓坏的小女孩。
但是姐弟连心,九哥虽然和她走得不近,看到她被欺负,也必定会不高兴的。
七娘子就只好慢慢的把蜘蛛拿了下来,放到手中。
五娘子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有些钦佩,又有些不服气地看着她。
“我不怕这个,表哥。”七娘子笑了笑,很自然地说。“不过,这看着倒是挺怕人的,五彩斑斓,像是有毒。”
她把蜘蛛递到了许凤佳眼前。
毫不退让地望着许凤佳。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波光流转,仿佛蕴藏了无数思绪。
许凤佳一扬眉,似笑非笑地接过了蛛儿。
“只是看着怕人?嗯?”他的声音里就有了浓厚的兴趣。
七娘子勉强一笑,没有答话。
九哥进了堂屋,看了看许凤佳,有一丝不解。
“表哥怎么把蛛儿拿出来了?”他凑过去摸了摸蜘蛛背,笑嘻嘻地道,“毛茸茸的!”
到底是男孩子,天生胆大。
正院来人请众人去吃饭。
大家也就鱼贯出了屋子。
九哥走在最前头,七娘子跟在他身后,许凤佳加快了脚步,和七娘子擦身而过。
“你胆子挺大的嘛。”他慢吞吞地低吟,倒有一分隐隐的亢奋。
……许凤佳算是盯上她了。
想来也是,几姐妹里,也就是她一直没有被许凤佳给整过。
以许凤佳的性子,会和她卯上,也是很自然的事。
“表哥性子莫测。”七娘子就斟酌着缓缓道,“送我这东西,自然是有他的考虑。不过,我也不知道喂它吃什么……在西偏院,蛛儿只能活活饿死。”
她又拿起了瓶子,放到立春手上,歉意地道,“请立春姐叫个小丫鬟跑一趟,帮我传个话?”
立春眼底微露担忧。
许凤佳身份尊贵,许夫人又那样溺爱他。
如果和他打起擂台,有七娘子苦头吃了。
不过,到底是大家子弟,行事想必也不会很失分寸……立春看着气定神闲的七娘子,心底又宽慰了几分。
#
第二天晚上,大老爷进百芳园和家人一道过中秋。
许夫人、二太太虽然是亲戚,但都是一家人,又有了年纪,也就没有分男席、女席,而是在百雨金庭外设了三个圆桌,父母辈一桌,儿女辈一桌,姨娘们也有份。
大老爷又和大太太商量,“让浣纱坞的三姐妹也出来见见人吧!”
浣纱坞的三姐妹一向很低调,虽然是闽越王送来的美人,又有宠爱,但从来不恃宠而骄,几次与大太太照面,态度都很恭谨。
大太太本想回绝,又想到了七娘子那天的话。
“既然大方,倒不如大方到底。”七娘子人虽小,话倒有些道理,“有些无关紧要的事……犯不着和父亲拧着劲。”
“那也随你。”她不咸不淡,“姨夫人带了些话过来。”
昨晚大老爷和李文清等一众下属欢度中秋,喝得半醉,就在外院睡了,没有进内院。
大老爷眉峰一跳,“怎么说?”
大太太就把许夫人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老二也实在是过分了些,这么大的事,也敢就随便站到了皇长子那边。”
大老爷也吓了一大跳,很是生气。
“这可不是儿戏!”
两夫妻正在商议,儿女们并姨娘已经过来请安了,都在堂屋等大老爷和大太太出去。
只好把事先压到心底。
往外走的时候,大老爷又想起来问,“听说凤佳这孩子有些顽皮?这一向闹腾得几个姐妹都不得安生?”
大太太看了大老爷一眼,似笑非笑,“倒是和二弟有点像。”
大老爷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当年大太太刚嫁到杨家的时候,大老爷一心苦读,要考进士,家务全是大太太操持。那时候的二老爷正在最顽皮的年纪,每天上房揭瓦,偷鸡摸狗,人嫌狗憎。
大太太也没有嫌弃二老爷,惹了事说上几句,也就完了。
许凤佳在苏州最多住上半年,就算带来再多的麻烦,能比得上当年的二老爷么?
大老爷想起了当年,那时候两夫妻虽然落魄了些,但却是情投意合,略无参商。
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一句话,都要拐着弯来说。
大老爷就有些伤感。
大家在堂屋坐了坐,等天色暗了,就一道往百雨金而去,又派人去请许夫人和二太太。
等到人聚齐了,已经快进初更,靛蓝色的天幕低低地压在枝梢,月亮已露出了半边昏黄。百雨金被收拾得一片整洁,三十多盏灯笼挑在亭子边上,映得一席的人脸上都是烛光。
六娘子饭都顾不上吃,抬起头赏灯,看得口水都要掉下来。
甜丝丝的桂花香,一路从七里香传到了百雨金,众人都叹息,“这还好隔得远,若是摆在七里香,就要香得臭了。”
许凤佳若无其事地坐在二娘子身边,和她说说笑笑,态度从容。
从入席伊始,他就没有留意过七娘子。
七娘子心下稍安:看来许凤佳颇为顾忌大老爷。
浣纱坞的三朵姐妹花穿梭席间服侍着正主儿。
这三人生得并不娇媚,只算是清秀,但却都有一张圆脸,一股清纯朴素的气息。
尽管只是穿着中等杭罗衣裳,但扭腰摆臀,斟酒布菜时,仍是在不经意间就把几个华服贵妇人比了下去。
青春,就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四姨娘的脸色也有些黯淡。
尽管大老爷没有采信正院的说法,但是这阵子也很少到溪客坊盘桓。
大太太对二太太虽然还不至于笑脸相迎,但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又有许夫人周旋,几姐妹就絮絮叨叨地谈论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大老爷就一边和三姐妹说笑,一边自斟自饮。酒过三巡,心事终于稍解。
“寒舍没有什么好菜。”和许夫人客气。
许夫人笑着应酬了几句。
“来,九哥,背首诗给三姨下酒。”大老爷又冲九哥招了招手,笑着吩咐。
富贵人家的宴席上,叫孩子出来背诗作画,一来是称量他的才华,二来,也是讲究风雅。
许夫人出身秦家,怎么不明白这个规矩?当下就露了笑,“也好,九哥背首《春江花月夜》来听?”
《春江花月夜》是张若虚的诗,虽然不拗口,但很长。
七娘子有些担心地注视着九哥。
九哥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
“三姨,《春江花月夜》是春景,和中秋未免不合,我背一首《中秋见月和子由》好不好?”
稚嫩的声音清亮地回荡在桂花香里。
许夫人挑了挑眉,神态与许凤佳有几分相似,就算在这个年纪,这一挑眉里都现了风流。“哦?这诗可有些冷僻。”
九哥有些不好意思,“也只是读过一次,有错漏也未必。”
说着,就背了起来。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他的声音和七娘子很有几分相似,清亮中带着微凉。
大家都住了筷子,认真地听。
大太太眼底一片柔和。
二娘子也微微露出笑容。
倒是五娘子有几分不服气,转着眼珠,费起了思量。
三娘子露出一点不屑的笑意,转头要和四娘子说话。
许凤佳却正好看到,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吓得一缩,手里的小酒杯都有些拿不稳。
这才是寻常的官宦小姐……许凤佳掠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专注地望着九哥,唇边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初升的月光把淡淡的清辉洒到她发间、肩头,让七娘子看起来,格外多了几分恬静。
许凤佳微微眯起眼,惬意地饮了一口芬芳的桂花酒。
越是难缠的对手,就越有意思。
就算是五娘子,也都要被蛛儿吓得尖叫起来,才饶有趣味地夸他胆大。
这个杨棋,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慌张,只有无奈……
有趣,有趣。
像三娘子那样浅薄的人,就好像一泓浅浅的溪水,不用太费心,也能一眼看穿鹅卵石底下的泥污。
老和这种人盘旋,简直连骨节都要生锈了。
杨棋就不一样了。
她是探不到底的潭水,平静无波,却又不知深浅。
倒激起了许凤佳的兴致。
他想到了七娘子的眼神。
注视着蛛儿时,在那一瞬间,里头似乎闪过了嫌恶,但再抬起头来,又是两泓剪水,不喜不怒。
真是个看不透的庶女!
39、变数
过了中秋,好几天都平安无事。
许凤佳似乎折腾得够了,安安分分地与九哥一起,进了家学。
三娘子的病也就好了,小孩子进进出出,总难免碰面,见到许凤佳,她也没有露出过多的惧色。
许凤佳手里的那只大蜘蛛被七娘子退回来之后,就活活地被饿死了。
“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来。”表少爷颇有几分傲气。
立春没有办法,只好把它交给了许夫人身边的丫鬟,谁也不知道它以前吃的都是什么,这样半个多月下来,三娘子终于不必再害怕从抽屉里摸出一只蜘蛛。
许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成日里和江南一带的世家应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她家,忙得脚不沾地。
当年平国公曾在江南镇守,与当地武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秦帝师又是文官,多年帝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关系网?
文的武的,多少都能和许夫人扯得上关系,也就都走马灯似的上门来请,谁都不甘、不敢落后。
许夫人也走得勤快,大太太只好陪着她出门走动,日日都不脱空。
久而久之,不免向大老爷抱怨。“姨夫人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是个人家相请都去,也太不客气了些。”
大老爷目光微暗。
“太子今年十岁了。”他低声道,看上去,多了几分苍老。“却还没有出阁读书。”
没有出阁读书,就被养在深宫,很难和群臣接触。
也就没有办法培养自己的势力。
大太太心一紧。
皇长子今年十八岁,已经开始为皇上办差了。虽然一直没有封王,但也正因此,他没有离开京城。
许家姑奶奶自己没有孩子,又是太子的半个养母,许家当然只好站在太子这边。
“不会是想来个万人上书吧?”大太太喃喃低吟。
大老爷叹了口气。
四姨娘虽然千好万好,但毕竟是小户人家出身,在这种事上,就比不上大太太的敏锐了。
“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他低低地说,“皇上自己当年被册封,也都是靠了秦帝师一力主张要求……”
世事好轮回,多年前,皇上也有个极得宠的弟弟,虽然他是皇长子,皇后又没有子息,但后宫风云诡谲,太子几次险些就要易主。
要不是秦帝师以帝师之尊一意支持……
现在往事重演,皇长子势大,太子却又占了嫡出的名分,皇后和惠妃一个是结发夫妻,一个是当红宠妃,两厢相持不下,在京里斗得不够,还想把战火烧到地方上来。
杨老爷身兼西北世家、江南总督,是皇上心中的信臣,他的意见,自然是举足轻重。
许夫人这样招摇,恐怕也有几分把杨家拉下水的意思吧!
这些年来虽然杨家和许家友善,但对太子的拉拢,却始终不置可否。
大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
“官做到这个地步,每动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她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提醒大老爷,“王家才落了太子长史的面子,我们就和王家订了亲。恐怕皇后心里,不会没有别的想法。”
大老爷就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王家这门亲事,是不是结得太草率了些?
当时只想着四姨娘能找到这样的人家,也算是为人生母的一片苦心。
王家家底厚,虽然对方也是庶子,但是三娘子嫁过去也不会吃多大的苦头。
却没有想到,王家在福建和太子长史居然发生了冲突。
这消息传来的时候,大老爷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现在许夫人又是这个做派。
他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皇后该不会是疑心他有靠向皇长子那边的意思吧?
想到杨二老爷在京中的所作所为,大老爷冷汗涔涔。
都是巧合,都是无意,但就在这无意间,一环扣上一环,如今连许夫人都要亲身下江南来探一探杨家的虚实!
“王家这门亲事要拖一拖!”他当机立断。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得意。
她可没有多说一句话。
也算是二太太、四姨娘没长眼,选了这样的人家。
大老爷虽然面上不说,但心底却很是看重秦帝师的想法。老人家这次肯出山准备再为一任帝师,大老爷心底不会没有震动。在这个当口,先是老二站错了队伍,接着就是老二媳妇介绍了不妥当的人家。二老爷远在京城,大老爷没法如臂使指地管束,但是亲事,可是操诸于他们夫妻之手。
“当时要是缓开一步,等到我回苏州,现在也不至于这样难堪。”大太太语带埋怨。“都到寒山寺卜过吉凶了,王家就差没有送庚帖上门,到时候真送来了,你怎么回?”
两家就亲事已经达成了默契,没有得体的理由,大老爷的确是不好回绝王家。
“就说当时以为说亲的是嫡子吧!”大老爷沉吟着缓缓道,“三娘子虽然是庶女,但却很得我的喜欢,想要配个嫡出的。”
这借口虽然也不能说不好,但日后给三娘子说亲的时候,就要找一个嫡子了。
“若是王家当下就拿了四少爷、五少爷的庚帖来,又该怎么办?”大太太干净利落地回绝了大老爷。
大老爷眉宇微暗。
三娘子的婚事,还是不能让大太太插手……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想给三娘子找门可心意的婚事?
“先拖一拖吧!”他淡淡地道,“三娘子前几天在李家人面前失了礼,现在看来,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样狼狈的样子被李家人看到了,虽然不会马上传到王家人耳朵里。但李家人心底总要掂量一下,三娘子值不值得他们亲自保媒。
若是媒人中途抽板,这门亲事就很难结成了。
大太太舒了一口长气。
“四姐又提起了凤佳和小五的亲事。”她略带犹豫。“我说孩子还小,不急于一时……”
“凤佳性子顽劣了些!”大老爷皱起眉。
五娘子毕竟是嫡女,再怎么不合大老爷的口味,不自觉都要多了几分关心。
大太太叹了口气。
“把三姐四姐的婚事说了,再来议小五的事吧!”她有些疲惫。“这回是不等,也得等了!”
世家大族之间,行事要给对方留三分脸面,就算杨家反悔不想和王家结亲,也不能着急上火地为三娘子再说一门亲。那岂不是在当面打王家的脸?
少说也要等上一年半载,等事情淡了,再提起这件事。
大老爷点了点头。
透过玻璃窗望了望天色,“儿女们要来请安了。”
晨昏定省,现下已是申初,儿女们都下了课,要到大太太屋里来问安了。
大老爷就看到两三个小姑娘袅袅娜娜地进了正院。
“七娘子长得和九哥倒有几分相似。”他起了兴致,隔着窗户仔细地端详着一身黄衣的七娘子。
大太太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七娘子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就好像是一阵婉约春风。
看着她,就叫人从心底柔和起来。
她正聆听着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对话。
五娘子得意地比划着什么,六娘子拉着姐姐的手,又急又快地说个不休。
嫡庶和睦。
大老爷看向大太太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几分。“把小七放到正院,倒是辛苦你了。”慰劳大太太。
大太太唇边带了笑。
“小七也很懂事!”
她没有吝惜夸奖。
七娘子自从来到正院,非但没有给她惹过麻烦,还建了一桩奇功,平时也是事事妥当。
连眼高于顶的二娘子都破天荒夸奖了她好几次。
又和大太太说了两三次,以后有事,可以问计于七娘子。
自从初娘子出嫁,大太太也的确有些力不从心的意思。
主持这么一个大家庭,费的心机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忙中出错。
再看看吧!大太太心想。
若是真的可以造就,自己倒也不会亏待她的。
大老爷想的却要更深一些。
九哥眼看着就大起来了。
虽然是大太太膝下养大的,但大太太又不是没有嫡亲的血脉,将来秦家那里,九哥走动得就有点尴尬。
将来有机会,还是要拉拔拉拔生母封家!
#
七娘子心底却是一片烦躁。
换做是谁,在连续三天从自己的书桌里发现各种虫蚁之后都不会太高兴的。
许凤佳似乎认准了她总会有害怕的虫蚁,每天变着花样,从天牛到瓢虫……
家学就成了小型动物园。
搞得每天上学之前,她都要叫立夏清理一下书桌。
许凤佳甚至还明目张胆地派了五娘子做他的耳目。
“表哥像是和你杠上了!”五娘子坦荡荡,一脸看戏的意思。“不过,杨棋,你的胆子还真够大的。”
什么不学,学许凤佳的无礼。
什么姐啊,妹的,都不见了,除了对二娘子还有些尊敬之外,五娘子见了谁都上赶着叫名字。
七娘子心中暗恼。
不是没想过息事宁人,索性随便找个东西,装作害怕。
但话说回来,这些虫蚁现在都被立夏先行扫走,她也没有多少害怕的余地。
总不成一个能把蜘蛛放在手心的女孩子,会对地上的天牛大喊大叫吧。
男女家学靠得很近,平时进进出出,许凤佳和她总有碰面的时候。
他看向七娘子的眼神就让七娘子很不舒服。
好像在看着一只有趣的动物!
偏偏,许夫人又是那样溺爱,大太太也没有管束的意思。
想告状都不知道该向谁说。
连二娘子都被整过了,还有谁是许凤佳的克星?
七娘子心里有事,就格外的寡言少语。
连大太太今天频现的笑脸,都没有留意。
“过几天就是重阳。”大太太和颜悦色。“今年就在聚八仙后头的假山上登临一番吧!”
重阳节要登高插茱萸,饮菊花酒。
大老爷笑着说,“到了那天,在朱赢台摆几桌请姨夫人赏菊花。”
朱赢台外种满了菊花,这时候正值盛放。
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的许凤佳起身代许夫人谢过了大老爷的好意。
在大人面前,他一向举止有度。
才一坐下,就又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愠怒,索性别过头和五娘子说话。
“……五姐,你现在临的是谁的贴?”
今日在家学,先生破天荒夸了五娘子的字。
虽然还有些粗疏,但和半年前相比,已是天上地下。
五娘子眉间闪过了一缕得意。“这几个月在临《多宝塔碑》。”
多宝塔碑是颜真卿的代表作,没想到五娘子连临帖都是走雄浑刚健一路的。
七娘子眼中闪动着笑意,“先生也让你抄书了?”
先生现在已经讲到了《朱子家训》。七娘子得了闲,又要抄写书中的字句。
“嗳,现在早起写完了一百个大字,还要再抄一页书,累得很。”五娘子嘟起嘴抱怨,却也带着一丝喜悦。
两姐妹相视一笑。
七娘子的烦躁却没有因为这番对话而消除。
许凤佳还在看她!
看什么看!难道还能看出朵花来?
好几年来第一次,七娘子想要起身把茶碗合到许凤佳脸上。
一时又想到了九姨娘。
其实她的性子,也不是天生就这样稳。
刚‘懂事’的那几年,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总是第一时间,就要反击回去。
九姨娘每每就在话要出口的那瞬间,握住她的手。
冰凉的手心,一下就让七娘子冷静下来。
自己好不容易才树立起的稳重路线,怎么能因为许凤佳的一点挑衅而坏事?
不管许凤佳错得多厉害,她也不能跟着错。
否则在大太太眼底,她总有三分不是。
七娘子只好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帘。
众人已起身告辞,几个正院的儿女鱼贯进了净房洗手。
大老爷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九哥身边的丫鬟换了人?”
“噢!”大太太的笑语声就传进了净房,“也都到了配人的年纪了,进了腊月,要放一批人婚配的,正好就换两个先上来服侍着。”
只是那一口血,就让两个丫鬟从人人艳羡的正院,跌回了自家小院。
七娘子心中不由有些恻然。
旋又庆幸起来。
至少还能留得性命!已是造化。
立春笑着为九哥洗手。
眼角眉梢却分明露出了心事。
她也已经十六岁了,赶不上这一次,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阵子,立春躲大老爷,就好像在躲瘟神。
就算这样,每每大老爷和大太太一搭腔,她就心头一跳。
生怕大太太轻描淡写地就把她开了脸,送到了通房堆里去。
七娘子把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底。
其实说实话,以立春现在和她的交情,如果能开脸做通房,对七娘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毕竟这样一来,两人都是在正院没什么根基,只能靠大太太生存的人物。
立春又是大老爷的通房。
她们不会有太多的利益冲突,却可以结成联盟,互通有无。
但一想到大老爷脸上隐约可见的皱纹,七娘子就一阵恶心。
大老爷就算保养得再好,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立春却才止十六岁!
一想到大老爷和立春在一起的画面,七娘子就想吐。
她恍恍惚惚地洗过手,吃了饭,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却忽然对七娘子招了招手,“你先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40、测试
大老爷吃过饭,就进浣纱坞去了。
杨家也不是没有别的通房,但大老爷这小半年来,居然只是专宠浣纱坞里的三姐妹。连大太太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到底是闽越王的人,怎么好宠成这个样子。”她和七娘子抱怨。
大太太吃过饭,就和七娘子坐到了西稍间说话。
西稍间是待客的地方。
不比东稍间,是大太太的卧室,透着亲热与信任。
大太太恐怕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七娘子微微一笑。
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有谁会贸然就把一个七岁小孩,当成自己的心腹。
“父亲年纪大了,恐怕有时候,只是想和年轻人呆在一起。”
到了这把年纪,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正因为自己不再年轻,能看着年轻人在周围走动说话,肆无忌惮地散发着一股青春活力……也都是一种享受……
大太太不禁笑了笑。
“你倒是个小机灵。”
随便一个小孩子,哪懂得这么多。
七娘子垂下头,有些拘谨地应和着大太太,微笑了起来。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谈话。
大太太的性子,她还没有摸得很透。
“你三姐的婚事,恐怕要出变数了。”大太太也没有在意七娘子的拘束,而是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
咦?
世家大族之间,讲的就是一诺千金,两边已经达成了默契,除非杨家想和王家交恶,否则怎么会出尔反尔?
七娘子就抬起头疑惑又关切地注视着大太太。
大太太叹了口气,“王家和大皇子走得有点近了!”
七娘子顿时恍然。
虽然生活在深宅大院,对宅门外的事,她都并不太清楚。
但许家姑奶奶和太子的关系,她却从五娘子口中听说过。
大太太再来了这么一句话,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像父亲这样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异常。”她附和着大太太的说法,“王家身为世家,作风本该更稳健些,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早就表明了立场。这门婚事不结也罢,否则将来若是牵连到我们杨家,那就是三姐的罪过了。”
大太太唇角微翘。
这孩子倒真有几分难得。
当年初娘子在她这个年纪,还只会为宅门里的小事给大太太出主意,宅门外的大事,她就不懂了。
或许是小小年纪,就从走过了宝鸡到苏州的漫漫长路,让她的眼界也比常人开阔吧!才点拨了一句,就想透了个中关节。
她起了几分兴致。
“虽说亲事是暂时不能成了,但总要等王家上门提亲,我们才好意思说回绝的话,不然贸贸然写信去拒绝,反而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派人来问大老爷对这门亲事的意思,和真个上门提亲,到底还是两码事。
大太太说的上门提亲,是请了官媒进二门,大媒在外院,带了四色礼物上门提亲。
一般像王、杨这样的人家,总是在正式提亲之前,就摸准了对方的意思。谁也没那么大的脸,贸贸然就拎起礼物上门来。
不过,亲事在官媒上门之前,有些变数,也是很自然的事。谁知道王家问了大老爷的意思,是不是就真的会上门来。如果他们改了主意,杨家又去信解释,反而会沦为笑柄。也只好等王家真的派人上门,再说回绝的话了。
“王家虽然和大皇子走得近,但毕竟是福建的名门世家。”七娘子很快就捕捉到了大太太的意思。“若是这样下他们的脸面,难免王家会对我们心怀怨恨。”
王家在福建经营多年,就算是大老爷总督江南,也不得不倚重王老爷。这样根深蒂固的世家,在政治风波中或许会元气大伤,但总不会转眼覆灭。既然如此,那就要留一线见面的余地。
大太太就露出了愁容。
“你说四姨娘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在七娘子面前,她肆无忌惮地抱怨了起来。“祸是她闯的,烂摊子却是我来收拾!”
七娘子心中却是在思忖着,大太太到底有没有预设好的应对方案。
大户人家说亲,礼节又多,变数又大,一门亲事有变,虽然不说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按理说来,大太太拿出主母的威风,给王家太太写一封信,这事说不定也就作罢了。
借口倒也很好找,就说自己在京里也给三娘子相看了人家……难道王家还上赶着要问是哪户?
这样一来,再拖个一两年,真个给三娘子找一户京里的人家,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大太太就算再单纯,也能想到这个连消带打,把三娘子的亲事重新握进手心的办法吧?
她当然也可以走这条思路,不过这样,大太太只会觉得她聪明,却并不会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大太太最恨的人,现在只怕是四姨娘吧?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
“母亲。”她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大太太,“四姨娘当时既然能蛊惑得了父亲,现在要她来收拾后续,倒也不能说是有错吧?”
大太太有些惊讶,“这可不是姨娘该做的事!”
四姨娘当时是僭越非分,大太太却不可能在这时候还让她非分下去。
七娘子弯了弯嘴角。
“四姨娘所求的,无非是三娘子有一门好的归宿。”她心中一喟。
若不是自己真的需要在正院立足下来,她也不想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作对。
“还有什么事,比亲自想办法回了这门亲,更能让她心痛?”
这个主意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四姨娘,说不上稳妥大气。
大太太心底却一下舒坦开来了。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
四姨娘搅风搅雨,图的不就是把三娘子说到个妥当的人家里去?
就偏要让她亲手搅碎这门亲事!
区区一个姨娘,也想和当家主母斗?
多的是办法折腾你。
大太太唇边含笑。
“胡闹。”嘴上却笑吟吟地嗔了一句,“这样的事,哪里是四姨娘一个姨娘能办得了的。”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知道在这次测试里,她得分不低。
她不是初娘子,初娘子在为大太太出谋划策之前,已经和她一起生活多年,感情牢固。
诤谏这路子,一点都不适合她。
如果此刻的她是初娘子,提出的可能是稳妥的办法,只可惜,她现在还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意行事。
只好先曲意逢迎几年了!
大太太就又问起了西偏院那口污血的事。
“……照你看,谁的嫌疑大些。”她神色不定。
大太太只是脑子单纯了点,有时候转不过弯来。
但是要拿捏她这个庶女,还是很容易的。
这一问,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将来的荣华富贵,和九哥息息相关。
七娘子在正院主要的用处,还是要保住九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一下想到了立春略带祈盼的眼神。
“这话关系重大,我不敢说……”她欲言又止。“不过……”
“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大太太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
神色终于有了一丝真心的亲近。
七娘子就徐徐谈起了小雪的举动。
“……这丫鬟能进九哥屋里服侍,按理说来,也应该是个机灵人。”她眉间带了隐忧,“只是在那样敏感的时刻,还端了一盘吃的进了九哥屋里。”
小雪吃了那盘来历不明的美食,没有过多久,净房就出现了一口黑血。
怎么看,小雪都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大太太难掩震惊,沉思不语。
“不过,以小雪的出身,如果都能被买通的话……是小七多想了。”七娘子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大太太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搭七娘子的话头,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
七娘子咬了咬牙。
又想起了当年九姨娘眼角眉梢,不时流露出的幽怨。
如果不是进了杨府当姨娘,以九姨娘的手艺,就算做一门普通的亲事,怎么说,也都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为人作妾,实在是太艰辛的一条路!
“母亲。”她恳切地低唤。
大太太回过神来。
“……九哥渐渐地大了。”七娘子垂下眸子,流露了一丝忧心。“长年累月地住在东次间,也不是个事。”
两三年内,九哥是必定要搬出主屋的。
大太太点了点头,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九哥的性命,牵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身边的人,就必须是千锤百炼过的稳妥。
“所以小七想着,向母亲求一个屋里的大丫环,放在他身边服侍……”七娘子仰起脸,脸上写满了恳求。
大太太心中一动。
看来七娘子也很清楚,九哥对她的意义。
整个杨府,恐怕除了自己,也就是七娘子能够设身处地地为九哥打算了吧?
她就叹了口气,难得地说了真话。
“傻丫头,小雪和处暑,难道不是我屋里拨过去的吗?”
连小雪和处暑都有了嫌疑,还有谁是能够放心的?
七娘子眼波流转,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所以,小七想的,是立春姐……”
立春没有父母,孤身一人在府中,也没有什么干妈、干姐妹。
所以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的喜爱。
又跟在大太太身边,经历了风风雨雨,大太太不在家的几个月,要不是立春悉心服侍,恐怕九哥都早出事了。
这样身家清白,又能绝对信任的大丫环,大太太身边也只有立春一个而已。给了九哥,大太太身边倒少了个帮手。
再说,她都早为立春安排好了前程。
恐怕七娘子也是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非分,所以才不好意思吧。
大太太面现游移。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玩着裙边的流苏。
大太太就随口转了话题,“到正院也几个月了,怎么身上还没有多少首饰?”
七娘子只是戴了一朵银珠花和一对翡翠手镯,什么约指、禁步、玉佩,都没见七娘子戴过。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又道,“眼下家里有客人,倒不大方便请银楼的人上门。回头,我让人送些我以前戴的玩意先应付着,等客人走了,再给你们姐妹打首饰。”
这就是这次测试的得分了。
七娘子就笑着起身告辞,又关切地,“母亲连日辛劳,这几日重阳佳节,难免又要陪三姨出门应酬,务必要保重身体。”
关心的话,谁都爱听。
大太太就露了笑,“还是小七懂事,你二姐和五姐,哪里会说这么中听的话。”
二娘子和五娘子的确都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
七娘子却微微一愣。
看来大太太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她也没有多说,就含笑退出了堂屋。
大太太的脸色,又深沉下来。
她靠在蜀锦连绵彩纹迎枕上,默默地出起了神。
过了半晌,才起身叫立春。“到小库房找药妈妈,把我年轻时的那些首饰搜罗两匣子过来。”
立春清脆地应了一声,又问,“是要赏下人,还是——”
“七娘子来了正院几个月了,手里还是我当时赏白露的一对镯子。”大太太皱起眉。“这怎么成……有时我看不到的事,你就该提醒我,一拖,就拖了小半年才给她找首饰。”
立春微露笑意,“太太责怪的是。”她福了福身,“立春办事不经心,给太太添麻烦了。”
转身出去,没有多久,捧了两大匣子首饰进来。
“我眼浅,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这些太太再挑一挑。”她笑吟吟地把匣子放到了大太太身边。
大太太就漫不经心地在匣子里翻检着年轻时佩戴的名贵首饰。
“七娘子这几个月和九哥处得怎么样?”
立春心头一紧,字斟句酌地回答,“两姐弟性子倒不大投合,虽然东西屋住着,但平时话也不多。”
大太太若有所思。
又打量立春。
立春脸上是盈盈的笑意,喜庆又有些娇媚。
身子摆动间,无意就露出了少女的甜美。
“……就把这些送到七娘子屋里吧!”她挑了满满的一匣子首饰,“再挑一些,给五姐送去。”
立春就利落地收拾起了大太太挑出来的首饰。
簪环是娇贵的东西,大太太拿在手上看过,都是随手丢进匣子里,现在却要一样一样,拿绸缎套子套好了,才能码进匣子里。
“这几个月,你在西偏院住着,可有觉出她生活上的不便?”大太太望着立春的背影,又问了一句。
立春沉思片刻,转身笑吟吟地摇了摇头,“从南偏院到了正院……七娘子恐怕是看什么都觉得好吧。”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倒是奴婢细看着,倒座南房被占了几间,西偏院地方有些狭小了。”
又撇清了七娘子,又为她说了话。
什么时候立春和七娘子这样亲近起来?
大太太心中就有些发沉。
立春也留意到了她的沉默。
一下就流了一脊背冷汗。
大太太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了,在大太太身边服侍的这几年,她还会不清楚大太太的多疑与小气?
自己是大太太身边的人,对小姐们,本来不应该有自己的喜恶,也不好私底下和小姐们结交……
她回过身,又拿起了绸套子,手却有些发抖,送了几下,才将金钗送进了绸中。
“不瞒您说。”语调却极轻快,“这几个月住在一个院子里,奴婢倒觉得,七娘子性情稳重,遇事肯为人着想,虽然老成了些,但也很讨人喜欢!”
大太太反倒心中一松。
两个人友好,有很多种情况。
可能是互相欣赏,也可能是有利益交换。
不过,如果立春真的靠向了七娘子,又哪里会明面上说七娘子的好话?
“嗯,七娘子的性子,和九哥一点都不一样。”她点了点头。“这些送到五姐那里去吧!”
又想起来问立春,“宝庆银可送二娘子的那批货来了?”
宝庆银是江南数得上名号的银楼,大太太一向喜欢他们家的首饰。
“昨日遣人去问,还有少许没有造好,大约十月前总可以送来了。”立春笑着回答。
“嗯。”大太太不由得感慨,“十一月,二娘子就要出门了。”
立春和大太太说了些闲话,陪着大太太感慨了一番,就端着匣子,先去东偏院送了首饰,又去了西偏院。
她常来常往,已是熟门熟路,掀帘子进了里屋,就听到七娘子和白露说话的声音。
“今年腊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
41、登临
立春就顿住了脚步。
白露费尽心思,离开主屋,怕的是什么,立春心底也很清楚……
有梁妈妈做她的靠山,恐怕到了腊月,白露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七娘子势必就少了臂膀。
难得她还主动与白露谈起此事……
立春就放重了脚步,笑吟吟地进了东里间。
“大太太派我给七娘子送点首饰。”
七娘子和白露都止住了话头。
白露忙上前接过了匣子。
“辛苦立春姐了。”她喜孜孜地把匣子端到了梳妆台前。“我去倒茶。”
七娘子就拉了拉立春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今年腊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还是一样的开场白。
立春心头一紧,就应了一声。
自从把这事暗地里托付给七娘子,她就有了些盼头。
可是此时听到七娘子主动提起了这话,她却又紧张起来,一时,倒不敢听下去。
“恐怕你和白露的年纪都还没到,”七娘子顿了顿。
立春的心就直沉了下去,脸色有些发暗。
“谢过七娘子挂念。”
她和白露的年纪的确都小了些,杨家规矩,丫鬟一般是到了二十岁上,才放出来配人的。
“不过……”七娘子续道,“我已经和母亲提起了,想把你放到九哥屋里……”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总是要先和你说一声,不然,倒显得我在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了。”
从正院降到少爷屋里,的确不能说是什么好事,再说,九哥今年才七岁,立夏都十六了,服侍几年,也就出去配人,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体面。
立春却是一下就红了眼圈。
大太太才回来几天,七娘子就为她打下了铺垫。
其实当时把心事向七娘子吐露出来,不过是聊胜于无,为自己多布置一条后路而已。
七娘子又不受宠,年纪又小,在大太太跟前哪里说的上话?
没想到,七娘子竟然真的把事情往心底去了。
“我忘不了您的情!”她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
立春真的有些动情了。
七娘子忙抽出手,拍了拍她膝头。
“仔细被人看见了笑话。”
立春也就低头拭泪,断断续续地诉说,“深宅大院,只身一人……”
七娘子也陪着立春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又是这样的性子。
立春身为她身边的大丫环,难免遭人眼红。
平时明里暗里,只怕没少受气。
“慢慢都会好的。”她安慰立春,“谁的体面,都是慢慢挣出来的。”
谁说这句话,都没有七娘子来得真切。
想当初才到正院的时候,不过是个没脸面的庶女,连赏钱都掏不出来。
现在,大太太跟前,她都说得上话了。一下,又得了这么多的赏赐……
立春心底就泛开了一阵暖流。
“是。”她抹了抹眼泪,渐渐平静了下来。“多谢七娘子提点……该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数的!”
把九哥交到立春手里,大太太自然要先思量一段日子。
不说别的,也要看看立春行事是否稳妥,能不能照料好九哥。
该怎么表现,就得立春自己拿捏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瓜田李下……立春姐以后没事,就别来西偏院走动了。”
这话她说得很坦然。
以大太太的多疑,立春来西偏院的次数多了,反倒可能招惹她的疑惑,觉得七娘子是因为和立春勾结上了,才推荐她进九哥屋里。
立春心领神会,点头出了西偏院。
回到大太太屋里,笑吟吟地向她回报了七娘子的感激。
“到底没有见过多少富贵,拉着奴婢问了好些话。”
“哦?”大太太很有兴致,“都说什么了?”
“太太手里的好东西,有些七娘子都不认得!”立春捂住嘴笑了起来。
大太太心中就很熨帖,嘴角微翘,“我做姑娘的时候,也很爱俏,在首饰上的确用了心。”
#
七娘子的确也在鉴赏大太太给的一匣子首饰。
大太太是真的一点都不看重钱财。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笔。这一匣子首饰拿出去,置换上百顷田地,是不成问题的。
赤金头面就有好几副,都是预备着节下全套佩戴出去的,七娘子本来只有一套白银头面,手工还不算细致。清明、端午,都随便打发过去,但年节下却不好打发,不说别的,腊月祭祖时,就要把头面戴出去。
现在有了大太太给的全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就不至于在姐妹面前露怯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把首饰分门别类,这样大套的头面,单独收到了衬着漳绒的盒子里。
还有巧夺天工的楼阁人物耳环、累丝翠楼的金钗、点翠鸳鸯戏莲花的簪环、玉蝴蝶禁步……
简直看花了人眼!
七娘子就笑着找出了一对翠绿的碧玉镯,问白露,“好看吗?”
白露点了点头,“看上去像是独山玉,也算是珍品了。”
宅门大院里的妇人丫鬟,对首饰的赏鉴,那是个顶个的拿手。
七娘子就笑着递给了白露。
“当时拔了一对手镯给我,现在还你一对。”
白露有些犹豫。
这有点太贵重了,这么好的独山玉,恐怕就连太太小姐手中,也不多见。
看了看七娘子的笑脸,她咬了咬牙,就点头收了下来。
“谢七娘子的赏赐!”
七娘子平时是从来不和丫鬟们玩什么虚情假意的。
告诫你的时候,一脸认真。
赏你的时候,也是实实在在。
再推却,反倒显得自己小气。
七娘子就笑着点了点头。
又翻找出一对轻巧的累丝嵌珍珠的赤金镯子给自己换上。
以前没有首饰戴,只好戴丫鬟送的翡翠镯,现在得了新首饰,当然要立刻穿戴起来,才不至于辜负了大太太的好意。
又找了一支金玉鱼宝簪来,吩咐白露,“把立夏叫来吧!”
立夏来了,她当着白露的面,把宝簪递给了立夏,又找了一朵金牡丹,递给白露。
“镯子是还你的,这才是赏的。”
宝簪要比金牡丹贵重一些。
两个丫鬟都没有什么不满。
七娘子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又和白露咬耳朵,“听太太的口气,今年腊月放的那批人里,恐怕没有你。”
如果白露急着出去嫁人,那就要托梁妈妈去大太太面前求情了。
白露神色坦然,“在七娘子屋里多服侍几年,是我的福分。”
这也是真心话。
就算没有两件新得的首饰,她也不会去求干妈。
新晋的管事媳妇,就算有梁妈妈提拔,几年内,也都只能在油水不多的去处打转。
七娘子虽然现在手头还是紧了点,但出手大方……行事又有板有眼,眼看着在正院渐渐有了体面。
三年后,恐怕就是个红人了。
到那时候说亲,倒要比现在急急忙忙的找人家来得好。
七娘子宽慰地笑了。
她也很满意白露。
如果白露一心想出去,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既然大家都想再合作几年,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这几年,你多教教立夏。”她看了立夏一眼。
立夏正把玩着那支宝簪,脸上写着新奇二字。
白露也看了看立夏,笑了起来。
虽然她很得七娘子的欢心,但说到七娘子的嫡系,那当然还是立夏了。
#
第二天早起,白露就送上了一盘菊花。
“有月朵、有金精、有家菊。”她笑盈盈地为七娘子挑了一朵小小的黄甘菊,“这个好,又雅致又不夺色。”
七娘子不大喜欢佩戴过于鲜艳、夸张的大朵鲜花,一般都只挑选初放的半含蓓蕾。
又为七娘子换上了银红细绸袄,佩上大太太给的金团花簪子。
富贵隐而不现。
白露和立夏都称赞,“七娘子穿红好看。”
七娘子进正院的时候,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到了。
九哥也夸奖,“七姐穿红好看。”
二娘子没有特意打扮,五娘子却穿上了星光缎做的那条裙子,走动的时候,身上就好像有繁星闪烁。
她戴了大朵的西湖柳月,虽然年纪还小,但也已经有了一股娇艳。
“五姐打扮得比我出彩多了。”七娘子谦让。
“九哥已经夸过我了。”五娘子心情像是不错,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吃过早饭,咱们就去爬山。”
她头上手上,也多了几样新首饰。
三娘子一进屋就注意到了七娘子的变化。
七娘子已经俨然是个富家小姐了。
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一点落魄来……
耳边插着的是名贵的折枝菊,头顶簪着的是足金团花,身上穿的是纤秀坊的衣裳,腕上的镯子,也从不入流的翡翠换成了赤金。
哼……到底是在正院养活,才小半年的功夫,当年那个衣裳上打着补丁的小女孩,已是换了个人。
在嫡母膝下就是这么好!
一转头,又看到了五娘子身上那条稀罕的裙子。
三娘子一早上都一语未发。
六娘子却是羡慕地看着七娘子头上手上的新东西。
“是太太给的吧?”她和七娘子咬耳朵。
六娘子虽然也不少首饰,但都是这些年来零零碎碎得的,没有七娘子这样一下得了不少的好事。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
“母亲见我没什么首饰,才给了我一些。”
六娘子也就心平气和了下来。
七娘子的落魄,杨家人都是见识过的。
大老爷却是浑然没有留意到女儿间的暗潮汹涌。倒是对着四姨娘的盈盈双眸,有些心虚。
苏州当地的规矩,重阳节一整天,大家都是出门登高,饮酒作乐。
虽然杨家女眷多,不好出得门,但吃过早饭,等许夫人、二太太到了堂屋,众人也就一起起身,都进了百芳园,上了从浣纱坞前头开始隔断,次第增高,到聚八仙外头蓦然断住的太湖石假山。
虽说这假山里颇有些乾坤,但女孩子要斯文,几个女儿也只有一年一度的重阳节,会上假山里走走。假山里洞壑盘旋,还没有登临到聚八仙附近的小亭子,许凤佳就拉着九哥进了假山里上下翻腾。急得几个丫鬟前前后后,在假山外头跟着少爷们跑来跑去。
七娘子一路紧跟在二娘子身边。
“总算像个杨家女儿的样子了。”二娘子情绪也不错,难得地打趣七娘子。“还以为又是一个我,不爱花也不爱草的,成天穿得素素净净。”
五娘子哈哈大笑。
二娘子的确是不爱花花草草,也不大注重打扮,平时只取得体二字。
七娘子也抿唇微笑。
没有女人不爱打扮,区别只在有没有打扮的条件。
大家说说笑笑,在假山中蜿蜒盘绕,很快就进了亭子里,丫鬟们端了菊花酒,孩子们各尽一杯,大人们却开始赏秋谈笑。
从假山上望下去,百芳园的景色有大半倒都在了眼底。
远处的七里香冷冷清清,红红黄黄的桂花隔了幽篁里的竹林,已是只剩了一抹模糊的颜色。香味却浓烈鲜艳,隔了这么远,依然清晰缭绕。
万花流落那一泓清澈的池水与几支尚未开败的残荷……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就住在这样一处富贵得远超红尘的所在。
七娘子一时看得出了神。
许凤佳也拉着九哥进了亭子里,饮下了菊花酒。
许夫人和大太太又忙着叫丫鬟为两人净手净脸,拍打衣上的灰尘。
九哥跑了半天,已是有些气喘,就依偎在大太太身边,吃起了点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二太太身边的八娘子说话。
许凤佳却给五娘子使了个眼色。
五娘子就拉着二娘子、六娘子,绕到了低处去喂万花溪里的鱼儿。
许凤佳缓缓地踱到了七娘子身边。
“你怕不怕高?”
低沉的声音,一下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思。
她皱起眉,飞快地看了看周围。
几个长辈都坐在四宜亭里谈笑,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
这里和四宜亭隔了两三道转折,还有几枚湖石叠成的拱桥。只要不是特别注意,是看不清这里的动静的。
不过,许凤佳胆子就算再大,也不敢就在这里把她怎么样吧?
“不怕。”
七娘子收敛了思绪,不动声色地回答。
她前面就是骤然下落的石壁,距离地面也有三四米高。
都面不改色地站在这里眺望了这么久,怎么还会怕高。
许凤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兴奋。
“只是望着,大多数人,也都不怕。”
他靠在太湖石上,盘起了手臂,似笑非笑。“不过,要被推下去的话,大多数人,就又都怕了。”
七娘子顿时一阵烦乱。
倒是不怕他真的推,而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在大太太身边奴颜婢膝,是挣扎求存的无奈。
在五娘子面前步步退让,还是挣扎求存的无奈。
但许凤佳就算再尊贵,也终究不过是杨家的亲戚。
就算心底再看不起她这个庶女,看在杨家的面子上,他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自己又不是生下来就低人一等。
七娘子就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只是虚言恫吓,大多数人也都是敢的。”她淡淡地道,“真的要下手的话,大多数人,就又都不敢了。表哥,你敢不敢呢?”
42、火苗
七娘子抛下了这句话,就低头穿过了拱门,往四宜亭走去。
才走了没几步,她忽然被人直拉了回去。
来人一把按下了她的头,强迫她穿过拱门,站到了原来的地方。
七娘子连忙捂住头顶的首饰,嗔怒地瞪着许凤佳。
许凤佳眼底闪烁着分明可见的怒火。
这男孩子就像一把野火,好像不烧掉所触及的一切就不会罢休似的。一点小小的挑拨,都能让他勃然大怒,丹凤眼明亮得好像大火里的琉璃,热得都要化开了。
“区区一个庶女……”他轻声嘀咕。“胆子倒是不小!”
七娘子眼神一凝,冷冷地望着许凤佳。
眸中流过的不悦,不言自明。
就算许凤佳再看不起庶女,也不该把这意思说出来。有些话,尽管大家都知道,但说出来还是很伤人。
“表哥敢说得再响亮一点吗?”
她动都没动,依然站在崖边。
玩闹是一回事,把表妹从假山上推下去是另一回事。
许凤佳虽然野蛮,但并不蠢,当着这么多长辈,他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之前说的话,无非是想吓一吓她。
如果换作六娘子,只怕已经信以为真,怕得哭起来了。
但七娘子如果会吃这样的虚言恫吓,那也就不是七娘子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许凤佳面现沉吟,很显然,他也的确不打算把七娘子推下假山。
他忽然眼睛一亮,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个东西,在七娘子眼前晃了晃。
火光乍亮。
七娘子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反射性地往后一退。
腕间一热,许凤佳却是又抓住了她的手。
差些就要踩空的七娘子,就被许凤佳给拉住了。
两个人对视着,都有些后怕。
这要是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七娘子就不甘不愿地道谢,“谢表哥援手。”就要躲进崖内。
许凤佳也由得她,却没有松手的意思。随手一推,七娘子就身不由己地靠在了太湖石上。
“不怕高,不怕虫子……你总怕火吧?”许凤佳的声音还是那样慢吞吞的。他很快也跟着贴近了七娘子。
眼底的兴味清晰可见。
他又晃了晃火折子,一点火星亮了起来。
七娘子眼底终于出现了一点恐慌。
许凤佳眼中闪过得意。“你也有怕的东西?”
他们靠得很近,他的声音低低地在七娘子耳边响起,尾音微微上挑,蕴着笑。
七娘子望着许凤佳的手渐渐靠近,那一点点火苗凑近了她的衣物,终于叹了一口气。
就要服软。
精致的衣裙,最受不住火烤。
纤秀坊做的衣服,她也就只有这么几套而已,忽然少了一件,要说不心疼是假的。大太太问起来,也不好交代。
九哥的声音忽然在两人身后响了起来。
“仔细这里高,跌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扶着湖石,笑嘻嘻地说。
许凤佳吃了一惊,不由就往后一退。
七娘子就顺势甩开了许凤佳。
“我们去找五姐和二姐吧!”她笑盈盈地拉住了九哥。
九哥的眼神还绕着许凤佳手中的火折打转。
七娘子拉扯了几下,他才和姐姐一起走远了。
许凤佳站在原地,凝视着七娘子的背影,也难免有些掩不住的懊恼。
“凤佳。”许夫人扬声叫道,“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吃点心。”
他也就收敛了神色,踱进四宜亭里。
#
转过几个弯,又下了台阶,九哥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欺负你了?”他问七娘子。
语气低沉愤懑。
七娘子不想多说什么。
九哥和许凤佳虽然是亲戚,但到底隔了一层,不是嫡亲的表兄弟,两个人的关系就可亲可疏。
许凤佳又是未来的平国公。
“没有!”她笑着摇了摇头。
九哥一脸疑窦。
七娘子只好叹了口气,“你七姐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的。”
九哥将信将疑,没有再提这个尴尬的话题。
二娘子和五娘子坐在石凳石椅上赏鱼,拿着花瓣逗引肥大的锦鲤。
姐弟几个说了一会话,许凤佳又寻了过来。
“五表妹。”他好像没看到七娘子一样,朗笑着对五娘子招了招手。
五娘子就抛下姐弟们,和许凤佳跑走了。
九哥不免有些妒忌,“五姐和表哥真投缘。”
二娘子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接话。
现在年纪还小,等过几年都大了,就要提亲事了。
七娘子虽然不知道许夫人有意让五娘子做儿媳的事,但也知道不好搭九哥的这种话头。
一时五娘子回来,就留神打量七娘子,眼中波光盈盈,藏了笑意。
到了吃饭的时候,众人又一起下了假山,走向朱赢台。
朱赢台外头的菊花开了大半,千姿百态,极尽妍丽。
“表哥冲我打听了半天你的事!”五娘子拉着七娘子坠后几步,和她咬起了耳朵。“刚才他又怎么着你了?下回我劝你服个软也就过去了,别激起表哥的性子,反而……还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性子这么倔!方才你就不应该逆着他的意思……”
七娘子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眼底也真有几分关心。
“表哥要是像个表哥的样子,我早就服软了。”七娘子平静地说。
语调中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味道。
五娘子怔了怔。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倒是多了几分尊重。
“随你。”到底还是有些不满,“到时候,可别找我哭!”
说完,就跑到前头找二娘子去了。
七娘子咬住唇,忍了反驳的话语。
还是要忍……一时忍不住,就酿出了这样的烦心事。
还是要忍。
她露出一个微笑,抢前几步,赶上了六娘子。
#
过了重阳节,众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轨道上。
许凤佳见到七娘子,总是没有好脸色。
七娘子安之若素,当许凤佳是空气。
许夫人还是照旧四处应酬,大太太却推说要给二娘子准备嫁妆,让二太太陪着许夫人出门,自己留在了家里。
“我也躲两天懒吧!”她和大老爷开玩笑。
二娘子的嫁妆也的确到了该归拢的时候了。
自从几年前定亲起,断断续续的,也置办了不少好东西,有的还收在小库房里,眼下要都收拾好了,包裹上红布,等着装运上船,送到京城去。
二娘子成亲的吉日是定在腊月初一,不过京城距离苏州路途遥远,大概十一月初,孙家的迎亲队伍就会到达苏州,上门把二娘子娶走,走水路到京城,再正式拜堂。
连日府中都在议论二娘子的嫁妆。
前头出嫁的初娘子,不说现银,光是衣料首饰,就值上万两银子,大太太还陪了两间铺子,一个百余顷的田庄。
人人都道,这份嫁妆就能比得上李家小半个家当,虽然大太太未曾对此多做评论,不过,以李家的身份,这份陪嫁是很厚的。
但孙家却又不一样了,定国侯世代富贵,二娘子又是将来的定国侯夫人,这份嫁妆的确轻不得。
就算有了这个预备,众人也都在嫁妆数目出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衣料首饰就花了三万两银子……这都还不是大头,听说大太太有心把江北的纤秀坊转到二娘子名下。”白露向七娘子学舌,“这里可是有十几万的家业!”
纤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妆,当年嫁过来的时候,纤秀坊不过是两间铺子,十多个绣娘。
随着大老爷步步高升,纤秀坊也就渐渐地成了江南有数的两三家绣房之一,一年少说也有五六万两银子入账。
大太太不陪给女儿,难道要等将来留给九哥媳妇?
七娘子淡然处之。
三娘子却很眼红。
正是要置办嫁妆的时候……四姨娘就算有些私房,又哪里比得上纤秀坊。
大老爷也有些微词。
“这也太靡费了些。”和大太太抱怨,“除去纤秀坊不算,还有田庄……这份嫁妆怕不要有二十万两银子?”
二娘子的嫁妆这么多,再有五娘子,少说也是一模一样要来一份的,就是四十万两银子。
陪送初娘子用五万两银子,杨家还有四个庶女,怎么算也要再出二十万两银子。
再有九哥娶亲……这儿女的嫁娶之事,就要小一百万两银子。
就算杨家家事丰厚,也禁不起这么折腾吧。
大太太不为所动。
“纤秀坊是我的嫁妆。”她提醒大老爷。“二娘子的嫁妆从官中出的,也不过是十万两。”
嫡女的嫁妆是庶女的两倍,也不算太浪费。
“再说……初娘子也是正院的庶女。”大太太又垂下头,“体面当然要比别的庶出女儿强些。”
大老爷脸一下就黑了下来。
这意思,是不打算给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一样的体面了?
但纤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妆,大太太就是愿意往水里扔,大老爷也说不了什么。
“也要给九哥媳妇留点私房吧?”他慢慢地道。
大太太很不高兴。
“当年陪嫁过来,我带在身边的十万两现银,历年来都贴补进家用了。几亩田庄,这些年来的收成,也有不少都进了官库。”
这说的是当年大老爷没有中进士之前,家里家外,都是大太太拿嫁妆贴补的事。
“唯一纤秀坊还留在我身边……将来九哥媳妇,自然有她的陪嫁。”她似笑非笑。
大老爷就没有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动不动,大太太就拿出当年的事来压人。
再多的话也不想说了。
过了几天,四姨娘派人来回:大老爷收用了霜降。
新纳了通房丫头,的确是要告诉大太太一声,免得到发配丫鬟婚嫁的时候,糊里糊涂地反而把她发配出去。
大太太气得午饭都吃不下。
到了下午,把七娘子留在正院陪她说话。
“……才回了几句,就这样和我甩脸子,又故意抬举四房屋里的人。”大太太一脸的不忿。
这些话也只好和七娘子说,大太太好强,不愿把家里的烦难告诉许夫人。
七娘子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老爷的确是太厚颜无耻了些。
大太太当年嫁到杨家,简直是给了大老爷翻身的机会。
考上进士的人多了去了,其中有真本事的也不少,没了秦家的照拂,大老爷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偏偏得意后,对大太太就是另一番态度……叫大太太怎么不心寒。
“母亲别太生气了。”她满脸的欲言又止。
大太太看了,心里倒是多了一分亲近之意。
二娘子秉性太冷清了,体会不了自己的苦楚。
在她看来,当家主母就要秉公行事……
唉,如果事事都这么简单,倒好了。
五娘子又一团天真,这种事,根本听都听不懂。
初娘子出嫁后,身边也就是七娘子玲珑剔透,可以稍微为她解忧了。
“真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她又抱怨起来,“杨家的家事是我一手一脚挣下的,他哪里又管过这些事?我可曾为自己搂过一点私房?连一个纤秀坊都不放过,恨不得给三娘子陪出去做嫁妆,想得倒美!”
七娘子心中一动。
“四房现在正奔着嫁妆使劲呢。”她轻声细语地说。
大太太就慢慢冷静了下来。
品味着七娘子的话。
大老爷忽然对二娘子的嫁妆有了微词,当然不会是平白无故。
说起来,二娘子一向也很得他的喜爱,大太太愿意多陪送些嫁妆,只要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钱,大老爷也不会多说什么。
想来,也就只有四房还不知道王家的亲事已经落了空,所以才未雨绸缪,开始担忧起了嫁妆。
大太太的怒气,一下就冰消瓦解,她露出了笑容。
“倒也好,就让四房再蹦跶一段时间。”
她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膝头。“还是我们小七敏捷,见微知著。”
大太太连成语都用上了。
七娘子抿唇莞尔。
不过,四姨娘要是再蹦跶下去,难免就碍着了许夫人的眼。大太太沉思片刻,又开口问,“你说,什么时候让四姨娘去办这件事才好呢。”
不知不觉间,她的语气里已经少了生疏,多了些随意。
七娘子有些迷惑。
“还有客人在,这就让姨娘出来走动,是不是莽撞了点?”
她委婉地提醒大太太,妻妾争斗,不必暴露在许夫人面前。
以大太太要强的个性,如果不提这个醒,难免又要生气。
大太太想要解释一番,说一说许夫人的来意。
又觉得,以小七的年纪,未必能懂得里头的弯弯绕绕。
“不要紧,是亲三姐,不会说什么的。”她敷衍了过去。
七娘子就不说话了。
大太太明显另有打算。
看来,虽然得到了嫡母初步的信任,但更深一些的事,她还没有资格知道。
“你看我们正房,是不是也要再抬举一名通房了。”大太太又问。
很显然,她也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再说下去。
七娘子心就是一紧。
四房有了霜降,正房好像也不应该示弱,要捧起一个丫头和霜降打对台。
说起来,大老爷对立春也表现过兴趣。如果大太太向大老爷提起了这意思,难保大老爷不顺水推舟,要了立春……
43、宠爱
“母亲。”七娘子思忖着,徐徐开口。
立春在正院服侍多年,虽然素日里一向谨慎,但自然也有她的人脉。
性子又好,又是信得过的人。
把她放到九哥身边,再合适也不过了。将来九哥自个儿有了院子,有什么不方便让大太太出面的事,就可以由立春来办……交给别人,她还真有点怕九哥被谁给带坏了。
“与其临阵磨枪,倒不如把现有的那三个妮子,收服到我们正院麾下。”她婉转地说。
大太太心中不由得一动。
说起来,大老爷对三姐妹的专宠,也持续了大半年了。
也不知道这几姐妹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让大老爷这样看重。
她们是闽越王送出的礼物,虽然身份不同于别的通房、姬妾,但这样被当成物品被转送来、转送去的女孩子,却也如无根的飘萍一般,生死都操于大太太一念之间。
闽越王难道还会为了几个通房的生死和大太太计较不成?
身为正房,有些优势是浑然天成的。不利用起来,岂不是太可惜了?
大太太看向七娘子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赏。
这些事她自己未必想不到。
但七娘子年纪还小,就这么通透,等到再大一些,四姨娘恐怕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只是一个人太完美了,难免就有些惹人疑窦。
七娘子自从进了正院,就没有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也没有和谁起过冲突。
王妈妈那样刻薄挑剔的人,提到七娘子,嘴里都只有好话……
大太太就收敛了神色,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她淡淡地道,“不过,这个中的火候,还是要拿捏拿捏。”
总不成这边才抬举了霜降,那边就把三姐妹找来说话,这也太心急了些。
七娘子也看出了大太太的保留。
她只好微笑以对。
要让大太太信任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急不得。
只有忍。
出了屋,没过多久,立春来找她说话。
这阵子立春牵挂的,无非就是那件事。
七娘子不动声色,“话是帮你递上去了……不过,还要看那三姐妹。”
若是三姐妹实在不堪造就,大太太失望之下,也只能把主意打到立春头上了。
立春难掩紧张。
“谢七娘子上心。”她勉强笑了出来。
七娘子握住她的手,只是笑,没有说话。
这个人情,立春的确是欠得大了点。
#
过了几天,大太太随手指了个缘故,把三姐妹叫到屋里来说话。
二娘子、七娘子在大太太左右侍奉,立春并两个妈妈,都在屋内打下手。
颇有些升职考核的味道。
三朵姐妹花鱼贯进了西稍间,规规矩矩地敛眉垂目,冲大太太磕了头,起来又给二娘子、七娘子行礼。
礼数无可挑剔。
“生得很像。”大太太含笑说,“一眼看去,还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三姐妹就对了对眼色,微笑着自我介绍。
这三人分别叫伯霞、仲霞、叔霞,倒是好记,据说大老爷平时只是以一二三呼之。
行过礼,就规规矩矩地垂首跪在地上,等着问话。
看起来一脸的柔顺,微微弯下的三道脖颈,连弧度都一模一样,后领口露出了腻白如脂的肌肤。
大太太眼神一缩,就发觉这三姐妹在肩颈处都有胎记,叔霞有三点鲜红欲滴的泪痣,仲霞就是两点……
个中香艳销魂处,是大太太可以想象的。
难怪大老爷乐不思蜀,被三姐妹织就的温柔网迷了个够呛。
闽越王这一次倒的确是下了本钱。
大太太就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无奈。
梁妈妈也面露异色。
王妈妈轻轻咳嗽了一声,给梁妈妈递了个眼色。梁妈妈忙收敛了脸上的异样,重新屏息静气,肃然直视前方。
身为父亲的通房,这三人和七娘子本来不该有什么话说,毕竟身份摆在这里,通房丫头有时候,还不如没开脸的小丫头有体面,能和小姐们肆无忌惮地玩笑。
“进府也有大半年了吧?”七娘子和颜悦色地问。
伯霞含羞点了点头,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
虽然生得只是清秀,但这三姐妹却自有一股风韵。
“正月进府到现在,有八个月了。”
声音也不错,虽然谈不上黄莺出谷,但都还算悦耳。
七娘子又找了话来说,“……还没有抬姨娘的名分吧?”
这大半年来,三姐妹很是得宠,按理说,早就该撺掇着大老爷给抬姨娘了,就算大老爷没有松口,浣纱坞平时也可以要东拿西,闹腾出一些动静来。
但这三姐妹却安安静静的,大部分时候,连浣纱坞的门都不出。
能忍到这个地步,不是太老实,就是太有心机。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对大太太、对正院,她们都构不成威胁。
虽然一样侍奉大老爷,但大太太和这三朵姐妹花,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只是要抬举她们之前,难免也要敲打一番,免得有了靠山,反倒得意忘形起来,还反咬正院一口。
三人脸上同时都闪过了一缕惶恐。
“咱们家的规矩……没有怀上,是不能抬姨娘的。”伯霞的声音里含了些羞愧。
大太太就接过了话头。
“话是这样说,不过,也不是没有特例。”她顿了顿。
三人脸上又都同时掠过了惊讶与喜悦。
这三姐妹的情绪,就好像一泓小溪,谁都瞒不过去。
七娘子不由有些焦躁。
如果真的是小溪一样清纯,恐怕不足以与霜降争锋。
得宠不得宠是一回事,内宅的争斗是另一回事。大太太需要的,是一把能在内宅杀四姨娘威风的武器。这把武器必须够锋利,又不会割破主人的手。
到时候就难免又要打立春的主意。
她就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含着笑,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单只是这份城府,就是杨家众下人里少见的了!
大太太也有些失望,又转了语气,“你们三姐妹是闽越王府中出身,自然不能当寻常通房丫头看,不过,没有身孕,也不好抬姨娘……”
三姐妹抿着唇,倒是没有露出失望。
还算是有些城府。
“以后也不要常常闷在浣纱坞,得了闲,要多来正院请安。”大太太语带深意。
寻常的通房丫头,是没有脸面到正院服侍的,得宠的时候给个楼院住着,不得宠了,渐渐的就不知去向,三姐妹能进正院走动,是大太太给的体面。
给了这个体面,又暗示她们要抓住大老爷的心,针对的是谁,恐怕已经不言自明了。
七娘子仔细地观察着三姐妹的神色。
叔霞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
伯霞和仲霞眼中闪过了意味不明的光彩。
她放心了。
这三姐妹,并不老实。
既然不老实,就应该知道,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能和正院攀关系……如果能顺利靠拢到大太太身边,有了身孕后抬上姨娘,终身也就有了着落。
二娘子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七娘子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
大太太就不动神色地把三姐妹打发下去了。
“还算是聪明人。”她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能给四房添点麻烦也好。”
大太太不笨,只是在内宅的争斗上,没有太多的心机。
二娘子就欲言又止,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暗暗叹了口气。
二娘子秉性清高,只知道当家主母要秉公行事,虽然少不了心机,但也决不能显露出来,落得个难看。
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大太太想和四房较劲的心情,七娘子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种母女间的矛盾,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够介入的。
她站起身笑着找了个借口,“……先生嘱咐我要勤练字。”
大太太想到五娘子这半年来也勤练书法,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倒亲昵了一点。
七娘子勤奋些也好,正好激励五娘子向上。
“去吧。”她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用心写起来,我们家也出个卫夫人、管道升。”
七娘子抿唇微笑,退出了西稍间。
很快西稍间就传来了二娘子说话的声音。
立春并王妈妈、梁妈妈也都退了出来。
梁妈妈笑着握住了七娘子的手,“白露在西偏院服侍得还用心吗?”
她是白露的干妈,七娘子是早知道的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些迷惑,“很用心!”
梁妈妈笑眯眯地对七娘子说,“不瞒七娘子,我是白露的干妈……她娘和我当年也是一道扫地的小姐妹……”
七娘子盈盈而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对梁妈妈就亲热了几分。
梁妈妈对她也亲热了几分,弯弯的眼睛里,只有笑意。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七娘子又请梁妈妈多来看望白露,便出了堂屋。
恰好就在院子里迎头撞上了许凤佳。
七娘子心中不由得暗叫晦气。
今日是休沐日,许凤佳怕是来找五娘子的。
“表哥。”她蹲身请安,皮笑肉不笑。
许凤佳扫了她一眼,勾起唇角。
“表妹。”他慢吞吞地应答。
两人擦身而过。
#
霜降被开了脸,大老爷这几天就多是歇在溪客坊。
又难免抱怨房舍狭小,他不能尽情。
就和大太太商量,把三娘子和四娘子挪出溪客坊,在园里另找住处。
大太太推说有客人在,倒不大方便打墙动土的,等送二娘子出嫁,再来安顿三娘子和四娘子,屋舍也宽松些。
大老爷方才罢了,过了几日,不知怎地,又流连进了浣纱坞。
连续十多天都睡在浣纱坞里,要不然,就睡在外院。
居然很少到溪客坊去了。
四姨娘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黯淡,虽然脸上盈盈的笑,是从来没有断过,但如七娘子这样擅长察言观色的,就能从眼角眉梢,看出昏暗来。
在这个时候捧出霜降,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恐怕和三娘子的嫁妆有关……
七娘子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三娘子的婚事,大太太交代得不清不楚的,也没有说清楚,到底是谁提议作罢。
如果是大老爷先起意反悔,这么多天过去了,总要私下里先和四姨娘交代一番吧?
不然当着四姨娘的似水柔情,大老爷又怎么好意思?
偏偏从四姨娘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又不像是知道了三娘子的婚事已经告吹的样子。
捧出霜降,无非就是为了三娘子的嫁妆,想要把大老爷的宠爱争取在溪客坊内。
……她就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疑问,向大太太吐露。
在正院过了小半年,七娘子算是看出来了。
虽然大老爷明面上很尊重大太太,但他真正宠爱的,却是四房。
只是为了和大太太打对台也罢,真心爱宠也罢,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大老爷是铁了心要和大太太对着干了。
当着许夫人的面,如果两人爆发出什么冲突的话,大太太恐怕会加倍生气。
七娘子就留了神,细细地观察着三娘子、四娘子的神态。
一时间,府中倒也平安无事,就连最能闹腾的许凤佳,都销声匿迹,少了声音。
七娘子也渐渐地忘了假山上的不愉快。
到底是小男孩,再坏也坏不到哪去的……知道自己不好惹,恐怕也就渐渐地丢开手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和半年前相比,只有些微的不同。
七娘子的字写得越发好了,五娘子暗中和她较劲,练字也练得更起劲。
绣花也渐渐地有了模样。
白露服侍得更尽心了。
梁妈妈、王妈妈见了七娘子,也都带着笑,客客气气地当正院的小姐一样待她……
九哥和七娘子之间的话虽然多了些,但彼此还是淡淡的。
二娘子忙着准备嫁妆,许夫人成天出门求神拜佛……
二太太三天两头过来找两位姐姐说话。大太太有时候应酬,有时候就懒得见她,称病。二太太也不在意,反而来得更勤了。
算算日子,七娘子又托立夏的娘周嫂子带了十两银子上封家去串门,封太太千恩万谢——今年年成不好,封家新置办的田土,没有多少出产。
日子平淡地淌了过去。
进了十月,大老爷张罗着带全家人到太湖赏秋。
44、化星
过了九月,大老爷清闲了下来。
每年到秋收的时候,地主佃户之间总会爆发械斗,去年就有佃户一气之下落草为寇,闹出了大半省的动静,虽然是江西一带的事,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大老爷并各布政使的心也都高高地悬着,直到过了九月进了深秋才能松一口气。
想着这几个月来,家里多事,又来了客人。
大老爷就张罗着到太湖赏秋。
许夫人兴致盎然。
她这还是第一次下江南,虽然这段日子,也被众太太簇拥着到苏州城里外的几间禅寺去上过了香,但还没有浏览过太湖的景色。
二娘子一心准备嫁妆,又怕大太太和大老爷都不在家,孙家的人要是来了,倒不好招待,就没有去。三娘子也称病不去……都知道她是怕了许凤佳。四娘子却是真病了,进了九月就一直有低烧没退,像是要发豆的样子,不敢吹风,也不去,八娘子也犯了咳嗽,连带得二太太也不能来。到最后去的小辈,只有正院几个孩子,并六娘子、许凤佳而已。
虽然如此,排场却也不少。小姐们各人带了一名随身丫鬟,乘了小小的翠幄清油车,大太太带九哥坐了四人抬的轿子,许夫人本是国公夫人,要用八抬大轿,却又嫌铺张,与大老爷、大太太一样,换了红顶四抬的轿子,许凤佳偏不坐轿,骑了杨家日常喂养的好马,在母亲轿子边上护送。又有服侍的婆子,张罗的管家等,满满地坐了三辆大车跟在后头,前呼后拥,缓缓地向光福镇去了。
偏巧到了半路,又遇到了江苏布政使李家的轿子。
两边互派了人,通了讯息,才知道原来是李太太去铜观音寺祈福。两家倒正好同路。
苏州的大户人家,多半都有自己常去的禅寺。
据说李太太的嫡子,就是在铜观音寺求来的。
大太太听了立春的回报,心领神会。
“到了光福镇,派人问问李太太,要不要一道去太湖赏秋。”她含笑吩咐。
有大老爷在,李太太多半是不会来的,但总要客气一下。
从李太太身上,她就想到了许夫人。
许夫人前一阵子,只是在她的陪伴下赴众女眷设下的宴席。
这阵子她告了忙,许夫人却也没落下出门的脚步。
苏州一带大大小小的佛寺,她几乎都逛遍了……
什么事,让许夫人这样的上心。
大太太不禁目光微凝,回想着在京城的见闻。
旋即,又听到了许凤佳的声音,与五娘子咯咯的笑声。
她略略皱了皱眉,转眼间,又微笑了起来。
凤佳这孩子,天性顽皮,倒是和小五相处得不错,别看他连二娘子都敢戏弄,却是一直没有捉弄过小五……
临傍晚的时候,一行人进了光福镇,两家都在铜观音寺歇脚,一时寺内满满当当,装满了丫鬟婆子,遍地都是莺啼燕语。
梁妈妈就笑模笑样地进了李太太下脚的院子,没有多久,回来禀报大太太,“李太太谢过太太的美意,说是这次过来要长住一段日子精心吃斋,就不打扰太太与姨夫人了,等明日早上带十二少爷来给太太、姨夫人请安。”
“哪里说得上请安,这李太太就是客气。”大太太忙说。
许夫人只是笑了笑。
又漫不经心地吩咐身边的许凤佳,“到了外头不比在家,你就不要乱跑了,在我身边老实呆着吧。”
许凤佳沉下脸,淡淡地应了一声。
许夫人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对她笑了笑。
七娘子心底有些发寒。
她一直很害怕这个一脸精干的许家姨夫人,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似的。
看来,许凤佳和她的那几次冲突,也的确没有瞒过许夫人。
虽然许夫人的笑容里没有多少恶意,但七娘子还是禁不住多了几分小心。
以她的身份,如果不经意间触犯了许夫人……
七娘子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太太却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
“三姐要是能留在苏州过年就好了。”她有几分遗憾。“我们家在邓尉山上的别业,周围全种满了梅花,从腊月开到二月都不会谢!可惜现在不是花期,住进去就冷清了些。”
许夫人也很向往,“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寸土寸金,住处小不说,平时想出外踏青,都没有什么好去处。”
两人就说起了未出阁前的琐事。
孩子们听得无味,三三两两约出去玩耍。九哥就张罗着要去找李家的十二少爷玩耍。
七娘子不免悄悄问白露,“李家这位十二郎,是眼下的这位李太太亲生的?”
白露含笑点了点头,“这一任续弦就生了这么一个亲儿子,看得也是和眼珠子一样的,平时到哪里都带在身边。”
又和七娘子咬耳朵。“李家与我们家不同,这任太太不大管事,府里几个姨娘斗得厉害,李太太也都当作不知道,得了闲就爱带小少爷出来住,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李老爷也很少管她。”
难怪李老爷和大老爷走得这样近,但李太太却很少上门和大太太说话。
七娘子好奇,“前头几个太太也有儿子吧?”
“都有,原配还有两个嫡子,现在都在山塘书院读书,身上也有了举人的功名。”白露点了点头。
六娘子凑过来笑着听白露八卦,白露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明天李太太就要过来了,七娘子当然想要多知道一些李家的情况,“第一任续弦生的嫡子身子不大好,全靠药培着,第二任生了十一郎,今年也有十三岁了,这一任太太倒是对他也不错,时常也把他带在身边。”
像杨家这样的家庭,人口已经算是简单的了。当时的封疆大吏,哪一个家里扯出来都有一营女兵,外加无数子女,杨家这样只有九哥一枚独苗的,实在很少见。
六娘子也笑着说,“十一郎和十二郎都来过我们家的,十一郎的舅舅在京城与二叔很亲善,所以父亲也对他格外的看重。”
世家大族之间,常常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七娘子点了点头。
就看到许凤佳出了屋子,慢悠悠地走向了她们。
她心头一紧,握住了六娘子的手。
六娘子也僵住了。
白露不由得有些好笑。
七娘子凝神戒备的样子,倒难得见,要比平时那淡淡的表情,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我们在东跨院下脚,还是先过去收拾一下包袱吧。”她柔声说。
六娘子和七娘子就手拉着手,进了女眷下脚的东跨院。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目送她们拐过了墙角。
看来虽然面子上绷得紧,但杨棋心底还是有几分怕他的。
#
杨家人占了铜观音寺一大一小两间院子,大老爷和大太太在大院子正屋歇脚,六娘子和七娘子就被安排到了东跨院,西跨院里住着九哥与五娘子,许夫人带着许凤佳歇在小院子里,还有些两家的下人们,就一并住到了后院。
大老爷一直在寺里和住持谈天,到了晚饭时分才回屋与家人一起用了晚饭,吃过饭又出了门,还留话请大太太不用等他。
大太太不由得银牙暗咬。
七娘子就不敢久呆。
大老爷宁可和住持彻夜清谈都不愿和大太太歇在一屋里,可见两夫妻之间的生疏。
夫妻之间走到这个地步,必定是恩怨纠缠……
大太太现在一定不愿意被庶女见证着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给六娘子使了个眼色。
六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拉着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两个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杨家萧疏得多。
毕竟在山脚下,周围也没有多少高楼,阔大的、深青色的夜空毫无保留地倒扣在两个小姑娘头顶,淡白色的银河横跨天际,星子密密麻麻,亮得好像野兽的眼睛,无言地注视着她们。
六娘子就不自觉牵住了七娘子的手。
“我和你一床睡吧!七妹。”
她声音里的害怕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旷神怡。
她忽然想念起在杨家村的生活……虽然贫困,但却要比在苏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
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阔达,更疏朗。
“傻丫头,你怕什么。”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声音里隐隐多了一丝兴奋,“那是北斗呀?”
“是,北斗东指,天下皆春;北斗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给六娘子听。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来,仰头望着天,脚下差点绊倒,“七妹你还会认星宿?”
“会一点点。”七娘子一边和她说话,一边进了东跨院。
“你会的东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称赞,又兴奋起来,“再多指些给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里来得更亮。”
苏州到了晚上,灯火处处,自然不能与光福镇的夜空比较。
七娘子与六娘子就在院子当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斗给六娘子看,“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请了几次才洗漱上床。
禅房到底狭小了些,两个小姑娘一床睡,丫鬟就没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赶到自己屋里睡,“……也让你们松快一个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只好顺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并肩躺在床上,都觉得很新鲜。
六娘子就问七娘子,“在正院过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面前,七娘子总是特别的放松。
“还不错。”她笑着回答。
六娘子却有些不满意。
“怎么会不错……”在黑暗里,她的语调失去了一向的天真与欢喜,透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个脾气……”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为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杨家的庶女,特别不容易。”
七娘子也叹了一口气。
无限心事,就涌上了脑海。
“到底还是锦衣玉食。”她勉强笑了笑,“六姐,咱们不能只向上看,有时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们岂不是又要好得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真羡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应该是六娘子羡慕的对象。
“你好像从来都不会失礼。”六娘子的语气里,荡漾了深深的苦涩,“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事、做人。”
七娘子顿时无言了。
如果连这点程度都没有,她前世岂不是白活了那么多年?
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艳羡。
身在宅门,最要紧的就是做人……像她们这样没有依靠的庶女,简直是一个人都不能得罪,一个人都不能看轻。
她在正院过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脸色,只要步步小心,总能敷衍过去。
六娘子却是两边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
日子当然过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后就好了。”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总有一天,你也是当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脸色度日!”
六娘子就轻笑了起来。
“我也这样想。”她发奋道,“总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我要别人来看我、看七姨娘的脸色……唉,只盼着真有这一天。”
“会有的。”七娘子坚定地说。“苦尽甘来,总会有的!”
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心底的希望。
就算这愿望再遥远,再飘渺,也要努力追逐。
七娘子又安慰六娘子,“你看大姐姐,也是庶女,却嫁了那么好的人家。”
六娘子就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也好羡慕大姐姐!”
七娘子也叹了一口气。
她又何尝不羡慕初娘子?
高门大宅的女儿,不论嫡出庶出,婚事都是父母的筹码。像她们这样的庶女,多半都是嫁到门当户对的家庭里,或是为庶子嫡妻,或是为嫡子续弦。
一生也不过是从一扇门进了另一扇门而已,门后的世界,其实都一样灰暗。每日里除了争斗还是争斗。
如果能和初娘子一样,嫁到那样简单平实的人家里,就算不能锦衣玉食,也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七娘子渐渐迷糊了起来。
快入睡的时候,她听到六娘子轻声的叹息。
“若是能化作天上的星星,就没有这么多苦恼了吧……”
七娘子在梦里微笑了起来。
恐怕星宿的烦恼,要比凡人更甚。
天下哪有真正的无忧无虑,纵使身为大太太、身为大老爷,也都有自己解不开的心结。
45、十一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李太太带了两个男孩,进了大太太的下处。
“十一郎、十二郎。”大太太笑着招呼两个男孩子。
十一郎大些,有十三岁了,十二郎却还是小男孩的样子,穿着宝蓝色瑞兽纹的袍子,笑嘻嘻地给大太太行礼。
“见过杨太太。”
十一郎也稳稳重重地给大太太磕了头。
大太太含笑受了全礼,又引介,“这是平国公夫人。”
关系很亲近的人家,才会受后辈的全礼,看来,李家和杨家的关系真的不错。
众位杨家女儿并九哥、许凤佳也拜见了李太太。
李太太看上去很亲切,容长脸上一直带着笑,或许是出门在外的关系,她打扮得很朴素,穿着深褐葛绸小袄,头上也没有多少饰物。
她和五娘子似乎很熟悉,笑着和五娘子唠了几句家常,才放手让五娘子走开,六娘子拜见。
看到六娘子出众的容貌,李太太眼前一亮,亲切地拉起了她,“六娘子越发俊俏,我去年在百芳园里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说话节奏很慢,声音又和蔼,听起来,让人心里很熨帖。
六娘子抿着唇,有些害羞,“李太太谬赞了。”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相视一笑,放开了六娘子的手。
小姑娘家就是这样,面上害羞,心里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七娘子上前给李太太磕了头。
“见过李太太。”她声音沁凉。
李太太格外留心打量七娘子。
五娘子、六娘子都是以前见过的,五娘子更是常跟着母亲在外头走动,李太太并不陌生。
七娘子却是第一次见。
一看就知道是九哥的双生姐姐。
李家和杨家走得近,李太太对杨家的事,总也能听到一些风声。
生得和九哥的确很像,不过,两姐弟的气质就不大一样。
九哥灵慧中带了些天真,一看他笑嘻嘻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很机灵。
七娘子却很静。
李太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听七娘子说话,就好像喝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从心底暖上来,又带着些淡淡的沁凉。
“还是初次见面。”她笑着对大太太说,“和九哥站在一起,倒像是金童玉女,芝兰玉树一样的赏心悦目。”
大太太就温存地望向七娘子,眼底闪过赞赏,“小七懂事,倒是比九哥听话多了。”
九哥就不依地扯着大太太的衣袖撒娇。
李太太有些吃惊。
大太太这个人,李太太很了解。
虽然是个称职的当家主母,但心胸却并不很大。把九哥这个庶子抱到了膝下,却没有听说抬举他的生母。连这个双生姐姐,多年来好像都一直没有声音。
李太太可不会做这样的事。这不是在丈夫面前摆明了自己小气狭隘?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应该不会太好才对。
没想到她对七娘子的评价这么高!
无声无息的,就出现在杨大太太身边,还这样得宠……
李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以后到我们家的柳园来玩!”她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
七娘子细声细气地应了是。
五娘子就觉得有些无趣。
她一向是这些奶奶太太们关注的焦点。虽说也都是面子情、客套话……但人都有虚荣心的。
现在被关注的对象变成了七娘子,五娘子就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她就走到许凤佳身边,和他低声议论起了寺里的风景。
大太太和许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相视一笑。
李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颖悟。又看了看十一郎,十二郎。
两个孩子和九哥也是常来常往的,李老爷有时候也会带了他们,到杨家拜访。
三个男孩凑在一起,说得热火朝天的。
再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与六娘子站在一起,低低地说笑着。
两人眉宇间都漾满了春风般的笑意。
大太太又问李太太预备在光福镇住多久,邀李太太一道上船到太湖赏秋。
“这次来,是打算做一旬的法事的。”李太太收敛了心思,不动声色地回答,又笑着对许夫人解释。“许夫人不知道,这光福塔里供奉了《大方广佛华严经》与得道高僧的舍利,与寺里的铜观音像一并,都是远近闻名,极灵验的,我时常心中有事,便到寺里来做做法事,在观音像前默祷数日,再没有不灵验的。”
许夫人眼睛便是一亮。“早听说江南佛寺多,倒是不知道光福寺这样灵验。”她本来淡淡的,听李太太说了这话,倒是一下起了兴致,与李太太攀谈了起来。
大太太眼中就有了疑惑。
许夫人到底是为什么忽然这么热衷起神佛之事了。
她不由得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也罢,既然二娘子都这么信得过小七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太太和许夫人说了几句,也听出了许夫人的意思。
许夫人是想在光福寺住几天,与她一起参拜观音。
说起来,李家和许家也不能说没有渊源,当年平国公西征的时候,管粮草的就是李老爷。
有了这层前情在,两人很快就亲热了起来。
李太太乘势就向大太太解释,“有杨老爷在,我倒是不好上船添乱的,杨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
大太太忙笑着说,“不要紧,咱们也有小半年没好好聚一聚了,若是你肯来,我便打发老爷在寺里和住持说话也是一样。”
七娘子听了大太太的话,倒是在心底笑了笑。
大太太赌起气来,也挺可爱的。
“那怎么过意得去。”李太太谦让,“倒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跟着我在寺里做法事呢,又有些难为了他们……倒是想托杨太太照应着,带他们上船去玩。”
两家是通家之好,李太太把两个儿子托付给杨太太,也不算逾矩。
大太太扫了许凤佳一眼,心底暗笑。
不过是想和平国公府攀亲道故罢了。
也是,李文清官做到这个份上,要想再往上一步,在京里没有几个朋友,怎么能成事。
“好,就交给我吧。”她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李太太又看了六娘子、七娘子这对姐妹花一眼,笑着谢过了大太太。
许夫人性急,当时就要去参拜光福塔,又把许凤佳带去,要让他也沾沾舍利的灵气。
几个孩子们就到光福寺里的梅林里玩。
光福以梅闻名,光福寺里当然不会没有梅花,两三亩的梅树现在都光秃秃的,九哥和十二郎笑着互相追逐起来,绕着树捉迷藏。
五娘子看得眼热,却不敢上前掺和,她到底是姑娘家,在外人面前要留一分体面。
三个小姑娘只好在林子间的空地上坐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有话说,五娘子加进来,三个人却沉默了下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五娘子就问七娘子,“你写好先生吩咐的十张大字没有?”
先生看她们两个对书法都有兴趣,时常专门布置功课,让五娘子和七娘子回家练习。
七娘子摇了摇头,“一天写一张,现在才写了三张。”
五娘子就有些得意,“我已写好七张了!”
“五姐厉害。”七娘子眉眼弯弯。
五娘子啐了一声,“少笑话我,当我听不出来呀。”
说是这样说,语气里的得意可一点没少。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笑了。
“哪个笑话五姐了。”六娘子笑盈盈的,“五姐也是的,人家说好话给你听,你反而认成笑话。”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没有说话。
气氛却松快了下来。
七娘子就问六娘子,“往年到香雪海,都住多久?”
五娘子抢着道,“有时候我们住一个多月呢!有几年娘不耐烦应酬,我们干脆就住在香雪海过年了。”
进了腊月,腊梅就先开了,断断续续从早梅到晚梅花,能开到春三月。
去年大太太倒只是在香雪海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
五娘子说的在香雪海过年,恐怕是大太太万念俱灰,不理家务的那几年吧。
当家主母,俗事缠身,哪有那么舒服。
五娘子倒被勾起了兴头,“从山脚绕过去,不要几里路就是我们家的园子,要是母亲肯走,我倒是想去看看,从来没在秋天到过香雪海。”
“满山光秃秃,有什么好看的。”六娘子不以为然,丢下这句话,就带着大雪绕回了屋子里。
想是去净房。
“死丫头,”五娘子唾了她一口,便整肃了脸色,正色问七娘子,“杨棋,你就打算和表哥这么耗着?”
七娘子不由莞尔。
皇帝不急,太监倒是先急了。
“表哥实在是过分了点。”她也没有装着听不懂。“我天生胆大,不惧虫蛇……可他也不能要把我推下假山去。”
“表哥倒没有和我细说这事!”五娘子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只说你胆子很大。”身为庶女,也敢和小公爷作对。
七娘子只好细细地说给她听。
五娘子听得按住胸口,直喘大气。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
七娘子笑而不语。
五娘子倒是又为七娘子担心起来。
“表哥这阵子诸事不顺,”她提点七娘子,“本来就是想找人出气的时候,你还撞上去当靶子……杨棋,你可是庶女。”
如果七娘子是嫡女,许凤佳倒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不过是庶女,可就说不清了。小公爷的身份本来就尊贵,万一气急了闹出什么事来,杨家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庶女和许家翻脸?
七娘子叹了口气。
以五娘子的为人,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七娘子又不能抱住许凤佳的大腿,求他不要再来纠缠自己了……
“你不说,我还当表少爷天生就是这性子呢。”她苦中作乐,开了个小玩笑。
也不无探问的意思。
人都有好奇心,许凤佳以平国公嫡子的身份成长,应该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谁敢给他气受?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表哥平日里是出入御书房,和太子一道读书的人。”她隐隐露出了骄傲。“你当他耐烦和你们这些小娘子计较?”
她这话倒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七娘子不禁莞尔,却没有点破。
“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这么烦心。”五娘子也露出了一丝困惑,“前几个月都好好的,还和我说,等太子出阁读书,他就回许家的家学上课……忽然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几个姨姨家的庶女们,他是正眼都不看一眼,还说什么,和她们又不是亲戚,没想到到了我们家,反而作弄起三姐、四姐来了。”
七娘子也不禁纳罕,又有些好奇。
以许凤佳这样高傲的性子,恐怕平时看她们这些庶女,就好像在看老鼠、蟑螂一样吧。
本来也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些庶女,也说不上是他的亲戚。
怎么忽然间就和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庶女较上劲了?
倒好像是把她们当成了撒气的对象似的。
五娘子哎哟了一声,“我倒是说错话了,你别在意。”
七娘子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也是庶女,五娘子说的那番话,很容易就会被理解为在村七娘子。
她看着微微露出窘态的五娘子,一时间,倒觉得她多了几分可爱。
五娘子就是嘴巴坏了点,心地还是不错的。
“没什么。”她不以为意。“表哥说得也没有错。”
古代宗族观念很重,说起来,杨家的几个庶女和许凤佳之间也算是表兄妹。不过也禁不起细究……如果将来还真的以表兄妹自居,与许家往来的时候失了礼数,在背地里,是会被人议论的。
五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七娘子。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犯错……你失态、你动气。”
七娘子微微一怔。
一天里有两个人对她这样说了。
对六娘子,她以安慰为主。
六娘子何尝不是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不知为什么,对五娘子,她却忽然想说实话。
或许是因为接下来,她们还要朝夕相处几年之久。
或许也只是因为七娘子已经很累了。
长年累月的小心谨慎,毕竟让她有些疲惫。
“我没有犯错的资本。”她坦言,“在人前,自然只好处处小心,唯恐失了应候!”
五娘子愣住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地咀嚼着七娘子话里的苦涩。
“姐姐们在说什么?”九哥忽然在远处招呼,“寺里送了腌梅子来!”
五娘子哎哟一声,就站起了身。
“我最爱吃腌梅子!”
她就向九哥走了过去。
七娘子却惦记着六娘子。六娘子进屋也有一会儿了……
她就有意慢了一步,就看向了屋舍的方向。
正好见到六娘子和李十一郎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李十一郎今年虽然十三岁,有男女大防要守,但六娘子毕竟还小,也说不上越礼。
七娘子心中一动。
李家的这两个少爷,都很温文,打扮得也很光鲜。
十一郎又是个少年样子了,看起来尔雅风流,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
她就抬脚想避开六娘子和十一郎。
“七妹,”六娘子却一眼就看到七娘子,笑着招呼。“十一少爷给我说光福寺的故事!”
七娘子只好笑着等了等六娘子和十一郎。
十一郎就把故事从头说了一遍。
他口齿清楚,用词典雅又不生涩,把光福寺的特别之处,点得活灵活现。
宋代的古桥……梁代的山门、唐代的铜观音,高僧的舍利,西域来的佛经……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五娘子、九哥和十二郎围在石桌边上吃腌梅子,九哥远远地招手让他们过去。
走到石桌前的时候,十一郎说到了司徒庙。
司徒庙里有唐代《楞严经》和《华严经》的时刻,手法古朴,笔触圆润,是吴中名碑。
五娘子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眼中闪烁着心动。
她们练书法的人,听说哪里有好字,总是想要看一看。
七娘子含笑摇了摇头。
五娘子就有些遗憾,“十一世兄是男儿身,可以东奔西跑,真好!”
十一郎唇边含笑。
“司徒庙里还有四株千年古柏。”他温和地说,“古柏我是带不回来……不过,却可以为五世妹要几张拓片。”
五娘子很惊喜,“那先谢过十一世兄。”
十一郎又问七娘子,“七世妹也雅好书法?”
七娘子忙谦让,“谈不上爱好,不过无事写几笔。”
十一郎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六娘子,若有所思。
七娘子就觉得很古怪。
46、挑选
十一郎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不等人盘问,自己就乖乖奉上答案。
“我只爱绣花,不爱读书。”她笑嘻嘻地说,“拓片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一下要太多也不方便的,就不麻烦十一世兄了。”
六娘子坦白得可爱。
十一郎眼中却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
七娘子若有所悟。
再想到李太太在正屋的表现,她唇边就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俗话说的好,高嫁女,低娶妇。
李家和杨家虽然在职务上是上下属关系,但地位相差并不悬殊,布政使再往上一小步,在内可以为尚书,在外也可以为巡抚……两家只能说是合作,不能说是统属。
李家的嫡子如果求娶杨家庶女,一来,可以让两家关系更加和睦,二来,庶女的底气不如嫡女足,比嫡女要更好辖制。
不是每个家庭都有勇气像初娘子的夫家李员外家一样,与地位悬殊的家庭结亲的。
杨家女儿多,李家嫡子也不少……李太太的算盘打得很精!恐怕有这份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七娘子又看了看心无旁骛,大口大口地吃着梅子的十二郎,唇边微微挂上了一抹恬静的笑意。
轮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舍不得说个庶女了……十二郎这一次,只不过是来做陪客的吧。
当然,对十一郎来说,娶杨家的庶女,也不算是委屈了他。
李家嫡子那么多,要是给十一郎说了小官家的嫡女为正妻,说不定助力还没有杨家庶女来得大。
都说李太太不怎么管事,其实分明精干得很!
一举多得,又打压了十一郎,又能赚得十一郎的好感……
深宅大院里,果然没有真正单纯的人。
不过……
六娘子一心要嫁个有本事的男人,此后再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恐怕未必会看得上十一郎。
七娘子就看了看六娘子。
六娘子笑嘻嘻地吃着梅子,一边和五娘子说话,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对。
到底还是小了,虽然也很灵慧,但心粗了些。
七娘子嘛……
想到李家那么多的嫡子、庶子,她就一阵头晕。
儿子都这么多了,更别说女儿,李家的后院,只怕要比杨家复杂好多。
否则以李太太这样的手段,还用得着动不动就到光福寺小住吗?
虽然没有见过初娘子,但七娘子却很羡慕她。
身为庶女,最好的归宿莫过于此吧?
找一户平实富裕、简单温馨的人家,安安分分地做庄户少奶奶。
她希望大太太能给她一个相差不远的归宿。
就算夫婿平庸一些,两人没有感情基础也不要紧。
感情可以培养,但环境却是改造不来的。
既然只能随波逐流,当然希望下半辈子,她这条小鱼所在的不是风急浪高的大海,而是波澜不兴的鱼塘了。
吃过酸酸甜甜的光福腌梅,几个孩子就又分了开来。
十一郎带着九哥和十二郎,到光福塔去玩。
女孩们就静得多了,五娘子不耐烦爬山,喊着要和六娘子、七娘子打双陆。
平时杨家女儿都忙于学业,很少有玩乐的功夫,六娘子也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要和五娘子一战。
七娘子顺势就把两个姐姐拉回了住处。
“到底进了深秋了,在外面坐久了有些冷。”她轻描淡写。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没有觉出什么不对。
以五娘子的身份,将来是肯定不会嫁进李家的,大太太怎么也会给她说一门能和定国侯孙家比较的亲事。
六娘子又已经和十一郎相处了一段时间。
十一郎接下来恐怕会来考察一下自己吧?
七娘子就没有奉陪的兴致了。
李太太和许夫人在光福塔静坐了一日。
第二天早上又相携早起,去上头柱香。
许凤佳第一天还耐烦陪伴母亲,第二天就溜出来,也不和九哥、十一郎、十二郎厮混,而是来找五娘子说话。
六娘子、七娘子只好也相约着去殿里参拜。
进了半下午,许夫人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大殿,回了下脚的地方。
画舫是早准备好了的,大老爷人却不见了。
据说是去司徒庙赏古柏,和住持谈得兴起,又与几个吴中名士巧遇上了,便留在司徒庙吃晚饭,还留话请许夫人不要介意。
众人心中了然:恐怕是不愿意拘束了许夫人吧。
以大老爷的身份,对许夫人也算是处处周到了。
许夫人容色大悦。
“对娘家人招待得真周到。”她夸大太太。
大太太抿唇笑了笑。“他就这个脾气,其实都是一家人,也有了年纪,就算在一艘船上也不怕什么的。”
许夫人眼神一闪,没有搭腔。
七娘子在一边看着都觉得很累。
许夫人明知道大太太和大老爷不和……在杨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一两个月里,大老爷就没有在正院住过。
两边却还要装着不知道。
到底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
进了下午,众人又上了车,鱼贯向码头去。
码头早被清油布围得密密实实,风雨不透。
水手们也都回避进了船舱里。
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大太太和九哥先上了船,许夫人与许凤佳紧随其后。
李家的十一郎、十二郎是小客人,跟在许夫人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就跨上了舷梯。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三姐妹鱼贯上船,五娘子故意把搭板踩得梆梆响,吓唬六娘子。
六娘子却有些怕水,吓得面色苍白,在搭板上僵住了。
七娘子只好笑着上前安慰了她几句。
六娘子站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
七娘子不由得埋怨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虽然两人一直说不上亲密,但到底在一个院子里过活,几个月下来,也亲近了几分。
五娘子得意地笑着,等六娘子上了船,才挽着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往船舱里走。
十一郎与十二郎没有进舱,而是在船头好奇地摸着舵轮与散发着水腥味的粗绳。
十一郎就含笑对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也冲他客套地笑了笑,就转身带着白露进了船舱。
两艘画舫悠然滑进了湖水中。
秋高气爽,岸边芦苇摇曳,太湖的秋究竟是极清美的。
许夫人坐在窗前,看得就出了神。
大太太吩咐立春,“好好看着九哥并十一、十二少爷,不要让他们太靠近水面。”
十一郎虽然已经十三岁了,但到底还有些稚气,万一管束不住两个弟弟,让他们掉进水里,那可就出大事了。
立春就笑着跟到了九哥身边。
许夫人也嘱咐许凤佳在船上玩耍时小心一些。
几个女孩子也在后甲板上看秋色,九哥和十二郎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说起来,十二郎今年也是十岁,不过他和许凤佳相比,还是个孩子。
许凤佳靠在舱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十一郎说话。
他的态度很倨傲,还有些漫不经心。
十一郎却并不在乎这些,满面笑容地向许凤佳介绍光福镇的故事。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摇头。
以李家的身份,如果十一郎的母亲还在,他又哪里需要陪着小心讨好许凤佳,又在杨家的庶女里物色未来的妻子。
不过,十一郎也算是很通达了,小小年纪就没了娘,还要侍奉继母,却不见丝毫的忧郁,处处都显得很大方。这样的人,将来的成就说不定就不会太小。
太湖的风景再好,孩子们也很容易就看腻了。
毕竟心里事少,不像大人,容易触景生情。
就聚在一起商议着玩什么。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要打双陆,七娘子无可无不可,九哥和十二郎却想在船尾钓鱼。
十一郎就笑眯眯地道,“风大浪急,鱼是钓不上来的。还是进舱里打双陆,估樗蒲吧!”
他年纪最大,又言之成理,九哥和十二郎葳蕤了一会,还是跟着众人进了里舱。
画舫很大,大太太和许夫人在前厅品茶谈天,孩子们就在后舱玩乐。双陆、樗蒲、叶子、象棋、毽子都有准备。
五娘子看到毽子就兴奋起来。
“我能踢上千个!”她一把抢过了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谁来和我比?”
十二郎呵呵笑,“我才能踢上千个。”
九哥围在五娘子身边乱转,“我也能踢上千个!”
“吹牛,”五娘子冲他做了个鬼脸。
六娘子也眼巴巴地看着五娘子。
几个小孩子一下就互相追逐着又去了后甲板。
屋内只剩十一郎、许凤佳与七娘子。
七娘子很尴尬。
她的身手不算灵活,对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也没有多少兴趣,就算把毽子给她,了不起也只能踢数十个,站在一边干看着,还是尴尬。
舱内气氛一时也有些局促起来。
许凤佳和七娘子都没有说话。
十一郎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为难。
“许兄,来打双陆吧?”他就邀请许凤佳。
有立春和五娘子照看,十二郎和九哥是闹腾不出大动静的。
十一郎也可以躲一会懒。
许凤佳目光一闪。“你和七表妹打吧,我观战。”
七娘子只好停住了走向舱外的脚步。
她和许凤佳之间的不和,没必要暴露在李家人面前。
“好啊。”她笑了笑。“不过,我不大会打,十一世兄多包涵。”
十一郎抿唇微笑,手略略一摆,请她入座。
双陆的打法很复杂,和飞行棋很相似,但技巧性更强,赌性也更大,两方各执十五枚马与两个骰子,由骰子掷出的点数来决定这一回合所走的步数,先将全部棋子移进对方门内者得胜。
打双陆不但要有好运气,还要有大局观和计算力,要走出最有效率的步法,就要计算到对方可能的步数。
五娘子和六娘子不过是胡打一通而已,许多时候分明有机会将敌人的马击回原位,六娘子偏偏又绕了开去,只顾走自己的马。
十一郎却打得极好,七娘子虽然绞尽脑汁,但平时很少有练习的机会,到底是不如十一郎娴熟。
虽然她屡屡掷出高点数,但却很快一败涂地。
十一郎居然没有容情。
七娘子也没有生气——游戏不过是小道而已。
“我和十一世兄打不起来。”她笑着说,“水平天壤之别!还是表哥来打吧。”
十一郎望着七娘子的目光就柔和了起来。
杨家六娘子一团天真浪漫,很可爱。
七娘子却温婉文静……什么时候都看不到她的窘态。
就连打双陆被杀得片甲不留,也没有丝毫的不悦。
棋品如人品。
下得认真,输得坦然,七娘子人品不错。
许凤佳看了看七娘子。
“七表妹倒挺有自知之明!”他慢吞吞地开了口,语调带了一丝的古怪。
许凤佳真是莫名其妙。
七娘子心中暗恼,却也没有表示出来。
“我一向很懂得自己的短处。”她笑着回答,让出了座位。
十一郎微微有些惊愕,旋即又释然了。
一番接触,他也发觉了,这位许少爷的脾气不算太好。
想必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子,一向是眼高于顶吧!对杨家的这几个庶女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算出奇。
十一郎眼神微暗,不免叹了口气。
难得七娘子小小年纪,却处处应对得体,没有介怀许少爷的无礼。
他却又有些警醒。
小小年纪就这样有城府,等再过几年,还不知道有怎样的手腕。
杨家本来门槛就高,即使是庶女,也有娘家做靠山。
一个不好,就是妻强夫弱……
六娘子忽地走进了厅里。
“踢得我一头汗!”她笑嘻嘻地拿起了案头的玳瑁小盅,一饮而尽。“七妹妹,你也来嘛!”
七娘子就乘势应了一声,跟着六娘子出了后舱。
十一郎不由得目送她们姐妹并行的背影。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他一眼。
一时又想起了心事。
以李家十一郎的嫡子身份,少了生母照拂,都要纡尊降贵,在庶女堆里挑人。
许凤佳就有了一丝烦躁,手底就露出了乱意。
十一郎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缓开了进攻的节奏。
“许世弟留神了。”他含笑提醒。
许凤佳也就收摄心神,与十一郎对弈了起来。
窗外孩童们的笑声,伴随着秋风,肆无忌惮地灌进了舱里。
五娘子与六娘子的笑声,就好像银铃。
七娘子的笑声却低低柔柔的,好似深夜里吹过的一阵春风。
47、置气
游湖的重头戏,其实是在夜里。
太阳落山后,另一艘画舫上就传出了箫管丝竹之声,还有稚嫩的音色依依呀呀地吊着嗓子。隔着水,越发清澈透亮。
大太太就含笑对许夫人介绍,“说到京戏,自然好的班子都在京里,在苏州也只好听听南戏了。”
许夫人笑着说,“现在京城好的昆班,出一次外差,赏钱都是几百两的给,就这样,吉庆班一天也难得休息几天。”
到苏州来,自然是听昆曲。
就有打扮得清清爽爽的中年班主来请大太太点戏。
几个孩子们围着圆桌团团坐好,侍女们捧上了太湖三白、梁溪脆膳……都是现捞现杀、口味清淡的船菜。
在座的只有许家母子一向生活在北方,没有多少机会品味南方的美食。
许夫人就称赞大太太,“在家的时候,一向养尊处优,没想到出嫁了居然这样精干,色色都安排得妥当。”
大太太就笑着和许夫人说起了未出阁时的往事。
隔着水传来了悠扬清婉的歌声。
孩子们一向是很难体会戏曲的美好。
五娘子与六娘子吃了几筷子,就放下碗告退,到后甲板上玩耍。
九哥看了看十二郎,两人会心一笑,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里的饭,也牵着手出了舱门。
七娘子才从净房出来,桌上就只剩下十一郎和许凤佳了。
她不禁叹了口气,又吃了几口饭,也告退出去。
后甲板很大,五娘子六娘子倚在栏杆边上,指点着天上的繁星。
九哥与十二郎却到底是钓起鱼来,两人稚气的笑语声,传了老远。
九哥平时一向很少有同龄玩伴。
年纪最近的自己,却也是少年老成。
他和十二郎的笑声让七娘子心都软了。
她就靠在舱门边,听着哗哗的桨声,望着水中变幻莫测的灯影,品味着略带寒意的秋风。
前生旧事,一下就又回到了眼前。
七娘子氤氲了双眼。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属于过去的宣言。
不管到了哪里,我都能好好活下去。
过往的生活成了画卷,一点点地在心底重新铺开。
一时就沉浸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丝竹声遥遥地在水面那头传了过来。
九哥和十二郎的笑声,五娘子与六娘子呢喃细语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七娘子微笑起来。
下一刻,她忽然被人猛地从舱门边扯了开去。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吃惊地甩了甩手,却没有甩开许凤佳的掌握。
在杨家,除了许凤佳,谁还会这么粗鲁。
“你怕不怕水?”许凤佳兴味盎然地问。
舱门边没有多远就是栏杆。
七娘子这才意会到她身处船边,一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这可不比在假山的时候。
大人们就在不远处,只要一起身,就能看到她和许凤佳在一块。
后甲板上只是摇摇晃晃地挂了一个气死风灯笼。昏黄的灯光,只能照映出人的影子。服侍的几个丫鬟,也都分布在九哥和五娘子身边。
许凤佳恐怕真的会把她推下水。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现在又是深秋了……一旦入水,很可能就得了风寒。风寒也有可能延绵成肺疾,落下病根子。
七娘子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就好像在黑夜中面对一只尚未成年的猛兽,一下就感觉到了两个人力量的落差。
“表哥,我是会喊的。”她力持镇定。
许凤佳的脸隐在阴影中。
“你不会。”他肯定地回答。
七娘子没话好说了。
她是真的不敢。以许凤佳的身份,就算是把七娘子推下水,大太太又会把他怎么样呢?这可是未来的平国公……七娘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庶女罢了。
嚷出来,反倒闹得大家没趣。
再说,以九哥的性子……许凤佳恐怕也是吃透了里头的利害关系,才肆无忌惮地捉弄她吧。
七娘子只好放软了语气。
“……我知道怕了,请表哥别把我扔下水。”她楚楚可怜地说。
声音多了些颤抖。
七娘子并不太擅长演戏。
她没有太多演戏的机会,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七娘子都一直在忍耐。
她也只能演到这一步而已。
许凤佳却似乎满意了一些。
就偏过头细细地审视着她的表情,手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也会怕的不是?我许凤佳一生还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声音里的自满,一下就刺进了七娘子心底。
谁告诉你我怕了?我就是应酬应酬你!
她几乎就想喊出来了。
像许凤佳这样的天之骄子,必定很是自负,觉得自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对付这种人,就得顺着他的毛捋……刺激起他的傲气,可不是好玩的。
“我都怕了,表哥,你就放我下来吧。”她就放软了语气。
带了些撒娇地哀求着许凤佳。
许凤佳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不放。”他笑嘻嘻的,“求我我才放。”
七娘子咬住下唇,默不做声地挣扎了起来。
到底人小力轻,没有挣扎几下,就只能乖乖就范,还好许凤佳似乎也没有打算太过分,这一回她的脚踏到了船板上。
“小小年纪,这么倔的性子!”许凤佳就数落七娘子,“服个软有那么难么?对着别人,也没见你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后要学着服软!”
“是……是,以后一定服软!”七娘子只好放软了声音,哄着这个小表哥。
许凤佳却似乎还是意犹未尽。
“你晓得不晓得,李十一郎对你有点意思?”他的声音里藏了低低的笑,反而谈兴大发。“他倒有意思,现放着你们家的六娘子,年纪相当,又生得美貌无双的,反而看上了你!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好的?”
七娘子恨不得把许凤佳推到湖水里面去!
从来没见过这样得理不饶人的讨厌鬼,都服软了,还想怎么样?
她就又挣扎起来。“你胡说八道!放开我!”
话里已经带了气急败坏的意思。
许凤佳反倒满意了,松开手就要放开七娘子。
一个浪来,七娘子脚下一滑,却是从栏杆的缝隙里滑出了半边身子去。
“啊!”她骇然轻呼,脚下乱蹬,一时却是找不到立足点。
许凤佳也吓白了脸,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也只好抱住了许凤佳的脖子。
“别动!”许凤佳一把抓住了栏杆,低声呵斥。“别抱得那样紧!”
七娘子抱得太紧,他反而不好用力。
一边说,许凤佳一边借着船身的颠簸,把七娘子搂回了甲板上。
赶忙扯着七娘子连退了几大步,远远地离了船边。
七娘子惊魂未定,喘了几口大气,不禁又恼又恨。
“你以为我真的怕了?唬你的!”她也来不及多想,就把脑海里的话噼里啪啦嚷了出来。“小公爷在哪家的庶女那里碰了钉子受了气,就找哪家去,犯不着和我斗个没完的,有什么意思!”
“你!”许凤佳气得就要抓她,“你别跑!死丫头,你——”
他要追也来不及了。
七娘子已经跑到了五娘子身边,仔细地拍打着衣服上的皱褶。
画舫里换唱了《双叠翠》,袅袅娜娜的南音,隔着水面更觉透亮。
“行也难禁,坐也难禁,越说不想越在心……”
#
第二天,船行到灵山,众人又下船参拜灵山大佛。
第三日早上,船回了光福镇。
许夫人恋恋不舍。
“想多拜几日铜观音。”她和大太太商议。“你事多就先家去,我在这住着,也是一样的。”
大太太只好笑,“让弟妹来陪三姐吧,二娘子要出门,我们家事的确多。”
许夫人哪里还不懂婚事的烦琐?“你只管先回去。”
又吩咐许凤佳,“回了余容苑,要听四姨的话,别太调皮了,闲了无事,就和表弟玩笑,不要随意出门。”
许凤佳敛容应是。
乘众人都没有注意,他转头瞥了七娘子一眼,轻轻地冲她哼了一声。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紧。
少了许夫人约束,恐怕许凤佳更是无法无天了。
想要避开麻烦,化解麻烦,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没能解决麻烦。
五娘子就向许夫人撒娇,“我会想三姨的!”
许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真是个傻丫头。”
说着,两姨甥就笑成了一团。
大太太眼神一闪,却没有多说什么。
大老爷前天晚上就回了苏州,不用陪着女眷们,他单枪匹马走得快。
秋后正是织造局最忙的时候,大老爷能抽出几天的空,已算是很有诚意。
李太太特地上门来接儿子,又对大太太道谢,“犬子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大太太很客气,笑着夸奖,“十二郎天真无邪,十一郎稳重大方,都是好孩子。”
李太太就笑着看了看十一郎和十二郎,冲十一郎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十一郎抿了抿唇,没有搭理李太太。
李太太又让几个杨家姑娘得闲了到李家找李家女儿玩耍。
“十三娘惦记着你们呢!”
五娘子笑盈盈地代表六娘子和七娘子谢过了李太太的邀请。
李太太和许夫人就联袂把众人送出了山门。
大太太亲自带了许凤佳一轿。
五娘子带了九哥一车,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车,多了两驾小清油车留在光福,预备着给许夫人的随身下人使用。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和七娘子议论着太湖的景色。
“虽然年年都要来光福,但每年都是进了腊月才来,这几年更是稍微住半个月就要回去过年。”她很兴奋,“难得上船到湖里玩。”
要不要对六娘子挑明李家的心思,七娘子还没想好。
按理说,未嫁女儿,是不应该听到自己的亲事的。
六娘子对自己的亲事也的确没有决定权。
她知不知道,对事情的发展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过,即使如此……六娘子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未来的相公是谁吧。
等李太太再度上门,再看看吧。
就算李太太有这心思,大太太也未必会答应。
再说,二娘子的婚礼就在眼前了,恐怕大太太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
#
七娘子猜得不错。
回到家没有多久,孙家的人就来送信了。
未来的二姑爷孙立泉已经过了南京,只怕没几天就要到苏州了。
婚期定在腊月,婚礼当然是在京城举行,如果是小门小户家的姑娘,也许就到京城杨二老爷家里出嫁了,不过,以杨家、孙家的身份,亲迎礼是要孙立泉亲自到苏州来把二娘子迎出家门的。
孙立泉十月中旬就到苏州,可见孙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大太太很满意。
“亲迎礼还是定在十一月初一。”她和孙家派来的管事婆子商议,“足足一个月,怎么走都够了。不过,嫁妆要早些过去,我看十月下旬,就发船吧。”
亲迎的船上,当然只会有花轿、新娘子和几个侍候的人。船轻,走得就快,一个月很容易就能走到京城。
装满了嫁妆的船只,在冬天走得本来就慢,如果还要跟在喜船后头,可能会赶不上吉日。
新娘子出嫁的时候没有十里红妆,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孙家的管事婆子就笑眯了眼,连连地应承。
大太太叹了口气,又递过了一张红单子。
“这是我们家的嫁妆单子。”她悠悠地说,“亲家夫人不在,只好请姑爷过目了。”
管事婆子连忙客气,“哪里哪里,杨太太是长辈,对我们家少爷无须如此客气。”
说着就瞥了一眼手中的单子。
她也是经过富贵的人,一眼,就觉得手里的单子重得有点拿不住了。
杨家居然如此豪奢!
田土衣饰不说,历来不上单子的压箱银不说,江北的十三间纤秀坊,居然全陪给了未来的少夫人!
她虽然掩饰了又掩饰,却还是面露异色。
大太太唇边就挂上了丝丝笑意。
女儿到了婆家,能不能站得住脚,一看娘家的身份,二看自己的陪嫁。
以二娘子的陪嫁,孙家排行稍次的几个少爷,就算说了出身更高贵的媳妇,恐怕也很难撼动二娘子的地位了。
丈夫的宠爱在深宅内苑,只能起到次要的作用。
要有陪嫁,有娘家撑腰,媳妇的头才能抬得起来。
管事婆子就收敛了傲气,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磕了头,拿了红贴回去。
等她出了正院的门,大太太才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王妈妈就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又在溪客坊过夜了。”
自从知道大太太真的把纤秀坊陪给了二娘子,大老爷就和大太太置起了气。
虽然说这是大太太的陪嫁,大太太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但一般有了亲生儿子的妇人,也都会把自己的陪嫁留一份给儿子。
九哥虽然不是大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正院,连亲娘的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大太太的做法,的确也有些不地道。
大太太叹了口气。
“把九哥养在正院,不是为了杨家,只是为了小二与小五。”她目光悠远。“只有养在正院,他才懂得亲近姐姐……否则,我为什么要给杨家操这份心。”
王妈妈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内宅的争斗往往就是这样。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有错,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却也忌讳着四姨娘。
低头沉思了一会,还是淡淡地问,“小七人在哪里?”
48、二试
七娘子很快就进了正院。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她穿着纤秀坊的新衣,浅褐遍地金云纹如意扣锦袄,搭配了八幅满绣银花红绸裙,手里套着大太太给的羊脂玉镯子,腰间佩了独山玉玲珑,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金鱼五福玉珠花。
因为衣服颜色鲜亮,所以就只以玉为饰,看上去又富贵又清雅,和大半年前的寒酸比,判若两人。
和九哥虽然生得像,渐渐的,倒也能分出不同来。
这孩子很静,眉宇间,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神韵。
大太太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从哪里过来的?”
她和颜悦色地问。
“才在屋里练字来着。”七娘子弯了眼。
这几天黄绣娘忙着为二娘子绣些小玩意,下午的课就停下了。
五娘子还有和许凤佳进百芳园玩耍的时候,七娘子却是等闲不出院门,只是在屋内练字绣花。
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大太太就心不在焉地思忖了起来,一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回话。
七娘子也不着急,规规矩矩地在大太太下首坐了下来,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青竹。
大太太沉思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二娘子的嫁妆、大老爷的脾气、四姨娘身边的霜降,浣纱坞里的三姐妹。
这还只是百芳园里的事。
百芳园外,还有秦家、王家、李家、许家……
“立春和我说,她见到凤佳在船上欺负你。”
思来想去,大太太缓缓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七娘子先一愣,旋即释然。
到底只是游船,又不是错综复杂的迷宫。
许凤佳和她只是身处舱边的隐蔽处,又在阴影中,才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立春是揽总的大丫环,肯定时常张望甲板,确认众人的安全,会看到她和许凤佳的尴尬一幕,并不奇怪。
以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难出言制止……不过告诉大太太一声,也是两面讨好的事。
她就略微露出了一丝委屈。
这倒并不是装出来的。
七娘子不是圣人,平白无故被这么对待,任谁都不会多高兴。
大太太看在眼底,倒不由得一笑。
究竟还是个孩子,就算再沉稳,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凤佳身份高贵。”她安慰地拍了拍七娘子。“又很得宫中贵人的欢心,自小出入宫闱,养就了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傲脾气。”
以许凤佳的身份,看不起杨家的几个庶女,也情有可原。
平国公许家这样的天潢贵胄,不是宗室,胜似宗室,自从开国以来,代代坐拥重兵,大秦的权贵虽多,但能和许家别苗头的,却是寥寥无几。
许凤佳又是唯一的嫡子,铁打的小公爷,只要他不弑君弑父,将来这滔天富贵,稳稳就落到手里……往来的也都是未来的人中龙凤,又有身份,又有才华。
哪里会看得上杨家这几个小姑娘?
七娘子垂下头,细细地道,“小七知道……以表哥的身份,九哥能和他交好,将来必能得到助益的。”
杨家和许家不一样,许家是世袭武将,没有什么大差错,富贵是跑不了的。
杨家却是考出来的文官,大老爷的身份或许能给九哥一些助力,但将来宦海沉浮,也还要靠九哥自己的人脉。
不要说许凤佳只是小小为难她,就算是大大地为难七娘子,恐怕大太太都会装作没有看见。
大太太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是识大体。
“其实。”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凤佳平时虽然性子高傲了一些,但在亲戚面前,一向是很敷衍得过去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到了苏州,居然改了做派。”
七娘子就挑起了眉头,静静地等大太太说下去。
“说起来,他这次下苏州,也透着三分的古怪。”大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七娘子谈天。“以他的身份,长年累月不在京里,是要惊动皇上、皇后的。”
七娘子倒也听说了,许凤佳是太子伴读的事。
许凤佳虽然桀骜不驯,但平时显然也不会荒唐到哪里去。
否则帝后也不能放心让他做太子的陪读。
明知道许夫人要在江南呆上好几个月,他却还是偷溜出来,跟在母亲身边。
许夫人又只是呵斥了几句,就顺水推舟,把儿子带下了江南。
完全可以在近处港口把许凤佳放下,再遣人回京报信,接许凤佳回去的。
一到江南就四处求神拜佛……
古代不同于现代,在这个蒙昧的时代里,神佛之说深入人心,不少人有了心事,都愿意在神佛之前祈祷。
许夫人很明显就是有了心事。
再结合五娘子的那几句话,这心事只怕和许凤佳也有一定的关系。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了。
“许家家大业大。”她轻声说。“平国公前几年又一直在外征战……想来,许家也是一本烂账。”
大太太眉宇间不由自主就带上了丝丝的笑意。
人就是这样。
大太太自己心里烦心事多,虽然嘴上不说,但听到许夫人也过得不好,自然会感到舒心。
七娘子就当做没有看到。
“不过母亲在京里也有几个月了,恐怕知道得要比小七更多。”她委婉地道。
七娘子再能耐,也只是个孩子,又常年住在苏州,对京城亲戚家里的事,肯定并不了解。
“我也只去平国公府拜访过一次。”大太太摇了摇头。“许家这样的门第,底下就算都烂成一团了,面子上也都还是过得去的。”
不要说别人,就是杨家,平时大面上也都是和和气气的,真正的交锋都在暗处。
七娘子就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不免有些尴尬。
巴巴地叫七娘子来,只是问两句许家的事——七娘子还根本答不上来,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三姨一直想把五娘子说给凤佳。”她不免就透露了内幕消息。“不过……”
如果许夫人与许凤佳母子在许家的地位并不稳固,大太太当然不想把女儿嫁去吃苦。
七娘子有些吃惊地挑起了眉毛。
旋即又镇定下来。
虽然没有和未出嫁的女儿商量这种事的道理,但大太太身边能依靠的人没有几个,大老爷又和她离心,恐怕,也是实在找不到人商量了。
不过这种事,并不是她可以随便插嘴的。
“五姐才十岁嘛!”她笑着说,“哪有这么早说亲的。”
大秦的女儿,一般都是十四五说亲,十七八出嫁。
大太太也没有指望七娘子在这事上给她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就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附和,“都小了些。”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父亲这阵子是认真和正院闹上生分了。”
七娘子就品出了大太太语气里的沮丧。
这才是大太太找她来的真正目的吧。
以大太太的性子,恐怕很难低头向她这个小小的庶女问计。
只看大太太因为二娘子藏起九哥,让她在许夫人面前露怯的事大发脾气,就知道她的性子。
除非被认作是真正的自己人,否则,她都不会愿意在七娘子跟前示弱的。
七娘子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叹了口气。
初娘子是被大太太亲手养育起来的,两人当然不会有隔阂。她是大太太带起来的第一个孩子,论情分,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就不一样了,长到七岁才进了正院……这份先天的母女亲情,是想都不要去想了。
那就只好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了!
但,并不是一味显示自己的聪明与世故,就能博得大太太的欢心的。
又要力求表现,又不能过了火弄巧成拙……
每次被大太太叫来说话都好像在过淘汰赛,要揣摩对手的心思,更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思。
真累。
“是为了二姐的嫁妆吧!”
她没有装糊涂。
大太太既然难以启齿,那就让她来说吧。
大太太果然松了口气。
总算不用亲自承认这难堪的事实了。和小七说话,总是很轻松。
“没有见过这样下作的人!”禁不住发了几句牢骚。“钱是我的钱,女儿也是他的亲女儿,多给一些,就撂脸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成天就会算计正院的这点陪嫁。这还好三姐是不在家,否则我的脸也不知道往哪搁了。”
不需要努力什么,七娘子都是一脸的不齿。
嫁妆是大太太的私有财产,就算爱往水里丢,大老爷也不好说什么的。
无非就是当年花老婆的钱花出了瘾头,花出了理直气壮,硬生生把正院的私房当成了他自己的私房。
“孙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她态度鲜明,“再说,二姐也不是没有妯娌……”
孙家次子、三子,也都说了上等的人家为亲。
大太太顿时就觉得找到了知己。
“是啊!娘家远在苏州,几个舅舅又都是忙人……手底要再没有一点钱,在孙家怎么说的上话。”她神色有些激动。“也不是我偏心亲生的,初娘子的夫家,也就是那么多田土,再陪得多了,是她嫁过去,还是李家来入赘?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东西……”
从大太太的话来看,恐怕大老爷是在三娘子的嫁妆上和大太太爆发了冲突。
七娘子不由得凝眉不语。
这事透着古怪。
大宅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太太对她透出三娘子亲事有变,都有一个多月了。
就算大太太只告诉了自己,大老爷也总该把这事告诉四姨娘一声吧?怎么到了现在,四姨娘还是一心冲着嫁妆使劲。
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父亲对四房的偏宠,我们也是看在眼里……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私底下和她透透风。”
大太太就冷笑了起来。
“你当他是真宠爱四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谈到大老爷,大太太是胸有成竹。
七娘子流露了几分不解。
大老爷对四房难道还不够特别?
“这内院的大事小情,怎么都是我这个做主母的在管,”大太太的声音有些飘渺。“内院要是太宁静了,他心里就不舒坦。”
大老爷虽然有杨家做后盾,但他们这一支和本家相隔千里,从前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密切。
妻强夫弱。
不扶持起四姨娘给大太太找点麻烦,大太太难免就要颐指气使,以势骄人了。
七娘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老爷的担忧,绝非无的放矢,只看大太太对九姨娘的态度,就知道她不饶人的性子。
又是在微时带了大笔的嫁妆过来的……
世界上有严嵩,也有大老爷这种人。
“不过,说到儿女亲事么,做主的怎么都是我这个主母。”大太太点到即止。
七娘子已是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四姨娘前一段时间敢于阳奉阴违,不过是看准了大太太要离家拜寿,她的机会要来了。
现在大老爷为了自己的利益,重新让三娘子的婚事回到了原点,但大太太短期内却没有出门的道理了。
四姨娘当然要放下架子悉心服侍大太太……明面上是决不会再和大太太作对了。
到时候大老爷该找谁给大太太上眼药?难不成是连子嗣都没有,身若飘萍的浣纱坞三姐妹?
她与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没有多议论大老爷的动机。
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既然母亲心里有数,小七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就让四房再得意一番吧。待三姨带着二婶上京了,便把消息放出来,四姨娘自然知道怎么行事的。”她垂下眼帘,把话题绕回了四姨娘身上。
说到二太太,大太太又烦躁了起来。
七娘子提到二太太,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尽管二太太是一脸悔改的样子,但大太太心里怎么能贸贸然就信了她?
她和四姨娘之间的利益同盟,才刚瓦解没多久,就因为三娘子的亲事,又回到了可以联手的情况下。
二太太不走,大太太还真不敢打破四姨娘的美梦。
“你二婶前几天派人来传口信,说是今年二叔要回来过年,恐怕要等过了年再上京!”她略带烦躁。
七娘子就皱起眉头。
事关九哥,在这几件事里,七娘子当然最关心二太太的上京日期。
没想到二老爷居然使出了拖字诀。
他身为翰林,常伴君侧,哪里能擅离职守,回苏州过年?
二娘子腊月又要在京里成婚,肯定要住在二老爷府上……这就又耽搁了时间。
再说,二房还有三位少爷,几个庶女在京中生活,回家过年带不带回来?带回来了,还是只过个年就回去?这也未免太折腾了些。
若是几位堂兄被留在苏州,那就又要生出无数的事来了。
在这一瞬间,她就品味到了大太太的心烦。
内外交煎,一日逍遥都没有。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脸上掠过的阴影,心里倒是舒坦了不少。
人就是这样,要是知道了还有第二个不舒服的人,自己的这点难受也就不算什么了。
“算了,也只能见招拆招。”她叹了口气。“要紧的是把二姐平平安安送出门,别的事,回头过完年了再料理。”
七娘子点了点头,不免关怀,“方才可是孙家的婆子来请安?”
“嗯,说是孙大少爷再过几天也就到苏州了。”大太太知道,孙家婆子才走,七娘子未必能收得到消息,“我把嫁妆单子递过去了。”
原来是递了单子。
七娘子恍然。
单子上写了纤秀坊,那就是一定要陪出去了,在这件事上,大太太是不想再和大老爷磨叽了。
她欣然一笑,就起身道,“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又叮嘱,“这事别告诉你二姐。”
以二娘子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嫁妆惹得父母纷争,恐怕宁可不要那几间铺子。
七娘子莞尔一笑,“母亲尽管放心,小七虽然笨嘴拙舌,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两个人话语间已是带上了不少随意。
大太太也被逗笑了,“死丫头,和我谦让什么。”便带着笑目送七娘子退出了西里间。
王妈妈一直未曾说话,此时才低头上前为大太太换茶。
“这孩子……”大太太低喃。
王妈妈心头一紧。
正院的这几个儿女,说来也就是七娘子和她最有交情。
那一日帮着说情的事……王妈妈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虽然以她的身份,也帮不了七娘子什么,但总是情不自禁就多了一份关心。
“我看倒是个好的。”她笑着开了口,“年纪这么小,就七窍玲珑的,再长大一点,您就省心多了。”
大太太却没有想到这事上。
“我是在想。”她若有所思地道,“这纤秀坊,按理该是留给九哥的产业……小七就一点都不惦记?”
王妈妈没有答话,这话,她也不好答。
“就算小七不惦记,也拿不住九哥会不会惦记……”过了一会,大太太又缓缓地加了一句。“凤佳对七娘子无礼的事……就是九哥告诉立春的。”
49、拜访
王妈妈头皮发炸。
九哥是大太太亲手自襁褓养育成人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就是他的亲姐姐。
杨家还有这么大一份家事……少了纤秀坊,以九哥的性子,恐怕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七娘子又是九哥的亲姐姐,知道表少爷欺负她,当然要和大太太说一声,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太太也未免太多疑了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一笑。
“我也是被二叔吓怕了!”她多少有些自我宽慰的意思,“当年也是一样和和气气把他带到大,现在……”
王妈妈就陪着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笑眯眯地进了里间。
“奴婢先头看见孙家婆子出去。”她站到了大太太身前,“想是姑爷有了消息吧?”
“嗯,嫁妆单子已是递出去了!”大太太点了点头。
梁妈妈就掩唇一笑。“那三娘子倒是白费了心机了。”
几个人都看着梁妈妈,等她说下去。
梁妈妈解释,“三娘子见天往幽篁里跑……”
为的还不就是那张嫁妆单子?
就算看不到单子,看看二娘子身边的物事也好。虽然大部分嫁妆都摆放在库房里,但贵重的金银首饰,自然是收在二娘子身边的。
大太太不由得有些生气,“她也未免太贪了些,四房到底是怎么教导女儿的,一点大家小姐的气质都没有。”
嫡庶有别,二娘子又说了这么好的亲事,嫁妆是肯定要比三娘子丰厚的。
但三娘子也得先看看二娘子到底是得了多好的东西,才好向大老爷开口讨要。
梁妈妈和王妈妈对视一眼,抢着附和起来。
大太太数落了一会,也觉得没意思,就收了话头吩咐梁妈妈,“你亲自到幽篁里去,看着她们把嫁妆封好了上档上册,运到小库房里。”
“恐怕没有空地了。”梁妈妈面露难色。
大太太不由一笑——小库房里的东西多都快放不下了……就说明她的私房多。
没有女人会不喜欢攒私房的。
她的语气就柔和了起来,“挤一挤安顿一下吧!没有多久,也要运到京里去了。”
梁妈妈笑着应了是,就转身出了屋。
王妈妈看在眼底,心下暗羡。
她就是学不来梁妈妈的八面玲珑。
正这样出神,大太太又吩咐她,“你去溪客坊约束一下三娘子,孙家人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来来往往,都是客人,她再失礼人前,到时候还真没法说亲了!”
这说的是三娘子去幽篁里的事,也说的是在李家人面前失礼的事。
王妈妈就肃容应是,出了正院。
大太太就空闲了下来。
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白皙娇嫩的手,尽管主人已经上了四十,但手背依然平坦光滑,不露丝毫老态。
又想到了四姨娘的纤纤玉指……一时就微微冷笑了起来。
小七说得对,就让她再得意一些日子吧,现在的得意,到了将来,都会化作说不出的苦涩……
把王妈妈派到溪客坊唱黑脸,为的倒不是真要约束三娘子的行为,不过是把戏做到十分罢了。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起来,旋即又有些不舍。
二娘子出嫁后,恐怕家里就要冷清了。
五娘子是不中用的了,天生就的倔强古怪……在内宅的事上,她只是个学生,还不能做大太太的参谋。
立春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手中还端着果盘。
“让人到余杭去问问初娘子的身子。”大太太随口吩咐,“我上回在铜观音寺求的平安符也一并送过去吧!”
二娘子的婚事就在眼前,大太太还惦记着初娘子。可见,是真心疼爱这个庶女。
立春垂下眼,轻巧地转身又出了屋子。
大太太就目送着她的背影。
立春穿着淡红色小袄,水绿绸裤外系着淡绿色的裙子……行动之间,腰臀扭摆,窈窕轻灵。
真是个可人儿!
大太太一时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话。
她的眼神渐渐地深沉了下来。
身居主母之位,用人也是门学问。梁妈妈、王妈妈、药妈妈、曹嫂子……六娘子、七娘子,还有手底的这些丫鬟,都要摆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
立春也是一样。
该怎么用她才好呢?
梁妈妈带着笑,又进了屋,“已是都安顿好了,只等着运到船上去。”
大太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说……二老爷屋里,是不是该添几个人了。”她随口问。
梁妈妈一下就怔住了。
#
过了几天,几个小娘子连上午的学都不去上了。
虽然婚礼要到京城去办,但到底是杨家的喜事,江南一带叫得上名号的人家,主母能亲身来拜访的也都来了,不能来的,便打发管事婆子来送礼,大太太不免也要应酬一番,收了礼,再请几个庶女出来见见人。
这样露脸的事,当然不会有溪客坊两位姑娘的份。也就苦了五娘子、六娘子与七娘子,六娘子干脆就在西偏院坐了,有人来访就与七娘子一道出去见客。
“好像卖笑的姐儿似的。”私底下悄声对七娘子抱怨,“一声令下,就得满脸堆笑出去应酬。”
七娘子大笑。“你要是不愿去,就和三姐姐、四姐姐换吧!”
“三姐姐是要定亲的人,哪里用得着出来应酬。”六娘子不以为然,“四姐那木头一样的性子,就是我愿意换,太太都不许。”
四娘子在人际往来上是差了一点。
六娘子又问七娘子,“我也没来得及问你,在光福的时候,你是不是和许家表少爷闹了别扭?”
七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诧异。
这事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了似的。
“怎么?”她不动声色地反问。
六娘子不疑有他,“表少爷这几次和你碰面,不都恶狠狠地盯着你瞧?好像要把你活撕了一样,我想来想去,只记得在光福的时候,你好像和他在一块说了说话!”
七娘子不禁莞尔。“谁知道表少爷心底在想什么,或许是觉得一直没能捉弄过我,心底很不舒服吧。”
六娘子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颇有几分惆怅,“也不知道许夫人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表少爷在,我都不敢荡秋千了。”
对六娘子来说,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此了。
七娘子笑得眼睛弯弯。
每次和六娘子说话,她的心情总是不错。
“他现在多半都呆在五姐的院子里,倒很少到园子里去。”她安慰六娘子。
六娘子就抿着唇,露出了几分笑意,“表哥和五姐倒是要好!”
许凤佳和五娘子的确很有交情。
少了许夫人,最近又很少上课,五娘子就成天往余容苑跑,找许凤佳玩耍,连九哥都大受冷落。
许凤佳也经常到东偏院找五娘子说话。
两人俨然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样子。
“他们两个年纪相近,又是嫡亲的表兄妹。”七娘子含蓄的说,“彼此亲近些,也没有什么。”
六娘子就只是笑,也不肯再说下去。
虽然年纪小,但有些话也是不能随便出口的。
许夫人对五娘子格外的疼爱……许凤佳和五娘子之间格外的默契,大太太对许凤佳的看重,都可以理解出好多重意思。
不过这种事,一天没有定下来,就算看出了端倪,最好也是装聋作哑,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懂得这里头的道理。
正说闲话,正院又来人请两人去堂屋见来问好的王太太与张太太。
王家在江南经营多年,当然有族人在苏州生活,这位王太太的夫君排行十七,身属王家六房,和福建布政使王光勉所属的三房倒一向走得不是很近。十七老爷也未曾出仕,只是仗着祖上荫余的几百顷田地、少许生意并王家的名头,成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在江南倒也有些文名。和江南大儒张唯亭很有交情,两家常来常往,大有通家之好的意思,连上门拜访,都是联袂而至。
张唯亭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却是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出身又很高贵,连大老爷都不敢怠慢,因此虽然这两位太太没有诰命,但大太太还是满面笑容,又亲自叫了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出来拜见长辈,在下首陪坐说话。
王太太就捡起了方才的话题,“自从进了九月,广州一带就全都断了货,现在通江南也就是广西还有出产一些,也都不是好货色。”
大太太和张太太都听得很专心。
“合浦年年都要出几万两的货,今年却只听说珠王牛家出了三百两就再也没有了。”张太太也道,“想着以杨太太的性子,二娘子的嫁妆必定是早就备好了珍珠,不过是随便一提罢了。”
大太太含笑点了点头,“倒是几年前就在留意了,现在合浦珠年年都在涨价,倒是早买不如迟买。”
“杨太太精明。”王太太又沉吟,“也不知道平国公夫人身边缺不缺南珠……”
“三姐恰好也是今早从光福启程回府。”大太太就笑了,“怕是这前后也就到家了,到时候自然要见面说话,王太太不妨自己问她。”
王太太多少有些尴尬,就没有接大太太的话头,而是笑着打量了七娘子一眼,“这孩子倒是和杨太太身边的四少爷有几分相似。”
九哥其实行四,不熟悉的人家,都以四少爷呼之,只有李太太这样亲近的长辈才叫九哥。
王太太不知道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所以才有这么一句。
大太太稍稍有些不自然,却仍是笑道,“这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前几年一直在生养的姨娘身边侍疾,今年才进正院来养活。”
对外,大太太一直是这个说法。
王太太就夸大太太,“真是慈母。”又笑眯眯地问六娘子,“今年几岁了?”
五娘子脸上就露出了少少的不快。
张太太看在眼里,也就夸起了五娘子,“生得越来越明艳了。”
场面一时是一团和气,大太太也说了京里的见闻给两位太太听,又问张太太,“今年置办了多少田土?”
张太太笑眯眯地掩口,“见笑了,我家那口子一喝了酒,什么都做得出来,手里有些余钱,就要置办了田土把地契藏好了,才能安心。”又道,“不过是多置了四五十顷罢了,如今江苏的田土也贵,倒是福建一带,大有赚头。”
她们主母说起家里的事,自然都是一套一套的,女儿家们哪里听得进去,五娘子枯坐无聊,坐立不安的,大太太看在眼里倒不由好笑,温言道,“都下去吧!”
王太太还问大太太,“四少爷得闲了,也出来见一见,上次要见他,偏又病了,倒有一年没见了。还有三姑娘……听说也出挑得越发好了!”
“他在园子里玩呢,这就派人叫去。”大太太就好像没听到王太太的后一句话,“还有许家的表少爷也在家,请出来见见?”
王太太和张太太对视了一眼,王太太才要说话,五娘子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先起身给两位太太行礼。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只好跟着起身出了正屋。
六娘子就问五娘子,“姐姐做什么去?”
“表哥闲坐无聊,先到了我屋里和我打双陆,一局才打到一半呢!”五娘子的双陆却是打得好,又邀六娘子,“你也来打?”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道,“我打得不好,又有些倦了,还是回小香雪去睡一会吧。”
五娘子也不在意,便先进了东偏院,六娘子方才扯了七娘子,兴冲冲地道,“走,到小香雪荡秋千去!”
神采飞扬,顾盼有神,哪里还有丝毫倦意?
七娘子忍俊不禁,想着也有多日没进百芳园,就点头笑道,“悄悄的,别被五姐看到了,倒埋怨你推脱。”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身在正院,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两人进了百芳园,正好看到九哥身边新来服侍的小丫鬟从园子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一捧菊花。
七娘子就随手拉了她笑道,“你去西偏院和白露姐姐说一声,就说我和六娘子进小香雪去荡秋千了,到晚饭时分再进院子里。”
小丫鬟忙福身应是,“这就去带话。”
六娘子看着她进了正院,才问七娘子,“是新提拔上来服侍九哥的?”
“嗯,也是正院执事的女儿。”七娘子点了点头。
九哥身边的差事,是杨家最好的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众人都争着送人进来,这丫鬟看着虽然普通,身后却说不定有好几个靠山。
六娘子就格外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叫什么名字?——倒是和药妈妈有几分相似。”
“就是药妈妈的外孙女。”
两人一头说话,一头过了万花溪上的小桥。
迎面恰好遇到了三霞中的一个。
“哎,是六姑娘、七姑娘。”笑盈盈地招呼。“七姑娘难得进百芳园!”
七娘子留神打量,也没看出这是哪个霞,只好胡乱点了点头,笑着道,“进来荡秋千。”
“九哥也在里头采花。”三胞胎就指点给七娘子看,“就在朱赢台左近。”
正好先头那小丫鬟又进了园子,急匆匆地和七娘子对撞上了,“七娘子可曾看到九哥?大太太找。”
这下倒是撞上了,三胞胎笑着给小丫鬟指了方向,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路说话,进了小香雪,你推我,我推你,荡起了秋千。
六娘子荡得高高的,上半身都出了院墙,银铃般的笑声洒遍了梅林。
半晌,两个小姑娘肩并肩坐在秋千上讲悄悄话。
“太太又派人给大姐姐送东西去了。”六娘子眉眼弯弯,“大姐姐也有七八个月的身子了吧!可惜不好过来送二姐出门子了。”
“太太看大姐倒真是如珠似宝。”七娘子不禁也有些感慨。
六娘子就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看你也不会差的!”她笑嘻嘻的道。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不过,我倒宁愿在小香雪住着。”六娘子又自言自语,“虽然比不上正院,但小香雪也不差。”
七娘子就望向了倚着回廊,和丫鬟说话的七姨娘。
远远的,只能看着七姨娘的轮廓,她微微地低着头,秀丽的脸庞上一片笑意,在午后温煦的阳光里,透出了深深的静谧。
七娘子忽然就羡慕起了六娘子。
在深宅大院里,能拥有一块小香雪一样的地方,不能说没有福气。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了远处传来了一声惊惶的叫。
倒像是三姐妹的声气。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怔住了。
浣纱坞的三姐妹,一向是安安静静。现在连小香雪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七姨娘也站直了身子。
“去问问怎么回事。”院子里传出了七姨娘低柔的声音。
大雪就笑微微地出了小香雪,绕进了假山。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失去了兴致,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六娘子咕哝。“正院里还有客,若是闹大了,太太觉得没了面子,又要发火了。”
七姨娘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自若,就好像没听到六娘子话中的僭越。
“百芳园里的声音,恐怕是传不出去的。”七姨娘就慢悠悠地道,“怕是也没有什么大事吧!”
浣纱坞这三姐妹一向很得宠,就算是四姨娘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还有谁会找她们的麻烦?
六娘子也就释然,拉着七娘子,“总在你屋里蹭吃蹭喝的,今日也在小香雪吃些苏式点心。”
大太太是北方人,曹嫂子当然也更擅长做北方菜,百芳园里住的却都是南方佳丽居多,大厨房里也是苏州厨娘当值,因为要侍奉大老爷,手艺并不下曹嫂子,有几味点心也是江南有名的。
七娘子也就跟着六娘子进了屋,一边赏鉴着六娘子的绣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嗑起了玫瑰瓜子。
没过一会儿,大雪仓皇的脚步声就响进了院子里。
“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散开了,只看到地面上淌了些血!虽不多,却也怕人!”她气喘吁吁,“听几个婆子说,好像是表少爷闹出了什么事。”
50、生变
此时的正院却是一片阴霾。
“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大太太难掩惊愕,“可伤到哪里了?”
“挣扎中割破了脸颊!”王妈妈一脸的焦虑,小心地看了看屋外,“大夫还没到,我们也不敢乱动,就是稍微清理了一下伤口,孩子已经是吓得晕过去了!”
大太太满心的烦躁,“身边跟着的都是死人?表少爷要上去作弄,也不会拦一下!”
王妈妈只是苦笑,不敢作答。
大太太叹了口气,蓦地就站起了身。
凤佳这孩子在杨家的气焰,她也不是不知道,就连许家自己带来的几个丫鬟,都不敢逆了凤佳的脾气,更别说杨家的下人了。
“七娘子也是的!怎么就不知道跑!”她不禁又埋怨了一句。“这女孩子脸上带了伤,还怎么说婆家!”
王妈妈一凛,“已经派人去请了欧阳神医……”
欧阳家的回春露号称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对刀伤也有奇效,只要救治得当,未必会留下疤痕。
大太太脸色稍缓,“这事就先交给你了!”
王妈妈脸上虽有些苦涩,更多的,却还是兴奋。
这事虽然难办,但正因为如此,也是夸耀能耐的好机会。
“凤佳呢,现在人在哪里。”大太太又想起来问。
“已是派人去余容苑找老妈妈了。”王妈妈抿了抿唇。
许夫人没有把老妈妈带在身边,而是留在了余容苑。
现在出了事,杨家也不方便出面约束许凤佳,自然是由老妈妈出面来得妥当。
大太太只是点了点头,便出了东里间,笑盈盈地重新踱进了西翼。
“怠慢两位太太了!”她脸上虽然还带着少许心事,但唇边的笑却很自然。
王太太和张太太就对视了一眼。
都是大户人家的主母,就算没有杨家的富贵,王太太和张太太却也不是见识短浅之辈。
正说得兴起,王妈妈进来和杨太太嘟哝了几句,杨太太就道了罪,起身出了见客的屋子。
这大宅大院的,哪一天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
谁都有谁的难处,大家互相给个面子,遮掩过去也就完事了。
两个太太就都笑着说,“不要紧,本来也该告辞了,耽误了杨太太的功夫!”
张太太就吩咐侍女递了礼单过来,“给二娘子添妆。”
王太太也忙如法炮制。
大太太虚留了留,见两位太太去意甚坚,也就只好领了情,“日后必定亲自上门致谢。”
又送张太太、王太太出门。
丫鬟们往来穿梭,虽然没有露出异色,但只看片刻前还幽幽静静的正院忽然多出了这么多人,就知道杨家是出事了。
两位太太不动声色,上了二人抬的小轿。
大太太目送她们相继出了夹道,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恨恨地跺了跺脚。
脸上已是失去了一贯的从容。
立春正好从百芳园出来,连忙上前搀扶住了大太太,“太太请息怒!”
大太太叹了口气,就稍微缓下了语气,“人怎么样了?”
立春脸上闪过了一缕忧色,“奴婢赶到的时候,浣纱坞里慌乱一片,只远远看到七娘子在榻上躺着,也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她又加了一句,“血倒是已经止住了。”
大太太稍微放宽了心。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如果因为凤佳的顽皮出了什么大事,将来九哥面对凤佳,心中肯定留有芥蒂,凤佳也未必好意思和九哥来往,杨家和许家十几年后,就要渐行渐远。
只要血能够止住,这事就不算太大,就算脸上留了疤痕,以杨家的门第,还怕找不到人家?
她就扶着立春往百芳园里走。
“这事到底是怎么闹的,弄清楚了没有?”一边走,一边问立春。
立春眼神一闪。
“当时情况很乱!”她直言不讳,“表少爷身边也没有下人……恐怕除非七娘子醒来,或者表少爷开口……”
大太太就叹了一口气,又扫了东偏院一眼。
五娘子当时不会在凤佳身边吧!
她一向不大喜欢小七,要是一个拧劲,闹得脾气上来了,怂恿凤佳做下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应该还不至于荒唐到这个地步!
大太太在心底念叨了几句,才勉强安下神来。
“五娘子呢?也在七娘子身边吗?”
立春犹豫了一下,“事发时就在一边了,好像还是五娘子一起张罗着把七娘子送到浣纱坞去的。”
大太太心底一个咯噔,脚下差点没有站稳。
事情闹得这么大,四姨娘就算现在不知道,日后终究是会抓到一些小辫子的。
正好见到白露出了西偏院,大太太就招手让她过来。
“去找你干妈,让她到各房传话,没有我的吩咐,一个下人都不许放出来!”
白露面色一白,咬住了下唇。
七娘子出事,她这个大丫环难辞其咎,这时候,更应该到浣纱坞候着。
但大太太也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她只好领命行事,转身匆匆离去。
大太太不由得又烦躁起来。
“这个死丫头!”
立春低眉顺眼,不敢多说一句话。
远处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老妈妈的声气。
“一两百年的面子,一夕就给你丢光了……许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胡闹的少爷?夫人知道了,只怕伤心得都要厥过去了!”
大太太和立春不约而同立定了脚步,转身看向了老妈妈。
老妈妈训斥的当然是许凤佳。
许凤佳还是今日穿出来见客的锦鸡纹连环葫芦蓝直缀,头发却有些凌乱,衣服上也多了些褶皱与血痕……他的神色也隐隐带了不安与沮丧,右手还包了块白布。
大太太脸色就是一白。
许家以武传家,子孙世代习武,时常领兵作战。
万一七娘子在挣扎的时候伤到了许凤佳的右手,以后他还能不能握剑练武……万一不能,许凤佳的前途岂不是毁于一旦?
“这个死丫头。”
她又喃喃了一句。
不过,许凤佳虽然十分沮丧,但双眼有神,面带血色,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
大太太心下稍宽。
见到大太太,老妈妈顿时脸色一肃,抢前几步就跪了下来。
“老奴未能善尽劝导,以至于出了这样的事……请姨太太责罚!”
许凤佳也单膝点地,垂下了头。“外甥鲁莽,给四姨添麻烦了……”
老妈妈就恨铁不成钢地横了他一眼,连磕了几个响头,“家教无方,请四姨太太恕罪!”
大太太正要说话,前院又进了两个婆子,面上犹自带着笑。
“……三姨夫人才进了大门,眼下正换轿子往余容苑去理衣,一会儿就来与太太相见。”
大太太就苦笑了起来。
又有人来回,欧阳老神医到了。
场面一时乱得不可开交。
立春只好站出来,先把老妈妈和许凤佳请起身,又派了省事的婆子,引欧阳老神医进百芳园去,并传话众女眷回避,大太太也回过神来,索性就带着老妈妈和许凤佳进了堂屋。
许凤佳面上也带了不安之色,频频向外张望,大太太看了,倒有几分好笑,温言道,“不要紧的,不过是玩闹时出了些差错罢了。”
顿了顿,终究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老妈妈看在眼里,神色便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不过是个庶女……伤口也不很深,想来,让少爷多赔几次礼,事也就揭过去了。
不至于让杨、许两家生了嫌隙。
三姨太太连事情的经过都不想追问,看来,是要把这件事含糊过去了。
也好!
只是没想到夫人回来得这么巧,就怕夫人起了性子……
才这么想着,许夫人就脚步匆匆,进了正院。
“四妹!”她神色肃穆,“七娘子没有大碍吧?”
“欧阳老神医才进了浣纱坞……我们也不大方便进去,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大太太神色宽和,“三姐旅途劳顿,先歇一会,等那头诊治完了,再过去探七娘子。”
许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立起眉,恶狠狠地瞪了许凤佳一眼。
许凤佳面色端凝,虽有不安,却不曾过分。
堂内一时沉默下来。
许夫人只是出神,面上闪过了万千思绪,竟是喜怒参半。
大太太看在眼里,倒是有些不解。
以许夫人的要强,凤佳作出这样的事,只怕早就暴跳如雷,喝骂起来了。
怎么不但没有出声,还隐隐现了喜色?
大太太心里就泛起了无数个泡泡。
过了一会,二娘子也进了正院。
“娘,三姨!”她面色沉肃,匆匆行了礼。
又森然望了许凤佳一眼,便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欧阳神医年纪虽然大了,但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也不好贸然见到外男,只能进正院等消息。
立春不断出去打探,过了一盏茶功夫,便进来回话,“神医已是为七娘子敷了回春露,现下被管事的接到外院奉茶。”
大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
进外院,那这事也就瞒不过大老爷了。
不过,这事闹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本来也瞒不过谁。
“过去看看吧。”许夫人已是起了身,又扫了许凤佳一眼,暗地里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众人就进了百芳园。
许夫人一路都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在盘算什么。
#
浣纱坞离正院很近,进了百芳园往左手边一拐就到了。
此时里里外外,围满了正院的婆子、媳妇,一地的凌乱。
见到大太太,众人都行礼请安,神色也还镇定。
大太太也顾不得搭理,几个人匆匆进了屋。
浣纱坞倒很宽敞,是两层的小楼,楼上楼下都有七八间房与两个花厅。一楼大花厅门口散了一地的白布,还有未撤去的帷幔,伯霞、叔霞、仲霞三姐妹在门□头接耳,面上都带着异色。
见到大太太来了,三人都止住了话头。
“孩子就在里头!”三姐妹中的一个抢前为大太太带路。
人群围满了花厅里头的美人椅,隐约能见到七娘子的裙角垂落到了地上。不时有白布被抛下地面,上头还带了点点的血。
五娘子就站在人群边上,面色煞白。
“娘!”她上前招呼。
大太太横了她一眼,没有搭理。
人群已是散了开来,露出了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的七娘子,在华贵的装束下,她显得格外的孱弱。
脖子上,还有未曾擦拭去的血痕。
左边脸颊上一道长长的伤口,上头敷了淡黄色的药粉,看上去很有几分触目惊心。
几个婆子正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按细白布。
大太太一见伤口,就是一阵的天旋地转。
这么长的伤口,还只叫一点点?
以后该怎么说婆家!
“欧阳神医可说了,会不会留疤。”她干涩地问。
这要是留疤,以后就真没法见人了!
一时之间,大太太对许凤佳也生出了几许怨气。
“说是若好,能不留,若不好,也要留几分。”五娘子回答。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里漾满了歉疚。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连声叹息了起来。
许夫人瞪了许凤佳一眼。
“孽子,孽子!”她语气中也多了痛惜。
小小的脸上多了这一道红红黄黄的伤口,格外有了几分可怜。
许凤佳没有吭声,脸上却也闪过了一丝后悔。
“怎么会闹成这样!”大太太脱口而出。
凤佳虽然顽皮,但也不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
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次的事,是外甥的不对。”许凤佳就老老实实,双膝点地跪了下来,对大太太解释。
语调虽然低落,却还平稳。
他又扫了一边的三姐妹一眼。
五娘子欲言又止,许凤佳便盯了她一眼。
眼神严厉而阴郁。
“因出去见了王先生与张先生,张先生将新得的一柄倭钢匕首送给了外甥。外甥拿着进了百芳园与五表妹一道玩耍,迎面看见七表妹过来,就想吓她一吓。”许凤佳平淡地描述着,垂下了凤眼,眼帘遮去了无限思绪。“不想七表妹胆子小,见到刀子就吓得软了,外甥一时倒是忘了手里的刀,上前想要搀扶,七表妹又醒了,一个不巧……就出了这样的事。”
这是直认不讳地承认了他是肇事者了。
大太太不由得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当时只有五娘子在场,除非七娘子醒来,否则都不会有第二个人证。
五娘子也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小五?”大太太终于忍不住轻声问。
五娘子咬住唇,慢慢地抬起头,眼中聚起了盈盈的泪珠。
她又看向了七娘子,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是我不好,没有扶住七妹妹……”
众人都长叹起来。
大太太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许夫人也埋怨许凤佳,“脸上落疤,是一辈子的事,这要是有个万一……你怎么对得起七娘子?!”
许凤佳眼底掠过了一丝愧疚。
“怎么还昏迷着?”二娘子上前几步,坐到七娘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又扭头问五娘子。
五娘子年纪还小,良医来诊治的时候,可以不必回避。
五娘子摇了摇头,脸上还挂着泪珠,“说是惊吓过度……”
二娘子脸色一沉。
惊吓过度,可大可小。被吓成痴儿,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正要说话,心头一动,却又皱起了眉头。
许夫人还在数落许凤佳,“多大的人了,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叫我回京怎么好意思把这话告诉你父亲!割伤了自己的亲表妹……你也真做得出来!”
许凤佳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他咬了咬牙,“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一语石破天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屋外又传来了立春讶然的声音。
“七、七娘子……”
大太太不禁愕然,心念电转之下,已是面白如纸,再仔细看了看榻上的“七娘子”,见那孩子身上穿戴的衣物,与七娘子今日早些时候所穿的袄裙截然不同,不由得心急如焚,一口气没有上来,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51、春风
七娘子才进了浣纱坞,就听着了许凤佳那句响亮的宣言。
“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她的心便往下直沉,一时间竟也站不稳了,却没有着急进去,而是与立春对了几个眼色,低声问,“九哥到底怎么样了!”
立春才要答话,屋内却又吵嚷起来,两人一时顾不得说话,便进了花厅,只见三姐妹弯腰搀着大太太,又有人搬了圈椅过来,扶大太太在圈椅上瘫坐了,哪里还不知道大太太出事了?
许夫人见立春进来,自顾自弯腰审视大太太的面色,头也不抬,喝道,“立春还不快去请欧阳郎中回转。”
如今屋内大的大,小的小,不是不懂事,就是已乱了阵脚,许夫人的态度却依旧沉稳,立春匆匆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门外。
许夫人又捏了捏大太太的人中,二娘子亲自拧了一把毛巾来给大太太擦脸,欧阳大夫未曾回转,大太太便嘤咛一声,睁了双眼,一时却还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望着榻上的九哥发呆。
屋内便静了下来。
许凤佳已是面白如纸,望向九哥的眼神复杂万分。
二娘子面上一片空白,只是低头服侍大太太喝水。
五娘子看了看九哥,又看了看七娘子,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下来,只是到了这时,却是谁也没有心思搭理她了。
许夫人咬着唇,阴沉地扫了七娘子一眼,又看了看九哥,叹了口气,竟流露出了几分失望之情。
七娘子虽然留意到了许夫人的异状,却没有多想,只是呆呆地望着九哥,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又见许凤佳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半晌,欧阳神医方才进了屋,众女眷顿时回避不迭,又早有人搬了屏风来隔在大太太与他之间,也不过是把了脉,又开了几剂宁神静气的汤剂罢了。大太太也渐渐歇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谢过了欧阳神医,又吩咐立春,“多封些车马钱……”声音中依然透了几许虚弱。
立春依言领了大夫出去,大太太又喘息了半晌,方才支起身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面露伤心之色,却没有说话。
许夫人望了望许凤佳,眼中不舍之色一闪而逝,下一秒却是抬起手,又快又狠地摔了许凤佳两个耳光。
“看你闯下的弥天大祸!”她的态度,俨然已经大改。脸上,也多出了无数怒火。
事关九哥,就不是以七娘子出事的轻忽态度来看待了。
古代的医疗条件不好,刀伤如果并发破伤风,是真的会死人的。
受了惊吓,要是从此就痴傻起来,该怎么办?
就算眼下平安无事,九哥将来要进科考……脸上落了条大疤,恐怕未必能进得了考场。
杨家偌大的家业,可就指着九哥一个人接手!
许凤佳垂下头,“请四姨责罚!”
语气已是沉重了起来。
大太太摆了摆手,气若游丝,“也不是诚心的。”
话虽如此,但话里的勉强,谁都听得出来。
七娘子立在原地,禁不住担忧地望着九哥,却没有说话。
九哥忽然穿上女装,梳起了辫子在百芳园里游荡……这件事本身就有很多疑点。
如果没有度过这一关,什么话都不必提了。
但若九哥能好起来,大太太又怎么会放过让九哥受伤的人?
她未必能动许凤佳……许凤佳也是许家唯一的嫡子。
帮着九哥打扮的丫鬟,放任九哥独自进了百芳园的看门人,甚至是和九哥生得很相似的自己,都可能成为迁怒的对象。
七娘子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醒来后,二娘子却松了一口气,渐渐回过神来。
许夫人还在数落许凤佳,又勒令他给大太太赔罪。
二娘子看了看魂不守舍的五娘子,就悄悄皱起了眉头。
许凤佳到底是亲戚,这件事如果真如他所言,也不是存心。万一九哥……杨家就算对他有怨恨,也不会放到明面上来。
五娘子当时在许凤佳身边,却没有及时阻止他拿刀戏弄“七表妹”。
大太太还好,不会就此多说什么。大老爷那边,却难保迁怒了……
更何况,看刚才这几个人的情状,事情是不是像许凤佳说得那样,还难说呢。
万一,万一划伤九哥的人并不是许凤佳,他就是一顶缸的……
大太太也是目光闪烁,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许凤佳乘众人没有注意,就扭头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扭过头,不想和他对视。
现在看到许凤佳,徒增心乱。
众人正是各有心事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男子说话的声音。
“是父亲!”五娘子有些惶恐。
许夫人沉思片刻,没有起身回避。
大老爷一边和王妈妈说话,一边进了浣纱坞。
倒是没有先看九哥,而是几步走到大太太面前,弯腰关切地相了相她的脸色。
“没有什么大碍,晚饭后煎几副药喝了,也就没事了。”
大老爷的态度很从容,透着胸有成竹。
五娘子、许凤佳等小辈也就纷纷松了一口气。
大太太虚弱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胸口还有些闷。”
大老爷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又望了望九哥。
他脸上的阴霾,一闪而过。
“也没什么!”语调却很明朗,“不过一点小伤,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许夫人借机请罪,“四妹夫,这是是凤佳的不对!舞刀弄枪,无意间……”
“许家以武传家,外甥喜欢舞刀弄剑的,也是常事!”大老爷不以为意,笑着摸了摸九哥的脑袋,“九哥的胆子也是小了点,不过一点血罢了!就怕成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经得住风吹雨打!”
大老爷一进来说的这几句话,就好像一股清风卷进了屋子,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也为之一振。
许夫人也就稍解尴尬,又给许凤佳使眼色。
许凤佳只好又和大老爷客气了一番,大老爷非但不以为意,还笑眯眯地把许凤佳拉起身,不要他跪着。
“……表兄弟之间玩玩闹闹的,这样的事,也没什么,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许凤佳的态度也自然了起来。
大老爷又转而安慰大太太。
“欧阳郎中和我打了包票,九哥不过是受了惊,又被灌了安神的药,睡过去罢了!”
大太太嘴角紧绷的曲线就缓缓放松下来。
大老爷就笑着对许夫人说,“我们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成日里小题大做……三姐不要介意!”
“我做人母亲的,哪里能不操心!”大太太咕哝。
众人都笑了起来。
气氛至此,一片融洽。
乱了一下午,已是快到晚饭时分了。
大太太又遣人去传话,吩咐各房在自己房中用饭,不用来请安了。
大家的眼神都粘在了九哥身上。
九哥躺在美人榻上,手攥成了小拳头,紧紧地捏着绣被,眉头紧锁,呼吸清浅。
看上去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一会,又轻轻地呻吟起来。
“娘!娘!”
大太太简直心都要碎了,扑到九哥身边,“娘在这里!”
许夫人就冲许凤佳使了个眼色,“回来还没有洗漱换衣,一身的尘土,先回去收拾收拾再过来。”
大老爷连忙和许夫人客气,“不要紧,一点小事,三姐休息为要。”
许夫人唇边含上了笑意,牵着许凤佳,沉沉稳稳地出了院子。
大老爷随口问,“能不能把九哥搬到正院?”
浣纱坞毕竟是在百芳园里,医生进进出出不方便不说,到了晚上如果九哥还没醒,大太太总不能在花厅里守着吧?
“郎中说最好不要搬动。”二娘子代大太太回答,“恐怕到了晚上也会醒了。”
大老爷站到了榻边,仔仔细细地扫视着九哥的身子。
半晌才吐了一口长气,俯身扳了扳大太太的肩膀。
“吉人自有天相!一道小伤,也要不了九哥的命,还是先回去用饭。”
大太太抖了抖肩,声音发闷,“老爷今晚就在浣纱坞对付一口吧,我吃几块点心应付。”
大老爷放柔了声音,“人是铁饭是钢……听话。”
七娘子忽然发觉,大老爷虽然有了年纪,但还是个俊逸的中年人。
大太太就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女儿。
大太太不离开,还有谁敢擅自离去。
她叹了一口气。
“立春,你在九哥身边看着。”
又盯了七娘子一眼。
这还是大太太在浣纱坞第一次注意到七娘子。
七娘子打脊梁骨里生出了一股寒意。
“孩子们也都一起在正院开饭吧!”大老爷却似乎并没有留意。
#
单单是吃晚饭的当口,许夫人就遣了四五拨人来问九哥的消息。
七娘子也只是扒拉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了。
吃过晚饭,众人又都要到浣纱坞去守着九哥。
大老爷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垂首慢条斯理地吹着滚烫的青心冻顶。
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慢慢地,抬头看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才起身要走,就被父亲盯住了。
大老爷一句话都没有说。
五娘子却被盯得浑身冒汗,局促不安。
二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一点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她的麻烦不比五娘子少多少。
大太太叹了口气,看了看大老爷,没有说话。
九哥是杨家大房的独苗……就是大老爷的命根子!
平素里大太太看得紧,宠得厉害,大老爷反而有些不闻不问的意思。其实说到底,在大老爷心里,九哥要比所有女儿都金贵得多!
家学的那位张先生,就是大老爷三顾茅庐请到杨家来,给九哥开蒙的。
每过十天半个月,大老爷夜里总要进家学和张先生说说话……
说的不是九哥,还能是什么?
九哥自己不知道,却不代表大太太不知道。
以大老爷的脾气,九哥被人在脸上划了一刀……要是这一刀不是许家的表少爷划的,哪怕凶手是李家的十二郎,大老爷说不准都会大发雷霆,从此和李家生分起来。
但杨家却不能和许家闹生分!
平国公一门忠烈,就算不提宫中贵妃,在皇上心中也是排得上号的勋爵。二老爷在京里写信回来总要带一笔,平国公又进宫为皇上参赞军事……皇上又提拔了当年平国公的门人……
大老爷虽然出身世家,但已经是杨家走得最高的一个,和本家的联系又不紧密。在京里没了平国公时时在皇上面前提着,恐怕这么多年的地方官做下来,圣心早失。
秦帝师已经年迈,平国公却正当盛年。
杨家离不开许家!就算这口气再难咽,也得皱着眉头吞下去!
只是大太太吞得艰难,大老爷却吞得春风满面。
面子上敷衍了过去,私底下不撒了这口气,大老爷也就不是大老爷了。
大太太就给二娘子使了几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插口。
“小五,长本事了。”大老爷的声音轻飘飘的,里头似乎还带了无限的温柔。
五娘子浑身一抖,就蓦地跪了下来。
“爹,小五知错了!”
她周身的那股子颐指气使、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架子,已是换作了无尽的委屈与恐惧。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也是五娘子运气不好……就偏偏送上来垫了这个踹窝。
“知错。”大老爷甚至于还微微一笑,“你错在什么地方?”
五娘子的声音都打着抖,“小五、小五不该……不该……不该放任表哥欺负七妹……”
她虽然很害怕,但却咬着牙,把泪水逼在了眼眶里。
大老爷淡淡地长出了一口气。
站起身就给了五娘子一耳光。
响亮的撞击声,打破了西次间的沉寂。
这一耳光就把五娘子眼里欲坠的泪打得飞溅了出来。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二娘子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欲言又止。
七娘子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五娘子捂着脸,却依然挺着脊背,跪得笔直。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又把眼泪憋回了眼眶里。
“谢父亲责罚!”
她反倒平静了下来,坦然地道。
大老爷气得又要扬起手,看了看五娘子,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身为嫡姐,不照应庶妹,处处与她为难,有一点嫡女的派头没有?”他又坐了下来。
话里虚伪的轻松,已不复见。
“对庶姐也没有一点尊重之心……从来只听说你闯祸,没听说你做过一点好事!九岁的人,转眼就要出阁了,绣花不行,写字不行,说你是我杨海东的女儿,我还真有点不信!”大老爷越说越气,手又要扬起来。
五娘子纵使咬紧了牙关,也不由得有微微的瑟缩。
“爹!”二娘子再忍不住。“给五妹留几分体面!”
七娘子也上前跪了下来,“请父亲给五姐稍留体面。”
大老爷一怔。
先望向了小二。
二娘子清秀的面容上,写满了不忍,却没有丝毫踌躇。
她的声调平静、自信。
转眼就是出门子的人了……一出阁,就是定国侯家的当家少夫人,不是可以随意责罚的杨家女了……
又看向小七。
七娘子面色平静如水。
在灯下看,与九哥竟有十分的相像。
她在正院根基尚浅,怎么也学了小二来这一招。
大老爷心中一动,倒是留神看了七娘子几眼。
七娘子极力收敛心中的不屑。
好好的大男人,有了气,只懂在妻小身上撒……
冤有头债有主,大老爷有种就去找许凤佳,没种就耐了这口气,又何必外人面前*****,背后再充老爷。
“好。”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大老爷的目光略一盘旋,就又收了回去,声音里,重新又露出了笑意。“既然你二姐、七妹,都让我给你留体面,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大太太松了一口长气,忙道,“小五,知错就改,知错就改!”望着女儿脸上的红印子,却是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大老爷话锋一转,却又冷肃了起来,“现在你告诉我,这所谓的刀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52、夜话
五娘子不敢怠慢,垂着头谁也没看便诉说了起来。
“当时表哥刚从外头进来,见了张先生……张先生送了他一把匕首,说是从倭人手里买的,是倭钢锻造,可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大太太和二娘子却是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谁都知道,事情没有许凤佳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好在大太太给了许凤佳一个串供的机会……
当时在浣纱坞里,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许凤佳的说法。
“表哥就带着我进了百芳园,说是要看看是不是真能斩金断玉。”五娘子垂下头,声音自浏海下飘出来,发着沉、打着旋跌落到了尘土里。“我们本打算到玉雨轩看工匠修建梨树的枝桠,没想到才到了浣纱坞前,就看到七——九哥穿着女孩子的衣服,与浣纱坞里的通房说话。”
大老爷不动声色,默默地听着。
“表哥便对我说,七娘子胆子很大!上回在太湖,他假装要把七娘子丢进湖里,七娘子也没有搭理他。倒要看看七娘子怕不怕刀!说着,就耍着匕首走了上去,表哥手快……匕首在指间流转不定,倒是把那通房吓得不轻。”五娘子偏过头,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咬了咬唇,别过头去。“他就和九哥说了几句话,我站得远,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想来,表哥自小武艺超群,为人也有分寸,肯定是不会伤到七娘子的。”
七娘子已是盘算开了。
九哥忽然换了女装出现在浣纱坞里,这事本身就透着疑点,身边还没人跟着……就算没有遇到许凤佳,也可能出些别的事!
大太太一向把九哥捧在手心,怎么就放任他一个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大太太的脸色果然也渐渐难看了下来。
“这几天府里事多,来来往往都是客……”她对大老爷说,半含了分辨的意思。
大老爷就歪了头,手肘支在脸侧,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脸半隐在烛影中,只有一双与五娘子十分相似的眼是亮的,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出喜怒。
“不知表哥对九哥说了什么,九哥忽然转身要走,却又自己绊倒在地上……表哥一边笑,一边追了上去。”五娘子的声音更轻了,“一边弯□,要把他拉起来,口中还说着,‘杨棋,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接着,他就倒抽了一口气。手里的刀也跌到了地上,浣纱坞的通房就上前几步,想要劝架,这才发觉原来九哥的脸不知怎么就被划破了!我们一时也都慌了……”
大老爷就微微抬了声调,“你也没看着九哥是怎么被划伤的?”
“表哥当时背对着我们弯了腰,把九哥给遮住了,我没有看清。”五娘子犹豫了一下,一边思索,一边喃喃地道。
七娘子却顿时松了一口气。
九哥是怎么被划伤的,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有没有人看清事情的过程……
大老爷就偏头沉吟了起来。
五娘子抿着唇,背绷得直直的,低着头不肯叫人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起来吧!”大老爷就放缓了语气。
一转头,盯上了七娘子。
五娘子站起身,一时还有些趔趄,二娘子抢前几步,扶住妹妹把她带到了一边。
一时间,众人都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倒是巴望着有谁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大太太已经知道了许凤佳在太湖曾经欺负过她,五娘子方才这一说,也把许凤佳和她之间的那点恩怨,暴露到了大老爷跟前。
以许凤佳的性子,一次不成,就有第二次。
才得了一把新匕首,迎面就看到“七娘子”,哪有不上去吓唬的道理。好像这样说,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
但这事听着简单,细思之下,却全是疑点。
九哥为什么换了女装,为什么不揭破自己的身份……
七娘子又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进了百芳园,去和六娘子荡秋千。
为什么许凤佳只是低头去拉九哥,最后却闹得两个人都被划伤?
为什么五娘子的叙述里只有九哥被划伤的部分,没有解释许凤佳的手?
很简单的一件事,落到了有心人眼里,也会变得很复杂。更何况这事本来就不简单!
再说,五娘子很明显也没有说实话……
大太太就轻咳了一声。
语气倒还算柔和。
“小七,你看九哥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么?”
七娘子暗暗攥紧了拳头。
“小七的衣服都是有数的!今年春天纤秀坊来做了二十四套之后,并没有得新衣服,太太也知道……现在回去西偏院清点,想必也能点出二十三套来的。”
大太太就稍微放缓了神色。
七娘子说的都是大实话,深秋里她也不过是三四套衣服轮换,虽然件件价值不菲,却也就这么几套,她日日在大太太身边,大太太又如何能认不出来她的衣饰。
九哥身上穿的并不是西偏院的衣服。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七娘子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
一动不如一静,这时候分辨什么,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大老爷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去浣纱坞看看九哥吧!”
居然就这么轻轻放过。
七娘子也有了几分讶然。
大太太动了动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众人便进了浣纱坞。
浣纱坞的三姐妹都在九哥身边服侍,九哥已是睡得很平稳了,发出微微的鼾声,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众人都放下心来。
大太太就问立春。“欧阳郎中回去了没有?”
立春倒是累得脸色煞白。
“老人家年纪大了,劳累不起,已是回去歇着了。”她婉转地回答。
欧阳家世代行医,把持太医院已有百年之久,杨家的身份,还未必能让老神医日夜待命。
大太太不由得微微皱眉。“怕九哥夜惊!”
小儿受惊后,有可能夜哭不止,高烧难愈,民间也有叫走魂儿的。
“欧阳神医也开了几贴安神的药。”立春又道,“还说权家的少爷正在欧阳家做客,若是不放心,明日可以请权少爷过来问诊。”
大老爷露出沉吟之色。
大太太就有些愤然,“老神医的架子也未免大了点。”
大老爷却并不显得意外。
“欧阳家一向不偏不倚,很不愿牵扯进宫中、大宅中的争斗。”他淡淡地道,“老神医肯过来诊治九哥,已经是给足面子了。”
他就看着九哥,慢慢地道,“还是让权家少爷来看一看吧,权家医术来自朝鲜,有些过人之处,连欧阳家也比不上的,权家这位小少爷身兼两家之长,只要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了。”
“权家和我们素来没有什么交情。”大太太就有些踌躇。“况且……又是……”
“请三姨姐出面也就是了。”大老爷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虽然分属两方,但都是京里的权贵,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权少爷不是还派人上门问过三姨姐的好?”
七娘子就露出了不解之色。
父母姐妹担心九哥,自然都希望他能被最好的大夫诊治,就算九哥现在已没有什么大碍,总也再上一层保险才安心。
但听大太太的意思,倒未必愿意和权家扯上什么关系。
大老爷、大太太到底有了年纪,在九哥身边守了一会,就露出了倦意。
大太太就请大老爷在浣纱坞里歇息。
“正是衙门里对账的时候,老爷不好短了睡。”
大老爷也就半推半就,上了二楼。
临走前,又问,“当时是谁扶起九哥的?”
三姐妹就对视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谁,抿了抿唇,微笑着站了出来。
大老爷就打量了她一眼,缓了脸色,“叔霞跟我进来。”
伯霞和仲霞也出门找了几个婆子,为大太太扛进了一张美人榻。
大太太也没有推辞,歪到了榻上,心事重重地注视着九哥。
九哥口中发出轻轻的鼾声,一条银亮的线渐渐垂出唇瓣,看上去非但已无大碍,还睡得很香。
没有多久,她就闭了眼,呼吸也渐渐匀净起来。
几个小娘子并排坐在花厅里,五娘子拿着包了冰的手巾捂在颊侧,径自出神。
七娘子就悄声问二娘子,“权家架子这样大?连我们杨家去请,都恐怕不来么?”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
九哥尚且没有醒……自己身上还背了嫌疑。行动间,却是这样的从容。
真是喜怒不形于色,好深的城府。
“权家和惠妃的娘家达家,这几年来走得很近!”二娘子轻声回答。
虽然杨家没有明目张胆地为太子做事,但血浓于水,有许家、秦家这两重关系,怎么都是与太子这边要稍微亲密一些,再说,两家素来没有来往,权家恐怕还真未必会卖杨家的面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权家的二少爷自小学医,”二娘子又点拨七娘子,“博采众家之长,身兼权家与欧阳家的传承……恐怕将来太医院院正一职,是要他来担纲了。”
欧阳家一向是不偏不倚,这才能在复杂诡谲的宫廷斗争中稳坐钓鱼台,权家却悉心培养出了这么一个二少爷来,走医疗路线。
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样的人,浑身上下都沾染了麻烦。恐怕大老爷也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才主动要找他上门。
二娘子又自言自语,“权家身份高贵,二少爷的亲外婆就是义宁大长公主,按说二少爷拿个恩荫是稳稳当当的,也不知为什么非要学医……”
她俨然已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七娘子也没有再问下去。
屋内又陷入了沉寂。
立春轻手轻脚地踱进屋子,为大太太掖了掖身上的薄被。
大太太一下惊醒过来。
“怎么?”大太太还有些怔忪。
“方才余容苑那头打发人来问九哥。”立春轻声回答,“李妈妈又问今晚要不要锁了百芳园的门。”
大太太扫了九哥一眼,“就说已经安稳睡下了,请三姐安心休息,不要多想……”
又看了看五娘子的脸颊。
五娘子的脸被冰块冻得通红,掌痕已成了几寸高的浮肿。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心疼。
“老爷睡下了没有?”她问伯霞、仲霞。
“方才出去看时,已经吹了灯了。”三胞胎回答。
大太太就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她安顿几姐妹,“今天也折腾够了。”
二娘子连忙说,“母亲回房吧,这里有我呢!”
“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了,怎好短了睡。”大太太虽不以为然,却也有些踌躇。
眼光在七娘子、五娘子身上扫来扫去。
一时又看见了立春。
立春正拿了帕子,为九哥拭去唇边的津液。
七娘子心下暗暗佩服立春。
从她进屋开始,掖被角、提李妈妈、擦口水……一气呵成。
掖被角,就是为了惊醒大太太。
提锁门的事,是为了让大太太意识到时间不早,大老爷恐怕已经歇下,她和女儿们也可以离去了。
大太太肯定不放心九哥一个人在浣纱坞呆着。
经过这件事,九哥身边的丫鬟,也不再可以信任。
二娘子马上要出嫁,不好熬夜。五娘子又才被父亲责骂,精神萎靡。
自己么……身上还背了嫌疑。
这时候,立春又主动上前照顾九哥……
“立春今晚辛苦一点,不要睡了,免得九哥醒来要茶要水,又看不到熟悉的人,心里害怕!”大太太就吩咐。
立春沉眸应了下来,不悲不喜。
众人便鱼贯出了屋子,各自回房休息。
大老爷翻了个身,细听着楼下的动静。
听得那长而凌乱的脚步去远了,他才问叔霞。
“今*****在浣纱坞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
余容苑内,烛火也还未熄。
“本来不待说你,以为你不过是心情不好,又瞧着杨家的这几个庶女,个个眼空心大,目无下尘……”许夫人斜倚在床边,面色冷沉,“所以才稍微捉弄一下,也就不追究了。没想到你倒越发得了意了!我隐约听说,你和杨棋已经是私下交锋了几次……哼,竟然还分不出这对龙凤胎?”
“是儿子鲁莽了。”许凤佳面露愧色,“一时间倒没有想太多!”
“算了,我还不晓得你?”许夫人没好气地道,“也是我一时心软,念你这几年在京城不容易……就放纵了你!想着不过是几个庶女,又都是和你四姨不对付的,整治整治她们也没有什么。”
谁知道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身上。
虽然也只是个庶女,但说起身份的敏感,却比嫡女只多不少。
许夫人一时就有些烦躁,“你这孩子也是,在京城受了气,就很该在京城讨回来,杨家这几个小娘子,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尤其是这个杨棋,小小年纪,心机深沉,连我都有几分看不透,何况是你?你又偏爱逗她……今日若果划伤了她,怕是你也真的只好娶她了!”
提到七娘子,许凤佳脸色一沉。
“娶就娶!总比娶达家的丑丫头好!”他拧起了眉头,竟现出了少许负气。“认真都是庶女,杨棋倒要比她强多了!我倒后悔那一刀划的不是杨棋!”
说起来,七娘子自然是样样都强过达家的那个小贱人,只是凤佳真说了庶女,却依然是中了计……许夫人摇了摇头,只道,“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仗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宠你,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若真是这样,倒不如应了达家!”
“哼。”许凤佳眼眉上挑,在这一刻,竟隐隐有了些煞气,“真要娶她……我倒宁愿不回去了!您也别和我说嘴,这阵子求神拜佛的,为的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许夫人白了儿子一眼,也不再与他斗嘴,低头望着腕间紫幽幽的佛珠,淡淡道,“求神,不过是求个心安,你祖母恐怕经过这件事,心里也早悔了。回去之后,你再服个软,事儿也就过去了。”
许凤佳也沉默下来,丹凤眼内,又流泻出了无尽的思绪。
京里的事,他心中也不是没数。府里的庶兄,姨娘……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
达家这一招实在太狠辣了些,着实让母亲有些进退失据。
自己又何尝不是乱了方寸?这几个月来的行事,着实是有些不像话了。
回京之前,再不能生事了。回京后,也该收敛心思,做个好弟弟、好嫡子!
终究是没能和杨棋分出高下,没能看到她服软的样子。
忽然间,他有些不大肯定起来。
或许杨棋是怎么都不会服软的吧!
正这么思量着,许夫人又问了。
“今儿在浣纱坞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成真是失手划伤了吧?笑话,你从懂事起就玩起了你爹的兵器,就连一把匕首都拿不住?”
许凤佳有些不耐烦,“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都说了,您也听了!再没别的了。”
“没别的?没别的,你四姨、四姨夫能都觉出不妥?你又何必看那三个通房,看你五表妹?这串供串得也太过了!”许夫人没好气,“也就是你的性子,平时飞扬跋扈的像个小霸王,到了这时候反而为他们姐弟遮掩起来了?割伤你表弟,那是多大的罪,不知道的人,还当你诚心要坏我们两家的交情……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我信了你那漏洞百出的说法?是不是你五表妹——”
“我说了,就那么回事!”许凤佳猛地站起身。“您早点歇着吧!我回房了!”
蹬蹬几步,就到了门边。
许夫人急急地唤,“那你好歹也说说你的伤怎么来的吧?要不要紧呀!”
许凤佳就顿了顿,“没什么大事!随便敷些药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快步出了屋子。
许夫人就冲着许凤佳的背影啐了一口。
“做什么忽然发了这么大的善心,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平时就不见你这么讨喜?”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径自沉思了起来。
53、良机
九哥当晚就醒了过来。
到了早上,已是可以下地走动了。
大太太还张罗着要抬小竹轿来,却被大老爷拦住了。
“又不是伤到了脚,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大姨子知道了,面上越发不好看。”
只得叫了有力气的妈妈把九哥抱进了堂屋东次间。
九哥歪在大床上,有气无力地半合着眼,大太太问了几句,也不过是嗯哼两声,就算是答过了。
许夫人听说九哥醒了,才吃过早饭就带着许凤佳进了正院。
“让你表哥给你赔罪!”她把手放到了许凤佳肩头。
许凤佳今天打扮得也很肃穆,一身玄色隐竹叶纹直缀,看起来,平白多了三分的持重。
九哥就望向了许凤佳。
两人目光相触,又都移开了眼神,都没有露出什么不对。
“玩闹中失手伤了表弟,是我的不是!”许凤佳语气诚恳地道歉。
九哥的眼皮抖了抖,抬眼看了看大太太、大老爷,又望了望许夫人。
黑亮的睫毛又垂了下来。
“也是我不小心,表哥不要介意。”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九哥的伤口靠近下颚,往后的一段日子,说话吃饭都要特别小心。
大太太就笑着拍了拍许凤佳的肩头。
“不要往心里去,不过是一点小事!”
大家就有说有笑地出了屋子,到堂屋用茶。
九哥垂下眼,望着被褥上精致的绣纹,没有多久,又昏睡了过去。
好容易送走了许夫人,大太太进来看望九哥,又发起急来,“昨晚睡了那么久,怎么还这么渴睡!”
又看了看大老爷,“说不得,只好请权二少来看看了。”
大老爷没有做声。
大太太就吩咐立春,“去余容苑和三姨夫人说一声,借了她的名刺,找两个老成的管事到欧阳家去,请权家二少爷上门看看九哥的伤!”
立春轻快地应了一声,起身就要出门。
大太太又改了主意:“叫立冬去办吧!有些事,你也要学着让底下人去做!”
立冬是大太太屋里的二等丫鬟。
立春就低下头恭谨地应了是,拉着立冬到门外嘀咕了几句,回身进了东次间。
大老爷望着她的背影,一时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太太却没有留意到大老爷的不对劲。
“虽说权家的针灸术据说是上古秘传,效验无比,但二少爷今年听说只有十六岁!”她和大老爷商量,“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大老爷咳嗽了一声,“虽然年小,却是京里有名的神童,据说习医前想走恩荫的路子,才五六岁就能吟诗作赋,没有对不上来的对子……比前朝的杨慎、李东阳不差!后来偶然走了医道,竟是要比欧阳家的嫡系子弟更得老神医的喜爱,才十五岁就能给惠妃娘娘问诊……”
权家二少爷有这样的资历,就算疑难杂症不能放心交代给他,给九哥看个刀伤,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再说,又有欧阳老神医的诊断在前,不过是老人家架子大,不愿走动,后续工作才交给弟子。
应该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大太太就放下心来,又催促大老爷,“不要耽误了衙门里的事。”
大老爷也就点了头,出了堂屋。
大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转头就进了东次间。
九哥又已沉沉熟睡,不时想要抓挠伤口,立春坐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握住九哥不老实的手,轻轻塞回被内。
大太太凝视着这一幕,面色深沉。
外头又传来了二娘子说话的声音。
#
七娘子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实了。
才进了卯正就又睁开眼,看着柳绿色桃纹的帐顶发呆。
休息了一夜,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如果只是要保住自己,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本来就没有牵扯进来……只要拉上六娘子把话说清楚了,任大太太怎么盘问,七娘子都有底气。
可七娘子现在要顾虑的不止是自己。
不论九哥出于什么动机惹下了这么一摊子事,结果总是对七娘子有利。
许凤佳是再也不可能来找七娘子的麻烦了。
七娘子能看到这点,别人也能看到这点。
九哥为了双生姐姐能做到这个地步,并不是件好事。
往好了说,这孩子重情重义。往坏了说,那就是他心底把姐姐看得比谁都重。
大太太第一个就会不高兴,更不要说昨晚都迁怒于五娘子的大老爷了。
之所以还没有发作到七娘子头上,不过是因为九哥还没有醒!
要是九哥拿不出有力的解释,这事到末了,还是得牵扯到她头上。
七娘子就轻轻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昨晚的表现,还算是可圈可点。
赶在大老爷到来之前,让许凤佳、五娘子和叔霞串了供。
现在这三个人,算是置身事外了。
但九哥又该怎么解释他的女装呢?
七娘子翻过身望向窗外。
透过澄净的玻璃窗,铁锈色的云彩底下那一抹昏黄的亮,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卯正一刻了……白露该起身了吧?
果然,没有多久,轻巧的脚步声,就传进了屋里。
看着七娘子已经半坐了起来,白露并没有特别讶异。
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七娘子早起梳理一下思绪,也很正常。
她就上前捧了银盆,服侍七娘子洗漱。
立夏也进了屋子,提了小小的黄铜水壶,为桌上的兽面纹小茶壶添水。
“九哥醒来了没有。”七娘子低声问。
白露神色不变。
“今早开了院门,奴婢就去问过了,九哥半夜就醒了,吃了些东西,又睡了回去。早上已经进了堂屋,听说还与表少爷说了几句话。”
醒了就好。
七娘子松了一口气。
“说话还有条理吧?”
虽然在现代,已经很少见到小孩被吓走魂儿了的事,但古代人见识少,又信着神神怪怪的东西,九哥要是胆子小一些,也不是没有吓迷糊的可能。
“神智很清醒,就是没什么精神。”
七娘子就彻底松弛了下来。
贪睡,可能是那几服安神药的功效。只要人没有大碍,接下来就好办了。
“让上元到正院外头打听着,二姐、五姐谁进了堂屋,我们再进去。”她吩咐立夏。
立夏沉着地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白露就和七娘子说起了昨晚的事。
“……好端端在屋里做着针线,就听到外头吵闹起来,浣纱坞里的婆子都直闯进屋里来了,说是您的脸被划伤了。”她眉宇间带着隐隐约约的阴霾,“我们都吓得没了主意,还是立夏有分寸,让我去浣纱坞服侍您,她在西偏院守着等消息。”
立夏的沉稳,的确是值得赞赏。
七娘子不动声色。“倒是没在浣纱坞见到你!”
“才出了院子,迎面就撞上了太太。”白露现出了不平之色,“太太让我传话给各房,免了请安……又让她们无事不要出来,就这一下,耽搁了好久。”
如果真是七娘子出事,白露身为她身边的大丫环,应当尽快到浣纱坞守在主人身边才对。
如果是五娘子、二娘子出了这样的事,大太太只会催着随身丫鬟快些到浣纱坞去。
在紧急情况下,最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心思。
大太太平时对七娘子再和蔼,昨晚的一句吩咐,也已经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在心底,她恐怕还没有把七娘子当回事。
七娘子就微微笑了。
“这事别往心里去。”她反过来安慰白露,“母亲也是着急,你是堂屋出来的人,还不知道母亲的性子么?”
大太太的确不是临危不乱的性子。
白露也没有多说什么。
身为西偏院的丫鬟,当然要和主子想到一块去,为大太太的轻忽感到不快,是她的本分。
但现在连七娘子都没有动气,她也不必愤愤不平。
吃过早饭,没过多久,上元就回来报信,“二娘子进了堂屋。”
七娘子连忙收拾衣裙,带着白露出了屋子。
以她现在的尴尬处境,一大早贸贸然进堂屋去探望九哥,难免撞上许夫人,只会招惹尴尬。
但迟迟不去,也不是个办法……只好等二娘子打了头炮,她再跟着进去,就不那么显眼了。
大太太在东稍间窗边和二娘子说话。
七娘子只是在东次间停留片刻,就进了东稍间。
“还当你今早不来了!”大太太笑着说,神色看不出什么不快。
大家彼此见过礼,七娘子就在二娘子下首坐下,关切地问,“听说九哥昨晚醒过了?”
白露几次过来探消息,是瞒不了人的,大太太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也很快就能知道了。
七娘子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九哥是她一生前程所系,当然要关心一些,故作冷漠,反而惹人疑窦。
大太太的面色和悦了些,“就是醒来用了官房,再吃了些点心,就又睡过去了。”
“恐怕是药力发作。”七娘子唇边也露出了丝丝笑意。“没有大碍就好。”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
一时真是有千言万语,却又问不出口。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大太太,便蹙起了眉头。
正要开口,梁妈妈忽然疾步进了东稍间。
“孙家姑爷昨日晚间已经进城!方才遣了人来报信,恐怕过一会就要到外院来拜访了!”梁妈妈满面的笑。
大太太先是一惊,旋即便是一喜。
“好,好!”她站起身,有些慌乱地拍了拍裙摆,“还是换一身衣裳吧,这还是第一次与姑爷相见!”
二娘子红了脸,顿时就起身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乘势起身,悄悄地退出了东稍间。
就见到五娘子和二娘子在九哥床前轻声说话。
五娘子脸上的掌印是消了,但眼底两块黑青,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神色也多了几分憔悴。
“五姐。”七娘子行礼。
五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二娘子叹了一口气,羞色已不复见。
立冬又进了东稍间,脚步匆匆。
“权二少爷已经进门了!”她有些气喘,“老爷不在,太太看安顿在哪里方便些。”
二娘子只好无奈地带着两姐妹又出了东次间,在堂屋站着说话。
九哥还在睡着,肯定没有搬动他的道理,只好把权少爷领进东次间了。
二娘子年纪大了,也不方便在东次间呆着。
过了一会,大太太带着立冬出了屋子。
已经换上了银宝相花缂丝长袄,大红底金弦纹八幅裙,头上戴了成套的赤金红宝石头面。
“不好让姑爷久等,你父亲不在家,只好我到外院去先支撑场面。”她含笑对二娘子交代。
二娘子扭过头,红了脸望着自己的脚尖,罕见地露出了羞意。
大太太和梁妈妈对视一眼,都会心地微笑起来。
女儿家的心思,她们哪有不懂的!
“就让王妈妈带着……”大太太扫了五娘子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就让王妈妈带着立春在东次间服侍着吧,你们几姐妹留在东稍间,有什么事,二娘子代我做个主。”
大太太就急匆匆地出了屋子,带着梁妈妈上了小竹轿。
孙家来访,的确是怠慢不得,再说,这又是大太太第一次相女婿。
大秦的风俗,定亲前,丈母娘往往会找到合适的场合,好好的相一相女婿。有的人家说亲时,即使女家与男家相隔千里,也都会把姑爷送到丈母娘跟前。
但小侯爷身份尊贵,又随着父亲常年驻守边疆,□无术,这还是大太太第一次见姑爷,自然要比寻常人家来访更上心。
几个小姑娘就在东稍间里闲坐。
五娘子没精打采,心事重重,往日的娇憨已不复见。
二娘子也是含羞想着自己的心事,七娘子托腮坐在碧纱橱边,望着东次间的动静。
王妈妈站在九哥床前,正和立春低低地说着话。
权少爷还没到,立冬又无奈地进来了。
“二太太来探望九哥。”
几个小娘子都回过神来。
二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
“五妹回东偏院吧!”她很快作出了安排。“昨晚想必没休息好,就别逞强了。”
又迎着立冬,“把二婶接到西次间,我去陪着说几句话。”
七娘子不由得怦然心动。
二娘子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妹在这里照应一下。”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等权少爷走了,我再陪二婶过来。”
虽然二太太和权二少爷的年纪差得很大,但也没有让隔房的婶婶看着侄子问诊的道理。
七娘子就点了点头,轻声道,“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心底不是不感激的。
自从九哥出事,他身边就没有断过人。
就算立春和七娘子友好,也时刻都有立冬、王妈妈等人在东次间、浣纱坞进出。
七娘子一直没有找到和九哥说话的机会。
二娘子这一次,可是结结实实地拉了她一把。
二娘子只是点了点头,就和五娘子、立冬一起并肩出了东翼。
白露端了茶进来,就只见到七娘子孤零零地坐在窗边,不由有些讶异。“怎么就剩您啦?”
七娘子来不及向她解释,掀起帘子就出了东稍间。
立春正站在九哥床前和王妈妈说话,“……权少爷怕是就要到了!”
以权家人的身份地位,王妈妈自然要亲自带人出门迎候。
屋里一下就只剩下立春、白露、七娘子,和犹自沉睡未醒的九哥。
54、二少
七娘子一刻都没有浪费。
“白露,你不是有话要问立春姐。”
她对白露使了个眼色。
立春眼珠一转,反而笑吟吟地拖了白露进了东稍间。
两间屋子虽然只隔了碧纱橱,但也算给了七娘子一点隐私。
七娘子倒并不怕被立春和白露听到。
不过恐怕这两个丫鬟都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中来。这件事牵扯了好几个小姐少爷,到目前为止还疑云重重……丫鬟们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至少九哥身边的两个新丫鬟就已经落马了……昨天事发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在正院露脸。
“九哥,九哥!”她低声急促地呼唤,使劲推了推九哥的肩头。
权家二少爷恐怕随时会到,七娘子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九哥拧着眉,很是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郎中来了吗?”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快了!”七娘子的声调很急迫。
九哥一下瞪大双眼,半坐起身,愕然地望着七娘子。“七姐!”
七娘子就坐到了床边。
“伤疼不疼。”到底是骨肉相连,纵使再心急,这一问,还是情不自禁就溜出了口。
九哥这才想起来那伤似的,伸手就要去摸,七娘子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可不好乱摸!”
“不疼,就是很痒。”九哥也没有挣扎,任凭七娘子握住他的手,放回身侧,愁眉苦脸地回答。“痒得都睡不好!”
七娘子只好安慰,“忍一忍,权二少爷马上就来了!”
九哥点了点头,“母亲呢?”
“屋里只有我。”七娘子急促地回答。
九哥立刻就意会了七娘子的意思。
毕竟是龙凤胎,无须太多言语,也能心意相通。
“表哥那边的口径,是说……”七娘子就复述了一遍许凤佳的话。“事后母亲父亲是一定要问你的,你自己掂量着,别说串了。”
只看许凤佳串供时,扫视叔霞与五娘子的那一眼,七娘子就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他说得那么简单。
虽然许凤佳几次吓她,又是要推下假山,又是要推到水里去……但毕竟都只是吓唬,没有付诸实践的意思。
如果说新得了匕首,冲“自己”展示一番再威吓几句,倒是有的。真要拿刀去伤人,他还没那么傻。
九哥沉吟着点了点头,睡意已不复见。
虽然腮边涂抹着淡黄色的药水,使他的容颜看上去多了几分诡异,但沉思时,眼中的光彩却依然璀璨。
“你放心吧。”他就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这件事,不会牵连到你的!”
他的掌心一团火热。
七娘子不免有些好奇,就抬起眼凝视着九哥。
九哥就看了看东稍间的方向。
白露和立春的说笑声,隐隐传了出来。
“这身衣服,是从去世的三姨娘箱子里翻出来的!”九哥的声音又轻又快。
七娘子很快明白了过来。
三姨娘既然是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这里头自然有一段故事。
九哥的这身衣服,华贵中带着一丝轻佻,不像是二娘子、五娘子的风格。
不过,事情依然有很多难解的地方。
但九哥已经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总之……不会牵连到你的!”他重复了一遍。
七娘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九哥。
她觉得九哥眼下的神态很熟悉。
沉稳、冷静,透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到底不愧是双生姐弟。
七娘子就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立春和白露娇嫩的声音飘过帘子,模糊不清,只能听得出其中的笑意。
“我常常梦见九姨娘。”九哥又开了口。
“我总以为时日还长……她能等到我长大!”
“那天去看她,我是有意做得冷淡。”
九哥的声调浅浅淡淡,伤心隐而未发。
“到底是忘了,如果不是她已病重难起,母亲又怎么肯让我去看她!”
他的声音里,常年都带着天真的欢悦,此时此刻,这虚假的欢愉已不复见,现出的冰冷却有些像大老爷,尖锐中带了一丝刀锋一样的恨意。
七娘子心下酸楚。
“她没有怪你!”
她轻声说。“她只要你过得好。”
九哥撇开头,望着帐角,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咬住唇,强忍泪意。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再再重现于眼前。
“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浑身上下,瘦得只余一把骨头,心心念念,依然是一对儿女。
九哥心里也念着她!
她却永远不会、再也不能知道了……
东稍间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
接着是潺潺的水声,还有模糊的道谢声。
不知是谁给谁倒了一杯茶。
七娘子惊醒了过来。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转了话题。“许凤佳对你的前程很重要,你不能和他闹得太僵……”
“昨天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九哥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脸重新向着七娘子。
他似乎还陷在那股说不出的迷惘里。
“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受别人的气……”
七娘子不由得一怔。
九哥的声调轻缓而坚定,他像是望着七娘子,又像是透过七娘子的脸,望着早已离去的人。
“总有一天,我要你到了哪里都能抬头挺胸,不论对谁,都不用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七娘子不禁珠泪欲滴。
九哥为什么要和许凤佳作对,费尽心机,安排了这一幕……
还不是为了她?!
“你又何必……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她要抽出手,但九哥却反手紧紧地握住了她,手心那股熏人的暖热,执意传了过来。
“谁也别想随随便便,就把你当成出气筒……你等我长大!”
他的语气透着执拗,又有深思熟虑后的笃定。
“等我长大了,杨家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你脸色看!”
七娘子泪盈于睫。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窗外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权二少留意台阶。”
两人都是一惊。
七娘子豁然起身。
“白露姐……立春姐!”
她扬声呼唤。
白露和立春也很快就鱼贯出了东稍间。
白露手里还端了小小的五彩盌。
“七娘子喝茶。”
她顺手把五彩盌递到了七娘子手里。
王妈妈已是领着一名少年进了东次间。
“咦,七娘子也在。”她眉眼带笑。
七娘子就笑着望了望九哥,“九哥醒来无聊,我出来陪他说话。”
那少年手中提着小小的药箱,正含笑望着这对姐弟。
王妈妈介绍,“这是权家二少爷!”
“世兄!”九哥作势要行礼,“小弟杨善久……”
“你是病人,就躺着吧。”少年就微笑着制止了九哥的客气。“在下权仲白。”。
王妈妈用眼神示意七娘子见礼——七娘子年纪还小,倒不用回避男客。
“见过世兄。”七娘子行下礼去。
权仲白也回了半礼。
这少年的肤色很白皙,却又与九哥的白皙有所不同。
九哥与封锦的肤色都很白,白得像玉,透着隐隐的冷。
权仲白却像是一团云彩……说的是肤色,也是神韵。
他披着淡青色水纹鹤氅,底下隐隐露出深青色直裾,仅仅是这个装束,在江南便很少见。
不论鹤氅还是直裾,相较权仲白本人都稍嫌宽大,更显了他的清矍。
他的气度似乎与今人差异很大,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格外的古韵,就像是一副未干的魏晋水墨,俊秀之余,别有一股飘逸的风流。
权仲白解开鹤氅,递给王妈妈,弯腰拎起药箱,揭盖取出了一排银针。
九哥不由得瑟缩起来。
权仲白眼里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捻起一根长长的银针,比量着长短。
这人的眼睛特别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进人心底。
银针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笔,一管洞箫……这人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优雅。
朗然照人、风姿秀逸这样的词,似乎天生就是为权仲白准备的。
“杨姑娘和善久世弟是双生姐弟吧?”
权仲白一边挑选着银针,一边问。
七娘子连忙收摄心神。
“是。”她轻声回答。
权仲白就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又问九哥,“伤口痒不痒。”
九哥眼睛一亮,“很痒。”
权仲白便莞尔一笑。“早上冒了晨风吧?”他问王妈妈。
众人都不由叹为观止。
知道九哥伤口发痒,还可说是回春露的药效所致。
才进门来,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风,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双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权仲白就解释。“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伤后元气更虚,眼下又面色潮红,额前微微见汗,显然是早起冒风,受了晨露侵染,风邪入体所至。伤
口瘙痒,也由此而发。”
“可要紧?”王妈妈便急急问,俨然已把权仲白当成了神医。
“无妨,扎一针就好了。”权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这些天不要见风碰水,每隔两三日,拿滚烫的手巾擦身,待伤口结痂,便不要紧了。”
王妈妈连忙念念有词地记了下来。
“大约多久能好。”九哥却最关心这个。
权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笑。
“总也要半个月吧,世弟不要着急。”
他问王妈妈,“师父昨晚开的药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药了。”王妈妈有些着急,“这就叫人寻去。”
“不必过于着急,横竖针灸也要少许功夫。”
权仲白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权仲白就低首整理艾叶。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黄,更显得指节的白皙。此时上下翻飞,清点着艾叶,更是十分的赏心悦目。
“辛苦权世兄了!忽然请你出诊,想必给添了许多麻烦。”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权仲白寒暄。
权仲白居然点了点头。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经,眉宇间却带了淡淡的笑意,“我本来不想来的。”
众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这么实诚的。
“不过,先是许夫人派人上门请我,贵世翁又寻了张唯亭先生投函相请,我也就却不过情面了。”
权仲白一板一眼地说。
七娘子心头一动。
许夫人请权仲白上门,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没想到大老爷还额外请了张家人出马。……看来大老爷面上不显,心底却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权世兄真是个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夸奖。
权仲白也微微一笑,捻着银针坐到床边,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这个人入不了官场。”他手中的银针缓缓没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却面色安详,并无痛楚之色。“就是因为天生脾气古怪,不爱说谎。”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杨家村那些举止泼辣家境贫寒的族人之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粗率得可爱的人物。
不过,权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细。
“哈哈,权世兄这性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开心。
权仲白又往另一侧手心里插了银针。
“有趣归有趣,为了这性子,也吃了不少苦头。”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话,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着脸,就忍不住想问她:这么花也似的一张俏脸,做什么要白费了它?”
七娘子愣了愣,才晓得权仲白是在说她。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权仲白就偏了偏头,有丝不解,“杨姑娘就这么谦虚?我才说苦着脸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来,不愿担我的称赞。”
连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满面,不时看向七娘子。
权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弯附近,又插了几枚银针,不断拧捻。
他的动作随意而娴熟。
“权世兄说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见过的几个少年,要以权仲白最为有趣。
权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笼着小小的火苗凑到了艾绒上,又撅起唇,对着火折子轻轻呵了一口气。
尽管他言笑无忌,但只看这小小的动作,就能知道权仲白举止的优雅。
他抬起眸子,将艾绒拂过九哥的额头,微微转动手腕。
“好烫!”九哥不禁轻嚷。
“烫好。”
权仲白抿唇不语。
不说话的时候,尽管这股笑意依然盘旋在权二少爷颊边,但却也自然而然地给他带来了一股凛然的气度。
过了一刻,他拿开艾绒,随手一抖。
“知道烫,风寒就被逼出来了。”又开始拔针,“你也就不痒了。”
九哥一怔,抚了抚腮。那股瘙痒果然已经褪去。
“权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实意地称赞。
权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这笑容里,第一次露出了少许自傲。
“回春露不要断,三日一换……伤口不深,只要不碰水,十有八九是不会留疤的。”他交代,“这是什么刀割伤的?”
“倭钢匕首。”立春忙代答。
权仲白顿了顿,目中掠过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日就要动身回京了。”他笑着说,“小心不要碰水吹风,再没有什么大事的,若有,便到欧阳家请几位师兄过来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极有本事的。”
“辛苦权世兄!”九哥又和权仲白寒暄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权仲白一边收拾银针,一边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误世弟的学业了。”
“家里马上就有喜事,也说不上耽误。”九哥和权仲白就说起了孙家的长子孙立泉姑爷。
权仲白和孙姑爷也有些交情。
正说得热闹,王妈妈进了屋子。
“这是昨日欧阳御医开的药方子……”
立春连忙为权仲白研墨。
权仲白就靠在窗边,支颐执笔,写了两张药方。
“日后就吃这两张吧……”他含笑交代王妈妈,起身披上了鹤氅,拎起小药箱。
“我就不送权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气。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顺势福身行礼。
权仲白对七娘子和九哥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杨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云遮了半边的旭日,少了炽热,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惊愕。
“你本是双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还要弱些,眉宇间又似乎惯有愁思,长此以往,恐怕会落下病根。”
权仲白的笑里多了一丝同情,但这份同情,却并不居高临下。
“还望杨姑娘善自保养,闲暇时多笑一笑,想一想开心的事!”
阳光投映在权仲白的面孔上,将他的笑意,点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许久,还没来得及谢过权仲白,他已转身离去。
门外传来了二太太的声气。
55、备嫁
二太太进了东次间,口中还在和五娘子说话。
“……这权家的二少爷,前些年也见过一次,倒是越发超脱了。”
五娘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立春忙进了西里间,把二娘子请到了屋里。
刚才权仲白没走,二娘子不好到处乱跑。
“小神医怎么说?”二娘子进了屋,就关切地问七娘子。
七娘子笑盈盈地把权仲白的话重复了一遍。“……说是没有什么大碍,十天半个月,也就能好了。”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松了口气。
二太太眉宇间却飘过了一缕阴霾。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诧异。
九哥受的伤虽不算小,却也绝不能说于性命有碍。
二太太如果就因此再起了心思,也未免有些太轻浮了吧?许夫人可是还在余容苑坐着呢。
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许夫人亲自进了堂屋来看九哥。
听了二娘子的转述,她容色大宽,亲热地将九哥搂进怀里。“没事就好!三姨也就放心了!”
“还没谢过三姨出面请权世兄!”九哥也很乖巧。
古代医药资源匮乏,即使贵若杨家,也没有可能随时有神医等着服侍,像九哥这样的伤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没能请到权仲白,找了别的医生来,效果可能未必有那么好。“这算什么。”许夫人不以为然,“你是咱们家的独苗苗,耽误谁都耽误不了你!”
二太太就微笑着应和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就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大摊的事……八娘子又犯了咳嗽。”
许夫人和二娘子都没有多加挽留。
二太太连头带尾,在正院不过呆了小半个时辰不到。
“倒是真转了性子!”许夫人和大太太议论。
大太太才见了女婿,唇边还带了笑。
“她能真转了性,那是最好!”
毕竟是嫡亲的表姐妹,二太太要真能抛开过继的念头,全心全意地和大太太修好,怎么都能少了大太太许多麻烦。
许夫人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和大太太告辞,“……本来就打算和二娘子一道上京的,路上也好照应照应。”
大太太不免客气,“留下过了年再回去!”
两个人应酬了一番,许夫人自然坚持要和二娘子一道走,大太太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议定了归期,许夫人就问大太太,“孙家姑爷可还中看?”
大太太情不自禁就铺满了一脸的笑。
“三姐别笑话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小侯爷从人才到谈吐,都不错!”
“连父亲都赏识的,那还有假?”许夫人就畅快地笑了起来。“我说得不错吧!这门亲,是不会结错的。”
“真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家。”大太太诚心诚意地谢了许夫人,“要不是二姐、三姐并大哥一力促成,二娘子恐怕还说不上这么好的人家!”
京中权贵虽多,但像孙家这样,小侯爷本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人品才学又都上佳,家里一向又很得圣眷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以二娘子的人品,也不至于配不上小侯爷。”许夫人是一脸的护短。“长相配不上?性子配不上?说句不好听的,孙家家事虽丰厚,怕是也凑不出这么多的陪嫁!”
“到了京城,还要三姐多看护些了。”大太太却又有些忧心,“进门就要当家,家事又繁杂……”
两姐妹你一言我一语,越谈越投机,昨日的不快,似乎早已消融。
#
九哥没有大碍,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世家大族的亲事,礼仪本来就繁多,二娘子又是远嫁,有很多事还要现和孙家商量。还有不断上门道贺送礼的各家官太太,也都要人应酬。
大太太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着正院的几个妈妈也都是成日里进进出出,许夫人、二太太都不时要过府给大太太帮忙。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议。“把九哥挪个地方吧!”
堂屋虽然不小,但是九哥惯常居住的东次间,却在大太太的东稍间外头。
大太太进进出出,难免惊扰了他的休息。
嫡女的亲事就在眼前,大老爷心底记挂的却还是九哥……
大太太也顾不得计较太多,先应了是。
又有些犯愁起来。
二娘子的幽篁里是肯定不适合再送过去的了,再说,幽篁里现在也没有九哥的地方。
本来,五娘子的东偏院也正合适。
但五娘子才得了不是,在大老爷跟前很没有体面。大老爷正是找不到发作她的地方,这时候把九哥送去,就有些不合适了。
七娘子又还有嫌疑未曾洗脱……连九哥大太太一时都顾不上盘问,打算等亲事过了,再好好地查查这件事。
到时候许夫人也走了,就不怕打老鼠摔了玉瓶!
现在把九哥送到西偏院,岂不是给七娘子串供的机会?
大老爷就把大太太的神态看在眼里。
一时也忍耐不住,微微冷笑了起来。
就算九哥是有意为七娘子张目,那又如何?
大太太的娘家人,是一个赛一个的荒唐。
不想着好好管教管教娘家人,还惦记着九哥和双生姐姐的情分……
“就送到西偏院吧!”他一锤定音。
大太太虽然觉得不妥当,但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九哥就又搬动到了西偏院,大太太虽然□乏术,但还是把立春和立冬派来,又借了七娘子身边的白露,五娘子身边的谷雨,凑了四个大丫环日夜轮值服侍九哥。
这四个大丫环,都是大太太屋里出去的,身世清白,知根知底,又经过多年的考验……
七娘子渐渐的也就放下心来。
大太太还是很看重九哥的,连这么着忙的当口,都不忘为九哥的安危打算。
许凤佳自从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等闲就很少出余容苑。
五娘子没了着落,又不敢进余容苑找人,只好一天三遍地往西偏院跑,一面也是看望九哥,一面,也是做给大老爷看。
那天在浣纱坞前发生的事,已经成了七娘子都解不开的谜。
五娘子一开始几天,还是小心翼翼的,对着九哥也不敢大声,总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过了一阵子,九哥把人都清出去,和她私底下说了一会话。五娘子就又故态复萌,大说大笑的,倒也把一向安静的西偏院点缀得格外热闹。
七娘子也不知道九哥和五娘子说了什么。
九哥虽然很爱护她,但两人之间也并非没有秘密。
#
很快就进了十月下旬。
二娘子的嫁妆本来就商议好了,十月二十一日就先发往京城。
全苏州城都轰动了起来。
杨家虽然也有自己的码头,但那小小的水路,走不了装嫁妆的大船。还是先用车马拉到码头,卸货装了大船直上京城。
再说,陪送的嫁妆也是要一路招摇到婆家,才能炫耀女家的财富。
金玉如意……整块玉琢的盆景……都明晃晃地搁在了外头。
一路竟是招惹了成千上万的人围着看,码头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还挤掉了十多个人入水。
大老爷特地和水军打了招呼,出了四艘船护送嫁妆上京。又叫人带话给漕帮首领,命他沿路照看。
“这几年从南到北,年景都说不上好,南边还好,我们北边的老百姓常年歉收,逼租又紧,闹得家破人亡的都有!”许夫人倒是很赞同大老爷的谨慎。“小心无大错,有了漕帮上下打点,也就没有谁敢打我们家的主意了。”
说这话的时候,几姐妹也都在堂屋坐着。
二娘子还好,三娘子却是露了惊讶。
“还以为如今天下承平!”
大家都在忙着二娘子的婚事,溪客坊这边的动静一时也小了下去。
毕竟没了大老爷撑腰,四姨娘也闹不出什么风波……在二娘子就要出嫁的关头,以四姨娘的聪明,也不会分了大老爷的心思。
三娘子就恢复了那喜气洋洋的样子,成日里带着一脸喜盈盈的笑。
“天下承平!”许夫人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
七娘子也不禁莞尔。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附到七娘子耳边。
“无知。”轻声编排三娘子。
三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面上的喜气就有些挂不住了。
还是许夫人出面缓颊。
“现在北边说不上太平,很像是又要打仗的样子。”她就看了看大太太,“你们杨家在西北根深叶茂,知道得恐怕更清楚吧。”
大太太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你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小娘子,成日里锦衣玉食,哪里知道百姓的苦!”她就摇了摇头。“北边连年征战,千里赤土……也就是江浙一带太平,江西、云南,哪一年没有造反的?”
几个小娘子都听住了。
连姨娘们都听得聚精会神。
古代信息传递不便,高门家的女眷,更是长年累月都不能出门,见识短浅些,也是很自然的。
“江南终究还是富庶,北边连反都造不起来了,一有饥荒,就饿死人,哪还有造反的力气!”许夫人就和大太太说起了西边的战事,“这两年就算还打不起来……”
几个小娘子互相看看,都觉得身上的衣裳失了颜色。
五娘子也问七娘子,“北边那么穷,你们的日子好不好过?”
虽然五娘子有些任性,但到底最近行事透了心虚,未敢气高。七娘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连日来在西偏院,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也渐渐熟稔起来。
“杨家到底是大族,宝鸡一带也比较太平,不算难过。”七娘子就笑着轻声回答。“其实我们也很少出门,不大晓得外头的景况。”
六娘子也好奇地凑到了七娘子身边。
七娘子也没有避讳什么。
她一直很庆幸自己生在富贵之家,尽管前几年的生活,称不上锦衣玉食,但好歹也衣食无忧。
在这个时代,如果生在了穷苦人家……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外又有人进来回报:福建王家来人上门送礼,并给大太太请安。
三娘子顿时有些局促起来,静静地盯着脚尖,没有说话。
大太太就扫了三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和许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许夫人眼中闪过了一丝笑意。
“既然是王家来人,你们就回避一下吧!”大太太吩咐二娘子。
三娘子就有些发急。
正是因为王家来人,三娘子才不能回避。
上门提亲前,王家总要派人来看看三娘子。不然,若是说回去一个其貌不扬的丑姑娘,王家的面子往哪搁?
四姨娘眼神也是一闪。
但大太太都发话了,几个女儿也都起身鱼贯外出,三娘子也不好滞留。
只得心事重重地坠在了人群末尾,正好和王家来请安的媳妇打了照面。
“三姐!”四娘子就扭头和三娘子说话。“想和你商量个事!”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就拐进了百芳园里。
六娘子看在眼里,回头和七娘子咬耳朵,“亲妹妹就是好,平时再寡言少语,遇事也知道帮衬姐姐。”
四娘子也的确罕见地露出了机灵。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应声,倒是五娘子邀六娘子,“一道去看九哥呀?”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
“一道去吧!九哥独自在床上,也无聊得很。”七娘子温声道。
六娘子这才笑开了,“也好,最近百芳园里吵闹得很,来来往往都是人,到西偏院躲躲清静。”
几个人进了西偏院,就见到立夏站在廊下和上元说话。
白露被拨到了九哥屋里,上元就多了表现的机会。
平时立夏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上元就被提拔到了屋里,时不时也能捞着在七娘子身边说话的机会。
这丫头性子沉稳,虽然老实了些,但胜在稳字,一番相处,和立夏倒是有了交情。
见到几个杨家女儿进了屋,两人都迎了上来。
“说什么这么开心!”五娘子就笑着问了一句。
“父母带了些话进来给我。”立夏大大方方地回,一边给五娘子打起了帘子。
五娘子也不在意,拉着六娘子进了西里间,很快,西里间里就传出了九哥的笑声。
立夏就轻轻扯了扯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有些纳闷,和她一道进了东里间。
“封太太托人来传话,说是院试放了榜。”立夏难掩一丝兴奋。“封公子中了秀才。”
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吃惊。
不要看秀才这两个字似乎司空见惯,实则在大秦,很多读书人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个童生。秀才这功名虽小,但已经是跻身于社会的中流阶层,算是士大夫了。
考中了秀才,就能进府学读书,专心备考乡试……若是乡试能够中榜,那就是举人了,也有捐官的资格。初娘子的夫婿李意兴来求亲的时候就是秀才功名,在家日夜苦读,为的就是考上举人,给李家挣个出身。
想不到封锦小小年纪,居然能考中秀才!
她一下高兴起来。“榜上几名?是禀生还是增生?”
禀生,意思是由国家按月发给粮米,一府的禀生一向不过数十名,增生就是数十名开外的生员,虽然也是秀才,但就拿不到粮米了。
“是案首!”立夏高兴地回答。
七娘子却一下怔住了。
56、别离
案首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考到的?
封锦如果有这样的聪明,恐怕早就崭露头角了吧?
虽然说到了乡试、会试,就没有所谓的人情了,从入考场到批卷,都有固定的规矩,即使贵为主考,也不好大动手脚。
但院试这样的低层考试,案首却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考学政的喜恶。
当然,这所谓的好恶里有没有掺杂人情,那就是谁也说不清的事了……不过这些年来,院试得中案首的秀才,多半家中与主考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就算考前没有,考后说不定也都会有。
在杨家生活了这么久,这点事,七娘子还是知道的。
就好比陕西,这么多年来就没有让外姓人拿过案首,每年的案首非杨即桂……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谁信?
封锦就算再惊才绝艳,也不能跨越这里头的潜规则吧。
是谁在这里头起了作用呢?
七娘子就多了一重心事。
不过,封锦得中案首,终究是件好事。
她就笑着进了西里间。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九哥议论权仲白。
“……在京里也曾遇到过权家的太太、奶奶们。”五娘子去了一趟京城,倒是长了不少见识。“不愧是皇室宗亲,浑身上下的做派,不是咱们寻常来往的这几家官眷能比的。”
“比咱们家的人又如何?”六娘子眼底就闪烁起了光彩。
女人,上到老、下到小,就没有不喜欢八卦的。
五娘子笑了笑。“要看和谁比了。”她就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几分优越。“京里的人家,架子摆得大,说到底子,又哪里有地方上雄厚。”
这道理大家也都明白,京中位份尊、油水少,地方上离皇上远,油水足,以大老爷刚出仕时的家底,如果是在京里熬资历,恐怕现在杨家还是一穷二白。
九哥夸奖权仲白,“行动潇洒,有魏晋遗风。”
“权家毕竟又和寻常勋贵不同!权二少爷的外婆是义宁大长公主……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五娘子就说起了在京里的见闻,“据说皇上很喜欢权二少爷,时常招到宫中陪伴,还亲口称赞‘吾家无数子弟,不若权府仲白’。”
能得到皇上的亲口称许,那是天大的荣耀。
“听说权二少爷已是定了门很好的亲事!”六娘子也道,“我在母亲跟前的时候,听李太太和她提起,说是达家的三小姐。”
达家是惠妃的娘家,这些年来风头很劲,和权家结亲,倒也不稀奇。
两家走得本来就近……
“这就不清楚了。”五娘子看来也不大熟悉权家的私事。“权家平时很少出来走动,我在京里那么久,只见过权太太一次。不过,以小神医的名头,恐怕说的人家门第低了,也配不上他的才气。”
能得到圣眷,将来权仲白不管是做什么,都有格外的助力,就算继承不了权家的爵位,讨个恩荫却是不难的。他人又生得一表人才,怎么会没有人家想和他结亲?
七娘子心底就有了微微的怅惘。
一时间又想到了权仲白的叮嘱。
“还望杨姑娘善自保养,闲暇时多笑一笑,想一想开心的事!”
尽管他和杨家没有特别的交情,与自己这个庶女,更是毫无瓜葛。
但说话时的关心与同情,却是那样的真挚!
好像自己的委屈与无奈,无须一言一语,他都能体会得到一样。
七娘子就有些出神。
九哥看在眼里,就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都二十四、二十五了,还没能见到姐夫!难不成真要到婚礼当天,才能见他一面吗。”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次怕是见不到了,二姐夫也就是当天来迎亲时,我们能隔着窗子偷看几眼。”
五娘子以下的几个女儿家还小,可以隔着窗子看看热闹,认一认姐夫的长相。
六娘子又叹了口气,“咱们家兄弟少,喜事也办得冷清,九哥起不来床,只好让表少爷去摆拦门酒!”
“若是表哥也不在,就连摆拦门酒的人都没有了。”五娘子也道,“人少就是不热闹,上回李家嫁女儿,娘带了我去吃喜酒,二十多个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摆拦门酒,把姑爷吓得面色煞白,喝得东歪西倒。”
江南风俗,不论贵贱,成婚时都要为新姑爷摆拦门酒,这摆酒也有讲究,有的小舅子捉狭,摆酒也是错落有致,这碗甜那碗酸,这碗烈那碗淡,姑爷必须面不改色连尽若干碗,才算是诚心娶亲。也有些人家高雅些,一边饮酒,还要一边吟诗作赋,显露才华,种种不一而足。
“大姐姐成亲时,也是九哥拦门?”七娘子不由有些讶异。
初娘子成亲时九哥才五岁,恐怕无法胜任拦门的工作。
“当时是从李家借了十郎、十一郎与十二郎,陪在九哥身边!”五娘子咯咯地笑,“谁知道几个小冤家,见了酒个个眼睛放光,趁人不注意,四个人倒是喝了七八碗,一个个红了脸大着舌头,也不知道是谁拦谁的门!”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划拉着脸羞九哥。
九哥涨红了脸,“这回我一定不偷喝酒!”
“你脸上有疤呢,就算能吹风了,也未必能摆酒。”七娘子软软地劝九哥,“还是好生歇着吧!”
九哥的伤已经大体收口,留了一道深红的疤,据欧阳家的几位少爷诊断,大约过了三四个月,也就看不出来了。大太太、七娘子都甚感庆幸。
九哥就摸了摸脸,“哼,这回摆不了,还有好几回呢!”
众人对视了几眼,都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回还没闹完呢,就又惦记着下回了?”
#
到了十月三十一日早上,李太太早早地把几位少爷送到了杨家。
“人多热闹!”她笑着和大太太寒暄。
“又要辛苦几位小少爷了。”大太太客气了一番,就让几个李家小少爷找许凤佳去玩耍了。
“怎么不见九哥?”李太太难免要问。
大太太便借口九哥受了风寒,搪塞了过去。
李太太微微一笑,也没有再追问,就问起了二娘子。“明儿就要出嫁,现在想必有些忐忑吧!”
大太太也有几分哭笑不得,“还是安详得很!什么舍不得啊……都没有见到。”
“是当家主母的料子!”李太太也不由得咋舌。“寻常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到了出嫁的时节,哪个不是眼泪涟涟。”
“唉,我们这样的人家,也容不得她任性。”大太太不免也有些黯然,“比不得寒门小户,一门心思地溺爱儿女。”
临了正日子,杨家反倒清静了下来,大太太就请了许夫人与二太太来,四个太太坐下来谈天。
小娘子们也就出了堂屋,进幽篁里找二娘子说话。
二娘子现在也清闲了下来,嫁妆除了一套手绣的嫁衣陪在身边,别的都送到了京城去,她也无须再动针线。
幽篁里中层层叠叠的书册,也都被搬空了送上船。
五娘子看了,就不由得悲从中来,落下了泪。
七娘子心底也有些空落落的。
二娘子虽然平时寡言少语,也不是一个能随意亲近的人,但有她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知道关键时刻,会有二娘子出来做主。
按理,二娘子在家,她反而少了能发挥的空间,应该盼着二娘子尽快远嫁。
但看到空荡荡的厢房,七娘子反而有了些怅惘。
很快,正院的女眷就只剩下她与五娘子了。
大太太的阴冷性子……五娘子的暴脾气,七娘子怎么想,都觉得前路艰难。
旋即又警醒起来。
人心不足!
行得春风望夏雨,有了十分,就想着百分。
怎么不想想二娘子嫁到京城后,上有公婆,下有小姑,一大家子等着照应?
当时在杨家村的时候,七娘子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今天这样富足的日子……
哪有人是生下来就逍遥自在的?任谁,都要勤勤恳恳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行走!就连许凤佳、权仲白这样出身高贵的男丁,还不是有自己的烦恼?
“这有什么好哭的。”二娘子哭笑不得,把手中的帕子递到了五娘子跟前,“擦擦眼泪吧!”
五娘子就呜呜咽咽地接过帕子,捂住了脸。“以后就不能常常和二姐在一块了!”
六娘子也被感染得红了眼眶。
三娘子、四娘子都露出了恻然之色。
这群小娘子彼此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在一个屋檐底下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也总有几分情分。
“好了好了,”二娘子罕见地露出了无奈之色,“将来到了京城,姐妹们再见的日子有的是!”
说着,就冲小寒点了点头。
小寒便出了屋子,没有多久,捧进了几个盒子。
“姐妹一场!”二娘子笑了笑,“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彼此做个留念!”
古代通信不便,如大太太这样出嫁二十多年才归宁一次的情况,比比皆是。
医疗条件又不好,往往生离就成了死别。
在生死面前,几个姐妹之间的那点不睦,忽然又显得很渺小起来。
二娘子为每个人准备的礼物都不一样,给七娘子的,是一支狼毫小排碧玉管。
“是我平素常用的!”二娘子笑着说。
七娘子便珍重地收进了袖子里。
五娘子也得了一支名贵的毛笔,三娘子、四娘子得的都是首饰,六娘子却得了一副上好的湘绣。
几姐妹略坐了坐,到了午饭时分,也都辞了去。
二娘子就把五娘子与七娘子留下来陪她用午饭。
午饭开得很简单,不过是几味菜蔬,和小香雪的菜色比,也不见得多丰盛。几个人的心思也都不在饭上,随意吃了几口,都搁下了筷子。
二娘子就给小寒使了个眼色。
“七妹先随便坐,”她起身带着五娘子出了西厢。
想必是要到正屋说话吧!
白露进了九哥屋里,立夏和上元暂时都还偏老实,七娘子身边没有带丫鬟。
小寒就陪着七娘子东拉西扯。
“替你们小姐见过姑爷没有?”七娘子就笑着问小寒。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时候姑爷上门来,小姐不方便出去相见,多半都会打发了贴身丫鬟出去相一相姑爷,或是斟茶,或是倒水,总之,都要到姑爷身边打个转,称量称量姑爷的人才。
古代没有摄影技术,闺中女儿只有靠这样的眼线,才能稍微得知未来夫婿的长相。
小寒笑着摇了摇头,“二娘子要脸面……姑爷几次上门,都不肯让我们去看!说是我们陪嫁过去,被姑爷认了出来,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七娘子就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稳重若二娘子,也有女儿家的心思。
“不过,在外院侍候的几个茶水丫鬟,也有传话进来,说是姑爷一表人才,生得比表少爷、九哥都要英武……”小寒很是为二娘子高兴似的,“配得上我们家二娘子!”
“那就好。”七娘子点了点头。
二娘子虽然不能说有沉鱼落雁之姿,但也的确相当的秀丽,只是这股秀丽里带了些冷。
两个人正在说话,五娘子进了西厢。
“二姐叫你进去!”五娘子的眼圈红红的。
七娘子就孤身进了书房。
二娘子坐在空荡荡的书案前,对着青花绘牡丹小茶钟出神。
“二姐。”七娘子柔声招呼。
二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含笑让,“坐吧!”
书房里虽然也烧了炉子,但空荡荡的四壁,就让屋里多了一股阴冷。
七娘子小心地在二娘子跟前坐下。
椅袱上还有余温,五娘子方才也是坐在这里,听二娘子的训话吧。
二娘子又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地开口。
“封家的大少爷,是院试案首。”她的语气简洁明快。“这个好消息,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
二娘子已是笑了起来。
“原来你已知道了!”
到底还是露了马脚。
七娘子心中感慨。
她的这两下子,在大太太面前还能卖弄,却是糊弄不了二娘子。
“是!”她爽快地承认了下来。“封太太给我报了信。”
二娘子没有露出不快。
本来么,以七娘子与封家的关系,若是封家有了好事,还不主动报喜,那就有些忘恩负义了。
“想来是父亲和学政赵大人提过了。”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然,今年应试的世家子弟也有不少,封少爷的文采就是再好,案首也未必能落到他头上。”
七娘子旋即释然,大老爷亲自打过招呼……只要封锦的文章不是太差,中秀才都是稳稳的。
不过就算有人打招呼,也要有些真本领,才能拿到案首,否则,江南士子也不是好惹的。
看来封锦也是真有些聪明。
“承蒙二姐照顾!”她难掩感激。
二娘子一副知根知底的样子,肯定不是没有来由,就不知道在这事里她到底发挥了多少作用而已。
“父亲久也有提拔封家的念头,”二娘子不以为然,“我不过是提了两三句而已。以后,还要看封公子是不是可堪造就。”
若封锦是个人才,大老爷自然会继续提拔。封家到底是九哥的生母,封锦能争气,对九哥有利无害。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心底却有些惊讶。
一贯只知道三娘子得宠,没想到,二娘子在大老爷跟前,说话也这么有分量。
“唉,”二娘子又罕见地露出了愁绪。“这一大家子,能指望的人也只有你了!”
大太太是那个性子,五娘子又是这个性子……初娘子、二娘子相继出嫁后,靠谱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
就算七娘子年纪还小,也只好寄望于她了,别人,根本连指望都指望不上!
“你现在还小了些!只得了个稳字……”二娘子又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深宅大院里,都是人精……要和四姨娘斗,你还没那个本事。往后几年,不要心急,四姨娘有什么嚣张的地方,你就劝着太太忍一忍,等到九哥大了,看她还能蹦跶到什么时候。”
七娘子不由得叹服。
深宅大院里,果然都是人精。
她处处小心,殚精竭虑,在二娘子眼底,也不过是占了个稳字。
今日这一番对话,是在交代之后几年的行事基调。
要稳重,要低调。
说的是七娘子,也是正院。
二娘子就是这样,一贯的光明正大,不近人情。
“母亲那里,也要忍。”二娘子脸上飘过了一丝阴影。“虽然母亲面上不说,但心底肯定不自在……唉,你就多担待担待,这点事,迟早也会过去。”
还是那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智商低点的人,说不定都听不懂。
二娘子这是在说九哥受伤的事。
九哥忽然闹出了这样的事,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是为了给七娘子出气也好,是为了作弄谁也好,现在已经解释不清楚了。
很多事当时没有问清楚,以后再问出来的答案,就少了说服力。
以大太太的性子,心底肯定会留下疙瘩。七娘子也就要被猜忌了。
不过,日久见人心,只要七娘子持续表现良好,这件事,终究是会过去的。
二娘子当然是这么想,不过七娘子却不这么认为。
如果没有拿出合理的解释,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很快就能长成大树。
57、婚礼
两人又谈了一会。
二娘子就露出了疲态。
“一家子上上下下,多少的事。”她长出一口气,有些失落,“我也做不了主,只能白嘱咐你。以后,你就见机行事吧,我说的,你听过就算了。”
七娘子不禁松了口气。
二娘子将来无疑会是个精干的当家主母。
但杨家却是大太太当家。
二娘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有些太想当然了。
“二姐的话,我一定记在心底!”她认真地回答。
不论怎么说,二娘子的叮嘱都值得牢记。
二娘子摇了摇头。“其实这些道理,母亲也不是不懂!”她又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懂了,又能如何……”
人毕竟是情绪的动物。
两姐妹就相对无言。
二娘子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眼底也现出了不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百芳园里生活了这么些年,面对别离,她也不是无动于衷。
“这个家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杨舞。”
二娘子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
在聚八仙外头的长椅上,她就说过,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五娘子。
“性子又倔,脾气又坏……嘴也不甜。我在家的时候,还有人能约束得了她,以后……”二娘子就摇了摇头。
“二姐,我自然会劝着五姐的!”七娘子就乖巧地表了决心。
她也的确不讨厌这个小姑娘。
大宅门里,城府深不见底的人很多。
五娘子就好像一条小溪,尽管水流湍急,但一眼就能望到底。
二娘子就看着她笑了笑。
“那就看你的了。”她语调和缓,“将来……我不会亏待你的!”
二娘子言出必行。
说提拔封家,就在大老爷跟前进言,果真提拔了封家。
如今她开口做了这样的许诺,七娘子一时倒是心定了许多。
就算大太太将来靠不住,还有二娘子,能给她一点助力……
两姐妹又谈了一会,小寒就进屋传话:李太太要见二娘子。
长辈召见,二娘子不敢怠慢,带着小寒匆匆离去。
七娘子只好和五娘子结伴踱出了幽篁里。
两个人都是一肚皮的心事。
五娘子没有取道长青楼,而是经过了小香雪。
小香雪已有几株梅树含苞待放,六娘子咭咭咯咯的笑声,清晰地从梅林里传了出来。
七娘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六娘子真是个开心果。
五娘子脸上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小香雪里架了个秋千,就把这丫头乐得无法无天了!”她和七娘子议论。
“六姐性子很开朗。”
两个人就说起了百芳园里的玩物。
“除了小香雪里的秋千能荡,万花流落里的荷花、莲蓬可以采了玩,园子里就没什么好玩的了!”五娘子断言。
两人一头说,一头就经过了冷清清的七里香。
郁郁葱葱的桂树,都开到了院墙外头,几株四季桂还开着花,淡淡的花香沁了过来。
“八姨娘也去了小半年了!”五娘子感慨。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也不禁有些唏嘘。“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
“你来得晚。”五娘子就对七娘子说起了往事,“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给父亲过小生日,八姨娘亲自吹了一曲洞箫,那晚月色很好,她在小舟上吹,外头来来往往的船,堵了一河,都听得没有声音了。一曲完了,才都喝起彩来,倒把娘吓了一跳!”
万花流落拐出院墙,就是一条河道,想当年八姨娘的箫声都能传出院墙,吸引得来往船客泊船细听,必定是技艺精绝。七娘子不由得悠然神往,五娘子却沉默了一刻,才慢慢地道,“其实现在回头想来,娘当时心底肯定不好受。”
五娘子今年九岁,六岁那年七娘子、九哥不过四岁,那时大太太应该正和四姨娘争权争得如火如荼。八姨娘弄箫,怕是不无邀宠的意思,大太太心底怎么会舒服?
七娘子只是笑,却没有答话。
“我倒是一直想问你。”五娘子也不在意,也扯开了话题。
七娘子就嗯了一声,望向了五娘子。
“那晚在父亲面前,你为什么替我求情?”五娘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也知道,我一向对你不怎么好!”
七娘子不禁莞尔。
这样的小事,若不是五娘子提起,她都快忘了。
为五娘子求情,说起来,不过是看不过眼大老爷的无耻。
只会窝里横,在自家人身上撒气,算什么男人。
“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她诚恳地回答。
五娘子又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就望着万花流落,似有意,似无意地叹了一口气。
“二姐出了门子,正院,就只剩我们姐妹俩了。”
五娘子垂下头,闷闷地道,“我还是不喜欢你!”
她娇艳如花朵的双颊上,浮上了两朵红霞。
要把这话说出口,也不大容易。
毕竟七娘子和她远无怨近无仇,除了她为难七娘子之外,七娘子是从不曾为难过她的。
“像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不少。”五娘子的声调闷闷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表情。
那晚在大老爷跟前受了一巴掌后,她就是这副表情。
“我是怎样的人?”七娘子倒觉得很有趣。
小女孩嘛,难免有些扭捏。
会把不喜欢说出口,其实已经有三分喜欢了。
“大姐姐和你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犯错!”五娘子迟疑地道,一边说,一边思索。“什么话,都说得恰到好处,什么人都不会轻易得罪!随便一件事做出来,都有两三重用意。”
七娘子失笑,“五姐,你高看我了!”
“我有没有高看你,你自己心底清楚!”五娘子又露出了熟悉的泼辣。
“处处小心,不过是因为没有犯错的资本,我一个庶女,在正院被太太抚育……做什么事,当然都要三思,免得丢了太太的脸!”七娘子只好抬出了这个说法。
这话也没有错。
如果她是嫡女,又哪里犯得着这样小心翼翼。
五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紧抿着双唇,大眼睛看来看去,就是不看七娘子。
虽然未曾开口,但脸上已是写满了字。
“是,五姐不喜欢我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为五娘子说出口。
五娘子哎哟了一声,倒是现出了笑意。
“我可没有这样说。”她禁不住一个笑,“是你自己认的!”
七娘子就笑着白了五娘子一眼。
两人倒是都有了些别样的亲近感。
“不过。”五娘子又叹了口气。“其实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羡慕!”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七娘子不以为然。“我羡慕五姐,还说得过去些。”
五娘子刚要说话,就讶异地轻呼了起来。
“表哥?你什么时候进园子来的?”
七娘子一怔。
果然就看到许凤佳从远处慢慢地走了过来。
#
说起来,许凤佳也有许久没和七娘子照面了。
虽然他还是时常过来给大太太请安,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和几个女儿岔开。几次去西偏院探望九哥,七娘子也都有意回避。
虽说九哥受伤疑云重重,未必是许凤佳的错,但她对许凤佳就是有种见面不如不见的感觉。
“表哥。”她强笑着招呼了一句。
就躲到了五娘子身后。
五娘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瞧你吓的。”她倒是没有闪开,一副大姐的样子,挡在了七娘子跟前,“表哥进园子来有事呀?”
“明日就要上船了。”许凤佳眼底也闪过了一丝笑意,“再进来逛逛。”
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七表妹。”
他的声调还是那样缓慢。
七娘子勉强笑了笑,对许凤佳点了点头。
“噢,”五娘子也流露出了一丝不舍。“等明儿我去京城,再找你玩吧!”
许凤佳和七娘子不由同时露出一点笑意。
这次分手,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到时候男女大防……就不像是小时候,说见面就见面了。
许凤佳就笑着举手敲了敲五娘子的额角。
和五娘子说话的时候,他的态度显然要放松得多。
“一边去,我有话和七表妹说。”
五娘子非但没让,还警觉地眯起了眼。
“可别是又要欺负她!这都要走了,就别闹出事来了。”她的语气随意而亲昵。
许凤佳不耐烦地弹了弹舌头,歪头睨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就只好拍了拍七娘子,低声说了句,“别怕,有我在。”就让到了一边。
七娘子就只好硬着头皮和许凤佳对视。
许凤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道边。
这条小路通向聚八仙,几个月前,二娘子和七娘子还在这里促膝谈心。
“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许凤佳的声音很低。
几乎就像是耳语。
七娘子不得不微微倾前,才能听懂他的话。
“你们倒是姐弟情深……我不管,这笔账,我就挂在你头上了。”许凤佳索性就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湿热的气息,吹拂得七娘子耳边一片麻痒。“总有一日,我一定要讨回来!”
七娘子忍不住微微缩了缩肩膀。
原来是来撂话的。
“你最好小心些,这事,可没那么容易完。若是被我四姨查出了真相……你的日子,恐怕就要不好过了!”
许凤佳自顾自说完,也没有等她回话,便松开手,退开了几步。
在午后和煦的阳光里,他的脸就像是镀了金,灿然之余,更增了神秘。
他张开口,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七娘子就不由得作出了倾听的姿态。
许凤佳犹豫了片刻,又抿住唇,转身快步离去。
七娘子垂下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时也没有说话。
五娘子轻快的足音响进了小径,“表哥没有为难你吧?”
说是不喜欢,话里的关心,却是显而易见。
七娘子抬起头笑了笑,摇了摇头。
“头摇得这么用力,倒像是小狗甩耳朵!”五娘子一下笑开了,划拉着脸嘲笑七娘子。
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走吧!九哥一个人在西偏院,肯定寂寞死了。”
#
九哥倒不大寂寞,和李家的几个少爷在屋内上蹿下跳,不亦乐乎。
立春亲自劝了几次,都没有劝住……九哥脸上的疤痕已经开始落了,康复速度之快,令几个郎中都咋舌不已。
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就算是成年人也想活动筋骨,更何况是精力充沛的孩子?
五娘子和七娘子才进西偏院,就听到了他们在西里间闹腾。
五娘子就一边笑一边进了西里间。
“十二郎,你又来逗引我们九哥!”
十二郎显然和五娘子很熟悉,笑嘻嘻地住了手,整顿衣冠向五娘子行礼,“五世姐!”
七娘子也抿唇与十郎、十一郎行了礼。
十郎还是第一次见,他面目方正,寡言少语,只是和七娘子对行了礼,就又站到书案前,翻看着九哥的藏书。
十一郎长高了些,穿着银鼠出锋的袍子,笑眯眯地和七娘子行了礼,又问七娘子,“最近可好?”
“很好,十一世兄好?”七娘子也只好微笑以对。
十一郎笑着点了点头。
十二郎和七娘子见过礼,就又要回去和九哥上天入地的胡闹。
七娘子不禁暗暗皱眉。
这屋里有很多瓶瓶罐罐。
万一失手碰碎了几个,不是闹着玩的。
天气又冷,九哥抹了回春露,轻易还出不得屋子。
“九哥!”她轻喝。
九哥就面露怏怏之色,规规矩矩地走到了七娘子身边。
“大家好好地坐着喝茶,做什么跑来跑去的。”七娘子软语劝慰,又给五娘子打眼色。
五娘子忙拉了九哥和十二郎。“姐姐拿泥人给你们玩。”
十二郎就高兴地拍起手来。
几个丫鬟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十一郎看在眼底,暗自点头。
七娘子本来只打算打个招呼就回东里间,现在也只好坐下来喝茶,看住九哥。
十一郎就问五娘子、七娘子,“最近学到了哪里?”
“在上《世说新语》。”五娘子笑着说,“才读到了容止。”
女学教育,不同于男学,上世说新语,是开阔几个小娘子的眼界。
十一郎笑着说,“与君共坐,如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说的是谁?”
“是卫玠。”九哥抢答。
十二郎就眨巴着眼,“这话好耳熟呀!”
十一郎笑而不语,倒是十郎道,“是父亲昨日夸奖新科案首。”
九哥和五娘子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什么新科案首?”
官宦人家的子女,平时留心的也都是这些科举啊、官场上的事。
“据说今年的院试案首,生得和潘安、宋玉一样。”十一郎解释。“文采也好……几个见过的主考官,都赞不绝口,说他才貌并举,是将来的江南才子。”
江南人就是这样,好才重貌,但凡才子,总要有一副好相貌才对得起观众。
五娘子就有些好奇,“真有那么俊朗呀?叫什么名字?”
“封锦。”十郎回答。
十郎说话,和十一郎、十二郎都不大一样。
十一郎是亲切,十二郎是稚气,十郎就是稳重。
五娘子倒没有觉得什么,九哥却已露出惊容。
#
第二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雨,靡靡细雨,贯穿了二娘子的婚礼。
几个姐妹都在二娘子身边陪伴,并没有到前院偷看姐夫——有了雨,就不大方便在外院与百芳园之间蹿来蹿去。
三娘子看着二娘子缓缓妆成,戴上珠冠时,眼中就放出了止不住的羡慕。
身为侯府世子的正妻,二娘子有三品诰命在身,此时的礼服就要比平民家的百姓更华贵得多。
御赐的松江织金大红缎,赤金头冠镶了龙眼大的南珠……全福太太倾身为二娘子在唇上点了黄豆大小的胭脂,颊边贴了花钿,把二娘子妆点得娇美无双。
在丫鬟的搀扶下,二娘子款款起身,拜别父母。
大太太望着二娘子,已是珠泪满腮,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二娘子垂下眼帘,睫毛也有微微的颤抖,旋即又抿了抿唇,抬起头微微一笑,握住大太太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又拜了大老爷。
对父亲,她没有露出多少不舍。
再环顾姐妹。
众姐妹有哭有笑,有欣羡,有惊叹,都一一上前与她道别。二娘子点头叹笑,格外又握住了五娘子的手。
五娘子也泣不成声,直欲投进二娘子怀里。七娘子忙拉了五娘子一把,又冲二娘子真心一笑。
二娘子愣了愣,也就回了一个娇美的笑容。
窗外已响起了喜娘催请出阁的声音。
二娘子于是转身出阁。
58、伏笔
二娘子被迎娶出门后,就直接上了运河码头的嫁船。
陪嫁的几房下人并八个丫鬟,都在身边侍候,还有自京城远道而来的喜娘、巧手的梳头婆子、南边的厨子……把披了红布的嫁船,塞得满满当当的。
孙姑爷带着前来迎娶的队伍,也装了一艘船,一并还有两三艘前后护卫的兵船,一道上了京城。
陪嫁已是先发了船,这几艘嫁船上装的都是人,船轻——走得就快,恐怕半个多月后,就能追上装了嫁妆的货船。
婚礼至此算是画上了半个句号,余下半个,就要等到腊月初一,京城那里办了酒席再说了。
连头带尾一个多月的忙碌,让大太太连着两三天都免了姨娘、子女们的请安,又请了欧阳家的郎中来开了太平方子,两副补药喝下去,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因为二娘子的婚礼搁置下来的一些事,也到了解决的时候。
众人心底都是有数的。
“今年冬至来得早!”这一早起来,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议,“我看也别大办了,太太平平地在家祠里祭过祖宗,就算是过了节吧。”
二娘子出嫁了,三娘子就是家中排行最长的女儿,当仁不让地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她就偏着头专注地听着大老爷的话,眼底流转着一丝喜意。
王家昨日又打发人上门给大太太请安。
四姨娘唇角也含了笑意。
她虽然打扮得很朴素,但嘴角的笑,脸上的光华,都不是朴素的打扮可以遮掩住的。
大太太就看了看三娘子。
她也露出了清浅的笑意。“老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把二婶也请来,好好地热闹一番。”
大老爷就点了点头。
二太太没有在九哥的伤势上做什么文章,那天来探望过后,几次进杨家,都没有提出要见九哥。
大太太自然放心得多了。
提到二太太时,语气也多了一份亲昵。
两夫妻又商议了几句琐事,大老爷就咳嗽了一声,缓缓起身。
五娘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九哥受伤,除了罪魁祸首许凤佳,还有受害人并疑似策划人九哥,胁从犯五娘子。
大老爷没有发作主犯,却盯准了五娘子……虽然看在二娘子的婚事上,暂且按捺下了这件事。
但到了今日,就未必还会让这件事就这样轻轻过去了。
大老爷果然就看向了五娘子。
“小五跟我走。”他冲五娘子点了点头。
五娘子面露惊容,求助似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便跟在大老爷身后,出了屋子。
众人都不免露出了异色。
三娘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脸上的笑意,却浓厚得快要溢出来了。
大太太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旋即,又露出了笑意。
“都散了吧!过了冬至,你们就要开始上学了,可别丢下了功课。”她和颜悦色地对几个女儿开了口。
众人就依次退出了主屋。
“四姨娘慢一步。”大太太又笑着对四姨娘点了点头。
四姨娘的脚步就是一滞。
三娘子、四娘子也露出了忧色。
七娘子没有再看下去,她退出了主屋。
和六娘子说了几句话,七娘子便回了西偏院。
九哥的疤痕已经快落光了,余下一点点红丝在脸上,就像是指甲划出的淡淡血痕。
不过,稳妥起见,大太太还是不让他出门吹风,搬回主屋的事,也就这么缓了下来。
“七姐!”见七娘子回来了,九哥很高兴,“有什么好玩的事没有?”
七娘子就含笑摇了摇头,“还不都是那些老话。”
九哥顿时流露出几分失望。
几个大丫环都笑着打趣九哥难耐寂寞。
七娘子一边说笑,一边就趁势给白露打了个眼色。
白露眼珠一转,就笑盈盈地去拉谷雨,“走,咱们去东偏院,给九哥寻摸些玩意儿。”
五娘子屋里,什么木雕的猫儿像、天津的泥人儿,打的双陆棋、玉雕的围棋……都是应有尽有。
谷雨就笑着和白露出了屋,她是五娘子身边的丫鬟,去东偏院,自然是她来带路。
立冬昨晚值夜,现在回了自己屋里休息。
七娘子和九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立春。
自从接了照应九哥的差事,立春就很是上心。
这一个月全心全意扑在九哥身上,人都消瘦了不少,九哥吃的用的,都是她亲自把关。
也因为如此,她和七娘子的默契也就越来越深。
不等七娘子说什么,立春就笑着出了东里间,在堂屋里侍弄起了花草。
今时不同往日,还没到冬至,已有早开的红梅被送到了西偏院。
七娘子就轻声对九哥交代了大老爷的举动。
大老爷把五娘子带去外院,总不是只为了和他说说笑笑,享天伦之乐吧?
浣纱坞前的闹剧被强行压下了一个月有余,现在,也到了翻出来算总账的时候了。
九哥听了,却并没有露出惊惶。
眼里还闪烁着隐隐的兴奋。“还以为是什么事……父亲是一定会找我问个清楚的!”
这孩子实在是早熟得可怕了,七娘子不由得暗中扶额。
在古代,人们的确要普遍比现代早熟些。
十五六岁就要成亲,三十来岁就能做祖父母、外祖父母……还没过二十岁,或许父母就已经病故。
短暂的生命历程,就加速了古人的成熟速度,尤其是大户人家,很少有孩子过了四岁,还会满地打滚撒娇放赖。
自从懂事的那一刻起,礼仪教育就被灌输到了他们脑中,而在这样钩心斗角的环境下,也很少有人会懵懂到十五六岁——那几乎可就是婚配的年纪了。
虽说如此,但九哥也依然是太早慧了些。
七八岁的孩子,如六娘子这样已经算是聪明了,懂得藏住自己的小算盘,嘻嘻哈哈的,掩饰着心底的想法。
不过就算如此,六娘子的心思在大人跟前,也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溪水,一眼就能望穿。
三娘子这样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尚且还时常露出马脚。否则,也不会为众人所厌。
但九哥呢?
恐怕谁都看不透他!
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就像是个孩子……你知道他是真这么稚气,还是隐而不露,潜而未发?
但到底年纪还小,沉不住气。
自己不过是被许凤佳刁难了几次,这孩子就出手了。
七娘子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你总要指点指点你七姐,告诉我该怎么说话吧?”
九哥不以为然,“七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就保持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也不能说不对。毕竟七娘子本来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以九哥这样小小的年纪,能不能瞒得过大太太、大老爷这样的人精。
七娘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九哥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
就算是为了自己和许凤佳作对,又如何?本来就是许凤佳无理在先。
大太太会为此和九哥生分,大老爷却不会管那么多。
他只有九哥一个儿子。
如果九哥能成功敷衍过去,固然好。
可如果不能,也算是上了一课,日后行事,就会更加稳妥。
有时候一味保护一个人,反而会限制他的成长。
七娘子没有再多说什么。
#
到了下午,大太太遣了梁妈妈来,带着丫鬟为九哥搬家。
以梁妈妈的身份,当然不用亲自做活,她进了东里间给七娘子请安,“前些时候家里人手不够,倒叫七娘子这里短人使了。”
七娘子笑眯眯地和梁妈妈客气了一番,又问,“太太早上把四姨娘留下,说的是什么事啊?”
以梁妈妈的身份,不会不知道七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
七娘子这是没有把梁妈妈当外人,所以才明目张胆地冲她打听消息。
梁妈妈瞥了屋外一眼。
白露正依依不舍地与立冬拉着手说话。
九哥要搬回主屋,临时凑出来的养病编制自然也就跟着解散了,白露就回到了七娘子手下侍候。
她就弯着眼,压低了声音,“太太把王家的事向四房挑明了。”
七娘子一点都不讶异。
也到了该明说的时候。
王家人三番四次的打发人上门,估计也是兴起了正式提亲的念头。
之前托人上门说合的时候,大太太这个主母不在家,现在要正式上门下聘换帖了,自然要来人问过大太太的意思,是怎么行事才更妥当。
杨家就算架子再大,也不好等王家都派了媒婆持了庚帖上门提亲了,再说拒绝的话。
梁妈妈很有八卦的兴致,“四房一听,脸都白了!当下,手里的茶杯就没有拿稳,哐啷啷地落到了地上……”
四姨娘还从来没有失态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不免有些神往。
“太太就有些不高兴,就说了四房几句,说她行动粗鲁……没有教养。”梁妈妈眉眼弯弯。
大太太多少天来的一口恶气,今日总算是得到了宣泄。
“四姨娘怕是什么都没有说吧!”七娘子又问。
想到了四姨娘试探她时那显而易见的紧张,她心里倒是有些不忍。
天下父母心,四姨娘汲汲营营,机关算尽,为的还不就是给三娘子说上一门好亲!
“嗐,太太也是一开始就把话摊到了桌面上,连老爷都是这个意思……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梁妈妈不以为然。
如果大老爷与大太太夫妻联手,四姨娘就是能为再大,又怎能翻得了天?
“想必是失魂落魄了!”七娘子也只好这么说。
“可不是?摔了那个茶碗,就只会应是……从头到尾,魂不守舍,连笑都露不出来了。”
梁妈妈也露出了三分高高在上的怜悯。“这做姨娘的,说到底还不都是奴……”
说到一半,又连忙收住了,暗自责怪自己失言。
这屋里现坐着的少爷小姐,还不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七娘子却不大在意。
姨娘嘛,不管原来是什么身份,进了门,都是半个奴才。梁妈妈说的也没有错。
“想必后院能安稳上一段日子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四姨娘搞风搞雨,一向是目标明确。
如今……她的盘算落到了空处,一下又要从头开始。
就算四姨娘的心性再坚强,恐怕也要消沉上好一阵吧。
梁妈妈也笑了起来。
知道敌人会被打击,与眼见敌人被打击得失魂落魄,其中的快感当然差很多。
“太太这会子正是高兴的时候,脸上的笑就没有断过!”她和七娘子感慨,“这么多年来,太太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五姐回来了吧!”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
五娘子估计是没有吃太大的苦头。
“嗯,去了不一会就回来了,说是老爷也没有问什么,反而还温言抚慰了几句。恰好外头又来了什么新案首拜见老爷,五娘子就回避出来了。”梁妈妈看了看堂屋。
九哥此来只是暂住,东西并不多,这么一会工夫,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七娘子就起身将梁妈妈与九哥一行人送出了院子。
九哥被人高马大的奶妈子抱在怀里,脸上围得密不透风,犹自冲七娘子挥手。
七娘子不禁莞尔。
站在台阶下看着他们渐渐都转出了西偏院,才转身回屋。
“这个年,应该能过得太平点了!”
她自言自语地感慨。
白露和立夏对视一眼,也都露出了笑容。
“这年过得舒坦不舒坦,还得看九哥那头,能不能把事儿糊弄过去。”立夏一边把玩物器具往西里间倒腾,一边念叨。
七娘子倒没有太多的担心。
“九哥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怎么会糊弄不过去?许家的表少爷,还不是糊弄过去了?”
她在书案前坐下,整顿起了许久未动的文房四宝。
“表少爷也真古怪!”白露抱起白瓷观音尊,放到了多宝格上。“咱们家的这几个姑娘,也就是七娘子性子最好……偏偏就和您卯上了。”
“你这话说得我可脸红了。”七娘子格格的笑,“西偏院的人说我好,不算什么,别屋的丫鬟说我性子好,才是真的好!”
“五娘子身边的谷雨、六娘子身边的大雪,哪个不说您是个好性子?”白露不以为然。她寻常跟着七娘子出屋,交游也广。
中元端着小小的鸡心宝石杯进了屋子,“姑娘,听说二娘子从前都接了花瓣上的露水来泡茶,昨儿下雨,我也接了一小杯!”
中元这丫头老实是老实,有时候却和六娘子一样,有些异想天开的妙主意。
七娘子就笑着说,“摆在那儿吧,这么一点,够做什么用,下回下雨,你拿个盆子去接。”
中元顿时高兴起来,“我也这么想!上回太太赏的梅花盅,拿来接雨水就正好……”
众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外头又传来了立春的声音。
“说什么这么开心!”立春笑着掀了帘子,进了西里间。“小祖宗把随身的几本书落在了床架上,如今床倒是拆出去了,书却不知去了哪里!”
只是来暂住,九哥睡的便是寻常樟木拼凑的架子床,回主屋后,架子床就拆卸出来归进了小库房。
大家就都放下手里的活,帮着立春找书。
立春就悄悄拉了拉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就起身与立春一道站到了屋角。
“也不知道九哥与大太太说了什么……太太倒是没有生气!反而让王妈妈领了几个心腹的媳妇进了百芳园,还要了轻红阁的钥匙!”立春有些不解,“……就是来和您说一声。”
七娘子也很惊奇。
怎么又扯到了已去世的三姨娘?
59、好奇
大太太和大老爷都没有再提到九哥受伤的事。
连四姨娘都反常地没有以这件事来做文章。
才从大太太屋里回去,她就病了。
一并连三娘子都告了病。
众人谁不是心知肚明:四姨娘得的,肯定是心病。
大太太派人到轻红阁去翻检了一番,回头,又在观音山给去世了的几位姨娘做法事超度亡灵,连九姨娘都有份,足足享用了七天的水陆道场。
七娘子心下十分纳罕。
“这九哥也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她私底下和立夏议论。“竟然这么藏得住事!”
白露终究是过几年就要出嫁的人,平时也不大热心于这些阴私。
立夏却是七娘子的嫡系,和她说话,当然要放心得多。
“没想到九哥居然这样有城府。”立夏也附和。
最近这段日子,九哥该吃吃,该喝喝,该玩闹还是玩闹,就好像之前的这段波折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份心胸,连七娘子都不得不佩服。
大太太和大老爷倒是频频有所动作。
一下,给去世了的几个姨娘做法事。一下,又大肆翻修轻红阁,把轻红阁打扫得纤尘不染,还重新粉了一遍油壁。
有心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想到了去世的三姨娘。
七娘子就又向白露打听,“三姨娘究竟是犯了什么忌讳?”
她想到了几个月前,八姨娘并一对双胞胎女儿去世的时候,大老爷也在观音山给三姨娘排了法事。
心底就有些颖悟。
白露也一片茫然,“我进来服侍的时候,三姨娘已经去世了。府里也没有谁敢提起这件事……”
她们这样的丫鬟,平时对这种府中秘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知道得太多,反而很难脱身。
看来,在白露这里是得不到消息的了。
三娘子、四娘子也都不是合适的对象……
七娘子就想到了六娘子。
进了腊月,女儿们都没有上学,闺阁也不动针线。
六娘子成天拉七娘子去东偏院玩耍,与五娘子打双陆,画小像。
在府里过了腊八,大太太又带着九哥并几个女儿去光福香雪海小住。
因为四姨娘与三娘子都“病”了,大太太就顺势把四娘子留下来服侍生母并姐姐。
大老爷今年也很有兴致,陪在大太太身边,在香雪海里的冲寒馆住了两三天,才进铜观音寺,与住持说法论道。
这一次,他把九哥也带在了身边。
到了腊月里,香雪海里就住满了达官贵人,连李文清李家、张唯亭张家,都一并到了香雪海小住。女眷们闲了没事互相串门,男人们也就只有到铜观音寺去与住持修和大师诗歌唱酬,讲道论经。
把九哥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让九哥结识这些叔伯辈,将来大老爷退下来了,九哥才好接过大老爷的人脉。李家、张家,也都把继承人带在身边,听取大老爷的指教。
大老爷这是已经把九哥当作大人了。
七娘子不禁越发好奇起来。
看着九哥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只觉得这孩子别样的机灵,小小年纪,该知道的一样都不少,既知道心疼自己,又知道两人最好不要太亲近。
九哥是在大太太的溺爱下成长起来的,,能知道这些,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没想到这样可大可小的一件事,居然被九哥处理得这样风雨不透,连一点波澜都没能激起来,就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就连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都没有什么不对,还是和以往一样的慈爱。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来好奇也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这件事云山雾罩,迷雾重重的……反而让她更想查个清楚。
冲寒馆地方不大,不过是三进的院子,住了大老爷夫妇俩并三位姑娘、一位少爷,还有跟来服侍的丫鬟仆妇,小院子就挤得满满当当的。
五娘子又成天与六娘子在一起,七娘子一直找不到与六娘子单独说话的机会。
进了腊月十五,李太太来找大太太说话,神色很凝重。
两个人关了堂屋的门,连服侍的二等丫鬟都打发了出来,只留下最得力的妈妈在屋里端茶倒水。
十一郎与十二郎就被交给了五娘子,“带着兄弟们一道去逛逛梅林吧!”
冲寒馆往上,整整一座小山头都是杨家的地,种了几十亩的梅林,众人在香雪海住了五六天,也不过逛了一两处。
五娘子就和十一郎商议,“十一世兄,我们去看绿萼呀?”
十一郎含笑点了点头,又关切地问七娘子,“隔得远了些,七世妹能走得了那么久么?”
几个孩子出门,又是在山头上走动,没有用车马的道理,就算是杨家女,也只能凭着双脚跋涉。
七娘子望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满面的兴奋。
七娘子也就没有把婉拒的话说出口:就算她借故留了下来,六娘子也是一定会去的。
“若是我走不动了,便叫六姐背我吧。”她笑嘻嘻地说。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你沉得很!我可不要背你,叫五姐背。”
众人都笑了起来。
唯独十二郎还是一脸怏怏——知道九哥跟着大老爷去了铜观音寺,他就是这个样子。
“特地给九哥找的蝈蝈葫芦范!”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紫红色的小方葫芦给几个杨家女儿看,“谁是九哥的贴身丫鬟,快好好收了,这可是北边来的上等货色,平时专供宫里的!我费尽心思,才淘蹬来这么一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抢着扒开葫芦提看里头的小蝈蝈,“好精致的葫芦范子!”
十二郎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别在外头瞧,先放到炕上温着,这玩意儿金贵,一见风就死。”
几个人就慢慢的往山头踱去,身后倒跟了十多个丫鬟。
五娘子拉着十二郎,跑在最前头,一路呼喝喊叫,把林间装点得分外热闹。
十一郎就向七娘子赔罪,“上回说要讨拓片来送给七世妹,倒是一直没能找到时机。”
虽然拓片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但坊间也没有售卖,十一郎也是要派人去问司徒庙的知客僧讨要。恐怕是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到光福的机会吧。
“不要紧,无非是五姐想要那东西,我连卫夫人的字都临不过来,得来也是无用的。”七娘子就客客气气地谢十一郎,“十一世兄多费心了!”
六娘子就举手遮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今年的绿萼倒是开得好。”
七娘子不由得和十一郎相视一笑。
六娘子真好似张宣纸,从头到脚,写满了可爱二字。
十一郎就放柔了声音问六娘子,“六世妹的绣艺想必是更精进了吧?”
六娘子就眉眼弯弯地比划起了黄绣娘新教的乱针法。
七娘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和十一郎说话,她总有种淡淡的不自在。
几个人走了几步,就在半山处的小亭子里坐了,十二郎采了两三根含苞的梅枝,“我们明日就回苏州去了,就得挑没开的采,到了苏州,才能开得久一些。”
五娘子也采了几朵开得正盛的绿萼梅,笑盈盈地给十二郎插了满头,“真是个风度翩翩的簪花少年郎!”
十二郎猛地一甩头,花落了满地,“现在谁还簪花呀!五世姐只会笑我。”
“怎么?”六娘子不免愕然。
当时簪花并不是女人的专利,路边多的是招摇而过的簪花恶少,就连寻常人家的子弟,也有按时令簪花妆点的习惯。
“现在满城没有少年簪花了。”十一郎就笑着代答,“都说全苏州只有银花案首一个人配得上簪花!”
六娘子面上的不解就更浓了,“什么银花案首?十一世兄有话总要藏了一半。”
五娘子却是面色一变,急急地问,“说的可是今岁的秀才案首封公子?”
十一郎望着五娘子的眼神,多少就带了一丝讶然。
七娘子也觉出了不对。
闺阁中的女儿家,当然也不是不能谈论外头的少年。
不过,在别家的男孩子面前表现得这么急切,多少有些失态了。
五娘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咬住唇没有说话。
十一郎哈哈一笑,却也没有多问什么。
“正是今年的案首封公子……本来院试案首,也不算什么。”十一郎的话里,自然而然就带上了一分傲,“不过这位封公子实在是生得太好了,据说当日簪了银花、穿了新衣从府学出来,当时便围了上千的人,都说‘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此后还有谁愿意簪花?”
六娘子便瞪大了眼,带着惊奇地道,“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岂不是如传说中的那、那、那……”
“正是如宋玉、潘安般俊美了。”十一郎笑着望了六娘子一眼,眼中透出了温存,“人也很聪明!父亲也很看重他的文章,还特地请了张先生来读……恐怕张先生要把他收为入室弟子,也未可知了。”
张唯亭一向很少收徒,仅有的几个弟子却都在朝为官,当年科考的名次也不低。
七娘子不由得也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却强忍着没有追问。
封锦和她之间的联系并不光彩。
就算瞒不过自家人……也没有必要被李家人知道。
五娘子却已经追问,“张先生答应了没有呢?”
七娘子心底就敲响了警铃。
不期然想到了梁妈妈的话。
“老爷也没有问什么,反而还温言抚慰了几句。恰好外头又来了什么新案首拜见老爷,五娘子就回避出来了。”
新科案首,说的不就是封锦吗?
五娘子也有十岁了,这个年纪,就算是在现代,也有些孩子都会认认真真地谈起了“恋爱”,更不要说早熟的古代儿童了。
该不会是对封锦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吧!
可话说回来,五娘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封锦和九哥倒有五分相似,就算再俊俏,那也是看惯了的样子。再说,五娘子也曾与许凤佳同进同出、和权仲白擦身而过,这都还是七娘子知道的几个。
十一郎就算有惊讶,也都没有表现出来。
“张先生素来不会轻易收徒,现在恐怕还在犹豫吧。”他一语带过。
五娘子张开口还要再问,七娘子却是笑着转了话题,“也不知道李伯母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找母亲商议。”
她就悄悄地伸手拧了五娘子一把。
六娘子看在眼里,倒是微微一笑,也帮腔问十一郎,“是呀,很少见到李伯母面色那么沉肃呢!”
十一郎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十二郎。
十二郎正喝着温热的灵芝饮,好像没有听到六娘子的问话。
五娘子被七娘子一拧,一个机灵就清醒了过来,不禁又是感激,又是生气地瞪了七娘子一眼。
此时便伸手去扭十二郎的额角,“你和我装什么大人……”嘻嘻哈哈地,和十二郎追逐着出了亭子。
十一郎就笑着说给六娘子与七娘子听,“京里最近不大太平,又有数十位排的上号的老大人上书,请皇上恩准太子出阁读书……谁知道这当口,皇后娘娘又病了,闹腾了一个来月,皇上发了好大的火,纠了个错处,倒摘了好些官帽子,这里头就有福建布政使王家……”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吓了一跳。
官场上的事,这些官家小姐没有不关心的。
就算再不懂事,也晓得自己的荣华富贵,就系于这些诡谲的政治风云之中。
福建布政使这样的封疆大吏,一旦卷进了夺嫡的风波里,也是说免就免……
七娘子倒是为三娘子庆幸起来:事到如今,王家的那门亲事没成,倒是她的幸运了。
“王家是站在哪一边呢?”六娘子就问。
十一郎苦笑了起来,“这谁知道,不过,送信的人才到笑冬风,母亲就叫人备了轿子上冲寒馆来了……”
想来,这事与李家和杨家,也有很大的关系。
几个孩子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出神。
五娘子一道与十二郎说笑,一道又进了亭子,“怎么都不说话了?”
娇甜清脆的声音里,漾满了笑意。
七娘子望着五娘子红扑扑的脸蛋,没来由地就想叹气。
#
大太太也正和大老爷感叹,“王家那样硬的底子,说倒也就倒了!这还好是没有说到亲事上……”
大老爷面色深沉,歪在云锦抽丝小迎枕上,徐徐地道,“也不过是杀鸡儆猴……只是怎么就轮到王家倒霉了?”
大太太缓缓长出一口气,“不过,根基倒也还在的,没有几年,说不准又起来了。”
“不要说几年,皇长子要是愿意使上劲,恐怕转眼就又起来了。”大老爷喃喃地道,“皇上虽然发落了几个不痛不痒的人物,但始终也没在出阁的事上松口。圣心难测,真是圣心难测……”
大太太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走得越高,看得,就要越远!”她的话里带了一丝决绝,“还是让二弟不要回苏州了!”
尽管许家、秦家都是杨家的亲戚,但说到底,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立场。
二老爷就不一样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家里的矛盾再大,对外也都还是一家人。
自从大老爷亲笔写信狠狠地申饬了二老爷一顿,二老爷就收敛了很多,渐渐远离了皇长子一派。
现在留在京中探听消息,也不至于为杨家带来什么危险。
大老爷就讶异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不是说二弟回家过完年,就把二婶带上京去?”
大太太微微一顿,露出了一刹那的不自然。
“家里的事,又哪里比得上外头的凶险。”她很快就拧了眉头,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
大老爷就露出了沉思之色,望向了窗外的梅海。
一片无边香雪,正在苍灰色的云下怒放。
60、作祟
王老爷被摘帽子的事,在朝堂上的确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四姨娘却很快恢复了精神,连三娘子脸上,也重新现出了笑。
王家已然是兵荒马乱,自然没有心思也没有脸面再来杨家提亲,三娘子的亲事,也就又回到了原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是当时真许了王家,以大老爷的一诺千金,自然不会轻易悔婚……嫁到现在的王家,三娘子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大太太却反常地没有被四房的喜悦困扰。
自打消息进了江南,整个腊月并正月,杨家门前就没有断过车马,男客女客轮番上阵,大老爷与大太太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大太太更是犯了咳嗽,请医延药,又闹得不可开交,兼着四娘子每年春天都有些哮喘,今年病势有些沉重,百芳园内人人都有事忙,府里就太平了下来。
一转眼就又进了四月。
大太太到四月底才想起来要请人到余杭去接初娘子回家过端午。
初娘子今年正月生下了李家长孙女,虽然不是男丁,李家人却也十分高兴,洗三、弥月都办得很隆重,一点都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
大太太就很感慨,和大老爷念叨,“还是低嫁舒坦。”
二娘子嫁进定国侯府没有多久,就开始主持中馈,孙家家大业大,杂事也多,许夫人、秦大人与杨家来往的信里,都提到二娘子出嫁没几个月,就瘦了不少。
大老爷也很高兴“初娘子有福气,就看今年秋闱,大姑爷能不能考上举人了。”
考上举人,就有买官的资格,在二姑爷孙立泉面前,也不至于抬起头来。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听说大姑爷平时读书很刻苦!等闲连书房都不出。”
几姐妹也商议着留初娘子多住几日。
“眼下是大姐姐和二姐姐,没过多久,恐怕三姐姐和四姐姐也都要出门了!”六娘子倒是小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家里的人口也就越来越少啦。”
女儿多的家庭就是这样,人越嫁越少,到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九哥。
“也会有新人口的!”七娘子就笑着安慰六娘子,“家里还有这么多姨娘……通房……”
六娘子就看着七娘子笑了笑。
大老爷这几个月,倒是疏远了浣纱坞的人,专在溪客坊歇脚。
把个霜降美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成日里摔盆打碗的,仿佛不闹出一点动静,就不能显示出自己的得宠一样。
不过……大太太却没有叫七娘子去问策。
九哥到底还是浮躁了些,虽然是一片好意,但他的举动,终于是叫大太太对七娘子有了些猜忌。
七娘子却并不焦躁。
早在九哥受伤的那天晚上,她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没有过不去的坎。
只要她能继续把低调路线走到底,大太太总也不可能一直怀疑到她出嫁吧?再过上几个月,这份没来由的疑心,也就自然会消散了。
几姐妹一边谈天,一边出了家学。
三娘子和四娘子手挽着手,早去得远了。
五娘子就提起了大姑爷李意兴,“……当年上门来迎娶的时候,我恰好病着,没看着大姐夫的模样,去年来送节礼,偏巧我又不在,也不知道今年他会不会陪着大姐姐过苏州。”
六娘子笑道,“大姐夫也不过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老实巴交的,多俊俏也没有。”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那也要看和谁比了,若是和貌寝状元比,大姐夫也算是个翩翩少年郎,可若是和银花案首比嘛——”
貌寝状元说的是上科魁首范智虹,虽说也是个少年才俊,二十郎当岁就中了状元,但丑得连皇帝见了都惊呼起来,他貌寝状元的名声,也就传遍了天下。
最近这几个月,五娘子总是很积极地议论着封锦。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好安慰自己: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总是春心萌动,见了个好看的少年,有所意动,也是很正常的事。
恐怕没过几年,五娘子就会把这个名字抛到脑后吧。
六娘子也好奇地道,“这个封案首好生奇怪,都拜了张世伯做老师,却不跟着张世伯上门来见一见父亲。”
以杨家的地位,一个秀才案首能沾得上一点边,将来都受用不尽,封锦都进了李文清的家门,由李文清引荐给了张唯亭,可见得并不是反感趋炎附势,一心苦读的清高之辈,如何却不进一步巴结上杨家,的确是令人费解。
七娘子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盘旋下去。
九姨娘地位卑微,很少有杨家人记得她的娘家姓封,不过,如果议论得多了,恐怕这个谈不上是秘密的秘密也很难再保守下去。
以九姨娘的身份,难免为封锦带来难堪。
“王太太昨儿又上门来了。”她就提起了王家六房的十七太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脸的习以为常。
“王家现在乱成这个样子,她不多巴结着母亲和张太太,十七老爷的生意哪里做得下去。”五娘子就点拨七娘子,“杨棋,你遇事也要多想想里头的根由。从前王家兴头的时候,王太太和我们家走动得哪有那么勤快。”
七娘子只好浅笑。
三个小姑娘就拐进了正院。
恰好和二太太撞了个脸对脸。
“二婶!”几个人就连忙福身行礼。
二太太满面是笑,“上学回来了?”又道,“我才说着该给八娘子启蒙了,过几天,就把她送到家学来。”
最近二太太上门的脚步也勤快了不少,大太太虽然还不太热情,但见她几次上门,九哥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便也渐渐地缓开了脸色。
几个人站在当院说了几句话,也就各自回了屋子。
七娘子才进了西偏院堂屋,立夏就迎上来送了一杯凉茶,“快进端午了,这天是眼见着热起来。”
上元和中元在当屋的小圆桌上摆着碗筷,“今日有姑娘爱吃的腊味三蒸。”
七娘子就笑着说,“倒要多吃半碗饭。”一边解了裙子,进净房洗了手掸了灰,出来坐下吃饭。
“姑娘平时也着实吃得太少了些。”立夏在七娘子身边服侍着,一边和她说些琐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要多吃些才好。”
吃过饭,睡了午觉,起来进朱赢台绣花。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兴地延绵了下去。
#
端一日,余杭终于来了人送了信,说是初娘子已经从余杭动身,恐怕一两天内就能到苏州了。
大太太终于找了七娘子来说话。
“也该让九哥从堂屋搬出去了。”她开门见山。
七娘子就吓了一跳。
“九哥眼见着一天天大了,还住在堂屋,就有些不成体统。”大太太却没有留心到七娘子的讶异。“五娘子也快十岁了,不好再住在正院。”
正院有时也会进些男客,五娘子小的时候是无所谓,过了十岁,出入就有所不便。
看来大太太是想让五娘子挪进百芳园,把九哥搬到东偏院。
七娘子就懂得了大太太的意思。
九哥一向跟在大太太身边,并没有自己的一套人事班子。
自从两个大丫环小雪、处暑都遭了疑心,被贬斥回家,连带着新来的两个替补也因为九哥受伤的事吃了挂落,九哥身边就只剩立春一个人照应,几个月下来,立春人都瘦了一大圈。……指望她一个人来照应九哥,实在是太难为立春了。
再说,独立到东偏院,就不能混着使大太太屋里的人了。
她就静静地望着大太太,等大太太继续往下说。
“不过,九哥身边的丫鬟,却实在是难挑。”大太太也不免露出少许愁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连着挑上来的人,都是在别处妥妥当当,到了九哥身边就开始闹幺蛾子!”
七娘子还是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只好自己揭开了谜底,“我冷眼看了几个月,倒觉得你身边的立夏是个稳重的,你看……”
她就双目炯炯地望着七娘子。
七娘子有了几分好笑。
大太太要是觉得这样的手段能试探出她的心意,未免也小看了她。
“立夏年纪小,还不太懂事。”她从容地回复,“再说,是跟着小七从南偏院出来的,恐怕,行事还有几分的土气……”
话中的犹豫就分明地体现了出来。
七娘子演技一贯不大好,要不然,她还真想演得更忐忑、更过火一些。
大太太神色一宽。
如果七娘子心心念念都是拉拢九哥,这样上好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这孩子还是很知道分寸的!
又不由想起了浣纱坞前的那件事。
若果九哥所说是真,这里面就没有七娘子一点事了。
这小半年来,自己冷眼看着,平时小九和小六的话,都要比和小七多些……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一点真正的烦躁。
“一天大,两天小的,还和我住在一间屋子里,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话和刚才的官方辞令比,意思虽然是一个意思,但语气就已经换做了亲昵。
七娘子也陪着大太太愁眉不展。“府里这一两年,也很不太平!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会心一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虽然不关自己的事,但有了机会,还是忍不住要探听一下。
也只有孩子会探听得这么明显。
她就半遮半露地告诉七娘子,“恐怕是三姨娘在作祟!”
七娘子瞪大了眼。
心中就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古代人和现代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的见识太少了。
对自然,对鬼神,古人都怀抱着虔诚的敬畏之心。
作祟这样的话,在现代当然会被斥为无稽之谈,但在这个时代,是有很多人认真地把身边的怪事解释到鬼神身上的。
九哥不合情理、莫名其妙的举动,如果是因为三姨娘在作祟……一下就什么都能解释得通了。
“三姨娘究竟是……”她把话说了一半,才吞了回去。
大太太脸上就闪过了一丝恨意,却也有分明的恐惧。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双手合十,“这次在观音山特地给她做了七天道场,就算有再大的怨气,也该转世投胎了!”
七娘子连忙整肃脸色,陪着大太太念了几声佛。
心里却想到了八姨娘去世的时候,大老爷吩咐给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大太太就又和七娘子商议,“话说回来,连小雪和处暑都不能放心了,也不知道这院子里能放心的人还有几个。”
能进正院服侍的丫鬟,哪个身后没有一大家子人口?
大家都在杨家讨生活,就算能保证丫鬟本人的忠心,谁能知道她背后的那一家人心底在想什么?
七娘子也感慨,“像立春这样,家里没有什么人口,又能干老实的丫鬟,要是多几个就好了。”
大太太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一时间,真有几分求贤若渴的样子。
“就算有了立春,她一个人也还是不够……”
七娘子不由一喜——听大太太的口气,是不会在立春身上打别的主意了。
像杨家这样体面的人家,儿子屋里的丫鬟,大老爷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就算原本对立春有什么心思,恐怕现在也淡忘了吧。
尽管这事与七娘子没有什么利害牵连,立春这小半年来,更是很少往西偏院走动,但却也着实让人高兴。
深宅大院,能温暖人心的事太少了。
花样的少女,本来就值得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丈夫。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七娘子也没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
九哥院子里的事,她始终不愿插手太多。
大太太只好把这事先放了放,说起了三娘子的婚事。“……四房是见天在老爷耳边叨咕着,说是要在王家上门前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了。”
原本大太太与大老爷商量好了,等王家上门提亲,便借口推掉这门亲事,等一年半载,风声过了以后,再为三娘子说亲。
现在王家自顾不暇,也没有提亲事的心思,四姨娘想借机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下来,也不能说是个很差的思路。
毕竟三娘子今年也十四岁了,如果真要等王家上门提亲再回绝,这一耽搁,就是两三年。女孩子的青春可等不起。
不过,看大太太的样子,是打算卡一卡三娘子的亲事了。
七娘子噗嗤一笑,打趣大太太,“您也不必着急,四房亏心事做得多了,自有现世报等着,没准改日王家还真就上门了……”她罕见地刻薄了四姨娘一把。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哈哈大笑,“从来不知道七娘子有这样一张巧嘴!”
七娘子略带害羞地笑了笑。
要和一个人打好关系,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和她有相同的喜恶。
虽然七娘子并不擅长演戏,但抒发一下对四姨娘的厌恶,对她而言也不是很难的工作。
大太太对七娘子果然又多了几分亲近。
“其实,”她就带了几分沉吟,对七娘子透露,“三月里,天水的桂家托人带了话来,也有意思要和我们结一门亲。”
七娘子眉头一挑。
宝鸡杨、天水桂,桂家也是西北豪门,和杨家往来频密,七娘子对桂家不能说不熟悉。
不过,大太太三月里就收到了信,却是现下才对自己提起……
61、归宁
“桂家也是大族!”她就笑着向大太太提起了自己在西北的见闻,“前些年在西北的时候,虽然还小,但是依稀还记得,有些落魄的族人,也不过就比寻常农家稍好些罢了。”
世家大族,必然是兴旺发达,子孙无数,除了核心的几房之外,旁支偏房也不可能个个都财大气粗。大老爷要不是自己争气考上进士,又娶了秦家的小姐,这一支也早没落了。
大太太就笑着点了点头,“能和我们家说亲事的,也就是桂家的老九房了!”
桂家是武将,和杨家又不一样,进了军队,军功就是自己杀出来的。桂家九房历年来子孙旺盛,多出骁勇之士,已有隐隐跃居大房之上的势头,如今的镇西将军桂明就是老九房出身,年纪才只三十余,就已立下了几件大功,大有把桂家的名头发扬光大的意思。
“皇上这几年恐怕又要在西北生事。”大太太就分析给七娘子听,“以桂将军的勇猛,想要不大放异彩恐怕都难。”
桂家正处于上升期,又是相较文官更安稳的武官,两家同为陕西世家,多年来联络有亲,是很合适的结亲对象。
就是因为太合适了,大太太恐怕未必愿意把三娘子说过去吧。
七娘子就有些惊奇地望着大太太,“按母亲的意思……桂家竟是不可多得的上等人家了?”
大太太就微微一笑,“要说不好,却也是有不好的地方,你没有去过天水,怕是不知道。这些年西域乱得很!商路不通,就很少有人往西北走……虽然是边境重镇,但却十分萧条。”
天水虽然也有塞上江南的称号,但和鱼米之乡苏州比,恐怕就少了几分繁华。
更不要说这些年边境一直不大太平,时不时地就会爆发几场小规模的战争,驻守在天水附近的将领,随时都有出征的可能。
嫁进这样的家庭,就算有权有势,恐怕生活也没有多少趣味吧!
“再说,桂家家风严谨正派,镇西将军虽然这几年渐渐地起来了,但恐怕手里却没有多少银钱。”
大太太的这句话,才揭露了桂家最大的弱点。
又是随时可能披甲出征的武将,家里又没有多少钱,三娘子嫁过去虽然诰命不低,但说起来,生活趣味和初娘子、二娘子比,那是天上地下。
这门亲事要是说起来,也不能说不体面。桂家的几个儿子将来肯定都要上沙场征战四方,有父老护航,只要能在战事里存活下来,四品的指挥佥事,那是稳稳落袋的——李姑爷要做到四品官,还不知道要打熬多少年的资历呢!大老爷就算知道了,恐怕都不好多说什么。三娘子一个庶女能嫁进这样的人家,那是她的造化!
私底下,却是甜苦自知了……大太太也真是费尽了心思,才为三娘子物色了这么一门亲事!
“母亲真是深谋远虑!”七娘子就顺口夸了大太太几句。
就好像大太太分析的那样,这门亲事有利也有弊,对三娘子来说,也算是比较理想了。
毕竟桂家的严谨家风,七娘子在西北时已是亲眼见识过的,这样的家风下出来的子弟,多半都是品行端方,行事得体……
总比嫁给京里的纨绔要好得多吧?
大太太却又略微露出了愁容,“话说回来,桂家这一代竟没有庶子!几个儿子都是嫡出,偏生三娘子只和嫡长子年纪相当,恐怕桂家还看不上三娘子做嫡长媳!”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
嫡长媳,那就是将来的当家主母。
老九房的当家主母,也就是桂家的宗妇。就算桂家落魄到了极点,也不会娶进一个庶女来做宗妇的。
“西北可不比咱们江南!”她连忙劝阻大太太,“对嫡庶之分,看得要比我们南边更重些……我看,母亲还是别开这个口,免得坏了两家的交情。”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抹笑。“桂家二小子今年也有十二了,要不是不想让三娘子寄在我的名下……”
现在大家都小,两岁的差距看起来还不算什么,可等到结亲后,给三娘子生育嫡子的时间就少了点。
大太太这又给三娘子挖了一个坑。
七娘子却有些不以为然。
镇西将军是从二品的官职,从官衔上,是要比大老爷的从一品低了两阶不错,但相差也没有大到桂家能以嫡子迎娶庶女的程度。
当然,如果是嫡次子迎娶养在太太名下的庶女,那是另外一回事。但仅仅以三娘子的庶女身份,即使大老爷现在权倾江南,嫁给桂家嫡子,也算是高攀了。
不过,她已经否定了桂大爷,现在再否定一个人选,大太太就算也明白里头的道理,却未必会高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庶女顶撞。
“听着倒像是门般配的亲事。”七娘子眉眼弯弯,“不过,小七年纪小、见识浅,这么大的事,也不敢轻易就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大太太果然有了些不耐烦,就皱了皱眉。
她正要说话,七娘子连忙又补了一句,“大姐姐眼看就要到苏州了,母亲若是还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妨问一问大姐姐,倒比问小七更稳妥!”
大太太以往与七娘子商议的,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二娘子的嫁妆给都给出去了,大老爷就算再生气,又能改变什么?
许夫人为了什么四处求神拜佛,也不关杨家的事。
与桂家联姻这么大的事,的确是不能仅凭七娘子的几句话就定下来。
大太太也想通了里头的道理,一时心平气和,对七娘子,倒是又多了几分好感。
从来养在太太身边的庶女,再没有不争宠的。
七娘子与初娘子就没有见过面,自然谈不上什么姐妹之情。
又都是走锦囊袋、智多星的路子。
难得七娘子还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稚嫩,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初娘子。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几丝温情。
“最近这段时间,银钱还凑手吧?”就关心起了七娘子的起居。
“平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七娘子也很给大太太的面子,露出了欣喜的神情,“钱匣子满得都要合不拢了。”
大太太心情大好,“这才是正院姑娘的体面。”
又吩咐七娘子,“过几天八娘子就要进家学了,她身子骨弱,你五姐又是个粗心的,少不得你多留心些,别让她在家学里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好见你二婶。”
家学虽然名义上是大房、二房合办,但其实一直是大房的儿女就学,八娘子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大房当然难辞其咎。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大太太对二太太的态度,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和缓下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口探问。
大太太三月底就收到了桂家的信。
却要进了五月,才和她商议。
恐怕心底对她还是有所疑虑。
暂时依然要忍。
七娘子就笑着应了下来,又起身告退,“大姐姐要归宁,母亲这里想必是事多的,小七不打扰母亲了。”
大太太也微微笑着,目送她出了东稍间,又转过堂屋窗下,进了通向西偏院的夹道。
她的容色又渐渐深沉了下来。
王妈妈进了屋子,低声回报大太太,“几个小丫鬟家里都查过了。”
大太太神色一动,“怎么样?家里都还清白吧。”
王妈妈低低地应了一声,“都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出身,和这府里的下人,没有什么来往。”
大太太的陪嫁家人也有十多房,这么多年下来,在府里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大太太就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想到了自家二小子谈起立春时的神色,心下就是一紧。
咬了咬牙,壮着胆子低声开口,“不过,到底年纪都小,还是离不得经事的大丫环调教!”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那就把立春给了九哥吧!横竖,也服侍他小半年了。再换上一拨,也着实有些不大好看。”
王妈妈不由得大喜。
却又纳闷了起来。
“不是说把她抽调回主屋……”当通房来培养?
“小七是个得体的孩子。”大太太却忽然说起了七娘子,“倒是没有往九哥身边安插人马的心思。”
王妈妈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就想到了在西偏院住着的日子里,立春和七娘子来来往往的细节。
“她才多大!”她的声音有些微不可觉的颤抖,“身边的人,还不都是您给的。”
大太太也不禁自失的一笑,“这小半年来,我冷眼看着,立春和她倒没有多少私交。”
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单纯的互相欣赏,丫鬟欣赏小姐稳重的性子,小姐欣赏丫鬟能干的表现。
深宅大院就这么点地儿,谁和谁都能扯得上关系。避讳来避讳去,也就没人能用了。
只要立春还是大太太的人,以她的身家背景,当然是九哥屋里大丫环的不二人选。
王妈妈暗暗透出了一口长气。
连忙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她恭维,“太太的心思真是深远!”
“你这就不懂了。”大太太指点王妈妈,“九哥年纪小,展眼又要进东偏院……”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知道是非好恶,身边的人向着谁说话,他当然也就向着谁了。
如果立春被七娘子收服了,暗地里向九哥说些不三不四的淡话……
王妈妈干笑,“太太真是深谋远虑!”
大太太就笑着摆了摆手。“哎哟,”又叫了起来,“倒是忘了和小七商量一件事。”
就要叫王妈妈把七娘子再叫回来。
想了想,又笑道,“算啦,横竖初娘子不日就要回来了,问她也是一样!”
#
初娘子端三日一早就到了杨府。
她带着两个陪嫁丫鬟并姚妈妈,春风满面地进了正院堂屋。
“娘!”初娘子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就在红蒲团上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给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足足有两三年没见了!”
大太太满面是笑,弯身亲自把初娘子扶了起来,“我看看我看看——瘦了!”
“是富态啦!”初娘子笑着摸了摸脸,“生完大姐儿就胖了十多斤,整个人圆滚滚的,这几个月慢慢的才瘦了下来。”
这是个清秀的少妇,身穿柳绿连格对襟襦裙,越发显得体态丰盈、珠圆玉润。一双不大的眼弯得若月牙儿一般,写满了久别重逢的喜色,却又并不过分轻浮。
七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这两姐妹倒是很相似,都有一张圆脸。
三娘子原来是全盘照搬了初娘子的做派……不过,见了正主儿,倒觉得她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心不在焉地思忖。
初娘子已是从姚妈妈手里接过了小囡囡,抿唇向大太太献宝,“这是大姐儿……一路睡下船,睡上车,进了家门,还是在睡!”
初娘子身上穿的不过是上等湖缎,大姐儿的襁褓却使的是锦绣堆金的蜀锦,大太太接过来先看了看襁褓,就不由失笑。
“这孩子,陪嫁也不是给你这样折腾的。”说着,她便亲昵地点了点初娘子的额角,才抱起大姐儿掂了掂,“倒是不轻!”
“足足六斤多的大胖闺女,平日里也是能吃能睡……”初娘子笑着和大太太说起了大姐儿的起居琐事,大太太听得满眼是笑。
姚妈妈并两个陪嫁丫鬟便拜见了大太太,由底下人领着退了下去。
初娘子就笑着和姐妹们一一拉了手,“得闲了千万到余杭来做客!庄子上很幽静,一点都不脏乱。”
她说的话虽然平常,但合着那盈盈的笑,就透着情真意切。
见到七娘子,初娘子略微顿了顿,才笑着拉起了七娘子的手,“还是第一次见七妹妹!这家大业大,也有许多不好,兄弟姐妹们不能常在一处!”
七娘子也堆出了笑,“见过大姐姐!”
初娘子就含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她做得相当明显,但却并不惹人反感,眼神中没有恶意,只有单纯的好奇与欣赏。
“真是个玉人儿!”就称赞七娘子,“我们家的妹妹,个个都生得比我好看!”
杨家众女就都笑开了,“大姐还是这样会说话!”
“嗳呀,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初娘子就故作惊讶,握住了嘴。“在余杭乡下地方呆久了,还自以为自己生得不错……回娘家一看,才知道是我眼浅了!”
众人就又笑成了一团。
气氛一团和睦。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自羡慕初娘子的手腕。
有这样的口才,这样的自嘲精神,到哪里吃不开?
大太太抱着大姐儿,爱不释手,又问,“姑爷怎么不进来相见?”
初娘子忙道,“他在外头拜见父亲!也不知道姐妹们是否应该回避,一时不敢进来。”
说到大姑爷李意兴的时候,初娘子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一股淡淡的甜蜜。
三娘子面露艳羡之色,连大太太身后站的四姨娘,眼底的云雾都散开了一会,现出了一丝丝的渴望。
62、洗尘
李姑爷只是进来给大太太请了个安,就退了出去。
这是个很老实的乡下秀才,虽然穿着打扮,也有大户人家的样子,但做派就比不上城里人大方。
听着姐妹们的轻声细语,他白净的脸膛上就有了汗意,给大太太行了礼也不敢抬头,在初娘子身边垂手侍立,就像个小厮。
大太太倒不由好笑起来,就温言问李意兴,“你岳父说了什么没有?”
“泰山大人事多,才说了几句话,前头就有人来立等着求见。”李意兴脸上的汗就连珠一样地滚了下来,吃吃艾艾、结结巴巴地回答。
三娘子捂住唇无声地笑起来。
望着初娘子的眼里,倒是多了些同情。
嫁到这样上不得台盘的人家,也难怪公婆宠着,小姑子、小叔子让着了。
李家和杨家根本是两个世界,初娘子身份再卑微,嫁到李家,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初娘子却好像根本没看到姐妹们脸上的异样,含笑注视着李意兴,眼中只有温存。
大太太就吩咐王妈妈,“把大姑爷送到余容苑好生歇着吧!旅途劳顿,不要累着了。”
李意兴如蒙大赦,一边拿袖子擦拭脸上的汗珠,一边跟着王妈妈出了堂屋。
大太太就笑着对初娘子解释,“你父亲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朝廷里正是风云诡谲的时候……难免就怠慢了姑爷。”
江南风俗,姑爷上门是当贵客来款待的,家里没有男丁,就该有大老爷亲自陪着说说话。
不管有什么理由,大老爷只见了李意兴一面就打发他进来请安,是有些怠慢了。
初娘子随意点了点头,“都是自家人,娘又何必这么客气。”
众人就又唠嗑起了家常。
初娘子对三娘子还是那么和气,就好像不知道三娘子方才的失礼。
七娘子看在眼里,对初娘子的评价就又高了几分。
不管初娘子是真心不予介意,还是城府深到不愿把介意表露出来,她都不是个可以小看的人物。
姐妹之间,出嫁前可能没有什么矛盾,出嫁后,比的还不就是自己的夫家?
初娘子出嫁前受尽大太太的宠爱,却嫁了这么一户人家,按理,面对三娘子的轻视,是该有所反弹的。
能以庶女出身,攻略到如今的幸福生活,这里头的确没有多少侥幸。
在对话里她就很沉默。
姐妹们谈起的多半都是初娘子没出阁前的往事。
在香雪海里摘梅花,来年酿梅花酒,却是一多半都酸成了醋。
去太湖泛舟,初娘子带着姐妹们钓上了十多斤重的大鱼,又放回了湖里……
这些往事里,没有七娘子的位置。
初娘子就把七娘子的沉默也看进了眼底。
“七妹现在住在西偏院吧?”她笑问七娘子,“我也曾在那里住过。”
要拉近两个陌生人间的距离,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出两人的共同点。
七娘子微笑着点头应着初娘子,“是,现在住在西偏院,睡的还是大姐姐当年睡过的床。”
初娘子就笑了起来,“九哥同五娘子都在那张床上尿过几次呢。”
五娘子一下红了脸,“大姐!都多大了,还惦记着小时候的事。”
众人说说笑笑,很快就近了午饭时分。
“初娘子跟着我用午饭吧!”大太太兴致盎然,小心翼翼地把小囡囡还给了养娘,“闹了一早上,下午都好生歇着,进了晚上,请二婶过来,咱们为初娘子、姑爷洗尘。”
众姨娘并女儿也就起身告辞,鱼贯出了屋子。
还能听见大太太对初娘子交代,“半下午也去给二婶请个安,她挂念着你呢!”
七娘子就犯起了嘀咕:二太太和大太太和解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吧?
#
睡过午觉起来,就有人来送初娘子带过来的节礼。
新下的大西瓜、又大又黑的杨梅、甜脆的大白樱桃……都是在这时节稀罕难得的水果。
还有精致的长命缕、五毒香包、艾虎钗,林林总总,也摆满了桌面。
来送节礼的姚妈妈没有急着走,而是带笑和白露叙起了别情。
“还记得我跟了初娘子出门的时候,你不过是个三等小丫鬟……现在都这么有体面了!”她带着笑对七娘子福了福身,“这丫头粗疏得很,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
七娘子不免有些讶异。
白露就解释,“姚妈妈是我二婶母……”
七娘子豁然开朗。
说起来,姚妈妈既然是初娘子的陪嫁,当年一定也是在正院服侍。
怕和梁妈妈也有一定的交情。
姚妈妈又向七娘子讨情,“许久没见侄女,也很挂念她父母,还请七娘子许她半日的假,我带着她一块回姚家探望老人!”
陪嫁去了余杭,几年来第一次回杨家,肯定要和亲戚聚聚。七娘子当然不会扫兴。
“也好,合家团圆么!”她就笑着问姚妈妈,“还有哪房的节礼没送?还是现在就省亲去?”
姚妈妈一脸的喜气,“初娘子也许了我半日的假,若是七娘子没有别的事,明日下午我来接白露!”
“我这里能有什么事——姚妈妈坐。”七娘子笑着让姚妈妈坐,姚妈妈再四推辞,方才粘着边坐到了绣墩上,“上元,还不给姚妈妈上茶?”
姚妈妈就一边谦让,一边留神打量堂屋的布置。“七娘子比去年长大了好多呢。”
上元就默不吭声地端上了两盅凉茶,“姚妈妈用茶。”说完,便束手碎步退了下去。
屋内装饰典雅,丫鬟举止有度。
七娘子啜了一口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姚妈妈说些闲话,又问,“大姐姐在堂屋?”
“嗯!”姚妈妈回过神来,“两母女经年不见,有不少私话。”
七娘子倒也不很讶异。
老牌智囊回来了,大太太肯定有一肚皮的话想和初娘子说。
倒是初娘子,遣了姚妈妈来,一副要借白露传话的样子……是什么用意呢。
按理,自己和初娘子不论是立场还是利益,都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
大老爷晚上就带着大姑爷在外院吃饭,顺带还把九哥带去做了个小小的陪客。
进了今年,大老爷倒是越发把九哥当小大人看待,也时常让他到外院,在大老爷的清客、幕僚们身边闲逛。
女人们就在聚八仙围坐,大太太与二太太带了女儿们坐了一桌,大太太嫌姨娘们费事,早早地就都打发回住处去了。
酒过三巡,不免就议论起朝局。
“现在看来,王家也算脱身得早了。”大太太不免感慨,“怎么都捞了个虚衔,现在落马的那几个大人,连虚衔都没捞着,更有倒霉的,还被抄了家!”
围绕着太子出阁的问题,京中已是连番腥风血雨,第一批倒台的几户人家,此时都无比庆幸——至少是保住了身家性命。在如今这白热化的争斗中,出局可就不仅仅是摘帽子那么简单了,抄家灭族的危险,那是实实在在的。
众人都唏嘘起来。
都是士大夫,就算素不相识,也有唇亡齿寒的感觉。
“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二太太也很感慨,“现在京里,没有谁不是战战兢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着了自己倒霉。”
大太太乘机教育女儿们,“妻贤夫祸少,这几家里就有女眷四处串联、贪财枉法,才招惹了麻烦上身,这日子还是得安安稳稳的才踏实,万万不能吃了碗里想锅里,行得春风望夏雨,指望一步登天……都知道了?”
众女儿都敛容称是。
五娘子就关心地问,“也不知道几个姨姨、舅舅家怎么样!”
大太太笑了笑,“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
反倒是二太太回答五娘子,“都好着呢,几家根深蒂固,平时行事也都谨慎,没有落下什么把柄!”
五娘子就松了一口气。
初娘子看在眼底,就打趣起了妹妹,“进一次京城,倒成了小大人,也懂得操心了。”
三娘子笑嘻嘻地笑话五娘子,“恐怕是惦记着许家表弟吧!”
五娘子却很坦然,“家里兄弟少,我和表哥又投缘,当然会惦记他!”又问,“表哥最近还好吗?”
大太太目光一闪,看着五娘子的眼神,多了几许深意,“还好!听说许家正要上表请封世子,以后凤佳这孩子的身份就更尊贵了。”
二太太不免笑,“凤佳这孩子也不容易,前头几个兄长虽然是庶出,但都很是能干,想必今次请封世子,私底下也没有少费工夫。”
说到许夫人的不容易,大太太虽然面上不说,心底自然有几分宽慰。
“别人的家事,我们就不要议论了。”她的语气很宽和。“凤佳和太子年纪相当,又得到皇后的青眼,请封世子,也是迟早的事。”
大户人家的女眷聚会,平时也就是这样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着权贵圈子里的新动向。
“权家和达家的婚事,听说又耽搁住了。”二太太就和大太太议论起权家的事,“权家一向低调谨慎,也不知道是嗅到了什么风声,事到临头,又有反悔的意思……”
“张太太也和我提过!”大太太点了点头。
孩子们就有些无味——朝堂上的事,与她们的利益息息相关。这种家长里短、男婚女嫁的琐事,却很少能让她们燃起兴趣。
六娘子就拉了七娘子到聚八仙外头扑蝴蝶。
“听说权家的二少爷英俊文雅,有魏晋遗风!”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他来给九哥看病的时候,你见着他没有?”
“的确生得很不错。”七娘子就笑着满足了六娘子的八卦欲望。“魏晋遗风么,也有一点吧。”
“和表哥比怎么样?”六娘子兴致盎然。
可怜这群豪门女儿,一年到头见到的男性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七娘子进了正院也有一年多了,也就是见了李家兄弟与封锦、许凤佳、权仲白寥寥数人罢了,六娘子还要见得更少。
李家兄弟虽然长得周正,和许凤佳比较,却要少了几分吸引力,六娘子拿许凤佳来比,一时间七娘子倒是很难说什么。
“表哥比权二少爷小了五岁,没什么好比的。”她就随口搪塞了过去。
“怎么能这样说,三岁看老,表哥又不是襁褓里的娃儿,还能看不出他以后的样子?”六娘子不以为然。
七娘子随口哄她,“等表哥长到十五岁,我再告诉你谁长得更好。”
“好啊好啊。”六娘子很高兴,旋即又意会过来,“死丫头,讹我!”
两个小姑娘就追逐打闹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低低地盘旋在屋檐下,为薄纱一样的暮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欢欣。
五娘子坐不住了。“两个傻丫头,当着大姐姐的面没规没距的……我去捉她们回来!”
说着,自己也下了桌。
初娘子不禁笑出了声。
“五妹看着倒是没那么倔了!”她就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也开心起来。“这小半年来,与姐妹们和气了很多,究竟人大了,那古里古怪的倔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初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三娘子的笑里,带了三分的不以为然。
她和四娘子交头接耳,说得也很热闹。
三娘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亲事多磨,难免看什么都有些不顺眼。又有了酒,就越发藏不住这一份愤世嫉俗了。
她就要说话。
二太太却又开口问,“大姑爷今年秋闱预备入场吧?”
初娘子连忙笑着回答,“是要去试试身手。”
二太太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若是中榜,来年就要进京赶春闱了……到时候早些动身,到了京城,我们老爷也有不少朋友可以引介一下的。”
二老爷的朋友,自然也都是以翰林院的文臣为主。
举子进京备考,最愁的就是无处投卷,有二老爷引介,说不定还能投进主考官的府中,让未来的座师先看看自己的行卷。
初娘子连忙起身正容谢过了二太太,“多谢二婶提拔!”
这可不是一般的人情,就算大老爷也有同年、同乡在京里,也比不上二老爷人就在京里来得方便。
二太太就望着初娘子笑了笑,“都是自家人,当然要互相帮衬。”又邀请初娘子,“明日带了姑爷到隔壁坐坐,也有几户余杭出身的太太、奶奶,可以认识认识。”
朋友当然是不嫌多,只嫌少的。
能和二太太来往的人家,出身都不会太低,在二太太府里见了初娘子,以后回了余杭,自然而然就会走动起来。
初娘子就又谢了二太太,“明日必去。”
王妈妈进来给大太太递了戏单,“家班今日有一半倒是在外头服侍老爷、姑爷。只凑得齐这几出。”
杨家也养了自己的家班,不过平时主要还是款待男客。
大太太就着王妈妈的手打量了几眼,“就唱个《步步娇》吧!”
初娘子借机扶了姚妈妈的手,款款出了堂屋,进了净房。
从净房出来,被夜风一扑,初娘子就觉得脸上的热意消了几分。
稍稍一点酒意,也被风吹走了。
“二婶怎么就这么殷勤起来。”她似乎是喃喃自语。“往年见了我,都恨不得把我吃了……”
姚妈妈只是笑,没有应声。
初娘子又问姚妈妈,“七妹准了你那侄女的假了?”
“哎!”姚妈妈连忙连比带画,把七娘子屋里的摆设、丫鬟们的形容,都描述给初娘子听。
初娘子越听,神色就越玄奥。
姚妈妈才说到一半,屋内就传来了大太太的声音,“初娘子怎么不见了?”
初娘子连忙端出笑,带着姚妈妈快步进了屋子。“离席洗了洗手……”
63、幸福
第二天,初娘子果然就带着姐妹们进了二杨街另一头的翰林府。
二太太一并请侄子侄女们一道到翰林府逛逛——翰林府虽然没有总督府阔大,却也是花园假山,一样不缺,不过这几年两家面和心不和,大太太很少上门拜访,连带着儿女们也就短了走动的脚步。
九哥和大姑爷一早就被大老爷带去张家拜访张唯亭先生,自然没有去。
七娘子也懒怠到翰林府走动。
索性就称了病,“今早起来就觉得胸闷恶心,想是今年热得早,中暑了。”
大太太很当一回事,索性也没有过翰林府,“请医延药,家里没个人照看着怎么行。索性就我在家照应着吧。”
众人就由初娘子领头去了翰林府。
七娘子也就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脸冲着床幔出神。
没过多久,欧阳家的弟子就来给七娘子把脉。
欧阳家虽然世代只行医道,但说起架子却丝毫不比杨家小,欧阳老太爷不说,几个老爷、少爷,也不会轻易被这样的小病请动。
“怕是过了暑气,我开几帖药,姑娘若是愿意吃,就吃几贴,不愿意也就罢了。”那弟子也是知情识趣。
七娘子就靠在床边和立夏、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又叫她们开了妆匣,拿了大太太给的珠宝赏玩。
吃过午饭,二太太派人传话:侄女们要吃过晚饭才回总督府。
七娘子睡了午觉起来,不见白露,才想起姚妈妈把她接回家去了。
一时又有些扼腕:没能乘姚妈妈来接人的时候,多套套话。
“算了,”她和立夏念叨,“来接人的时候,急着回家和亲人相聚,哪有唠叨的心思。”
立夏只是笑,七娘子又哎呀,“很该给白露几两过节费的。”
“过节费,这名头倒是新鲜。”立夏就念了几遍,“节下的赏赐,官中都有了,您那点银子,还是收着自己用吧——也亏得姑娘想得出这么好听的名目!”
“这你就没见识了吧?”七娘子咯咯地笑起来,“这名目还多了去了,什么过节费、避暑费、车费、话费……想得出名目的,都能给你补贴了发银子!”
“什么车费话费,说话也有银子得?”立夏天真无邪地瞪大了眼。
七娘子哈哈大笑,“可不是?说得越多,银子也拿得越多!”
说着,又有些感伤,“费尽心思才进了那么好的地儿,可惜,只呆了几年……”
立夏就很听不懂了。
她也没有细问。
像姑娘这样人物,哪里是她能盘根究底的。
“也不知道翰林府大不大。”她和七娘子念叨。
“你不是有个姑妈在翰林府当差?”七娘子问,“过了端午,我也给你半日的假,你回家请姑妈带你到翰林府逛逛也就知道了。”
对这两个大丫环,她是一向公平。
立夏就笑着推辞,“上个月回去过了,再说,白露姐姐也不是白回家探亲的。”
姚妈妈费力巴哈地求了体面,要带白露回家,必然是有她的目的。白露也有几分出公差的味道。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罕见地露出了小女儿的刁蛮,“傻丫头,叫你去翰林府逛逛,难道就不是出公差了?”
立夏顿时面露恍然,唯唯应是。
又好奇,“姑娘想知道翰林府的布置,怎么不亲自去逛一逛?”
七娘子叹了一口气。
立夏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可惜,有时候心眼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去能看着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人家一看我是这边府上的小姐,还有什么话敢说?只有你去,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翰林府。”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要不是这次姚妈妈接了白露回家,七娘子也想不到让立夏进翰林府看看情况。
在宅斗上,她毕竟经验尚浅,很多事都只是被动在应付,没有主动出击的概念。
立夏恍然大悟。
“姑娘教训得是。”她肃然点头,又崇敬起来,“姑娘真是……就没有什么能难倒您!”
七娘子微微一笑,却也没有多少自得之色。
这群古代贵妇、贵女,没有生活压力,也没有正常的男女交往,一言一行,都受到礼教的限制。
也只好把心思放在钩心斗角上了。
以她多年的生活经验,一旦穿越进了这具躯体,多年修行,也不过是勉强不落下风而已。
现代人的心机和古代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座精美雅致的百芳园,既是这些太太、姨娘、小姐的家,也是她们的职场和战场。
要一路血腥厮杀,才能如初娘子一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也不知道这个俨然修炼有成的长姐,会给府中的微妙局势带来怎样的变化。
#
吃过了晚饭,白露又被姚妈妈送回了西偏院。
七娘子连忙披衣起身,亲自把姚妈妈让到西里间,两人对坐着吃茶。
“今天怠慢了,没能陪大姐姐游园。”礼多人不怪。
姚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明显地恭敬整肃了起来。“这是哪里话,您可千万别这么客气。”
她含笑瞅着七娘子,“都是在正院养活的庶女……初娘子面上不显,心底是极疼爱您的!得闲了常和我念叨,也不知道您在西偏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什么闲气!”
七娘子不会不信这话,却也不会当真。
杨家人的善意都是有条件的,条件不到,睬你都懒。
就好像当时的大姨娘和五姨娘,如果她举止不得体,行为不稳重,恐怕这两个姨娘也不会对她释出善意。
她笑了笑,“大姐姐心慈。”便低头吹茶。
姚妈妈眼底掠过了一抹惊异。
没想到这个七娘子,年纪小小,却这样滴水不漏。
“白露没给您添麻烦吧?”换了个话题,“她父亲母亲托我向您问好,听说您爱吃糟笋、糟鱼,这就精心糟了一坛子,才让小幺儿放到了白露屋里。”
七娘子连忙谢过了姚妈妈。
糟物就是吃个新鲜,恐怕是昨晚准了白露的假,姚家人赶着现糟出来送礼的。
她就想到了立夏家里送来的玫瑰腐乳。
谁说内院不是职场?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七娘子忍不住就问起了初娘子,“大姐姐在李家还好吧,这次生了女儿,没受什么……”
姚妈妈哪里还不懂七娘子的意思?
乡下人家,越发的重男轻女,第一胎是女儿,难免招致婆家微词。
“嗐。”她情不自禁,春风满面。
只是这一个表情,就说明了初娘子在李家的体面。
“公公婆婆简直要把初娘子看得比亲生女儿还亲,哪里会说什么重话……恨不得比生个大胖小子还高兴!”就絮絮叨叨地诉说起了李家对初娘子的周到。“……小姑子特地到佛前跪了三天,求了平安符来给囡囡系在脖子上,保佑她平安康健……”
七娘子听得很用心。
脸上有掩不住的羡慕。
姚妈妈看在眼里,对七娘子倒是多了几分亲切。
在正院养活的庶女,图的还不就是门好亲事?
七娘子小小年纪,倒是通透。
她就起身告辞,“也出来一天了,初娘子恐怕要哄小囡囡入睡……姑爷读书辛苦,族里就没有一个出仕的长辈,和娘家隔得又远……”
七娘子就笑着把她送出了门槛。
立夏一脸的似懂非懂。
七娘子看见了,就一阵好笑。
和姚妈妈的这一番话,旨在互相试探。
姚妈妈一开始只想着探她的底。却不想露出初娘子的来意。
终于还是忍不住露了露初娘子的来意。
和娘家隔得远,要借娘家的势就有些不大容易,大太太日理万机,久而久之,恐怕对初娘子的宠爱也就淡忘了。
大太太的为人,七娘子还看得不透彻吗?
只看九哥受伤一事,就知道她对庶女,终究不过是面子情。
初娘子要维系大太太对她的宠爱,也不能光靠给娘家送东西。
李家又不是豪门巨富,哪有那么多稀罕玩意送进娘家?
自然只能找一个人在大太太身边常常提着自己,不让自己被淡忘掉。
正院能帮上她这个忙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都是庶女,能体会到庶女的难处。
姚妈妈几次上门,恐怕是来摸七娘子的斤两,多于探望白露。否则去年端午,怎么就不见和白露叙旧了?
不过,交易嘛,总是有来有往。
就看初娘子打算摆出什么筹码了。
#
初娘子也在灯下兴致盎然地听着姚妈妈的回报。
“这个七娘子,倒真不是简单角色。”她对着明晃晃的玻璃镜,拆卸着头上的八宝髻,“回头记得提醒我,和娘再讨几面镜子,小囡囡一出生,这镜子就不够使了。”
姚妈妈就满面是笑地点了头,附和,“小小年纪,倒是和您当年一样机灵。”
“我看比我机灵!”初娘子顿住了手,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的容颜,“就是太机灵了,看着才不显机灵。”
她就自失地笑了笑,“乡下住久了,看这个小孩子,都有几分深不可测!”
姚妈妈就陪着初娘子笑了起来。
心底却在咂摸和七娘子的几次对话。
还真有几分深不见底的样子……
“她是个聪明人,那自然最好。”初娘子挑了细粉,细细地揉在鸭蛋一样腻白的双颊上,“这几年府里是肯定不会太平的,她要少了几分厉害,还真镇不住这场子!”
姚妈妈这几天在下人堆里打滚,小道消息听了不少,上层人士的想法却是一抹黑,忙虚心请教,“这又怎么说?底下人却都说,府里要比原来更太平了。”
初娘子就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承蒙老爷看得起我们大姑爷,私底下对大姑爷透出,想把他引介到张唯亭先生座下……还嘱咐他到时候回家不要声张封家案首的事。”她拧开了花露瓶子,懒洋洋地洒了几滴进衣领,“外院全是老爷的人,把消息瞒得风雨不透,太太竟是如死人一般,半点都不知道。”
老爷已经开始提拔封家了!
姚妈妈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又怎么瞒得下去!”她也有几分疑惑,“这银花案首的名头,太太是一点没有听说?”
“通不过是传了几个月,太太的心思,也不在这事上头。”初娘子又自失笑,“也不知道二婶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还重新动起了过继的念头,说是今年下半年想把两个侄子接回来冷眼考量考量,若是人品比九哥更敦厚,或许就过继进来给九哥做伴……”
姚妈妈吓得简直站都站不稳了。
这两个消息,不论哪一个都能在府里掀起腥风血雨。
也没有哪一个可能长长久久的瞒下去。
封家人既然进了张唯亭先生座下,又是少年案首,中举人,那是迟早的事。
看在大老爷和张唯亭的面子上,名次也不会太低的,说不准就是个解元。
秀才案首,不算稀奇。
解元的名字大太太总听得到了吧?
这一听姓封,顺藤摸瓜那么一查,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
饶是不知道的时候,都还嫌九哥和她不齐心,都想得到半路过继个侄子来调/教。
这要是知道了还了得?府里恐怕都要被大太太翻过来了。
再说过继的事……
大老爷只要没有疯,都不会过继个侄子进家门。
九哥没出生的时候,大太太几次想松口,都被大老爷顶回去了。
逼得急了,甚至还和本家联系上了。想要在族里暗暗留意些命苦的孤儿……
大老爷和本家之间的恩怨,姚妈妈又哪里不清楚。
就算九哥夭折,大老爷都不会过继亲侄子!
大太太的这想头哪怕只是被大老爷猜出了一点影子,立刻就又是一场风暴。
“四姨娘恐怕要重新起来了!”姚妈妈脱口而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要不是大太太娘家势大,大老爷又和本家闹翻了,也不会死命抬举起四姨娘。
两夫妻要是再闹得势同水火,四姨娘只怕要更得宠了。
初娘子哈哈大笑。
“四姨娘也有自己的心思嘛。”她的语调很轻松,“她又不傻,一个姨娘,还能翻了天去?老爷要用她气太太,那是老爷的事,她未必会听命!”
姚妈妈就很有些不懂了。
“现在她想的,就是三妹和四妹的亲事……可你看这府里的老爷太太,有哪一个是会如了她的意,给她们顺顺当当地找两门好亲事的?”
大太太自不必提,大老爷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宠爱四房,为的就是遏制大太太。
如果四姨娘不听话,他也自然会以亲事来挟制四姨娘。
再说,这官宦人家,儿女的亲事,从来也都不简单……当年大太太嫁进杨家,又岂是心甘情愿?
姚妈妈扶额,“这在余杭住久了,竟是忘了府里的三国鼎立!真真是费脑筋!”
“这就费脑筋了?”初娘子梳理起秀发,“大姑爷和九哥在张先生府里遇见了封案首,小祖宗可是一点讶异都没有……”
姚妈妈和九哥也不是没有相处过。
这孩子可不是能藏住惊讶的性子。
见到封家少爷,一点讶异都没有,那就是已经见过几次了?
却和大老爷一起瞒着大太太……
才这么点大,就懂得瞒着嫡母,扶持生母娘家了。
“再有五妹那个炮仗,七妹这一个深潭……接下去这几年,家里不热闹怎么办?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初娘子就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议论,“还有二叔二婶这对臭不要脸的老不死虎视眈眈,不热闹,那是谁都不会答应的!”
姚妈妈已经被闹得头晕目眩了。
看着初娘子要往内室走,她忙追着问了一句。
“那您、那您还真打算听了二房的话,跟二老爷亲近呀?”
初娘子和二太太关系一向不佳。
两房势同水火的那几年,二太太没有少在初娘子手上吃亏。
如今这一回来,二太太却是殷勤得不得了……谁都知道这里面有鬼了。
初娘子脚步不停,一边和姚妈妈说话一边进了卧房。
“所以说,我一向佩服二婶,不要脸也不要脸得坦荡荡,又总是那么干脆。”
李意兴伏在枕上,已是打起了震天的呼噜,手里还握了半卷书。
“难得二叔舍得提携后辈,我怎么好意思说不?”初娘子就望着夫婿,降低了音量。“她指望从我这捞好处,那却是不能……九哥这孩子机灵聪慧,我还指望他护着大姑爷,怎能让她如愿?”
姚妈妈就痛苦地问,“那咱们该怎么……怎么……”
她却是说不下去了。
这千头万绪的,就连该怎么梳理清楚里头的利害关系,姚妈妈都没个思路。
初娘子慢慢地坐到李意兴身边,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
“这就要看七妹的了。”她垂下眼,示意姚妈妈退出卧房。“也只能看她的了……我一个出嫁的女儿,又能做什么?”姚妈妈只好住了嘴,垂手退出了卧房。
李意兴缓缓睁开眼,朴实的脸上,一片迷茫。
“你们在说什么。”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语调朦胧。
初娘子眼底只有温柔。“你不懂的事!”
李意兴也就不再问,往里挪了一个身位,让初娘子上床。
“我们什么时候回余杭啊?”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些模糊,带着淡淡的委屈。
“想家啦?”初娘子就靠在了李意兴坚实的臂膀上。
“嗯!”应得又快又急。
和小孩子一样,心事藏都藏不住……
“我也想余杭了。”初娘子就悄悄在李意兴耳边回答。“我还想你了!”
李意兴翻了个身,纳闷地望着妻子,“傻娘鱼,我不就在你身边?”
初娘子就咬住唇,慢慢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衣领上的盘扣。
李意兴傻傻地望着她,不由自主长大了嘴巴。
眼里的惊喜与惊艳,就像是最有力的夸奖,让初娘子一下美成了天仙。
总督府里永远都甩不掉的阴霾,就渐渐地退出了卧房。
64、阴冷
端午日,众位小儿女系长命缕,额前画王,配了艾虎喝过雄黄酒,便进了百芳园玩耍。
八娘子怯生生地找五娘子,“五姐姐,我端午后也要到家学上课了哩。”
这孩子也长高了不少,不过较之同龄的九哥、七娘子,依然是怯弱得多,说话间,带着嗽喘之音。
五娘子还有些不解,“来了就来了嘛!”
六娘子却是一把拉起了把八娘子的手,笑吟吟地和她手拖着手咬起了耳朵。
初娘子就笑着把五娘子叫到身边,和她说起了私话。
三娘子与四娘子远远地在聚八仙那头采琼花。
七娘子也乐得清静,索性远远地踱到浣纱坞跟前,和人群拉开了距离。
端午是大节气,百芳园里处处都很热闹,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大姨娘和五姨娘都穿了浅红色的绢裳,在假山下靠着太湖石说话。
看到七娘子经过,两个人都露出笑容,恭谨起身。“七娘子!”
这两个姨娘除了每天给大太太请安外,每日里只在长青楼潜心修佛。
但对府内的局势,却把把握得很精到。
此时再面对七娘子,就多了形于外的敬重,好似以往对二娘子的态度一样。
七娘子心中一动,索性站住了脚。
大太太既然说了,三姨娘的事不方便对一个没出嫁的小女孩透露,其实就等于是给了她知情权。不过碍着嫡母的面子,没有明说罢了。
大姨娘是早于三姨娘被抬举的老人了,问她,不比问谁都妥当?
看到七娘子欲言又止,两个姨娘也交换了几个眼色。
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看来是有备而来了……七娘子也没有太过讶异。
她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并不代表大姨娘和五姨娘也这么迟钝。
七娘子平时事务繁多,要应付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姨娘和五姨娘几乎已经完全退出了舞台,一心修佛……能麻烦到她们俩的事,也并不太多。
她就笑着问过了两位姨娘的好。
“今年热得早,才进了五月,就要穿纱衫了!”和两位姨娘寒暄了起来。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说是七娘子年纪小,禁不住热。“到了咱们这把年纪,还没有过立秋,就恨不得套上棉袄了。”
七娘子就笑着打趣两个姨娘,“母亲都还没有说老,你们怎么就说上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连忙自责,“失言了,失言了。”
在深宅大院里,什么事都讲究个身份地位。以七娘子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在大太太和大老爷跟前要低头伏小,在这两个失了宠的姨娘跟前,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姐。
“轻红阁收拾了一番,倒是衬得那几树毛桃格外的青。”七娘子就指了不远处的小楼,和两个姨娘拉家常。“也不知道往年这桃子都是什么时候红起来的,倒叫我进进出出,看了嘴馋。”
大姨娘不由失笑,“七娘子说笑了,您屋里还能短了几个桃子?”
五姨娘却面露沉思。
七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五姨娘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往事,“想当年三房在世的时候,这十多株桃树是年年都不打果的……过了花期,就把小小的果苞全打下来,免得耗尽了树的精气,来年的桃花就开得不好了。”
能在深宅大院里混出个姨娘来,就算老实,也都有限。
七娘子就好奇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其实也都是三房的穷讲究!”大姨娘望着轻红阁的目光里,有缅怀,也有一丝丝的恨意,“那时候她得宠!连太太的面子都敢落……老爷也由着她折腾,可惜,怎么折腾,都还是个姨娘!也只好在这样的地方讲究着了。”
“老爷是真被鬼迷了心窍!”五姨娘余悸犹存,“那时候我还是太太身边的丫头……老爷连着四五个月宿在她屋里,一门心思要给她个子嗣,好让她下半辈子有个依靠。什么四姨娘、六姨娘,都要靠边站!”
三姨娘当年居然如此受宠!
“那时候五姐都还没出生吧?”七娘子也做感慨状。
大姨娘就冷笑起来,“何止五娘子,连四娘子都没影儿呢……”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还是可以生育的年纪,也都只有一个女儿。
肯定把三姨娘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现在后宅的这点争斗,和当年的腥风血雨比起来,恐怕都不算什么了。
“七娘子怕是不知道,三姨娘原本是江浙一带最当红的清官人……”大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唉,您还是孩子,我们是不该多说的!”
七娘子就垂下眼,也露出了几分羞涩,“倒是听说过她出身不大干净……”
五姨娘就笑着拉起了七娘子的手,三人一道,款款往人迹罕至的假山深处行去。
“这样出身的女儿家,恐怕都吃过来路不明的药……三姨娘一直没有生育,心里也很着急。”她顿了顿,“在后宅里,除了老爷外,她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恐怕就是这样,事情都闷在心里,终于有些疯疯癫癫起来……就做出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七娘子就配合地做出了惊讶又好奇的表情。
她也的确很好奇。
能力压大太太与四姨娘,霸宠后宅,看来这三姨娘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想必她的死,也充满了故事。
五姨娘正要说话,却又闭上了嘴,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七娘子这才注意到有足音往假山方向传来。
接着,几个人都听到了初娘子的笑声,“自从出嫁了,走过最远的路也就是从这亩田走到那亩田,好久没爬假山了。”
大姑爷木讷的声音传了过来,“来年带你去爬天目山。”
两个姨娘忙和七娘子一起绕出了假山,向初娘子、大姑爷行礼。
“原来七妹在这里。”初娘子眼睛就是一亮,“方才四处都没见你,六妹还念叨来着。”
“大姐。”七娘子礼数周全,“大姐夫。”
李意兴就又红了脸,吃吃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初娘子就埋怨地白了他一眼,“算啦,你回余容苑歇着吧!”
到处都是女眷,大姑爷也的确不方便在百芳园里行走。
李意兴如蒙大赦,一边擦着腮边的汗,一边急匆匆地顺着假山走向了万/花/溪上的小竹桥。
初娘子又笑着招呼七娘子,“五妹、六妹、八妹都在小香雪荡秋千,三妹、四妹在万花流落里坐船,你就陪姐姐在假山上坐坐吧。”
七娘子欣然从命,与大姨娘、五姨娘作别,跟着初娘子轻盈地拐上了假山。
大姨娘与五姨娘目送她们进了四宜亭,这才相视一笑。
“初娘子还是那样有心计。”大姨娘就感慨。
五姨娘忙拉了拉大姨娘的衣袖,“在园子里说话还这么不谨慎……”
大姨娘也有些后怕,两人左右张望片刻,见来往行人,都没有留意到大姨娘的那句话,这才相携远去。
#
初娘子这次归宁,倒是给身边的丫鬟与妈妈都放了假,两人进了四宜亭,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七娘子只好随口招呼了假山下的丫鬟,让她去西偏院传话,叫白露进小厨房端些茶水点心进来。
初娘子就含笑看着七娘子分派下人,有条有理地招待着七娘子。
虽然年纪差别很大,但初娘子归宁是客,的确应该由七娘子来安顿她。
看来,这孩子年纪虽然小,但处事却的确很老成。
白露很快就带着立夏,端了食盒、茶水进了四宜亭。
“初娘子最爱吃曹嫂子做的乳酥拌红果,”白露看来和初娘子也十分熟稔,笑吟吟地邀功,“我泥了曹嫂子老半天,才请动了她下厨……初娘子拿什么谢我?”
初娘子就笑着拧了拧白露的手背,“就拿这一拧谢你得了。”白露一扭身,笑着就逃下了假山,立夏不言不语地跟在后头。
七娘子心下纳罕:想不到白露和初娘子之间居然这样言笑无忌。
“当年白露是托了姚妈妈的面子才进正院服侍的,姚妈妈是我的养娘……她常来看望,一来二去,也就有些情分。”初娘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笑着让七娘子,“难得曹嫂子还记得在红果上裹一层糖汁……我口甜,这酸红果,非得加了糖汁才能入口。你尝尝看,好吃就多吃几个。”
七娘子果然就叉起了一个小红果放进口中。
从四宜亭上望下去,聚八仙的琼花开得是真美,团团如扇,更如雪。
初娘子一时就看得痴了。
七娘子也没有说话。
初娘子一见她来,就打发大姐夫回了余容苑,又拖着她来爬假山,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看她这样沉得住气,初娘子对她却是又多了几分欣赏。
“你这孩子倒是古怪。”她就笑着和七娘子拉家常。“虽说庶女总要老成些,但却也没见你这样,和大姨娘、五姨娘说得来的。”
“两个姨娘都很和气。”七娘子也和初娘子打起了太极,“我性子古怪,反倒是和长辈们更谈得来,与同辈的姐妹,就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太太身边的小锦囊嘛。”初娘子抿唇一笑,“太太还和我夸你来着,说是自从你进了正院,她遇事就有了商量的人,等你再大几岁,恐怕大小事情,都要交到你身上了!”
“有五姐在,又哪里轮得到我管家。”七娘子不以为然。“太太不过是当着姐姐的面,不好意思说我的短处罢了。”
这大宅门上上下下,千头万绪,很多事都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够涉足的,大太太如果不是在家事上耗费了太多心思,也未必就不能独自应付后宅的争斗。
初娘子眼神一闪:这孩子小小年纪,进退得宜,又深知分寸……
她的笑容更温和了。
说不定,七娘子还真能镇住杨家的后院。
两个人又客套了一会,初娘子像是不经意,就提起了轻红阁的往事。
“刚才五姨娘的话,我也听到了一耳朵……这三房也的确有些阴魂不散,人去了这么多年,还出来作祟,累得我们家的四少爷都遭了血光之灾。”
七娘子不由得精神一振。
身为这桩风波的当事人与嫌疑人之一,大太太是肯定不会把事情真相与她分享的。
初娘子身为大太太身边的锦囊袋,这次回门,大太太说不准就原原本本地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初娘子,让初娘子来给她分析局面、找出真凶。
她就渴望地看向了初娘子,“不瞒姐姐,这事云山雾罩的,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怎么九哥受伤,又能扯到三姨娘头上……”
“三房当年在后院,实在是太嚣张了。”初娘子却没有搭七娘子的话头。“那时候五妹都还没有出生,二妹才刚刚懂事,我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
七娘子只好做洗耳恭听状。
初娘子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也多了少许伤怀,“三姨娘是老爷亲自赎的身,才进门的那几年,真是风头无二,千恩万宠……别看四房现在俨然是‘副太太’的样子,当年在三房跟前,连声大气都不敢喘。除了太太,她竟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就连对老爷也都是一时好一时坏,好起来如胶似漆,坏起来,竟是能把父亲赶出轻红阁,锁了门不让父亲进去!”
听起来,三姨娘很有几分性情中人的样子。
“母亲那时候心急着想要个子嗣,却不想,三房虽然得宠,但连着七八个月,都没有传出喜讯。”初娘子微微一笑。“那时候父亲已经是江苏布政使,也过了而立,二叔、二婶都有一对儿子了,我们大房也还没有承嗣子。父亲心底想必也是着急的很……”
她叹了一口气,“我也就不瞒七妹了,当年是我向母亲献策,请她与四姨娘联手。不过,也就是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没有多久,就传出了三姨娘给父亲下药的消息。”
要说七娘子不惊奇,那是假的。但她更惊奇的,还是初娘子居然这样坦然地就揭开了此事的内幕。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还在育龄,对挡路的三姨娘,恐怕都是必除之而后快。
当年的初娘子,恐怕也就是**岁的年纪吧?
就能看透当年那错综复杂的局势,指点大太太作出战略布局了……
古人还真是小看不得!
“我们正院庶女,虽然在正院养活,别人看着风光。”初娘子就徐徐地道。“但是内里的苦楚,也只有自己清楚。嫡母有了自己的子嗣,有所偏颇,也是自然的事。所以,我们也就只好走出自己的路。”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
七娘子顿时就对初娘子多了几分好感。
只是这一份坦诚,在杨家已属难得。
“我明白大姐的意思。”她也没有装腔作势。“身为正院的人,自然要为正院着想。”
内宅的斗争本来就是这样,不要说三姨娘为人嚣张,就是为人小心谨慎的九姨娘,又何尝不是因为碍着了大太太的眼,就被发配西北,终至一病不起,青年早夭?
就算没有初娘子献计,大太太一样会寻找除去三姨娘的办法。
有些事不是遮住眼就能假装没看见的,身为正院的一份子,就要为正院打算。
初娘子也有几分欣喜,“倒是没有错看了你!”
她就又说回了三姨娘,“也是三姨娘命苦……我出了这个主意后不久,母亲没有忍得住气,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索性就搬进了轻红阁。他每日里喝的补药,也换在轻红阁里煎。不知是四姨娘还是母亲出手,在药渣里混了零陵香。”
七娘子就有几分不解。
初娘子只好解释,“零陵香这东西,烧着倒没有什么,若是入药,可使男女不孕……这事很快就闹了出来,老爷虽然生气,但一时却也没有疑心到三房头上。”
三姨娘正是得宠的时候,巴不得早日有孕,又怎么会给大老爷下绝育药。
“就是这个时候,三姨娘的亲戚上门拜访,无意间透露出,三姨娘在青楼的时候就已经喝过藏红花熬制的汤药……这一辈子都不能生育了。”初娘子垂下眼。“老爷勃然大怒,前脚把那亲戚打发出门,后脚就进了轻红阁。没有多久,三姨娘就被草席卷了丢进了乱葬岗……”
七娘子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大老爷也未免太心狠了点,怎么说,那都是他的宠妾。
“没有多久,府里就接连提拔起了五姨娘与六姨娘,六姨娘倒是先有了身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初娘子慢慢地往下说,“可是就在这时候,府里就流传起了谣言,说是三姨娘当年被打死的时候,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到了乱葬岗,野狗把胎儿都拖出来啃吃了,才叫人发觉。”
“老爷和太太都很生气,查来查去,也查不出这话是哪里传出来的。没有多久,六姨娘难产,孩子才出娘胎就没了气,却是个男丁……知道的人,都说是三姨娘是老爷的仇人投胎来的,专妨害老爷的子息。现在成了鬼,还要作祟。”初娘子的语气虽平淡,但话里却有一股逼人的阴冷。
65交易
七娘子却没有太过在意。
这毕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再说,九姨娘的遭遇难道就不惨了么?大宅门就是这样,失败者的下场也就是这样。
“难道九哥的伤,也是三姨娘作祟……”她就有些迟疑地开口。
初娘子微微一笑,“这就要看你怎么想了。”她托腮凝视着七娘子,缓缓道,“要我说么,九哥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只要他能平安长大,你的路,就会越来越平顺,越来越好走——同为庶女,我还真有几分羡慕七妹!”
“大姐又何必这样客气。”七娘子谦让,“我还羡慕大姐的福气呢!”
“也是,各有因缘莫羡人嘛。”初娘子居然也含笑认了下来,“我现在有夫有女,家中富足,再也不用钩心斗角……真是拿千金、万金来,我都不肯换!”
七娘子难以遏制地露出了羡慕。
不是生活在大宅门里,很难体会到这种平静生活的幸福。
就算大姐夫木讷了些,长得也不算出挑,家中更只是普通的地主富户,但这样平静的日子,却远不是任何一个官宦子弟能带给初娘子的。
她就咀嚼起了初娘子的回答。
说到往事,初娘子可以毫无顾忌,但是眼下的纠纷,她就不好说得太白了。
听初娘子的意思,想来九哥的行事动机,终究是没能瞒过这个心机、手腕皆属一流,却并不让人反感的大姐了。
难怪全家上下都喜欢她!
在大宅门里,少的就是这种行事爽利、干脆果决的人。
“既然大姐这么说,小七也想请大姐帮个忙。”七娘子就思忖着缓缓开口。
初娘子和她不论是立场还是利益,都没有丝毫冲突。
两个聪明人在一起,就应该互利互惠,互相帮上一把。
既然初娘子爽快地揭开了三姨娘去世之谜,自己也不妨说些心里话。
“九哥受伤的事,疑云重重……小七一直不知道里头的内幕。”她叹了口气。“就连起因,都没能弄明白。不过,母亲的性子,大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多思多虑,恐怕疑心这里面有我的事,也是难免的。”
初娘子就爽快地应了一声,“一开始怕也是难免这样想……你毕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嘛。”
和初娘子说话,真是件痛快事。
七娘子索性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小七也不知道九哥是不是有为我出气的意思,不过,就算有,想来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母亲那里,还得请大姐帮着说道说道,让母亲不要误会才是!”
不论九哥的动机是什么,手段又如何,能想到借着三姨娘来脱罪,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虽然年纪小,手段还很粗疏,让大太太也发觉了疑点,但古人大多都笃信鬼神之事,尤其三姨娘作祟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甚至还“咒”死了六姨娘肚子里的儿子……
大太太和大老爷又怎么可能不忌讳这种事呢?
只要初娘子找到忌讳,帮着分辨几句,把罪过全都推到死人头上,恐怕大太太倒也宁可信其有吧!
这样一来,自己再殷勤个几年,想必大太太也就能把对九哥的怀疑,抛到了脑后。
初娘子就出了一口长气。
“不瞒你说。”她是一脸的推心置腹。“就算妹妹没有交代,我也都是这几句话!我们家四少爷自从出世就跟在太太身边,从来没有见过生母,眼里又怎么会有别人?太太前几天问起我,我就是这几句话!”
七娘子顿时一喜。
“可母亲这个人,七妹也是知道的。”初娘子很坦诚,“本事不大,疑心却不小,竟是个女曹操!却又没有曹孟德的谋略……这些年来多亏身边没有断了帮衬的人,才能在后院立足。恐怕我说的话,只能顶上一时,时日久了,就不管用了。”
七娘子面露沉吟。
还有谁会在大太太耳边说九哥的坏话?
“再说,我们这一支虽然和本家联系不多。”初娘子也叹了一口气,“但终究曾经是杨家的族长,九哥能不能以庶子的身份承嗣,还是说不准的事。”
七娘子眼仁一缩。
杨家和本家的纷争,再没有谁比她还清楚。
毕竟七娘子可是在杨家村实打实的住了六年。
世家大族,内里的纷争就多。大老爷这一宗原本威望就高,一直是杨家族长,多年前因事败落,回乡路上又遇劫匪,止有大老爷的父亲,七娘子的祖父一人逃了出来。他又是庶子,当时族里也就是用庶子难以承嗣的理由夺走了族长之位,到了大老爷这一辈,更是庶子中的庶子,族里越发欺他们五房无人,借口清点族产,明里暗里霸占了五房的田地,否则以五房多年来的积累,大老爷又哪里会落魄到要靠妻族的地步!
如今的大老爷自然是今非昔比,官至江南总督……杨家村没有谁不要高看一眼,但也难保将来若是意外过身,族中又以庶子无法承嗣的借口,在九哥的继承权上做文章……
“这样的事,对我们姐妹自然是很不幸的!”她缓缓开口,“大姐想必也明白个中的道理。”
没有兄弟撑腰,女人在婆家就抬不起头来,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初娘子就望着七娘子叹了一口气,“所以二婶是一个劲的劝母亲,让她早日过继嫡出的侄子进门做承嗣的宗子……族里可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
“二婶的算盘打得好响亮!”
如果大太太还是毫无保留地信任九哥,恐怕大太太只会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
只可惜九哥的贸然举动,使得她动了疑心,这疑心一动,以大太太的性子,就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消除的了……
初娘子便宽慰她,“还有父亲呢!父亲自己就是庶子出身,受够了族里的闲气……再说,男人嘛,有了自己的儿子,谁会想过继?别看父亲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心底明白着呢!否则,你们又怎么能从西北回苏州来。”说着,便添添减减,把大老爷提拔封锦的事说了出来。
七娘子便低首沉吟,一时却没有开口。
初娘子倒是不怒反喜:七娘子越是沉吟,就越说明她的稳重。
在后宅的争斗里,一时的得意算不了什么,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一个人如果毛毛躁躁的,又怎么能笑到最后?
“倒是没想到父亲对封家的事这样上心!”七娘子一时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只是这事万一被母亲知道了……又是一场好闹了!”
大太太这里才动了一点心,重新考虑起了侄子过继的事,那边大老爷就提拔起了封家,简直是嫌事还不够大!
如果没有二太太,一切都好说了。
偏偏二太太还是这么虎视眈眈的……
看来,不除掉二太太,九哥始终是没有真正的好日子。
“所以,这就得看你了。”初娘子望着七娘子,眼神一片深沉,“三妹、四妹,都是不顶用的,唯恐天下不乱……不过,以她们的脑子,也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五妹么,天真不知事,不添乱就已经不错了——你可要当心五妹,就是一头驴都没有那么倔!我原来还指望六妹,可惜她虽然聪明,但性子恬淡,守着小香雪荡荡秋千,就已经心满意足……谁知道天上就掉下了七妹你,以后这后院里,就得靠你来镇场了!”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恭恭敬敬地对初娘子敛衽为礼。
“小七谢过大姐提点……日后善久与我,都不会忘记大姐的恩情!”
初娘子就露出了欣慰的笑脸,正要说话。
远远地传来了女孩们的笑声,五娘子在青石小径上冲七娘子喊,“杨棋,你犯了什么罪过,要给大姐行礼赔罪?”
初娘子和七娘子都起身笑着对姐妹们招手,“我们在假山上吹风呢!天气热得很!快上来坐一会。”
五娘子就拉着六娘子、八娘子进了假山洞。
“你要比我想象得还机灵得多……没有什么谢不谢的,大家都是正院庶女,走一条路出来不容易。能帮,当然要帮一把!”初娘子很坦然,“四房这几年为亲事犯愁,用好这一点,或许……”
话尤未已,五娘子的脚步声,已经靠近了四宜亭。
初娘子和七娘子就按下了话头,起身把几个小娘子安顿下来,大家吃起了果子。
#
初娘子又过了一夜,就向大太太辞行。
“到底是做人媳妇,公婆俱在,不好拉着姑爷出来太久。”
大太太一脸的遗憾,“也罢,姑爷今年秋天是要进场的,还是回家安生读书为上。”又叮嘱李意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到苏州来,你泰山这里,别的不多,读书人倒是有几个的。”
大老爷轻咳了声,“回去把我给的那一篮子时卷吃透了,到了七月再来的时候——我可是要考问你的!”
秋闱是今年九月,七月里,大老爷自然会引介他认识一些该认识的人。
李意兴忙唯唯应是。
在这么多女人的注视下,他脸上的汗又一滴一滴地滚落了下来。
大老爷不禁皱眉,大太太却有几分好笑,就微微笑着,起身亲自把初娘子夫妇送出了堂屋,又握着初娘子的手,殷殷嘱咐了好多话。
送走初娘子,府里似乎又平静了下来。
七娘子还和以往一样,一天两节课,是节节不落,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不论是书法还是绣艺,都完成得一丝不苟。
不过,绣艺的进展显然要慢于书法。
二太太上门的脚步也还是那么勤快。
五娘子却忙得很。
大太太许她在百芳园里挑一处馆阁搬进去,把东偏院让给九哥,五娘子自然要忙起来了。
“这百芳园里空着的馆阁不多了。”她就和七娘子商议,“你说我是选玉雨轩好,还是月来馆?朱赢台?”
百芳园里现在空着的馆阁说来也有不少,不过,七里香与轻红阁都死过人,大太太嫌不吉利,就没让五娘子列入考虑。
二娘子的幽篁里,五娘子又嫌太偏僻、太冷清。
剩下的就只有月来馆、玉雨轩和朱赢台、及第居了。
及第居意头好,五娘子就想让给九哥。
“以后等九哥长大了,正好住到及第居里念书。”
大老爷倒是对五娘子多了几分喜欢,“小五倒是越来越懂事了!”
朱赢台又是黄绣娘上课的地方,五娘子早看惯了周围的景色。
月来馆院子里种了优昙钵花,玉雨轩周围种的是梨花,两座小楼隔了绿荫遥遥相望,玉雨轩背后就是院墙,月来馆倒是靠着万/花/溪,一溪之隔,便是浣纱坞。
五娘子沉吟许久,还是选了月来馆。“院墙外头车来马往的,吵得厉害。”
就又忙着泥大太太,求名人字画,求名贵家具,求好看的幔帐……
忙忙碌碌的,进了六月才搬进月来馆。
三娘子和四娘子看了眼热,嘀咕了几天,大老爷进溪客坊住了一夜,第二天和大太太商议,“幽篁里倒是清静,不如让三娘子和四娘子搬进去吧?”
二娘子才出嫁没有多久,大太太很舍不得,“幽篁里我私心里要留给小七的!”随手扯了七娘子来当挡箭牌,“七里香、玉雨轩、朱赢台……三处地方任她们挑呢!”
三娘子和四娘子也就只好将就了七里香。
倒不忌讳八姨娘的事——哪家哪户的屋子里没有死过人?八姨娘去世也有几年了。
安顿了几个姐姐,就轮到九哥了。s
大太太就叫了立春来说话。
立春出了屋子,双眼通红地把自己的铺盖搬进了东偏院,领着丫鬟婆子们打扫屋子,把九哥的大床搬进了东偏院里。
大老爷倒是关心起了内务,“九哥身边的丫鬟,家底都还干净吧?”
大太太脸上有些发烧:这是还在怀疑二太太了。
“都是从我陪嫁的庄子里选上来的,父母都是庄上的管事。”她连忙交代,“两个妈妈,也都是手底下使老了的。”
大老爷看着大太太局促的样子,倒是有了几分不好意思。
便缓了语气和大太太商量,“我看,也该给九哥配几个小厮了。”
就从大老爷身边的小厮里挑了两个老实的,配到九哥名下。
九哥身边的人事一下就完备起来,立春也不必顾了外头顾不了里头,顾了里头又顾不了外头。
过了几天,九哥打发立春给众姐妹下帖子,告知大家,他杨善久已经在东偏院安顿下了,请众姐妹有空去东偏院玩耍。
立春先进百芳园走了一圈,回正院,才拿了红泥柬帖进了西偏院。
一进东里间,她就红了眼,双膝落地给七娘子磕了几个响头。
七娘子吓得跳起来,又忙亲手死活拉起立春。
“千万不要这样!”她忙忙地道,“千万不要这样!”
立春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亲手为立春拍掉了膝盖上的灰尘,“以后麻烦你的事多着呢!”
“七娘子尽管吩咐!”立春就擦起了眼泪,“我没爹没娘,自小进府服侍,也没有个知疼知热的人……除了七娘子,没谁为我着想,怜惜我命苦……”
白露和立夏都湿了眼睛,七娘子忙给她们使眼色,三个人一起劝了半日,才把立春的眼泪劝了回去。
九哥搬到了东偏院,大太太就把东次间改造成了平时发配家务、闲坐见客的屋子,七娘子也进去了几次,陪着大太太闲聊解闷。
进了七月,江南成了火炉,众贵妇没有愿意出门的,大太太也就少了说话的人,难免有些寂寞。
七娘子虽然聪明,但毕竟年纪还小,和大太太没有什么话说。
大太太居然也会请二太太上门来说话了。
二太太自然是召之即来,十天里倒有七天在正院打转。
七娘子就不由得有些发急起来。
66探底
以前不知道二太太想做什么,七娘子都嫌她刺眼。
现在知道了二太太的主意,七娘子更是看到她,就想上去摔她两个耳光。
在正院生活,七娘子早做好了受气的准备,她也可以低声下气地去讨好一些她并不喜欢的人。
就算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主动出手,把自己的敌人踩到泥里。
毕竟大家也都不容易,没有谁是天生的坏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
但二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九哥的主意,无异于是把七娘子逼到了墙角。
既然这样,倒不如放手一搏。大不了闹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让二太太如意。
不过,即使是要闹,也要相机而动,最好是一击致命,让二太太彻底死心。
机会,却需要耐心的等待。
进了八月,天气还是那样的闷热。
李太太的生日就在八月初十。
今年是她的三十整寿,自然要操办一番。
以李家与杨家的交情,大太太自然要带着儿女们亲自过去捧场。
却不想九哥并五娘子都先后中暑,连七娘子都是一脸病恹恹的样子。
只好带了六娘子,一早去了李家。
大太太难得出门,大老爷又在总督衙门里,府里就多了几丝松快。
因为天气太热,几个女儿又都病了,大太太索性命人免了这几日的功课。七娘子起来给大太太请过安,就关在西里间里写字。
午饭时,曹嫂子特地亲自送了一大碗槐叶冷淘进来,“怕七娘子苦夏,这是在冷水里过了几遍的,绝没有一点的暑气。”
七娘子就只好笑着让白露数了五百钱给曹嫂子。“辛苦您想着了。”
自从进了夏天,七娘子不思饮食,问小厨房要了一回冷面并打发了五百钱,曹嫂子就三天两头做了七娘子爱吃的点心、小菜,亲自送过来。
当然不好不赏……这一个月下来,也出去了好几两银子。
就连白露都有些心疼,和七娘子嘀咕,“曹嫂子也太贪了些,五娘子才进百芳园里,就惦记上了您的赏钱。”
以五娘子的大方,自然是随时想吃什么,就遣人到小厨房讨要,也不会短了赏钱。
但五娘子进了百芳园后,就归到大厨房里饮食了,曹嫂子就是再眼热五娘子的赏钱,也不好和大厨房的人抢生意。
九哥脾气又不如七娘子柔和,这么一来二去,也就巴结上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摆了摆手,“算了,天气这么热,也的确是想吃点凉的。给我盛一小碗,别的你们就分了吧。”
有稀罕的吃食,她是从来也不小气的,院子里按品级,人人有份,差的不过是分量而已。并不会因为谁得宠,谁不得宠就有所差别。
也因此,七娘子虽然一向手紧,但西偏院上下却没有多少怨言,下人们做事也都算得上用心。
白露就笑着找了个乌金大碗,把曹嫂子精心烹制的槐叶冷淘拨了一半出来,浇上七娘子喜爱的糖醋。
“这么多,哪里吃得下。”七娘子皱起眉。
进了夏天,她就格外不思饮食,即使曹嫂子这样变着方儿来讨好,七娘子都是眼看着消瘦了下去。
“您看着吃,剩下多少,都是我和立夏的。”白露笑吟吟地分派,“余下这些,给院里人尝个鲜是准够的了。”
七娘子还想要分辨,却是心中一动。
大太太不在家,倒是正好和九哥说说话。
自从大太太回来,两姐弟就很少交流,偶然在大太太屋里撞见了,也不过是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
初娘子透露出的这几桩信息,好些都最好让九哥知道知道。
她就打发白露,“九哥不是也中暑了?恐怕喝了汤药,未必有吃饭的胃口,你上曹嫂子那问一问,若是没有送格外的吃食过去,便把余下的这大半碗送去吧。”
这一点小小的体贴若是都能招惹大太太的忌讳,七娘子索性就不要在正院混了。
身为姐姐,关心一下病中的弟弟,也是很正常的事。
白露有些踌躇,“以曹嫂子的性子,怕是早送去了,倒不必我们空殷勤。”
七娘子不由得一笑。
倒是忘了这一茬。
她就对白露笑了笑,“是我想差了……那就随手找个小东西送到东偏院去吧,和立春交代一声,过一会,我亲自去看九哥。”
白露面露恍然。
她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立夏就有些好奇,乘白露去传话的当口问七娘子,“您这是什么用意?”
七娘子点拨立夏,“眼下太太不在家,堂屋未必有丫鬟进进出出,东偏院里的丫鬟婆子,若是能被打发走,我去探望九哥的事就不会流传开来。”
立夏总算还懂得,“也就不至于让太太不舒服了!”
七娘子笑了笑,“身在正院,要谨言慎行,不该惹的麻烦,再小也最好不惹上身,你说是不是?”
立夏是一脸的佩服,“也不知道您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天生就这么多弯弯绕绕!”
七娘子不由莞尔,“还不都是这深宅大院里逼出来的?你是没看着比我更精的!当时在杨家村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总归,你也是没有逼着自己!真到了那地步,也都逼出来了。”
立夏若有所悟。
白露就满面笑意地进了屋子,“吃过中饭,我陪您探望九哥去!”
#
苏州的夏天是熏人的热,正午的阳光烤在青砖地上,一片刺目的熔光,走在上头,都有些黏黏腻腻的错觉,好像青石板都被阳光烤化了。
大太太不在家,堂屋里就静悄悄的,几个轮值的丫鬟,也全缩进了摆放着冰山的东里间纳凉。
平时在正院进进出出的婆子、丫鬟们,也都不知去了哪里。正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五娘子的大黄猫在院墙的影子里打盹。
白露为七娘子撑着油纸伞,主仆俩静静地穿过正院,进了东偏院堂屋。
九哥住了进来,东偏院就又与五娘子住着时有很大的不同。
倒座南房的门半掩着,隐约能看着里头几个躺卧的人影:夏天天长,杨家众人都有午睡的习惯。
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也能依稀望见西厢里几个丫鬟们的动向,或是靠着桌子,或是已歪倒在床上……这几个庄户管事的女儿,毕竟是娇气了些,没有立春那样任劳任怨。
七娘子进了堂屋,才觉得浑身的暑气为之一消:因九哥病着,药妈妈格外送了两座小冰山,一进门,一股幽幽的凉意就沁进了心脾。
被她们进屋的热风一带,晶莹剔透的琉璃门帘,就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立春应声而出,笑盈盈地将七娘子请进了东里间。
“自打我们九哥进了东偏院,您还是第一次上门吧?”她口里已是全换了称呼,“九哥听说您要来,连觉都睡不好了……眼巴巴等到现在!”
九哥不满地抗议,“哪有这么咋咋呼呼的,不过是在床上躺得腻歪了而已!”说着,就跳起身要下床。
立春吓得又把他按回了床上,“小祖宗,老实躺着吧!”便出了屋子,“难得来东偏院一趟,也吃两片西瓜。”
白露就跟在立春身后出了屋子。
九哥立刻半坐起身,就要下床,“什么事儿,这么神神叨叨的。”
七娘子不由失笑。
和九哥说话,她从来不用思前想后。
两姐弟毕竟血脉相连,天生就有一股亲近。
她开门见山,“四少爷,别以为你就是稳若泰山的承嗣宗子……”
就原原本本地把初娘子透露的信息,复述给九哥听。
九哥一开始还满不在乎,不当一回事。
渐渐的,也整肃起脸色,留心倾听起来。
毕竟是大宅门里长大的孩子,身世又不算单纯,自小在养母身边,背地里,恐怕也不是没有受过委屈。
心里自然有自己的一杆秤。
“都是我不好。”七娘子又有些自责,“早知道,就不该和许家表少爷置气,倒是一发不可收拾,弄出了这么一大摊子麻烦……”
九哥就摇了摇头。
“连自己的姐姐都护不住,是我不好!”
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要护着姐姐了。
七娘子心里说不出的酸胀。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她就撇下了这个话题。“也没有谁对谁错,真要说错,也是……也是许凤佳的错!对,就是他的错!”
她在心底对许凤佳说了声抱歉。
许凤佳虽然和她不睦,但也着实没有伤人的心思,说来这事,还算不到他头上。
九哥先是一愣,旋即又露出了笑脸。“还是第一次看到七姐生气!”
气氛就松快了下来。
七娘子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以她的涵养和城府,实在没必要迁怒于许凤佳。这人行事虽然没谱,但如果不是大太太的疑心病实在太重了点,现在也不至于是这个局面。
虽然不得不在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但七娘子可没有打算把她的小气学到手。
“还是想想该怎么应对吧。”她就转开了话题。“二婶这几个月是见天的上门……哼,也是看错了她,没想到她居然这样忍得住!应付走了许夫人,便又打起了过继的主意。”
七娘子是越来越觉得二太太不是个简单人物。
如果说大太太实在是太要脸面了一点,那二太太,可以说是已经把脸面置之度外,达到了不要脸的化境。
许夫人来的时候,她是一脸的悔悟,当时口口声声担心着自己的嫡子,一副要上京和香姨娘分个生死的样子。
许夫人一走,就又故态复萌……借口二老爷要回家过年,就又在苏州赖了下来。好像把自己的几个儿子抛到了脑后……
恐怕一开始的着急,也是装出来应酬许夫人的吧。
人不要脸,真是天下无敌。
要把这块狗皮膏药从大房身上撕下来,还真要有几分巧劲。
九哥也面露愁容。
“我哪里不知道二婶打的如意算盘!”他也带上了几分无奈。“但毕竟是长辈,我又怎么好和她计较?让娘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想呢!”
杨家眼下的局面实在是太错综复杂了,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眼睛一眨就想出万全之策。
七娘子倒有几分欣慰。
九哥至少还是很能沉得住气的。
“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她不紧不慢地道,“父亲心底有数的……这不是就抬举起封家来了吗?”
能从落魄举人走到如今的江南总督,大老爷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只要他心里有九哥,两姐弟就不会没有底气。
“那也是封家有人可以抬举。”九哥就有些捉狭地望住了七娘子,“无人的时候,封案首还问起姐姐好呢,还请姐姐放心,说是家中人都安好。让我传话,说是请你放心,他怎么都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七娘子顿时有些无语了。
帮助封家,不过是看在九姨娘的情面上。
就从来没想过得到什么回报。
以封家的家底,就算封锦能够很快考上进士,要成长到能与杨家抗衡的地步,尚需时日。到时候七娘子早都已经成婚生子了,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好,封锦就算想报恩,恐怕也报不了吧。
她也没有往深处想。
虽然自己是个庶女,但封家和杨家的门第实在差得太多了,封锦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说的报恩,应该真的只是报恩而已。
“封案首是知恩图报之辈,那当然好。”她就告诫九哥,“对他你不必走得太近,免得被母亲知道了,又在心底诟病,但也不要太疏远了。”
“我知道。”九哥有几分伤感,“毕竟是九姨娘的亲戚!”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姨娘。
在西北的时候,进了夜里,九姨娘就不让七娘子做活,怕她伤了眼睛。
两母女依偎在土炕边,九姨娘一边绣花,一边给七娘子说故事。
多半都是山野奇谈、话本小说里的事,却很少说到自己的身世。
唯独那一次,她看九姨娘手底的花儿实在纤巧,就忍不住问,“娘的手艺是哪里学来的?”
在西北的时候,她一向叫九姨娘为娘亲。
九姨娘没有说话。
被昏暗摇曳的油灯摧残得日渐昏黄的双眼里,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迷离。
她就断断续续地对七娘子说起了娘家。
“祖上也做过小官,在祖父手上败掉了大半田土,败不掉的却是手艺……曾祖母当年是江南有名的绣娘,一手凸绣称冠江浙。”九姨娘的声音带着嘶哑,“这手艺传到我头上,已是零落,在苏州却也很难找到对手。当时家里的嚼谷就靠我这双手,两个月就能挣出一年的米粮。爹开私塾,娘照应家事,大哥专心读书,一家人虽然不富,却也极和睦。”
“没有想到进了杨家,还要靠这手绣活来养自己……还好身边也只有你这个乖小囡,若是九哥在身边,两个孩子,我倒带不过来了!”九姨娘面上在笑,这笑,却要比哭更让人心酸。“人这一辈子,很难不信命!”
七娘子虽然好奇,却也不敢把含在口里的话问出来。
九姨娘进府的始末,她倒是知道个大概。
当年大太太喜欢九姨娘的手艺,便重金礼聘她进了纤秀坊做供奉,当时九姨娘十九岁了,正是要出嫁的年纪。
以九姨娘的手艺,就算封家招赘,都大把人家愿意做上门姑爷。想来,当时九姨娘也是有一门亲事的。
谁知道她私下找街头巷尾的瞎子排命,排出了宜男宜女、命中带子的萱草命。
这话也不知道被谁传进了大太太耳朵里。
一来二去,九姨娘就委委屈屈地进了府,因是良家女,倒是一进门就给了妾的名分。也果然是命中带子,一举得男。
谁知道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九哥,叫着大太太,却是出自肺腑,再亲热不过的“娘”?
她叹了口气,“眼下最焦心的,倒是太太心底对你的疑虑。这事,我倒有个章程,不过……”
屋外忽然传来了陌生的声音,“大白天的,这屋里越发连个人都没有了?立春,立春?死妮子,也没看着我手里拎着的是什么?”
伴随着娇嗔声,谷雨就自然而然地进了东里间。
七娘子避之不及,只好对谷雨报之一笑。“五姐打发你来探望九哥呀?”
谷雨眼底的讶异一闪而逝。
“是!”她露出了老实的笑,“姑娘新制了玫瑰酥酪,派我来给九哥送一碗。”说着,就笑着从手里的食盒中,端出了五彩洒金的大盅,揭开了盅盖,吹了吹那丝丝缕缕的白烟,“是冰镇着来的,还凉着。”就取出了小小的青花瓷碗放到床头柜上。“说是您吃了喜欢,再管她要。”
七娘子和九哥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眼中都出现了忧色。
五娘子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恐怕大太太不久就会知道七娘子背了人来探望九哥的事。
大太太本来就忌讳着九哥和双生姐姐亲近……
67伙伴
立春很快掀起帘子进了东里间。
“多谢五娘子想着我们九哥。”她就笑着把谷雨领了下去,“来到我屋里坐坐喝喝茶!”
谷雨却没有多留的意思,“斑斓虎这几天怕是要生产了,五娘子宝贝得和眼珠子一样,带着人折腾来折腾去的,我不在身边看着,出了什么岔子……”
斑斓虎就是五娘子院子里的那一头大黄猫。
谷雨就好像九哥身边的立春,七娘子身边的白露。
立春也就不多留,“有空常来坐坐。”
送走了谷雨才回来请罪,“没想到有人过来,和白露进了西里间说话……”
也是避嫌的意思,免得旁听了她们姐弟的对话。
七娘子没有责怪立春,“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要我钻到床底下躲她呀?”
她风趣的言语,让立春和九哥都笑了起来。
这件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毕竟谷雨会不会告诉五娘子,五娘子又会不会告诉大太太,并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事。倒不如等真告诉出去了再来担心。
立春就笑着退出了屋子,却没有走远,而是在堂屋里随处坐了,与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悄悄话。托腮想着自己的心事。
隐约可以听到双生子咕咕哝哝的说话声,自里间低低地传出来,要特地听时,又听不分明了。
白露就和立春嘀咕,“真是对精灵的可人儿,虽然小,行事却都叫人放心。”
立春苦笑,“七娘子倒是事事都妥当的,到底在老家想必吃了许多苦……倒是我们家的小祖宗,哪里叫人放心了?比在大太太屋里服侍时,还要累上三分。”
“那你就回太太那里去,”白露笑话立春,“太太想必是巴不得!老爷身边正少人端茶倒水……”
立春就使劲送了白露大半个白眼球,“这话也好浑说的!”
想到自己终于离了正院,不禁又露出了一抹甜甜的笑,“进了东偏院,就是东偏院的人。”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半晌,白露喃喃地道,“你和我都算是出了金窝了。也不知道来年,太太会抬举谁当通房……”
整杨府油水最丰厚的,自然是大太太的正院,下人们之间就戏言正院为“金窝”。
只是对她们这些年轻姣好的丫鬟来说,正院是烫得站都站不住脚,进来服侍没有两年,都争先恐后想往外跳。
“一起进来的几个,也都出来了。”立春容色闪过了一丝阴霾。“你,我算是出了金窝,又进了银窝。小雪和处暑虽然难些,但也不能说没有福气。以她们的性子,在内院也是惹祸,倒不如回家安生度日,左右爹娘都有差事,这几年也得了些赏赐。再有就是立冬,那是个老实人……我们姐妹都能出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谁管得了后头。”
立冬生得不够好看,却是没有做通房的危险。
白露不禁有些怅惘。
“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雪和处暑有差事的时候,家里人自然看得和宝贝似的,没有了差事……唉,上回我跟婶婶回家,顺道拐去探处暑,病得都起不来床……身边冷冷清清的,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见了我,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晓得哭!”
立春就叹了口气。
“太太也算是心软了。”她翻开两个过枝花楚窑杯,给白露倒了半杯茶水,“要是搁在别人府上……不要说别人,就是放了二房,屋里出了这说不清的事,哪个丫头能落着好?打一顿撵出去都是轻的,用刑也是难说的事!这样含含糊糊的出去,算是有福气的了。”
白露想到当时西里间净房里的一口血,也叹了一口气,“实话和你说,我到现在也是没有半点头绪,几次私下猜度,也不晓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春就看了看东里间外头的门帘。
低低的对话声还没有停歇。
“你没问你干妈?”她低声问白露。
白露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干妈说我多事……叫只我安心服侍七娘子。”
“我听王妈妈说,这事是三姨娘作祟……那口血,就是三姨娘留下的魇。三姨娘是专要妨害我们家的子嗣。”立春就在白露耳边低低地说。
白露吓得脸都青了,脊梁骨一激灵,就打了个寒颤。
“轻红阁里还翻出了三姨娘当年爱穿的几件衣服,你也知道,那地方几年没有进人了,那些人开门进去的时候,地上全是几寸厚的老灰,一个脚印都没有。箱子上却没有一点灰尘,噌光瓦亮,连锁头都油腻腻的,一开箱子就能见着三姨娘以前的衣服……九哥出事的时候穿的就是她当年爱穿的洒金蝴蝶袄。”立春却没有住口的意思。“老爷一听就说:她怎么还不放过我们杨家,还不肯投胎!”
白露抖抖索索的,一口喝干了温热的茶水,才勉强镇定下来。
“吓死人!”她埋怨的嗔了立春一眼,“这神神怪怪的……也不晓得真不真!”
立春就冲东里间努了努嘴唇,“问问里头的两个就晓得真不真了呀。”
白露一脸的害怕,“我还没活腻!”
两个丫头又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
笑够了,立春若有所思,“不过,太太好像不大信这些神啊,怪啊的。”她就和白露说起了往事,“每年中元节前后,四姨娘都神神叨叨的,进进出出都要照照水。太太却从来也不折腾这些。”
白露心头一动,抿了抿唇,就没有答话。
东里间内的说话声也停了下来,没有多久,七娘子就出了屋。
白露连忙上前跟在七娘子身边。
“打扰立春姐。”七娘子和立春客气。
立春连忙跳起来,亲自把七娘子送到屋外,“哪里的话,巴不得七娘子常来坐坐。”
杨府还沉浸在一片浓浓的睡意中,几个婆子犹自午睡未醒,西厢也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七娘子和白露静静地穿过了正院,进了通向西偏院的小径。
她脸上写满了心事。
白露看在眼里,不由也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命不好,没能托在太太肚子里。
五娘子都十岁了,还是一天大两天小的,没个正形。七娘子一点点大,已经要为自己打算,为弟弟打算。
没娘的孩子的确是要早熟一些。
#
进了西偏院,白露就给七娘子使眼色,又把立夏和上元遣到了外头。
就把轻红阁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七娘子听。
七娘子也听得很认真。
知道大太太并不太信鬼神,她不由得眉头一挑,沉思了片刻,才笑着谢白露,“白露姐的心意,我是不会忘记的。”
白露心底一宽,却没有预料中的喜悦。
其实对她来说,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以七娘子的为人,再怎么样也不会太落魄。
两个人一年多的相处,虽然说得上和谐,但也远未知心。
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已渐渐开始为七娘子打算,渐渐希望七娘子在内宅的争斗中,能够占到上风。
七娘子的确是领了她的情不错,但白露反倒微微有些失落。
毕竟是见外了。
“不过是尽奴婢的本分。”她笑着谦让,“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奴婢就下去了。”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她,“白露姐慢一慢。”
让白露挨着她坐下。
“你也知道,二婶这一年多和母亲走得很近。”她开门见山。“二婶敢频频出招,我们也没有不应招的道理。以后,你要多和立春姐走动走动,互通有无。”
七娘子根本没有打算给白露和立春拒绝的机会。
与二太太的战争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太太身为翰林府主母,手底下大把人马可以差遣。七娘子至少也要有一两个可用的人吧?
立夏还太小了些,上元中元更是稚嫩得厉害,她手里的筹码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几个人,如果在这时候还搞什么假惺惺的自由意志,那才叫做作。
白露先惊后惧,又有些说不清的喜悦。
七娘子已经把她视为自己人,说话才会这样直白。
还要细思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七娘子已是道,“白露姐,我手头能用的人,也只有你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有尊严。清冷脆亮,好像山涧里的泉水。
白露一个激灵。“我是西偏院的人,当然听七娘子的话!”
七娘子就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白露姐是信得过的!”她罕见地露出了少许童真。
白露就望着七娘子笑了起来。“嗯!我怎么敢让姑娘失望呢。”
#
过了十多天,大太太对七娘子、九哥的态度也没有什么变化。
就好像不知道七娘子乘她出门偷偷探望九哥的事一样。
七娘子就有些诧异。
她一向长于察言观色,杨家除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大老爷,很少有人能瞒过她的眼睛。
以大太太的性子,就算一时按捺住了,面对自己和九哥时,也难免会有少许淡淡的不悦,这她是一定可以看出来的。
看来大太太是还不知道这件事了?
五娘子平时来来去去,也没有露出多少特别的神色。
对七娘子还是不冷不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时也想不到她,倒是先紧着九哥。
七娘子也就索性当作没这回事,自若地继续平静的生活。
二太太三四天总要找个借口上门一次,自从八娘子进了家学,就更是见天往大房跑,拉着大太太东拉西扯,大太太也乐于和她应酬。
进了七月,又和大太太商量许愿放河灯、放焰口,好好操办一个中元节。
大太太就有些懒怠动了,倒是四姨娘挺热心,忽闪着大眼睛听二太太与大太太商量,回头问了大老爷,也写了几本佛经预备烧给去世的亲人。
古人很重视阴阳之间的联系,总惦记阴间的亲人。
中元节一早二太太就进了正院,几姐妹才刚请过安,都没有回自己的院子。
七娘子笑着和六娘子议论黄绣娘新教的珠针绣,五娘子意兴阑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三娘子正奉承大太太的装束,大太太就同亲生女儿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大搭理三娘子。四娘子都默不做声,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背,满脸的无聊都要扑出来了。
见到二太太,众人都起身问好,大太太也多了几分精神。
“二婶坐。”让二太太坐到她身侧,“今晚就在假山上看着放焰口吧。”
又嘱咐王妈妈,“务必要小心,天干物燥,若是走了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两姐妹就说起了家长里短的话。
二太太觑了个空问七娘子,“打算给九姨娘烧些什么?”
屋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顿。
去年的中元节,大太太人还在路上,杨家也就草草祭祀了先祖,便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七娘子私底下也给九姨娘放了几盏河灯。倒是九哥正被关着禁闭,没能出幽篁里的大门。
大太太望向七娘子的眼神不由得就深沉起来。
七娘子心下暗恼。二太太也实在是太喜欢煽风点火了。
就连大太太身边的九哥都冷了脸,瞅着二太太不言语。
七娘子一扬眉,就要村二太太几句。
五娘子却忽然笑了起来。
“二婶这话说得有意思,都是行九,我倒是想起去世的九妹妹!二婶今年也做个拨浪鼓给九妹妹吧!”
二太太的脸色立刻难看了下来。
六娘子目光一闪,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姨娘。
七姨娘微微对六娘子一点头。
三娘子想插口,四姨娘横了她一眼,她便盯住了手边的沉口杯,好像这甜白瓷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五娘子一脸的自然,“九妹妹如果还活着,怕也有五六岁了!还记得二叔那时候,恨不得把九妹妹放在手心里,十二个时辰看着……”
六娘子也天真无邪地接口,“倒是可惜了!谁知道夭折得那样早。”
九娘子是二房香姨娘的女儿,出世后倒比八娘子刚讨父亲的喜欢。小囡囡生得也很可爱,连大老爷这么多女儿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抱过来疼一疼。
可惜命薄,才过了周岁就糊里糊涂地夭折了。二老爷都痛哭了一场。
自此对二太太就冷淡了下来。
这段公案,两府都知道得很清楚。
五娘子的意思很明白:谁家都有丑事,翰林府里的丑事,只会比大房更多。你二太太也不是没有痛处。
七娘子也忍住心底的快意,正正经经地回答二太太,“二婶,我想给九姨娘写盏河灯,给她报报平安,府里的大家都很好,父亲好、母亲好,姐姐们好,连九哥都好!”
最后一句话,她咬得特别清晰,几乎一字一顿。
九哥再也忍不住,嬉笑了起来,回头晃大太太,“娘,娘,我们也放河灯!给祖父祖母放!给外祖母放!”
大太太就笑着答应九哥,“好,好,放,都放,都报平安。”
二太太转了转眼珠,又露出了笑容,就要说话。
五娘子又大声和六娘子回忆,“还记得九妹妹那时候,哦哟哟,雪团一样的小人,真是可爱煞人,连我都想抱一抱,偏偏二叔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十二个时辰带在身边,放都不肯放!”
二太太就再也坐不住,没有多久,就起身告辞。
七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再也忍耐不住唇边的笑意。
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二)
所有跟帖:
•
回复: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三)
-七品带砖护腰-
♀
(366556 bytes)
()
02/16/2012 postreply
17:16:20
•
回复:回复: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四)
-七品带砖护腰-
♀
(283136 bytes)
()
02/16/2012 postreply
17:21:31
•
回复:回复: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五)
-七品带砖护腰-
♀
(472977 bytes)
()
02/16/2012 postreply
17:27:06
•
回复:回复: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六)
-七品带砖护腰-
♀
(325546 bytes)
()
02/16/2012 postreply
17:37:06
•
回复: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七)
-七品带砖护腰-
♀
(407182 bytes)
()
02/16/2012 postreply
17:44:15
•
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八)
-七品带砖护腰-
♀
(382216 bytes)
()
02/16/2012 postreply
17:54:30
•
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完)
-七品带砖护腰-
♀
(464641 bytes)
()
02/16/2012 postreply
17:5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