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生存手册全(一)

本帖于 2012-02-17 18:51:47 时间, 由普通用户 虎妞娃娃 编辑

  卷一:当时年小,倚门待春风
  1探视
  王妈妈行走在百芳园长长的回廊里,神色肃穆。
  阳光映在杨府的院墙上,明晃晃的,照得院墙上已有些晦色的红漆一阵暖融。小丫鬟们三三两两地靠在院墙上,磕着瓜子儿说闲话,见着王妈妈,机灵的,便上前问好,胆小的,就缩在墙角,巴不得王妈妈没看着。
  杨家是百年世家,行事有一定的规矩,小丫鬟们闲了没事,在百芳园内嬉戏游玩,也是一道难得的景色,王妈妈虽然严厉,却也不曾斥责她们。
  她经过浣纱坞,又绕过了朱赢台,再转过长青楼,眼前便出现了一堵高墙,两三个小丫鬟背对了她,靠在墙角花圃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府中的事,却是没听着王妈妈的脚步声。
  是小库房里做活的丫头们,都是新提拔上来的,未曾入等。
  杨家是江南豪门,这些不入等的小丫头片子,也穿得体面,一色的淡青色棉布袄,虽然看着朴素,但袄子里的棉絮,却都是厚厚实实,纵使是冬日,也透着暖。
  “这回大姨娘过生日,可要比上个月七姨娘的生日更体面些。等闲不拿出来使的金线银线,一下就领了十多团去,也不晓得针线房上头能不能紧着日子赶出来。只是咱们的冬衣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了。”不知是谁的声音里透了艳羡。
  “眼浅!”又不知是谁笑吟吟地道,“那是大太太身边提拔上来的姨娘……自然更体面,你也是没见过世面,前几年四姨娘做三十岁,那才叫一个场面呢,啧啧,什么缂丝八宝锦、洒金杭罗……流水似地从小库房往外拨,不知道的人,哪一个不说是太太过寿?”
  王妈妈便沉下脸,冲着墙边冷斥。
  “没规矩!太太姨娘们的事,也是你们说得的?”她在回廊边上站定了,拧起眉头凶神恶煞一般地瞪着墙角的小丫头片子,唬得这一群不入等的小丫头一阵纷乱,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墙边的红漆木门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从门缝里望着王妈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小院门口,这才互相议论着,“王妈妈去南偏院有什么事儿呢。”
  “怕是去探九姨娘的吧。我听人说,九姨娘这两天越发不好了。”
  “她去探病?也不怕越探,九姨娘病得越厉害。”不知是谁,撇着嘴说了一句。
  说着,几个小丫头便都笑了起来,都道,“不要命了!人家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呢,也是咱们能说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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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太太身边的红人王妈妈,果然是到南偏院探病的。南偏院说是偏院,其实就是下人住的大杂院隔出来的,距离正院,有十万八千里,在百芳园的边边角角上,开了一扇门再弯过几个夹道,才能进南偏院的门。一墙之隔,就是嘈杂喧闹的大杂院。
  这几年来,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住在南偏院里的,那便是这所大宅里最没本事,也最不受宠的姨娘。
  前些年三姨娘还活着的时候,三姨娘住的是南偏院,三姨娘去了,就是九姨娘住了进来,这两个姨娘果然都是既不受宠,也没有什么脸面的,这南偏院就显得有些阴森,院子的角落里,还从青砖缝里长了老长的草出来,院子里的几竿竹子,也都是半黄不青的不讨人喜欢。王妈妈站在院门口左右看了看,难得地叹了口气,这才进了院子最里头一溜三间的青砖房。
  王妈妈一掀开帘子,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奴婢给九姨娘请安来了。”她边说边往九姨娘的卧室走,直到进了卧室,才有两个小丫鬟迎了出来。这两个小丫鬟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发下来的秋衣,过了一年,青棉布都褪色了,显得格外的寒酸,年纪更小的那个,衣襟上还打了个大补丁,透着股村气,王妈妈高高在上地撇了撇嘴,这才调换出笑脸来,走到枣木大床边,轻声细语地重复了一遍,“奴婢给九姨娘请安来了。”
  说是请安,但王妈妈只是半蹲了蹲身,便直起了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女人。九姨娘似乎也并不以为忤,她咳嗽了几声,吃力地半坐起身,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是代——”她又咳嗽了起来,两个小丫头忙上前为九姨娘捶背捧痰盒,王妈妈后退了几步,像是怕九姨娘咳到了自己脸上似的,她放柔了声音。
  “奴婢是代太太来看望九姨娘的不错。”
  王妈妈见室内就这三个人,便左右望了望,这屋子里不过两三个樟木的箱柜,上头的锁头都生了锈,窗门紧锁着,窗棂下靠着个小风炉,还有一两个小板凳。
  王妈妈就皱了皱眉。
  “怎么不到廊下去煎药?”她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有一股冷冷的刀锋般的威压,两个小丫鬟对视了一眼,正要跪下请罪,九姨娘已是一边咳嗽着,一边气喘吁吁地道。
  “王妈妈不要责怪她们了,唉,唉,也是人手不够。”
  王妈妈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她硬邦邦地道,“规矩不可废。”
  两个小丫鬟就很无措地站着,也不知道是请罪好,还是就当作没这回事好。
  和这样蠢笨的小丫鬟子计较什么?王妈妈忽然又心平气和了起来,她问,“怎么没见七娘子。”
  “回王妈妈话,七娘子还在午睡。”还没等九姨娘答话,小丫鬟便抢着说,“奴婢这就去叫七娘子起来。”
  王妈妈和九姨娘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这小丫头灵巧地跑出了阴沉的屋子,九姨娘怔了半日,才想起来让,“王妈妈坐。”
  余下的一名小丫鬟便上前为王妈妈搬了一张樟木椅,上头的弹墨椅袱都泛了黄,王妈妈干咳了声,俨然地在樟木椅上坐了,九姨娘又吩咐,“给王妈妈上茶啊。”
  那名小丫鬟便也跑不见了,王妈妈带着一丝不满,“这院里的婆子丫头们,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大白天的,一个个都不知去了哪里。”
  “嗐,她们也都忙着呢,眼看着就到了年下,各家谁不是一摊子的事?”九姨娘却似乎看得很开,这是个生得很平实的妇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形容却已枯槁,瘦得肉都干了,腕边的一个金镯子可怜兮兮地晃荡着,就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
  王妈妈就矜持地笑了笑,接过那小丫头捧来的茶,却并不喝,只是放在手心里暖着。九姨娘又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靠在枕上略带期盼地望着王妈妈。
  “七娘子也有六岁了吧。”过了一会儿,王妈妈问。
  九姨娘就笑了,“嗯,与九哥儿是一样的年纪。”
  提到九哥儿,王妈妈脸色就柔了三分,话也多了起来。“九哥儿调皮着呢,昨儿又打了个什么玩意儿,惹得太太一阵好说,偏又舍不得打。也不知道七娘子是不是这样的性子,人都说,双胞——”她又收住了这半截子话。
  九姨娘露出几分苦涩,接着她的话头道,“七娘子却安静得紧,成日里寡言少语的,只是绣花。”
  “九姨娘的一手针艺也算是有了传人。”王妈妈就抓着这个话头说了下去。“只是七娘子才六岁,就绣得花了?”
  “断断续续学了半年,也不过是勉强不把迎春绣成月季罢了。”九姨娘眼里就闪过一丝骄傲,声调却仍是淡淡的。“昨夜在我床前服侍到了半夜,今日好容易赶她去睡了一会儿,倒显得她有几分懒,叫王妈妈见笑了。”
  到底是当姨娘的人,再落魄,说话行事,也不至于土得掉渣。王妈妈就有了三分敬重,“哪里,七娘子孝心可嘉。”
  这时,便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揉着眼,被那丫鬟领进了屋子,她穿着天青色万字不到头的小袄子,梳了两个小丫髻,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了,花式也是老的,但浆洗得很干净,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可爱。
  王妈妈就笑,“七娘子,可还认得我吗?”
  七娘子抬起眼迷迷瞪瞪地望着王妈妈,看了一刻就蹲身行礼。“王妈妈好。”
  “七娘子多礼了。”王妈妈连忙站起身,不敢受七娘子的礼,她脸上的笑容更多了。
  九姨娘冲七娘子招了招手,七娘子依偎到她身边,大眼睛咕噜咕噜直转,看了看九姨娘,又看了看王妈妈。
  王妈妈忽然就觉得她和九哥儿长得很像。
  双胞姐弟,就是双胞姐弟。她在心里头暗暗想着,就把原有的傲气,收了一点起来。
  “王妈妈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小七的吧。”九姨娘带着一丝疲倦地道,“不是我自夸,小七这丫头,倒真是挺伶俐的。将来,不至于给太太添太多麻烦。”
  王妈妈连忙说,“是不是太太养活还不一定呢,太太只是叫我来看看九姨娘,问问九姨娘,这大年下有什么礼要捎给娘家。”
  九姨娘的娘家人就住在城外,年年到了年下,都要来打一两回秋风,九姨娘脸上就闪过了一丝难堪。她垂下眼望着手上的金镯子,嘴唇翕动了几下,待要说话,又咽了下去。
  王妈妈素日里刻薄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安详地坐着,拿眼看着七娘子,七娘子依然依偎在九姨娘身边,大眼睛看了看九姨娘,又看看王妈妈,忽地就抿着嘴笑了。
  “七娘子笑什么?”王妈妈就放柔了声音问。
  七娘子脆生生地道,“我笑立夏笨手笨脚的,想要搬小风炉,又搬不动。”
  王妈妈和九姨娘不由得就都看向了那端茶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正撅着屁股想要把小风炉搬起来,可小风炉上还有个药罐子,她怎么搬都使不上力,脸上倒是沾了好些黑灰。
  王妈妈和九姨娘不约而同都笑了,王妈妈眼里闪过了一丝怜悯。
  这大宅门里,最落魄也最好糟践的,就是九姨娘母女了……王妈妈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平时迎来送往,应酬得都是有脸面的姨娘,很少见到这么凄凉的景象。
  这一笑,就好说话了,九姨娘望着王妈妈,恳求地道,“我是挨不了几天的了,这年,未必能过得去……就让小七跟着太太过活吧,也唯有跟着太太,我这个当娘的才能放心闭眼。”
  七娘子眼里就蓄起了泪,九姨娘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左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右手上的金镯子,吃力地把它褪了下来,递给了王妈妈。
  “妈妈若是能在太太面前美言几句……”
  王妈妈忙把九姨娘的手推开了。“这可不敢当,我们下人做事,乃是本分。”
  九姨娘不知哪来的力气,倾身握住王妈妈的手,就把金镯子往她手上套。“妈妈别和我客气。”
  她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七娘子就也脆生生地道,“妈妈千万不要客气。”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七全仗妈妈照顾了。”
  王妈妈也就不推辞了,握住了那沉甸甸的金镯子,微微笑着说,“其实太太也是有这个心思的,毕竟,七娘子和九哥儿是双生姐弟,养在一处,也热闹些。”
  九姨娘顿时显出了心满意足的样子来,“妈妈这一说,我心底的大石就放下了。”她摸了摸七娘子的头,“小七,去把你绣的那幅牡丹花拿来,给王妈妈看看。”
  七娘子就听话地出去了,立夏不言不语、利利索索地跟在她后头,搬着小风炉也走了出去。九姨娘对那端茶的丫头皱了皱眉,“秋枫,你跟着立夏,别让她打了药罐子。”
  秋枫这才知道走,还滴溜溜地,不舍地看了几眼王妈妈,才出了屋子。
  少了这三个人,屋内顿时就空了起来,阳光终于照到了屋子里,隔着窗纸朦胧地散射进来,把九姨娘的脸映得也有了一丝血色。
  “我这些日子,就是等着妈妈。”九姨娘徐徐说,王妈妈收了她的金镯子,便会为她办事,这使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看起来,也有了一丝笑模样。“只是……四姨娘前些时候,也来过几次。”
  王妈妈顿时就眯起了眼,“四姨娘来过?”她觉得自己的语调,也未免激动了些,便连忙又道,“四姨娘最近忙着呢,想不到也会踏南偏院的门。”
  “四姨娘也是好心。”九姨娘就低下头徐徐地转动起了左手上那个小些的银镯子。“我这病越是冷发作得越是厉害,大夫也说了,很难过去年关。四姨娘便来问我,要不要将小七放到她的院子里养。”
  九姨娘的病,其实并不是过不去年关,只是要拿百年的老参做药引,才能吊着命。
  王妈妈就仿佛不知道这事似的,先叹了口气,“九姨娘的病也拖了好些年了。”才探询地望着九姨娘,“若是九姨娘应了四姨娘,我可就不好说话了。”
  九姨娘就微微笑了起来,指了指王妈妈手腕上的金镯子,“若是答应了,又怎么还要请王妈妈帮忙?只是这庶女要进太太的院子里,实在是难了些。我一向也没什么脸面,恐怕……太太未必会应我呢。”
  大秦的规矩,庶女养在正妻膝下,说亲时按例是当嫡女来看待的,出嫁时,嫁妆也与嫡女一样丰富。因此,被太太亲自养育,对庶女来说是天大的脸面,王妈妈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转了转眼珠,就笑了。
  “九姨娘也太客气了,你近些年来虽然病了,但好歹也是九哥儿的生母,光是看在九哥儿的份上,太太就得对七娘子另眼相看不是?实话说了吧,今日来,我便是要领着七娘子去见太太的。”
  九姨娘这一次,笑得才是真正安心了。
  “以后小七要仰仗王妈妈的照拂了。”她叹了口气,又咳嗽了起来了。“这孩子性子闷,妈妈闲了时,定要多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小七定会报答王妈妈的。”
  王妈妈望了眼窗棂,透过仅有的半扇玻璃窗,她望见了七娘子站在西厢前,拿着个绣绷子往屋内张望,隐隐约约的,也能看出她脸上的焦灼。
  她在心底就有几分高高在上起来,微微扯了扯唇角。
  “那还用说?九哥儿的双胞姐姐——我是非得照顾得妥妥帖帖不可的。”她起了身,“九姨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带七娘子见大太太去了?”
  九姨娘也望了望窗外。
  她唇边浮起了一抹笑,笑容里,透着伤感,透着期许,也透着少少的自信。
  “小七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她柔声细语地说,又咳嗽了起来,“就托您多照应了!”
  2正院
  “一会儿见了太太,可不要露怯。”
  王妈妈带着七娘子走在回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着。
  “你很少与姐妹们相见,一会儿未必能认得出人。现在在太太屋里的,大约只有二娘子与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无礼了。”
  “是。”七娘子轻声细语,牵着王妈妈的手,一路上左顾右盼,看不出怯场的样子。
  王妈妈心里就有点奇怪。
  七娘子自从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苏州,才到苏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闲少出院门,与太太也就是去年过年时见了那么一面。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马上就要去见陌生的嫡母……她怎么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聪明了,所以不害怕,还是傻得连害怕都不知道?
  王妈妈忽然就对自己的擅作主张,有了些疑虑,万一这七娘子是个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于不懂得自己的女儿吧?王妈妈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儿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也许姐弟连心,连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胆大。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多叮嘱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面前出丑……你就该糟了。”她刻意带了几分凶狠。“太太虽然慈和,但她身边的规矩嬷嬷们,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打手心、不许吃晚饭——都是轻的!”
  七娘子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抬起头望着王妈妈,轻轻地说,“知道了,妈妈。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王妈妈忽然就看不透七娘子了。
  她们穿过了百芳园,进了正院,正院里有一群小丫头,正把成捆成箱的皮草、丝绸往外搬,一边搬一边笑着说,“大娘子还是这个性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东西,全都搬回了娘家来。”
  王妈妈就略带一丝骄傲地对七娘子说,“你大姐姐也是庶女,也是养在太太膝下……你看看她送的节礼!这么大的院子,都快摆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过头看着一院子的大木箱、成篓成篓的荔枝葡萄,带着艳羡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忽然又觉得她看透七娘子了。
  他们是从后院门进的正院,正院与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当中,屋顶飞了两三重的檐,上头的人物雕刻得极精细,还贴了金箔,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个丫头迎了出来,笑着问王妈妈,“王妈妈今儿过来得倒早?牵着的是哪家的娃儿?我看着倒是可人意儿。”
  王妈妈板起脸,“这是七娘子。”
  那丫头轻呼了声,忙笑盈盈地给七娘子行礼,“奴婢立春见过七娘子。”
  七娘子笑着让开了半边身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来,她穿着簇新的嫩黄色贡缎袄、天青色提花马面裙,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致,站在七娘子身边,倒比她更像个小姐。“七娘子少到正院来,我一时眼拙倒认错了。太太才午睡起来,还没用过点心……我这就去回报。”说着,她就转身急匆匆地进了堂屋,王妈妈带着七娘子在地下站着,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就过来问。
  “王妈妈,这皮草是收到小库房,还是收到官库。”
  “太太说把荔枝窖藏起来,待到年节下再拿出来待客。可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发黑了,妈妈瞧着该怎么办?”
  “好妈妈,这一匹缎子搬进来的时候便脏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两,妈妈可别来寻我们的麻烦。”
  七娘子就知道王妈妈是太太身边的大红人。王妈妈端着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回着。
  “收到官中库里,这种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与你们吃了吧,便宜了你们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边,不要入库了,一会儿我问过了太太再做处置——你们做事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织金麒麟缎一匹也要好几十两银子,是淘噔得的?”
  丫鬟们就都低眉顺眼地下去做事了。看来,王妈妈虽然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但人缘却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会,立春便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七娘子快进去吧,太太听说你来了,欢喜得很呢。妈妈,太太说,叫您看着这些小蹄子把年礼入库了,一会儿再进来对账。”
  七娘子依依不舍地望了王妈妈一眼,王妈妈就觉得自己有了些责任,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头,松开了手,看着立春牵着七娘子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才转头看着小丫头子们搬东西。
  七娘子进了堂屋,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看不见东西,立春牵着她转过了一道屏风,屋内才重新亮堂起来——堂屋面向正门的一侧,装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带着她又转过了一个多宝格,才掀起了玻璃珠帘子,笑着把七娘子牵进了一间明亮的卧室。
  卧室里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个人,七娘子扫了他们一眼,见得有两个小姐打扮的女孩儿坐在椅子上,两三个仆妇打扮的丫头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机子上,或是站在床后,屋内正当中是一张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钿大床,床上躺了个小男孩,一个打扮华贵,面孔富态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与那小男孩说话。
  “你七妹妹都来了,还不起来?只是赖着作甚?”
  七娘子就规规矩矩的双膝落地,磕了个头,抬头道,“小七给太太请安。”
  大太太才转过眼睛看她,眼里带了一点笑意,“哎,你长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身转向两个姐姐。“小七给二姐请安。”
  “小七给五姐请安。”
  神色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身点点头,受了她的半礼。俏丽的五娘子翻了个白眼,哼了声,别开头看也不看她。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身低头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边。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惊讶。她也没有想到七娘子应对得这样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露了笑模样,又转头哄着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儿,你瞧,小七长得与你一模一样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身,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七娘子。
  “娘骗我。”他嘟着嘴说。“这人分明和我一样高。”
  “什么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样地说,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别被你五姐带坏了,她没规矩,你也跟着没规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声,盘着手把头扬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说,“成日里就听得你们俩置气了,五姐也不晓得让着弟弟些。”
  九哥儿就得意起来,大太太继续说,“九哥儿也不懂事,五姐脾气不好,你就跟着学——回来告诉老爷,仔细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边含着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稳稳地,听着大太太和九哥儿母子情深。
  大太太就觉得有点没趣。
  九哥儿溜下床,穿着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众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响,还有五娘子椅子边站着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儿小脸涨得通红,走回大太太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大太太柔和地望着七娘子,拍打着九哥儿的背,问,“七娘子识字了没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来说。
  “回太太话,小七没有上学。”
  “是我事多,就给忘了。杨家的女儿,字都是要认得几个的。”大太太说,“瞧你一脸的聪明,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过几日,我和先生打个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学吧。”
  原本站在床边的一个丫鬟赶忙就应了一声,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着玉色云缎袄子,浑身上下半新不旧,看来虽然没有立春风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说话了,七娘子就站起来说,“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了笑,点点头。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转头看着白露上前牵着七娘子走出门,连九哥儿都抬起头,撇着嘴要看不看地瞄着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门,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儿到院子里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王妈妈人呢?”她问。
  王妈妈很快就进了里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么就把七娘子给带回来了。”大太太吹着滚烫的热茶,慢慢的问。
  王妈妈心头一紧,很快,又放松下来。
  “回太太的话,”她就跪了下来,膝行着靠近了大太太,轻声说,“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里养。”
  大太太的眉头就挑了起来。
  “怪了……”她喃喃地说,透过亮晶晶的玻璃窗望着院子里九哥儿四处跑动的身影。“四姨娘怎么忽然就好心起来了。”
  王妈妈已经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晓得大太太的性子,就没有多说话,只是垂着头,等着大太太发问。
  大太太果然问,“九姨娘给了你多少好处?”
  王妈妈就把手腕上的金镯子给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这金镯子足足有三四两重。
  “这是九姨娘压箱底的首饰了。”王妈妈说,“我还记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与九哥儿,太太从手上拔了这个金镯子赏给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远。“一转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妈妈就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九姨娘把压箱底的首饰都送了出来,可见得是真心想让七娘子到太太院子里来养活了。四姨娘开出的条件,一定还没有让她心动……四姨娘是怎么开的条件,又是为什么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里划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晚上用饭的时候,大太太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着已是弱下去了。我想着,七娘子才六岁,这么早就分院过活,没个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将来到了婆家,难免被人瞧不起。”
  杨老爷想了想,才想起来,七娘子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
  “那你就看着办吧。”他随随便便地说。“一个女儿家,认得几个字,会绣几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呢。”大太太柔声说,“我想着,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个糙性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细看,是个文静的,正好和九哥儿做伴。”
  “你愿意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那是最好。”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就变柔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门,五姐再过几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纪。还要再照管七娘子,实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头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为的还不都是这个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里养活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晚,大太太就让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杂物都收拾收拾,将西厢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进了腊月,就叫七娘子到正院来住。
  “九姨娘还病在床上……”王妈妈有些踌躇。
  “要接,便是现在接来。”大太太有一丝不高兴。“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罢了。快过世的人,身上都带着晦气,七娘子进了正院,你就打发她洗个澡,把晦气洗掉。”
  王妈妈心头有些发凉,“是。”
  大太太又换了笑脸,把九哥儿叫到身边问,“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来住了,多了她陪你玩,开心吗?”
  九哥儿眨着眼,看了看王妈妈。王妈妈的心,早就提了起来。
  “爱来不来。”九哥儿想了想,丢下这句话就又跑远了。
  大太太轻笑起来。“这个九哥儿,真是……”
  她没把话说完,王妈妈松了口气,陪笑道,“九哥儿年纪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为小小年纪便被大太太养在身边,九哥儿一点都不认生母和双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来。
  “罢了,就让七娘子住到年后吧。”她轻飘飘地说。“明日找个时辰,把九哥儿带去见见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个样子了,九哥儿也该去尽尽孝。”
  “太太贤惠。”王妈妈忙说。太太让九哥儿去见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称赞大太太贤惠了。否则,生母病成那个样子,儿子连见都不让见一面,大太太就显得绝情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脸颊,叹了口气,“七娘子与九哥儿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杨二老爷在京城做官,却把二太太丢在了对街的老宅子里。二太太三五天总要过来窜窜门子,见了九哥儿,总是喜爱得摸了又摸。
  王妈妈的心又紧了起来,她寻思着,大太太到底什么时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呢?
  总归不是今天临时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谁也琢磨不透。
  3探病
  七娘子虽然还没被接到大太太那去养活,但她要挪窝的消息,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杨府。
  “大太太心慈,她这是怕七娘子没了娘,就少了人教导。少了人教导,就……”九姨娘意味深长地说,“七娘子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了。”
  七娘子说来才刚满了六岁,九哥儿与二房的八娘子与她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儿还只是个孩子,八娘子连针都没拿过。七娘子手上,就已经有了做针线做出的茧子了。
  四姨娘别开眼,微微笑了笑,没有接九姨娘的话茬。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女人,看着不过是二十七八岁,却穿了一身莲青色隐芙蓉纹的对襟长袄,浑身上下,只戴了一双耳坠与一根银凤钗,越发显得气质是何等清贵。不知道的人,谁不说她是当家主母的气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杨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着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望了望九姨娘,又望了望四姨娘,不说话。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直到三娘子带着一脸的笑走了进来。
  她手上还抱了一个美人耸肩瓶,瓶里插了一支新开的梅花,开得疏疏落落的,顿时就给这只有药味的屋子里,添了一股清香。
  “九姨娘好,许久没来看望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语先笑,圆圆的脸上,喜气争先恐后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几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细地端详着那支梅花。
  三娘子虽然说得客气,但脚步只到了九姨娘床前好几丈远,便不肯再走进了。
  是怕被过了病气吧……年纪到底还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个弯弯绕绕,还没学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无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满意地转身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柜上头,歪头端详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里就缺这一支白梅呢!这一下冬意就出来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这美人耸肩瓶,看着像是郑窑的瓶子,又上了雨过天晴釉……这个瓶子在外头,足可以卖到四十多两银子。更别说才进了十一月,哪里就能寻访到开得这样好的白梅?
  四姨娘终究是有些不满的,虽然自己不说什么,却让女儿来露了露富。
  九姨娘环视了一圈,看着泛黄的墙面、锈迹斑斑的锁头、霉蛀了的箱柜,就咳嗽了起来,七娘子连忙回到九姨娘床前给她拍背。
  四姨娘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闪即逝。
  “七娘子孝顺。”她夸奖。
  七娘子低眉顺眼,“四姨娘过奖了。”
  “只是,”四姨娘话锋一转,“这九姨娘虽然是生母,终究只是个下人,七娘子要记得,尊卑有别。”
  她笑吟吟地看着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发厉害了。
  四姨娘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是云山雾罩的,叫人看不透她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养育,又为什么来露了一次富,说了这么一句暧昧不明的话。
  她垂下眼,就要说话。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话头。
  “姨娘,我去给您倒杯水。”她歉意地对四姨娘点了点头,便匆匆走到外间,瞪着那豆青色粗瓷茶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不是个贪图富贵的,她也不大爱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东西。但是大太太屋里,连一根草都是有来历的,而九姨娘就只能用粗瓷茶碗,打碎了也不过是一文两文的事。
  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九姨娘生了九哥儿,九哥儿又被大太太养到了屋里,认作了亲生儿子?
  大太太的心胸也未免狭小了点,九哥儿长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这样落魄,难保心里不会有什么怨言。
  七娘子忽然浑身发冷,不晓得大太太接她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于情于理,都应该把她接到膝下养大。毕竟她和九哥儿之间的血脉联系是斩都斩不断,他们几乎生得一模一样……若是随便指了个姨娘来养育,九哥儿长大了,难免难堪。而大太太也应该把她教成一个上得了台盘、恭顺听话的大家小姐,将来到了夫家,才不至于给杨家未来的家主丢脸。
  可,大太太也可能是实在懒得再花费心机去造就一个庶女,更何况,都在九姨娘膝下养到六岁了,和大太太再怎么亲,心里也是先有生母的。
  说不定,大太太一开始就没想要她,所以才没把她也一道抱去主屋。
  现在要她过去,也不过是方便收拾罢了。
  可如果是这样,大太太大可顺水推舟,把她推到四姨娘那里。来年想个办法,等她出了什么事,再说声四姨娘教养不力,她毕竟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也有几分体面,大老爷会不高兴,也是自然的事……
  但王妈妈才听说四姨娘来坐了一会儿,便急急忙忙地过来了,九姨娘只是略提了提四姨娘想收养她的事,她就带着自己进了主屋。大太太,多半还是想用她的。
  或者有什么别的心思也未可知。
  七娘子就对着茶壶苦笑着,倒了浅浅的一杯茶进了里屋,四姨娘正和九姨娘说话。
  “……到底是你肚子里养出来的人,你成了这个样子,那边连句话都没有……”
  九姨娘见招拆招,“四姨娘刚才还说了,尊卑有别。”
  “可这生母,到底是生母。”四姨娘的话都是两头的,她看了眼喜眉喜眼的三娘子,“打从他落了地,你就没见过他吧,现在都长得好高了……”
  “姨娘喝茶。”七娘子平静地端过了茶杯,九姨娘就坐直身拿过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
  “哎,就长得和七娘子一个样!”四姨娘像是今日才知道他们是双生姐弟,拍了拍大腿叫道。
  七娘子不禁莞尔。
  “七妹妹笑什么?”三娘子娇憨地问,“可是见了这白梅,心里舒坦?我就知道你平时等闲看不到这么稀罕的东西。”
  杨老爷今年刚连任了江南总督,手底下的织造府、盐铁司,都是赚钱似聚宝盆的好地方。杨二爷在京城做官,是最最清贵的翰林学士,前途无量。两个杨府加在一起,就占了一条街,这条街就叫二杨街。杨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户,怎么连一支白梅,七娘子都看不到?
  再说,每年冬天,杨老爷都带着妻妾去香雪海看梅花,有时候一住就是半个月。——香雪海的白梅花是最有名的。
  三娘子这话,是指名道姓,当面打脸地说七娘子不得宠。
  七娘子一扬眉。
  “三姐客气了……我平时光顾着伺候姨娘,的确是无心这些玩物。这个美人耸肩瓶子,也是好东西吧?”
  三娘子脸上带了一丝得意,到底还小,不晓得收敛。
  “外头要卖到一百多两呢。”
  “唉,这样贵重的东西,都是上了册的。”九姨娘忽然就道,“三娘子年纪小不懂事,随随便便就拿到我们这里来。若是摔碎了,算谁的……四姨娘也不拦着点?”
  四姨娘满脸是笑,宠溺地望着女儿。
  “我说话,她哪里会听。一心惦记着七妹妹,捡了个瓶子就装了来。”
  九姨娘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奴才,七娘子是姨娘生的,你也是。你们屋里贵重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别打肿脸充胖子。
  四姨娘说得更直接:这瓶子就是烂大街的货,在我们屋里,没有谁把它当回事。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对三娘子福了福身。“那就谢过三姐的心意了。”
  三娘子有些爱答不理的,四姨娘瞪了她一眼,她就又绽放出甜甜的笑容,“七妹妹别和三姐这么客气,你在南偏院长年累月的也不出门,做姐姐的照顾你,是应该的。”
  七娘子就算修养再好,都不由得暗自不悦起来。
  三娘子看着喜眉喜眼,其实……
  大家又说了一会话,最终,四姨娘起身告辞。
  到末了也没说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七娘子就十分好奇。
  吃过晚饭,九姨娘靠在枕边似睡非睡,秋枫不知道去哪里钻沙了,唯有立夏勤勤恳恳,在廊下煎药。
  自打那天王妈妈来过了,她便只在廊下煎药。九姨娘说了好几次,“我们这人手少,没那么多规矩。”
  立夏只说,“不能让九姨娘丢脸。”
  那一日王妈妈过来,眼底一直是透着一股优越,这势利,在杨府内人人都能理解。九姨娘这样失宠了的姨娘,和王妈妈比,那就是脚底的泥。
  唯有她看到屋内小风炉的那一刻,眼底露了怜悯:是要落魄到什么地步,才得把风炉搬到屋子里,不然,顾得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
  有些人可以习惯轻视,但最受不了同情。
  七娘子就是其中一员,立夏也是。
  九姨娘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坚持。她望着小立柜上的美人耸肩瓶,眼底渐渐透出疑惑。
  七娘子见状,忙细心请教。“姨娘,四姨娘到底想做什么。”
  九姨娘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慈爱地望着女儿,眼眶微热,若不是自己没有死,大太太一定会把她也抱到主屋的……唉,贱命一条,想死还这么不容易。
  “四姨娘行事一向大有深意。”她沉吟着说,“这次拉了三娘子来说了这么多话,我听着……倒像是帮我们的。”
  七娘子就很不懂了。
  九姨娘活不了多久,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七娘子甚至暗地里怀疑,九姨娘一等年后自己搬进主院,便会撒手人寰。都病了有六年了,打从产后就一直病到现在,再健壮的身体,也掏空了。现下还支持着她的,是自己的下落。
  按理,杨家就一个男丁九哥儿,身为九哥儿的双生姐姐,还是有些特权的。至少,大太太在考虑自己下落的时候,就不会随手塞给哪个姨娘或通房了事。她要考虑到九哥儿的心情,以及老爷的心情……毕竟是双生姐姐,爱屋及乌,总是有一点的。等到九姨娘双眼一闭,没准恩典就来了。
  大太太小气得都不肯让九姨娘放心撒手。
  七娘子在心底撇了撇嘴。
  话说回来,若是大太太真的小气成这样,她不想看到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出现,或许会提醒大太太自己不是九哥儿的亲娘,让大太太心里多根刺。
  但大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四姨娘来养她的……她的敌人已经够强大的了,四姨娘得了自己,一定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四处串门,无声地宣扬起大太太之前是多么苛待她们母女。大老爷那里,她也一向很说的上话,到时候惊动了大老爷,大太太就很难解释了。
  所以王妈妈才来得这么急,那个金镯子,她才收得那么干脆。
  这些事,七娘子自己也想明白了。她不懂的是,四姨娘为什么要这么无形地拉她一把,今天又为什么要来坐坐。
  深宅大院里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四姨娘这么做,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九姨娘叹了口气。
  “想太多,也没用的。”她咳嗽了两声。“咱们只能任人摆布……那也要被太太摆布,太太养了九哥儿,对我们就不会太绝情。这不是还让你回来陪我住到年后吗。”
  大太太在这件事上,还是够意思的。本来着急上火让她当晚就收拾东西,七娘子还颇为不舍。如今能陪到年后,也好。
  至少九姨娘能多活一岁……
  她心里就酸楚起来。
  九姨娘虽然从来没有得宠过,也从来没有宽裕过,但对她这个女儿,却是尽力做到最好,一向都极为舍得。
  九姨娘看着女儿,心里却极宽慰。
  “太太肯发话,我就放心了。”她轻轻地说。“太太这个人……心地其实还算软的。”所以,才老闹得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
  大太太身边就是少了个能出主意的人,初娘子在的时候,大太太行事很有章法,如今初娘子才一出嫁,主屋那边,就有些慌乱起来了。亲生的二娘子五娘子都指望不上,九哥儿……听说是个天真无邪的。
  正是小七出头的好机会!
  卖上几次好,献上几次忠,大太太自然会懂得小七的好。小七没了娘,深宅大院里,能靠的只有九哥,只有大太太。九姨娘要是大太太,老早就接走她娇养起来,免得还要花费心思去笼络。
  但这样也出不了小七的性子。
  九姨娘含着笑望向女儿。
  小七有一双大眼,黑嗔嗔的,极是可人,面孔虽然还很稚气,但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眉眼有杨老爷的影子,但也很像九姨娘。
  讨喜。九姨娘想,真不是我偏心,小七的长相,讨喜。
  性子又稳重,又有心计,不是那等一被挑拨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轻狂性子……到了大太太屋里,应当能平安长大的。到时候再说个夫家,大太太看在九哥的面子上,怎么都会找一门不错的亲事的。
  女人一辈子,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能养在大太太屋里,是你的福分。将来……你也多了重身份。”她略带吃力地说。“瞧初娘子,带过去的陪嫁就值上万两银子。大太太在钱上,倒不小气。”
  唯独对她们母女,多年来分分克扣,处处刁难,就是要把九姨娘往死路上逼。
  “等你到了主屋,她会待你好的。”九姨娘的思路无比清晰。“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七娘子泪盈于睫。
  “我是庶女,九哥儿是嫡子……我当然听九哥儿的话。”她乖巧地说。
  九姨娘就放心了:小七虽然不是那样的人,但听她亲口说出来,总是多一重保证。小七不会和九哥儿套近乎,不会给九哥儿添麻烦,也就不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乖乖的,不要争闲气。”她的意识已渐渐模糊了,却还嘱咐着。“忍得一时,风平浪静……”
  真想看看九哥儿的模样!
  4丧事
  九姨娘的办得还算隆重。
  生前虽然不得宠,但到底是九哥儿的生母,九哥儿过继到大太太名下,她也沾光。她的丧事,花了三百两银子。
  是前几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过是草草买了一口棺材,没让她被草席裹着,也没有进杨家的私墓,到乱葬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杨家停了七天的灵,这才把灵柩运去宝鸡,立夏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消息,告诉七娘子,九姨娘的坟定了,就在杨家祠堂后头老七房王姨娘旁边的小角落里,虽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头也有姓氏,将来九哥祭拜的时候,不至于找不到生母的坟。
  大老爷还亲自来给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爷过来了,姨娘们,也就跟着出动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过来的,两个人都握着七娘子的手,说了些惋惜的话。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睁着眼说瞎话,九姨娘的长相在杨府姨娘里,不过中下。
  七娘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能为杨家诞育儿女,是姨娘的福分。”她答得滴水不漏。
  大姨娘看她的眼神有点惊讶,又有一丝欣赏。
  五姨娘上过香,擦着眼睛,“没想到九姨娘去得这么早……唉,当年她进府绣花的时候,才止十八岁。”
  九姨娘原是进府做绣娘的,早前也说过一门亲,还没过门夫婿就没了,因此她进府绣了两年花,才被大老爷拉上床,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儿。
  五姨娘这话要比大姨娘还阴险,大姨娘只不过想勾起七娘子对大太太的不满,五姨娘这话,却是隐隐指责大老爷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说几句绵里藏针的话出来。
  她就想到九姨娘这时候,总会一把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心连一丝丝温度都没有,无言地告诫着七娘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七娘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大姨娘五姨娘齐齐一怔。
  她们都是大太太的贴身侍女被抬了姨娘,现在也常到主屋走动,服侍大太太,与九哥儿相处的时间很多。对九哥很是熟悉,九哥儿前几年还小,性子很骄纵,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么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来。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议论:到底是九姨娘的种,哭起来那满面涕泪的下作样,与九姨娘是如出一辙。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从家哭到下轿,从下轿哭进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泪沾得到处都是,大老爷嫌弃得当晚就睡在三姨娘屋里,碰都没碰九姨娘。
  私底下,这个笑话传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来却不是这样。
  两行眼泪静静地滑下脸颊,肩头一抽一抽的,就好像被雨打着的迎春花,孱弱娇嫩,又那样精致。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别哭了。仔细别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细细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白皙的小指头屈在素帕边缘,她的手仿若一朵才开的白兰花。
  七娘子举止优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眯起眼,笑得更为亲切。
  “九姨娘去得虽然早,但却有你们这一双儿女,”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长大,你姨娘在天之灵也能安心。”
  大姨娘与五姨娘虽然有些脸面,但一直无儿无女,在后院里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只能靠着大太太讨生活。大姨娘这话有点自爆其短的意思,不过含得很深。
  满院子都说大姨娘其实是个善心人。
  七娘子就觉得,原来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条件的。
  “多谢大姨娘。”她细声说,对两位姨娘福了福身。两位姨娘连忙避到一边,不敢受她的礼。“将来到了主屋,还要请两位姨娘多加关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摆出了和气的笑。
  “哪里谈得上关照不关照,七娘子有事,只管来问我们就是了。”
  两个姨娘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离开了南偏院。
  还在正月里,南偏院虽然有了丧事,但也只敢把红红绿绿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还是姜黄色的袄子,只有鬓边插了一朵白花。
  梁妈妈进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檐下望着淅淅沥沥的冬雨发呆。
  “七娘子。”她未语先笑,圆脸一团和气。
  七娘子连忙也露出一个笑。
  “梁妈妈好。”
  “七娘子好。”梁妈妈收了伞,先洗手到屋内牌位前上了一炷香,这才出来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这几天忙得厉害。”七娘子露出了一点疲惫。“晚上也睡得不好。”
  梁妈妈眼中闪过了然。
  七娘子还睡在南偏院,和灵堂就隔着一层帘子。才刚七岁……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纪,话倒是说得很婉转。
  梁妈妈就笑了。“七娘子别是认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还睡不好,那就麻烦了。”
  “倒不认床。”七娘子柔柔地说,她的声音就像是江南岸边的春风,不知不觉间,听得人嘴角都要翘起来。“就是天气寒暖不定,实在恼人。”
  梁妈妈嘴角就不由得被这柔柔的声音带得上翘了。“嗳,今年的春天是来得迟了些。”
  她又问七娘子,“七娘子现下跟着哪儿吃饭?”
  梁妈妈和王妈妈都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王妈妈专管账上的事,梁妈妈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后,七娘子一天三顿就换到了小香雪开,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给七娘子端菜,有时候到了南偏院,饭菜都凉透了。
  还好有小风炉,可以热一热再吃,不至于落下胃病。
  七娘子云淡风轻,“现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诉苦的话都没有说。
  梁妈妈脸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个有些城府的。”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报。“晾了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饭,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鱼大肉似的,并没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带出了个上不了台盘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养得太娇嫩了。那,大太太就为难了。“四姨娘去了吗?”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梁妈妈温温笑着,“七房、八房也有丫头或妈妈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没见着动静。”梁妈妈手底下使出来的人遍布杨家,论消息灵通,大太太也比不过她。
  大太太沉思起来,四姨娘这是什么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热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却不去打个呼哨。
  放长线钓大鱼,四姨娘或许是要有大动作了。
  “太太,”梁妈妈又说,“老奴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经守了九姨娘的头七,看得出,这是个有城府,能沉得住气,说话做事都比较得体的小姑娘。进主屋被大太太养,已经是够格的了。守过头七,再不接到主屋来,四姨娘就有话柄向大老爷告状了。
  大太太舒展开眉头,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屋里的丫鬟们。立春正和白露对坐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九哥儿起床。
  九哥儿就是爱赖床,睡个午觉,老睡到傍晚。
  “白露,”她说。“你点几个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笼搬到西边偏院吧。”
  白露就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袅袅娜娜,看得梁妈妈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露长大了。”她笑吟吟地说,“是个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心疼她。”
  梁妈妈只是陪笑。
  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说,“我看,就让她去七娘子身边服侍好了……还缺什么人,你看着挑了。”
  杨府女儿身边都有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与一个粗使婆子,一个管事妈妈。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里,身边得用的人,怕是没有多少。
  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时候,身边只带了立夏。
  “九姨娘那边到底还需要一个人照顾。”轻飘飘的一句话,秋枫便被留了下来。
  白露对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几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处,初娘子十岁后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园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间,大太太有好几十箱衣服,堂屋哪里放得下。
  因为大太太的话发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笼就只好先堆在门外,等里头的箱笼搬出来了,再挪进去。
  四处褪漆的木箱子就显眼地出现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里最没油水的就数扫地的张婆子了,就连张婆子屋里,都找不到这样破烂的箱笼。
  众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出现了几分讥笑,几分轻视。
  七娘子仿若不觉,大大方方地走进堂屋给大太太请安。
  九哥儿正和五娘子画画玩,二娘子找了本书在美人榻上靠着看,大太太笑着与梁妈妈唠家常,天伦景象,温馨不言而喻。
  “给母亲请安。”七娘子福身。
  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鬓边那朵白花,微微皱眉。“来了。”
  “是。”七娘子抬手顺了顺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来。“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胶在书上,抬也没抬起来,五娘子哼了一声。“九哥,你亲姐姐来了。”
  九哥抬起头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头对着二娘子画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腊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才来看了她一次,也只是在门口远远看了一眼,扭头就怕得哭起来,养娘赶忙抱着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连他的正脸都没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为五娘子的话皱了皱眉,看九哥的冷淡,却又开心起来,就从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对牌给梁妈妈。
  “一会儿让人给她量身做几件新衣服。”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几件,先改一改,让她穿几天等新衣服来了,再换。”
  这话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里养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还有什么九姨娘给的物事。
  梁妈妈眼神飞快地掠过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来:九姨娘没给七娘子留什么名贵首饰。
  旋即又觉得有点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饰,都能换好几百顷田地了,更不要讲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杨老爷的女儿,七娘子却一点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个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执事婆子媳妇行礼的?
  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开心?”
  七娘子便露出一抹无邪的笑颜,柔柔地道,“自然是开心的。多谢母亲,多谢梁妈妈。”
  大太太不免一笑:这个七娘子倒是恭顺。
  这样的人放到自己屋里,虽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总比不好来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样,大太太倒宁可把她交给别人来养了。
  “以后日日在一处,倒不必这么客气。”她说。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七娘子。
  她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五娘子却没有这样的城府。
  “娘!”她大声的,中气十足地喊着。“我的衣服才不要给人!”
  大太太皱起眉,扫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头望着脚尖,露出了些局促,但脊背还是挺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带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带着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里民风淳朴,九姨娘每日里见的都是乡民。到了苏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着,极少出门。七娘子生到现在,恐怕还没出过几次门。
  五娘子呢?
  她是太太亲生亲养的,才两三岁就带着出了门,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还要在香雪海住一两个月。更别说历年来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女眷上门,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按理,这两个人比较起来,五娘子才应该是那个大度从容的,七娘子才是那个小气任性的。
  可现在却像是反了过来,七娘子从从容容,虽然有些尴尬,但却不显得过分腼腆。五娘子呢?任性跋扈……
  大太太就叹了一口气。
  “你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几件给妹妹,又碍着你什么了?”她的声音软软的,但是里头的锋芒,谁都听出来了,连九哥都停下笔看了过来。“五娘子怎么不学学你大姐姐?”
  初娘子杨怡虽然是庶女,但才出生就没了娘,又是这些子女中排行最长的,自小就养在大太太膝下。从来行事都是大方得体,对姐妹们热情有加。去年她出嫁,五娘子极是舍不得,哭湿了好几条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说话了,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别开头不看大太太。
  梁妈妈忙笑道,“七娘子,那头的箱笼,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对大太太福了福身,又与姐妹们点点头,回身与梁妈妈一起出了正屋。
  她连眼尾都没有望过九哥儿。
  九哥儿撇撇嘴,无趣起来,埋首又画画,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五姐,我画一个九连环送你呀?”他问,清朗的声音一下打破了屋内沉寂的气氛。
  五娘子挤出一个笑,看了看九哥儿的画,摸摸他的头,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凑趣道,“九哥儿是个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慰,望着这三个儿女,口中却是淡淡的,“我们杨家的儿女,本当就是这样和睦。”
  二娘子垂头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
  5风波
  杨府占了一整条二杨街,大太太的正院,大得能容下几百人在里头奔跑。但七娘子之前住的南偏院,就又小又局促,又陈旧。
  七娘子搬到正院来,倒是得了一整个西偏院。
  这是个小小的院子,从正院堂屋一侧开了个小门,经过抄手游廊通进来,北边是一溜三间青瓦房,南边则是一溜的倒座小屋,被大太太的箱笼塞得满满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腾,她只得了北边的这三间,与东西边的两间小耳房。
  只是这小小的五间屋子,对七娘子来说已是很大了,她从南偏院带来的箱笼,在卧房靠窗墙边一字排开,屋内都显得空空的。
  屋里已有了一张酸枝木螺钿床,只是不如正屋那边的大,七娘子摸了摸那木料,却觉得单从料子来看,与大太太睡的那张床没多少不同。
  “这还是初娘子睡过的。”梁妈妈眼里带了一丝怀念。“当时那么小小的抱来,如今都是一家的主母了。”
  梁妈妈说这话,不无安慰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真的被安慰到了。大太太虽然刻薄了些,但在钱财上,倒也真的不小气。
  杨家毕竟是名门世家,这点钱,大太太倒是舍得的。
  梁妈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又道,“今日来得急了些,有些家具还没搬过来,我这就叫人搬去,七娘子稍坐片刻。”
  七娘子忙站起身来,“辛苦梁妈妈了。”
  是正院的小姐了,就不能再对梁妈妈行礼了。但谢意还是要表达的,梁妈妈是太太身边的红人,她为你做事,做到五分好是本分,做到七分好,便是给你面子了。
  七娘子很懂得这个道理。
  梁妈妈听她语气诚挚,唇边露了笑,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亲昵地道,“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小姐了。我们杨家好歹也是江南豪门,正院的小姐,做派当然不能与姨娘房里的那些个庶女一样,你也要快些立起规矩来,免得,被人笑话。”
  梁妈妈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七娘子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一定不会让太太丢脸的。”她轻声细语地说。
  梁妈妈就笑着出去了,找王妈妈商量,给七娘子屋里添多少摆设。
  “我看,把日前新得的那套酸枝木桌椅箱柜给了她吧。”梁妈妈说。
  王妈妈有些犹豫。“雕工很精致呢。”
  “到底是正院的小姐……”梁妈妈又去问大太太。
  大太太很高兴。“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再寻些好东西给她摆在桌上吧。白露回来与我说,九姨娘房里最值钱的,还是三娘子拿去的一个美人耸肩瓶。”
  梁妈妈撇了撇嘴,“三娘子大方。”
  她就拿了对牌进了百芳园,找管库房的药妈妈嘀咕了半天。药妈妈带了钥匙与一群健壮的青年媳妇,搬了成套的酸枝木桌椅箱柜,与十数个瓶瓶罐罐、碗碟瓷器,到西偏院。
  “辛苦妈妈们了。”七娘子诚恳地道谢。
  这些妈妈们笑着应了是,却没有走。
  立夏有些慌乱地扫了眼七娘子。梁妈妈和药妈妈笑眯眯地站在一边,看着七娘子的反应。
  七娘子知道规矩,这样的重活,按例,姑娘们都是要给赏钱的。
  但是她身边是一两银子都没有了,只有九姨娘给的几个镯子,也都是不值钱的货色。
  再说,总不能一人发一个镯子吧?那成何体统。
  她有些为难,咬了咬唇,就要硬着头皮送客。
  白露忽然从屋外进来,笑吟吟地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零碎银子,“辛苦众位妈妈了,这里有些银子,妈妈们拿去打酒喝,妈妈们别嫌弃少。”
  妈妈们的笑更真心了,纷纷说,“七娘子大方,谢过七娘子。”鱼贯退出了西偏院。
  七娘子望着笑吟吟的白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露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缎袄,只有手上戴了一对碧玉镯子,看起来很朴素,脸上的笑却让人很舒服,她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梁妈妈说,“太太说,七娘子没什么好衣裳,请了纤秀坊的人来给七娘子做衣服,不过纤秀坊的人今日过不来了,请梁妈妈把五娘子的衣裳取几件出来,先给七娘子换上。”
  纤秀坊是大太太的产业,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气,大太太让纤秀坊的人给七娘子做衣服,算得上是很给她体面了。就算是二娘子、五娘子,一年也只得十几套纤秀坊的新衣服。
  梁妈妈笑吟吟地说,“好,这就去拿,巧的很,五娘子的衣裳就收在西偏院。”她看了看七娘子的身形,在心中稍微估算了片刻,便同药妈妈出了屋子,白露犹豫了一下,与七娘子道,“七娘子,我去安置那些小丫头们的住处。”便跟了出去。
  梁妈妈果然就在西偏院院门处立着等她。
  “干妈。”白露福了福身。
  “七娘子身材纤瘦了些。”梁妈妈未语先笑,“少不得你受累,把衣裳快些改好,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别让七娘子在太太跟前失礼。”
  白露就低下头细细地应了声是。
  “你是大太太屋里的人,到了七娘子那里,也要像个大太太屋里的样子。”梁妈妈和气地嘱咐,“刚才的事,你做得很好。七娘子爱重你,你才有脸面……七娘子现在虽苦,熬过了两年等九哥儿大了,也就越来越有脸面了。”
  白露抿着嘴笑了笑。
  “我不会给干妈丢脸的。”
  梁妈妈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转身含笑出了西偏院,到堂屋找大太太拿钥匙。
  “大太太心慈!”她笑得和一朵花儿似的,“也舍得。大太太这样大方的主母,满苏州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纤秀坊做一套衣裳,造价百两以上,那是常有的事,还不算师父的工钱。大太太这一次,的确是很大手笔。
  大太太眯着眼,没有搭理梁妈妈的话茬,而是说起了五娘子的事。
  “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性子,小小年纪,什么不学,学会了一身大家小姐的虚做派,女红、诗词,没一样拿的出手的。我想着,要找个严厉些的妈妈带着,杀杀她的傲气。”
  五娘子是大太太的老生女儿,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宝,九哥出生前,全家她最大,整日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现在有了九哥,五娘子就得慢慢改性子了。
  梁妈妈有些为五娘子难过,小心地道,“到底是大家女儿呢,大了,自然就好了。”现下七娘子才来,就给五娘子换嬷嬷,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五娘子。
  大太太想了想,勉强道,“再看一段吧。”她低头合了合杯盖,漫不经心地道,“二太太方才遣人来,送了些八娘子的衣服过来。”
  八娘子与七娘子是同年同年月同日生,只差了半个时辰不到,现在也是六岁,被二太太教养得很好,是个乖巧知礼的大家闺秀。
  梁妈妈一时不查,就要顺嘴夸一夸二太太的用心,但细一琢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七娘子今日搬到正院,也是临时起的意,还不到两个时辰呢……”她审慎地说。更别说五娘子闹别扭的事,分明也就是几柱香之前才出的,怎么这二太太现在就知道了,还送了衣服来。
  这不是在打大太太的脸?
  大太太面上还在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屑。
  “二弟妹的心思,放在咱们这的,倒比放在自己府里的多些,也难怪知道得这么早了。”她比了比床上的大包袱,“八娘子和七娘子的体格倒也相近,有了这个,不必再拿五娘子的旧衣了。也免得这丫头又闹得沸反盈天的,叫人不省心。”
  虽然二太太的做法,让人心里腻歪,但也是好心,梁妈妈拆开包袱看了看,里头只有三四件袄裙,都是这个天气穿的,颜色有天青的,有淡蓝的,很得体,又照顾到了七娘子的心情,又不显得过于素淡。
  “二太太行事还是这么着,有章法里,又透着没章法。”她低着头笑了,“您也别和她计较,她的心思,谁不明白呀?”
  “我要是和她计较起来,那一天也不得安生了。”大太太嘴上没好气,却是冲立春点了点头,立春抿嘴一笑,拿起包袱出了屋。梁妈妈才陪着大太太坐了一会,王妈妈便进来了回道,“福建王家的人路过苏州,给老爷下了帖子,又派了人来给您请安。”
  福建布政使王家在福建经营多年,乃是地方豪门,与杨老爷的关系一向也不错,又是杨老爷的下属,是非见不可的。大太太起身理妆,到堂屋坐下,和来人说了几句话,又赏了些物事,忽然就听得西偏院的方向,有些喧嚣。
  她皱了皱眉,看了梁妈妈一眼。
  梁妈妈就笑着说,“让您见笑了,西偏院养着几头调皮的猫儿,时不时,就闹出些动静来。”
  “我们家太太也是极爱猫的,这次老爷上京,还特意为她寻访了几头名贵的云猫!”王家来请安的婆子,也很有眼色,笑着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她们前脚才走,后脚,大太太就拉下了脸。
  这大宅门里,平日里谁不是安安静静,轻轻巧巧的?没日没夜的敲敲打打,那是戏台,不是宅门。
  七娘子也是的,才到西偏院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看错了她?她还没叫人去问,立春便进了堂屋。
  她身后还跟着满面不忿的五娘子和一脸安详的七娘子。
  大太太的脸色更难看了。
  “娘!”五娘子一看到大太太,就奔过来靠到了她膝下。一副理所当然,受尽宠爱的样子。
  大太太强忍着没有推开她,望向了立春。
  立春面现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娘子望着自己的脚尖,也不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大太太有些生气。
  立春没办法,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她才把包袱送到七娘子院子里,七娘子正看着小丫头们洒扫屋子,摆放桌椅。因为箱柜都还没收拾好,只好把包袱先放在床上。立春把白露拉过来,交代了这里头有几件衣服,都是什么颜色,又叫七娘子见了二太太,别忘记谢谢她送来的衣服。
  七娘子正听着时,五娘子来了。
  五娘子是独个儿来的,把丫鬟谷雨留在了门外。
  一进门,她就拿出了一把利剪,直奔包袱而去。
  立春和白露抢下剪子的时候,五娘子已经剪坏了好几件衣裳,还剪掉了来拦阻的白露半边的发辫,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丢的丢,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五娘子立眉说,她长得很俏丽,即使这样生气,也别有一番活泼的韵味。“娘——你说是不是,您要拿我的衣服送人,也得先问过我!”
  大太太扶额长叹。
  梁妈妈都站起身来,不敢说话了。
  七娘子静静地站在立春身边,听着她无奈的叙述,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容。好像这事天天有,日日有,并不稀奇似的。
  五娘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立春,再看看梁妈妈,却是不敢看大太太了。
  忽然有人打起了门口的珠帘,二娘子走了进来。
  “娘。”
  “二姐。”
  “二娘子。”
  众人纷纷招呼。
  二娘子神色僵冷,给大太太请了安,便坐到了大太太下手,狠狠瞪了五娘子一眼,才转头招呼七娘子。
  “七妹站着做什么?坐。”
  七娘子抬起头望着二娘子,轻声道,“五姐没坐,做妹妹的不敢坐。”
  “你五姐做错了事,不敢坐,也是当然的。”二娘子摆了摆手,神色稍缓。“坐吧。”
  七娘子就看大太太。
  大太太也勉强缓下了怒容,冲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坐到了二娘子下手。她坐得很端正,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一杆小小的竹子。
  大太太再看看依偎在她膝边的五娘子,就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来。
  “那包袱里,是你二婶给七娘子送来的衣裳。”她轻声说,“都是名贵的料子,毛料一色是灰鼠,一件,也值百多两银子。”
  五娘子乍现不安,二娘子也挑了挑眉。她还以为剪掉的是五娘子自己的衣服,这才赶来救场。
  眼下看来,五娘子是免不了一场罚了。
  二娘子不禁就看向七娘子,除非七娘子出来求求情,母亲说不定也就心软了,说她几句,也就这么揭过这事儿了。
  七娘子果然如了她的愿,开口为五娘子解围,“母亲,这样的小事,您就别动怒了。五姐只是性急了些,是我拙笨了,没来得及解释。”
  二娘子心中一动,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仔细了一分。
  七娘子虽然看着平静,眼底却有压不住的焦急。
  6请安
  大太太叹了口气,点了点五娘子的额头,挥了挥手。
  五娘子连忙又给大太太行了一个礼,才起身坐到二娘子对面。
  眼下也快到晚饭时分了,晨昏定省,正是各房的女儿来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
  大太太喝了口茶,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就传来了九哥欢快的笑声。
  九哥到了开蒙的时候,这阵子,每日里下午都要去跟着先生读上两三个时辰的书,大太太费尽心机,为他找了个极和气的先生,因此九哥每次下学回来,总是十分高兴。
  “娘!娘!”他闯进了堂屋,直扑到大太太怀里。“今日先生夸我字写得很好!”
  九哥小小的脸蛋圆滚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笑得十分兴奋。
  大太太的脸色立刻放柔了。“九哥乖!”
  九哥得意地笑起来,这才下地给姐姐们行礼。
  “二姐、五姐、七姐!”
  二娘子很疼爱九哥,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拿出手帕揩掉了九哥鼻子上的一处污渍。
  “以后写字的时候小心点,别把墨汁到处乱撒。”
  九哥嘻嘻的笑,看到五娘子脸色不对,就小小声问二娘子,“二姐,五姐怎么了?又惹娘生气?”
  五娘子本来僵冷的脸色就松动了,被九哥胆怯的态度惹得露了一丝笑意,“小家伙说我坏话?过来,给我拧拧你的脸!”
  九哥护住脸,怎么都不肯过去,五娘子就身拿他,两姐弟满屋子乱窜,笑声不绝于耳。
  七娘子不禁也露出一丝笑意,屋里的气氛,无形间就松动了开来。
  立春松了一口气:她是最尴尬的那个,不好不把五娘子的事告诉大太太,又怕大太太生起气来,五娘子迁怒于她。
  她就笑吟吟地到大太太身边,一边为她捶背,一边说起了笑话。
  不一会,姨娘们就都到了。
  大姨娘到得是最早的,笑着给大太太和小姐们问了安,就站到了大太太身后。
  五姨娘和七姨娘联袂而至,七姨娘身边还牵了六娘子,六娘子拜见过大太太,又给姐姐们行礼,七娘子也站起身给六娘子行了礼,往下挪了一个位置,让六娘子坐在她上首。大太太眉头微皱,却也没有说什么。
  五姨娘和七姨娘都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磕了头,才起身依次序站好,几个姨娘彼此望了望,都笑着互相点了点头。
  杨家毕竟是江南豪门,面子上的功夫,都是要做足的。
  大太太屋里,从来都是申初二刻用饭,申初一刻前后也就让各姨娘、小姐回房的,足足到了申初一刻多了一会儿,四姨娘才带着三娘子与四娘子进了正屋。
  “我来迟了,请太太责罚。”四姨娘脸上永远带着笑容,三娘子四娘子也都给大太太请了安。三娘子脸上还是喜气盈盈,四娘子却是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欠了她什么要紧的物事没有还。
  大太太微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事儿多。”便把这一章揭了过去。四姨娘给大太太磕过头,又给小姐们见了礼,这才对七娘子说,“七娘子今日搬到主屋了?可还习惯?”
  七娘子忙笑着说,“习惯的,习惯的。”便不再找别的话与四姨娘说。
  四姨娘眼底闪过一丝火花,笑盈盈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后。大太太看了看钟,问,“八姨娘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梁妈妈忙说,“今日遣人去问的时候,倒没说什么。”
  话音刚落,八姨娘就喘着气,扶着个小丫头走进了堂屋。
  “……才要出门时,又呕吐起来,足足闹得换了衣服,才能过来,请太太恕罪。”她楚楚可怜地说,作势要跪下。
  “怀着子嗣,就不要跪了。”大太太忙说。
  杨老爷今年都快到知天命之年了,有了七个女儿,才只有九哥这个独苗,若是八姨娘能够生下儿子,大太太也是高兴的。
  八姨娘就站起身,娇弱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后,大太太问了几个女儿在家学的事,又对七娘子道,“你明日里也跟着姐姐们去上学吧,六岁了,也该认得几个字。”
  七娘子就起身低眉顺眼地回答,“是。”
  大太太看没什么事,就叫众人散了。
  大姨娘常年都是要留下来服侍大太太用饭的,没有走,八姨娘最娇弱,等不得大太太一声,先扶着小丫鬟的肩膀走远了。她是怀着身子的人,有免死金牌,大太太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个。
  四姨娘也就带着女儿们要走,三娘子起身时,笑眉笑眼地对七娘子说,“七妹,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得这样单?我有件灰鼠斗篷,是穿小了的,你要是不嫌弃,姐姐回头就给你送来?”
  大太太眉一挑,大姨娘二姨娘低头不说话,二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眼神锐利如刀。
  其实,这事儿根本谁也没瞒过去。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起身笑着握住三娘子的手,三娘子略带诧异地望着她。
  “母亲已经找了纤秀坊的师傅给我做新衣服,怕是这几天就能得了。三姐的好心,七妹心领了。”七娘子露出真诚的笑容,“明日到学堂,还请三姐多加照顾。”
  三娘子有些失措,四姨娘看了她一眼,她才笑着抽回了手。
  “哪里的话,一家人嘛,就要多照顾才好。”她若有若无地看了五娘子一眼,又对大太太行了礼,才同四姨娘、四娘子一起出了堂屋。五姨娘和七姨娘赶忙跟着告退,逃也似地出了堂屋。
  五娘子从头到尾,都不敢抬头。大太太扫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还好七娘子懂事!不然,自己的脸岂不是都丢光了?这事要传到杨老爷那里,自己又落下不是了。
  “吃饭吧。”她疲惫地说,“立春打发九哥儿洗手去。”
  立春就吃力地抱起九哥儿,往净房走去,二娘子、五娘子也起身跟在立春身后,七娘子忙跟到了她们后头。
  九哥儿眨巴着眼,倒不曾出声,只是在立春给他洗手时扭来扭去的,很不安份。
  二娘子皱起眉,冷冷地看着九哥儿,九哥儿倒也有几分怕他,就安静了下来。
  九哥洗完手,立春就抱着他出去了,二娘子的丫鬟清明上前倒了残水,把白锡水壶里的热水倒了一盆底,又为二娘子挽起了袖子。室内就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杨舞,你看看你今天做的好事。”二娘子一边洗手一边说五娘子,“有本事剪七妹的衣服,你怎么不去剪杨珊的?柿子拣软的捏,你有本事。”
  她的口气很重,七娘子不禁讶异地看着二娘子。二娘子神色冷沉,对她的注视,并不以为意。
  五娘子有丝羞愧,低下头嘟囔,“我又不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
  “大姐姐又何曾和你见外?”二娘子把手伸给清明,清明拿着白布,仔细地揩拭着那柔嫩的双手。“七妹妹进了正院,就是你的亲妹妹,以后再和她为难,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五娘子虽然对着大太太都敢嬉皮笑脸,但却像是很怕这个二姐,低下头唯唯地应诺着。
  谷雨上前接过了清明的差事,泼水倒水,请五娘子洗手。
  二娘子意味深长地对七娘子点了点头,带着清明出了净房。
  房里就只剩下五娘子、七娘子和谷雨了。
  五娘子低头用力搓洗着双手,搓得手都红了,才闷闷地道,“杨棋,你仔细着。”
  “我自当仔细。”七娘子不以为忤。
  和七娘子说话,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包上,你喜欢她,她是这么软,你讨厌她,她也还是这么软。
  五娘子就又生出了一股无名火,她把手伸给谷雨擦干,哼了一声,就带着谷雨离去了。
  白露和立夏都在西偏院忙着收拾房屋,七娘子苦笑了声,提了提白锡水壶,很轻松地便提了起来。
  壶里没有残水了,想来,往日里只预备这三个少爷小姐洗手,也只有这么多的分量。
  七娘子没来由地就有一点委屈。
  她看着沉重的白银荷花盆里荡漾着的清水,犹豫着自己挽起了衣袖。
  身后忽然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白露站在门口,她的头发已经重新挽起了两个丫头髻,大小不一,倒有几分俏皮,换上了新的葱绿色袄裙,看着虽然有些慌张,却也上得了台盘。
  “我来服侍七娘子洗手。”白露犹带喘息,手中拎了个小小的黄铜水壶。
  七娘子眼圈有些发热,她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白露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对大太太屋中的行事规矩,很是熟悉,她上前泼了残水,倒了一盆热水,又拿起了一块白布等着。
  七娘子把手伸进水里,感受着暖融融的温水在指间流动,忽然就感慨起来。
  这几年来,她和九姨娘相依为命,洗完手用手绢揩揩,也就了事了。
  哪里想得到大太太屋里行事的规矩是这么奢靡,这些白布用完了就丢到地上,想来是不会再用第二次的了。
  这才是真正的豪门。
  七娘子把手伸给了白露,白露仔仔细细地揩拭了,跟着七娘子走出了净房。
  “余下的事,自有人做。”白露轻声对七娘子解说。
  她现在初来乍到,自然是要多知道一些大太太屋里的规矩。
  七娘子点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转进了饭堂。
  大太太起居都有固定的地方,饭桌一向是摆在堂屋西次间,这里除了一日三餐用饭之外,并没有别的用途,四壁摆放着博古架,两张小小的方桌摆在屋中,大太太带着九哥一桌,二娘子、五娘子对坐。
  “七妹来了。”大太太笑着招呼,“坐到五姐下手吧。”
  七娘子就走到五娘子下首坐下,正好和九哥面对面,九哥对她扮了个鬼脸。七娘子忍着不敢笑,九哥就觉得有些乏味,扭过头与立春说话。
  大太太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杨家虽然是江南数得着的豪门,但一向是诗书传家,行事作风,与乍富新贵差别很大。晚饭不过是八菜二汤,但样样都做得很精致,分量虽然不多,三个人分却正好。厨房想来也是用了心思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只吃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七娘子也就吃了半碗,便不敢多吃了。
  其实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半碗饭,不过是填填肚子而已,说饱,倒还未必。
  吃过饭,换了茶来,三人对坐着品茶,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没有。就连九哥,也是细嚼慢咽,吃相文雅。
  七娘子看了倒是多了几分放心:大太太在教养九哥上,还是很用心的。
  吃过饭,三个姑娘结伴回房。
  杨府占地很大,姑娘们过了八岁,就各自住到百芳园的小绣楼里去,不过五娘子是大太太的心头肉,一直还住在主屋东偏院,九哥最受宠,与大太太住在一屋里。二娘子已是搬到了园子里的一片竹林里,她住的小楼有个好名字,叫做幽篁里。
  倒是比潇湘馆来得更文雅些,七娘子心中暗想。
  二娘子素来寡言少语,才出了堂屋,便扶着清明拐出了垂花门。七娘子对五娘子点了点头,也就转身走开。
  五娘子今日犯了好大的错,心里肯定憋着火,她不必和五娘子多说什么,多说,反而多错。
  西偏院已经被拾掇得很干净了,进了院子,就能看到主屋里透出的隐隐灯火,两边的小耳房也亮着灯,七娘子停下脚步问白露,“怎么安排的?”
  白露不动声色,“几个婆子平日里都是回去睡觉的,东边耳房做了净房,倒座南房腾出了两间,四个小丫鬟歇在里面,我与立夏不值夜的时候,就睡在西边耳房里。”
  怎么把被塞得满满的倒座南房腾出两间来,那就是白露的事了,七娘子没有在西偏院坐多久就被拉了出来。立夏又是个没经事的,白露一个人把事儿安顿成这样,可见得是个能干的。
  七娘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说了声,“你们两个也要有自己的屋子才好。”就与白露一道进了主屋。
  堂屋正当中,摆了酸枝木八仙桌,两三张圆凳随意地放在桌边,桌上摆着大理石小屏风,烛台上立着三四根蜡烛,屋内很亮堂。屋角放了两个博古架,架上零零碎碎地摆着些瓶罐,博古架中间空出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对联: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
  “很幽雅。”七娘子含笑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愣了一会儿,才低头称谢。她没想到七娘子能觉得出好。
  还是小看了七娘子,白露在心底暗暗责怪自己。
  “对联是哪里拿来的?”七娘子一边往里屋走,一边问。
  “是二娘子送的。”白露跟在她身后,说着,“您才进了正院,她就打发人送了来。”
  七娘子已经走进了东里间,那是她的卧室。
  才进卧室,她就愣住了。
  卧室当中也放了张酸枝木梅花桌,桌上放了一小盘银子,带着霜的银锭子码得整整齐齐,在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
  7私房
  “这也是二姐送的?”七娘子淡淡地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白露也愣住了。
  立夏端着一盘子葡萄走进来,听到了七娘子话里的尾巴,便说,“这是四姨娘送来的,我不想收,可霜降说,收不收,是七娘子的事。”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霜降是个快嘴,想来,也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
  “退回去。”七娘子的声音如冬风一样冷。“她还送了什么来?”
  立夏忙摇摇头,又指了指床上的一个弹墨包袱。“二娘子倒是先送了一副对联,又送了些衣物来,我们还没拆。”
  看来,五娘子撒泼的事谁也没瞒过去,二娘子心中也是有数的。
  七娘子笑着摇了摇头,“白露姐,辛苦你跑一趟了,把这盘银子退回去吧。”
  白露心里就有些佩服七娘子了。
  四姨娘送这盘银子来,真是不安好心。
  七娘子若是收了,将来要受四姨娘的钳制不说,转头到了杨老爷那里,就是个话柄,大太太要是落了脸,不把气撒在七娘子身上,撒在谁身上?
  这银子是万万不能收的。
  她端起银子,就出了院门。
  七娘子和立夏这才能坐下说话。
  “立夏,”七娘子在桌边坐下,和颜悦色地把小丫头喊到了身边,“今日没受什么委屈吧?”
  立夏笑了笑,没有说话。
  七娘子就是喜欢立夏这一点,沉得住气,又不爱撒谎,比较老实。
  “我们初来乍到,就算受些委屈,也是理所应当的。”七娘子缓缓地说,“你要多跟着白露,学学她的做派。五姐的事,不要放在心上,谁来问你,你都不要多说什么。”
  若是被拿住了话柄,这事闹了出去,五娘子固然没脸,她也不见得有多光彩。再说,这事其实还在于她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要是大太太偏心一些,觉得是她想看五娘子的笑话,那就没她的好果子吃了。
  就算立春在,能为她说几句话,还是讲不来的事呢。
  立夏眨着眼,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叹了口气。
  豪门,是非就是多。
  她垂下眼,“把二姐送来的包袱拆开吧。”二娘子的好意,与四姨娘的好意不同,是必须要收下的。
  立夏就过去拆开了包袱,把衣裳一件一件地抖开给七娘子看。
  二娘子送来的衣服,虽然用料不若二太太送的名贵,但尺寸倒是正合适,一件姜黄色的贡缎袄子,七娘子很喜欢,现场就要穿上试试。
  立夏一抖衣服,几个小小的物事就滚到了地上,撞击着青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捡起来给七娘子看。
  是四个小小的银锭子。
  “约有四两。”立夏掂了掂,把银锭子放到桌上,又把余下的两件天蓝色、暗红色的衣裳抖开。天蓝色的褙子里又跌出两个银锭子。
  七娘子捏着这六两银子,感慨万千。
  当晚等白露回来了,她便塞给白露二两。
  “白天多亏你解围了。”她说得含蓄,“我不比姐妹们有钱,这二两先拿去,若少了,到了月底月例银子发下来,再补你的。”
  白露慌忙推开七娘子的手,“并没有那么多,况且,这也是奴婢应当做的。”
  “这该是我出的。”七娘子很坚持,“快收下,否则月底给你四两。”
  白露禁不住噗嗤一笑,就接过了七娘子的银子。
  七娘子又拿过一个小匣子,当着她的面,把四两银子放了进去。
  这是个破旧的樟木匣,里头空空的,只有这四个小小的银锭子。
  七娘子对立夏和白露笑了笑,“日子,总是慢慢过的。到了西偏院,咱们就慢慢的把日子越过越好。”
  立夏高兴地应了是:在南偏院,七娘子都没有私房钱这个说法。
  白露眼神微黯:虽然没有明说,但在正院,小姐们每个月的月例是四两,比姨娘屋里的小姐们多了二两不说,大太太想起来,时不时还会给她们送钱。二娘子的钱匣满满当当的,好几次她送钱去,二娘子随手就赏她半个银锭子。
  她望着灯下的七娘子,又笑了起来。七娘子说得不错,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第二天七娘子起来,梳洗过了,梁妈妈亲自送了两件衣裳过来。
  “本待昨晚送的,却耽搁了,我改了改,应该挺合身的。”她笑吟吟地说。
  七娘子连声道谢,“劳烦妈妈想着。”改衣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管梁妈妈让谁改了,自己拿来做人情,七娘子都要谢谢她。
  梁妈妈看了看挂在屏风上的天蓝色褙子,眼神一闪。
  “这是二姐昨日送来的。”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外冷内热呢。”
  七娘子说话挺好听的,本来尴尬的事,这么一说倒显得二娘子热心肠。梁妈妈眼弯弯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七娘子这么想就好了。”
  说完回了堂屋,大太太还睡在床上,九哥在一边穿衣裳,笨手笨脚的,偏还不要人帮,大太太看得眼里只有笑。
  等九哥出去洗漱,梁妈妈就把七娘子的话说了,“是个会说话的。”
  大太太点点头,“能这么想,不枉二姐的一片心意。”她懒懒地坐起身,梁妈妈上前为她解下睡袍,穿上中衣。“让纤秀坊把四季的衣服都做出来吧,前几年四姨娘管着内院,没少克扣她们母女的月例银子,瞧七娘子身上穿的都是什么!这次多做些,二姐五姐也不会说什么的。”
  梁妈妈小心地道,“五姐也闹着要做新衣裳呢。”
  “胡闹!”大太太下了床,“昨天的事还没和她算账呢。吃了饭让人过去打谷雨几下,叫她知道厉害——这么大了,行事也没个分寸。”
  “……是。”梁妈妈不说什么了,这要搁在别的姑娘头上,就不是打丫鬟几下的事了,大太太宠五娘子,也着实是宠得厉害。
  “索性给姐妹们都做几件吧,”大太太又改了主意,“二姐展眼就要说亲的人,跟我出去行走,总是要多些穿戴的。捎带着给五姐做几件,也免得她又闹。”
  梁妈妈还能说什么?
  于是吃过饭,三个姑娘都没去家学,纤秀坊的绣娘来量身子做新衣服。
  七娘子做得最多,一年四季二十四套新衣一气做全了,大太太还让她自己去库房挑衣料,七娘子推说自己不懂,辞了。五娘子却兴致勃勃,拉着二娘子找药妈妈到库房去看料子,她虽然只得四件新衣裳,却也高兴。
  二娘子淡淡的,也就跟着她去了,七娘子就告辞回到西偏院。
  昨晚她回来得迟了,没和小丫头、婆子们打上照面,这次才见上了面。
  大太太虽然对九姨娘很刻薄,但待她还是没什么可挑剔的,送来的四个小丫鬟,都是眉清目秀,低眉顺眼的老实人。两个婆子也是满面忠厚,打扮清爽。七娘子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让她们去做活了,自己回到屋内,翻了半日问立夏,“我的针线呢?”
  白露笑,“都安置在西里间了。”
  西里间里没有圆桌,靠着窗摆了一套小小的榉木桌椅,椅子边上还摆了绣棚、绣架,几团暗色丝线搁在绣架上,是七娘子从前未曾见过的暗金线。
  七娘子不由得冲白露扬了扬眉。
  “药妈妈昨日开库房门拿绣架时顺带着送来的。”白露习以为常地说,“七娘子要是嫌少,用完了我再要去。”
  金线银线,平时库房里都是有数的,看得很紧,七娘子学了一年多的刺绣,也没用过这么名贵的线,平时偶尔见到三娘子、四娘子装模作样地坐在花园里绣花,用的也都是寻常丝线。正院的小姐,就算是庶出,吃穿用度都比姨娘房里的来得尊贵些。
  “绣着玩玩罢了,”七娘子笑着说,“也用不着这么好的线。”
  “九姨娘的一手针线是极好的。”白露见缝插针,拍了个马屁,“记得当年她的手帕丢了,丫鬟们捡回去,都不知道上头的桃花是怎么绣的。”
  “毕竟是绣娘出身。”七娘子微微一笑,低首捻了针,立夏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帮着她配线。
  白露一时有些尴尬,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还有半个荷包面未绣完。”七娘子抬首说。“想给母亲做的,不知道母亲喜欢什么配色。”
  这事是必定要问白露的了,她是大太太屋里的么。白露就露了笑,坐到了七娘子身边。
  “大太太喜欢稳重些的,褐底是最好,拿暗金线绣些连绵云纹,稳重富丽。”她随口说,七娘子就拿出了一张小小的褐色官缎,白露住了口。
  “这料子差了些,我绣得不好,什么花样先绣出来,再往好的上头绣。”七娘子解释,白露这才释然。
  “七娘子绣得好,有模有样。”细看了七娘子的手法,白露不由得称赞。
  六七岁的小女孩,要绣得多惊世骇俗,那是梦话,但七娘子的确绣得很有样子,这还是看得出来的。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午饭倒是各屋自己开饭,吃过午饭,七娘子睡了午觉,不用侍候九姨娘,她也清闲了下来,起来又绣花。
  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大太太忽然打发立春送了一盘银子过来。
  “各屋的姑娘,都是有自己的钱匣子的。”立春解释,“还没到发月例的日子,这些银子,是给七娘子零花的。”
  言下之意很清楚:二娘子与五娘子有的,大太太也不会少了七娘子。
  七娘子感激道谢,“多亏母亲想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这一阵子,的确是不大凑手。”
  怕是就没有凑手过吧,几个人心知肚明。立春又拿了一个包袱,“这里是九哥穿的衣服,你和九哥是双胞姐弟……什么时候穿了,也博大家一笑。”
  七娘子接过包袱,把立春送到阶下,回来拿着针对着荷包面发呆。
  大太太知道四姨娘给她送银子,又被她退了的事,并不奇怪。她就住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大太太要不知道才是怪事呢。
  只是四姨娘这么费心费力的帮她,是为了什么?
  知道她没银子,就费力巴哈地送了些银子来,好让大太太也不得不出点血,糊住众人的嘴。
  还帮她牵线搭桥,进了正院养活……四姨娘这一番做作示好,总有目的吧?
  七娘子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庶女,若不是她的一番做作,连正院都大有可能进不了。这样的人,也值得四姨娘来示好?
  杨老爷可是连着三天晚上都歇在四姨娘那里了。
  七娘子就觉得很奇怪。
  再说大太太,无缘无故,忽然送了九哥的衣服。安的是什么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猜不透大太太的心思。
  你说大太太糊涂吧,却又是个极细心的人,大小事情,办得都很妥当。
  可你要说大太太不糊涂,她人都进了正院,凭什么还要给四姨娘、二太太卖好的机会,早该把□都准备妥当了,让她也有个感恩的地方?
  七娘子就不想了。
  “送来了,就收好吧。”她云淡风轻地说,“明日就要上学堂了,白露,学堂的先生都讲些什么?”
  白露就笑着收拾起了针线,天色晚了,不好再做针线了。
  “学堂有好几个先生,男女都有,早晨上一个时辰,认字读书,下午两个时辰,学的是绣花。”
  七娘子微微一皱眉,白露就说,“不认字也不要紧的,九哥都这么大了,也才启蒙。”
  “我认字。”七娘子笑了,“只是没上过学,不曾读得什么书。”
  白露不由得扬起了眉毛。
  “九姨娘的父亲是开私塾的秀才。”立夏开口说,语调平静,不因为自己知道九姨娘的家底而得意。
  白露就轻声应了是。
  提到九姨娘,屋内的气氛就有些怪怪的。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都说二姐姐很博学——”她想到了二娘子歪在美人榻上看书的景象。
  白露莞尔,“女儿家,谈不上博学,二娘子爱看书是真的。”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起身扶着白露,去了主屋。
  她到得不早不晚,大姨娘二姨娘才刚到,三娘子四娘子下了学就直接到主屋来了,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一起坐在大太太身边说笑。
  七娘子进了屋,有一丝踌躇:大太太身边已经很挤了,三娘子四娘子又没分排行,四娘子反倒坐在三娘子上边,她怎么坐,好像都不对劲。
  她心里犯难,面上却看不出来,给大太太行过礼,又逐一和姐妹们见礼。
  见到二娘子,她的态度很自然,不因二娘子送了她几两银子,就特别亲热,“二姐,想求你件事。”
  说着,七娘子就势坐在二娘子下首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反而坐到了四娘子上首。
  8启蒙
  二娘子眼神一闪,“哦?”
  “听说二姐很爱看书。”七娘子不因为她冷淡的态度气馁,笑吟吟地道,“我明日第一天上学堂,不知道先生教授的都是什么,想请二姐借我几本书看看,也好有个准备。”
  大太太温和地看着二娘子。
  “只是闲来看几本杂书而已。”二娘子不以为然,“我们女儿家,要紧的不在书本上。”
  七娘子就有些委屈地垂下头去,罕见地露出了小儿女的态度。
  三娘子就天真地笑道,“四妹妹,你不是也有几本书么?就借给七娘子看看又何妨?”
  四姨娘看了看三娘子,没有说话。二娘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一丝不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大太太不由得就看向了七姨娘。
  七姨娘摸了摸头发,好像没听到三娘子的话,笑着对七娘子说,“七娘子,六娘子刚要学女四书,你要是不嫌弃,回头让六娘子给你送几本幼学启蒙来。”
  六娘子就天真无邪地笑了笑,“是啊,七妹妹,幼学琼林好玩着呢。”
  七姨娘是杨老爷从京里带回来的,与别的姨娘们一向走得不很近,和大太太也不亲不疏,虽然不亲近,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六娘子今年七岁,生得和七姨娘很像,容貌过人,是个美人坯子,一向天真善良,很得大太太的喜爱。
  大太太就露了笑,二娘子撇了撇嘴,没有说话,五娘子瞪大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众人,也娇笑起来,问七娘子,“七妹妹,你识字吗?幼学琼林,看得懂吗?”
  五娘子虽然骄纵,但也颇认得几个字,只是一向不在这上头用心而已,大太太家学渊源,在几个女儿的教养上还是比较用心的。她六岁的时候,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
  七娘子暗叹了一声。
  豪门,是非真多。区区一个借书,都被二娘子借题发挥,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三娘子看似灵巧,其实是个蠢笨的,二娘子轻轻一句话,她就见缝插针,向七娘子示好,反倒把四姨娘的心机暴露无遗:四姨娘想笼络七娘子的心思,现下谁都看出来了。七姨娘心肠倒好,出来打了个圆场,捡了好人去做。
  这里面的暗来暗往,五娘子是一点都不懂,只知道捉住七娘子的小尾巴来嘲笑她。
  也不想想,七娘子要是真不认字,会问姐妹们借书么?
  七娘子就笑道,“五姐,我也认得几个字的。只是我很粗笨,害怕在夫子跟前丢丑,因此要早些预习起来。”
  她的说话一味的息事宁人,五娘子却不领情,眉一扬,就要说话。
  二娘子突然就笑道,“六妹妹,你要学女四书了?日子过得也快,两年前你才去上学,幼学琼林倒着拿,先生要摆正,你捏着怎么都不肯。”说着,掩唇笑了起来。
  众人都凑趣地笑了,五娘子的话就没能出口,九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捏了五娘子一把,小声说,“五姐,你现在也念到女四书了吗?”
  五娘子有些脸红,她虽然聪明,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六娘子大了两岁,女四书都没有念全。
  “正念着。”她就向二娘子撒娇,“二姐,你多教教我呀!我好些不懂呢!”
  “你二姐忙着绣嫁妆,哪有空和你胡闹。”大太太眉眼弯弯地说。
  四姨娘眼里飞过了一缕艳羡,被七娘子看个正着,她垂头微微笑着,心里盘算开了。
  二娘子说的亲,是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嫡长子孙立泉,两三年前说定了亲事,去年腊月里,孙家来了人请期,日子就定在今年腊月。二娘子就没再上学,在幽篁里细细地绣她的嫁妆。
  二娘子嫁了,下头就要给三娘子、四娘子说亲了,长幼有序,五娘子的亲事总要在姐姐们之后再定的……
  七娘子忽然就有点懂得四姨娘的渴望了。
  她抬起头看了四姨娘一眼,四姨娘正微笑着,神色却有些呆板,心思不知道飘向了哪里。
  三娘子眉眼间喜气盈盈,笑着插科打诨,惹得二娘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悦,咬着唇别过头去。九哥什么都不懂,只是在一边乱,场面倒也热闹。
  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都不说话,嫁妆这个话题,的确和她们未嫁的女儿没多大关系。
  “好了,都散了吧。”大太太笑意未收,“你们姐妹吃过饭也早些去歇着,明日黄师傅就来了,要养足精神。”
  大家又吃吃笑了起来。
  七娘子有些糊涂,茫然地看着众人。
  坐在她对面的六娘子就细声细气解释起来,“黄师傅是咱们的绣花师父,年前腊月里才被咱们气得不轻,扬言今年再也不来教了。”
  众人又都笑,大太太指着六娘子,哭笑不得,“若不是你把文房四宝带到绣房,又全打翻在黄师傅身上,她哪里会气成那样?倒累得我多出了几两年礼。”
  六娘子就倚到大太太身边撒娇,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杨老爷走进里屋,看到的就是这幅和乐融融的样子。
  “说什么这么高兴?”他呵呵笑着捻了捻胡须。
  “父亲!”儿女们全都起身行礼,四姨娘的笑容陡然明媚了起来,大太太懒懒地,只是欠了欠身。七姨娘走上前去,为杨老爷宽去了外袍,领着他进了净房。
  杨老爷没多久就换了一身竹色直缀,走出了净房,七姨娘抱着官袍走出来,把它交给了立春。
  “老爷今日回来得早!”大太太寒暄。二娘子、五娘子与九哥都起身坐到了两排太师椅上,空出了位置给杨老爷。
  杨老爷就坐到大太太身边,笑着拍了拍她的膝盖。
  “你也知道,这衙门开印了,又要吃酒。一年到头就是正月里最忙。”他一边说,一边扫过大太太身后的众位姨娘,对四姨娘笑了笑,“怎么不见八房的?”
  “她这几日害喜得很厉害,就不让她出房门了,好好在床上躺着养胎要紧。”大太太说,“吃过晚饭,你去看看她。”
  这是应该的,杨老爷膝下单薄,若是八姨娘怀的是儿子,那就是杨家的大功臣了。
  只是有九姨娘的前车之鉴,也许八姨娘倒想生个女儿。
  四姨娘眉眼盈盈,“我先头顺脚去看了看八姨娘,她说晚上就想吃点酸的。”
  大太太不大在意,“那就让厨房送点腌梅子去。”
  七娘子垂下眼,内宅的事,本来就是大太太管着,杨老爷没什么说话的余地。四姨娘在内宅的事上敢这么插嘴,可见得杨老爷很疼她。
  杨老爷点了点头,“到底是双身子的人,要好生照看着。”他点了点四姨娘,“她是你房里出来的人,你有事没事,也多去走走。”
  “哎。”四姨娘脆生生地应了,又加了一句,“太太日日打发人去瞧八姨娘,很上心的。”
  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里,多了几丝温情。
  二娘子有些惊讶,看了看屋角的金镶八宝大自鸣钟。
  她的动作略微大了些,大太太就说,“也到了各房开饭的时辰了,老爷今晚到哪房吃?”
  “就在正院吧。”大老爷不大在意,“都散了吧,好好吃饭。”
  众人就都起身行礼,立春抱起九哥,二娘子、五娘子、七娘子带着丫鬟鱼贯进了净房。
  说来,除了正院的小姐,偏房的女儿们,谁的丫鬟都进不了堂屋。
  白露站到七娘子身边时,三娘子看向七娘子的眼里,明明白白就有一分妒忌。
  洗过手吃过晚饭,杨老爷和大太太进了卧房,对靠着说话,九哥就被大太太送给五娘子,“带着你弟弟玩一会。”
  五娘子未免有几分好奇,“什么事儿,要特特的瞒着九哥。”
  大太太还没说话,九哥就脆生生地对姐姐说,“是许家姨姨来信了吧。”
  大太太笑着敲了敲九哥的头,“就你多嘴。”
  大太太娘家姓秦,也是名门大户,几个姐妹都嫁得好,大太太的姐姐就嫁到了平国公许家,生下了嫡子。现在正是许家的当家主母。
  杨家是江南豪门,许家是京中权贵,两家走得近些,也是自然的事。许家的信,杨老爷总是要给大太太过目的。
  五娘子就不再问,拉着九哥走了出去,“九哥,我们解九连环去。”
  “好。”九哥很高兴。
  大太太微笑着目送他们出去了,才问大老爷,“听说前院又送了三个妙龄少女进来?”
  大老爷有些尴尬,“越王上回叫了我去饮酒,随手就送了这一对三胞胎姐妹进来,我又不好不收。”
  官做到了杨老爷这个地步,多的是人家想要送女人进来,杨老爷还算是比较自持,实在推却不过的,才收。越王送的,他自然是不敢不收的了。
  大太太面色稍缓,拿过杨老爷手中的信细看起来。
  第二日早起,纤秀坊就送了几套衣服过来,七娘子换了暗绿色绣金盏花的小袄,葱黄色百褶裙去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看了很高兴。
  “打扮得很漂亮嘛,这才是正院的女儿。”她笑眯眯地夸奖。
  梁妈妈王妈妈都凑趣,“七娘子到了正院,就出落得越来越尊贵。”
  任谁有了钱,自然都显得尊贵,七娘子心底冷笑,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妈妈们笑话我。”
  九哥从内室跑出来,差些迎面撞上七娘子,两人都怔了怔。大太太指着七娘子问九哥,“七娘子和你像不像?”
  “像。”九哥瓮声瓮气地说。
  他们是双生姐弟,像是肯定的,这谁都没法否认。
  “七娘子穿这衣裳漂亮不漂亮?”
  七娘子梳着丫髻,佩戴着绢花,穿着袄裙,看起来就像是画上走下来的玉女。
  “挺漂亮的。”九哥说。
  “那与你也做这打扮好不好?”大太太笑眯眯地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杨老爷一边系着中衣扣子,一边走了出来,立春跟在后面为他披上了家常穿的天青色外袍。“九哥,你说好不好?”他随手摸了摸七娘子的头。
  七娘子垂下头退到一边,坐了下来。
  九哥就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她身边,歪着头认真地打量着她。
  “不好。”他摇了摇头,转身对大太太说。
  大太太微露好笑,“做什么不好?”
  “我是男孩子,我用不着漂亮。”九哥脆生生地回答,跑到大太太身边,“娘,你说是不是?”
  众人又笑起来,二娘子与五娘子一边笑,一边从屋外进来。
  “才进了院子,就听到你的声音啦。”五娘子指着九哥。九哥哼了一声,“五姐欺负我!我不理你了!”
  五娘子和九哥三天两头吵架,吵完了没多久,又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五娘子也唯独就是对九哥有些耐心。
  七娘子心里酸酸的,起身进了西里间用早饭。
  吃完饭,姨娘与小姐们又来给大太太请安,一屋子都是人,吵得七娘子头痛死了。
  大宅门的主母不好做。
  大太太就和四姨娘商量到钟家赴宴的事。
  “按理是该带三娘子去见见世面的,可惜钟家的孩子们,都在老家。三娘子去了只能跟在我身边,怕拘束了她。”
  四姨娘的笑有点勉强,“太太自然是为三娘子着想的,我只是姨娘,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这话味道有点不大对。杨老爷就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年纪还小,转过年十四了,再说亲也不迟。”他满不高兴地说,“到时候,我亲自为她选一户好人家。”
  七娘子就觉得大老爷这个人很有意思。
  三娘子羞得起身躲到西里间去了,几个未嫁的女儿,一起进了西里间,又都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声音。
  大太太有点没趣,“三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也不能说小——四姨娘自己掂量着办吧。”
  四姨娘的声音有些焦急,“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嗳,三娘子是我生的不错,可终归是大太太养的嘛,您做主就行了。”
  说都是这么说的,可四姨娘是杨家的实权派,早几年大太太身体一直不大好,内宅就交给她掌管,直到九哥儿落地,大太太才有了管家的劲头。三娘子的亲事不问四姨娘的意思,大太太在杨老爷面前,肯定交代不过去。
  七娘子不由得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羞红着脸,往常喜气外露的眉眼,已是一片羞涩,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娉娉婷婷的,就是脸圆了些,也都不失为一个动人的小少女。
  在现代,正是初恋的时候。这里已经要提嫁人的事了!
  七娘子摇摇头,又觉得有人看她,她偏头一瞧,九哥正坐在一张圆凳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奇地望着她。
  王妈妈走进西里间,“姑娘们,好去上学了。”
  9家学
  杨家的就开在杨老爷府里,从正院出去,经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夹道,左拐进了一个小院子,便是姑娘家们的家学了。杨家二爷的两个儿子与九哥,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拐进去,才是他们念书的地方。夹道尽头是一扇严严实实的木门,平时先生的家人,便是自夹道中出入,杨大老爷和杨二老爷家,也就只是隔了这一条夹道而已。
  杨二老爷的嫡女八娘子身子一向不大好,虽然与七娘子同岁,但还没有开蒙。家学里,都是大老爷家的女儿,二娘子要筹备嫁妆,便不上学了,以三娘子为首,众人各自按排行坐下,立夏也侍候着七娘子在窗边找了处小小的座位,为她摆上笔墨纸砚与一本《幼学琼林》。
  七娘子就低头翻看幼学琼林。
  五娘子不安生,才坐下就问三娘子,“三姐,你的这件比甲我倒没见过。”
  三娘子看了看身上簇新的大红缂丝比甲,喜气洋洋地回答,“五妹妹别着急,明日纤秀坊就送新衣裳来了。”
  五娘子一撇嘴,“区区几件新衣服,有什么好着急的,比不得那一等眼浅的,有了新衣服便要穿出来。”
  三娘子和七娘子都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
  三娘子除了这件大红比甲是新的,袄裙都下过水,就安了心笑得一笑,看向七娘子。
  七娘子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连穿的鞋都是白露这两天熬夜做出来的新鞋。
  七娘子专心致志地看书,认认真真地念,“甘霖、甘澍,俱指时雨;玄穹、彼苍,悉称上天。雪花飞六出,先兆丰年;日上已三竿,乃云时晏。蜀犬吠日,比人所见甚稀;吴牛喘月,笑人畏惧过甚。”
  念到蜀犬吠日,她抬起头对五娘子笑了笑。
  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乐得咯咯直笑。
  先生走进了屋里。
  这是个老先生,穿着淡蓝色的湖缎直缀,虽然料子好,却透着些破旧,留了一把花白的胡须,显得慈眉善目。
  几个杨家女忙起身问安。
  “先生早。”
  七娘子又上前给先生磕头,“以后请先生多指教了。”
  “好,好。”先生捻着胡须,“坐。”
  先生就开始给五个杨家女儿讲学,念内训,从事父母念起。
  “孝敬者,事亲之本也,养非难也,敬为难,以饮食供奉为孝,斯末矣。”他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小屋子里。
  七娘子似懂非懂,听得很无聊,只好翻幼学琼林看。幼学琼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
  五娘子听了一会,就觉得无聊,哗哗地翻看着女内训,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
  三娘子和四娘子一边听一边打瞌睡,六娘子扑在桌上画小人。
  七娘子看了,倒觉得很亲切,好像以前在大学课堂上,老师讲老师的,下面各有各忙。
  先生念了半个时辰的书,停下来歇一歇,众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学琼林,又从头看起。
  “看得懂吗?”先生问。
  “看得懂。”七娘子轻声回答,“只是字还有许多不会写。”
  先生就叫几个姐妹自己读书,过来看七娘子写字。
  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脚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锋,沉吟了片刻,缓缓写下自己的名字。
  杨棋两个字,被她写得温婉秀丽,先生看了吃了一惊。
  他沉吟片刻。“以前学过?”
  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家居无聊,偶尔就练练字。”其实,九姨娘屋里连笔墨纸砚都找不全,谈何练字,这还是上辈子的老底子。
  老先生点点头,“难怪,写得不错,你习的是赵孟頫?”
  七娘子前世的确专研赵孟頫,“手中只得一本他的字帖。”七娘子笑着说。
  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边看她的字,三娘子也凑过来,艳羡地说,“七妹妹写得确实好看。”
  五娘子涨红了脸,走回自己桌前,赌气似的遮去了自己写的那几个字。
  老先生就叹了口气,“要论妩媚,还是卫夫人,以后多临临卫夫人的帖。”他沉思片刻,“幼学琼林都看完了?”
  “看完了。”七娘子轻声回答,她无意藏拙,要再一笔一划从三字经学起,七娘子自己都没有这个耐心。
  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挡也挡不住,都泼了出来。
  三娘子也不笑了。
  老先生看了看她们,叹息了声,“那就随着她们一道念女内训吧。”他翻了翻自己案头的书堆,找出一本破旧的女内训递了过来,七娘子低头称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念了起来。
  “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于舅姑,无以复加损矣。”
  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来。
  好容易上完了一个时辰的课,大家都精神起来,给先生行过礼,三三两两的站着说话,等丫鬟们收拾文房四宝。
  “先生一向是这么念着?”七娘子悄悄问最和气的六娘子。
  六娘子叹了口气,“是啊,好无趣的,倒有大半都听不懂。”
  这句话难得没有引起争执,连五娘子都点头,“先生不大解释里头的意思。”
  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话茬,就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五娘子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六娘子笑着对七娘子说,“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听她们说,是纤秀坊做的?”
  七娘子只好点点头,“母亲说我这几年都在西北,没得过纤秀坊的衣裳。”她只好把在西北的经历扯出来做挡箭牌。
  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渴望与羡慕,“真好看。”
  她的语气里只有羡慕,没有妒忌。
  七娘子弯起唇角,就觉得六娘子很可爱。
  “你穿得也好看。”她夸奖。
  六娘子穿着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鲜黄色亮缎袄子,配色的大胆,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两个长辫子,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会飞的蝴蝶花,俏丽活泼,天真无邪。
  六娘子嘻嘻笑了,“早上起来迟了……冬至着急得很,随手抓了两件就给我穿,好看吗?”
  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个故事,原来人好看起来,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很漂亮。”
  她的语气很真心,六娘子高兴地笑了起来,拉着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遥遥走在她们前头,五娘子还留在院子里练字。
  “早就想找你玩了。”六娘子的语气高高兴兴的,“唉,家里这么多人,连个肯陪我跳百索、荡秋千的都没有。”
  七娘子微微一笑,“现在到了主屋,走动也方便了。”
  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从小香雪到主屋,好远呢。”她语气里的一点点羡慕虽然不明显,但却货真价实。
  七娘子就微笑起来,苦涩一丝不露。
  小香雪再远,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盘,六娘子在里头吃得好睡得好,每日里和大太太打个照面,也就完事了。
  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胜过在主屋步步谨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头笑着招呼了一声五娘子,“五姐,快些过来一道走呀。”
  五娘子沉着脸,没有理会六娘子。
  “五姐的性子,就是这样古怪。”六娘子悄声对七娘子说,“从前大姐姐在的时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没闹出什么事。大姐姐才嫁了几个月……这就闯祸了不是?”
  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没有嘲笑也没有窃喜,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七娘子的尴尬也就少了几分,抿唇道,“五姐姐性烈。”
  “你就多顺着她些,”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对她说,“五姐其实心不坏,要比……”她做了两个手势,“那两个姐姐好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莞尔。“二姐呢?”
  “二姐……”六娘子做了个鬼脸,“我可不敢编排。”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只可言传的默契。
  走到夹道尽头,六娘子依依不舍地绕到了正院后头,进了百芳园,七娘子就站在门边等着五娘子。
  五娘子带着谷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边动了动,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脸上写满了心虚害怕。
  五娘子那一闹,倒是闹得很合算,下马威给得足足的,以至于让立夏看了她都怕。
  “怕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七娘子轻声说。
  她的语调很清浅,里头的不屑,却是货真价实,立夏惊讶地看着七娘子。
  在还带着寒意的冬风里,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丽,面对寒风,她无所畏惧。
  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是。”她恭敬地说,“七娘子说的对。”
  五娘子已经走到了近前。
  “五姐,一道进去?”七娘子含着笑,声调柔和,叫人有春风拂面之感。
  “短短一段路,有什么一道不一道?”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语气冲得要命。谷雨满面的不安,想要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七娘子抿唇一笑。
  “都是正院的人嘛。”她悠然说,“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
  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话,勉强按捺住了脾气。
  “你练了几年字?”两人默默走了几步,五娘子忍不住问。
  七娘子甚至觉得五娘子有几分可爱,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评价,五娘子就像是一只会叫的狗,咬人却不大疼。
  “两三年。”她笑着说,“在西北闲着无事,就划沙练字。”
  “你三四岁就认字了?”五娘子禁不住惊讶,微微抬高了声音。
  杨家女儿都是六岁开蒙。
  “西北老家真的无事可做。”七娘子淡淡地道。
  杨老爷杨海东原籍陕西宝鸡,家中书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为官,可说是陕西有数的豪门。
  家大业大,矛盾也就多了,杨老爷才止十三岁就分了家单独出来过活,在宝鸡杨家村里,只有一间两进的院子,还要与弟弟杨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过门时带了价值万金的嫁妆,他又哪有钱财上下打点,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江南总督的位置?
  杨老爷发达了,但却不忘本,一直没有处置掉那两进的小院,九姨娘与七娘子就在小院子里住了五年,西北穷苦,她们手头的银钱又少,还常常被管家娘子克扣,九姨娘只好没日没夜地赶制针线,托几个好心的婆子出去卖了,回来贴补家用。
  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紧,她们日常连二门都出不了,成日里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转,七娘子四岁起稍微懂了点事,便为九姨娘穿针引线,打打下手。闲了没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树枝在青石板上写写画画,打发时间,这才没有生疏了一手字。
  这样的生活,哪里是五娘子想得到的?她自从落地起便是锦衣玉食,就算现在羡慕自己的书法,想必没几天,也就丢开手了。
  七娘子就多加了一句,“最要紧是勤练不缀,先生让我每日早起先写一百个大字再给母亲请安,五姐若是有心,也可以试试。”
  五娘子若有所思,淡淡地嗯了一声。
  进了正院,她们各自回房,白露已经打点好了中饭,七娘子吃完了,白露便开了匣子,拿出一个银锭绞成几块。
  “七娘子来了,正院就添了一口饭,倒是要给厨房一些甜头。”她低眉顺眼的解释。
  七娘子沉吟片刻,“二姐与五姐,也时常有银子过去?”
  “二娘子倒还好,五娘子常常惦记着吃些时令鲜蔬、宫廷点心。但凡是单独传话出来叫小厨房做的,都有赏钱。”白露回答。
  看来给小厨房打赏,是定例了。七娘子点了头,该花的,不能省。
  白露走了没多久,就带了一盘点心回来,放到桌上带着笑对七娘子说,“新出炉的梅花饼,小厨房才做得的。姑娘尝尝?”她知道七娘子在南偏院,很少吃到这么名贵的点心。
  七娘子笑了笑,正要说话,立春进了屋子。
  “太太请七娘子过去说话。”她笑盈盈地说。
  七娘子忙起身。
  “太太还说了,请七娘子换上九哥的衣裳。”立春赶忙又加了一句。
  七娘子和白露都愣住了。
  10乱真
  七娘子很快就换上了九哥儿的衣服。
  她和九哥儿本来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现在年纪小,分不出男女,穿上九哥儿常穿的宝蓝色竹叶小直缀,戴上小小的银冠,就好像是第二个九哥儿走到大家面前。立春不由眼睛一亮。
  七娘子心底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没说出口,冲着白露笑了笑,就被立春拉出了院子。
  “二太太在堂屋与大太太说话。”立春一边走,一边对七娘子说,“见了面,先不用行礼,大太太与二太太开玩笑,找了两个九哥来,叫二太太分辨。”
  七娘子心底有数了。
  二老爷杨海西还在襁褓中父母就去世了,他是跟着大老爷长起来的,大太太才过门那几年,是把二老爷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的,二老爷年轻的时候很顽劣,大太太也不知道操着竹棍打了多少次,直到大老爷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二老爷才收了心,老老实实地闭门读书,寒窗十年后中了进士,眼下正在翰林院供职。
  二太太便是大太太做主给二老爷说来的亲,说来,她算是大太太拐着弯的表妹,家里虽然没有大太太富贵,但却也是世代书香。
  不巧的很,大房子嗣上一向艰难,大老爷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膝下才只有九哥一个儿子,二房那边,二太太才过门就连着给二老爷生了三个儿子,前几年九哥没出世的时候,大老爷是念着要过继一个认在大太太名下的。
  杨家当年发家时,只有一间两进的小院子并几百亩地,如今的大房却有万贯家财,大老爷在江南总督的位置上坐了七年之久,七年前,他是江苏参政……也是肥的流油的缺。二老爷么,却还只是个京城穷翰林。大房一向是时时接济二房的。
  二房如何不愿意?
  偏巧在这时,九哥出世了。二太太与大太太之间,从此也就生了嫌隙。
  七娘子虽然住在南偏院,但也知道九哥有限几次生病,都在二太太来访后。
  也未免太巧了点。
  七娘子忽然一阵心定:她倒不怕大太太对她有所求,怕的,恰恰是大太太无所求。
  有所求,就有表现的空间,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有上升的可能。
  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跟在立春身后进了主屋。
  立春就又讶异,又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唇把她带到了西次间。
  西次间是大太太见客的地方,见的是外客,不是家里人,可见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间生分到了什么地步。
  大太太看到七娘子来了,便露出欢容。
  “九哥,过来!”她伸出手,和蔼地呼唤。
  七娘子欢快地小跑过去,依偎到了大太太怀里,大太太身上传来了淡淡的雀舌香味道,灿烂辉煌的织锦宝相花图案在她眼前来回摇晃。
  “九哥。”坐在大太太下手的中年妇人带着笑招呼着。
  这是个很清秀的女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穿着姜黄色贡缎袄,袄子边上出的是灰鼠的锋,淡蓝色马面裙款款铺在膝盖上,隐约露出鞋面,看上去,很是端庄高贵,又有几分亲和。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应答。
  大太太眼底露出了满意的光芒,冲立春招了招手。
  立春就抿着嘴笑着下去了,不一会,把九哥带了进来。
  九哥穿得和七娘子一模一样,一进门就冲到了大太太怀里,差点撞上七娘子。
  七娘子赶快给他让了点地方,两个小人就在大太太身边依偎着,面对面互相凝视。
  “哎哟,这姐弟俩生得真是像。”二太太就拍着太师椅的把手笑了起来,“到底哪个才是九哥呢?”
  九哥先绷不住,转头叫二太太,“二婶!”
  七娘子赶忙跟着叫,“二婶!”
  他们的语调、声音、神态都一模一样。
  大太太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赞赏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七娘子强忍着缩肩的冲动,抬眼对大太太笑了笑,把自己当成九哥,笑得又爱娇,又张狂。
  九哥有些不高兴了,大眼滴溜溜地看着七娘子,咬着唇不说话。
  二太太看在眼里,微笑起来,对九哥张开手,“来,九哥,到二婶这里来,二婶疼你。”
  所幸九哥不曾过去,也没有搭理二太太的话头,二太太只好对七娘子招手,“九哥,二婶认错了你,是二婶的不是,看,给你带了好东西。”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七娘子也露出笑容,走到二太太面前行礼。“七娘子见过二婶。”
  二太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勉强露出一个笑,从腰间掏出一块羊脂白玉双鱼佩递给七娘子,“二婶的见面礼。”
  二太太和大太太之间如何,暂且不说,但对她却有恩,知道她没有好衣服,特地匀了几件过来。七娘子垂眸一笑,接过了玉佩,“谢过二婶。”
  九哥也站在大太太身边招呼,“九哥见过二婶。”却不到二太太身边。
  大太太一摆手,“你们姐弟出去玩吧,今天下午就不要上学了,难得二太太过来。”她的话有一丝讥讽,二太太却像是没有听到,只是安详地坐着,微笑着。
  说是出去玩,其实,也只是从西次间移到了东稍间,这才是大太太平常起居的地方,东次间的那张床,是九哥睡的。
  东次间和东稍间就隔了一扇碧纱橱,九哥有什么动静,大太太立刻就能知道。——东稍间的摆设,甚至还要比东次间简朴一些。
  七娘子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九哥一开始不搭理七娘子,只是在窗边暖阁上玩积木,到底年纪小,一下就不怕生了,凑到七娘子面前左看右看,又邀请她,“来与我一道搭积木?”
  七娘子看了看侍候在边上的小丫鬟,九哥就介绍,“这是小雪,娘让她侍候我。”
  小雪圆头圆脑,不漂亮,却很可爱,对七娘子行了个礼,才说,“七娘子就陪九少爷玩一会吧,姐姐们都不在,他闷得很。”
  七娘子只好拿起积木和九哥一起搭,不免有些好奇,“你下午如何不去上学?”
  九哥沉默下来,七娘子也不说话了,她这才听到了轻微细小的脚步声,没过多久,立春捧着一盘樱桃进来,笑着把它交给了小雪,“二太太带来的稀罕物事。”
  她望着头碰头玩积木的双子姐弟,眼中满是笑意,“看起来真是分不出谁是九哥,谁是七娘子。”
  九哥忽然对七娘子眨眨眼,抬起头模仿着七娘子的语调,柔柔地说,“立春姐姐,我是七娘子。”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连声大笑起来。
  立春也笑得前仰后合,小雪一边摆樱桃一边笑,不提防就把一碟子樱桃都洒在地上。
  她吓白了脸:才开春,樱桃是很金贵的。
  立春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放松。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一边埋怨,一边弯腰和小雪一起捡樱桃。
  小雪结结巴巴地说,“姐姐,我……我无心的……”
  “算啦,”立春没好气地说,“洗干净,捧下去散给小丫鬟们吃吧。”
  小雪诺诺连声,和立春一起出了东稍间。屋内一下静了下来,七娘子看着立春的背影,若有所思。
  “每次二婶来,我就到东稍间玩。”九哥似有意似无意,轻声念叨。
  七娘子手一歪,积木就倒了,九哥立刻大声叫七娘子赔他搭出的小车。
  七娘子只好连声赔罪,笑着捡起了花花绿绿的积木,“我给你搭座房子吧?”
  九哥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又偏了偏头,才慎重地说,“好。”
  七娘子于是低头搭积木。
  九哥手里把玩着一块绿色的长方体,犹豫了半天,才轻声问,“九姨娘埋在哪里?”
  七娘子愣了愣,才听清了九哥的问题,一时百感交集。
  到底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
  “说是会葬到家山后头。”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是耳语,“就在前山老七房王姨娘旁边,王姨娘下葬的时候我去过,地儿,倒是挺靠前的。”九姨娘的灵柩已经上路往宝鸡去了。
  杨家家大业大,祠堂后头就是坟山,姨娘而能葬在前山,是很大的脸面。
  九哥怔了好半天,才点点头,小小的脸上,写满心事。
  七娘子还想再说什么,九哥忽然又抬起头连声说,“房子搭好了没有?这个不应该这样放。”
  他话声才落,梁妈妈就笑着走进东稍间,给七娘子、九哥上了两碗茶,“人都到大太太身边去了,倒要我老婆子给你们倒茶。”她是大太太的陪嫁,一向很有脸面,因此对少爷小姐,也有些长辈的语气。
  七娘子忙陪笑,“多谢妈妈。”九哥却嬉皮笑脸地抢了茶来喝,又吩咐七娘子,“快些搭。”语气颇有些不耐烦。
  七娘子于是做认真搭积木状,东稍间就静了下来。隐约能听到那边二娘子和五娘子的声音,还有二太太的笑声。没多久,凌乱轻巧的脚步声往东稍间来,二娘子和五娘子进了东稍间。
  七娘子忙给二娘子、五娘子行礼,九哥也跳下暖阁,拉着五娘子来看他的积木,“五姐和我一道搭。”
  五娘子却说,“我有事忙,只是来给二婶请个安。”她没有搭理七娘子的礼。
  二娘子泰然给七娘子回礼,“听说先生夸奖了你的字。”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亲热。
  “雕虫小技,”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瞎练练。”
  “不要这么说。”二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我们杨家世代书香,你能练得一手好字,才是杨家走出去的女儿。”
  二娘子总是这样一本正经,让人望而生畏。七娘子就低了头唯唯应是,五娘子捱不过九哥撒娇,已是到暖阁上盘腿坐着,和他一道摆弄起了积木,七娘子几次盼望着那边,只觉得面对刁蛮的五娘子,也比在二娘子跟前自在些。
  二娘子倒被闹笑了。
  “去吧,”她摇头失笑,话里第一次出现了少许嗔怪,“到底年纪小,少了几分耐心,练字时可不要这样毛糙,”就起身招呼五娘子,“杨舞,还不回房去?”
  五娘子玩上了兴头,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要说什么,看了七娘子一眼,又不说话了,起身跟在二娘子身后出了东稍间。二娘子一路走,一路数落五娘子,“……一天大两天小的,七娘子都知道要练字,你呢?才和我表了决心,又玩闹起来……”
  七娘子不禁艳羡:二娘子虽然对五娘子没有好脸色,却是真疼这个妹妹。
  东稍间又安静下来,梁妈妈早被小丫鬟叫出去回事了,她是大管家,素来忙得脚不沾地的,能偷空过来献个殷勤,已算九哥面子大。七娘子不禁奇怪,“小雪呢?怎么不进来服侍。”
  杨家这样的豪门,少爷小姐身边是十二时辰不断人的,小雪就算去分樱桃花了点时间,也不至于这么久都不出现。
  九哥也觉得奇怪,又摇摇头,“她不在也好,一个劲呱呱噪噪的,烦死人。”说着冲七娘子招手,“你来继续搭房子嘛!”
  七娘子只好继续盘膝坐在暖阁上与九哥一道搭房子,九哥问,“你现在认得好多字了?”
  七娘子笑了笑,九哥嘀咕,“怎么你在西北还能认字?”言下之意,对七娘子的话颇有些怀疑。
  “九姨娘的父亲是坐馆秀才。”七娘子只好解释,九哥哦了一声,小脸有了些怅惘,两人一时安静下来。不多时,立春进来服侍,七娘子只得和九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个怪那个拿走了积木,那个又说这个搭得好玩。
  二太太坐了半下午才走,三娘子、四娘子与六娘子也都来见过了,只是不曾进东稍间来。她走了,大太太也就带着梁妈妈进东稍间来换衣服歇息,看到暖阁上盘腿坐着的这对双胞胎,不禁就笑,“生得一模一样,真是对玉人儿。”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得,少了些猜忌。
  九哥憨憨地笑了起来,大太太就走过来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弟弟任性,你要多让着他。”亲热了何止一星半点。
  梁妈妈在一边笑,“还约您到寒山寺烧香……要我说,您可别去。”
  大太太摆了摆手,“年年二月二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她顿了顿,又问九哥,“娘去烧香,你同去吗?”
  九哥顿时满面放光,“今年许我去了?”
  大太太扫了七娘子一眼,微笑道,“怎么不许你去?”九哥顿时高兴起来,抱着大太太撒娇。
  王妈妈忽然走进屋里,脚步急促,在大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太太变了脸色。
  立春就来拉九哥和七娘子,“到外头去玩吧,里面气闷。”
  九哥和七娘子到了院子里,七娘子看看天色,快到晚饭时候了,她不觉得大太太愿意让四姨娘看到自己现在的装束,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白是明白,面上,却最好做得好看些。“我要回去换衣服。”
  九哥面露不舍,低头不语。七娘子望着他,心里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楚,她咬了咬牙,轻声说,“你去五姐那里玩吧……”
  九哥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转身跑进了去向东偏院的长廊,七娘子慢慢走回西偏院,白露迎上来讶异地说,“还以为九哥会来看看。”堂屋桌子上摆了好几色点心。
  七娘子面露疑惑,白露就解释,“九哥最爱到处游逛的,百芳园大太太拘着不让常去,东偏院他去腻了,听说西偏院要理出来,已是嚷了几次要进来看看。原以为今日下午七娘子和他在一起玩耍……”她没说下去,七娘子已领会了里头的意思。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是庶女……九哥和我走太近了,没什么好处。”
  如果白露一心向着大太太,大太太听了这番话,会更放心。
  如果白露一心跟着自己,听了这话,只会为她难过。
  白露果然面露恻然,提起了别的话头,“快到请安的时辰了,换一身衣裳为好。”这是个极为灵透的丫头。
  七娘子就欣赏地看了她一眼,“难为你身在屋里,消息还那么灵通。”
  立夏虽然就站在她们两人身边,但却懵懵懂懂,丝毫不懂得她们在打什么机锋。白露粲然一笑,与立夏一起服侍七娘子换了一身衣服。
  才要去主屋请安,已是来了几个婆子吩咐白露,“太太有些不舒服,今晚就免了请安了,晚饭各院里各自开。”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11心事
  白露应酬走了那几个婆子,就回头招呼立夏,“你在这里服侍姑娘,我带小丫头去领饭。”便匆匆地走了,七娘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由得她去。
  毕竟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对正院里发生的事,总想多知道一些。
  等饭的辰光,她就叫过立夏,“算算匣子里有多少银子。”这件事总惦记着做,可惜白露在一边的时候,七娘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这点银子,在人家眼里算得了什么?
  立夏就一五一十点了一遍,“整银三十三两,散碎的还有约二两碎银,白露姐姐还找婆子兑了三两铜钱,预备着打赏小丫头们,现下都还在。”
  二娘子当时给的六两银子,有二两现场被她还给了白露,剩下的四两,外加大太太送来的三十六两,是四十两,匣子里剩下的是三十八两,也就是说这两天已花了二两出去。
  七娘子不由得有些肉痛,看着匣子出神,立夏也是啧啧连声,“正院的开销要比南偏院大多了。”在南偏院,九姨娘一个月也就拿二两零花。
  七娘子又问立夏,“小丫头们都还听话吗?”四个小丫头分别是上元、中元、下元与端午,杨府这一批买进来的人,大多都以时序为名。
  立夏点点头,“都很乖巧,也不懒散。”她面露些许犹豫,迟疑着道,“只是院子里的缺额满了,秋枫她……”
  七娘子冷冷一笑,当时在南偏院,母女两个挣扎求生,立夏不消说,虽然懵懂了些,但却不曾偷懒耍滑,也很知道羞耻——一个人知道羞耻,那就不会是什么坏人。秋枫看似乖巧,私底下却是巴望着借七娘子跳到九哥屋里,要不是七娘子无意间听到此事,还正要被她唬过去了。
  那时九姨娘就曾说,“立夏是个可造就的,秋枫刁钻势利,对我们娘俩却这么尽心,必有所图。”九姨娘实在是个聪明人,可惜命苦了些。
  七娘子忽然想到了九哥问那句话时的表情,小小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唏嘘。九哥在正院也过得不容易。
  她又想到了六娘子天真无邪的笑颜,一时悲从中来,红了眼圈。
  立夏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七娘子的心事,忙跳起来赔罪,“七娘子,是立夏不会说话,是我不会说话……”
  七娘子就压下心事,含笑擦了擦眼眶,“钱花得太快了,心疼得。”说着,按下了匣子,和立夏开始算一月的开销。
  立夏原本只是三等,跟着七娘子到主屋,也鱼跃龙门成了二等,还有白露原本也是二等,两人都是一两的月例,四个小丫头与两个婆子都是五百钱,七娘子自己按例也是四两,一个月可从大太太那里关来九两银子。
  有些院子里,小姐或者姨娘是会克扣月例的,四娘子手下就出过这样的事,她的大丫环芒种家里不大殷实,指着芒种拿回来的钱过活,偏芒种一月只拿回家五百钱,余下的五百钱支支吾吾,也不肯说花到哪里,闹起来了,才嚷出是四娘子克扣了一半。四姨娘因此在杨老爷面前得了好大一个没脸:杨家连下人钱都克扣,不知道的人,还当是什么乍富的暴发户,才有这样刻薄的做派。
  一个月四两月例,是七娘子的净收入,除了新搬进来时处处的打赏之外,平日里有什么想吃的要小厨房单做,也要拿钱过去,立夏打听出来,五娘子出手大方,一次总是三五百钱的赏。七娘子的月例,一共只能吃八次小灶。除此之外,逢年过节总要打赏下人,虽然按理不需要七娘子出钱,但自己院子里的人,总要格外施恩。
  还有梁妈妈、王妈妈、立春等有头有脸的,逢年过节也要送点心意过去。免得朝中无人,被人在大太太面前编排,也没人帮着辩解。
  七娘子越算越觉得存不下钱,推开匣子长叹了一声,找了本草纸簿认认真真记下来:元月二十三日,收入六两银……又一把撕掉了:这不是前世,她的钱也还没多到要记账的地步,记在脑中比写在纸上要稳妥得多。
  白露带着上元,端了两个大大的黄杨木托盘,掀了帘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赏过钱,小厨房的脸就好看多了。”她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今晚有鹿筋呢!姑娘,我特意多盛了一碗饭,知道您在主屋怕是吃不饱……”
  七娘子心里松快了许多,拍了立夏一下,起身笑着说,“鹿筋可是稀罕的东西。”立夏连忙过去接了托盘,往桌上摆着,七娘子对上元笑了笑,“快去吃饭吧,难为你们了。”丫头们的饭都是有人在饭点送来的。
  等上元出了屋子,白露回身合上门,“还是关上的好,冷风吹着,一会儿饭就凉了。”又找了个小风炉,把鹿筋锅子架上去,“这里不若堂屋暖和,这样吃舒服。”
  七娘子就期待地盯着白露。
  白露不禁莞尔,看了看立夏,就凑到七娘子耳边低声说,“是跟着九哥儿的小雪忽然闹了肚子,她与九哥儿一向是一道吃中饭的,九哥儿吃剩的赏给她,大太太怕九哥儿也泻起来,叫人找厨娘来问,中午用了哪些食材。”她的语气里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对大太太这么着紧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些不满。
  七娘子就想到了小雪打翻的那碟樱桃。
  她不动声色,叫立夏和白露一道坐下,“一起吃。”
  立夏正要坐,白露忙说,“坏了规矩,妈妈看到了要骂的。”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那你们轮流去吃饭吧,不必都在这里服侍。”
  白露就叫立夏先去,立夏居然没有谦让,匆匆地去了,七娘子饭都没吃半碗,她就回来要换白露。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七娘子和白露的声音。
  “二太太……”七娘子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棉帘子,显得有些模糊。
  立夏顿住了脚步,沉思片刻,又踱回了她与白露的屋子,她的脚步不疾不徐,未曾露出半点失意与焦急。
  七娘子在屋内和白露说话。
  “……二太太一年难得过来几次。”白露的语气很谨慎,“按理,她与大太太也是表姐妹——大太太是继母生的,二太太的姨母是原配。这么生分,是不大应该。”
  七娘子若有所悟。“九哥一年总要病上几次?”
  白露微微一笑,“九哥平素身子是很健壮的,许是和二太太生肖犯冲,见了面总要闹点小毛病。”
  她说得很含蓄,七娘子却听得心惊肉跳的。
  想不到二太太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她有些不懂了,九哥是大太太的心头肉,大太太又是长嫂如母,怎么不发作二太太?
  她还没开口,白露就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大太太一手安排了这桩亲事……又是个要脸面的人……”
  七娘子心中雪亮。
  大太太为了脸面,是怎么都发作不出来的,二太太恐怕也就是吃准了这点,才屡次动作,又不敢过火,免得大太太真的撕破了脸。
  古代的医疗条件很差,运气不好的话,拉肚子也是会拉死人的。
  “你去把立夏换来吧。”七娘子说。“方才她从这边经过,影子都映在窗户上了,真是个傻孩子。”
  白露就微笑着下去了。
  七娘子陷入沉思。
  第二天,七娘子醒的很早,果真先磨墨练了一百个大字才去给大太太请安,她时间拿捏得好,大太太正巧也才洗漱,看上去眉眼弯弯的,没有什么异状。兄弟姐妹们一道用过早饭,九哥就去家学上课——七娘子这才知道,二房的三个男孩子跟着父亲在京里,家学里是只有九哥一个人在认字的。
  那昨天二太太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九哥打发到家学去?七娘子略微一想,就懂了:大太太是要把九哥放在眼皮底下,放在自己的卧房才安心。
  五娘子对七娘子的态度好了很多,从动辄恶言相向,充满不屑,渐渐变化为视若无睹,她眼皮浮肿青黑。九哥吃早饭时,还在抱怨五娘子只顾练字,只让他和丫鬟一道玩耍。
  七娘子对五娘子心生敬意:妒忌别人的优点,是人都曾有过,但很少人会把妒忌转化为动力充实自己。
  六娘子还是没心没肺地开心着,和哪个姐妹说话都喜气洋洋,三娘子一样透着喜气,但七娘子知道,掩盖在喜气下的是一肚子坏水。
  吃过午饭,歇了午觉,七娘子起身去上绣花课。
  绣花课一向是开在朱赢台,五娘子和七娘子都要经过主屋后头的垂花门,从百芳园的长廊里走过去。
  两人不期然就撞到了一起,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三娘子、四娘子和六娘子都住在百芳园里,这一长段路,只有五娘子与七娘子两个人。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终于是没有忍住,就问白露,“今早写完大字,是否晚了些。”
  五娘子的耳朵竖了起来。
  “不晚,每日卯时中起足够了。”白露心领神会,“七娘子昨晚睡得还好?”
  “亥初睡够早的了。”七娘子不置可否,“天黑了再练字,总觉得费眼睛,早些睡早些起,练了字,还能再绣一会花。”
  主仆俩一边说笑,一边走到了五娘子前头,五娘子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朱赢台就在百芳园设的小库房边上,四周种满菊花,现下还没到盛放的时节,满目凋零。黄绣娘在里头坐着,手中飞针走线,不因为七娘子和五娘子前后脚到有什么表示。
  五娘子和七娘子却不敢怠慢,杨家传统,尊师重道。
  “见过黄师父。”她们同声说,弯腰行礼。
  黄绣娘停下手,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但却仍显得很刻板,很严肃。“又耽搁一天功课了。”
  白露跟着过来,其实只是为七娘子摆绣棚,安置家什的。杨家女儿上课时,丫头们都各自回屋,到了下课的时辰,再来接她们回去。
  七娘子在白露安置家什的时候,就站在屋里环顾了一周。
  屋里四散摆放着大件绣棚,上头都绷着江南贡缎,各色丝线闪耀在上头,很是花团锦簇。五娘子已坐到了一个绣棚面前,开始穿针引线。
  她绣的是团花,虽然才起了个头,但看得出针脚是很细密的,只是配色稍微板了些,花的姿态也比较死。
  五娘子身边的绣棚上,是猫戏蝴蝶的花样,绣工精细,配色花俏中带着稳重,看得出主人费了很多心思。只是猫蝶图寓意吉利,一向是送给老人的礼物,而七娘子的祖父母早已过世多年,七娘子不由得一扬眉。
  五娘子开口了,“这是三姐姐的绣屏。”她的语气虽然僵冷,但声调却很平静。
  七娘子恍然大悟。
  四姨娘的父亲还健在,正是杨老爷的舅舅,这里头一段公案,七娘子本人虽然模糊,但这幅绣屏是三娘子为老人家所绣,是无疑的了。
  五娘子虽然对她没有什么好感,但她们都是正院的人,在四姨娘问题上,应该要结成统一战线。
  看来,五娘子脾气虽然不大好,但却并不是个蠢人。
  七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又走到了第三架绣棚边上。
  这上头的绣品已经快完成了,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金鱼戏水图,鱼身红艳,鱼眼凸出,似张似合的鱼嘴边甚至还有两三个水泡,在七娘子看来,堪称巧夺天工。
  “六娘子这幅金鱼戏水,倒还算得上不错。”黄绣娘开口了,带着一丝骄傲。
  看来六娘子虽然曾把文房四宝打翻在她身上,但黄绣娘还是很喜欢这个学生。
  七娘子夸奖了一句,“六姐姐真有天分。”
  不过,六娘子在读书认字上就不行了,多大的人了,上午被先生叫起来念书,还念了白字。先生气得直摇头,说六娘子没有读书的天分。
  五娘子显然也想到了上午先生说的话,眼中就闪过了一丝笑意,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要和一个人交好,未必要放下身段讨好,有时候一两个只有彼此能意会的小笑话、小秘密,都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七娘子还没来得及看四娘子的绣屏,三娘子、四娘子就进了屋子,六娘子也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她住的小香雪离朱赢台最远。
  “先生。”三个杨家女儿齐齐见礼,黄绣娘点了点头,于是众人分别就坐,都穿针引线,摆弄起了眼前的绣架。
  七娘子呆呆地坐在绣架前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着黄绣娘,黄绣娘不动声色,继续自己的活计。
  七娘子只好在眼前的青灰色贡缎上绣了起来。
  12疲惫
  七娘子虽然跟在九姨娘身边,也学会了些粗浅的手艺,但到底年纪还小,绣出来的花儿朵儿,与姐姐们的相比,明显落了下乘。
  五娘子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的得意却很快露了出来,六娘子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手上的活计,没有出声。
  黄绣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背了双手,走到七娘子身后看她刺绣。看了看,就走开了,到四娘子身后,低声指点。
  七娘子也不急躁,做了半个时辰,就停下来歇口气,走到屋角给自己倒了杯茶。
  绣了一个多时辰,黄绣娘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看了看天色。几个杨家女儿也都站起身,相继给黄绣娘行礼,被自己的丫鬟接回了屋子里。
  五娘子手里的动作很慢,她都收拾好了,七娘子还在专心致志地刺着手中的一朵梅花,五娘子不由得急躁起来。
  “你倒是走不走了?”她急哼哼地问。
  七娘子就带了笑。
  “五姐,我刺绣不行,要再多练练。”她恳切地说,五娘子看了看那朵梅花,摇了摇头。
  “绣得一点都不像。”她转身招手叫谷雨过来,两人相偕离去,没有再等七娘子。
  七娘子端详着手中的梅花,也觉得绣得不好。
  绣花,除了手上活计要好,绣花样子也要好,几个姐姐的贡缎后头都衬了花样子,她却是凭着脑海中残余的一点画面乱绣。这朵梅花歪歪斜斜的,实在是算不得好看。
  黄绣娘就背着双手踱到了她身后。
  三娘子、四娘子走得最早,五娘子也早没了影,只有六娘子还在屋里,一边和冬至说笑,一边绕着线。她在朱赢台显得很轻松,神色之间,隐隐带着自信。
  “当年九姨娘绣花,从来用不着花样。”黄绣娘慢悠悠地说,“我的一手凸花绝技,还是从她那里偷师来的。”
  九姨娘和黄绣娘原本就是老相识了,当年一道进府做绣娘时,满江南的人都传说杨府手笔大,苏州统共也就是这两个拿的出手的绣娘,却都被网罗到了杨家,纤秀坊一时名声大噪。
  七娘子抿嘴一笑,“我笨,姨娘的绝活,没能学到几成。”
  九姨娘在七娘子刺绣这件事上一点都不热心,按她的话说,女儿家的手艺太精,对自己反而没什么好处。七娘子是杨家的小姐,合该锦衣玉食的好好供着,刺绣学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所谓的绝技,也没有传给七娘子的意思。
  黄绣娘点了点头,就到案头找了张花样纸出来,“回去挑几张来绣,有空的时候,多看看花,要见过实物,才绣得漂亮。”
  六娘子笑嘻嘻地说,“先生说的是,若不是养了几只金鱼,哪里绣得出这么活灵活现的鱼儿。”她欣赏地看着手下的活计,就起身对黄绣娘行了礼,招呼七娘子,“七妹妹,我先走了,你也别太用功。”
  六娘子和冬至的身影都消失在了朱赢台外头,黄绣娘才回过身,“现在,你再绣一副梅花给我看。”她神色淡然。
  杨家女儿学绣花,课程是很有体系的,从来不曾脱离过花样,不晓得凭空绣出一朵梅花而不走形,需要的也不是一分半点的绣艺。七娘子点了点头,把花样子绷到贡缎后头,穿针引线绣了起来。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透露着隐约的韵律感与美感,黄绣娘看着她的动作,一时眼中就氤氲了起来。
  到底是九姨娘的女儿……
  不消一顿饭功夫,七娘子就绣好了两朵梅花,虽然说不上栩栩如生,但绣工也还算拿的出手了。
  “这样的水平,也还不到藏拙的地步吧?”黄绣娘眉一挑。
  七娘子叹了口气,“早先在书法上,得了先生的一两句赞誉,五姐便好强起来,私底下拉了二姐教她练字。”她的水平虽然比不上三娘子,但却恰好和五娘子不相上下。
  但她今年才六岁,五娘子却九岁了。
  在一件事上胜过一个人,并没有谁对谁错,每个人都有长处。
  但若是事事都强过五娘子一头,就算五娘子不说什么,大太太心里难免也不舒服。
  黄绣娘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就内院的事情多说什么。
  “还是要多练!”她下了评语,“不过,你今年才六岁,天赋,还是有一点的。”
  七娘子看了看窗外,立夏站在外头,脸色安详。隐隐约约,能看到六娘子和冬至停在廊子下头,说笑不休。
  六娘子一直留着不肯走,也是怕黄绣娘看在她和九姨娘的同事关系上,对七娘子特别上心吧。
  是人都有私心,六娘子读书不成,只有绣艺拿的出手,会提防七娘子,也不为过。
  七娘子垂下眼,“谢过先生夸奖,小七比不上六姐呢。”
  黄绣娘就微微一笑,“六娘子很用心,不过你们在这件事上,也无须分出高下。”
  七娘子放下心来。
  三娘子一肚子坏水,四娘子高傲得很,五娘子又是不饶人的个性,二娘子么,很难亲近,若是连六娘子都和她不友好,她在这个家里,岂不是步步维艰?
  七娘子就又谢过了黄绣娘,这才出了朱赢台,立夏就迎上来轻声说,“六娘子请您到小香雪坐坐。”
  六娘子站在廊下对七娘子遥遥笑着,又冲她招手,看起来,很是热情。
  七娘子心中一暖,又有些羞愧。
  在这样的大宅门里,她得到的温暖太少了,以至于对人对事,都抱着最坏的打算。
  她看看天色,盘算了一会,便快步走到六娘子身边,“要叨扰六姐了。”
  六娘子笑得很开心,“谈不上叨扰!”
  小香雪在百芳园的角落里,周围种了数十株白梅,枝桠掩映里,一座小小的院子坐落其中,青瓦白墙,显得很清雅。
  七娘子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抛掉耳房,七姨娘和六娘子也就有五六间正房。要比七娘子在主屋的一整个小偏院小得多了,难怪六娘子羡慕她。
  虽然地方不大,六娘子的住处却布置得很温馨,小小的三间屋,东里间里放着一张小小的铁力木拔步床,玲珑可爱,床边布置了两三张榉木椅子,疏落有致,一点都不呆板,东边屋角安置了一个铁力木大立柜,一个抽屉还是拉开的,露出了里头光鲜的布料,西边屋角放了个珊瑚盆景,虽然并不很光亮,但上头挂满了各种荷包、项链、耳环,披披挂挂的,很是新鲜光亮,床边还立了一扇小小的大理石屏风,屏风后头放着红漆马桶,显得又有生活气息,又很可爱。
  七娘子在东里间坐了坐,看着六娘子和冬至、大雪一起收拾屋子,就觉得很好玩,抿着嘴对六娘子说,“六姐,到西里间去坐坐呀?”
  六娘子松了口气,拉着七娘子进了西里间,“早上我总是贪睡,冬至和大雪一边服侍我起身,一边又要放早饭,忙得很,屋里总是很乱的。”
  西里间就清静多了,靠窗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书桌上散放着幼学琼林、女四书、诗词集……看起来十分的整洁。
  书桌边上的绣架却是乱得很,各色丝线乱糟糟地堆在上头,小绣棚上绷着绣到一半的手帕,大绣棚上也绷了才绣了几针的绣屏……六娘子的兴趣在哪,不问可知。
  六娘子介绍,“平时吃饭都是和七姨娘在一起,我只有绣花读书的时候进这里来,她们都没空收拾,也闹得乱糟糟的。”
  七娘子不禁莞尔。
  说话间,大雪进来了,就要收拾绣架,六娘子忙喊起来,“别动!你一动,我就找不到针线了!”
  “姑娘总是这样,一边抱怨乱,一边还不让收拾。”大雪笑吟吟地打趣。
  七娘子看着六娘子心虚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两人又去和七姨娘说话。
  七姨娘生得很是好看,待人却一点都没有骄矜气息,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说了几句家常,便打发她们到小香雪里荡秋千。
  白梅花期还没过,小香雪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在一株特别茁壮的老梅上,两根粗绳挂着一个小小的木板,六娘子站上去荡了起来,笑声响彻云霄。
  她又让七娘子荡,七娘子有些害怕。
  一开始,她让立夏慢慢的推,后来越荡越高,梅花被两个小姑娘带起的风声,刮得满地乱飘,香味陡然间浓烈了起来。
  七娘子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还带了一身的梅花香。
  “去六娘子那里玩耍了?”大太太心情很好,合着茶盖,慢慢地问。
  九哥嘟着嘴,“七姐去找六姐玩,也不喊我!”
  六娘子就嘻嘻地笑,“下次一定喊上九哥。”
  家庭和睦,杨老爷心情很好,摸了摸九哥的头,“你也要学五姐,勤练书法。六岁的人了,不能再和婴儿似的,懵懵懂懂。”
  九哥就扁了嘴趴到大太太怀里不说话。
  四姨娘目光一闪,瞥了七姨娘一眼,七姨娘笑笑,不以为意。
  三娘子就说话了,“平时白疼六妹妹了,只喊七妹妹玩,却不带上我。”说着,假装伤心,抹着眼泪。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看看六娘子是怎么回应的。
  六娘子笑嘻嘻地,就对大家说,“我平日里只愁无人陪我玩耍,原来姐姐们都是好玩的,好呀,得了闲,都来小香雪玩么!”
  五娘子哈哈笑了起来,“你就只知道玩!”
  虽然六娘子是庶出,但她和五娘子的感情,看来并不很差,听了五娘子的指责,她就回嘴,“五姐还不是成日里带着九哥玩耍?”
  五娘子面现尴尬,呐呐道,“也要收心用功了。”
  “好,好。”杨老爷很高兴,“今日就到小香雪用饭吧,陪六娘玩耍一刻。”
  六娘子就到杨老爷身边撒娇,大太太含笑看着,显得很贤惠。连四姨娘都没有出声打破这一刻的和睦气氛。
  很快,六娘子就拉着杨老爷离去了,众位姨娘给大太太行过礼,也都各自四散,大姨娘先到净房打了水,捧出来给大太太洗手,几个小的才排队进了净房。
  “还以为你留下来,是真的要多做几件绣活,没想到,居然是去小香雪荡秋千了!”五娘子对七娘子说,语气虽然还是很生硬,但眉眼间已经露出了几分高兴。
  这就好比羊群里来了一只新羊,若是她太勤勉,别人总是会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现在知道了七娘子也有偷懒脱空的时候,五娘子就轻松了下来。
  七娘子弯了弯眼,没有说话,倒是九哥也跟着五娘子一起指责,“我最喜欢荡秋千的,七姐也不叫我!”
  几个小的说说笑笑,出了净房,大姨娘正好也捧着水盆出来,她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五娘子见了,就和九哥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走到了通往东次间的门口。
  这种建筑,里屋都是不设门的,只有珠帘相隔,站到门口,很容易听到里头的动静。
  七娘子有几分好奇,但却没动,而是跟着二娘子进了西里间。
  没有多久,五娘子和九哥也进来了,两个人脸上都怏怏的。七娘子暗笑:怕是被发现了。
  很快的,大太太也进了西里间,大家吃过饭,七娘子就回了自己的西偏院。
  大太太把九哥打发到五娘子院子里,自己到东稍间和王妈妈说话,“二太太怎么知道九哥最近喜欢吃黄瓜?”
  九哥今年改了口味,特别喜欢吃蔬菜,到了冬天,杨家的温室种出的新鲜嫩黄瓜,多半都是进了他的肚子里。而来诊治小雪的大夫说了,樱桃与黄瓜同吃,是会引起腹泻的。
  小雪直到今天晚饭前才止住了腹泻,人都瘦了一圈。若是九哥吃了……
  王妈妈摇摇头,脸上闪现了几分狠厉,“九哥身边跟着的人,是不是要再梳理一遍?”
  大太太疲惫地叹了口气,又吩咐,“动静不要闹得太大,免得被老爷知道了,大家面子上过不去。”
  王妈妈有些踌躇,“老爷怕是心里也有数吧……”
  杨老爷能从一个寻常进士做到江南总督,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否则这几日为什么一进二门,就回避到了姨娘房里,不和大太太打照面。
  大太太就闭上眼,摇了摇头。
  梁妈妈和大姨娘并肩进了屋子,梁妈妈轻手轻脚地为大太太揉起了肩膀。
  “谁家没有难念的经?”她的声音很好听,“二太太也是成年累月在家闲着,才闲出了毛病,或者给二老爷写封信,让二太太上京操持家务去?”
  这简直是目前最佳的解决办法了,二老爷在京城做官,二太太本来就应该在京城主持中馈。
  大太太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才过门的时候,二老爷只是个毛头小子,每日里偷鸡摸狗,闹得一村都不安生,对她这个大嫂,却很是孝顺,连上山掏鸟窝,都记得给她留几个雏鸟养着玩。
  一晃眼这么多年了。
  “二老爷若是无心,又何必把二太太留下来?”她精疲力竭地说,“只盼着八姨娘肚子里这胎也是个男娃,给九哥做个伴……唉。”
  天色已经黑透了,东稍间里,慢慢燃起了烛光。
  13下手
  不知不觉就进了二月。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大太太每年都要到寒山寺上香,祈求九哥健康长寿。
  这还是九哥第一次出门,往年里大太太虽然是给他祈福,但却从不肯带他出门。
  九哥很兴奋,穿了簇新的嫩黄色春衫,拉着小雪、七娘子在寒山寺里跑来跑去,跑得浑身大汗,二太太笑吟吟地赏了一碗茶给九哥。
  回头闹肚子的却是七娘子,足足吃了两贴药才康复。
  大太太实在是有些气急了。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和梁妈妈、王妈妈商议,在这两个人面前,对二太太的恨意再无遮掩,“难道九哥出事,老爷就会重提过继的事吗?八姨娘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呢!”
  六娘子来看七娘子时,也排揎二太太,“心狠手辣的,叫人见了就害怕,到底在图谋什么也不知道!”
  七娘子只好微笑。
  九哥来看了七娘子两次,虽然面上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但红肿的双眼,却是怎么都骗不了人的。
  七娘子心下暗惊,旋又镇定下来。
  九哥是个善良的孩子,又很聪明,不会不知道七娘子是做了他的替身,才被害得拉起肚子。哭上两声,也很正常,未必是看在双生姐姐的情分上,才这么难过。
  再说,大太太现在有没有闲心猜忌她,还是一回事。
  大太太现在是焦头烂额。
  二娘子今年年末就要出嫁,嫁妆虽然差不多都齐备了,但亲事在即,总是有很多事,要大太太操心。
  大太太的父亲要做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大太太还要筹备着带五娘子上京拜寿,到时候该把九哥托付给谁,她还没有想好。——七娘子没来之前,大太太都不敢想上京的事!
  这都是台面上的事。
  台面下也乱糟糟。
  三娘子展眼到了说亲的年纪,可四姨娘常年与大太太斗得风生水起,两边是面和心不合,大太太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狠狠卡四姨娘几年,但大老爷却大有亲自为三娘子保一门好亲的意思,更让她心中不悦。
  初娘子杨怡嫁到了余杭有数的大地主李家做大儿媳,是大太太亲自安排的,杨怡虽然是庶女,但母亲二姨娘难产而死,一出生就被抱到大太太房里,大太太看得和亲生女儿一样,这门亲事,是她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余杭距离苏州不算很远,李家人口也简单,初娘子过去,什么都很顺心,就算婆婆有心为难,看在杨家的面子上,也都不会过分的。
  初娘子出嫁后过得很好,每个月都来信报平安。
  二娘子杨娥说给了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嫡长子孙立泉,却是大太太的父亲,老帝师秦先生在其中穿针引线。杨家虽然是世家,但杨老爷这个分支,对上老牌权贵定国侯,难免有些底气不足,大太太之所以点头,还是因为二娘子性格方正,识得大体,嫁到孙家不但为杨家多添了几分助力,身为嫡长媳也能称职,定国侯的身子骨又不大好,没几年熬出头做了定国侯夫人,余下的日子里,就只有享福的份了。
  许是因为前面的两个女儿,婚事都安排得很妥当,四姨娘看了眼热,就对大老爷吹起了枕头风,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素来很公正的大老爷,竟大有亲自为三娘子说亲的意思。
  好像大太太为三娘子找的夫家,就一定是外甜内苦,叫三娘子吃个闷亏似的。
  就算大太太原本没有这个意思,现下都要被四姨娘惹恼了,生出这个意思来。
  “不过一个庶女。”她不屑地对梁妈妈说,“还养在姨娘名下,就算杨家的门第再高,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嫁个落魄士子,都算是对得起她的了。”
  梁妈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含蓄地道,“四姨娘心热似火,是要给她找个十全十美的夫家呢。”
  大太太就撇了撇嘴,当晚好声好气,把大老爷留到了主屋吃饭。
  “许家的信,我已看过了。”她拿的是许家的信做借口。
  大老爷就顿住了身子,等她继续说。
  “今年要我上京,恐怕除了老太爷大寿的事,还有……说的是五娘子的亲事。”
  平国公许家与定国侯孙家比,威势还要更盛一些,平国公本人是当今圣上的发小,平国公家的二姑娘进宫后就封了贵妃,因为皇后体弱多病,她常年帮着皇后一起抚养太子,许家历经国朝百年而荣宠不衰,一向是公侯中的顶梁柱。
  大太太的亲姐姐就是平国公夫人,几个姐妹里,就数这一对说的上话,没出嫁时就很亲近。自从五娘子出生,结亲的话,就一直挂在了嘴边。
  平国公府唯一的嫡子许凤佳要比五娘子大上一岁,说起来,倒也是好姻缘。
  大老爷思索片刻,“五娘子性格跳脱,恐怕……今年你如果要上京拜寿,好好看看凤佳那孩子的性子再说。”
  大太太自从嫁到了杨家,就多年未曾归宁,今年是秦帝师的七十大寿,做女儿的,总是不好不归宁贺喜,可这一大摊子事,又的确离不开她这个主母。
  平国公与定国侯不同,定国侯家风严谨,人口稀少,内宅里的弯弯道道也少。平国公府光是许凤佳就有好几个兄弟,更不用说无数亲戚,这样的家庭对当家主母要求很高,五娘子未必能得心应手。
  大太太叹了口气,“好在五娘子还小,等两个姐姐说了婚事,再提也不迟。”她就把话题转到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亲事上。“老爷上回说,要与三娘子亲自说一门亲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老爷手一顿,扬起了眉,有些不悦。
  大太太就擦眼睛,“多年来主持中馈,虽然说不上尽善尽美……但好歹也一向没出什么差错。生育下来的庶女们,也都当亲生的看待。”
  如今说到庶女的亲事,却把她排除在外,不是打大太太的脸,是什么?
  大老爷缓了神色,“倒不是这个意思,你平常打点这么大个家,也都已经够吃力的了。还要给三娘子说亲,费时费力,又不容易落好……”
  “和我还客气什么?”大太太微微一笑,“庶女的亲事,还劳动不了您的大驾!”她垂下眸,又加了一句,“将来七娘子说亲的时候,您多留点心也就是了。毕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这亲事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
  七娘子也是庶女,初娘子也是庶女,虽然放在大太太院子里,但终归不是大太太生的,大太太对她们的亲事都这么上心,在三娘子身上,也不会做得太难看的。
  大老爷就笑着点了点头。
  七娘子坐在床上,手中捧着几本志怪小说,看得津津有味的。
  白露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看到七娘子倚在枕上,安详的样子,就遮住了自己的愁容。
  七娘子偏巧却又看到了她没来得及掩去的一抹忧色,“这是怎么了?”
  白露只好叹了口气,“钱有些不够用了。”
  七娘子这一场病,生得很昂贵,虽说药费肯定是公中出的,但为了她的病劳动到的婆子媳妇们,都要有点意思,月初才放的四两月钱,一下就花了出去。
  七娘子就笑着指了指匣子,“该花就不要省。”
  白露松了口气,从钱匣子里抓了一捧铜钱出去,散给了来送药的小丫鬟,“辛苦了,拿去买糖吃。”
  小丫鬟们便高兴地称谢离去。
  七娘子放下书本,心里就开始思忖着寒山寺的事。
  二太太给的那碗茶水,她是没喝出任何不妥,也是从茶壶里现斟出来的,二太太自己还喝了一样的茶水,众目睽睽之下,要做什么手脚,实在是不大容易。
  再说,自己当天跑动得很剧烈,出了一身汗,回来被冷风猛地一吹,受了寒会拉肚子,也是寻常的事。
  二太太当时叫九哥来喝茶,是自己应了跑过去不错,可二太太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的分明是一丝讥讽。——她已经分得出自己和九哥了。
  如果二太太真心想做点什么,大可再赏一杯茶给“七娘子”。
  七娘子真是有些捉摸不透了,可若是二太太无意谋害九哥,又何必虚担着这个名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她又想起了四姨娘。
  大老爷昨日发话,又把三娘子的婚事交回大太太手里处置,她当时还以为四姨娘必定会气急败坏……枕头风吹了那么久,才吹出了大老爷的松口,大太太轻描淡写几句话,她又落了被动。
  但四姨娘来看望她时,眉眼盈盈,分明没有丝毫不快。
  七娘子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四姨娘是真的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眼角眉梢,甚至还隐隐散发着喜色。
  七娘子就真的很看不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恼人的问题,而是叫过立夏,“把针线拿来吧。”
  “屋里暗呢……”
  “明日就要上学了,若是绣工没有长进,黄先生该怎么说我?”七娘子坚持。
  立夏只得拿来了一方褐色的手帕。
  手帕料子不大好,只是寻常官绸,上头绣着两朵桃花,手艺虽然不精致,但比起在黄绣娘那里第一次表现出来的却要强上不少。
  七娘子看了看,笑了笑,就把它放到了枕头边。
  这是立夏的手艺,立夏很不擅长绣活,又没遇到好老师,因此学了这几年,也才学会了一点皮毛。
  立夏把她身边带着的手帕给了七娘子。
  这是一方洁白的绫帕,上头用鲜红的丝线绣了两朵梅花,初看时,就好像是开在帕子上方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绣上去的。
  这是黄绣娘私底下给七娘子的帕子,当年九姨娘称冠苏州的绝技凸绣法,都凝聚在了这张帕子里。
  七娘子仔细地研究着上头的针线走向,翻来覆去地看着上头的阵脚,看了半天,才将信将疑地喃喃,“是不是配色上,用了三四种颜色差别很细微的丝线。”
  立夏当然不能回答她了。
  屋子外传来了微微的脚步声——在正院住久了,七娘子也练就了一身的好听力。
  立夏接过了七娘子手中的帕子,塞到了腰间,七娘子拿起了那方褐色的手帕,装模作样地绣了起来。
  白露端着一个小碗进了屋,笑着坐到了七娘子床边。
  “方才到小厨房去和曹嫂子说话,”曹嫂子是大太太的陪嫁,这么多年来掌管正院小厨房,说的上是位高权重。“曹嫂子正好在蒸酥酪……我就要了一碗来,您尝尝?”
  七娘子已经闻到了扑鼻的奶香,她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屋外就传来了三娘子的笑声。
  三娘子一边笑,一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七妹妹,我来看你。”
  先前最不舒服的时候不来,现在人都好了一大半了,才来。
  七娘子堆出了一脸笑,和三娘子笑脸对笑脸,“三姐姐有心了。”
  三娘子环顾着七娘子的卧室,脸上的妒忌之色,一闪而逝,“七妹妹这里还是第一次来,布置得好漂亮!”
  七娘子只得让白露把酥酪放到床头柜上,立夏早已走开去给三娘子倒茶,她打点着精神,和三娘子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三娘子看起来精神十足,一点都不像是为自己的亲事担心的样子,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就伸手去撩头发。
  七娘子还没有觉得不对,白露已是笑了起来,“三姑娘,好精致的镯子。”
  七娘子不由得就注视着三娘子的手镯。
  当然是金镯子,细细的镂出了丝,扭成了好几缕交叉穿梭,凡是交汇处,都点缀着闪亮的猫儿眼。
  这一个镯子价值起码就有五百两以上。
  “父亲买给我的。”三娘子难掩得意。
  七娘子垂下眼:大太太对她虽然不错,但她身上也的确没有多少值钱的首饰,二太太给的羊脂白玉双鱼佩,她又怕大太太看了刺眼,一直没敢带出来。白露每日里搭配衣裳的时候,都要愁眉苦脸一番,最后干脆把自己手上戴着的玉镯摘了下来,套到七娘子手上。
  “父亲的确疼爱三姐姐。”她笑得春风拂面,忽然就起了心,想试探一下三娘子的底细。“不是还亲口说了,要为三姐姐说一门好亲么?”
  三娘子的喜气,略微断了断,才露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我们的亲事,自然是母亲做主,父亲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大老爷虽然很疼爱四姨娘给他生的两个女儿,但是也十分尊重大太太,答应了大太太,三娘子的亲事让她做主的话,是肯定不会反悔的。
  三娘子凭什么这么高兴?她难道不知道大太太最讨厌的就是四姨娘?四姨娘要不是仗着与大老爷的血缘关系,早就被大太太发配到西北去了。
  七娘子思忖着,面上不露分毫,白露就笑道,“三娘子今年也才十三岁,不着急。”
  三娘子笑了笑,露出了一股别样的自信和笃定。“这不是我们闺中女儿想的事。”
  白露和七娘子就都住了口,三娘子拿起七娘子搭在被褥上的帕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忍不住银铃样畅笑了起来。
  “七妹妹倒是没多少绣花的天分!”她罕见地直白。
  白露涨红了脸。
  “七娘子还小呢。”她就好像是七娘子身前的母鸡,“我说句僭越的话,三娘子六岁的时候,我才进府服侍,当时三娘子……”
  “白露!”七娘子轻声呵斥,白露悻悻然住了口。
  三娘子满面通红,喃喃了几句,就起身走了。
  立夏还以为七娘子立刻就要训斥白露,就起身出了屋,想给白露留点颜面。
  没想到屋里却传出了白露清脆的笑声,与七娘子的声音,“当我进了正院,还要受她的气?”
  七娘子的声音里透着难得一见的放肆与喜悦。
  立夏不由得怔住了。
  14上京
  七娘子到底身体壮实,虽然看着娇弱,但底子却很好,吃了三帖药,也就恢复如初,又开始了往常的日子。
  府内总算安静了一段日子。
  大老爷最近很宠爱闽越王送的三胞姐妹花,虽然杨府的规矩,没有怀上,都不能抬房,但还是为她们安排了杨府里风景比较最好的浣纱坞做住处。
  苏州园林多,杨家占地也很大,府里有活水……浣纱坞就在正院后头,从垂花门进去,在长廊上转个弯就到了。大老爷在那里面过夜,早上起身办差开衙也方便。
  这三胞姐妹平时深居简出,倒也没有到大太太面前打过正脸,说起来,大老爷宠信过的女人很多,多数都没有怀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不知去向。
  唯有大姨娘、五姨娘虽然没有得宠过,也没有生育过,但却因为是大太太的陪嫁,而给了特殊的脸面,做了姨娘。
  四姨娘身边的侍女,大老爷也睡过几个,除了八姨娘有了身孕被抬房之外,别的都被大太太找了借口打发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七娘子在正院住了一两个月,渐渐的也听说了不少杨家往事。
  四姨娘是大老爷的嫡亲表妹,家里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几个兄弟都在江南做着七品、八品的小官,四姨娘当年也是说了门不错的亲事,没想到还没过门,夫婿就去世了,她守了望门寡,在娘家的日子就很难过。
  于是大老爷的亲叔叔,过了世的叔老太爷就做主把四姨娘抬进家里做了妾,按杨家的门第、杨老爷当时的官职,倒也不算委屈了四姨娘。当时杨老爷已经是江苏参政,膝下却还只有初娘子和二娘子,也是望三十的人了。大太太摒不牢,点了头让通房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大老爷的屋子,多一个四姨娘,也不多什么。
  四姨娘进了门就很得宠,接连生下了三娘子、四娘子。大太太费尽心机,不过再生了五娘子,就也已经元气大伤,没有能再生育。一时心灰意冷,不再过问后宅的事,四姨娘很是得意了几年。
  当时都盛传大老爷要在三个侄子里挑一个过继,那几年,大老爷也的确对侄子们的事很上心。
  没有多久,九哥就出生了,杨二老爷也考上了进士,带着儿子们进京做了翰林,过继的话,就这么被人淡忘了。
  大太太也算是修成正果,把九哥抱到自己膝下当成眼珠子一般养大,也重新把后宅的事捡了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给初娘子说了个好婆家。
  初娘子是二姨娘生的,二姨娘原本是大老爷身边的丫鬟,服侍多年,忠心耿耿,大太太过门五年都没有生育,才给通房们断了避子汤,二姨娘就怀上了。
  不想居然难产,拼尽力气生下了初娘子,一口气也就尽了。
  初娘子是在大太太院子里长大的,聪明伶俐、活泼大方,一直很得到大太太和大老爷的喜爱。大太太为她说了个近乎十全十美的婆家,也就重新得到了大老爷的欢心。
  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五娘子自不待说,二娘子五娘子是嫡女,从小就得到大老爷的另眼相看,教育上很用心,嫁妆银也早早地备下了,三娘子、四娘子虽然是庶出,但四姨娘毕竟是大老爷的亲表妹,也是蜜罐里泡大的。
  六娘子就逊色了些。
  大老爷身边的几个姨娘,大姨娘、五姨娘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二姨娘是大老爷的丫头,三姨娘却是曾红极一时的清官人,进了门就抬了姨娘,大太太费尽心机,才把她除去。四姨娘不必说了,六姨娘却更命苦,原本只是个纺纱丫头,被大老爷看上了一夜春宵,居然有了——不想又是难产,一尸两命,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
  大老爷在子嗣上的确艰难。
  七姨娘也是别人送来的礼物,被大老爷收房后居然有了六娘子,这些年来,母女俩虽然没有九姨娘、七娘子的惨淡,却也默默无闻,在府中听不到什么声音。若不是六娘子性情讨喜,得到大太太的好感,恐怕会更黯淡。
  八姨娘是四姨娘带过来的丫头,前几年也曾得宠,生了个女儿,来不及序齿就夭折了,今次怀孕,却是十分的巧,大老爷想起了到她房里歇一晚,居然也就有了。
  虽然是四姨娘的人,但杨家子嗣太少了,若是个儿子,大太太肯定要抱到膝下,因此,八姨娘也没受到什么刁难,平安住在七里香养胎。
  进了二月,八姨娘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每日里却还是吃什么吐什么。
  大太太很烦躁。
  “父亲今年七十大寿。”她和大老爷商议,“十年前就没能走开去贺寿,十年后,府里还是这么一摊子乱糟糟的,叫我怎么走得开。”
  大太太的父亲秦帝师,当年教过了皇上,现在又教太子,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大老爷的这份前程,老人家出力良多。
  “该去。”大老爷斩钉截铁,“家里的事,先放一放,老人家七十大寿,你这个小女儿不露面,怎么说得过去。”
  大太太就想到了二太太赏的那一碟子樱桃与一碗茶。
  大太太是秦帝师续弦所出,过了世的秦夫人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个女儿,是当作掌上明珠养大的,几个前头的哥哥姐姐,对小妹妹也很照顾。
  平国公许夫人和她就一向交好,二老爷和二太太的亲事,其实是许夫人属意大太太安排的。
  原本的意思,是叫二老爷不要娶了媳妇,就和兄嫂离心。
  瞧现在都闹成了什么样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二太太那头的事,还是要许夫人出面才好说话。可这里面的事,不是一封两封信能说得清的,不当面和许夫人解释,还叫姐姐以为自己排挤二太太。
  她就下定了决心。
  “二娘子转眼就要出嫁,就不带着出门了。”她犹犹豫豫地说,“反正嫁到京城,多的是和这些亲戚见面的机会……我想着把五娘子带在身边,九哥,就让他安心在家读书。”
  不论大太太怎么疼爱九哥,到底不是她生的。
  带着庶子去给父亲贺寿,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合适。兄姐们问起来也不好回话。
  大老爷沉吟了起来,“二太太那边……”
  大太太脸上发烧!
  大老爷一向很尊重自己,对这个不着调的二太太,从来也不多说什么,怕的就是她脸上下不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二太太做的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事。
  “我想着,把王妈妈留下,让九哥住到西偏院去,和七娘子也有个照应。”大太太轻声细语地解释,“也顶多是去上两个月,连头带尾,最晚八月就回来了!”
  大太太身边的几个管事媳妇,王妈妈是管财务琐事的,梁妈妈是管人情来往的,梁妈妈呆在身边,王妈妈留在府里,很合适。
  还有小厨房的曹嫂子……二太太要把手伸进大房的内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老爷点了头,“那你看,谁来照管家务?”
  若是大老爷没有说二太太的事,大太太还未必愿意让四姨娘照管。
  现在她却不好意思说别人了:大姨娘五姨娘是有气的死人,七姨娘舞姬出身,八姨娘又有了身孕,不叫四姨娘管家,叫谁管?
  “让王妈妈和四姨娘一道照看吧。”她还是打了个埋伏,“八姨娘是四姨娘屋里出去的,她照管,自然是尽心。儿女们的琐事,平日里也一向是王妈妈操心的。”
  大老爷也没有多说什么。
  还是很尊重大太太的。
  大太太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秦帝师的生日在五月中旬,三月有桃花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在路上耽搁住了。大太太定下决心要上京拜寿,第二日就忙碌起来了。
  收拾行李,是丫头们的事。当家主母另有事忙。
  大太太把账本给了王妈妈,“萧规曹随,再怎么样,八月我也一定到家了。”
  五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王妈妈能不能把持得住府里的局势。
  王妈妈低首沉思,一时没有答话。
  大太太眼里就露出了满意。
  杨家身为江南豪门,主持中馈的主妇接触到的,远不止柴米油盐这等琐事。
  虽然大太太不在,名门望族之间的应酬,多半不会找上门来,但管家一天,也有许多棘手的事要处理。
  好在大太太家教甚严,管家很有章法,王妈妈只要能依足大太太留下的规矩,多半是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若是二娘子能够出面管事,那是最好的,”王妈妈沉吟片刻,就坦然地道。
  二娘子是嫡女,排行也高,性子又严肃正经,连几个姨娘都有几分怕她。
  由她出面罩着王妈妈,就算几个姨娘乘大太太不在,想要闹出什么事来,二娘子到底是女儿,和父亲撒个娇,大老爷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大太太面上现出几丝欣慰,“还是你想得周到。”
  王妈妈谦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几个月里,你只管盯紧了四姨娘那边,不要让她兴风作浪,又闹出什么事来。”大太太面现厌恶,“五娘子我随身带走,二娘子、六娘子都是省事的,三娘子和四娘子若是很讨人厌,你也不要客气。”她顿了顿,“最要紧的,还是九哥……”
  “老奴一定看好九哥,不让他出一点事!”王妈妈连忙说。
  之所以让她留守,带走梁妈妈,就是因为王妈妈面黑,能镇得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各色人等。
  大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七娘子怎么还没到?”
  王妈妈笑了,“还在朱赢台刺绣呢,没那么早下学。”
  “一转眼,七娘子也在正院住了两个月了。”大太太就端起茶碗,吹着茶面上的泡沫。“你看着她如何?”
  王妈妈略一踌躇,“倒还好,是个文静、谨慎的孩子。”
  文静,说的是她安静和顺,没有给人添太多麻烦,五娘子虽然对她一向有些微词,但在七娘子的克制下,两姐妹没有爆发过什么冲突。
  谨慎,说的是她没有仗着自己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胡作非为,和九哥之间不远不近……没有笼络他的意思。
  大太太点了点头,“是个省心的。”她下了结论。“把九哥交到她手上,我放心。”
  有些人虽然相处得时日不久,但就是能让人放心。七娘子进正院以来,几件事都处理得很好,小小年纪,气质沉稳,知进知退,二娘子毕竟年纪大了,不好和弟弟住在一个屋檐下,把九哥放到西偏院虽然是无奈之举,但大太太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王妈妈就趁机表忠心,“还是让二娘子有事没事也过去坐坐。”九哥和七娘子是双生姐弟,大太太一面要用七娘子做九哥的挡箭牌,一面,又不希望他们过于亲密。这几个月,五娘子不在府里,大太太自然希望九哥能和二娘子多亲近些。
  大太太带着笑点了点头,“倒也不必这样,我会把立春留下照看九哥。”
  立春是大太太的得力助手,也是她的耳目,有她在,七娘子要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等大太太回来,自然会处置。
  王妈妈就露出一副放心的样子。
  心里却有些看不上大太太的小气。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血脉相连,两人就算亲近些,又能怎么了?九哥要接掌家业,还是脱不了大太太的栽培。比起七娘子,四姨娘、八姨娘、二太太……才更要提防吧。
  才这么想着,大太太就叹了口气,“我这一生,也就只得二娘子和五娘子两个亲生女儿。二娘子有了归宿……五娘子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家!”
  王妈妈就又心软了。
  她是与大太太从小一起长起来的。
  大太太是幺女,自小到大,父亲疼母亲爱,哥哥姐姐也都疼宠,却被秦帝师说给了大老爷为妻。
  当时大老爷才是举人,家里虽然也是名门世家,但大老爷这一支却穷得厉害。
  大太太知道了自己的亲事,关上门哭了三天三夜:几个姐姐嫁的都是京中权贵,她却要去西北不毛之地,操持家务。
  自此,大太太就和秦帝师不咸不淡的,卯足了劲儿,要作出一份家业给秦帝师看看。
  如今家业有了,体面有了,底下却是无限的苦涩。
  辛苦了半辈子,攒下了这么大一份家私,却偏偏只得两个亲生女儿,难道不想千疼万宠?九哥是她倾注心血培养出来,为两个姐姐在娘家撑腰的。
  自然不希望他心里把七娘子放到二娘子、五娘子前面。
  王妈妈就擦眼睛,“平国公夫人不是时常说起……”
  大太太神色淡淡,“还要看凤佳是个怎样的孩子。”她叹了口气,“五娘子出生时,姐姐不过是玩笑几句,这一两年来,她又旧事重提,还一次比一次认真,连小五人都没看过,就说得当真得很。我怕……”
  外头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五娘子、七娘子来了!”
  大太太忙坐直了露出笑脸,和蔼地看着一前一后跨进门槛的两个女儿。
  15留守
  五娘子有幸跟着大太太上京贺寿,却并没有多高兴。
  大太太虽然宠她,但到底是大家闺秀,到了京城,并不比在家里还能任性,必须要步步小心,免得被那些未曾谋面的表亲们看低了去。
  秦家一门显贵,两儿三女都已自立门户,如杨家这样的江南豪门,在秦家都不算十分显赫。
  但能被大太太带在身边,到底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九哥虽然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但不是嫡出,就只能乖乖呆在家里。
  好在九哥脾气好,只是眼红红地舍不得大太太和五娘子,却并没有闹着也要去。
  他们在东稍间嬉闹,大太太带着七娘子,到后园散步。
  杨家虽然占地广大,但大太太日常起居都在正院,倒是很少到风景秀丽的后园。
  有几支早桃花已耐不住春意盛放了起来,轻红阁外一片□。
  大太太就站住了,望着几支桃花笑了笑。
  “当年买下这个园子,这几株桃花气息奄奄,老爷要拔去,我偏偏留了下来,命人浇水施肥,居然也活了过来。”
  并且花繁叶茂,透着十二分的精神。
  “花似人呢,”七娘子斟酌着语句,大太太说的,当然不止是花,“居住在园子里的人家兴旺,花木也就繁盛。”
  大太太望着她笑了笑。
  可惜,不是亲生的女儿,这样可人疼的性子,若是在五娘子身上……唉,五娘子也养不出这样的性子。
  “现下杨家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得意时光。”她在一块山石上斜斜坐了下来,“你也坐。”
  七娘子忙坐到大太太身边,斜倚着大太太,立春在不远处,笑立桃花下。
  大太太转眼看着立春,不由得就看住了,半晌才收回思绪,含笑叹道,“不过,杨家只有九哥这根独苗……若是九哥出了什么差错,眼下的繁花似锦,到了十年、二十年后,也都要风流委地。”
  七娘子心下雪亮:若不是自己被接到了正院,又处处显得稳妥,大太太未必敢把九哥留在家里,上京拜寿。
  这是把九哥交给她之前,先行的敲打。
  她肃容应,“母亲说的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大太太有些不满意,但细心一想,也说不出什么。
  七娘子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不像是三娘子,对长辈,总是笑盈盈曲意奉承,私底下却有另一张脸。
  七娘子对内对外,对长对幼都是风轻云淡,寡言少语,却事事妥帖。
  这样的人才让她放心!
  “九哥我就交给你了。”她说,不自觉间,已是把七娘子当成了大人,浑忘记她只有七岁,“二太太那里……想必你也看出了端倪。”
  “我不会让母亲失望的。”七娘子回答,语调轻而坚定。
  大太太就笑了笑,拍着七娘子的手,“好,用心去做,母亲不会亏待你的。”
  “女儿必定尽力。”七娘子不敢多说。
  多说多错,她还没到能在大太太面前犯错的地步。
  大太太对她的态度更亲热了点,在七娘子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立春连忙赶到大太太身边,扶住了她。
  “你在桃花下站着的样子,很好看。”大太太难得地夸奖。
  立春红了脸,呢喃着不知道说什么。
  大太太望着桃花,又笑着说了一句,“当年三姨娘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喜欢在桃花下晒太阳。”
  立春的脸刷地就白了,七娘子也不自在起来。大太太却像是没事人似的打趣立春,“你不过是面若桃花罢了,三姨娘那时候,可真是人比花娇。”
  立春没有回话,咬着唇低头出神。
  七娘子只好打圆场,“立春姐姐像迎春花,倒不大像桃花。”
  立春喜欢穿黄衣,可不就像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迎春花?
  大太太轻声笑了起来,立春回过神,扭着身子不依地道,“七娘子笑话我。”
  到了晚上,立春亲自拿了一碟子内造桃花饼到西偏院谢七娘子,“多谢七娘子白天为我解围。”
  七娘子笑盈盈地让白露把桃花饼收起来,“立春姐姐不过是知道我是个吃货,体贴我,故意寻个借口来送好吃的。”
  两人相视一笑。
  大太太白日里那句话,或许真是无心。
  立春是她手下第一等最有脸面的大丫环,她就是排揎谁,都不会排揎立春。她也用不着排揎,立春做错了什么,直说就是了。
  但是立春不能不顾及别人的想法。
  马上就要上京了,立春却要留下来照应正院和九哥,就在这时候,大太太拿她和三姨娘比……
  三姨娘是被活活打死的,死了以后,拿破草席卷了卷就被丢到乱葬岗去。
  杨家的姨娘里,她的下场是最惨的。到现在提到她,大老爷都要沉了脸发老半天的脾气。
  别的丫鬟听到大太太这么比,该怎么想?难道是立春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才被拿来和这样一个人比较?
  人言可畏。
  七娘子的那一两句话,在她,在大太太,都是闲谈而已,在立春,却是免去了一场可能的麻烦。
  七娘子收了桃花饼,没有留立春多坐,“母亲那里,还要姐姐服侍。未来几个月,多的是说话的时候。”
  立春神色一展,笑着和白露嘀咕了几句,也就回了正院。
  白露有些受宠若惊,“在正院的时候,立春姐也没有这么亲切地待我。”
  有时候,对有些人释放一点善意,收到的回报比想到的还要丰厚。
  立春虽然在正院很有脸面,但日常出入正院的几个少爷小姐,哪一个会刻意和她交好?
  也就是七娘子,对她是发自真心地尊重……立春又不是傻子,怎么不知道以德报德?
  立夏就笑了,“好事,以后七娘子在正院,也多了个帮着说话的人。”
  七娘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慢慢来,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
  大太太在三月初启程北上,苏州水路发达,从杨府出去,走不到半个时辰就是码头,这边上船,到通州下船就有人接。带了两房家人服侍,又有十多个丫头与四五个婆子,浩浩荡荡的,装满了一艘大船。
  临走前,五娘子狠狠白了七娘子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代,“照顾好九哥!”
  七娘子弯了眼,觉得很有趣,“五姐放心吧。”
  五娘子哼了一声,这才走到大太太身边。
  众人把大太太送到二门口,就各自回了屋,立春和王妈妈一边一个拉着九哥的手收拾东西。
  虽然只是搬迁到西偏院,但工程也丝毫不小。
  几个小丫鬟们,住到了一间屋里,立夏和白露也搬到一起,腾出了两间屋,给九哥的丫鬟小雪、处暑歇一间,立春独个占了一间,王妈妈没事的时候,也会过来歇几夜。
  七娘子原本拿来当书房、绣房的西里间里多了九哥的那张酸枝木大床,双生姐弟的卧室中间就隔了几重玻璃珠帘子和一个穿堂,九哥那里有什么动静,七娘子立刻就能知道,与大太太屋里的布置异曲同工。
  虽然男女有别,但九哥和七娘子今年也才七岁,大秦规矩,男女上了十岁才要互相回避,再说,是双生姐弟,亲近些又何妨?
  大老爷没说话,四姨娘更不会抓住这点做文章了,笑吟吟地回了自己的溪客坊,让王妈妈和立春操持搬家的事。
  四姨娘是聪明人,犯忌讳的事,是不会做的。九哥不但是大太太的眼珠子,也是大老爷的掌上明珠,除了正院的人,谁和九哥过于亲近,那就是同时招了两个人的忌讳。
  二娘子也来看九哥搬家。
  “和你七姐住在一起,要听话些。”她板着脸,“若是还撒娇放赖,七姐虽然不会多说什么,母亲回来了,我却自会向她告状。”
  七娘子对二娘子感激一笑。
  虽然九哥很乖巧,应当不会造成她的麻烦,但是毕竟年纪小,二娘子的这句话就是在告诉七娘子,七娘子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随时可以找她。
  九哥眉眼弯弯,高兴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二姐!不会给七姐添麻烦的!”
  他在屋里高兴地跑来跑去,“搬家喽,噢!”闹腾了好半天,才去上学。
  王妈妈都看得好笑,“这个九哥,真是个孩子。”
  七娘子笑着看了一会,见九哥的那些金贵玩意儿都安置好了,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这几个月九哥住在西偏院,自然规矩要改上一改了。
  小厨房不用别人说话,曹嫂子就自己过来找王妈妈,“这几个月,七娘子和九哥的三顿饭就开在一起吧!”
  原本,午饭和夜宵以及一天几顿的点心,小厨房都是单独做的,九哥吃的,自然要比七娘子吃的精致一些,是随了大太太的分例。
  正院自己的开销用度,倒是立春管着,王妈妈不沾手,曹嫂子和王妈妈就叫了立春来商量。
  立春很爽快,“哎,我这就登小账。”
  大太太出门,大帐是交在王妈妈手里,正院的小账却是放在立春手中,七娘子的规格提高了,当然要记上一笔。
  曹嫂子有些犹豫,“二娘子那边……”
  立春就皱了皱眉,“二娘子现在是在大厨房开饭呢。”
  王妈妈也说,“犯不着为了讨好二娘子,闹得四姨娘知道了。”
  曹嫂子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送走曹嫂子,立春又和王妈妈商量上夜。
  小雪和处暑每天轮流在九哥屋里上夜之外,立春和王妈妈也轮流到耳房住宿。
  务必要把九哥看守得风雨不透,不能出一点差错。
  王妈妈强调,“这几个月里,二太太是一定要过来的……别的不说,清明、端午几个大节气,二太太肯定要来打个照面。”
  杨家在苏州的人口少,清明祭祖,端午过节,二太太历年来都是到府里过的。
  立春如临大敌地绷紧了脊背,“九哥身边一刻都不能断人!”
  王妈妈若有所思,“清明祭祖,不晓得大老爷会让谁来捧祭品。”
  大太太在的时候,自然是大太太的事,现下大太太去了京城,是二太太来捧呢,还是会提拔起一个姨娘?
  两人正在说话,就听到了正院吵嚷的声音。
  立春和王妈妈都钻出了屋子,对过堂屋里,白露也探出了半边身子。
  “什么事这么吵闹啊?”王妈妈沉下脸,提高了声音。
  四姨娘身边的霜降就着急上火地奔进了西偏院,“王妈妈,八姨娘闹肚子疼,四姨娘让您快些去请大夫!”
  八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是重中之重,王妈妈没有多想,就要答应下来。
  七娘子忽然在屋里喊了白露进去,没过多久,白露就匆匆走了出来,笑着上前拉住了王妈妈。
  “妈妈,九哥在屋里哭起来了!”
  立春也拉了拉王妈妈的衣角。
  王妈妈就笑着对霜降说,“稍等片刻,我去和九哥说两句话。”其实,九哥还在家学里没有回来。
  说着,三个人进了屋。
  七娘子在堂屋坐着,手指轻轻地扣着青花瑞兽纹小盖钟,看到王妈妈进了屋,忙站起身笑着招呼。
  “虽说王妈妈照管的是府中所有财务、琐事,但母亲却是把姨娘们的事,交给了四姨娘。”她笑得很无辜,“咱们都是正院的人,虽然母亲不在,但也不能被姨娘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
  王妈妈何等老于世故,七娘子一点她就明白了过来。
  大太太刚走,现在形成的处事规矩,很容易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悬为定例。
  大太太把八姨娘交给了四姨娘,八姨娘的事,就该让四姨娘来操心,主屋出面给八姨娘请大夫,费力不讨好,也容易给四姨娘兴风作浪的借口。
  她顾不得和七娘子多说什么,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子。
  “四姨娘五六年前,操持家务的时候,手中也颇有一批管事的人。”她神色冷厉,“难道她不知道苏州城最好的大夫是哪个,要来问我?”
  霜降就算有刀一样的利嘴,对着黑口黑面的王妈妈,也不好发作出来。
  “还不快去回了四姨娘,让她自行找人出府请大夫?”王妈妈立起眉。
  霜降扭头就跑了。
  王妈妈这才进屋谢七娘子,“多亏了七娘子冷静细心。”
  七娘子眉宇里一丝快意都没有,“八姨娘的肚子不消停,就给了四姨娘生事的借口。”
  王妈妈哼了一声,吩咐立夏,“吃过晚饭,把八姨娘屋里的大寒叫来。”
  立春眉眼中也露出一丝不屑,“太太把姨娘的事交给四姨娘,可不是为了让她借着八姨娘的肚子作威作福的。”
  七娘子终于放下了半边心。
  “七姐。”九哥下了学,在处暑的陪伴下高高兴兴地跑进了屋里,“我的东西都布置好了?”
  七娘子看了看立春与王妈妈,对九哥露出微笑,“嗯!你去看看合不合意!不合意,再改!”生疏客套,就好像在招待贵客。
  九哥也看了看王妈妈,“多谢七姐!”他小心翼翼地说,就像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客人。
  王妈妈不禁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立春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就晕开了一股莫名的惆怅。
  16近人
  大寒侍候完八姨娘的晚饭,便来了西偏院,清秀的面容上还有几分疲惫。
  “还没吃晚饭吧?”立春笑吟吟地问,“就在西偏院吃一口?”
  大寒虽然是二等丫鬟,吃的用的,和寻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但立春吃用的,显然要更精致一些。
  “八姨娘现下歇得早!”大寒有些气喘,“再过半个时辰也就要睡了,和姐姐说说话,就得回七里香去侍候她洗漱。”
  “这都五个月了。”立春不由得沉吟,“怎么还这么不安生?大夫怎么说来的?”
  “大夫说是八姨娘心里有事。”大寒就有些胆怯地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平时在大太太身边,俨然是左右手的样子,说起来,倒要比平时的八姨娘还有脸面,积威已久,就算八姨娘现在有了个护身符,大寒依旧对立春有几分惧意。
  立春就收了脸上的笑,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碗不说话。
  九哥搬到了西偏院,正院堂屋就没有人气了。大老爷平时从来也不在堂屋过夜,不是住在浣纱坞,就干脆在外书房过夜,立春和王妈妈当然不好狐假虎威,在正院见大寒。
  西偏院正厅就被借来做了王妈妈、立春办事说话的地方,搞得七娘子反而像是来借住的一样。
  七娘子坐在书桌前,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
  大寒像是有几分心虚,又有几分暗示,喃喃地辩解,“八姨娘倒也不是有心的,这阵子她深居简出,和谁都没有来往,怕的就是万一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对不住太太的关心……”
  也就是说,八姨娘是忽然闹了肚子疼,并非是四姨娘派人传话,让她装的。
  大寒是八姨娘身边最有脸面的丫鬟,如果是四姨娘传话,一定瞒不过她的耳目。
  立春就抬起头笑了笑,握住了大寒的手,“你也是主屋出来的人……这阵子,多辛苦受累,保着八姨娘肚子里的孩子,等孩子降生了——八姨娘也就更有脸面了!”
  大寒面容一展,高兴地应了一声是,立春又从手上拔下了一个品相还不错的天青石镯子,给大寒套上了,“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在主屋的时候,太太的赏赐可从没有断过!”
  大寒当时在主屋只是三等丫鬟,虽然太太赏赐的次数多,但轮到她的时机很少,现在得了这个精致的镯子,就很有几分高兴。立春又笑着和她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嘱咐,“虽说现在是四姨娘管着姨娘那边的事,但八姨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是到正院来说一声的好。”
  “这我们省得,”大寒笑了笑,“八姨娘今日也叮嘱我,叫我和正院的姐姐们多走动走动呢。”
  能在杨家做姨娘的人,都不会很笨的。
  八姨娘虽然是四姨娘屋里出来的,但未必会无条件地站在四姨娘这边。
  立春的笑容加深了,亲切地送走了大寒,就进了西里间,和九哥说了一会话,这才出了西里间。
  东里间还隐隐亮着灯。
  立春心中一动,悄悄地撩开帘子,七娘子果然还没有上床,正在灯下支着下巴看书。
  见到立春来了,立夏忙上前招呼,“姐姐坐!”
  七娘子笑着对立夏说,“把前几日太太赏过来的明前毛峰泡来。”自从进了正院,平时这些小东小西,大太太是没有短过她的。
  立春谦让了一会,还是在七娘子身边斜签着身子半坐了下来。七娘子再三劝告,她才略微放松了些。
  “姐姐平时在大太太屋里,也有个坐的地儿,如何到我屋里反而拘束起来。”七娘子说话很好听,在大太太屋里都能坐,到了少爷小姐们屋里,还客气什么?
  立春就放松了下来,欣赏地看着七娘子。
  虽然九姨娘生得不能说多好看,但这对双生姐弟,却是金童玉女一般惹人怜爱。
  九哥就好像是一块璞玉,光华内敛,粗看之下只觉得眉清目秀,相处得久了,才觉得他有一股风流的气度。
  原本还以为是在大太太屋里养出来的富贵,谁知道七娘子却也不逊色,清秀中透着娇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颤巍巍的,惹人怜爱。
  行事又稳重,又亲切……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也都能得到喜爱,和她交好,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七娘子把书合上,慰问起了立春,“这一大家子,千头万绪的,就压在姐姐和王妈妈肩膀上。”
  “姨娘那头的事不用我们管,其实事儿就去了一半。”立春笑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事,也到不了我们面前。二娘子、六娘子和您都是省事的,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就是九哥这个小祖宗,每日里都要生事,还要请七娘子多管教为上。”
  七娘子神色微黯,立春心里有数了:七娘子精着呢,太太的忌讳,她是一清二楚!
  她就起了一股同情。
  亲亲的双生姐弟,现在又都在正院里住着,彼此不多亲近,还有谁能依靠?二娘子马上就要出嫁了,没几年就是五娘子的婚事,难道要到了那时候,七娘子才能崭露头角?
  但她看着七娘子唇边的微笑,又打消了劝解的念头:这孩子虽然小,但该知道的,不会比她少。
  有时候东风不到,的确是应该深深地蛰伏起来。
  “白露这丫头,倒还听话吧。”她就说起了别的事。
  今晚不该白露上夜,她吃过晚饭就去休息了,现在不在屋里。
  七娘子才想夸白露几句,心中忽然一动。
  像立春这样的人,口中是没有什么闲话的。
  如果是必须应酬的场合,可能还是出于寒暄客套的目的。可是今天是她主动来找自己聊天……
  她又想到了前几天在轻红阁自己为她解围的事。
  “白露姐姐很有眼色!”她夸奖着,“人很灵透,我看那,是个一等丫鬟的料,在我屋里,很担心委屈了她。”
  立春眉眼弯弯,“服侍小姐是她的福分呢,哪里说的上委屈不委屈。”她顿了顿,啜了一口茶,“这丫头原本大太太也是想当一等丫头来□的,偏生,心气高了些,这几年渐渐大了,知道羞耻……就不愿在大老爷跟前走动了。”
  大老爷名士风流,这些年来大太太屋里的丫鬟开了脸做通房的就有十多个,多数都没了结果,白露又的确是个漂亮的丫头,不想走这条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七娘子露出倾听的神色。
  “梁妈妈又是她的干妈,帮着在大太太面前说了几句,大太太也就心淡了。正好,您到正院来,便让她到您身边服侍……人倒是很本分的,虽然很聪明,但却不容易起歪心思。”立春别有深意地叹了口气。“多咱我也有这个福分,认个好干妈就好了。”
  这话粗听起来像是在酸白露,但如果立春要说她的不是,也就不会铺垫这么多句,又点出了白露的后台。
  深宅大院里,要用一个人,也是有讲究的,立春刚才说的,大部分应该都是真话,毕竟在这种事上,说假话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转头问个别人,立刻就能对出来。
  白露不想做通房,这才到了她房里,图的也就是服侍几年,放出去配人了。难得她做事很用心,也没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可以当作心腹来培养,只要不侵犯到梁妈妈的利益,有一些私密的事,也能叫她去做。甚至是稍微侵犯大太太利益的事,也可以信任她。——只看她婉拒了大太太让她做通房的心思,就知道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
  立春羡慕白露,又是为什么呢。她当然生得也很漂亮,不然,大太太也不会拿她和当年的江南第一美人三姨娘比较。
  七娘子笑着按了按立春的手,给了她一个会意的眼神。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同情地说。
  大老爷今年都四十五了,虽然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但在古代,已经算很老了。立春不想走通房的路子,也很可以理解,若是能配个管家,都要比做通房好。
  杨府的通房折损率太高了。
  立春就知道七娘子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奇怪,七娘子虽然过了年才七岁,但说话行事,都像个小大人,和她说话,竟是如与成人对话一般,很多事是不用说白了的。
  立春就更殷勤了些,正好小厨房送夜宵来,她抢着出去接了,先把九哥的那份送到西里间,又把七娘子的那碗清炖银耳送到了东里间。
  “小厨房这些日子还经心吧?”她笑容可掬地问,“曹嫂子人是妥当的,对食材看得很紧,就是有些看碟下菜。大太太说了几次,仗着宠爱,也都不改。”
  为大太太料理饮食的,当然是最得她信任的人,可以有缺点,没能力,但绝对是无限忠心的。
  七娘子想随便说几句好话应付过去,但想到立春话里话外隐隐露出的祈求,就改了主意。
  有时候要拉近人与人的距离,求她办一件事,是最好的办法。要体现出听进了立春的话,最好的途径莫过于找一件让她可以效力的事。
  “不瞒姐姐。”她看了进来服侍夜宵的立夏一眼,面上有些发苦,“我手头一向没什么银子,偏生在正院住着,开销又不小。”她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曹嫂子那里,因为九哥搬进来了,每晚又多了一份我的夜宵,正不知道赏多少钱才合适呢。”
  立春心领神会,“这又不是您去叫的,难不成叫您看着九哥吃,自己咽口水?”她掩口笑了起来,“您放心,曹嫂子那就交给我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立春才到九哥屋里,安顿他上床安歇。七娘子看西里间熄了灯,也就洗漱了吹灯睡下。
  在黑暗里,她察觉到立夏一直翻来覆去,不禁心中暗笑。
  这丫头心实,却是个很能藏得住事的,虽然听不懂她和立春的对话,竟也能忍住没问。
  “立春姐是个聪明人,”她轻声说。
  在现下的这几个丫头里,最可信的人自然是立夏。还在南偏院的时候,就服侍了她一年多,互相知根知底。立夏这个人,很可以信任,虽然笨了点,但点拨点拨,也是可以成长的。
  “七娘子,我不懂……”立夏果然开口了。
  七娘子点拨她说,“九哥今年多大?”
  “七岁。”
  “大太太春秋几何?”
  立夏不说话了。
  大太太已经四十了,要等到九哥长大娶妻生子,少说还要十年。
  古代不比现代,过了四十,都算是中年的尾巴了,到了五十岁,已经算进了老年。
  杨家这么大的家庭,里里外外多少事,大太太自己来管,现在还好,过上几年,难免力不从心。
  到时候自然是抬举个姨娘管家,自己享福。可大姨娘、五姨娘这两个姨娘,虽然是大太太屋里出去的,但当时大太太还年轻,选的都是老实人,管家上就差了点。
  立春跟在大太太身边已经七年了,对杨府家事极为熟悉,虽然她配人做管家媳妇也很有用,但到底不比抬举成姨娘来得名正言顺。
  大老爷在大秦来说,又算老了,能让八姨娘怀孕,都算是意外之喜。立春生育的可能就更低了,没有自己的儿子,就只能一心一意地巴结大太太。
  难怪立春不愿意,大太太的算盘打得是很响,可惜,也总是打得太绝了些。一个人如果算计得太精了,就算是对你忠心的,也迟早要渐渐和你离心。
  七娘子轻声说,“立夏,你要记住,在正院,咱们没有什么根基,人脉要一点一点培养,像立春姐这样的人会对我们示好,就要抓住机会建立起关系……”
  “立春姐又为什么求到您头上了?”立夏还是有些不懂。“正如您说的,咱们在正院可是一点根基都没有……”
  “除了我,她还能求谁。”七娘子冷笑,“若是和白露似的,有干妈做后台,她也不必求到我头上了。二姐和五姐哪里会管她的事,她们是嫡女,求不到立春头上。只有我们,说来身份也是小姐,但却处处都有仰仗她的余地,她才敢开这个口不是?”
  “那您打算……怎么帮她?”立夏最不懂的是这个,“要知道,您……”在大太太面前,恐怕都没有立春有体面!
  “大太太倒是赏罚分明。”七娘子的声音有些发沉。“这五个月里,要是二太太不死心,又闹出什么动静。却被我挡在九哥跟前,等大太太回来,我自然就有说话的机会了。”立春其实也就是看好她这支潜力股,毕竟二娘子即将远嫁,五娘子又是那个性子,有初娘子的成功案例,她成为大太太智囊,借机上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立夏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杨家虽然富贵显赫,居住在杨府的人,却大都不怎么快乐。
  就连五娘子、九哥,都有自己的心事。
  “人生在世上,怎么就这么难!”她感叹。
  七娘子也苦笑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得紧了一些。
  17拌嘴
  接下来几天,府中很平静。
  没了五娘子,很多时候气氛都好了很多,七娘子每天早上起来练一百个大字,和九哥一起吃过早饭,同路到夹道里再各自进家学读书,先生的课虽然无聊,但她也听得很认真,每日里抄写女训、女内训,字是越来越好看了,先生还夸了她一次。
  六娘子一点都不喜欢文化课,自然就没有和七娘子争胜的心思。
  四娘子说好听了是文雅娴静,说得难听,就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平日里和这些不同母的姐妹,两三天都难得说上一句话,就算是在大太太跟前,也都是除了请安,别的一句话不说。七娘子的字写得是好是坏,和她自然没什么关系。
  三娘子在读书上一向是好的,和二娘子一样,都有满屋子的书,七娘子的这点进步,虽然还不能对她构成威胁,但是三娘子的心情也不大好。
  七娘子也不管三娘子的脸色,每日里早睡早起,过着平静的生活。
  不管四姨娘在掌权期间会有什么小动作,都和她无关,她现在要保的人,要做的事都只有两个字:九哥。
  只有九哥好好的活着,只有他健康成长,七娘子才有在正院继续往上爬的本钱。
  很快,就到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三月中旬。
  四姨娘很早就来了西偏院和王妈妈商量祭祖的事。
  虽然杨家的祖坟、祠堂都在陕西,但礼不可废,大太太在家的时候,众人也都要聚在一起到念先祠拜祭老太爷、老太夫人。
  往年拜祭完了,众人怎么也要在一起吃一餐饭的。
  王妈妈和立春都不想请这顿饭了。
  倒不是为了钱,只是在求稳。二太太的心思,在杨家没有谁不知道,九哥和她在一个屋子里,大太太都不放心,更不用说在一起吃一顿饭了。
  四姨娘很为难,“老爷还特意吩咐我,今年太太不在,让我们好生侍候着二太太,不要怠慢了她。”
  王妈妈和立春对视了一眼,王妈妈就板起了脸。
  气氛一时沉闷了下来,四姨娘看了看王妈妈,又看了看立春,才要说话,七娘子和九哥一前一后进了门。
  众人忙互相见了礼,七娘子就和九哥分头进了东西里间。
  四姨娘看着两人泾渭分明的景象,眼睛就像是飘着雾的湖水,迷迷蒙蒙,说不清道不明,半日,才笑道,“往年都是在聚八仙吃饭的,今年还是在那里吧。虽说少了大太太,但二太太的身份,和我们比是天上地下,还是和往年一样,设三席?”
  二太太往年都是和大太太一席,姨娘们一席,孩子们再一席。
  王妈妈和立春虽然都有些不悦,但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白露忽然笑吟吟地掀了帘子,从东里间踱了出来。
  “姨娘、妈妈、姐姐喝茶。”她礼数周全地捧出了一个珐琅景泰蓝游鱼小茶壶。
  四姨娘看了眼神一闪,又看了看身后的多宝格。
  上头立着的,有秦窑五花油彩瓶,有一整套甜白瓷瓶罐,有楚窑雨过天晴仕女听风瓶……都不是便宜的货色。
  才不到三个月,七娘子已是俨然换了一副富贵的气概出来。
  她又看了看白露身上的穿着。
  半新不旧的水红色长褙子,掐着月牙色的边,料子倒是寻常的官缎……看来,大太太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倒还没有真的宠信上七娘子。
  四姨娘没来由地就松了一口气。
  这一对双生姐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九哥且不去说他,七娘子的那安详大方的风度,哪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七岁小孩能具备的?她心里的弯弯绕绕,要比看起来多多了!
  九姨娘是怎么生出这一对鬼精灵似的玉人儿来的?
  四姨娘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白露倒出来的茶,称赞,“这龙井味道纯正。”
  “老爷特意派人去翁家村搜罗来的。”王妈妈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江浙一带年年出产上千斤龙井,只要是西湖附近摘、炒的,都号称正宗,但杨家人都知道,只有翁家山西北的广福寺周围两亩地出产的龙井,才能说得上是色绿香郁,味甘形美。杨老爷虽然贵为江南总督,但一年也不过能得上两三斤这样正宗的明前龙井。
  四姨娘就算再得宠,再有本事,也只能喝狮峰山上的明前龙井,七娘子虽然是庶女,只是到了大太太院里,随手拿出来招待客人,泡的都是这么好的茶。
  王妈妈对七娘子就多了一分好感:这孩子,行事很有分寸,该炫耀的时候,是不会手软的。
  四姨娘的笑也有点挂不住了。
  白露看在眼里,就开口打岔,“说到这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东里间,“方才九哥身边的小雪来求我,说是九哥看了几本《金玉儿女传》,就有些走火入魔了,想要学着书里,让众人分开坐,分了小碟子上菜,自己倒酒……又不好意思和王妈妈说的。”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白露一眼,白露微微笑着,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大宅门里,很多事就是这样,就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丑陋事实,也要用漂亮的借口掩盖起来,才能摆到台面上来讲。
  不论是九哥还是七娘子,都没到看《金玉儿女传》的年纪,只是这个主意,又必须要从少爷小姐的口中说出来,才能有足够的分量。
  九哥当然是最好的人选,男孩子看看这种胡言乱语的话本小说,也不能算是什么大的罪过,更何况《金玉儿女传》这几年来,大江南北无人不读,无人不说——都传到宫里去了,九哥好奇起来,翻看一下,也是有的。
  立春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好主意,这样一来,二太太也不至于独个一席了。
  是啊,姨娘们一向是到偏室自成一席的,这样一来,二太太可以和少爷小姐们坐在一起,如果是按排行来就坐,九哥要坐在最末,离二太太就远了。
  防二太太到这个地步,也算是杨家的奇观了。
  四姨娘脸上明明白白地闪过了一丝讽刺,“好,九哥要这样做,那当然就得这么做喽。”她起了身,征询地看着王妈妈,“这安排宴席的事,就请王妈妈操心了?”
  “哎。”王妈妈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四姨娘只管到时候陪着二太太说话就是了。”
  四姨娘笑着点了点头,“嗳,大姐不在,咱们这留守的就得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免得出了什么差错,惹人笑话!”她站起了身,“昨日陪老爷到金家赴宴,相识的几个夫人,都争先恐后地问起大姐的去向,说是这小半年少了大姐主持局面,她们要寂寞了!”
  杨老爷位高权重,大太太当然也就是社交圈里的领袖,平时和几个夫人,走得很近,往往互相到对方家里做客。
  白露和立春笑盈盈地送走了四姨娘。
  “不过是带着她到那些个轻浮浪荡的场合去见识了一番世面,就当自己是个正经太太了。”王妈妈要笑不笑地说,唇边带了几分厉色。
  白露笑了笑,没有接王妈妈的话头,直接进了东里间。
  大太太屋里,难免也分了派系,白露是梁妈妈的干女儿,和王妈妈走得太亲近,各方面影响都不好。
  王妈妈撇了撇嘴,正要说点风凉话,立春就忙把她拉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小屋里。“当着九哥的面,可不能乱说话。”
  王妈妈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立春若有所思地问王妈妈,“妈妈说,四姨娘这几次出去,会不会是说三娘子的亲事去了?”
  大家女眷,除了正经太太小姐,可以出门做客之外,姨娘出门的次数太多,是会招人非议的。
  王妈妈心头一紧。
  身为大太太身边的干将,她哪里不知道大太太对四姨娘两个女儿的观感?
  若是被四姨娘神不知鬼不觉地说成了亲事,大太太不知道要有多生气!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亲是正经的事,哪家的太太也不会和姨娘搭这个腔!传扬出去,是要叫人耻笑的!”
  立春就觉得王妈妈说得也有道理。
  “妈妈经过的事情多,还是您看得准。”她笑着奉承了一句,“清明的事该怎么安排,我听您的吩咐。”
  王妈妈心里的一点点气,也就消于无形了。
  两个人商议定了,就分头去办事。
  下午七娘子进朱赢台的时候,三娘子正在和六娘子说笑。
  “一般的人家,哪里会让女儿看《金玉儿女传》!”她的笑声很动听,就好像清泉打在了石头上,“被人知道,羞也羞死了!要是我呀,恨不得去撞南墙!”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笑着招呼,“三姐姐。”
  她的声音和以往比,多了三分甜味。
  三娘子喜气洋洋地回了礼,“七妹妹好!四姨娘方才去正院,打扰你午休了。”
  虽然是客气话,她的语气也很软,但三娘子到底是不是在客气,众人都心知肚明。
  六娘子一皱眉,不再搭理三娘子,回头专心致志地分线去了。
  黄绣娘却从绣屏上抬起眼,饶有兴致地看着七娘子。
  七娘子眼珠一转,故作无知,“什么《金玉儿女传》,三姐,你可别胡乱编排我……我连那里头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嗳呀,怎么,你没看过吗?”三娘子一边说,一边冲七娘子挤了挤眼,一副你我心照的得意样子,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屑,“那怎么是你的丫鬟去和四姨娘说,想和《金玉儿女传》里一样,各人分开坐了,各自吃平素里爱吃的那几样菜?”
  三娘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很容易沾沾自喜。
  “原来如此!”七娘子点了点头,“三姐姐不愧博学多识,知道得这样清楚!连《金玉儿女传》里有这样的段落都晓得!”
  三娘子的笑声就哽在了喉咙里。
  六娘子却忍不住轻声窃笑了起来。
  四娘子皱起眉,深深地看了三娘子一眼。
  “你、你,你可别乱说话!”三娘子有些发急了,圆脸上的喜气消失无踪,余下了深深的怒气。
  七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她虽然不喜欢生事,却也绝非任人欺凌之辈。在深宅大院里,若是连自己的尊严都维护不住,只会让所有人看不起。
  “三姐这满嘴里《金玉儿女传》、情呀爱的……”她摇摇头,“倒不是我爱嚼舌头,三姐今年都十三岁了……比不得我们还小,总要留心话语,小心祸从口出。”
  六娘子趴在桌子上,脸都憋红了,吃吃的笑声,还是争先恐后地从她嘴里跑出来。
  三娘子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七娘子却才七岁,谁爱看这种儿女情长的话本,一目了然。
  四娘子冷冷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瞪了瞪自己的姐姐。
  “都别说话了!”她语调僵冷。“咱们是来做针线的,还是来嚼舌头的?谁不学,偏学那起子烂舌头的老婆子!”
  “就是!”七娘子马上跟了一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什么地儿呢!什么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事,都能拿到朱赢台来说。”
  六娘子的笑声更大了。
  要说嚼舌头,谁也比不上三娘子,中午白露才说起了《金玉儿女传》,下午她就用来嘲笑七娘子。
  三娘子涨红了脸,眼泪已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四娘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够了没有!”黄绣娘沉声厉喝。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
  几个女儿都起身向先生请罪,杨家最是尊师重道,在黄绣娘面前,没人敢摆小姐架子。
  黄绣娘也没有多加苛责,众人就又坐下开始绣花。
  六娘子一边擦着眼角笑出的泪,一边又快又准地刺着眼前的大红镶金边的苏绒。
  “二姐姐展眼就要出门子,我想做个荷包给她,”她悄声对七娘子说。
  七娘子心中一动。
  别看六娘子平时没心没肺,其实,行事很有章法。
  二娘子在姐妹中人缘不算好,和五娘子也不如三娘子、四娘子亲近,可又是大太太的心头肉。
  六娘子送她荷包,又讨好了二娘子,又在大太太跟前露了好。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放弃了效法的念头。
  六娘子讨好二娘子,是六娘子的事,她是庶女,没有在正院过活,总是要想办法在大太太跟前献点殷勤的。
  她和九哥之间的联系,已经够让大太太忌惮的了,若是再巴巴地上赶着和二娘子、五娘子亲近,只会让大太太觉得她贪得无厌,都有了九哥的照拂,还要再找靠山。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线,六娘子的做法再讨巧,不适合她的,就不能学。
  七娘子缓缓地绣着一朵芍药花,心不在焉地思忖着。
  不知道清明那天,二太太会有什么表现呢?
  18余波
  七娘子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第二天早上她还在练字,王妈妈就进了房。
  “王妈妈。”七娘子连忙问好,要放下笔和王妈妈说话,王妈妈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别客气,继续练字!”王妈妈脸上一片柔和,笑着又说,“没想到七娘子也是个不饶人的性子。”
  七娘子心先是一紧,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王妈妈只有比她更讨厌三娘子的份。
  要不是拿准了这点,她怎么敢对三娘子口出不逊?
  她若无其事,“怎么说,我都是正院的小姐……三姐姐也太过分了些。”
  王妈妈就算原本不喜欢七娘子,现在都要对她有三分好感了。
  三娘子一向很得大老爷的宠爱,以前大娘子在家的时候,大娘子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和三娘子之间,也算和睦。
  二娘子性格清冷,三娘子又有几分怕她,两个人之间,也没有爆发过什么冲突。
  五娘子却是有几分羡慕三娘子的得宠……以一个庶女的身份,穿的戴的,都不输她这个嫡女。但她又品不出三娘子话里的意思,往往过了一会儿,才暗自气起来。
  只有七娘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和三娘子斗起嘴却是千伶百俐,三娘子还是第一次被噎成了这样。据说昨晚气得摔了好几个瓶瓶罐罐,倒叫去溪客坊和四姨娘说话的大老爷有些不舒服,把三娘子叫去说了几句。
  “若是这两个小姐,能学学六娘子就好了。”她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
  七娘子目光一闪。
  没想到六娘子的那点保护色,王妈妈是看得清清楚楚。
  “嫡庶有别!”她含笑应着,“再怎么说,连正院都没进,却那样……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嫡小姐呢!”
  王妈妈更满意了。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明显地亲近了起来。
  立春一点也不奇怪,倒是九哥暗地里问小雪,“七姐做对了什么?怎么王妈妈看了她,倒比见了五姐还亲近些。”
  小雪只好告诉了九哥,九哥听了,若有所思。
  到了第三天,二娘子都知道这件事了。
  大太太不在,晨昏定省就被大老爷免了,他名士风流,衙门里没事的时候,喜欢元龙高卧,在浣纱坞耽搁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姐妹们就少了相聚的机会。
  二娘子惦记小弟弟,又忙着绣嫁妆,只好和七娘子、九哥约了,每隔三天,让这对姐弟到她的幽篁里吃晚饭。
  吃过饭,二娘子就给七娘子使了个眼色,自己踱到了小书房去。
  七娘子只好乖乖地跟上去。
  幽篁里是一进的小院子,二娘子爱洁,平常早、午饭在西厢吃,七娘子来了几次,每次都是在西厢吃了饭就走,这还是第一次进正屋。
  正屋也是小小巧巧的里外三间,二娘子的丫鬟小寒站在西里间门口,对她含笑招手。
  七娘子对她笑了笑,掀开竹青色琉璃帘子,进了西里间。
  幽篁里被布置得很雅洁,屋里屋外,都没有多余的装饰,不过只看这色泽均净的玻璃珠帘子,就能体会出雅洁背后的富贵。
  西里间里有两三个松木大书架,上头叠了满满的书,好些书揭开了几页乱糟糟地堆在一起,窗前青玉案上一个竹笔海塞满了毛笔,蝉翼宣、薛涛笺……散乱地放了一桌子。
  七娘子看了,倒觉得很亲切,也对二娘子多了几分敬意。
  看得出二娘子是真有学问。
  二娘子坐在青玉案前,看到七娘子进来了,就指了指窗边的一把红木圈椅。
  “你和三妹拌嘴的事,已经传到了父亲耳朵里。”她开门见山。
  七娘子不由得一挑眉毛。
  以前小时候和伙伴们玩耍,也难免口角,当时她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稍微受了气,就喊‘我要告诉我爸’。
  想不到三娘子居然是这种人。
  “三姐姐……”和二娘子说话,不比和王妈妈,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示她对三娘子的憎恶,七娘子沉吟了片刻,就要开口。
  “三娘子这件事做得很不漂亮。”二娘子打断了她的话。“父亲倒并没有偏心,说了她好几句。”
  大老爷也就是昨天去了溪客坊,七娘子只知道三娘子摔了些碗盘,被大老爷说了几句,倒不知道三娘子是告状不成,反而落了不是。
  就连这不完整的事实,都还是王妈妈告诉她的。
  消息太不灵通了!七娘子暗自感慨,旋即,又佩服二娘子的本事,别看她每日深居简出,不动神色之间,原来对溪客坊的事都这么清楚。
  溪客坊可是四姨娘经营了多年的地盘,里头的事,一向是很少传到外面来的。
  “但是,”二娘子也不在意七娘子的沉默,“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定会对你有所不喜。毕竟,他最喜欢的是兄友弟恭……合家和睦。”
  她脸上飘过了淡淡的讽刺。
  七娘子不以为意。
  大老爷就是看在九哥的份上,都不会对她厌恶到十二万分,再说,这样的小事而已,能有多不喜欢?退一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在内院生活,看的不是大老爷的脸色,而是大太太的喜恶。
  “小七鲁莽了。”她细声细气地自我检讨。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二娘子不以为然,“难不成还任她说那些个不要脸的话?”
  她的语气一向是淡淡的,很少这么激烈。
  七娘子诧异地看着二娘子。
  “分明是偏房庶女,”二娘子的不屑非常明显,“却不知轻重,每日里搬弄是非,口蜜腹剑……偏生手段又那么笨拙!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七娘子顿时对二娘子多了几分亲近。
  一年前她和九姨娘才到苏州的时候,三娘子是第一个来南偏院探访她们的。
  当时她笑得很甜,态度,也很客气。七娘子还暗自庆幸,她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没想到才出了南偏院的门,她就笑得前仰后合,银铃般的笑声,传得老远。
  “九姨娘身上穿的,还不如溪客坊的粗使丫鬟!”
  九姨娘和七娘子才送她出门,当时就在院子里,这话,肆无忌惮地传到她们的耳朵里。
  有时候,怨就是这样结下的。
  只要想到九姨娘当时眼中流露出的伤心,七娘子就恨不得扇三娘子几个耳光,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勉强克制住了应和二娘子的冲动。
  二娘子是姐姐,说三娘子几句,是占了身份,占了理。
  她也是偏房庶女,又是三娘子的妹妹,有些话,二娘子可以说,她不可以。
  “三姐有时候,是有些不讲究。”她含蓄地应和,“但小七也有些僭越了,毕竟是姐姐……还请二姐不要见怪。”
  二娘子面露一丝赞赏,却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又提到了八姨娘的肚子。
  “大寒服侍得还算尽心。”二娘子淡淡的,“只是八姨娘怀相不好,心里的事又多,难免一天两日的折腾。”
  “算来,再过四个月,家里又要添人口了。”七娘子作出高兴的样子。
  二娘子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七娘子发觉她怎么都看不透二娘子的心思。
  别看二娘子平时一副方正严明的样子,其实心底对这些事,门儿清吧?
  很快就到了清明,清明那天早上,七娘子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这样严肃的场合,就不适合再与九哥一起扮双生子了,再说,二太太又不是傻瓜,她和九哥之间的神态,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能骗得了一次,难道还能骗第二次、第三次?
  大太太打的想必也不是这个主意。
  不过,双生子亲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都写完一百个大字了,九哥才刚刚起床,揉着眼一边往外走,小雪一边给他穿衣服,又把他哄到净房里洗漱。九哥在主屋住惯了,时常走反。
  吃过早饭,王妈妈和立春忙拿了钥匙去开主屋的门,昨天已经叫人洒扫过了,今日众人要先聚集在这里,听大老爷说几句话。
  七娘子和九哥就规规矩矩地进了主屋正厅,数了排行先坐了下来。没有多久,姐妹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大家互相见过礼,大老爷也甩着袖子进了正厅。
  大老爷是有年纪的人了,这些天一直宿在浣纱坞,此时就有些没精神,眼底下有淡淡的黑青。
  他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又捏了捏九哥的小脸蛋,就带着他先去了念先祠。
  七娘子就坐在九哥身边,大老爷的眼神掠过她时,明显地顿了顿。
  七娘子垂头敛目,做出一副很娴静的样子来。
  大老爷喉头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说什么,牵着九哥出了正厅。
  他一走,厅里顿时热闹了起来,三娘子还是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带着笑和四娘子搭腔,“四妹,你帮我看看,我的项圈是不是扯着头发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就集中到了她的脖子上。
  三娘子胸前挂着一个红宝石赤金项圈,黄金璎珞沉甸甸地坠在她胸前,看着,不但是足金,而且还下了很大的功夫精雕细作。而且金灿灿的,看起来,就像是新上身的一般。
  这个项圈随随便便,价值上千两是跑不掉的。
  三娘子虽然没有对七娘子说一个字,但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拌个嘴不算什么,她受了委屈,大老爷自然会补偿。
  众人的目光就又调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有鬓边插了一朵珠花,手上笼着玻璃种的蓝花翡翠镯子。
  翡翠也不能算是很名贵的玉料。
  二娘子暗自皱了皱眉,面上多了三分冷意。
  七娘子就好像没有听出三娘子的弦外之音一般,犹自低头专心地望着手里的帕子。
  三娘子得意地和四娘子说笑起来,议论着小香雪的梅花谢了,玉雨轩的梨花开得好。
  七娘子这才抬起头叫白露,“给我倒茶。”
  白露忙笑吟吟地和立春一起捧了茶壶,一个一个小姐加了过来,一边续茶,一边和立春聊天。
  任你三娘子多得大老爷的欢心,只要你是偏房庶女,就不能把丫头带进主屋!
  六娘子眸中闪过了一丝讽色,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虽然还是笑容满面,但眼里的笑意已经消失无踪。
  倒是二娘子,看上去还是平平常常,冷冷淡淡,眼底却柔和了起来。
  “侄女们都到得好早,”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二太太的笑声。“我来迟了!”
  “二婶!”众人都起身招呼行礼。
  二太太牵着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进了堂屋。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第一次见面的八娘子。
  八娘子和七娘子、九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七娘子先出了娘胎,九姨娘还在使劲生九哥的时候,八娘子就落地了。这三个孩子,只差了两三个时辰不到。
  和七娘子、九哥的高挑不同,八娘子显得很瘦小,七岁的人了,看上去就像五岁、六岁一样。
  她穿着粉蓝色亮缎裙子,桃红色满地金茧绸袄,单从长相上看,是个美人坯子,可惜透着病容,有些压不住这漂亮的衣着。
  八娘子好像很依恋二太太,和姐妹们见过礼,就倚到二太太身边。
  二太太在客位上喝过两碗茶,就带了姐妹们到念先祠祭拜。
  大老爷已经带着九哥祭拜过了先人,先行离去了,没有和二太太打上照面,只是留了话,中午把九哥留在他那里吃饭。
  王妈妈和立春难掩喜色:大老爷心里最疼爱的,还是正院的九哥!
  二太太也没有尴尬,笑吟吟地听了小丫鬟的话,点点头让她下去了。回身带着女儿家们进了念先祠。
  念先祠是三间小屋打通了做成的小祠堂,一进屋就能看到一溜红木长案,上头供着十多个牌位,每个牌位上方还挂了栩栩如生的音容图。
  七娘子只是撩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跟在二太太身后鱼贯给每个牌位上香跪拜。
  十多个牌位,说快也快,很快就祭拜完了。
  原本肃穆的队伍出了念先祠,一下就热闹起来。
  三娘子把八娘子拉到身边,笑嘻嘻地逗她说话。
  六娘子也凑到七娘子身边,议论着八娘子身上的新装,“虽说料子是好料子,但桃红配粉蓝,却有些俗了!”
  而且,也显示出了八娘子脸色不好的缺点。
  七娘子胡乱点了点头,“前面就是小香雪了吧?”
  小香雪的白梅花大半都落了,一丛绿叶中隐隐约约露出了半个屋顶。
  六娘子笑着说,“嗯,从这条路岔过去,就到了小香雪。直行再左转,是聚八仙。”
  一边说,两个人一边走,已经看到了聚八仙周围开得团团如雪的琼花。
  19春宴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参加杨府女眷内部的宴会。
  她规规矩矩,按照排行坐到了六娘子身边的高几后,把最靠近二太太的位置留给了二娘子。
  三娘子坐在二太太右边下手,二娘子坐在二太太左边下手,八娘子就只好坐到七娘子对面了,二太太往年是要和大太太坐在一起的,大太太不在,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上头打横的位置。
  几个杨家女儿就互相使眼色。
  这里是大房,大太太只是暂时离开,按理来做客的二房主母,怎么都要给大太太留一个空位置,体现出虽然大太太人在外地,但做妯娌的还是很尊重她。
  杨家每年吃年夜饭的时候,都要在大老爷下手给二老爷留个位置,就是这个道理。
  二太太也是书香人家出身,怎么行事这么没有章法?
  大家坐定了,王妈妈和立春就张罗着上菜,四姨娘笑吟吟地从偏厅进了正厅,对二太太施了一礼,“给二太太请安。”
  二太太连忙笑着点了点头,态度也很热情,“这些时候大姐不在,辛苦你了。”
  四姨娘连忙谦让,“说不上辛苦,也没有多少事要操心。”又问,“二太太今日少人陪,可要叫几个说书的女先儿过来解闷?”
  大太太是从来不在小姐们跟前听说书的,她家务繁忙,一年也难得有两天想起杨家养的这几个说书先生。二娘子面露不悦,却没有说什么。
  二太太笑得很客气,“不必了,今日早起,有些困倦,想着早些吃完,在聚八仙休息一会。”
  一边说,她一边对四姨娘点了点头,像是在多谢她的好意。
  七娘子就觉得有些不对。
  察言观色,她是一把好手,前世她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办公室生存了三年多,居然四面讨好,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的过硬功夫。
  二太太和四姨娘前几年来往应当是不少的,前几年四姨娘执掌家务,两家人日常总有来往,怎么如今却是一副陌生的样子?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的,看不到一点人情味。
  装得太过,就有点假了。尤其四姨娘这个人,见面三分情,就算二太太不拿她当回事,她都要上来套套近乎的。
  七娘子留了心。
  四姨娘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客气话,就回到了姨娘们吃饭的偏厅去了。
  一点都不像是她平时的行事。
  这顿饭吃得波澜不兴,因为二太太喊累,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了些东西便散了。七娘子想出的好主意,因九哥不在,倒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吃完饭,二太太也没有马上离去,果然到聚八仙里厅的美人榻上歇息下来,嘱咐八娘子跟着姐姐们在聚八仙周围走走散散,消消食。
  进了三月,天气和暖起来,大家都没有离去,三三两两地在聚八仙里里外外说闲话,赏琼花。
  七娘子和六娘子站在最繁茂的那株琼花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刺绣上的事,六娘子已经做好了给二娘子的荷包,又觉得过于简薄,送不出手,正在发愁要加绣什么,一会儿嫌绣屏太招摇,一会儿又嫌手帕太细巧,两个人说来说去,都没有定论。
  三娘子和四娘子遥遥地站在路边,采撷着道边盛放的杜鹃花,二娘子带着八娘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聚八仙附近就冷清下来,那些服侍着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各自去吃饭了,还在轮值的,也都远远地离了聚八仙,站在路边说笑——二太太好静。
  姨娘们更是早走了,她们身份尴尬,有二太太在,就十分的拘束,倒不如散开各自自在。
  七娘子就看到聚八仙侧门那里,水红衣裳一闪而过。
  四姨娘今天穿的就是水红色长褙子。
  六娘子还说个不休,七娘子看了看她,尴尬地笑了起来。
  “六姐,我去净房。”她小声说,有些羞窘。
  六娘子一下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倒是没有说与七娘子同去。
  七娘子就招呼了白露,一道进了聚八仙东偏厅里头的净房。
  隐隐约约,能听到后厅传来了二太太的说话声。
  七娘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却听不真,她就低声对白露说,“帮我翻到窗户外头去!”
  净房后头是一大丛琼花,遮住了有心人的视线,翻出窗户,她就能绕到后厅窗户边,听听二太太和四姨娘都在商议什么。
  若只是四姨娘一个人,七娘子当然乐得坐山观虎斗,可现在大太太不在……二太太的心事,又全在九哥一人身上。
  她不能不听听二太太和四姨娘到底在商议什么!
  白露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她迟疑地望着七娘子,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坦然地回视着她。
  白露能不能成为她的心腹,就看这一刻了。
  她没时间解释前因后果,也不想解释……白露如果心里还向着大太太,没有把自己这个主子当回事,可能就不会帮助自己,做这种离经叛道,没规矩的事。
  但若是白露心里有自己,那就不一样了,在大宅门里生存的女人,私底下哪一个没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要说翻窗偷听,趴在地上的时候都有!
  白露面上闪过犹豫,她看了看七娘子镇定的表情,咬了咬唇,当机立断,“我替您去!您就在这等着!”
  七娘子一下松懈了下来,心口软融融的。
  白露终究是向着她的。
  “你太高了。”她笑着说,“不要紧,我在西北的时候,比这还野呢!”在西北生活的时候,有限几次,她能和杨家村里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孩子们淘气,上树上房,大人们都不以为意,七娘子虽然不能说身手灵活,但翻过聚八仙这矮小的窗户,还是不难的。
  白露就帮着七娘子爬出了窗户。
  她小小的身影,被琼花丛遮着,连白露这样的有心人,都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她的头顶。
  七娘子很快就闪到了后厅窗下。
  聚八仙的这一侧靠着假山,被琼花从环绕,没事的时候,是不会有人过来的。
  或许是因为这样,窗户只是虚掩着,没有关实,隐隐约约的人声,就从窗户缝里飘了出来。
  四姨娘似乎很感慨,“说是这样,可谁知道他们家到底是怎么个境况,我上回在金家与他们家的十三姨娘攀谈起来,只说是虽然近年来他们家太太不管事,却又反而更乱了些,新上来的几个管事姨娘,都不大顶用。”
  二太太似乎有些不高兴,“说是这样说,到底也是布政使!你要是还不中意,我也无话可说了。就看大嫂怎么安排吧。”
  七娘子倒觉得有些无趣:说的肯定是三娘子的婚事了。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是大老爷多年的老下属了,大老爷总督江苏、浙江、福建三省,军政事务繁忙,李文清就管着江苏省里一切大老爷不愿操心的事,是他的得力助手,三天两头上门来说话,连大太太对李太太都有格外的好脸色。
  李家有意为嫡子说三娘子为妻,也不足为奇。李家和杨家不同,子嗣繁多,足足生了十多个儿子,李老爷续弦三次,嫡子满屋乱窜,一点都不稀奇。
  三娘子若是说过去给嫡子做正妻,那人自然也是遂意的,有杨家做靠山,将来分家时,明里暗里,总能多占些好处……在三娘子这边,看在杨老爷的面子上,谁也不会给三娘子不痛快的,也称得上是门好亲。
  四姨娘却有些犹豫,“让您操心了!只是这事……还请容我再想想!”
  二太太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七娘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对三娘子的婚事没有丝毫兴趣。虽然不喜欢这个姐姐,但她也不像大太太,卯足了劲儿要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给四姨娘使绊子……这可是关系了三娘子的一生。
  四姨娘又开口了,语调婉转了许多,“您难得来一次,也出去走走,赏赏花,我就先告退了!”
  二太太似乎有些疑惑,“这么着急走?我们姐儿俩要聚在一起,可不容易——你手头的那事——”
  “三娘子没说上个好亲,我又哪有心思想别的?”四姨娘有些哀怨,“大太太眼看着就要回来了,这才几个月功夫,挑中了人,还要和大老爷厮磨……”
  二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有了些不耐,“知道啦,李家,你是看不中的!”
  四姨娘还在说话,但七娘子已经悄悄地退回了净房外头,伸手让白露拉着她,翻进屋里,整理着褶皱了的衣裙,又理了理头发。
  偷听也是要讲究技巧的。
  就算别人没留意到,六娘子肯定知道她消失了多久。
  上个净房上了半个时辰,那是大笑话……再说,知道了她们在说的是什么事,七娘子也就没了听下去的兴致。
  七娘子一边和白露说话,一边出了净房。
  正巧迎面撞上了四姨娘身边的霜降。
  两边都愣住了。
  还是七娘子先回过神,对霜降点了点头,从东偏厅拐出了聚八仙。
  六娘子正和八娘子坐在聚八仙外头的石墩上说笑,在耀眼的阳光下,八娘子的脸色似乎也好看了不少,见到七娘子,她们同时迎了上来。
  七娘子连忙压下了心中的思绪,对八娘子亲切地笑了笑,谢过她送给自己的衣服。
  八娘子和二太太比,就要腼腆都多了,二太太对人倒一向是亲切和气,大方雍容的,八娘子却只是笑着说了声不必客气,就害羞地缩到了六娘子身后。
  后厅的门忽然被打开了,两三个丫鬟出来打水端进去给二太太洗漱,不多会,二太太笑着和姐妹们说了说话,便拉着八娘子出了聚八仙,王妈妈和四姨娘不知从哪里出来,一左一右把她送出了百芳园。
  众人也就各自回房休息。
  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时,九哥已经睡了一觉,小雪正里里外外忙着服侍他洗漱。立春和王妈妈忙围上去献殷勤,七娘子就带着白露进了东里间。
  在聚八仙听到的那几句话,还萦绕在脑海中,不肯消散。
  四姨娘说话一向是很有玄机的,这次也不例外,她和二太太说的几句话,七娘子越回味就越觉得不对劲。
  两个人要联手,总是要有些共同的目标,或是可以交换的利益。
  听四姨娘的口风,是想在这五个月内找到可心的人家,让二太太说媒,她再向大老爷做些功夫,等到大太太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就算大太太再生气,也都没有办法了。
  计策是好的,但二太太为什么要帮四姨娘这个忙?为三娘子说亲,二太太就必定会得罪大太太。
  她可没有什么要求着四姨娘的地方。四姨娘自从几年前被大太太从管家的位置上赶了下来,一直都是靠着大老爷的宠爱,才能维系着自己的体面,可不是当年管家时威风八面的样子了。
  难道是四姨娘手里握了二太太的把柄?
  二太太这么多年来,都想打九哥的主意,行事要是不注意一点,有什么把柄落到四姨娘手里,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什么样的把柄让二太太这么卖力地为四姨娘办事呢?
  七娘子想了半天都没有想通,四姨娘行事,一向是这样轻描淡写中蕴含了无限的深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放下了这件事。
  二太太到底想做什么事,只要三娘子的亲事真的说成了,就不怕自己不知道。
  四姨娘要做什么,必定会露出端倪的。她虽然得宠,但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算大太太不在,王妈妈、立春,也都能和她抗衡。只要能护住九哥,别的事,轮不到她来管。
  七娘子就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把立春请到东里间来说笑了好一会,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九哥的情况。
  九哥虽然是大老爷唯一的儿子,但大太太把他看得很紧,一向是很少到外院去的,这次跟着大老爷到外院吃饭,对他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据说大老爷问了九哥一些书本上的事,九哥有的答了出来,有的答不出来,大老爷也没有说什么,吃过饭就让九哥回来歇息了。
  大老爷当年乃是探花及第,一向很看重子女们的教育,在几个子女中,他特别宠爱的二娘子和三娘子,都是读书上用心的,五娘子虽然也是嫡女,但因为一向不怎么爱读书,大老爷看得就差了一些。
  九哥虽然现在是独子,怎么说都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但将来如果有了弟弟,恐怕就要多用点心读书了。
  七娘子就惦记起了八姨娘的肚子。
  这次清明祭祖,八姨娘都没有参加,在自己的七里香里休息,这几天她又请了几次大夫,还让大寒来请示立春,想派大寒到寒山寺祭拜一番,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立春自然不会做这个恶人,四姨娘不但答应了,还亲自带着大寒去了寒山寺,也不知道在路上,又转去了哪里。
  或许八姨娘是无心为四姨娘铺路搭桥,但真正的高手,总是能借着所有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还能在上司面前卖好。大老爷知道四姨娘对八姨娘这么上心,就又到溪客坊坐了很久。
  七娘子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几个月,四姨娘会常常出门。
  20人情
  她猜的没有错,四姨娘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的确是常常被大老爷带着,到外头去做客。
  王妈妈很看不上她的轻狂行径,时常和立春抱怨,四姨娘行事这么没谱,大太太的脸面,难免也跟着受损。
  谁都没有往三娘子的亲事上头想,二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亲近,也没有什么来往,这段时间,也就是二太太送了些时令鲜果给杨家人时,四姨娘也派人送了些琼花回去。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这个月大家都很消停,没有出什么岔子,三娘子就好像忘记了和七娘子之间的口角,见了她,还是亲亲热热,满口的七妹妹。
  很快就到了五月,从端阳日起,每天早上起来,白露就端了雄黄酒来,为七娘子在额头上画王字。立夏最近一空下来就打长命缕,不但给七娘子做了花色精致的五色缕挂在手臂上,还在床头、床边都悬了起来,保佑七娘子长命百岁。王妈妈和立春商量过了,从端阳起,每天都熏一遍艾草、青蒿,搞得屋里屋外都是艾草浓烈又不乏清香的味道。
  六娘子送了两个香包到西偏院来,一个给九哥、一个给七娘子,“费尽心思就做了这两个,你们不要嫌弃!”
  九哥和七娘子才吃完饭,两人坐在堂屋里闲谈,说着九哥学里的事,见到六娘子来了,都站起来问好,听到她这么说,都说,“谢谢六姐的好意。”
  六娘子送的香包果然很精致,里头装了平安符、厌胜钱、雄黄粉,给九哥的那个绣了猴子上树,给七娘子的绣了老虎打盹,都是可爱谐趣的花样,绣工精巧,活灵活现,两人都很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九哥就和七娘子商议,“回什么礼给六姐好呢?六姐手这么巧,也不知道送什么才合适。”
  七娘子看他懂事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顾不得立春在一边看着,就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送什么都好,就是图个好意头。”
  九哥很生气,抱着头叫道,“别摸我的头,我又不是小孩了!”
  立春和白露笑得前仰后合,连东里间里的立夏、西里间里的小雪,都笑了起来。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应,“嗯,不是小孩了,九哥是大人了。”
  “就是。”九哥挺起胸膛,很得意,“我是男子汉了,以后,轮到我来摸你们的头啦。”
  七娘子笑着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到霜降进了西偏院。
  几个人的笑都收了起来。
  四姨娘这时候打发人到西偏院来做什么,大中午的,王妈妈也不在西偏院。
  立春就下了台阶,走到霜降身边低声询问起来。
  霜降和立春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立春讶异地回头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皱了皱眉。
  不期然就想起了在聚八仙和霜降不期而遇的情景。
  九哥就有些不安地对七娘子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他的眼神灵动活泼之余,总有些忧郁,黑嗔嗔的,就好像是两颗小小的宝石,明亮神秘,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七娘子却看出了里头蕴含着的关心。
  她心头一暖,笑着对九哥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心。
  立春就走进屋子,在七娘子耳边轻声说,“封家太太来了,在侧门外等着……”
  九姨娘娘家姓封。
  九姨娘的父母并弟弟都去世好几年了,原本家境就不算好,否则也不用九姨娘当绣娘来贴补家计。
  现在还在世上的是九姨娘的弟妹,带了一双儿女,平日里也就靠绣花来挣两口饭吃,从前,倒也一直不曾向杨家开口,直到九哥出生后两三年,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没办法再绣花,也就只好忍耻登了杨家的门。
  那时候九姨娘还在西北,大太太倒也不曾短了他们的,每年腊月里上门,总会给上一二十两银子,又送些中等布料把人打发了,去年腊月里,立夏打听得大太太还多给了一双金镯子。
  姨娘的家人,并不算是杨府的正经亲戚,封太太每次上门,都是在后门求人进来通报正院。有时候大太太懒得见她,就叫人送了东西出去,在大门口给了,连口茶都不留。
  不过,现在大太太不在家,管着姨娘们的是四姨娘,二门上的婆子就回了四姨娘,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没有什么好疑虑的。四姨娘派霜降来告诉七娘子,也是应该的,封家的人来了,总要和七娘子说一声。
  怎么才端午就又上门来了?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七娘子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一脸好奇的九哥,对他使了个眼色。
  九哥站起身打着呵欠,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这才让霜降上了台阶进了门槛,低声问,“可说了是什么事?”
  霜降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屑。
  四姨娘虽然为人作妾,但是娘家倒还算富裕,这些年来大老爷和他们走动得也勤,次次上门,都是以大老爷外祖家的身份上门来做客的,走的是正门,坐的是客位。
  哪里和封家似的鬼鬼祟祟,到后门来求人通报?
  “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她回答得很含蓄。
  七娘子脸就一红: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来要钱的了。
  她没有见过封太太,九姨娘也多年没见亲戚了,去年还是立夏偷偷到后门去见了封太太一面,给九姨娘带了几句问好的话。
  现在王妈妈偏又不在,说不得,只好动用自己的私房了。七娘子有些沮丧,倒不是在乎这点钱:王妈妈知道了,转头和大太太一学,大太太又要觉得她心向着九姨娘的娘家,和自己不亲了。她才刚到正院,哪里禁得起这么折腾?
  “四姨娘问,七娘子要不要见一见封太太?”霜降语气里不以为然的味道很浓。
  七娘子咬了咬唇,询问地望了立春一眼。
  立春有求于自己,这点事,倒不至于作梗。
  “我陪着七娘子吧!”立春笑盈盈地说,“回头王妈妈、太太问起了,也好有个说法。”
  七娘子感激地望了立春一眼,把立夏叫到身边,吩咐了几句,就进了屋,换了件见客的鲜亮衣裳。
  “又何必?”霜降和立春遥遥走在长廊前头,撇了撇嘴和立春议论,声音却大得能让七娘子听见,“就按封太太身上的衣服,咱们家三等丫鬟走出去,都镇得住!”
  七娘子就觉得,不是一家人,真的不进一家门,霜降口中的话,和三娘子说过的何其相似?
  四姨娘还是很殷勤的,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还是把封太太领到了侧门里待客用的余容苑里。
  余容苑有三进,很是阔大,长年累月都有人打理,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是牡丹、芍药季,院里一丛芍药花开得正艳。
  院子里站着一对母子,都是穿着青布衣裳,所幸上头还没有补丁,封太太头发花白,双眼微眯,眼睛周围带了深深的鱼尾纹。站在她身边的少年,大约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这少年生得和九哥有几分相似,但要比九哥更貌美得多了。
  虽穿得破旧,皮肤却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约听有人来,少年略微一转。
  七娘子对上他的眼睛,不由就呆住了。
  那双眼睛漆黑明亮,灿若星辰。衬在白玉般的面孔上,说不出的好看。
  七娘子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好看成这个样子。
  这少年只是随随便便站在这里,尽管粗衣布服、神色拘谨,却已经是把千妍百魅的芍药花比到了泥土里。
  几个丫头面上同时都泛起了一点□。
  七娘子在余容苑门口就停了下来,笑吟吟地冲白露使了个眼色。
  白露就上前拉着霜降,开始夸她穿的衣裳,赞美声连珠炮似的蹦出来。
  立春会意地笑了笑,也停在门口,和白露一唱一和,夸起了霜降。
  七娘子带着立夏进了余容苑。
  封太太就知道是九姨娘的女儿来了——她认得立夏。
  就要行礼。
  七娘子抢前几步,扶住了她,轻声又急促地说,“快不要这样。”
  她回头看了看霜降和立春,“到廊下说吧!”
  大太太不在,她们才能进府,却到底不是正经的客人,也没个人端茶送水的,余容苑里空荡荡的,没有别的丫鬟,正好说话。
  封太太睁着迷蒙的眼,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七娘子好几遍,才擦泪,“很像九姨娘!”
  七娘子和九哥生的其实都不像父母。
  七娘子抿唇笑了笑,给封太太行了礼,“见过您。”
  说起来是舅母,又不能叫舅母,也不是正经的客人,也不是家下的奴仆,只好含糊带过称呼。
  封太太连忙还礼,虽然穿着破旧,但她举止有度,看得出,受过严格教养。
  “犬子封锦。”她擦了眼泪介绍。
  七娘子看了他一眼,封锦神色有些局促,却并未使得他的美貌失了色。
  “封大哥。”她行礼,封锦还了礼,抿着唇,就好像抿着春天里刚落下的桃花瓣,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七娘子。
  眼底透着一股黯淡的痛苦,让他的美丽就像是深垂的夜空,带着隐隐的压抑。
  “大节下的,也没能派人去问候一声,是我的不是。”七娘子先道歉,“太太现在出门了,不在家,管事的王妈妈也不在,这才能偷空出来相见,却也怠慢了。”
  封太太闻弦歌知雅意,面色不由得一苦,但还是维持着礼貌,“若是相见不便,就快些回去,不要在太太跟前落了不是。”
  七娘子就明白了,封太太对大太太的忌讳,一清二楚。
  “虽然才进正院没有多久,但手头还是有几个闲钱的!”她给立夏使了个眼色,立夏就从怀里捧出了一个小匣子,“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您只管说。”
  先给钱,再问事,封太太也好开口,也能显示出她是真关心。
  封太太面色羞红,示意封锦接过簇新的樟木匣,“倒也不是……也算是喜事吧,”她扭捏地扯了扯封锦,“这孩子原本一边做些零活,一边在私塾读书,今年春试,不知怎么地,他竟考上了童生。”
  大秦的科举制度,过了县试、府试,就是童生,再过院试,可称秀才,一个月就有二两银子可拿,还能免去几亩田地的赋税,在街坊邻居里,也算是个人物了。
  “恭喜恭喜!封大哥今年——”七娘子很高兴,平时听家下人说起,她也知道杨老爷是十三岁中童生,十四岁中秀才,在当时被目为神童,封锦看样子,也就是十二三岁大小。
  “十三岁。”封锦平声静气地回答。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徐缓静谧,沁人心脾,就好像山间泉水发出的叮咚声。
  与九哥竟有几分相似。
  从他的声调、举止来看,封锦已经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好事!”七娘子精神一振,也明白了封太太再登门的缘故。
  封锦平时可能一边读书,一边做些零碎的活计,再靠着封家另一个女儿的针线,这才能维持家计。
  现在他考上了童生,年纪又还小,封太太自然想要让他再进一步,至少考个秀才的功名在身上。
  那这半年的花销肯定就成了问题……也是没有办法,才忍耻登门的。
  她就拉了拉封太太的手,扶着她往长廊深处走了几步,低声说,“匣子里有三十两银子,您拿回去,打了杨家的名头,置办上几亩田地,一年的出产,也够全家嚼谷的了。若有结余,再买上一个小丫头,帮着您做点事。”
  封家没有家长,很容易被一等无赖地痞蒙骗……有钱用得也不安心。
  但打了杨家的名头就不一样了,全江南,也没有人敢落杨家的面子。
  封太太很感激,连声谢过了七娘子,“够了够了,大太太……一年也就给个十两,原也有心置办些田土,只是钱省不出来,有了这三十两,也能买上十亩地,雇两个人,还有结余到秋后了!”
  七娘子笑了笑。
  平常人手里捏了三十两,也许只能买十亩地。
  打了杨家的名头去,买上十五亩上好的田地,应该是不难的。
  虽然没有到外头走动过,但在杨家村里耳濡目染,七娘子对外面的社会,了解得也不少。
  她想了想,又婉转地道,“若万一不够……您就到后头大杂院里找立夏的娘李嫂子,叫她给我带话……别再亲自上门了,还带着封大哥!到底是童生呢,可不能让他受这气。”
  虽然她从没有见过封太太,但九姨娘是她的母亲,封太太就是她的舅母,半瞎了眼还要上门低声下气地请安要银子,她心里也不好受。
  封太太对七娘子的前一句,很是感谢,后一句却不以为然,“不能惯着他,要让他知道上门求人的苦,他才懂得珍惜钱财……儿子要贱养。”
  一样是独生子,九哥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封锦却要跟着母亲上门打秋风,七娘子望了封锦一眼,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从胳膊上解下长命缕,递到封太太手中,“这个给您系……九姨娘临终前,还惦记着您,若是封大哥真能考上秀才,安家立业,她在地下也能安心。”
  封太太就又抹泪,“小姑命苦,小姑命苦。”
  七娘子下午还要去上绣花课,不能停留太久,就一边和封太太说话,一边把她带回封锦身边。
  “祝封大哥考运亨通。”她笑着对封锦说。
  封锦的眼睛和九哥很像,都是闪着光的黑宝石,神秘闪烁,潋滟动人。
  只是七娘子看得透九哥的情绪,却看不透封锦的心思。
  封锦对七娘子点了点头,又深深地施了一礼。
  虽然他只说了几句话,但却并不失礼。
  或许生得像封锦这样好看的人,不管怎么做都不会让人感到不妥。
  “七娘子。”立春在门口笑着唤了一声,“是上课的时辰了。”
  王妈妈也快回西偏院了。
  七娘子有些慌乱:短时间内,她还不想让王妈妈知道这件事。
  “您多保重!”她匆匆交代立夏,“好生把封太太、封少爷送到外头去,再到你家去瞧瞧吧,放你半日的假。”立夏到底经过的事少,在王妈妈面前,很容易露底。“我这就回去了,免得迟到了,又……”
  当着封太太的面,她不想说太多杨府的事,便收住了口,对封太太笑了笑,走出了余容苑。
  霜降、立春和白露就簇拥着她一道往回走。
  七娘子走出老远,回头看时,封锦也正好回头看她。
  两人目光相触,在那一瞬间,七娘子的眼似乎都要被封锦的俊美刺痛。
  21算计
  七娘子赶到朱赢台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到了,黄绣娘在三娘子身边,不紧不慢地教她挑针绣法,三娘子听得很认真,对七娘子迟到的事,没有发表什么评论。
  倒是六娘子关心地看着七娘子,询问地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稍稍喘匀了气,就含笑对六娘子摇了摇头。
  四娘子罕见地转过身子,递给七娘子一个混合了不屑与怜悯的眼神。
  看来封太太上门的事,四姨娘没有瞒着两个女儿。
  七娘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穿针引线,在没做完的梅花绣屏上刺了起来,手比往常还要慢上三分。
  今天中午的事,她并不后悔,身在宅门,很多时候她的确不能随心所欲,但封太太和封锦,是九姨娘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如果连他们都帮不了,九姨娘生下她来又有什么用?
  自从九哥住到了西偏院来,她用钱的地方就少了好多:九哥是大太太的命根子,他平时要什么吃什么,谁敢变着方儿的要打赏?连带着也就便宜了七娘子,饶是如此,给了封太太那三十两之后,她手头也只剩十二两银子了。
  说少倒也不少,听封太太的口风,一亩上好的田地,如今也就是要价二两银子,十二两银子能买上六亩田,在寻常人家,不算是小数目了。
  但是西偏院里,贵重的东西都是上了册有价钱的,动辄就是十几两、几十两,她手头的这点银子,还摔不了两三个茶杯。
  她倒是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一吃一穿都是公中的,可现在封锦中了童生,七娘子总是希望他能上个好点的私塾,顺顺当当的读上一年的书,到明年考个秀才出来,再往上考举人的事,虽然虚无缥缈了些,但是秀才可以坐馆,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就可期了。
  这样算来,三十两倒未必够了!
  置办些田土之后,要再谋个好私塾,就有些捉襟见肘……总不能让没见过面的封小姐,日日做了女红去卖,重蹈封太太的老路吧?
  其实,如果能说动大太太出面,上百两银子,也不过是大太太松松手的事,她身上这件衣服都要个一二百两,不要说别的了!
  大太太虽然看她不错,但,那是看在她对大太太有用处,有价值的份上的。
  在主屋生活的这几个月,七娘子也把大太太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
  这是个心胸不大宽敞的贵妇人,但却也并非完全糊涂,在大是大非上,还是看得清楚的,钱上也不小气。自从自己进了正院,大太太也没有很亏待过她,吃穿用度都是按照五娘子的份例供给的,在七娘子敷衍过二太太一两次之后,总是或明或暗的,有给些体面、给些实惠。
  赏罚还算分明!
  要让她在封家的事上作出让步,那自己,就得立下一个相应分量的功劳。
  可是在深宅大院里,她又上哪立功去?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三娘子一眼,她正在黄绣娘的指点下,一手按着绣架,一手上挑,做了挑针绣的架势出来。
  她叹了口气,缓下针线。
  现在她要想的,恐怕不是立功,而是赎罪吧!
  深宅大院里,没有遮得住的秘密,就算四姨娘想卖她个人情,把封太太上门这事瞒下来,二门上的婆子,也会把事儿辗转告诉王妈妈的。
  王妈妈和她虽然也处得不错,但又岂能不告诉大太太?
  再说,去余容苑的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婆子、媳妇看到了她的身影,互相一对,也就知道她是去见封太太的。就算能做通王妈妈和立春的工作,也都没有半点用处……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上完了绣花课,一边慢慢地收拾着绣架,一边还在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行事。
  出了朱赢台,天色虽然还亮着,但也已经快到晚饭的时点了,七娘子左右看了看,就看到了白露在朱赢台外头的青石板地上站着,正和三娘子身边的惊蛰说笑。
  她眯了眯眼,还没有说话,白露就笑着迎了上来。
  “四姨娘想见您。”白露的声音不大,神态却很有深意。
  七娘子一怔。
  惊蛰也上前向七娘子行礼,“三娘子和四姨娘在前头百雨金赏花,有几株牡丹实在是开得好!七娘子可要瞧瞧?”
  七娘子已经回复了镇定,“好,是要去看看。”
  百雨金就在四姨娘住的溪客坊附近,东边接了及第居,北边通向小香雪,背靠着巍峨的假山。眼下是牡丹的季节,里头摆满了各色盆栽,也有牡丹,也有芍药,花圃中央建了座低低矮矮的小亭子,供大老爷无事来看雨打娇花的凄美景象。
  四姨娘独个坐在小亭子里,出神地望着一株娇艳的烟绒紫。
  七娘子让白露和惊蛰在牡丹群中说话,自己轻轻巧巧地走近了四姨娘。
  四姨娘似乎还没有发现她的靠近,她望着娇艳富贵的名品牡丹,眼神如梦似幻,烟雨蒙蒙,露出了一股别样的轻愁。
  四姨娘的确是比大太太迷人得多了。
  “四姨娘。”七娘子并不太过热情,有些提防地对着四姨娘行了礼。
  四姨娘回过神来,露出笑容,客客气气地让七娘子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
  四姨娘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
  七娘子和九哥生得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九哥的俊逸俏皮,在七娘子这里,就变作了惹人怜惜的娇弱……
  九姨娘是怎么生出这样一对活宝贝来的!
  明明才七岁,心机却不输给大人,这还好是在杨家,若是生在别的公侯权贵之家,又是嫡女,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在杨家,就算她有千般的心机,万般的计较,也只能在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
  就不信她这么多年来,心里会没有一点委屈?
  封家的窘况,今天她也见识到了,说起来,九姨娘为杨家生育了唯一的子嗣,怎么说,都是功臣,大太太排揎得她早死不说,连她的娘家都不肯照拂……
  再没脾气的人,心里都要有怨恨了吧,更别说七娘子看着,一点都不像是没脾气的。
  她思量了又思量,才开口,“今日的事,传到大太太耳朵里,必定是会给你带来些不便的。”
  开门见山。
  七娘子也没有装傻。
  “虽然如此,到底封太太是九姨娘唯一的亲戚,总是要照拂些许。”她有丝愧意地说,“说来,也是他们不会经营,太太每年都有赏赐,却都被胡乱花费了。”
  先下手为强,堵住四姨娘议论太太的借口。
  四姨娘不经意间,就闪过了一抹狼狈。
  平时寡言少语的,到了关键的时候,却是这样厉害!
  到底还是七岁小姑娘,不怕你翻了天!
  “三娘子很不懂事!”她笑了笑,又换了话题,“前些日子,冒犯了你,是她做姐姐的不是,我在这,代她向你陪不是了!”
  这话题换得突然,但又很有深意。
  如果七娘子那日在聚八仙,听到了二太太和四姨娘的对话,就知道四姨娘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七娘子就抬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四姨娘。
  四姨娘今日穿的,要比平常朴素的装扮来得富丽,她穿着浅红色的湖丝褙子,艳蓝色杭绸袄,看上去竟年轻了不少,还隐隐有几分娇艳,虽然也是十几岁孩子的娘了,却一点也没有老态。
  平静的面容上,点缀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叫人看不够,也看不透。
  她又垂下眼,盯着四姨娘的双手。
  纤纤如春笋的玉指正绞拧着桃红平金锦帕,料子虽然结实,但也被四姨娘揪扯得不像话了。
  七娘子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云雾里行走,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她不懂,一个月前听到的那几句话,到底有什么杀伤力,要让四姨娘着紧到这个地步……她的穿着和肢体语言都表明,四姨娘很看重这场对话。
  “四姨娘客气了。”她面露不解。“其实,我住在正院,三姐姐住溪客坊,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
  四姨娘叹了口气,面显犹豫,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就试探性、疑惑地问了一句,“您今日放封太太进府,又派人来给我报信,是有心做个人情送给小七,小七明白的。”
  这话虽然是陈述,但也是探问,四姨娘要是认了送给她一个人情,那么,也就好开口说出自己的要求了。
  四姨娘眼睛一亮,就抓住了这个话口,“瞧七娘子说的。”她掩唇娇笑,“不过是一个顺水人情——就算是大太太问起了,这是九姨娘在世的最后一个亲戚,七娘子要是不见,传扬了开去,还真不知道要有多少难听的话呢!”
  七娘子眼前一亮:是啊,这也是最好的借口,到时候让立春为自己婉言几句,大太太多半是会消气的。
  再说,说不准大太太根本就不大介意这种事呢,说到底,就算当时王妈妈在,也是要给点银子的,自己不过是去见了一面,也是有理由的……是她钻了牛角尖!
  她神色一开朗,四姨娘整个人就亮了起来,“其实今日找你,还是有件事想托七娘子。”
  七娘子静静地等四姨娘往下说。
  “三娘子今年也大了,也到了说亲的时候。”四姨娘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做生母的,难免要帮着操点心。”
  七娘子嗯了一声,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四姨娘暗中咬牙,心中却越发拿不准了。
  府里这些天也没有人往京城送消息,可见得,七娘子就算是听到了那番话,也没有告诉出去……
  只是她到底听到了多少?!
  “这就在出去应酬的时候,开始留意适合的人家……”心念电转之间,四姨娘已是楚楚可怜地开了口。“也都是一片做生母的苦心。”
  七娘子想到九姨娘,就放柔了表情。
  是啊,四姨娘在这件事上,是无可指摘的,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
  “但是大太太却始终有些作梗的意思,”四姨娘垂下了头,“我只是个做姨娘的,在大太太跟前,又说不上话,还请七娘子帮着……”
  “四姨娘,我虽然人微言轻,”她垂下眼,就要许下承诺。
  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四姨娘眼中流过的,难以遏制的一阵恐惧。
  七娘子心头忽然一动。
  万一,只是万一……
  如果二太太和四姨娘之间,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四姨娘拿住了二太太把柄的关系呢?
  万一她们之间存在的是利益交换呢?
  二太太在大老爷府里的利益,岂不就是只有一个人……
  九哥!
  七娘子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冰凉的激流,窜过了她的脊背,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硬生生地扭转了就要出口的许诺。
  “我虽然人微言轻,”她微微笑着,声调有些不稳地道,“但也知道,不论庶女嫡女,婚事都是要太太出面,才是正理……姨娘出面说回来的亲事,难免是要遭人耻笑的。到了夫家,怕是也不会有多少脸面……就算我在大太太跟前为您说话,请她把亲事交给您来操办,为了杨家的体面,太太也不会答应的。更何况,我人微言轻……”
  转得还不算生硬!
  四姨娘听了这话,也不会觉得在聚八仙吃饭的那天,她听到了什么不听到的对话。
  如果七娘子没有听到那番对话,不知道二太太在为四姨娘相看人家的话。
  她当然会听信四姨娘的这番胡言乱语了。
  那么,作为庶女,婉拒这个要求,也是很正常的。四姨娘打的主意,明面上看,是让她在大太太面前说些好话,请大太太松手,让四姨娘来操办三娘子的婚事。但不管从根基还是人望上看,七娘子都不可能为四姨娘说话。
  如果她听到了那番对话,知道二太太要为三娘子的亲事出头,反倒可能会答应下来,做个顺水的人情。——二太太要出头,那肯定是在大太太没回苏州的时候直接找大老爷保媒,七娘子大可先应下来,反正,也不需她出面去说话的。却又可以在四姨娘面前落下个好字,将来说起话来倒也方便。
  如果七娘子只是个有些心机的七岁小姑娘,怎能不露出马脚?
  四姨娘眼中露出了惊愕,但一瞬间,双眼又迷蒙了起来,原本绞拧手帕的玉指,也悄悄地放松了。
  七娘子什么都没听到!
  怕是去净房,也只是巧合而已。
  到底只是个小姑娘,虽然有几分心机,但禁不起三套两哄,就露了底……
  就算她听到了几句漏出来的话,能不能听懂,都还是另一回事,才七岁,就算再能,又能精灵到哪去?初娘子也是上了十三岁,才能和四姨娘平分秋色的!
  她虽然笑着,却露出了几分失望,“是我想着,明里暗里也帮过七娘子几次,以七娘子的为人,不至于不帮我这个忙……却没顾全大局……叫七娘子见笑了。这事儿,还请七娘子别告诉别人。”
  她的失望、羞愧与一丝丝的邀功,都是那么的逼真。
  但四姨娘的肩膀却垮了下来,唇边到底含了一丝笑意,透着放松……
  七娘子心中发冷。
  四姨娘能和大太太抗衡多年不落下风,真是有几分本事。
  “四姨娘对我的照拂,小七是不敢忘记的,一定不会坏了您的事!”她看了看天色,流露了几分犹豫,“眼看着要吃晚饭了,王妈妈怕是已经回到西偏院……”
  “那我不阻七娘子了!”四姨娘连忙站起身来,七娘子和她相视一笑,一起出了百雨金,白露和惊蛰忙一边扶了一个,一对往北,一对往南,相背而行。
  白露仔细地观察着七娘子的脸色,却没有开口。
  七娘子想和她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也没有用。
  七娘子却是才转过身,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22对策
  天色已经很晚了,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时,九哥已经换了外出的衣裳,在堂屋和王妈妈说话。
  见到七娘子进屋,几个人脸上神色各异。
  立春在九哥身边笑吟吟地斟茶,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带着笑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转过头去。
  这一眼里有无法掩饰的关心。
  九哥视若无睹,依然拉着王妈妈,询问着大太太的行止。
  大太太三月底就到了京城,送了一两次信回来,都说一切很好。
  王妈妈脸上却是立刻就出现了三分提防……在今天之前,她与七娘子之间,本来已经渐渐地越来越亲近了起来。
  “王妈妈。”七娘子却没心思揣摩王妈妈的情绪,她对王妈妈点了点头,“我屋里的立夏今儿家里出了点事,我让她回家去,吃完晚饭再过来。”
  立夏是她屋里的丫鬟,只要七娘子愿意,让她日日回家吃晚饭,王妈妈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没有等王妈妈回应,冲王妈妈微微一笑,便掀帘进了东里间。
  虽然七娘子还维持着平常的风度,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却分明带了一股紧迫与无措……看上去,就有了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九哥愕然望着她的背影。
  立春就给白露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从余容苑出来的时候,七娘子还是好好的,一点异状都没有。
  当时霜降、她和白露都是看着的,七娘子只是带着立夏和封太太说了几句话,给了些银子,面上看不出多亲近,也看不出多冷漠。
  朱赢台一向是申初下课,七娘子脚程快,申初一刻就能回到西偏院。
  她今日是整整晚了快两刻钟,现下都是申初三刻了,西偏院一向是申初二刻吃饭……所以九哥才在堂屋和王妈妈说话,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七娘子。
  如果说心里没有一点好奇,那是假的,就算是立春都想知道,七娘子为什么晚了这么久才回来。
  尽管深宅大院里,没有永远的秘密,但西偏院的消息,也没有灵通到这边四姨娘和七娘子说话,那边就传到了王妈妈耳朵里的程度。
  王妈妈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快:才进了正院几天,就摆起了小姐的派头?当时被自己领着去见太太的时候,那副可怜相儿,可还是历历在目呢!
  白露已经跟进了屋子里,东里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立春笑着对九哥说,“饿了吧?别等你七姐了,先吃饭吧!”不管七娘子在闹什么,九哥可饿不得。
  王妈妈也回过神来,连声招呼九哥吃饭。
  九哥好奇地望着东里间的门帘,愣了愣神,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又有些担心地道,“是谁给七姐气受了吗?”
  立春眼色微暗,王妈妈笑道,“说不准……不过,这可不是九哥儿管的事!”
  这时候,白露就忽然掀帘出了东里间,冲王妈妈使了个眼色,轻声道,“王妈妈,七娘子请您到屋里说话……”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暗示着有事发生。
  众人都很迷糊,王妈妈更是不快了。
  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事儿!一点大家小姐的风范都没有!古话是怎么说来着?杨家这样的人家,小姐们就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但她也不想在九哥面前落七娘子的面子。
  王妈妈能在大太太跟前混到如今的体面,靠的肯定不是自己的刻薄和小气……她的凶狠,是给底下人看的,七娘子就算再怎么不得宠,也都是她的主子!
  “哎!这就来。”虽然透着三分不快,但王妈妈还是应了一声,给立春使了个眼色,吩咐她照看好九哥儿。就和白露一起进了东里间。
  立春就和小雪一起,服侍九哥用餐。
  菜色很丰盛,虽然有些温了,但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九哥倒也不在意。
  他一边吃,一边滴溜溜地瞥着东里间,耳朵竖得尖尖的。
  立春看了,不禁有些好笑。
  她也正分神注意着东里间的动静。
  东里间里,低低的说话声一直没有断过,一开始都是七娘子的声气,后来就多了王妈妈的声音。
  王妈妈一开始似乎很激动……声音竟有些高亢。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一下又小了下去,又急又快地,窃窃私语了起来,立春听了好久,才听到了几个词。
  “四姨娘……三娘子……二太太……”
  她心中一凛,不敢再听下去了。
  在大太太身边做事,一向是很有体面的,在立春这个位置坐着,她所享受到的富贵,有时候甚至要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更显赫。
  但,有时候这个位置也是很有风险的!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就不可能平平安安地脱身出去!
  立春这几年来,夜夜提心吊胆,怕的就是无意间牵扯得太深,叫大太太不放心把她嫁给别人!
  站得越高,就越担惊受怕。
  七娘子单只叫了王妈妈,没有让她进屋,立春本来还有几分不满。
  现在剩下的却全是庆幸和感激。
  二太太不管怎么说,都是杨二老爷明媒正娶进来的嫡妻原配,尽管她一向对九哥心怀不轨,但……和她有关的事,还是能少知道,就少知道得好,免得将来为了体面,就这么……
  立春笑吟吟地服侍了九哥吃过饭,梳洗过了,就哄着他进了西里间读书写字。
  九哥虽然乖巧听话地坐到了书桌前,却还是不断注意着外头的动静,小小的脸上,透露着掩饰不去的关心与担忧。
  立春看了心里很难过。
  虽然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但九哥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娘家过得很困窘……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封太太的面都没有见过。——他身边的人哪里敢带他去见封太太?什么事都做不了……还不如七娘子这个女儿家。
  七娘子见完了封太太,回来就这样反常,他心里肯定是又担忧,又着急的。
  “太太眼下在京城,惦记着您呢!”她柔声说,“您要是没能好好练字、背书,等太太回来考问功课的时候,会让她失望的!”
  听起来,只是在督促九哥读书。
  九哥眼里闪过一抹黯然,听话地嗯了一声,伏案继续全神贯注地临帖。
  堂屋里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饭菜都冷了!我这就叫曹嫂子给您重做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音调又高又急,又带了三分的狼狈,三分的讨好。
  立春和九哥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
  “妈妈客气了。”七娘子似乎完全恢复了正常,声音里带着柔柔的笑意,“下一碗面对付过去就成了,错过了饭点,我倒也不太饿了!”
  “正好,曹嫂子的鸡丝汤面可是一绝……”王妈妈的声音消失了,没过了多久,她掀帘子进了西里间。
  “九哥可有认真习字?”王妈妈看上去,已是完全恢复了正常。
  立夏是申正三刻被上元接回西偏院的。
  她看起来虽然疲惫,但也有几分兴奋,手中还提了一个小小的篮子,见到七娘子,便捧出了里头的小瓷坛子,“这是我爹娘孝敬您的腌黄豆,知道您喜欢吃辣,特地做得稠了些。”
  看起来,她没有丝毫不对,就好像是千辛万苦讨了假回家看望,收假时顺便给主子带了些小小的礼物。
  这丫头历练出来了。
  七娘子有些欣慰,却不动声色,“好,替我谢谢李叔、李婶。”她示意上元把小坛子捧走,“是吃过晚饭来的?累着了吧,下去找白露姐说说话,我这里不用人服侍。”
  立夏便带着笑从侧门出了堂屋,进了南厢房,上元见两个大丫环不在,便没有离去,而是低眉顺眼地在书案边站着,随时准备为七娘子磨墨添水。
  七娘子反而被搞得有点不自在。
  过了一会,立春笑嘻嘻地端了一碗百合莲子糖水,进了东里间。
  “七娘子。”她招呼着,“您今儿晚上进得少,吃些夜宵,就不犯饿了。”
  自从九哥搬到了西偏院,各种夜宵,七娘子是没少吃。
  上元连忙上前接过了立春手里的糖水,轻轻放到了七娘子桌前。
  七娘子起身笑着让,“立春姐姐坐。”便密切地看着立春的神色。
  没有叫立春进来,是为了她着想……但她的好意,立春未必能理解。
  立春坦然地回视着她,眼底透出隐隐约约的感激。
  两人对视了一眼,就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立春摇了摇头,抿唇笑着说,“还要去服侍九哥安歇,今晚轮我上夜,不好轻忽了。”
  七娘子就含笑把她送到门口,回身坐回了酸枝木圈椅,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清澈透明,略带粘稠的糖水。
  把这件事告诉王妈妈,也是无奈之举。
  虽然没有经过查证,推测只是推测,如果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王妈妈反而会觉得她大惊小怪……
  但牵涉到九哥,再大惊小怪,都不算是大惊小怪。
  而且她手头的这点人,也根本没办法打探消息!
  换句话说,如果连她手底下的白露、上元都能轻而易举地打听到四姨娘和二太太的隐私,那她们早都被大太太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如今在杨家,四姨娘设下的局,也只能由大太太来破解。
  虽然告诉二娘子,效果可能会更理想,她也能把自己撇的更清。毕竟二娘子到底是她的姐姐,年纪也不大……弄虚作假,把自己的动机说得纯洁一点,并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大太太和二娘子之间的关系,却不是很密切……二娘子从来不在内宅的事上多说什么,大太太也从来不拿内宅的事去烦她。
  而能影响到大太太对自己观感的人,非王妈妈莫属。几个月朝夕相处……王妈妈将来对大太太说的话,很大程度上,就是她这几个月的成绩单。
  在王妈妈面前,七娘子就没有玩弄什么手段了。
  她只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在聚八仙里,听到的那番对话复述了出来而已。
  光是这番话,就已经让王妈妈面色大变,且惊且怒了。
  如果让四姨娘如愿,大太太脸面扫地之余……她这个留守的管事妈妈,被迁怒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
  再说,七娘子能想到的,王妈妈也不会想不到。
  甚至,由于她对杨家的熟悉,七娘子不知道的,王妈妈也一清二楚。
  四姨娘打理家务的那几年,和二太太的往来很少。
  说来也是,那几年里,过继的事虽然一直没有提起,但是也一直都是众人心中的默契,二太太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心只在大太太身边服侍尽孝,哪里有闲心和四姨娘来往?
  尽管二太太这几年来,行事很没有章法,透着个乱字,但她终究不是三岁小孩……为了三娘子的亲事这么忙前忙后的,打的是什么主意,谁都能猜出来!
  长年累月居住在深宅大院的妇人,心胸会变得很小,一点刺激性的消息,就能让她们想入非非,着慌起来。
  王妈妈就是这样。
  四姨娘方才找七娘子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七娘子到底还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东西重要在哪里……到底是双生姐姐,把她抱进主屋,真是大太太高瞻远瞩!
  才来了这么几个月,就给九哥挡了几次灾,她是九哥的福星啊!在胎里是做姐姐的照顾弟弟,出了娘胎,就算这两人不亲密……做姐姐的也都能在冥冥之间为弟弟挡掉劫数!
  王妈妈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方步,甚至还低低地念了几遍佛,才渐渐冷静下来。
  她和七娘子不一样。七娘子年纪还小,心思还是很单纯的。
  虽然她和三娘子不对付,但是机缘巧合之下,她在聚八仙听到了那些话,却也不以为意,没有放在心里。
  毕竟四姨娘为了三娘子的婚事汲汲营营地奔走,是公开的秘密。
  直到四姨娘侧面向她打探求证,才引起了她的警觉,这才找上王妈妈,说出了那番对话。
  “原本以为二太太只是帮着四姨娘相看人家,毕竟……她也是官太太,在江南十多年,人脉自然不少。”七娘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怎么放在心上……虽说这有些不地道,但二太太也不是第一天……没想到四姨娘居然紧张成这个样子,还特地找我试探起来了。”
  真是个傻孩子!
  二太太平白无故,朝四姨娘卖什么好?
  好在还算机灵,到底是敷衍了过去,没让偷听的事露了馅。
  说她傻,她又机灵,说她机灵,她又傻……
  王妈妈一边沉思着,一边吹熄了灯火。
  今晚轮到立春在九哥身边照看,王妈妈也没有离开,就睡在了西偏院里。
  她需要好好想想……这事,虽然需要小心应付,但,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黑暗里,王妈妈隐隐露出了兴奋之色,下一刻,脸色又暗了下来。
  23不败
  很快就到了端午。
  端午是大节气,不但要吃粽子,赛龙舟,出嫁的女儿,还要归宁。大太太这次上京,就是又赶了秦帝师的大寿,又赶了端午归宁的习俗。
  杨家小辈里,出嫁的女儿只有初娘子一个,按理说,余杭也不算远,初娘子是应该回娘家来看一看的。
  大老爷虽然看女儿淡了,但初娘子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却又不同,自从入了五月,他就叨念着初娘子,从余杭到苏州,走水路也就是两三天的事,若是初娘子有意归宁,早就送信来了。
  家里的姐妹在说到初娘子时,难得的和睦。
  “大姐姐今年出嫁还没满一年,或许不会归宁,也是说不来的。”四娘子语气难得温和。
  二娘子也点了点头,“为人新妇,顾忌自然要比当女儿时多了,不过,大姐怎么都也会送信过来的。”
  六娘子也笑着说,“大姐姐每个月都打发人送东西来,端午是大节气嘛,当然不会例外了。”
  几个人都笑了。
  初娘子的夫家李家是余杭有数的大地主,家境富裕,却没有读书人,只有初娘子的夫婿李意兴在家读书,想要考个功名傍身。
  初娘子嫁到这样的人家,还不是公婆哄着,丈夫敬着?不要说往娘家送东西,就是见天的往娘家跑,李家也说不了她什么。
  杨家的这些小娘子,虽然都还没有出阁,但哪一个是省事的,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谁不清楚?
  三娘子流露出一丝欣羡,“大姐姐真是挑了一门好亲!”
  二太太就笑着走进了花厅,“说什么这么开心?”她手里牵着八娘子,八娘子看起来气色好了些,脸也红润起来。“小姑娘家家的,满口亲事,可不好听。”
  “二婶。”众人都起身行礼。
  三娘子嘻嘻笑着说,“二婶,我们在说大姐姐,眼看今日都是正五日了,怎么大姐姐那头连个信都没有。”
  二太太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八娘子,道,“和姐姐们玩去吧!”就坐到了花厅上头并排摆着的两张太师椅上首,喝了一口新茶,“怎么不见九哥?”
  今日是端午正日,众人自然是要聚在一起吃饭的,往年的端午,都是在万花流落中央的解语亭摆上几桌,大家团座,取的就是端午团圆的意思。按理杨老爷也要进来和家眷同乐的,但到底有二太太在,两边不好见面。往年,他都是与家下的清客、幕僚外出看龙舟,把家里留给女人们。
  “父亲带九哥去看赛龙舟了!”二娘子微笑着回答,眼神清朗,看不出一丝不对。
  二太太也不见尴尬,应了声,就笑吟吟地道,“今日天气好,有几分夏天的样子了。”东拉西扯的,和姑娘们说起了家常。
  四姨娘和王妈妈忙里忙外,四姨娘只管打理宴席,王妈妈却要安排端午众下人的赏赐:虽然大太太不在,但该给的,还是不能短。直到众人进了百芳园,才瞧见几个姨娘说着话,从浣纱坞边上走了过来。
  苏州园林多,但凡园林里,都是要有水的。百芳园里也不例外,靠着院子的西南角,溪客坊和七里香中间就夹了个小小的池子万花流落,解语亭就在万花流落上伸展出的一座竹桥尽头,现下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在池子中央吃饭,又凉快,景色又好。
  几个姨娘笑着给二太太请安,又和小姐们对着行了礼,就连许久不曾露面的八姨娘都赫然在列,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人却越发瘦弱,每走一步路,都要喘几口气。
  四姨娘就跟在八姨娘身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搀扶着八姨娘,两人亲密的关系,不言而喻。
  见到二太太,她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二太太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对姨娘们点了点头,就拉着二娘子,一边说着闲话,一边踏上了长廊。
  一大堆女人在路上走,难免要分了帮派。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太太身边的人,此时就聚到了七娘子身边。
  四姨娘和八姨娘慢慢地坠到了人群末尾,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七姨娘就落了单,和六娘子母女两个走在人群中间,即不靠七娘子,也不和三娘子、四娘子掺和。
  三娘子、四娘子姐妹两个却是携了八娘子的手,三娘子和八娘子嘻嘻哈哈地,说个没完。
  初看,倒也是挺和睦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老实贞静的人,七娘子更不多话,三个人走得很安静。
  四姨娘和八姨娘的对话,就顺着风飘到了她们耳朵里。
  “现下天气暖热了,你可不要贪凉,该穿的还是得穿,夜露还是凉的,若是着了凉,可就难办了。”四姨娘的声调娓娓动人,“大人还好说,孩子可禁不起折腾。”
  “哎。”八姨娘低低地应了,却没有多余的话。
  “平时也要多进些饮食,瞧你瘦成这样,将来生产的时候恐怕是要吃苦头的!”四姨娘也不在意八姨娘的冷淡。
  七娘子有些好奇,回头看了这两人一眼。
  四姨娘脸上写满了热心,八姨娘却是有一丝无奈。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顺着七娘子的眼神往回看去。
  她们脸上同时闪过了不屑。
  “一样都是姨娘。”大姨娘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偏偏有人就作出了副太太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府里主持中馈的是她呢。”
  七娘子不由莞尔。
  大姨娘、五姨娘虽然平时看不出,但其实爪子也很尖利,说起风凉话来,不会比人逊色。
  这她是知道的……九姨娘的灵堂前,她就领教过了两个姨娘的心机。
  “说的是。”五姨娘也笑盈盈的,“八姨娘虽然是她院子里出来的……但就连她都是老爷太太跟前的奴才,还真把自己当块材料了……”
  回廊不大,两个姨娘说的话,谁听不到?
  七姨娘和六娘子加快了脚步,绕出回廊,赏着路边的鲜花。
  三娘子和四娘子同时回首,眼中闪过怒意。
  二娘子和二太太加大了说话的声音。
  七娘子有些讶异。
  说起来,这两个姨娘,一直是谨言慎行,在大太太跟前服侍的时候,连句话都少的。
  就算在九姨娘灵前,她们试探了自己一招,七娘子都没有往深处想……也没有觉得,她们善于言辞。
  没想到发起威来,口舌居然这么便给,居然又是这么无畏!
  四姨娘和八姨娘一下就住了口。
  大姨娘与五姨娘对视了一眼,大姨娘又笑道,“五妹,话也不要这样说,人家也知道,自己就算是再有体面,也比不上正院的一猫一狗……七娘子,您说是不是?”
  七娘子有些迷糊,笑着应了声,“正院是太太住的地方,当然要高贵些。”
  大姨娘和五姨娘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就落到了八姨娘和四姨娘近前。
  四姨娘脸上带了些难堪,躲闪着大姨娘和五姨娘的视线,一付不想生事的样子。
  她脸上却没有意外。
  倒是八姨娘脸上带着惊愕。
  七娘子就左右看了看。
  三娘子、四娘子脸上虽然有气愤,但连城府最浅的三娘子,都没有露出要干涉的意思。
  二娘子和二太太言笑晏晏,就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后头发生的事,已是走得很远了。
  七姨娘和六娘子最绝了,两母女一边说笑,一边快步赶上前去,俨然是不想掺和到里头的意思。
  七娘子垂下眼,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过来。
  正院和溪客坊的争斗,多年来由来已久,虽然大太太占了天时,但四姨娘却有人和。
  大姨娘、五姨娘、八姨娘,都是这场争斗里的武器。
  四姨娘昨天在百雨金找她说话,把她在为三娘子找一门亲事的事,摆到了台面上。
  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四姨娘毕竟是三娘子的生母,三娘子又是一向放在溪客坊长大的。大太太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说四姨娘什么,顶多是加快脚步,为三娘子找上一门外头体面里面苦的亲事,叫四姨娘打碎门牙和血吞罢了。
  七娘子明面上应付得还不错,把四姨娘敷衍了过去。
  但是私底下,她当然是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妈妈的。
  虽然大太太人不在,但不代表正院就能任人宰割。王妈妈越是要装得不知道四姨娘台面底下的那些事,就越是要把对这句话的反应,给演出来。
  正院方面,自然就是大姨娘和五姨娘牵头出面了。都是姨娘,对阵起来,也没有什么尊卑高下,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四姨娘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正院如果只以为四姨娘是僭越了本分,居然自己出门相看起了人家,又想托七娘子说情,叫大太太松松手,放过三娘子的亲事,那么,也只会让大姨娘、五姨娘来说些风凉话刺一刺四姨娘。不至于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大太太还是会卡着三娘子的亲事,想什么时候松手,就什么时候松手。
  四姨娘眼下虽然挨着冷言冷语,但想必,四房的人心底是高兴的。
  而放在二太太跟前说这些话,就体现出王妈妈用心的深远。
  敲山震虎。
  初看之下,好像王妈妈为了给正院出这口气,就不顾大房的体面,让姨娘的争斗,暴露在了二太太跟前。体现出了王妈妈这个人的气量狭小……但对二太太而言,指名道姓地骂四姨娘,也有些震慑她的意思,毕竟,她们是私底下的同谋。
  王妈妈能在正院混到这个地步,也真的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七娘子在心底暗暗警醒,越发不愿牵扯进正院和溪客坊的争斗里。
  当然,她是正院的一份子,和溪客坊的人,互相之间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
  但是姨娘对姨娘,她的对手,也只会是三娘子和四娘子,不会是四姨娘。
  但是大姨娘和五姨娘一左一右夹着她,就好像四姨娘扶着八姨娘一样,好像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看来,自己和八姨娘,成了双方的挡箭牌。
  二娘子是无心牵扯到姨娘之间的争斗里的,身为大太太的嫡女,王妈妈当然不敢怠慢,可能是早把今日的行动汇报给了她,所以,她才拉着二太太走在最前头。
  自己是正院小姐,又是庶女,大姨娘和五姨娘站在她身边,就有意无意地凸出了自己正院人的身份,说起来,四姨娘还要在她们面前客气几分:身为大太太的陪嫁,两个姨娘是有脸面的。
  二太太的事,还是她主动告诉王妈妈的呢……怎么就这么不把她当回事儿?
  七娘子在心底苦笑起来,和八姨娘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个人都是满脸的不情愿。
  八姨娘忽然就捂着肚子喘息起来。“大寒,快扶着我,我有些晕!”
  众人一下都放下了恩怨,上前围住八姨娘关心了起来。
  子嗣为大,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误事。
  八姨娘缓了一下,就气喘吁吁地说,“没、没什么,只是有些晕,想是……早饭吃得早了,现下饿了!”一边说,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围。
  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她有些得意地对七娘子眨了眨眼。
  七娘子心领神会,抿唇忍住了一个笑。
  大姨娘和五姨娘也没意思起来,七娘子就势扶了白露,笑着说,“姐妹们都在前头,姨娘慢走,我先赶上去了。”便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她可没有被当作枪的嗜好,就算被当枪使,有资格使唤她的人,也是大太太。
  白露一直保持着沉默,长廊上已经空了下来,走在前头的人,都上了解语亭,后头的姨娘们却走得很慢。
  “在深宅大院里,真是要步步小心。”七娘子有感而发。
  白露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
  “要我说,您别想那么多!”她还是第一次对七娘子说了心底话,以往的几个月,这丫头虽然事事妥当,遇事却也从来不多话。
  “哦?”七娘子就兴味地看着白露。
  她一直在等这场对话。
  白露在进西偏院之前,是在主屋服侍,在大太太跟前,也很有几分体面。
  这样的丫头,用得好了,给她的帮助是很大的,但是用不好,不但委屈了白露,七娘子也不会多舒服。
  她在正院没有什么根基,有时候知道的,还未必有白露多。
  不论什么事,两个人都要商量着办才好。
  但是白露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对她掏心挖肺,任何人适应新环境,都需要一点时间。
  现在,白露开口的时候到了。
  “您在正院要关注的,其实只有一个人。”白露目光清澈。“只要九哥平安,您就立于不败之地……别的事,其实没必要掺和得太深。”
  七娘子露出了一丝苦笑。
  白露看事情,还是太简单了。
  同样一件事,自己向王妈妈述说的时候,也没有瞒着白露。
  王妈妈就听出了里头暗藏着的危机。
  “你要仔细想想。”她点拨白露,“要不是为了保住九哥……我又怎么会主动趟进这摊浑水里!”
  白露一时就怔住了,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深深的惊恐。
  24憧憬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带着白露拐上了小竹桥,进了解语亭。
  解语亭很宽敞,说是亭子,倒不如说是轩、榭,众位姐妹已经围着二太太在解语亭当中团团坐了,六娘子见七娘子进来,忙笑着冲她招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好容易聚在一起吃顿饭,还闹得不消停!”七娘子才一坐下,六娘子就嘀嘀咕咕地和她咬耳朵,“亏得七姨娘见机得早,带我远远绕开,不然,又要受夹心气。”
  七娘子不由笑了开来,什么事从六娘子嘴里说出来,就多了几分有趣。
  姨娘们慢慢地也都进了解语亭,要到众人身后侍候,二太太漫不经心地免了,叫她们到下手小圆桌边围坐。
  今日五个姨娘都到齐了,坐在一起,倒也热闹。
  最好笑杨老爷是以风流闻名,外间传说,杨家的娇妻美妾,个个都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偏偏在座的五个姨娘,都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
  那些个真正千娇百媚的美人,却都没有资格参与今日的宴会。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很讽刺。
  食不言寝不语,二太太虽然和气,但最坚持这样的规矩,虽然是端午节下,但也没有谁说说笑笑,席面上稍稍有些冷清。
  几个姨娘也都吃得不多,八姨娘只吃了几口汤,就告了罪,回房休息了。
  六娘子看了,眼中闪过不以为然,“八姨娘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心想生个男孩,给九哥做伴。”她悄悄对七娘子说。
  六娘子住在百芳园里,消息要比七娘子灵通得多。
  七娘子心中一动,“八姨娘和四姨娘到底走得还近不近?”她也压低了声音问六娘子。
  七姨娘和六娘子虽然两边不靠,但也正因为如此,两边对她们母女防心都不是很重。
  八姨娘自从怀上了孩子,行事也变得和四姨娘一样云山雾罩,像是和四房若即若离,但和大房也没有什么来往。
  饭已经吃到了尾声,众人也开始低声说笑着,亲手剥粽子吃。
  六娘子见没有什么人注意她和七娘子的对话,便把声音再压低了些。
  “她自从有了身子,就疑神疑鬼,总觉得谁都要害她……好像和谁走得都不近!”
  七娘子心下了然:八姨娘想走的是七姨娘的路线,两边不靠。
  所以和四姨娘走得也不紧密,和大房这边,也是藕断丝连。
  她也不容易!
  生的是女孩,还好,若是男孩,大太太放到屋里之余,想到她和四姨娘的关系,多半对付她的手段,要比对付九姨娘更狠。
  可如果生的是女孩,又只能任两房揉搓,不管得罪了谁,都没有好下场。
  也只好这样暧昧地混过来了。
  她笑了笑,“都是可怜人。”
  六娘子也流露出一丝戚然,“看她瘦成那样……”
  七娘子吃了一口蜜枣莲子江米粽,浅浅一笑。
  众人吃过饭,二太太就起身要带八娘子回去了。
  这一次,她连眼尾都没望向四姨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妈妈安排的那番指桑骂槐,起了作用。
  二娘子若无其事,招呼了王妈妈,要送二太太出百芳园。
  上一次,她就没有出面……
  七娘子心下有数:二娘子肯定知道了事情始末。
  虽然她一向明哲保身,但是九哥的安危,牵扯到大太太的依靠,也就牵扯到了二娘子、五娘子将来在娘家的地位,二娘子是不能不上心的。
  一行人正要四散,立春忽然满面笑容地自岸边疾步上桥。
  “大姑爷亲自带人送了节礼来,正在外次院和大老爷说话,打发了姚妈妈进来给太太、姑娘们请安!”她一脸的喜气,压都压不住,“初娘子有喜了!”
  众人顿时一阵喧闹,二太太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了一缕几不可见的阴霾,才绽开笑容,“喜事!喜事!”
  大太太不在,大姑爷就不好进来请安,毕竟二太太是隔房的婶婶,姐妹们又都没有出嫁。
  二太太就在解语亭又坐了下来,让姚妈妈进百芳园来请安。
  “也让姚妈妈看看旧时住处的景色!”
  姚妈妈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透着精干的中年妇人,穿着暗红色烂花乔其对襟长袄,喜气中透着稳重,一进解语亭,便满面是笑,礼数周全地冲二太太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二太太安之若素地受了。
  其实,像这样被打发回来请安的陪嫁妈妈,都是很有脸面的,二太太这样的隔房婶子,一般总要谦让一下,再受全礼。
  七娘子发觉二太太似乎不大喜欢初娘子。
  “给二太太请安!给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七娘子请安!”姚妈妈脸上带着笑。
  大家寒暄了一会,二娘子就吩咐立春,“给姚妈妈倒茶!”
  顺势,就指了指四姨娘身边的小绣墩,“姚妈妈坐——还没问过大姐好!”
  就有机灵的小丫鬟搬了绣墩,放在二太太、二娘子斜对面。
  姚妈妈谦让了又谦让,才斜签着身子,粘着绣墩的边坐了下来。
  “初娘子好着那。”她一脸的春风,“本来是预备着要归宁的,送信的人都要出发了,没想到这当口,忽然害喜作呕……吃什么吐什么,全家老小,都慌得不行了。姑爷急得是团团乱转,连夜到镇上请了医生,还嫌不够,非得亲自到杭州找了才回乡的老御医……这就耽搁到今日,才把节礼送上门!姑爷正在前头给大老爷赔罪呢!”
  先不说为了初娘子害喜,李姑爷亲自去杭州请医生,只看大节下的,却是姑爷亲自来送节礼,赔礼道歉,就可见得李家是何等看重初娘子。
  几个杨家女儿脸上都浮现了真心的笑容。
  “余杭地方就是小了些。”二太太却说,“连个医生,都要到杭州去请!”
  姚妈妈就是再好说话,也不知道接什么好了。
  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
  二娘子脸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怒意。
  “大姐姐有什么话带给我们没有?”她问姚妈妈。
  “有!”姚妈妈一下抓住了这个话头,“拉着我的手,让我对众位姐妹赔不是,说是本来想回家和姐妹们好好地玩一趟的,可惜不得来了。问八娘子好,可痊愈了?要好好将养身体。又请二娘子放心,您出阁时,初娘子是一准会到的。”
  “还是养胎要紧!”二娘子急急地插了一句,语调里满是掩不住的关心。
  “我们也是这样说,可您还不知道初娘子的性子吗?说风就是雨的……到时候少不得请二娘子捎信过余杭,安顿住她了。”姚妈妈呵呵直笑,“还问三娘子好,读书用心不用心,能不能作诗了,若能,把诗作抄回去给她看看。”
  三娘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惊蛰,快回去把书房理理,诗我是不敢献丑,字倒是还有几分自信的。写了几幅上不得台面的字,正好给大姐姐点缀屋子!”
  姚妈妈笑着拍了拍三娘子,“瞧您说的,求都求不来呢!”又对四娘子说,“初娘子说,请四娘子没事的时候多出来走走,别老闷在屋里绣花,把眼睛绣坏了就不好看了。”
  四娘子莞尔一笑,眼睛里也有了四姨娘水雾迷蒙的韵味。
  “又说,想和六娘子一道在小香雪荡秋千的,如今看,是不能的了,明年再回家来荡!与六娘子一道赏花!”姚妈妈笑着转向七娘子,“这就是七娘子吧!生得和九哥一模一样,初娘子请您安心在正院住下,姐姐弟弟都是和气的,断断不会委屈了您,千万别见外,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大太太说,万万没有不允的。得闲了,请姐妹们到余杭去做客!”
  七娘子不由得感慨:这个初娘子,实在是太会做人了。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李家的境况。
  李家家境简单,李老爷父母已经去世,也没有纳妾,只得一个原配嫡妻,生育了两儿三女,大儿子李意兴就是初娘子的夫婿,现在在家读书,二儿子李意飞学的是农事,在家务农,也管着余杭、杭州几家米铺的生意,三个女儿现在都还小,平时被管教得也很严厉,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贞静性子。
  初娘子一嫁到李家,就得到了老老少少的喜爱,上到公婆,下到小姑子小叔子,都把她当作了宝贝,怎么看都是好,怎么做事都是稳妥。初娘子又有眼色,虽然被宠爱,但行事从来都是谦逊有度,凡事先有了公婆,再有了弟妹,才有自己和丈夫。李家人就算一开始只是看在杨家的权势,一年半年下来,都真心把初娘子当成了宝。
  这一次初娘子有孕,本来想要把身边的大丫头开脸给姑爷做通房,李老爷李太太都摇了头,直道乡间人家没有纳妾的规矩,除非四十无子,方可纳一个通房。又主动把李意兴派到苏州,给大老爷送节礼报平安,再解释一下李家的意思。
  姚妈妈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的得意。
  众人听了,都有艳羡之色。
  李家虽然没有功名,但平安富庶,家宅宁静,初娘子的舒心,她们都是可以想见的。
  六娘子眼底的羡慕满得都要扑出来了。
  “这门亲事,当年母亲是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她低声对七娘子说,“万里挑一的好人家!”
  七娘子也觉得就算是二娘子,恐怕都未必有初娘子的福气。
  定国侯孙家是名门世家,规矩必定就大,亲戚又多,头顶上的长辈都不知有多少……二娘子嫁过去,头几年很是要吃些苦头的。
  哪里比得上初娘子来得快活?
  她心底渐渐的就有了一些朦胧的向往。
  初娘子也是庶女,也养在正院……如果她能和初娘子一样,为大太太出谋献策,将来岂不是也能……
  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九姨娘的苦心,也懂得了九姨娘只求速死的心情。
  虽然有了姚妈妈的插曲,但是没有多久,八娘子就露出了困倦之色,一个又一个地打着呵欠。
  二太太得了借口,就拉着八娘子匆匆地离去了。
  七娘子就暗暗注意四姨娘的脸色。
  四姨娘站在解语亭边,怔怔地凝视着湖面,脸上云山雾罩,心事重重。
  可怜天下父母心!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二娘子邀姚妈妈到幽篁里坐坐,见一见干女儿小寒。
  这只是托词,真正想问的,应当都是台面下的体己话。
  众人各自散开,七娘子也回到西偏院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
  白露一反往日的机灵,显得有些怔忪。倒是立夏,依然气定神闲。
  说起来,立夏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天府里的暗潮汹涌,那天她从家里回来,就从白露那里知道了一切。
  但是这几天来,她非但没有露出什么异状,反而比没事的时候还要镇定。面对四姨娘和二太太时,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到了半下午,九哥才回来,小脸红扑扑的,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王妈妈和立春忙打发他洗澡。
  没过多久,便有小丫鬟来送东西:“初娘子送的节礼。”
  初娘子送的都是寻常的东西,说不上多名贵,女儿家戴的艾虎钗,佩的长命缕……只是给每个兄弟姐妹都亲手做了一个荷包,手工很细致,里头填了各色香料。
  九哥洗完澡出来,看到初娘子的手艺,“是大姐姐做的吧!”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来以前没有少穿初娘子做的衣服。
  “里头还填了您喜欢的雀舌香。”王妈妈笑盈盈的。
  七娘子心头一动,嗅了嗅自己的香包:只是寻常的蓬莱香。
  初娘子处处吃香,是真有过人之处。
  王妈妈就问九哥:“要给京里报信,让太太也知道这个喜事,高兴高兴!九哥有什么话要带给娘亲和姐姐的?”
  “我很想娘。”九哥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说,“爹也想娘了,娘要早些回家。”
  这句话比一千句,一万句甜言蜜语都叫人心甜。
  王妈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九哥乖!”她摸了摸九哥的头,“太太在京里,心里也惦记着九哥!”
  又望向七娘子,微微露出笑容,“七娘子有什么话要带给娘亲?”
  上京请安的人,如果是当着亲戚的面传话,庶子庶女这样情真意切的想念大太太,也显得大太太宽厚贤德,合家和睦。
  “小七很想念太太,请太太保重身体,早日归来,府中离了太太,简直就是离了主心骨,什么事都乱乱的,没有太太在家的时候顺畅。”七娘子乖巧地说。
  王妈妈不由得好笑,“什么乱乱的,真是孩子话。”
  想到是七娘子的肺腑之言,也摸了摸七娘子的头。
  “就算太太不在家,天也塌不下来。”她语带玄机,“有什么事,送个信她也马上知道了。”
  与其说是特地告诉她一声,倒不如说是临时起意,想到了,才告知七娘子:二太太和四姨娘合谋的事,要报到太太那里了。
  七娘子眼神微黯:自己的年纪太小了,倒不怪王妈妈不把自己当回事。
  忽然间,她有些后悔了。
  是不是不该把这件事捅到王妈妈那里……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初娘子之所以脱颖而出,就是因为大太太有四姨娘这个强劲的对手。
  25避嫌
  李意兴很快就回了余杭。
  “不是苏州不好,在岳丈这里受到的款待,也很热情,只是善德才刚有了身孕……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小丫鬟逼真地学着李姑爷的语调。
  善德是初娘子的大名,杨家这一辈排的是善字,不过,平时女孩子家也很少用大名,不是喊排行,就是喊小名。
  众人笑成了一团。
  “大姐姐真是好福气!”
  黄绣娘走进屋子,好奇地看着眼前和睦的一幕。
  “什么事这么高兴?”
  小丫鬟就把初娘子的夫婿来送节礼的事,绘声绘色地告诉了黄绣娘。
  黄绣娘端午那几天回了苏州乡下的老家,自然不知道这一段故事。
  听到初娘子过得这样好,她点了点头,也流露出几分喜悦。
  “应该的,我们家初娘子那样的人品,嫁到李家,算是屈就了。”
  屋内的气氛很轻松,三娘子和四娘子小声说笑,慢慢地在眼前的绣架上绣着花。
  六娘子却没有说话,在绣花课上,她一向是最专心的。
  七娘子心中有事,绣上几针,就瞧瞧三娘子和四娘子。
  四姨娘的两个女儿,就好像是冰与火。
  三娘子热情似火,四娘子冷漠如冰。
  七娘子看得透三娘子,却看不透四娘子的心思,在正院住了三四个月,四娘子与她说话的次数是屈指可数,沉默得就好像是一块坚冰。
  三娘子的城府又太浅了。
  都不适合传话,也都很可能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就算是大太太在家,晨昏定省的时候,她和四姨娘交流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更不要说大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姨娘们都很少在外头走动。
  除非是上回在百雨金时一样,四姨娘有心来找她,否则,撞见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是现在都五月了,就算不计选人的时间,从提亲到议定,都要半个多月是最少的。
  八月大太太就到家了。
  四姨娘的动作要是慢了点,三娘子的亲事,她可就真没法做主了。
  这个道理,四姨娘也不会不明白。
  七娘子望着眼前的丝线出神。
  绣花课她一向应付了事,大家看了,也没有说什么。
  大太太收了王妈妈送去的消息,又会怎么应变呢?
  如果她是大太太……那就破了没脸,设计让大老爷撞破二太太和四姨娘密谋。
  大老爷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是很忌惮二太太的,未必没有多少厌恶。
  四姨娘在府里的体面,靠的就是大老爷的宠爱,少了大老爷,她什么都不是。
  但是以大太太和王妈妈、梁妈妈的性子,未必会采取这样的应对措施。
  她要两面都落人情,就得考虑好两面的做法。
  七娘子的手稍稍顿了一下,又甩了甩头。
  雪中送炭,也只能在雪中,而且动作要快,雪都停了,炭才送到,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如果等大太太回信,四姨娘主动全失,自己的提点只会沦为笑话。
  有时候,要把一个人情妥妥当当的送到别人手里,也不容易。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白天也就越来越长了。
  出了朱赢台,太阳还挂得老高,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六娘子,脸上就透出了羞涩。
  “六姐……”她嗫嚅,“小香雪的秋千还在吗?”
  六娘子怔了怔,哈哈大笑,“七娘子难得有玩心!”
  来接人的白露和冬至都露出了笑容,七娘子的确很少有这样童心未泯的时候。
  七娘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足,“六姐笑我……”
  “哪有这样的事,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六娘子笑嘻嘻地,“干脆今晚就在小香雪吃晚饭吧!”
  七娘子扭捏,“这怎么好意思。”
  “嗳,怕什么。”六娘子干脆直接挽住了七娘子的臂弯,“我往常都是和七姨娘一道吃饭,没个人说话,寂寞也寂寞死了!”
  七娘子只好一脸无奈的笑意,被六娘子半拉半拽地,拖到了去往小香雪的路上。
  两姐妹一路说笑,快到小香雪的时候,七娘子找了个空当,对白露招了招手。
  “你回去和王妈妈说一声,”她轻声嘱咐,“免得她担心。”
  白露点了点头,拔脚要走。七娘子又说,“再带些点心鲜果过来……”空手上门吃饭,总是不好意思。
  白露望着七娘子的眼里,多了一丝笑意。
  跟在七娘子身边,是从来不用害怕她失礼人前的。这孩子行事妥当,如大人一般。
  “哎,立夏家里前些时候送来的桂花腐乳,送两方是最好的,”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七姨娘最爱吃桂花腐乳。”
  七姨娘对七娘子的来访,虽然有些讶异,但却也很热情地招待了她。
  两个小姑娘在林子里荡了小半个时辰的秋千,都累了,就挤在秋千上一道坐了,缓缓地荡着秋千咬耳朵。
  梅花虽然都落了,但小香雪里依然满是生机,碧绿的叶丛间掩映着一颗颗青梅,随着晚风,散发出诱人的酸香。
  “大姐姐从前在家的时候,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六娘子推心置腹,轻声细语,“不论受了谁的气,转天见了三姨娘……”她顿了顿,才改口,“转天见了那人,还是客客气气,欢欢喜喜。”
  就算别人一开始再不喜欢她,长年累月这样笑脸迎人下来,也终究不会太讨厌的。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去了的三姨娘。
  三姨娘早在九姨娘和她到苏州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看来,她和初娘子之间,有过一段恩怨。
  六娘子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怔忪。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她轻轻说,“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六娘子虽然也是处处带着笑脸,但是行事,却和八面玲珑沾不上边。
  七娘子就想到了她送二娘子的绣屏,与送自己和九哥的香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未必要和别人学。”她安慰六娘子。“你已经很可爱了。”以六娘子的个性,大太太就算不会像对初娘子那样上心,也都会为她说一门好亲事的。
  毕竟杨家的庶女嫁得好,也是大太太的脸面。
  六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姐姐,还是我是姐姐?”她跳下了秋千,面孔半隐在夕阳下,七娘子只隐约瞧见了她唇边的笑。
  不知为何,在这瞬间,她反而强烈地感受到了六娘子的美丽。
  “吃饭啦,发什么呆啊。”六娘子把她也拉下了秋千,两个小女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在刚才那一刻,她们都展现了太过私密的自我,两人之间反而尴尬了起来。
  立夏果真送了一小瓶桂花腐乳过来。
  她还端了一盘子扬州糖烧卖,一篮子个大鲜红的石榴果与小林檎。
  “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一点点心意。”立夏很客气。
  这些东西在杨家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好东西,小香雪里也不是没有。
  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七姨娘爱吃腐乳,这瓶子桂花腐乳很合她的心意,风韵犹存的七姨娘笑得眉眼弯弯,谢过了七娘子。
  “是立夏家里酿的,和外头卖的,风味不大一样。”七娘子笑着说,“这个扬州糖烧卖也是吴嫂子的得意之作,二姐虽然搬到了幽篁里,但三不五时还传话出来,让她做了送进去。”
  六娘子一向爱吃甜食。
  大家就在七姨娘屋里坐下来吃晚饭。
  七娘子这次过来用饭,并没有敲锣打鼓,大厨房那里,怕是都不知道她来了,开出的还是两个人的量。
  虽然比不上正院饮食的细致精美,但也是□名贵,味味丰盛。
  六娘子一边吃饭一边和七姨娘说话,嘀嘀咕咕地说着今天在朱赢台绣花的事。
  气氛温馨怡人。
  七娘子眼底就透出了羡慕。
  吃过饭,天色已经半黑了,七姨娘张罗着要送七娘子回西偏院。
  七娘子赶忙婉拒了。
  “有立夏就好!”她笑着拉过了立夏,“我们也是在百芳园里行走惯了的,不至于迷路。”
  七姨娘也就从善如流,唇边含着笑,和六娘子一起目送她们出了小香雪。
  出了小香雪,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小香雪只有一条石子路通向园子里,出了梅林,才是青石板铺就的正路。
  立夏就要带着七娘子往右走。从朱赢台过玉雨轩,经由浣纱坞前面的小板桥回正院。
  七娘子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拐到了左边。
  从小香雪的左边出去,最近的路是从聚八仙穿过去,绕到轻红阁边上,再从假山边出百芳园进正院。
  可是七娘子却兴致盎然地拉着立夏东游西逛,经过聚八仙的时候,还采了一捧未谢的琼花,直走到了万花流落边上,与立夏指点着池子里早开的荷花。
  杨家的荷花花期晚,虽然进了五月,也只开了几支,大朵大朵的红白荷花,孤零零地矗立在万花流落里,透了几分寂寥。
  眼下正是执事们吃晚饭的时候,园内冷清无人,乌压压的黑云压在了夕阳上空,只有一星半点暗红色透出来。园内又还没到点灯的时辰,连迎面而来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立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倒是七娘子兴致很好,一边走,一边问立夏,“怎么是你送东西过来?白露姐姐呢?”
  “白露姐姐说,我也该学着待人接物,出来办事了。”立夏小心地回答。“您仔细脚底路滑。”池子边的青石路,总是滑溜溜的。
  七娘子嗯了一声。
  “白露这个人,倒是谨慎。”她似乎是自言自语,“懂得避嫌这两个字的涵义。”
  立夏浑身发冷,不觉细细颤抖了起来。
  七娘子忽然要到小香雪用晚饭,又把白露打发了回来,让自己过来……要说只是心血来潮,连她都不信。
  七娘子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害怕!”
  她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花树下,又透着坚定。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哪一个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七娘子的声音里,渐渐透出了疲倦与无奈,“白露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有时候……总是不大方便!”
  立夏品味着七娘子的软弱,一瞬间,心里就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
  “我不怕。”她斩钉截铁般地说,“凭您差遣!”
  七娘子能把她从南偏院带到正院,就能把她从正院打回南偏院。
  正因为她能依靠的只有七娘子,所以七娘子才一直提拔她、信任她。
  在这个时候,她决不能退缩。
  七娘子欣慰地笑了,她紧紧地握住了立夏的手。
  “二太太终究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她细细地对立夏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大太太是不能把她怎么样的,这一趟上京,其实还是为了搬救兵……就算许夫人真的派了人来料理二太太,怕是最多也不过把二太太带到京里去。”
  二太太如果去了京城,大太太身边,一下就少了对手。
  如果再成功地卡住了三娘子的亲事,卡住了四姨娘的喉咙。大太太在这个家里,就没有对手了。
  到那时候,七娘子想的就不是如何立功,而是如何自保的事了。大太太少了对手,自然也就不需要她在九哥身边出入……她的日子就会难过起来。
  所以说,一个人的算盘如果打得太精,很容易就会让身边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大太太对她的好能少些功利,多一份真诚……
  七娘子不由失笑。
  又想起了初娘子。
  不论如何,大太太的心肠还是软的,只是小气了点!
  只要大太太还有劲敌,她就能一点一点,和大太太培养出情谊,成为大太太的自己人。
  六娘子惆怅的声音还回荡在七娘子耳边。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她们这样的庶女,羡慕的无非是初娘子的夫家。
  七娘子目光渐渐迷蒙了起来。
  不求家财万贯,只求人口简单,平实度日。
  大太太总是有能力如了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吧!
  不知不觉间,溪客坊已然在望。
  百芳园内的万花溪,经过浣纱坞就换做了暗水,在假山与青石路底下流着,到了溪客坊,便汇聚成了一渠浅浅的荷塘,环绕着小小的院落,再汇入万花流落。
  溪客坊和小香雪颇有几分相似,与外界都是靠一条小小的青石路连接,不过溪客坊的这条路,架在水上。
  七娘子把手中如雪的琼花交到立夏手上。
  “把这捧花放到院门前,动作轻一点。”
  立夏接过话,左右张望。
  溪客坊在百芳园西南角,背靠万花流落,附近的院落,多半都是空着的。
  在深重的暮色里,就算是两个人迎面撞见,恐怕都认不出来。
  立夏轻盈灵巧地踱到院门前,弯腰放下了琼花,转身气定神闲地走回了七娘子身边。
  脸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七娘子又想到了九姨娘对立夏的评价。
  “胆大心细,遇事镇定,又有良心。将来,是你的好帮手。”九姨娘的声音,嘶哑中透着虚弱,虚弱里,暗藏着满足。“到了正院,不要吝惜,要好好地提拔她。”
  她就转头看着立夏的侧脸,微笑了起来。
  “再说,我们都是庶女……”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虽然平时难免争斗,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不会踩她的。”
  一个人对朋友的态度,并不能证明她的为人。
  只有对敌人的态度,才能体现出她的人品。
  虽然这道理并非人人都能说得出口,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秤。
  对敌人尚且如此,对朋友,就不必说了。
  立夏也扭过头轻轻对她笑了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穿过百雨金,从假山脚下转出来,进了正院。
  正院里正点灯,捧着巨烛的婆子丫鬟来回穿梭,映亮了半边院子,和百芳园的冷清相比,这里热闹得多了。
  人们来回走动的时候,见到七娘子居然在这个时候从百芳园回来,都不免奇怪地看她们几眼。
  从头到尾,立夏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脸上也带着徐徐的微笑。
  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居然很有七娘子的味道。
  26琼花
  王妈妈对小香雪留饭的事,没有多说什么。
  她都不发话,立春自然更不会说什么不中听的。
  七娘子年纪小,去小香雪荡荡秋千,也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七姨娘母女一向与世无争,虽然比不上大姨娘、五姨娘与大太太亲厚,但一直也没有给大太太惹出什么麻烦,大太太看她们,还是很友善的。
  倒是九哥抱怨,“这么晚才回来,野到哪里去了?又让我一个人吃饭。”
  立夏心中一跳,面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只是视线却不由得调向了七娘子。
  她们今天做的事,已经不是简单的吃里扒外能道尽的了……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回到南偏院,都是奢望了!
  七娘子有一丝抱歉:九哥一向习惯了热闹,现在大太太和五娘子不在,他的确寂寞了很多。
  “下回我只是去荡秋千,就不在小香雪吃饭了。”她笑盈盈地许诺,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样的从容、稳重。
  听到秋千,九哥眼睛一亮。
  他还没开口,王妈妈就发话了,“大太太在家的时候,要荡,您什么时候都能去荡,大太太不在家……您就想都不要想!”
  九哥一扁嘴,就要闹起来了。
  “难道九哥要等小香雪的秋千被拆了,才能死心不成?”王妈妈黑了脸,不轻不重地说。
  虽然王妈妈对九哥一向客气有加,但她的性子摆在那里,九哥还是很有几分怕她。
  七娘子左右看看,笑了笑,转身进了东里间。
  白露斜靠在窗边的红木圈椅上做针线。
  “七娘子。”看到七娘子进来了,她忙笑着起身招呼,又伸手去摸茶壶,试探茶水的热度。“七娘子回来了。”
  “哎。”七娘子眉眼弯弯,难得地把笑意表露在了脸上。“在小香雪荡秋千,弄得一身大汗。”
  “上元,中元,去小厨房要水给七娘子洗澡。”白露就放下针线,出门喊了两个小丫头出来做事。
  返回来,又笑盈盈地把手中的针线亮给七娘子看。
  “给您做了个肚兜。”
  这是很鲜亮的活计,红绫上绣了大朵大朵的桃花,不论从构图还是手艺上看,都十分出挑。
  “白露姐姐有心了。”七娘子和她相视一笑,彼此之间,洋溢着无言的默契。
  立夏却没有留意。
  要是搁在往常,她心里多半还是会有些不高兴。
  毕竟和七娘子一道从南偏院挣扎过来的人是她。
  白露又是这样迅速地就得到了七娘子的信任和好感……
  但是今天,她的心思全放在了那一捧琼花上。
  如果、如果这事闹腾了出去……
  立夏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七娘子喊我什么事。”她忙露出了微微的笑,“想到了七姨娘屋里的好菜,就不由得走神了。”
  已经学会掩饰了!
  七娘子笑着说,“叫你帮我洗头。”
  白露瞥了立夏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又凑到灯前,仔细地穿针引线起来。
  立夏服侍七娘子擦头发的时候,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这孩子现在才知道后怕。
  “不过是个老妈妈!”七娘子轻声说。
  她的眼里,又浮现出了熟悉的无畏。
  立夏就想到了几个月前,刚到西偏院的时候,她们下了学,在甬道口等五娘子。
  当时七娘子也是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她说,“不过是个小姑娘!”
  五娘子虽然不喜欢七娘子,但终究还是没能让她吃到什么苦头。
  她挺直了脊背,“是!”
  四房一直风平浪静,那捧琼花就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四姨娘反而减少了外出的次数,成日里只是呆在溪客坊,侍弄一渠的荷花。
  七娘子每天都要在早晚课程里,和三娘子、四娘子见面。
  三娘子脸上还是那喜气盈盈的样子,但绣花课上,常常住了针线,发起呆来。
  笑容里透着的三分勉强,任谁都看得出来。
  反倒四娘子一直冷冰冰的,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早上的启蒙课里,先生终于读完了女四书,开始教《声律启蒙》。
  课程要比女四书有意思得多了。
  三娘子、四娘子和七娘子听课都明显认真了起来。
  只有六娘子还是呵欠连天。
  七娘子还在临卫夫人的字,先生就叫她仿着卫夫人的意思,抄一遍声律启蒙。
  这是大工程,上课下课,七娘子都一边听,一边凝神静气地写。
  六娘子就更无趣了,往常还和七娘子说些闲篇,现在只好睡觉。
  三娘子得闲了,也常常来看七娘子的字。
  “茶对酒,赋对诗,燕子对莺儿。栽花对种竹,落絮对游丝。四目颉,一足夔,鸲鹆对鹭鸶。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
  七娘子已经抄到了支部。
  三娘子看了,笑盈盈地问七娘子,“七妹总不会私底下也才读到声律启蒙吧?”
  问得像是随意,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七娘子,透出了紧绷。
  七娘子有些纳闷,“也读些诗词歌赋,志怪小说,都是解闷用的。”
  “要多读些书才好。”三娘子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四娘子,“四妹平时绣花之余就是读全宋词,已经读到张先了。”
  说着就叫四娘子,“你昨儿读的那首词是什么,怪好听的,背出来我听听。”
  四娘子根本没有搭理三娘子,三娘子也不着恼,想了想,背给七娘子听。
  “汀苹白,苕水碧。每逢花驻乐,随处欢席。别时携手看□。萤火而今,飞破秋夕。旱河流,如带窄。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断云孤鹜青山极。楼上徘徊,无尽相忆。”
  六娘子听到她们在说诗词歌赋的事,早就昏昏欲睡。
  七娘子心中一动,望着三娘子,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三娘子也冲七娘子笑,弯弯的眉眼里,喜气渐渐淡去,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七妹妹闲着没事的时候,要多读书。”她看了六娘子一眼,“父亲最喜欢满腹诗书的人。”
  七娘子回去借了九哥屋里的全宋词来看,找了许久,才知道原来张先的这厥词,就叫做《忆琼花》。
  六月里一天,二娘子身边的小寒到西偏院来找王妈妈。
  两个人嘀咕了半天。
  七娘子写完了一百个大字,去净房洗了手,出来和九哥对坐着吃早饭。
  早饭很简单,不过八色小菜,两三样粥水。九哥挑了黑枣粳米粥喝了半碗,很是艳羡地看着七娘子。
  “七姐,你怎么每天都起得那么早!”他满面的羡慕。
  九哥年纪小,还是很爱赖床的,每天早上都要小雪、处暑千方百计地哄起来,也不过是吃个早饭,就要去上学了。
  七娘子笑着看了九哥一眼。
  “因为我勤快。”
  七娘子虽然还是小孩的身子,但脑海中属于成年人的意志力,却一直未曾失去。
  王妈妈结束了和小寒的对话,面色如常地进了屋子。
  “九哥也要多和七姐学学。”她笑着说教了起来,“可不能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折腾了。等到八姨娘肚子里的弟弟出生了,更是要给弟弟做个表率!”
  九哥撇了撇嘴,没有回话。
  他的性子虽然不算太骄纵,但也决不平易近人。
  王妈妈也不在意。
  她抬起头,对七娘子使了个眼色。
  七娘子又喝了一口清豆浆,便起身拿起手绢,揩了揩嘴。
  “九哥慢用。”她笑着说,“我要换衣服上学去了。”
  说着,就进了东里间。
  立夏和白露已经打点好了衣服,准备给七娘子换上。天气渐渐热起来,丫鬟们身上早换了纱衣,七娘子也脱了家常穿的绉绸衣裤,换上了淡黄提花府绸短袄与暗紫莨绸百褶裙,随手翻开了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等着王妈妈进门。
  王妈妈走进屋里,看着七娘子,就不由得欣赏地眯起了眼睛。
  长长的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垂在耳边,虽然年纪小,打扮得却是一丝不苟,低调中透着华贵,看起来,要比跳脱的五娘子,更像是正院嫡女……
  “七娘子,”她笑着开口,语气却分明透了几分急迫。“有些话,想问问您。”
  白露和立夏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地退出了东里间。
  七娘子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略带惊愕地冲王妈妈挑起了眉毛。
  “王妈妈请说。”
  她的声音清脆宁静,就像是三月底的寒涧水,透着清凉。
  王妈妈注视着七娘子,缓缓道,“七娘子想必不知道……昨晚李老爷上门拜访。”
  她口中的李老爷,自然是江苏布政使李文清。
  李文清和大老爷一向是过从甚密,一个月总有十多天要登杨家的门,七娘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王妈妈。
  王妈妈继续说,“临走的时候,他对大老爷提起了三娘子的亲事。”
  大秦规矩,两亲家是不会当门对面地提亲的,总是要托了保媒的人上门,才好说话。否则若是不遂意,两边都闹得尴尬,反而影响了交情。
  七娘子很惊讶。
  “这可不合规矩呀!”她难掩迷惑。“哪有两亲家当面说这种话的!”
  王妈妈看着七娘子眼底不加掩饰的惊讶之情,就放柔了目光。
  这么小的孩子,就算是演戏,都演不到这么逼真的。
  自己话一出口,七娘子眼底的惊讶就漫上来了,如果她对这事有一分半分的了解,反应得都不会这么快,这么真。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七娘子,正院这边,恐怕还被四姨娘和二太太蒙在鼓里!
  不论告密的人是谁,都不会是七娘子屋里的人……立夏的父母都是浆洗处的人,老实巴交的,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白露虽然不是自己这个派系的,但也是梁妈妈的干女儿,无论如何,不会歪到四姨娘那里去的。
  那究竟是谁给四姨娘提了醒?
  王妈妈的心事,陡然重了起来。
  “李老爷倒不是为自己的儿子提亲,他提的是福建布政使王家的三儿子……”她漫不经心地说,思绪已从七娘子身上转了开去。
  七娘子不由微微一皱眉。
  大老爷经略江南,手底下管着江苏、浙江、福建三个省份,虽然在苏州开衙,但不代表他对福建、浙江就会放松。不论是浙江的刘家,江苏的李家还是福建的王家,都不敢怠慢了大老爷,平时常常派人来请安,刘大人和王大人每年都要到苏州来见一见大老爷。所以,杨家人对王家并不陌生。
  王家是福建世家,虽然福建比不上江苏的富庶,但到底是南方富饶的地方,民风和顺,多年下来,王家家境也是很殷实的……不过,和李家不一样,王家的子嗣也很单薄,长子次子都早夭,现在最长的反而是庶三子,嫡四子与嫡五子年纪都还很小,庶三子今年也不过是十六七岁,身上还没有功名。
  王家三少爷和三娘子,倒是从身份,从前程,从受宠的程度来说,都是很相配的。
  三少爷虽然没有功名,但是现在王家年纪最长的儿子,当然受到王老爷的看重,以前也曾多次随王老爷上门拜访,大老爷、大太太都是见过的。他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在嫡母膝下养大,据说,王家家风严谨,家庭和睦,嫡母对他的关心,并不亚于嫡子。
  虽然王家的品级比不上杨家,但是三娘子只是偏房庶女,没有在太太膝下成长,是以三少爷和三娘子的身份,倒算得上相配。
  这门亲事虽然说不上最好,但是也要比大太太给三娘子说的亲事实惠得多,是肯定的了。
  三娘子过门后,头几年是难熬了些,但只要王家三少爷能考上功名,将来以王家的势力谋个外放,她的日子也就会轻松起来了。
  看在杨家的面子上,王夫人也不可能太为难她。
  七娘子垂下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四姨娘为了这桩亲事,怕是也费尽了心思吧。
  王家人远在福建,今年无非就是年初路过苏州而已,她是怎么联络上王家,又怎么让王家托了李家上门提亲的,真是个谜。
  王妈妈也想不透。
  “原本以为是李家……这样看来,你当时是听错了几句,也是难说的。”她眉宇间现出了愁容。“不过王家都托了李家上门来了,恐怕四姨娘的伏笔打得很深,就算太太在家,一时之间怕是也拿不出应对的办法。”
  王妈妈本人对三娘子虽然不会有太多好感,但也没有深仇大恨。
  因为七娘子的偷听,王妈妈在这件事上,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大太太也不能为这事惩罚她什么。
  这对王妈妈来说已经够了。
  只是没想到四姨娘的动作这么快……
  王妈妈不禁皱眉。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聚八仙里开得团团如扇的琼花。
  到底是谁传出了消息,让她的一番盘算,大多落到了空处……
  至于三娘子的亲事……都托了李家,说到了大老爷那里,看来,是已成定局了。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四姨娘的果断。
  不过,三娘子的亲事有了眉目……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了九哥。
  王妈妈也跟着她的视线,扭头望向了门外。
  小雪正弯下腰与九哥说悄悄话,九哥小小的身影,倒有大半为阴影笼罩。
  27、深意
  王家上门提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杨府。
  “据说王家在福建的园子,要比百芳园还大。”六娘子和七娘子咬耳朵,“从园东头进去,要花好半天才能走到园西头。”
  百芳园就已经不小了,王家人口少,住着的地儿却比百芳园还大,可见家底殷实。
  “三姐好福气。”七娘子就笑。
  都是庶女,唇亡齿寒,虽然平时不友好,但是总还是希望三娘子能说个不错的人家。
  王家托了李家做大媒上门提亲,就算杨老爷心里想着大太太,把事儿拖到了大太太回来,碍着李家、王家两重面子,大太太还能说个不字?
  王妈妈早就把第二拨送信的人派出去了。
  古代交通不便,从苏州到京城,就算是最快的马,也要跑上十几天。
  更别说大太太还要往回送信了。
  一来一回,小一个月,四姨娘若是能磨得大老爷点了头换了庚帖,那亲事,就是铁板钉钉,出不了什么波折了。
  三娘子见了人,就格外多了分羞意。
  虽然姐妹们不会说什么,但是有脸面的管事老妈妈们,难免就要笑着打趣,“到了说人家的年纪了!”
  随着这门亲事说了出来,四姨娘、三娘子的脸面,也渐渐地重回了当年的显赫。
  毕竟,大太太膝下的庶女初娘子,虽然也是嫁到了殷实的人家,但论门第,可是要比福建布政使低了不少。三娘子身为庶女有这个脸面,实属难得。
  王妈妈黑了几天脸,笑容忽然又多了起来:大老爷虽然这十几天常去溪客坊,但在亲事上,却一直没有松口。
  本来也是,两家联姻这样的大事,没有主母在场,怎么好下决定?
  “四姨娘自以为这门亲事万无一失,却也不想想,王家在福建飞扬跋扈……就好像土皇帝似的,上个月太子长史郑长青的亲弟弟郑长春,只是犯了点小事,他们就闹得沸反盈天的,又是说郑家欺行霸市,又是说郑长春好色无行,把郑老爷气得吐了血……老爷那样谨慎的人,会这么轻易的就在亲事上松了口?”
  王妈妈和立春说这话的时候,就有一点得意。
  因为七娘子对这里头的争斗一清二楚的关系,王妈妈和立春,有时候就到东里间来说话,避开了九哥的耳目,又能和他呆在一间屋子里。
  现在九哥出出入入,都是王妈妈陪着,王妈妈偶然走开的时候,立春也必定呆在一边。
  不论是小雪还是处暑,都不能沾手九哥的饮食。小厨房曹嫂子做出来的菜,是立春亲手从厨房拎到西偏院来的。
  四姨娘在亲事上如了意,就可能把手伸向九哥。但正院里里外外被大太太经营得就好像是一个铁桶,她要伸手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现在已经是六月末了,大太太随时可能动身回苏州,上回捎信回来时,已经暗示了,平国公许夫人,可能会与她同路下江南,到扬州拜祭许家祖坟。
  居然请动了许夫人!
  许家虽然现在在京城扎根,但老家却在扬州,现在扬州还有族田、族人,除了陪葬静陵的几代平国公之外,家里历年来有什么生老病死的事,也都是要回扬州安葬的。
  大太太自从嫁到杨家,就远离京城,多年来都没有可以走动的娘家人,现在许夫人难得到江南办事,当然要在苏州多住上一段日子,大老爷不但修书请大太太转致邀请,还给平国公本人去信,请许夫人务必要到苏州做客。许夫人到苏州落脚,是肯定的事。
  有娘家人撑腰,大太太的底气就足了,二太太到时候,恐怕都要吃个挂落。想不到许夫人这么疼爱妹妹,千里跋涉,就是为了给妹妹撑腰。
  就算三娘子的亲事说成了又如何?从聘礼到陪嫁……多得是落四姨娘脸面的地方!
  王妈妈渐渐的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里了,平时里里外外,都在操心九哥的安全。连大老爷叫九哥去外书房教他读书,王妈妈都厚着脸皮跟到了外院去。
  姜是老的辣。
  七娘子静静地想。
  如果大太太在,还好,多的是借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王家虽然和杨家走得勤,但杨老爷未必就很看得上王家的行事做派,大太太说上几句,也就回绝了。
  大太太不在,正院是没有人可以在这件事上说话的。
  倒不如潇洒一些,索性就让四姨娘上蹿下跳地忙活去,在大老爷面前也卖个好,叫他知道正院对三娘子,是从来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一心一意护着九哥,就是护住了大太太的命根子。
  甚至护到了大老爷跟前……
  大老爷又不是傻瓜,不会察觉出一些不对么?正院的人虽然把九哥看得紧,但也从来没有紧到这个地步。
  这就给将来对四姨娘发难,埋下了伏笔。
  王妈妈私底下、甚至还查到了二太太和王家、李家来往的证据。
  “二月里王家人经过苏州的时候,几个盐商请客,二太太是有请必到。那时李家人倒也在的……”
  “也算是沉得住气了,足足过了几个月,才把这事儿闹到了大老爷跟前。”
  立春附和着王妈妈。
  七娘子就抬起眼,笑着问了一句,“王妈妈,太太对这事儿,您觉得会是怎么个意思。”
  “这还真说不好。”王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已经多了几分随意。
  虽然没有以前的规矩恭敬,但就是这份随意,便证明了王妈妈已经对她卸下了少许防备。
  毕竟是有些渊源,当时七娘子就是被她带到正院的……这几个月来,又一起经历了这些风风雨雨,很容易就有同舟共济的感觉
  “按理说,大太太在京城,也会为三娘子物色亲事。虽说一个庶女的亲事,也不算是什么,但能嫁到京城,却要比嫁在江南好。”王妈妈就沉吟着为七娘子分析。
  七娘子年纪虽小,但是人很机灵、沉稳,虽然有时候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傻气,但却能让人放心。
  多教她几句,她在大太太跟前也就知道该怎么行事。
  “杨家在江南人脉已经够广的了,京城却只有几门亲戚……”王妈妈点到即止。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京城权贵不少,多的是位高权重,庶子又多的人家,随便找一个家庭复杂一点的,把三娘子嫁过去,大老爷能说什么?京城里的权贵,可都是带着爵的!
  能结交上一门新的亲家,是杨家的好事,但三娘子远离娘家,京城规矩又大,嫁的还是庶子,吃苦,是一定的。
  毕竟是嫡母,要拿捏庶女,多的是办法。四姨娘再得宠又如何?大太太毁掉三娘子的一生,易如反掌。
  七娘子只好在心底安慰自己,“到底是心软的,不然,也不会给初娘子说了那么好的人家。”
  王妈妈看她有了明白的样子,又点拨,“太太这时候要是来信,也说了一门京城的亲事……”
  那大老爷就算是再喜欢三娘子,也要顾及大太太的脸面,至少要等她到家,再来安排三娘子的事。
  王家上门提亲,只能说是四姨娘在这场角力中唯一的机会。
  想必是费尽心机,才能在大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安排人上门提亲。
  “四姨娘的运气也好,”王妈妈犹自感慨,“这当口,太太偏偏就不在!也亏她能把媒人安排到这时候上门!”
  是运气好吗?
  七娘子心头一动。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四姨娘在九姨娘病重时格外的殷勤……一直让她迷惑不解。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四姨娘就已经布下了自己的局。
  大老爷虽然还经常到溪客坊去坐坐,但已经很久没有留下过夜了。
  最近他也很少去浣纱坞,大部分时间,都睡在了外院。
  三娘子虽然还是那含羞带怯又喜气洋洋的讨喜表情,但背了人,却时常发呆。连早上的课,都只是低头划拉着纸面出神。
  七娘子对三娘子就有了三分同情。
  六娘子也和七娘子窃窃私语,“虽说是门好亲事,但等到太太回来了,能不能成还是说不准的事。”
  也是有些同情的,“四姨娘怎么还不加把劲——这可是一辈子的事,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在乎再多一步吗。”
  四姨娘虽然还是很少出溪客坊,但禁不住百芳园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
  大太太不在,姨娘们都深居简出,七娘子去小香雪荡了几次秋千,也没有遇到别的姨娘,只有两三次在回正院的路上看到四姨娘的身影,或是在赏花,或是在观鱼,脸上怔怔的,写满了心事。
  “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王妈妈很不屑,“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以为自己是新来的通房,能凭美色出头?”
  四姨娘虽然都有了要说亲的女儿,但的确还是风韵犹存,别有一股楚楚动人的姿态。倒不至于像是王妈妈说的不自量力。
  不过大老爷这几天都很少进后院,她的确是把俏媚眼抛给了瞎子。
  快到七月的时候,大太太的回信也到了。
  信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自己六月中旬已动身回乡,不过会先陪着许夫人到扬州祭拜先人,再和她一道回苏州。
  三娘子眉宇间顿时多了几重心事。
  王妈妈也犯着嘀咕,大太太没有特别给她送信,不由得让王妈妈有些提心吊胆,怕是失去了大太太的欢心。
  七娘子倒是没有别的想头,只是越发细心地照看着九哥。
  每天早上她都和九哥一道出门,下了学也不再与六娘子同路,而是等了九哥一道回来。
  对这样严密的保护,九哥有些不适。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嘀嘀咕咕的,却也品味出了一些意思,很少出西偏院。
  立春当值的时候,会把他带到东里间坐着,自己和白露说些闲话,一道做针线。
  七娘子和九哥就头对着头练字。
  “到底出什么事了。”九哥看立春坐的远,就低声问七娘子,“连小雪、处暑,都只能在屋里服侍,晚上要立春和王妈妈轮流上夜?”
  七娘子只好笑,不说话。
  “什么都不告诉我!”九哥有些生气。
  “你还小。”七娘子无奈地回答。
  九哥知道得太多,对他没什么好处,虽然他也是人小鬼大,超龄早熟,但是小孩子心事太重了,就不能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再说,就算九哥知道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事,也不能多做什么。他对这两个人,本来就够疏远了。
  “你与我一天生的!”九哥鼓起了脸颊。
  “那我也还是你姐姐嘛。”七娘子气定神闲。
  九哥瞅着她一会儿,怏怏地低下头继续练字。
  大老爷一向很重视九哥的教育,不但经常把他叫到外院去说话,最近还时常到西偏院来查看九哥平时有没有好好读书。
  “杨家虽然富贵,但若是你不能中举及第,这份富贵,终究也要被人夺走。”他在西里间训诫九哥,声音都传到了东里间。“别仗着你娘宠你,便不知天高地厚,只顾着玩乐。得了闲,在先生讲课之前,先把四书五经背下来,免得到时候先生又和我告状,说你学得很慢!”
  七娘子听得是暗暗心惊。
  大老爷虽然严厉,但说的的确是至理,杨家只有九哥这株独苗,别看现在富贵滔天,要是将来九哥没能入仕,这份浮财能守得住三分四分,都算是很好的了。杨家的未来,就着落在九哥一个人手里。
  但是他怎么忽然就对九哥这样关心起来了?
  倒不是大老爷冷漠,只是他总管江南,手中千头万绪,很少有心思把目光放到后宅。尤其是这几年,朝中大皇子和太子争斗得激烈,坐在大老爷这个位置上,什么事都要小心翼翼,费着思量。七娘子进正院也有四五个月了,之前的几个月,大老爷不过是问问九哥的身体,偶然把二娘子、三娘子叫到身边吟诗作赋,享受天伦之乐而已。
  王妈妈对此却处之泰然,只是一个劲儿的附和大老爷,叫九哥用功读书。
  她肯定没有把七娘子偷听到的内容告诉大老爷……七娘子是正院的人,就算她当面对门,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大老爷说了,也都是往四房头上泼脏水。没有真凭实据,谁都不会贸然出手的。
  七娘子又想到,每次二太太进杨家,大老爷都要把九哥带开……
  她忽然就理解了四姨娘的紧迫感。
  大老爷虽然对三娘子十分舍得,但根本上,他心底最重视的还是九哥。
  九哥是正院的儿子,越过大太太谈三娘子的亲事,无疑是让正院没脸。
  让正院没脸,就是让九哥没脸……
  许夫人又要和大太太同船回来。
  三娘子的亲事,恐怕大老爷是不会这么轻易地松口的。
  三娘子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脾气越来越坏,虽然没有当着姐妹们的面发脾气,但百芳园里已有好些丫鬟婆子得了不是,非打即骂,落了好大的没脸。
  七月初,她忽然又受了风寒。连着几天请医问药,都不见好,进了七月三日,竟发起了高烧。
  28、实惠
  “这一病倒是下了本钱。”王妈妈和立春咬耳朵,“请来的几个相熟的医生,都说是忧思郁结,又受了风寒……”
  大老爷只要是真心疼爱三娘子,怎么都会有些触动的。
  果然,当晚大老爷就难得地在溪客坊过了夜,溪客坊的灯亮到了三更才熄。
  第二天,大老爷就让人去寒山寺给三娘子与王家三少爷卜吉凶。
  一般到了卜吉凶这一步,亲事就算是定了,没有谁会不识趣到在这种事上卜出个凶兆来的。
  两家再往来了一两封书信,虽然因为大太太不在,媒人没有登门,但亲事已经是铁板钉钉,定了下来。
  三娘子这几天都没有上课,在家养病。连乞巧节都没出屋子。
  几个姐妹也都去看过她了。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进溪客坊。
  溪客坊四周都是曲折流动的水渠,在炎炎夏日,屋里也是一片清凉。荷花开了一池子,小丫鬟们弯着腰在池边采莲蓬,嘻嘻哈哈的声音,都传到了屋里。
  三娘子就半躺在床上和六娘子、七娘子说话。
  “二姐姐早上来看过了。”她语调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眉眼盈盈,虽然犹带病容,但已是有了少女的娇媚。“下午六妹妹、七妹妹又来看我,溪客坊好久都没这么热闹啦!”
  三娘子这一病,倒是把整个人都病得从容了起来。
  王家虽然不算是最理想的对象,但比起大太太可能找的人家,到底还是实惠贴心的。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三娘子的卧房。
  溪客坊很小巧,三娘子、四娘子都住在侧屋,两姐妹就如同现在的九哥和七娘子,一人占了一边屋子。
  长年累月这么住,小了。
  屋内却布置得很淡雅,虽然件件都不便宜,但也不像是七娘子想的那样艳俗。临窗的书案,甚而要比二娘子的书房还乱了些,书案边的青石砖上层层叠叠,磊了无数的书。
  就连七娘子看了都心生怜意,觉得三娘子住的实在是局促了点。不要说大老爷了。
  七娘子若有所悟。
  三娘子到底还没有全好,才说了几句话,就露出了倦容。
  六娘子和七娘子连忙告辞出来。
  从头到尾四娘子都没有露面,通向西里间的珠帘,一直安安静静的深垂着,也没有一个人进出。
  “四姐就这么个性子。”六娘子快人快语,“成天板着个脸,活像是谁欠了她银两不还。”又邀请七娘子。“难得今日不上课,去小香雪荡秋千吧!”
  自从七娘子到小香雪吃了一次饭,六娘子就常常拉着七娘子到小香雪玩耍。
  七娘子莞尔一笑,“九哥知道了又怨我们不带着他。”
  “我可不敢招待他。”六娘子笑嘻嘻地说,“出了什么差错,可是掉脑袋的事。”
  七娘子哈哈大笑,一边和六娘子说话,一边出了溪客坊。
  从溪客坊到小香雪,最近的路就是经过聚八仙,不过,现在万花流落的荷花开得漂亮,两个小姑娘一边走,一边看荷花,不知不觉,就撞见了八姨娘。
  八姨娘挺着个大肚子,在万花流落边上怔怔地站着,身边两三个丫鬟婆子环绕,见了两个小姑娘,便笑着打招呼,“六姐、七姐!”
  七里香在百芳园的东北角,从万花流落再走一段路,就进了七里香。现在时令不到,桂花还没有开,远处只能看到一丛绿荫。
  “八姨娘!”两人都忙笑着问好。
  八姨娘近来深居简出,很少出现在人前。除了上次端午露了个面,便只在七里香周围活动。
  她看上去丰腴了一些,不再干瘦得骇人,七娘子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八姨娘也是个风韵过人的娇媚少妇。
  八姨娘见七娘子望着她发呆,便摸了摸肚子,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出来晒晒太阳,屋里有些阴冷!”
  虽然已是傍晚,但天气依然算不上凉爽,八姨娘身为孕妇,怎么会觉得屋内阴冷?
  七娘子暗地里皱了皱眉。
  不过,杨家子嗣空虚,就算正院因为八姨娘的出身,对她不冷不热的,也决不会打着害她的念头。
  四姨娘就更不用说了,八姨娘到底是她屋里出身的,如果能产下男丁,对她有利无害。
  尤其是现在三娘子的亲事说定了之后……
  两边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便分了手。
  回到西偏院之后,七娘子就闲谈似的对王妈妈提起,“在去小香雪的路上见了八姨娘,说是觉得七里香阴冷了些,出来晒晒太阳。”
  王妈妈自己是生产过的人,当下就一皱眉。
  但百芳园里的事,一向是四姨娘在管,她也不好胡乱插手,免得惹来大老爷的忌讳。再说,八姨娘又是四姨娘的人。
  “人人的怀相都是不一样的。”她笑着说。
  不知不觉间,王妈妈已经把七娘子当成了小大人似的。
  “幽篁里就在七里香边上,不晓得二姐收到过什么风声没有。”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王妈妈却听进了心里。
  当晚就把二娘子请到了西偏院。
  自从聚八仙事发,九哥就再也不曾进过百芳园,倒是二娘子时常到正院来看弟弟妹妹,这趟造访,不至令人起疑。
  “八姨娘自从有了身子,只有溪客坊来过两三次相请,才会出她的七里香。平时给她诊脉的也都是我们家走老了的良医。”二娘子痛痛快快地说,也不问王妈妈的用意。
  她虽然是如今家中年纪最长的姐妹,但总是置身事外,一句话也不多说。
  七娘子唯一见过她失态少许,便是在三娘子的事上。
  “那就好。”王妈妈当着二娘子的面,也不敢说太多不堪的事,就起身恭送二娘子,“二姐不要在意,只是八姨娘产期近了,虽然我们不好出面,但也要心中有数。”
  二娘子倒是面露沉吟,旋即又微微一笑,“四姨娘不会拿她怎么样的。”她眼中的不屑之意,浓郁得可以淌出来。“她心中只有自己,就算二婶把将来的事吹得天花乱坠的,也比不上八姨娘生下一个儿子,能给她带来看得见的实惠。”
  二娘子心底果然什么都清楚。
  如果九哥出事,正院就算是完了。
  大太太一向是刚烈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年因为没有子嗣,连家都懒得管了,让四姨娘得意了好些年。直到九哥出事,正院才重新在杨家树立起了威风。
  如果九哥又出了什么事,大太太肯定一蹶不振,再次振作精神,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二太太打的是过继的主意,所以才这样积极地为三娘子说了亲事,换来四姨娘的帮助。
  四姨娘却是一边看着三娘子的亲事,一边看着八姨娘的肚子,想要进退裕如,立于不败之地。
  想得倒美!
  王妈妈脸上就闪过了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真是个不知羞耻的……”
  二娘子就瞪了她一眼。
  王妈妈立刻吞掉了剩下的话。
  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只会落了下乘。
  气氛一时有些局促。
  二娘子起身进了西里间,柔声和九哥说了几句话,便出了堂屋。
  王妈妈、立春、九哥和七娘子都站在院子里送她。
  “七妹和我走一段吧。”二娘子忽然冲七娘子笑了笑。
  七娘子压下心底的疑惑,上前笑着和二娘子并肩出了西偏院。
  已经过了初更,天色渐渐地黑了,小寒在前头为两人打灯,二娘子携着七娘子进了百芳园,对看门的妈妈笑道,“李妈妈,给七妹留着门,一会她还要进来。”
  看门的李妈妈就对七娘子友善一笑,低眉顺眼地应了是。
  李妈妈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个做派,就连五娘子有时晚上想到百芳园逛逛,她都能黑着脸挡驾,摆出大太太来:“正经人家,门户森严,五娘子要给大太太留些体面,不能学了那等下贱的小婢子们,没个黑天白夜地到处乱跑。”
  七娘子心下就对二娘子多了几分敬意。
  虽然二娘子处处置身事外,很少牵扯进后院的浑水里,但她嫡长女的身份却变不了,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尊贵,也是明摆着的。最难得二娘子在这样的身份下,为人处世,却依然没有一点骄娇之气。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二娘子才开口。“四姨娘太不安分了。”
  二娘子总是这样,或者不说,一开口,总是直指核心,盖棺定论。
  七娘子知道现在不是藏拙的时候。
  “二姐想除掉她?”七娘子一挑眉。
  二娘子不由得失笑。
  “她是父亲的表妹,”在黑暗里,二娘子的口吻反而放松了些。“父亲又怎么会让她落得个三姨娘的下场。秦家威震南北,母亲就算脾气再好,家里没个人和她斗,父亲怎么会安心呢。”
  七娘子茅塞顿开。
  还是二娘子说话直接。
  大太太的几个兄弟姐妹,不是嫁到了老牌权贵之家,就是身居要职,秦帝师本人更是两任帝师,教了先帝,教了圣上,现在又大有可能出山再教太子。
  杨老爷虽然也是出身世家,但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秦家自然也是有出力的……岳家势大,亲弟弟娶的又是大太太的表妹,家里要是再没个和大太太抗衡的人,这个官是给杨老爷自己当,还是给大太太当,给秦家当的?
  四姨娘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只要有杨老爷在,四姨娘顶多只是失意一时,永远都不可能太落魄。
  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点,她和二太太才毫无顾忌地兴风作浪,想要在后院闹腾出动静来。
  “母亲这次请动了许夫人……”七娘子说话还是半藏半露的。
  二娘子可以直言不讳,那是因为她是大太太的亲女儿,也很快就要出嫁了。
  “三姨此来,肯定是为了杀一杀二婶的威风。”二娘子提到二太太,就好像提到一只顽皮的小动物,轻描淡写中,含着深深的优越感。“二婶娘家不算得意,一直受制于秦家,她不过仗着母亲是续弦生的,不好摆出表姐的架子管教她罢了。等到三姨来了,她就算想再装疯卖傻,都要看三姨有没有这个心情看她卖弄!”
  “好事。”七娘子松了口气,二太太能够打消过继的念头,对九哥来说的确是再好也不过了。
  二娘子就笑着看了七娘子一眼。
  在昏黄的烛光下,七娘子显得格外稚嫩娇弱,玉白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
  真是个瓷娃娃。
  眼下虽然还幼稚了些,但再历练上一两年,也就成熟起来了。
  “深宅大院,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她放缓了语调,“尤其是杨家……娘是个善心人,当年又是小女儿,娇生惯养出来的,外祖父家,从来也没有一个通房……”
  家庭简单,父母兄姐娇惯,就养不出大太太的心机。就算在杨家这么多年,历练出了一些手腕,但是又怎么能和幼年丧父,要独立支撑门户的大老爷比?
  就更不要说二太太和四姨娘了,这两人的出身,虽然七娘子不清楚,但想来也都不是简单人家――简单人家,哪会把守了望门寡的贞洁女儿逼出来做妾?又哪里会养出二太太这泼皮破落户的性子。
  所以大太太身边,就少不了锦囊袋。
  从前初娘子是大太太的智囊,大太太也并没有亏待她,给了她一个上好的归宿。
  现在,大太太遇事听的是谁的主意,七娘子就不知道了。
  二娘子接着说,“眼下娘身边,少了个为她出主意的人。”
  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谈论的是一朵美丽的花。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二娘子。
  在烛光下,二娘子清秀的面孔一片淡然。
  很多事,或许二娘子不是不懂,只是不屑。
  七娘子垂下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二娘子是嫡长女,她当然可以不屑。像她这样的人,又哪有不屑的权力。能把往上爬的机会递到她跟前,她还应该谢谢二娘子。
  “二姐,我……”她开了口,又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小七年纪还小,恐怕思虑得有不周到的地方……”
  “也就是劝着娘的性子。”二娘子有些不以为然,“别让她因小失大,和父亲撕破了脸。――正院要有正院的胸襟,姨娘们的阴微见识,可以弹压,就是不能认真计较。娘有时候就是少了这点清明,你在旁帮着说说话,哄她开心开心,相机出个主意,事儿也就这么过了。”
  二娘子不愧是要嫁到候府的人,说出来的话,都是透着让人没法反驳的笃定。也的确都是至理,正院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和姨娘们争宠,也不用苦苦地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斗气。
  如果换作七娘子,她折腾四姨娘的手腕,只有更多。大太太在内宅争斗上,的确是逊色了些。
  七娘子就迟疑着道,“小七自当尽力!”
  “嗯,你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九哥的体面,就是你的体面。”二娘子语含深意,“娘的体面,就是九哥的体面……我相信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尽心尽力的。”
  在二娘子面前,七娘子自觉就像是赤身裸体浸泡在寒泉中,寒意时不时就透彻心扉。
  “找你出来说话,其实是为了五娘子的事。”二娘子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了些许烦躁,“她就是活脱脱第二个娘,只是她没有生在秦家,而是生在了杨家。按她的性子,将来要吃的苦只怕是无穷无尽,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却是难移!”
  七娘子不好说什么,只好低头不语。
  两个人已经经过了溪客坊。二娘子今天也选了这条远路,从溪客坊、解语亭和七里香这条路,绕回她的幽篁里。
  “我出门以后,就更不会有人约束她……到时候,你要——”
  二娘子话才说了一半,远处就传来了喧哗之声。
  是七里香的方向。
  29、命运
  二娘子和七娘子都愣住了。
  “小寒,去打听一下消息。”二娘子当机立断,又叫,“把灯笼留下。”
  乘着月色,园子里的景色依稀可见,小寒踏着青石路过去,倒也不需要灯笼。
  小寒就转身把灯笼交给了二娘子,二娘子和七娘子索性拐到了聚八仙附近的长椅上,拎着灯笼坐了下来。
  月明星稀,浓重的夜色里,依稀可见流萤闪烁,远处有蝉鸣阵阵,万花流落方向传来了响亮的蛙声。
  “五娘子的性子,你想必也摸得差不多了。”二娘子沉吟着捡起了方才的话题。
  七娘子望着蝉翼纱灯里明明灭灭的烛光,寻思着缓缓道,“五姐是个暴脾气,其实心地倒不坏,也很有韧性。只要不触了逆鳞,大家相安无事,倒也不会闹出多大的岔子的。”可惜,五娘子的脾气变幻莫测,谁知道下句话她会不会翻脸。
  这样的人,要是能拿住了她的性子,倒不难相处。至少她不会存着什么害人的主意。
  二娘子一再提起这个话题,她要是再藏拙,倒辜负了她的苦心。
  二娘子就望着七娘子欣慰地笑了笑。
  “我听说,端午前几日,封太太上门了。”她又转了话题。
  不要看二娘子好像思路散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其实是根本没有多余的话。
  先说大太太身边需要一个智囊,就是在提点七娘子,她该走的路线。
  再谈五娘子的性子,是告诉七娘子,将来的正院,五娘子是最弱的一点,很容易被四姨娘利用了生事。七娘子应该多花心思,和她改善关系。才能让大太太在内苑的斗争上,占到上风。
  又说九姨娘的家人……
  “哎。”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往年都是太太打发,我没有出面,今年太太不在,谁出面都不大妥当,我就把这个人情拿来做的。免得封太太领了四姨娘的情,又是扯不清。”
  这是她早想好的托词。
  二娘子开门见山,“你放心,这事我会帮你周全的。”
  她如此直爽,倒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
  七娘子不由得愕然转头,看向二娘子。
  二娘子的眼神坦然、澄澈。
  “生恩难忘!”她的语调很温和。“娘在这件事上是小气了点,如果换作是我……”
  子不言父过,二娘子能说出这样的话,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热。
  “当时大姐和我都小,也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二娘子就又把话绕了回来。“其实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等娘回来了,我帮着劝几句,以后封太太上门,就当正经亲戚往来,你也能时常见一见,知道一下封家的近况。就算是为九姨娘尽一份心了。”
  到底是二娘子。
  知道要用一个人,就要拿住她的心。
  九哥是正院的人,七娘子为了自己的体面,是一定会为正院着想的。
  但这只是你来我往的利益交换,没有什么感情因素。
  可是给封家体面,那就纯粹是看在七娘子的面子了。二娘子要让大太太松口,是肯定要下一番功夫的。
  七娘子就算老于世故,都不得不为二娘子的诚意感动。
  “二姐。”她已有些哽咽。
  二娘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七娘子的秀发,“上回给了多少银子?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
  两人经过这番对话,俨然已亲密了不少。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手头也是真的没有多少钱了……王妈妈一直不曾把赏给封家的银子送来,按理,那应该是走公帐的支出……
  “三十两。”她垂下头,声若蚊蚋。
  “回头我让小寒给你送点银子去,正院的姑娘家,哪一个手头没有个成百上千两的。”二娘子笑了。
  “这怎么好意思!”七娘子难免要客气客气。
  “等母亲回来,也是要把那三十两补给你的!”二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小寒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
  两个人心里都有数:七里香闹起来,恐怕是八姨娘要临盆了。
  只是女儿家也不好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所以二娘子才没有明说。
  小寒去了这么久……难道八姨娘是出了什么事儿?
  两个人都有些焦躁。
  七娘子也说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八姨娘生个儿子。
  她在古代生活也有七年了,怎么不知道在古代,没有儿子的人家,处处都要被人欺负。
  古代的医疗条件又不好,九哥虽然也平安长到了七岁,但随时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夭折。如果八姨娘能够再次为杨家添丁,那就是多了一重保险。
  可那样一来,九哥就不再是独生子了,很多本来板上钉钉的事,也许就会有了变数……
  两个人都是满腹心事。
  过了一会,小寒喘着气过来了。
  “是八姨娘临盆……不过痛得很厉害,产婆说,恐怕是胎位不正。”
  二娘子不由得就紧紧握住了拳头。
  要出嫁的女儿,总是希望娘家多些男丁,她在夫家说话也硬气一点。
  “七妹先回去吧!免得王妈妈担心。”她强笑着安排。“我还在这里等着,小寒先送她回去,再来接我。”
  七娘子乖巧地起身,“不用,二姐,我认路的。”
  “不成。”二娘子很坚持。“你很少到园子里来,万一被吓着了怎么办。”
  可是七娘子反过来也不放心二娘子在黑暗中等小寒。
  “二姐不如多走几步路……把我送到园门口,您再从长青楼、小香雪那条路绕回去。”她一脸的坚持。
  二娘子考虑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原本也想把你送回西偏院,我们再回幽篁里的。”
  几个人的脚步明显都加快了。
  经过溪客坊的时候,七娘子留了心。
  溪客坊里亮着的灯也比来时多。
  看来是都听到动静了。
  才过了溪客坊,一声悠长的惨叫,从七里香方向隐约传出。
  姐妹俩肩头都是一跳。
  七娘子不由往二娘子身边靠了靠。
  虽然隔得远,听不真,但叫声中的凄厉与痛楚,却已是渐渐在她耳中漫开了。
  二娘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把捏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倒是小寒还镇定些,喃喃地说了一句,“怕是难产……”便又收住了话头。
  三个人脚下又快了几分。
  到了园门口,七里香那头的动静已是听得不太清楚了,李妈妈掇了条板凳在门口坐着,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
  小寒轻声叫,“李妈妈,李妈妈。”
  李妈妈一个激灵,堆着笑招呼,“七娘子回来了!”就忙着回身开门。
  听着七里香那头传来的喧嚣,她一边开门,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又是谁深更半夜不得安生……”
  七娘子有几分想笑,心却沉甸甸的。
  她就想到了在去向解语亭的长廊上,八姨娘对她飞的那一个眼色。
  那时她虽然瘦得怕人,但毕竟鲜活灵动。
  西偏院就一点也听不到百芳园里的动静了。
  王妈妈知道了八姨娘临盆的消息,倒是上了心。
  “老爷今晚睡在外院,入了夜百芳园就锁门不许人进出……也要与他说一声才好。”便披衣出了西偏院,吩咐婆子前去送信。
  又叫上元到园子里候着,八姨娘一生就来报信。
  “四姨娘七月初就备下了全套的人,都在七里香昼夜待命,我们只是过去探听着消息就成了。”她漫不经心,“我惯使的几个小丫头都不在院子里过夜的,说不得借七娘子几个人用了。”
  把你当自己人,才会借你的人使。
  七娘子笑了笑,冲立夏使了个眼色。
  立夏就上前笑着说,“求之不得的事。”一边把有些手足无措的上元带出了屋子。
  立夏在渐渐成长起来。
  七娘子很欣慰,但这一点点喜悦,很快又被王妈妈话里隐藏的信息给冲淡了。
  如果八姨娘生下了儿子……产婆都是四姨娘的人,她的生死系于四姨娘一念之间。
  难怪她虽然想要两边不靠,却还是屡屡被四姨娘拿来做了招牌。
  也不能怪大太太冷漠,在这件事上,正院稍微做错一点,说不定就会给四姨娘发难的借口。
  她有些烦躁起来:家宅不宁,真是让人一举一动,都不得不当心。
  王妈妈却显得很镇定,哄着九哥睡下了,也催七娘子快些就寝,“明早还要上学呢!难不成七娘子也想装病不成?”
  只是这句话就村了三娘子,和王妈妈越熟,七娘子就越觉得这人刻薄。
  她应酬性地笑了笑,也就吹灯睡下。
  辗转反侧之间,八姨娘的惨叫一直在耳边萦绕,就好像未成调的哀吟。七娘子做了一夜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上元进来送水。
  小丫头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不大好。
  “怎么不去歇着――什么时候回来的?”白露惊讶地问。
  “现在还没消息,王妈妈手底下的几个人进来当差了,就换了我回来。”上元笑了笑,“想着和七娘子说一声再去休息。”
  七娘子目光一闪:这丫头也是个可造之材。
  “辛苦了,快去睡吧。”她淡淡地说。
  有时候不必把欣赏流露出来,叫底下人轻易摸透你的心思。
  上元也不见失落,把水倒进盆里,就出了屋子。
  九哥一点也不知道内院的是是非非,吃了早饭就拉着七娘子去家学。又问七娘子:“要不要和我一起上课?”
  九哥一个人上课,先生虽然讲得好,但也很是寂寞。
  立春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看着九哥和七娘子说话。
  七娘子笑着摇了摇头,“你用心上学,不要走神了。”她叮嘱。
  九哥嘟起嘴,点了点头。
  这孩子要和他熟悉起来,才能看到两重面具底下的童真。
  一上午大家都心不在焉的,六娘子一直揉眼打呵欠。
  就连四娘子也反常的没有精神,往常总是挺得直直的脊背,垮了下来。
  “昨晚七里香闹了一夜。”课间六娘子和七娘子抱怨,“……不过,前半夜八姨娘还有声音,今早我来上学的时候,连声音都没有了。”
  算一算,已经有将近七个时辰了。
  这还不是八姨娘的第一胎。
  七娘子叹了口气。
  吃午饭的时候,大老爷破天荒地进了内院。
  他先进了堂屋,七娘子和九哥忙从饭桌前起身给大老爷行礼。
  “父亲。”
  “爹!”
  大老爷摸了摸九哥的头,往桌上相了一眼,看到九哥碗里的饭下去了大半,就点了点头,扭头问立春,“王妈妈呢?”
  八姨娘生产,虽然归四姨娘管,但是王妈妈手里也多了不少事,忙到现在还没回来。
  立春上前回了话。
  她穿着嫩黄双丝软绸小衫,银红蝉翼褙子,看上去越发唇红齿白,身段窈窕。
  已经十六岁,是大姑娘了。
  大老爷就留神打量了立春一刻,才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立春咬着唇,脸上闪过一丝惨白,不由得就扭头求助似的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心中恚怒。
  不管大老爷怎么不尊重,也不能当着九哥的面,想这样的事!
  再说,现在八姨娘进了产房,生死未卜,她怀的好歹也是大老爷的骨血,大老爷怎么就把心思歪到了这种事身上。
  简直下作!
  她放下了筷子。
  “王妈妈到了吃饭的时间还没回来,多半是去安置七里香开饭的事。”她淡淡地解释,“早上立春姐送九哥上学的时候,我屋里的立夏倒是撞见了王妈妈回来,听她说了几句。”
  大老爷的注意力果然被转开了。
  他皱起了眉头。
  “七里香那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问立春,“从发动到现在,也有六七个时辰了?”
  “难产是肯定的。”立春皱了眉,“不过,我们只在西偏院,也不知道现在如何……”
  到底是大老爷的骨血,大老爷叹了口气,又叮嘱九哥多吃饭,便举步出了西偏院,往正院后门去了。想必是要进百芳园探八姨娘。
  几个人这才坐下来安静吃饭。只是立春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看在眼里,也很同情她。
  本来大太太就有这个心思……现在大老爷也看上了她的美色,要是哪天想起来和大太太这么一提,说不准大太太就顺水推舟。
  吃过饭,她把立春叫到自己屋里,立春也把九哥带进来,让他在窗边练字。
  现在九哥身边一刻都没有断人,不是王妈妈,就是立春。
  “王妈妈最近在西偏院住,也不知道家里如何……她好像有个儿子?”七娘子和立春在床边咬耳朵。
  “嗯,在外院门上当差。”立春垂下头,有些淡淡的羞涩,“的确是挂念着母亲,递过几封信进来问王妈妈好。”
  “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了。”七娘子点到即止。“该说话的时候,可不要害羞。若是觉得不方便开口……立夏的妈妈李嫂子,和王妈妈倒是有些沾亲带故的……”
  立春咬住唇,眼中感激一闪而逝。
  她是外头买来的婢女,家人早已离散,一路走上来,也没有认什么干妈,没有人会为了她的婚事做主。
  杨府就是她的世界,想要外嫁,谈何容易,也只能在家人里找个可心的,尽快说了亲,才能放心在大老爷跟前服侍。
  王妈妈虽然刻薄些,但是毕竟很有脸面,如果……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满府里也就只有七娘子会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七娘子心疼我。”她已是有泪盈睫。
  七娘子忙看了九哥一眼。
  九哥早就没练字了,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好奇地看着立春。
  立春忙掩饰着起身去了净房。
  “写你的字。”七娘子没好气。
  好容易营造出来的交心气氛,又被这小子破坏了。
  九哥咬着笔杆,定定地看着七娘子,眼中思绪万千。
  到了七娘子九哥午睡起来准备上学的时候,园里传来消息:八姨娘生下一对双胞女儿,却是才出娘胎就都没了气。
  30、出手
  七娘子下午就没有进百芳园。
  黄绣娘身边的小丫头过来传讯:这几天百芳园里进进出出的,有些事小孩子不方便看,朱赢台就暂时停课了。
  七里香出了丧事,虽然只是才出生的小婴儿,但也有一套程序要走,进进出出,总有些事情是没出嫁的女儿不方便掺和的。
  七娘子只好在西偏院绣花:立春陪着九哥上学去了,王妈妈还在忙碌,西偏院里只有她和几个丫鬟,倒是很安静。
  半下午的时候,八姨娘也去了。
  倒是干净利落,据说产后一直没有缓过来――到了中午人就不行了,灌了独参汤,也不过是支持着说了几句话,半下午就咽了气。
  众人都有些恻然。
  在古代,死生要无常得多,谁也不知道昨天还在你身边的人,今日是否会忽然消逝。
  生命就好像风中残烛。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在解语亭前的那个飞眼,更是唏嘘。
  鲜花也似的人儿,也如落花,悄然淡去,无声无息。又有谁会把她记在心里?
  大老爷当晚的心情也很不好,浣纱坞里的三姐妹一次又一次要酒,到最后大厨房索性送了一坛子三花酒去。
  大老爷第二日迟迟才从浣纱坞出来进了西偏院,满面的官司,王妈妈迎头撞见,都吓得跳了一跳。
  几姐妹都在自己的住处闭门不出,免得冲撞了八姨娘的丧事。四姨娘和王妈妈携手,一个管库房进出,一个管里外布置,很快就在七里香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各房姨娘都前去祭拜。
  八姨娘是明明白白的自己没福,否则,真的平安生了一对双胞女儿,虽然大老爷大失所望,但她下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
  大老爷格外开恩,让她过了头七再运出城外安葬。
  “就不要入祖坟了。”他和王妈妈商量,“不过,到底是全头全尾好好发送了,免得她怀着怨气。”
  说这话的时候,大老爷就坐在堂屋里。
  九哥在家学没有回来,七娘子这几天却都没有上学,在东里间读书,隔着帘子,她都能听到了大老爷语气中的一丝惧意。
  “哎。”王妈妈答应得很爽快。“还是照往常的例,在观音山做七天法事吧!”
  杨家姨娘的丧葬,一向是让观音山来做法事的,大老爷点了点头,又格外关照,“到了三姨娘的周年,也为她做场法事。”
  七娘子不免好奇。
  杨家几个去世的姨娘,就数三姨娘的死最为人讳莫。
  二姨娘和六姨娘都是难产去世,二姨娘命好,还留下了初娘子,六姨娘却是一尸两命。这里头可能有渊源,但古代医疗条件太差,也真的可能只是单纯难产。
  九姨娘是病死的,七娘子在她身边为她送终,怎么不知道九姨娘一心求死,根本没有人来算计她。
  到现在众人说起杨府的姨娘,都还会提起这几个去世的女人,没有多少顾忌。但七娘子就没有听人提过三姨娘,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大老爷又和王妈妈商量了一些细节,把三姨娘的法事和八姨娘的法事规格都定了下来,才出了西偏院。
  王妈妈也很快进了百芳园去找小库房的药妈妈说话。
  七娘子就低声问白露,“三姨娘是犯了什么事儿?”
  倒不是单纯的好奇。只是在正院出入,自然要了解正院的忌讳,知道得多些,行事也就多些分寸。
  白露脸上掠过了一丝为难。
  “我进正院当差的时候,三姨娘已经去了几年。”她压低了声音,“只是听姐姐们私下里传过,三姨娘是犯了天大的忌讳,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不要说祖坟……连个正经的墓头都没有,拿草席卷了卷,就丢到乱葬岗去被野狗啃吃了。”
  就算白露也见过些世面,说起来,都不由得微微发抖。
  古人很看重自己的身体,没有现代人死后一烧了之的洒脱。这辈子不能留全尸,下辈子魂都不全。所以刑场上被斩首的犯人,过后都要把脖子缝了下葬。丢到乱葬岗由野狗啃吃,是最惨最惨的下场。
  七娘子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三姨娘究竟犯了什么事,让大老爷这样痛恨她,现在却又还要反过来给她做法事……
  屋外就传来了九哥的笑语声,七娘子连忙按下心事,笑着出了东里间。
  “九哥回来了。”她吓唬九哥,“刚才父亲还来过,要考察你的功课,问你论语念完了没有。”
  九哥吓白了脸,“七姐骗我!”
  立春笑盈盈地问九哥,“我在家学外头站着的时候,怎么瞧着九哥一边上课一边走神?等老爷来问了,才知道慌?”
  大家看着九哥心虚的样子,都嘻嘻笑了起来,立春就洗了手,去小厨房为九哥捧了点心来吃。
  九哥就着立春的手吃了两口点心,就进西里间,“读书写字!”很有雄心。
  七娘子也回到东里间,抄写《声律启蒙》。
  没过头七,因为姐妹们不方便出入百芳园的关系,她也不用上学,七娘子打算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把声律启蒙抄完。
  立春却是跟了进来,脸色微红。
  “借七娘子的净房洗个澡。”
  天气热了,丫鬟们天天都要洗澡,立春却是已经搬离了原本的下处,现在要走回去洗个澡,不但不方便,王妈妈不在,她也不好离开太久。
  七娘子连忙笑着让上元、中元去打水,又怕立春不好意思,自己把文房四宝搬到堂屋来,在饭桌前写字。
  隐隐约约就能听到立春和上元说话,夹杂着白露的笑声,还有哗啦啦的水声。
  说起来,立春也才十六岁,一天到晚都在九哥身边守着,也难为她耐得住这份寂寞。
  七娘子抄了一会书,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小雪从外头端了一盘子鲜果、点心进来。
  她额前有细细的汗,双颊红润,看上去十分不耐暑热。
  “七娘子尝尝?”见到七娘子在堂屋练字,她笑着凑了过来。“才从小厨房偷来的好东西。”
  九哥身边的这两个丫头,时常仗着脸面,到小厨房吃东拿西的,七娘子久已知道。
  曹嫂子虽然对自己不咸不淡,但从来也不让这两个丫头走空。
  她笑了笑,“你自己吃吧。”语气淡淡的。
  小雪就摸了摸头,嘻嘻笑着进了西里间,身子一摇一摆的,越发像个大头福娃娃。
  七娘子俯□去,才写了一行鹭飞对鱼跃,宝钿对金钗,心中就觉出了不对。
  自从聚八仙事发,王妈妈和立春对九哥的饮食,就相当上心。
  这段时间,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立春成天守在九哥身边,就是为了随时服侍他喝水用点心,连九哥到家学里喝的茶水,都是她从西偏院带过去的。
  曹嫂子也把小厨房把守得风雨不透,除了她本人,谁也别想进食材间一步。
  小雪在这样的时候还端了一碟吃的进西里间,岂不是在给自己找嫌疑?
  这丫头虽然看着老实憨厚,但也不会这么没有心眼吧?
  她就搁了笔,抬起头透过七彩剔透的琉璃珠帘观察着西里间的动静。
  小雪靠在墙边,笑嘻嘻地和处暑轻声说话,并没有动那盘鲜果的意思。
  婴戏粉彩广口盘就静静摆在九哥身后的圆桌上,看起来,很不显眼。里头有几个林檎果,还有一小碗冰酥酪。
  七娘子微微皱眉:这要不是被她撞见,留了意,处暑还能记得这盘吃的是小雪带来的?
  都不记得是小雪带来的,自然也追究不了这吃食的来历了。九哥若是粗心一点,拿起来就吃……
  七娘子越想越觉得可疑。
  但小雪在九哥身边也服侍了好几年,一向没有出过什么大差错。
  她又想到了几个月前,小雪吃了二太太送来的樱桃,反而泻了几天的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就萦绕上了心头。
  七娘子就伸了个懒腰,起身进了西里间。
  虽然和九哥在一个屋檐下也住了几个月,但七娘子很少到西里间来――也是怕王妈妈觉得她有意和九哥套近乎。
  “立春姐姐在我屋里洗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九哥解释,“我屋里潮气大,就不好写字了。”
  纸是娇贵的东西,水汽太足容易卷边。
  “趴在八仙桌上写字怎么会舒服!”九哥立刻就回头吩咐,“小雪,给七姐姐加一张凳子。”
  他有些兴奋,“七姐姐还是第一次到我屋里来做功课!”
  七娘子抿唇一笑,“占用九哥的地方了,九哥不会和我计较吧?”
  九哥笑嘻嘻地说,“会!交银子来,二两一次!”
  两个小孩子就笑成了一团。
  七娘子也不看小雪,只是专心写字,和九哥头碰头,你一笔我一划。得了闲,便看九哥的字。
  九哥的字挺拔秀丽,虽然还很稚嫩,但已隐隐看得出柳公权的意思。
  他抄的是论语。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九哥一边抄一边念。
  “听都听不懂。”七娘子皱了皱鼻子。
  九哥笑嘻嘻地解释,“学生原宪问,何为耻。子曰,国家有道时,做官是好事。可国家无道,做官便为耻。”他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对论语里的意思,很是熟悉。
  才七岁就能懂得这么多,大老爷怎么还是一脸不满意的样子。
  七娘子就问九哥。
  九哥叹了口气,“爹说他这个年纪,已是学完了中庸,开始念春秋了。”
  也就是说,大老爷在七岁的时候已经读完了四书,开始念五经。
  七娘子有些目眩:她一向以为自己在同龄人中,当然算得上早熟。可不管是大太太、王妈妈还是立春,对她的表现都只有欣赏,没有惊讶。
  原来古人智力成熟得这样早。
  在现代,五六岁的孩子不要说读论语,恐怕连幼学琼林都看不下来。在杨家,九哥这样的进度还要被大老爷嫌弃……
  到底是杨家人天生聪明,还是古人要早熟得多?
  不过想来也是,在这个时候,能活到六七十岁,算得上是很难得的事了,疾病又多,医疗水平又低下,孩子早熟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只好拍了拍九哥,“多学多念,也是为你好。”
  九哥点了点头,就伸起了懒腰,七娘子看了小雪一眼,笑着问,“小雪偷了一盘吃的,怎么不见你动?”
  这话透着一点好奇,一点调笑,好像只是在和小雪开玩笑。
  七娘子就顺势盯住了小雪。
  小雪笑眯眯地摸了摸头,“九哥在读书,我怎么好意思吃东西,悉悉索索的,九哥又要笑我是小老鼠了!”说着,处暑和她一起没心没肺地笑成了一团。
  看来小雪当值的时候偷吃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九哥板起脸,哼了一声。七娘子也跟着笑了。
  眸底却是一片暗沉。
  如果真的只是自己想吃,早就动嘴了,都不必端到西里间来,站在小厨房里吃完了再过来,谁会说她?在这么敏感的时候,端了一盘子九哥爱吃的东西进了西里间,实在可疑。
  也罢,再试一句。
  “你快吃吧,再放下去,酥酪都要化了。”七娘子提醒小雪,笑嘻嘻地推了推九哥,“可不许你笑她是小老鼠。”
  小雪轻快地应了一声,端起了小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里头的酥酪。九哥看得直咽口水,却没有出声。
  “小老鼠。”他划拉着脸嘲笑小雪。
  西里间里充满了笑声。
  七娘子心底就有点拿不准了。
  林檎果是不会有毒的,要往鲜果里下毒,难度太高了。有问题的只会是酥酪。
  难道是她太多疑?
  以前也常看到小雪从小厨房找了好吃的,端到东次间和九哥分享,这丫头很贪吃,否则也不会吃出了一张圆脸。
  七娘子就继续低下头写她的字,九哥也重新开始背书。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九哥背得摇头晃脑,就好像一个小学究。
  立春将湿漉漉的头发挽在脑后,笑吟吟地进了西里间,看到这和谐的景象,又退回了堂屋。
  七娘子晚饭前才从西里间出来,吃过晚饭,九哥便不再读书――到了晚上烛光昏暗,坏了眼睛就不好了。立春就亲自拿了物事,打发九哥洗澡。
  七娘子几次想和她说话都没有找到机会,王妈妈忙碌,立春就得全天候陪在九哥身边,可是这猜疑她贴身丫鬟的事,七娘子又不想当着九哥的面说。
  如果小雪是清白的,以后她还怎么在九哥面前做人?好像她这个姐姐成日里就只会猜疑来,猜疑去似的。就算是为了九哥好,都难免落下个小心眼的印象。
  虽然是双生姐弟,却也不能轻忽地对待。
  进了初更,淅淅沥沥下了几点雨,天气倒凉爽下来,七娘子从净房出来,自己拿着白布擦拭头发,一边和白露说笑。
  西里间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31、黑血
  众人都吓了一跳。
  七娘子连忙穿过堂屋进了西里间。
  “出什么事了!”
  她一眼就看到九哥好端端地站在书案前,也是满脸的惊愕,顿时就放下心来:出事的不是九哥。
  接着,就见到立春一脸苍白地走出了净房。
  “七、七娘子,”她已是失了方寸,嘴唇微微颤抖。
  七娘子皱起眉。
  立夏和白露也都进了西里间。
  不用七娘子吩咐,两人上前搀扶着立春,和九哥一起进了东里间。把立春安顿在了窗边的那把红木圈椅上,立夏倒了一碗凉茶,让立春捧在手心。
  借着凉茶那一点冰意,立春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扫了九哥一眼,咬了咬牙。
  “方才窜了一只老鼠过来!”她强笑着对九哥说,眼中的惊惶犹自浓重。
  谁都能看出立春说的是假话。
  杨家一向干净整洁,尤其是西偏院里,上元还养了一只猫,平时也时常到主屋巡视。不要说老鼠,连苍蝇都叫它拍死了。
  九哥果然是一脸的不信。
  “我去看看。”他就要往西里间走。
  七娘子连忙一把拉住了他。
  “瞒着九哥也没什么意思。”她沉静地说,眼睛看着立春。
  七娘子透着沁凉的声音,让众人都静了下来。
  立春叹了口气。
  “净房角落里有一摊血。”她面色苍白。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九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愕。
  在深宅大院里,什么荒诞不经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立春就是在净房里看到了一条蛇、一把刀,一个歹人,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平白无故出现的一滩血,就有些奇怪了。是吐出来的,还是淌出来的……都不可能没有主人。
  七娘子沉吟片刻。
  “立春去把王妈妈请来!”她当机立断。“就说是九哥又哭又闹,不肯洗澡……不要惊动了别人。”
  牵扯到人命的事,她和立春都做不了主。
  现在才初更,王妈妈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也可以立刻跟立春一起进西偏院来,就算她一个主意都没有,至少也能和立春轮换着守夜,或者是进百芳园把二娘子请出来。
  白露就要说话。
  一来,立春是留下来照看九哥的,七娘子其实没有支使她的权力。再说,现在九哥身边是不断人的,如果立春和王妈妈的脚步迟了些,进了二更,正院的大门就下锁了,九哥今晚少了人照看,万一出了什么事,七娘子必定会受到牵连。
  三来,立春才刚受了惊吓,跑腿的事,不应该让她来办,自己和立夏出去一趟也就够了。
  才张开口,七娘子就看了她一眼。
  白露立刻就闭上嘴,看着立春起身匆匆地出了屋子。
  “就先在东里间呆着吧!”七娘子和颜悦色地对九哥说。
  “嗯!”九哥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在书案边坐了下来。
  七娘子就冲白露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一起出了东里间。
  西里间内空荡荡的,透过挑起的琉璃帘子,隐约能看到通向净房的小门半开着,里头映出了昏黄的烛光。
  白露的喉头上下动了动,七娘子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她淡淡地说,“不过一滩血。”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的手很稳定,人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惊惶。
  白露也渐渐地镇定了下来。
  她都是十五岁的人了,却还比不上一个七岁的小孩大胆……白露一时有些羞愧。
  “看好了婆家没有?”七娘子却似乎没有觉出白露的局促,而是笑着问了一句。
  “还没呢。”白露不好意思地回答。
  西里间的气氛似乎就不再诡谲了。
  “立春还比你大上一岁……孤身在府里,也没有父母亲戚。”七娘子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露明白了过来。
  王妈妈的住处,就在二杨街背后的衣锦坊里,衣锦坊里住的都是杨家有头有脸的执事。
  立春没有亲人,平时根本就没有出府的机会。
  这次事出突然,让她去找王妈妈也无可非议,毕竟都是大太太的人,九哥房里的事,也应该是她们商量着办。
  在路上如果撞见了哪个适龄的儿郎,也只是巧合而已……将来大太太要给立春配人的时候,立春也不至于两眼一黑,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
  七娘子真是好巧的心思,好机灵的反应!
  才那么一刹那,就想到了这么多重意思。
  白露看了七娘子一眼。
  可惜……她不晓得大太太有意让立春开脸做通房!
  她随即又想到了立春对七娘子那别样的和气。
  “等太太回来了,我也放你一天假。”七娘子却没有留意白露的心思,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净房。
  平整的青砖地中央放了一个大大的澡盆,墙角还放了红漆马桶……靠近屋门的这一侧,安置着高挑的脸盆架,架子上的净手方巾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盆里有着温热的残水。
  看来立春是进来洗手的。
  就在脸盆架边上,挨着墙角有一小摊不起眼的污渍。
  七娘子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
  黑红色的淤血隐约还泛着一股紫意,静静地躺在砖面上,透出了一股诡谲的气息。
  也不算太多,不过一小汪子,已经结了硬块。
  这个地方很隐秘,进出净房的人未必会往脸盆架下瞧。若不是立春方才要倒水洗手,恐怕也不会看到吧。
  七娘子就站起身,和白露一起回了东里间。
  九哥望着七娘子,眼底隐隐露出了些害怕,却又很兴奋。
  “不过一滩血而已,别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七娘子不禁莞尔。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九哥和她不算亲近,但她对着九哥,就很难摆姐姐架子,话出口前,也很少掂量轻重。
  九哥也不着恼,“我去看看!”
  立夏和白露连忙拉住了他,“九哥别让我们为难了!”
  “要是吓着了怎么办。”
  九哥只好又坐回椅子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七娘子,“七姐,你说这是搞什么鬼啊!”
  是啊,无缘无故的,净房里就多出了一滩血……
  七娘子也说不出话来。
  不期然就想起了小雪下午端来的那碗冰酥酪。
  也不大可能,就算那碗冰酥酪有什么问题,也顶多是让九哥腹泻难愈,下午吃了,傍晚就吐血,那是烈性毒药,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会不细查这碗冰酥酪的来路?小雪肯定也没法脱身的。
  再说,她吃得那么香甜,总不会是装出来的吧……
  可如果不是小雪,那还有谁出入过净房,又是谁会在净房角落平白无故地吐血?
  王妈妈和立春很快就进了西偏院。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王妈妈脸色沉肃,又拉过九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九哥没受惊吧!”
  “我没事!”九哥开朗地笑了起来,“不过是一滩血而已,妈妈别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
  这么紧张的时候,他还逗七娘子。
  七娘子咬住下唇,把笑意忍在了心底。
  九哥的胆子,也真大。
  立春就带着王妈妈去净房看了看,两个人出来回到东里间,和七娘子商议了起来。
  “西偏院是从来不断人的,不是七娘子,就是我和立春在西偏院里守着。”
  尽管在大太太离家的时候,七娘子在正院还根本没有这样的体面,但经过这几个月的风风雨雨,王妈妈也很自然地把她给算了进来。
  “如果有外人进西偏院来,我们是一定会知道的。”
  也就是说,这滩血的主人一定是西偏院里的丫头。
  “已经进了二更。”王妈妈眼神深邃。“今晚七娘子就和九哥在一起歇了吧!明早起来,把西里间整理整理,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疏忽了的!”
  说的是屋子,也是人。
  七娘子忍不住问,“小雪和处暑这两个丫头,出身都干净吗?”
  王妈妈神色一动,“她们的娘都是太太的陪嫁丫头。”
  也就是说,小雪和处暑的外祖家,现在都还在秦家服役。而她们的娘也都是在大太太身边有脸面的管事妈妈。
  只能说比较可靠,但也称不上绝对……按小雪和处暑的年纪,恐怕她们的外祖父也有了些春秋了,如果在秦家有些体面,自赎出来的话,大太太手里最大的把柄也就没有了。
  而她们的父母,既然是在杨家做事,那就有被买通的可能。
  “院子里就这些丫鬟,”七娘子委婉地说。“小雪和处暑平时总有一个在西里间呆着,如果有别人进去用净房……”
  九哥屋里的净房,也是等闲一个丫鬟婆子随便进得的?不要说净房,就连堂屋的门槛,没有些脸面的丫鬟都轻易不能进来。四姨娘身边的霜降,也都是在台阶下就住了脚步。
  她们两个嫌疑最大。
  不过,小雪和处暑都是大太太陪嫁系统出身,和王妈妈说不定就有些香火之情。
  “当然,西偏院现在的八个小丫鬟和两个管事妈妈,也都要再梳理梳理……”七娘子看了看立夏和白露,“至于白露姐姐和立夏,”她顿了顿,“也就都洗刷一下嫌疑吧!”
  如果她维护了这两个丫鬟,万一什么问题都没查出来,到时候她们反而就成了怀疑的对象。
  两个大丫环都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默默地应了是。
  王妈妈当然不可能出问题……如果连她都被买通了,那九哥坟头可能都长草了。
  立春就更不可能了,血要是她吐的,自然可以悄悄处理掉,又何必声张出来,更何况九哥的吃食一向是她在处理,真有二心的话,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这滩血虽然不会危及到九哥的健康,但却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西偏院,并不是铁板一块!
  王妈妈本来想为小雪、处暑再说几句话,心头忽地一动。
  七娘子不简单。
  遇事太镇定了……
  小小年纪,一点都不慌乱,还反过来安慰她们,布置对策。
  九哥渐渐的大了,她又这么会来事……恐怕几年后,不是七娘子看她的脸色,是她看七娘子的脸色了!
  她面沉似水,点了点头,“七娘子说得有理,我看,就从小雪、处暑查起吧!”
  七娘子点了点头,“我们也不必慌张起来,不论如何……这正说明九哥被保护得很好!”
  如果有了破绽,也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了,很可能就是下手未成,反害自身,才有了这一口污血。
  王妈妈和立春的脸色都舒展了一些。
  肯定九哥的安全,就是肯定她们的工作。
  不管对方有什么想法,只要继续走之前的路子,她们未必能下手。
  “母亲很快就要到家了,这几天王妈妈事又多……少不得立春姐多辛苦一些,等母亲到家了,就好得多了!”七娘子望着立春。
  立春点了点头,神色肃然,“这是立春份内的事。”
  几个人就从屋角散开,立春笑着拉了九哥的手,“我打发九哥洗澡!今晚就在东里间,和七娘子一床睡吧。”
  九哥就扭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七姐可是女孩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屋内的气氛,顿时一阵开朗。
  “这有什么,你们才多大!”王妈妈笑得前仰后合。“今晚我就在屋里打个地铺吧!”
  七娘子连忙劝阻,“您可仔细着凉。”又看了看自己的床。
  睡了九哥和自己两个人后,如果要再挤一个王妈妈,那就嫌小了。
  白露忙笑着说,“九哥屋里不是有立春常坐的美人榻吗,那是竹编的,很轻巧,王妈妈在上头将就一晚吧?”
  说是美人榻,其实就是张小床,睡一晚上,是可以对付得过去的。
  王妈妈就含笑看了白露一眼,“你安排得妥当。”
  平时她很少对白露这么客气。
  白露不禁有些受宠若惊,“王妈妈客气了。”
  大家洗漱停当,也就各自睡下。立春、立夏、白露,都出了主屋,进了倒座南房里自己的下处。
  七娘子和九哥上床后,两人都没说什么。
  有王妈妈在,尽管黑灯瞎火的,也和在大庭广众下一样,要谨言慎行。
  九哥很快就睡了过去,小小的头,搭在了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他的头顶心。
  暖融融的,透着一股热气。
  在仲夏夜里,九哥的接近本该让她觉得闷热不适,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晚七娘子也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王妈妈很早就出了门:今天是八姨娘的头七,要扶灵出园,她是一定要去照看的。
  立春在西里间领着小雪、处暑、立夏打扫。
  “太太就要回来了,西里间扫过这一次,就可以不必再折腾,等到太太回来后,就可以直接搬回正屋去。”白露含笑服侍七娘子和九哥洗漱,一边解释。
  这借口也算找得不错,现在已经是七月中旬了,从京城顺水而下,脚程比逆流而上快得多。大太太现在恐怕已经快到扬州了。
  许夫人是来为她撑腰的,不会在扬州逗留多久,恐怕会到苏州来过中秋节。
  还有一个月,杨府就能回归正轨。
  32、焦虑
  过了头七,园里的姐妹们行动就自由了起来。
  八姨娘的灵柩才出了园子,六娘子就打发大雪来向七娘子问好,又请七娘子到小香雪去荡秋千。
  七娘子笑着应承了下来。
  几个大丫环一起打扫到了中午,个个都累得满身大汗,九哥和七娘子吃了午饭,九哥照旧歇在东里间,大丫环们轮流洗澡,到了下午,王妈妈也擦着汗进了西偏院。
  “我早上特地绕到幽篁里,向二娘子请了安。”她笑着说,“二娘子晚上会过来一趟!”
  二娘子每隔几天就要到西偏院走走的,因为八姨娘的丧事,也有十多天没过来了。
  当然要到西偏院来看看。
  七娘子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二娘子果真带着小寒进了西偏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新近有丧事的关系,她穿着竹青色湖丝裙,香云纱短衫,看起来,素净中带着一丝娇艳,使二娘子清秀的面容多了几分光彩。
  进了屋,大家先相互问候,立春带着九哥进西里间写功课去了,二娘子才和王妈妈、七娘子关了屋门,单独在东里间说话。
  “西偏院出了内贼。”
  二娘子还是老样子,第一句话,就斩钉截铁地把事情的基调定了下来。
  一口血,可大可小,小,也就迷糊过去了,不会有谁再追究什么。大,把整个正院翻腾得底朝天,也都不算是太闹腾。
  内贼出在西偏院,反正左右都是这几个人,查一查,也就过去了,动静不算大也不算小。
  “今日还有些八姨娘的事没办完。”王妈妈难掩焦虑,“明儿便开始查!”
  二娘子就扫了王妈妈一眼,神态平静。
  “九哥还在院子里,怎么查。”
  又是直指核心。
  现在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
  不管是谁想对九哥下手,这个人既然已经忍了这么久,肯定不容易露出马脚。
  二娘子就望向了七娘子,“母亲就要到家了,要谨防狗急跳墙。”
  虽然王妈妈就在一边,但七娘子很清晰地感到,她就是在对自己说话,也只是在对自己说话。
  “二姐的意思是?”她审慎应对。
  在二娘子面前,就是放松不下来。
  “让九哥住到幽篁里去吧!”二娘子却抛下了这个出人意料的说法。
  七娘子一怔。
  王妈妈却是喜上眉梢。
  “二娘子想得周到!”
  七娘子很快也明白过来。
  虽然住进百芳园里,看似离危险近了一分,但是只要把立春带在身边服侍,进了幽篁里,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二娘子性格清淡,一向深居简出,很少到外头走动,幽篁里的下人,也被管束得很服帖。
  又是个小地方,二娘子好静,平时小丫鬟都进不了正屋的门,只有两个大丫鬟在屋内服侍,那都是二娘子的陪嫁,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大太太为她挑的丫头,肯定是忠心耿耿,又有家人在府中当差,便于辖制。
  只要进了幽篁里,对方的手再长,也拿九哥没有办法了。
  不比西偏院,到底有王妈妈在,平时四姨娘可以借着这样那样的理由,打发人过来……
  “二姐想得真缜密。”她也不禁恭维。
  别看二娘子平时好像不在钩心斗角上用心,关键时刻,这一招出得却是很老到。
  七娘子有些警醒: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东西要学。
  二娘子扯了扯唇角,“别的不说,这一个月,我还是保得住的。”
  她是就要出嫁的人了,四姨娘肯定不会往幽篁里安插人手。
  当然,时日久了,又是近水楼台,也不好说。只是一个月的话,四姨娘要下手也等不到机会。
  “小雪、处暑和剩下的几个小丫鬟,妈妈们,就不要跟去了,幽篁里屋舍不多,来了也住不下。”二娘子又闲闲地道,“让她们回家住一段时间吧,也算是得了几天假了。”
  七娘子几乎要大声叫好。
  这一招釜底抽薪,连消带打,实在高明的很。
  王妈妈肯定会派人监视这几个人的动静。
  如果内贼丧失了警惕……那就是连根拔起的时候了。
  说实话,七娘子并不觉得问题会出在自己屋里,不过,她还是要客气几句。
  “二姐,这样说的话,我身边的人……”她主动询问。
  二娘子和王妈妈都露出了宽慰的神色。
  到底是七娘子的人,七娘子不主动开口,她们也不好越俎代庖。
  “平时七娘子的那几个小丫鬟都很规矩,从来不往西里间凑合。”王妈妈先开口,为小丫鬟开脱。
  七娘子眼底闪过一丝感激。
  王妈妈心中一宽:会懂得领情就好。
  “白露是梁妈妈的干女儿,她爹很早就去了,娘在针线房做事,一向老实巴交。”她继续说,“况且,她在主屋服侍也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都没出问题,再出事的可能性就小了,白露身为梁妈妈的干女儿,梁妈妈自然会拉拔她,她的心当然是靠向正院……家里又没有什么不安份的亲戚,她几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立夏的爹是马厩上的二管事,娘是浆洗房的小头儿。”七娘子也交了立夏的底,“自从她进府,就一直在我身边服侍,也有一两年了。”
  四姨娘如果能算到立夏头上,那就实在是想得太深远了,一两年前,七娘子能不能到正院都是难说的事。再说,立夏和白露不同,寡言少语,与西里间的人都不熟悉,没事也不会进去走动。
  “小雪的爹是庄上的管事,娘是大厨房里的管事妈妈。”王妈妈又说起了小雪和处暑。“处暑的爹这几年都在偏门上差,娘身子不好,这几年都没有差事。两人都是长女,底下的姐妹兄弟年纪还小,没有上差。”
  说来说去,还是小雪和处暑嫌疑相对最大。
  身为九哥房里的丫鬟,肯定是四姨娘的重点攻关对象。
  小雪的娘在大厨房做事,和四姨娘的人接触起来很方便,处暑母亲不能当差,少了收入,家境可能比较困难,给四姨娘可乘之机。
  二娘子显然和七娘子想到了一起,“虽然梳理过几次,但还是不能放松了……王妈妈留着心,这事轻不得重不得,万万要派省事嘴严的人留意,免得传扬出去,她们是清白的还好说,最怕起了戒心,就难办事了。”
  她和王妈妈说话,用的就是吩咐的语气。
  王妈妈一点也不敢拿乔,唯唯地应了下来。
  七娘子眼神微暗。
  她叹了口气,“母亲不在,家里真是少了主心骨!”
  二娘子就望着她笑了笑,“真是个傻丫头。”
  却也不解释这话的意思,只是冲小寒使了个眼色。
  小寒就从脚边的小提篮里,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
  二娘子当着王妈妈的面揭给七娘子看,小匣子里整整齐齐码了三四排细丝纹银,“收着吧。”
  七娘子看了王妈妈一眼,咬了咬唇。
  真心要给,为什么还特地让王妈妈看见?
  王妈妈却是心底雪亮。
  端午节前封太太来访,七娘子肯定是拿体己银子打发了她。
  ……当时,她想着大太太未必高兴出这点银子,就算要补,也是等大太太回来问准了再补,否则难免就在大太太跟前落下不是,和七娘子一起吃挂落。
  当时是当时,眼下是眼下。
  七娘子不但冰雪聪明,还有二娘子的提拔……
  “快收下吧。”她也帮着二娘子劝说七娘子,甚至接过了小寒手上的匣子,硬是放到了七娘子桌上。“这是姐姐对你的体恤!”
  七娘子也就从善如流,低下头声若蚊蚋,“那谢过二姐……”
  二娘子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王妈妈看在眼里,心底又是一颤。
  看来,二娘子是真的很看重七娘子。
  第二天,王妈妈就送了五十两银子到七娘子房里:“上回封太太来……”
  也不知道王妈妈是怎么和大老爷说的这事儿,大老爷对九哥搬家的事,没有什么异议。
  第二天九哥就搬进了幽篁里,因为幽篁里房舍窄小,便只是随身带了立春,其他几个丫鬟,都放回家住着。
  七娘子下了学,也就和六娘子一道进了园子,先到小香雪玩耍一阵,再进幽篁里吃晚饭,吃过晚饭,再回到西偏院休息。
  这样一来,她在百芳园里出入的机会一下就多了。
  对九哥搬家的事,六娘子很好奇。
  “怎么一下住西偏院,一下又住进了幽篁里?”她和七娘子咬耳朵,“该不会是想到百芳园里玩,才泥着二姐赖进来的吧。”
  七娘子含笑不语。
  她不想骗六娘子。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也就不再问了。
  四娘子还是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不对。连三娘子都一如往常,笑语盈盈。
  七娘子难免纳闷:不是三娘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她的城府深了一层。
  不过,在三娘子戴了大老爷给的宝石镯子出来炫耀的时候,七娘子也就有了答案。
  四姨娘肯定没有把这事全告诉三娘子。
  二太太最近常派人给九哥和姐妹们、姨娘们送东西,四姨娘也频频还礼。
  百芳园内暗潮汹涌。
  立春和小寒轮流看守九哥,小寒不比王妈妈忙碌,二娘子免了她的差事,只要她守在九哥身边,寸步不离。进了八月,越发连课都不让九哥去上了,对外只说是寒山寺的知客僧来送寄名符时,传话让九哥这个月别出二门,不要与成年男子相见。
  这句话,连大老爷都封在了外头。
  大老爷原本很生气,但二娘子亲自到浣纱坞解释了一番后,居然也就默许了下来。
  九哥也就连幽篁里的门都不出了。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无心人如六娘子,都看出了不对劲。
  “九哥还是在幽篁里小住?简直就是坐牢。”她笑话七娘子,“你看你,就像是个探监的。”
  七娘子哈哈大笑。
  她的确是去探监的。每天的晚饭,是九哥的放风时段。晚饭后可以和七娘子到幽篁里外头的小径走走。
  九哥现在的确是一心一意地盼着大太太回来:大太太不回来,他的牢狱生涯就没法结束。
  进了八月,大太太从扬州送来的信也到了杨府。
  说是八月十日从扬州启程,走水路过苏州。
  扬州到苏州,走水路也就是两天的功夫。
  正院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是快到尽头了。
  王妈妈私底下又有些焦虑。
  “太太马上就到家了,内鬼却还没有露出马脚。”她和七娘子抱怨。“怕是太太觉得我老婆子办事不力了……”
  “您不是和内鬼斗。”七娘子就安慰,“是和那位斗……她都和太太斗了多少年了。”
  如果四姨娘能轻易被抓住马脚,那也就不是四姨娘了。
  王妈妈稍微放下心来。
  “只盼太太平平安安到家,家里也平平安安的等到那一日……等太太到家再闹起来,我也不管了。”她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目念起了佛号。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王妈妈的心情。
  她一个人要支撑正院的门户,处理大小事务,又要防着四姨娘使坏,只怕也是心力交瘁。
  “大家也都尽心了!”她安慰王妈妈。“出不了什么大差错的。”
  “太太要面子,恐怕九哥住到幽篁里的事,也会惹她生气。”王妈妈愁眉不展,这才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又是和许夫人一起到家……”
  “许夫人是母亲的亲姐姐,姐妹之间,没有那么多讲究的。”七娘子只好这么说了。
  王妈妈笑了笑,对七娘子倒是多了几分亲近的意思。
  到底还小,不知道这姐妹在家亲密,出嫁后,就难免有些攀比的意思。许夫人春风得意,就衬得大太太有些黯然失色。这当口,再露出个家宅不宁的马脚……大太太面上也不好看。
  她就和七娘子说起了许夫人。
  “许夫人是大太太的三姐,嫁到平国公许家,也有多年了。平国公早年领兵征战,因此直耽误到许夫人三十岁上,才生育了嫡子,许少爷今年也有十岁了,倒有两三个庶兄。”说起来,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许家的显赫,是杨家拍马都追不上的,两个姑奶奶,一个已去世了的暂且不说,还有一个是宫中贵妃……虽然无所出,却和皇后走得近,与她一道抚养太子,也有多年。”
  将来太子即位,自然会尊敬贵妃,许家的脸面就别提多大了。和杨家这样的官宦家庭比,自然是又体面,根基又深。
  也难怪大太太要拉许夫人给她撑腰。
  “二老爷这几年在京里,也多亏了平国公照看。”王妈妈提到许家,面上有艳羡,也有一丝骄傲,毕竟杨家的这门贵戚,也是靠大太太的关系才牵起来的。“许夫人一向疼爱太太,二太太这回,可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七娘子在心底对许夫人就有了一丝好奇。
  八月十二日,大太太与许夫人如期而至,大老爷亲自到码头把两人接回了府中。
  33、回家
  儿女们都在正院等着客人上门。
  余容苑几天前就已经布置好了,王妈妈亲自带人瞧了两三次,又挑出了许多毛病出来,唯恐让许夫人不满意。还特地开了余容苑往二杨街右侧官帽巷一侧的偏门,方便许家下人出入。
  九哥今天也没有上课,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在正院堂屋中,按排行顺序安坐,等待迎候主母。
  大太太和许夫人大约是未初下的船,进了未正,就听得垂花门外隐隐传来了大老爷的声音。
  没过多久,大太太和一名中年贵妇就在一群婆子丫鬟的簇拥下携手进了垂花门,款款向堂屋步来。
  王妈妈早扬起笑容,和小库房的药妈妈一起并肩下了台阶,把大太太和许夫人接近了屋里。
  杨家女儿们都起身迎候。
  大太太穿着淡蓝色的对襟暗花库丝长衫,许是因为旅途颠簸,形容有些清减,打扮得也很朴素,除了手上笼着的羊脂玉镯,头上插着的明珠钗,便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她对儿女们点头笑了笑,和许夫人分宾主在打横两张太师椅上落座,柔和地道:“这是平国公夫人,你们的三姨。”
  “见过三姨!”众人一道打了招呼,大太太就冲二娘子招了招手,“三姐,她今年年底就要上京,以后,还要你多多照顾。”
  早有婆子掇了蒲团来,在许夫人面前摆了。
  二娘子就徐徐跪了下去。她的动作很优雅,就好像一朵在风中摇弋的兰花。
  “见过三姨。”
  许夫人打扮得也很朴素,暗红色湖丝云纹袄,褐色贡缎素裙,头上戴了一根南珠金钗。和大太太慈善的圆脸相比,她的长相要精悍得多,眉峰上挑,凤眼含威,让人望而生畏。
  “快起来吧。”她对二娘子很客气,亲自弯腰扶起了二娘子,“生得很像四妹!”
  大太太和许夫人又客气了一会,才让三娘子上前拜见。
  许夫人对三娘子就只是微微点头一笑,受了她的礼,没有多说什么。
  见到六娘子,她倒是眼前一亮。“好俊俏的小姑娘。”格外夸奖了一句。
  六娘子双颊晕红,好在还算大方,“谢姨母夸奖。”
  七娘子就微笑着上前,给许夫人行礼:“见过三姨。”
  许夫人问大太太:“这就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吧!”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不冷不热:“是,今年才刚到正院养活,以前都陪着九姨娘住在南偏院。”
  许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九哥上前稳稳重重地给许夫人行了礼。
  大太太看到九哥,就好像看到了活宝贝,九哥才起身,就把他拉到了怀里。“长高了!”
  九哥咯咯地笑着,靠在大太太怀里,“母亲却瘦了。”语气很心疼。
  许夫人笑着摇了摇头,看九哥的目光倒柔和了几分。
  “凤佳。”她就唤,“来见过表姐妹们。”
  这一唤,无人应声。
  大太太和许夫人对视一眼,大太太就问身边的梁妈妈:“表少爷呢?方才下车的时候还在身边的。”
  梁妈妈左右瞧了瞧,就笑道:“许是和五姐儿会东偏院去玩了。”
  “你五妹晕车。”大太太笑着对二娘子说,语气中有几分解释的味道,“在车里吐了几次,你也知道,她爱干净。”
  五娘子回东偏院去洗漱,许家表少爷跟在身边,好像也并不十分合乎规矩。
  许夫人就皱起了眉。
  梁妈妈忙退出堂屋,这边姐妹们拜见大太太,过了一会儿,梁妈妈也就回来了。
  “表少爷在外院大老爷身边。”她笑得眉眼弯弯,“恰好江苏布政使李大人来拜会,就留下拜见长辈,一会就送进来。”
  许夫人面露释然。
  “当年西征,李文清是管粮草的,和你三姐夫往来很多。”她笑着对大太太说。
  “既然是平国公的故交,也应该拜见一下的!”大太太也没有多说什么,“三姐先到余容苑安置下来吧?等用晚饭的时候,再让凤佳和姐妹们见面。”
  许夫人颔首,“也好,坐了这几日的船啊,车呀的,一身的粘腻。”
  众人就起身送走了许夫人,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都各自回了住处。
  大太太也是才下车,也要洗漱,她们在一边凑趣,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
  二娘子和九哥都没有离去的意思,七娘子想了想,跟在六娘子身后,出了堂屋。
  “不留下和母亲说几句话?”六娘子有些诧异地打趣七娘子。
  七娘子就笑着拧了六娘子一把,“少说两句,哑不了的。”
  六娘子就笑着和她分手,从正院后门进了百芳园。
  七娘子也就回到西偏院,关了门练字绣花去了。九哥的东西昨日就全搬回了正屋。西里间现在又空出来做七娘子的书房。
  立夏有几分好奇,“许夫人长什么样儿呀?”
  “这么想知道,那晚上你就陪着我请安去。”七娘子笑着点了点立夏的鼻尖。
  立夏吓得一缩,“我哪里敢,还是让白露姐姐去吧!”
  进堂屋服侍七娘子的事,一向都是白露承包的。她是主屋出去的人,人头熟,又懂得规矩,不至于出丑。
  白露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好怕的。”
  “许夫人看起来很和气。”七娘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二房那边也着实失礼了些。”
  许夫人是她的表姐,就算没有大太太这边的亲戚关系,二太太也要派几个婆子过来请安的。再说,还有大太太这个才归家的大嫂。
  二房那边无声无息的,传扬出去,简直要惹人笑话。
  “儿二太太天生性子古怪。”白露微露不屑,“恐怕是要人三催四请才肯上门吧。”
  七娘子一边写字,一边和两个丫鬟说些闲话。
  过了一会,有小丫鬟来敲门:“大太太请七娘子到主屋说话。”
  七娘子并不讶异。
  古代信息传递不便,很多事,信里也说不清楚。
  大太太到家后,王妈妈、立春、二娘子与九哥,自然都会把这段时间,杨家上上下下发生的大小事宜,向她说明清楚……大太太就算别的都不计较,听到了聚八仙的事,也会把她叫来问个清楚的。
  再说,以大太太的心胸,要不计较别的,也有些难了。
  就算已经有所准备,但七娘子走近东梢间时,还是吓了一跳。
  王妈妈跪在当地,满脸是泪,一并立春也在一边陪跪。
  大太太换了一身竹色连格袄裙,满面寒霜地坐在窗边,二娘子梁妈妈左右陪侍。
  梁妈妈转着眼珠,一会看看大太太,一会又看看地下跪着的王妈妈。
  二娘子神色隐隐含怒。
  七娘子就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却又并不惧怕。
  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
  王妈妈和立春在这几个月里,尽心尽力,挑不出多少错的。
  大太太不过是心里有气,迁怒罢了。
  “见过母亲。”她行了礼。
  大太太面色稍缓。“坐。”她生硬地点了点屋内的太师椅。
  “二姐站着,小七不敢坐。”七娘子抿唇道。
  大太太就看向了二娘子。
  二娘子趁机进言,“这是多少年来一点点布置下的事……西偏院又只有立春和王妈妈两个人能顶用。我这才让九哥住到幽篁里——她敢出招,我们怎么就不能拆招了?”话到末尾,还是流露出一丝丝火气。
  看来大太太是因为九哥搬进幽篁里的事生气。
  七娘子有丝讶异。
  杨家这几个月里,排的上号的几件事,无非是聚八仙听窗、八姨娘难产、三娘子的婚事与九哥搬家。
  聚八仙听窗和八姨娘难产,都没有抵触到大太太的利益。她还以为,大太太更在意的是三娘子的婚事……
  九哥搬家是二娘子的主意,大太太为此发落立春、王妈妈,归根到底,没脸的是二娘子。以二娘子的性子,自然不悦。
  “你三姨在京城是什么样的威风!说下江南,就下江南!”大太太越说越气,“满平国公府,找不到一个说不的人!上到太夫人,下到几个姨娘,谁感给她一点气受!我们杨家比不上平国公府的威风,也就罢了,你这是在三姨面前打我的脸?让她知道我连个正院都管不住?!”
  原来是嫌丢脸。
  大太太面上的寒霜底下,隐藏着的是深深的怨恨,平时慈爱的笑意,早已消散无踪。
  二娘子别过头没有说话。
  许夫人都要下江南来为大太太撑腰了,大太太的无能,还用得着掩饰吗?
  七娘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妈妈与立春。
  两个人都有些无措,王妈妈看着她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丝丝的恳求。
  她一咬牙。“母亲。”她垂下眼帘,温言软语,“许夫人执掌平国公府,私底下的苦楚,只会比您多,不会比您少的。表少爷还有几个庶出的兄长呢,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都是姐妹,您的难处,许夫人怎么都能体会的。”
  虽然她不了解许夫人,也不了解平国公府。但只看许凤佳的那几个庶兄,就知道许夫人也是苦过来的。
  从大太太的言语来看,她还算讲理。就算对三娘子的亲事不悦,也没有发作王妈妈的意思。无非就是心里有气,又因为九哥搬家的事,觉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没了脸面,所以才发作出来。这时候就不能和她争,软软的劝几句,大太太的气也就消了。
  大太太果然容色大缓。
  “再说,也是因为二房的人实在过份,甚至……”七娘子没有说下去,而是若有若无地看了看梁妈妈,“立春和王妈妈又要找看九哥,又要打点家事……”
  立春和王妈妈已经做到最好,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当着梁妈妈的面,也不好太落王妈妈的面子。
  大太太就转了口气,“也是我气急了。”
  七娘子忙给王妈妈使眼色。
  王妈妈就擦着泪表起了忠心:“是老奴没用,没能看住四房的动作……”
  “算了!”大太太很颓唐,“你一个奴才,又能多说什么。四房为了这一天,也不知道铺垫了多久!”
  九哥搬家的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梁妈妈上前笑着扶起了王妈妈:“老姐姐,您也是的,这么大把年纪了,还禁不住一点委屈……来,快擦擦眼泪。”
  “坐下说话吧。”大太太又对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和二娘子这才坐下。
  立春倒了茶来,摆在七娘子身前。
  两人目光相触,立春眼里闪过了感激。
  七娘子一来,就为自己和王妈妈解了围……
  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低头饮了口凉茶。
  “听你二姐说,清明时,二太太和四房在聚八仙不知嘀咕些什么……”大太太果然挑起了聚八仙的话头。
  七娘子只好把事情再说了一遍。
  大太太、二娘子和梁妈妈都听得很认真。
  大太太又问王妈妈,“二太太这阵子常送吃喝过来?”
  “进了八月,两三天总有些瓜果。”王妈妈低眉敛目,“四房也常常送些东西过去。”
  与其说是送瓜果,倒不如说是送消息。
  “你父亲说了什么没有?”又问二娘子。
  大老爷只要不是傻的,都能看出来二太太和四房之间的联系。
  “父亲说,四房只是在问二太太王家的情况。”二娘子的语调波澜不兴。
  大太太苍白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殷红。“他是要装聋作哑到底了?”她像是自问。
  尽管窗外阳光灿烂,但屋内却有一股逼人的阴冷。多年积累下来的恩怨,竟然让夫妻之间相疑到这个地步。
  大太太就看向了院子里灼目的阳光。也不知道是日光刺眼,还是伤心,两行清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他是一点也没有看在眼里……冲着我,也就算了,现在连九哥的主意都打上了,他还要包庇……”
  七娘子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二娘子忽然就向她使了个眼色。
  在这件事上,七娘子是最有权发言的,毕竟是她听到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密谋。
  “母亲请勿过于伤心,伤了身体。”七娘子只好斟酌着开口。
  清冷的声音,就好像山涧清泉,玲珑声脆,叫人听了,就如同饮下一杯沁凉的茶水。
  “这毕竟是我们正院的一面之词,身在局中,父亲也难免被蒙蔽了眼睛。”
  站在大老爷的立场说看,正院也许是反应过度了,毕竟大太太不在身边,她们很可能看谁都是要害了九哥。
  “万一九哥出事,三娘子将来在夫家也没有靠山。”二娘子也顺着七娘子的话意说了下去。“也许父亲就是这样想,所以才坚持不信……”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颓然拭去了腮边的泪水。
  “我现在也什么都不指望了,只盼着九哥平安长大!”她淡淡地道,语气中犹自带着伤心。
  但和刚才的悲怆相比,已经平静了许多。
  二娘子不由得望向七娘子。
  七娘子正注视着大太太,眼神平静中又带着些关切。
  自己说上几句,就忍不住要和母亲斗气,她一来,几句话就把大太太劝好了。
  年纪还这么小……
  二娘子微微一笑。
  “三妹的婚事已成定局。”她开了口,“七妹,你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管七娘子多早慧、多深沉,只要九哥在,她就只能为正院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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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刚看完挺好看的:) -紫铃儿- 给 紫铃儿 发送悄悄话 紫铃儿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7/2012 postreply 12:07:18

太感谢拉!!花了一个礼拜看完了~~超级好看1 -小小巧克力豆- 给 小小巧克力豆 发送悄悄话 小小巧克力豆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05/2012 postreply 11: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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