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绸缪
七娘子第二日果然就进了至善堂做客。
许凤佳一回府,七娘子就告病没去乐山居请安,第二天一早,太夫人当着许凤佳的面没说什么,可等他起身告退,去梦华轩找平国公说话之后,就给了七娘子一点脸色看。
“虽然世子年轻,但你心里也要有个分数,荒唐事可以一,不可以再。”太夫人虽然没有放下脸,但话里的意思却也已经很明显了。“现在世子可能在京中常住,通房们侍寝的日子,你也要安排好,免得外头传说你善妒,这名声可不好听。”
还好男丁们今天都走得早,乐山居里只剩下女眷了,要不然这话出来,又要惹得众人都不好意思。
就算人少,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反应,也够瞧的了。
大少夫人扫了七娘子一眼,首次显露出了少许同情,但很快,这同情又收敛了去。要不是七娘子正好在看她,险些就要错过。四少夫人却是半含着酸哼了哼,低下头瞧着自己的指甲,也不开口帮着太夫人数落七娘子,也不转换话题帮助七娘子下台。
五少夫人若无其事,只有眼眶边上似乎有一丝笑纹,才闪了闪,就又消失无痕。
虽然年轻夫妇之间房事频繁一些,也碍不着谁,但若是因此耽搁了正事,譬如说晨昏定省,那就是轻浮。七娘子垂下眼,乖乖地受了太夫人的教诲,轻声道,“祖母说得是,回头一定向世子说明。”
倪太夫人也早惯了七娘子绵里藏针的回话,顺势又借题发挥,“世子年轻不懂事,你这个做媳妇的可不能惯着他!这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是有数的……”
她看了看七娘子,又止住了话头。
这个新进门的六孙媳也正抬眼看着自己,双目星辉闪闪,似乎正听得入神,唇边微微蕴着笑意,好像一点都没有为自己正当众被数落而羞愧。
和这个杨家的新媳妇说话,就好像在同一团棉花打斗,你的话是甜是苦,总像是进了棉花里,夸她她不高兴,骂她她也不难受。
再没有比这更难缠的对手了,就是当年国公夫人进门的时候,提到通房,总也要拉长了脸,现出老大的不乐意来。
世子夫人呢,却只是轻飘飘地应一句是就完了……哼,还不是仗着娘家如今硬气起来了,自己年纪毕竟也大了,管事的是个庶嫂,节制不了她?
也罢,且让她得意几日。
太夫人就冲着七娘子亲切地笑了笑,又转开了话题。“后天就要进宫去请安了,礼仪可要学好,不要失礼人前,给国公府添笑柄。”
换作是前头去了的她五姐,恐怕就要显出不快,为这话里的藐视皱眉了。
眼下的世子夫人却只是笑一笑,云淡风轻地应,“祖母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
太夫人就在心底叹了口气:偏偏事事有那个死鬼元配在前,自己推得太狠,恐怕国公爷那里,又要有不必要的猜疑了。
带着淡淡地不快,她端起茶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打发几个孙媳妇,“去给国公夫人请安吧,我也乏了,正好歇一歇。”
几个孙媳妇就都站起来告退了出去,太夫人歪在炕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个丫鬟来回穿梭,收拾着散落屋内的茶碗,她闭上眼,心中又涌起了无限的思绪。
好半天,轻轻的脚步声,就又绕回了屋内。太夫人睁眼一瞧,见是五少夫人回来了,便自失地一笑:“人老了就是老了,一走神,就发了这半天的呆。”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坐到太夫人身边,轻手轻脚地为她捶起了肩膀,“祖母这是哪里说来,您是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她顿了顿,才小心地道,“也是我们小辈不懂事,这把年纪了,还让祖母帮着操心。”
太夫人就撩了撩眼皮,森然望了屋角站着的小丫鬟一眼,挥了挥手。几个服侍人慌忙退出了屋子,为太夫人合上了屋门。
“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吧?”太夫人就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五少夫人的膝盖,“你也是太着急了些。”
五少夫人咬着下唇,目光流转,“祖母……”
太夫人略带烦躁地摆了摆手,挡住了五少夫人没出口的请罪。
“你这个新弟媳,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老人家吃力地侧了侧身子,抬起身靠到了五福捧寿大迎枕上,轻轻地敲了敲酸疼的上臂,五少夫人立刻就弯下腰,为太夫人捶起了手。“这几个月来,我几次试探,你也是看到的。左推右挡应付裕如,就是你婆婆在她这个年纪,也没有这份自如。要是把她想成先头去了的那个弟媳妇,恐怕你是要吃亏的。”
“孙媳哪里看不出来。”五少夫人垂下头,微微地叹了口气,“只是六房步步进逼,要是踩不住六弟媳的小辫子,只怕没有一年,不要说我们五房,就是四房,在家里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是啊,本身六房就已经够强势了,现在还娶进了这么强势的一个续弦……
“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吧?”太夫人就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的话里就带了森然。
五少夫人点了点头,“都安排下去了,绝不露痕迹的。”
她放低了声量,“几次和六弟媳说起家务的事,我都故意露出急躁。像她那样精细的人儿,心里是不会没有想法的……”
太夫人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五少夫人在心计上,真是谁都不输。有这样的手段,将来还怕生发不了家业?
一时又想起了五少爷在乐山居里进进出出时那响亮的嗓音,亲昵的态度。
从小就在身边带大,情分自然是不同寻常。
“那十万两银子。”她就懒洋洋地开了口。“你们就别还了,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哪天过世后,私房钱怎么分,还不是夫人说了算?私底下给了就给了,也省得到时候啰嗦!”
五少夫人顿时掩口轻声惊呼起来,又掏帕子去按眼睛,“祖母……”
太夫人又摆了摆手,吃力地半坐起身,肃然望向了五少夫人。
“只是家务再回你手中之后,这种事,再不要做了。”她压低了嗓门,“事情要是被国公爷知道了,五房的体面跌进泥里,那是转眼间的事。要不是凤佳没有和她圆房就下了广州,年前她说要接过家务,国公爷没准就许了,那时候你怎么办?小年轻做事,瞻前不顾后!”
五少夫人就一边低声抽泣,一边情真意切地哽咽了起来,“祖母说得是,是我和五爷太莽撞……”
借着帕子遮掩,她的唇角,却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太夫人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京城贵妇,要学不会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就不是京城贵妇了。
她慢慢地躺回了迎枕上,又不由叹息。
“到底是谁那么心狠,那么莽撞,非得除去前头六孙媳不可——动静还闹得这么大,现在办什么事,都不方便!”
五少夫人也跟着太夫人叹了口气。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乐山居后堂,就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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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夫人对白昼宣淫的态度,就要开放得多了。
她和太夫人的反应,根本就是两个极端,非但没有介意七娘子告病不来请安,看她的眼神里,反而又多了三分亲昵,三分笑意。
等众人散去,又留下七娘子,细细地叮嘱她几个宫中女眷的好恶。
“太后是最喜欢你这样清秀恬静的小姑娘的,你又是新阁老的女儿,定国侯夫人的妹妹,见了面,一定不会给你难堪。皇后呢,嫂嫂是你姐姐,说起来也算是沾亲带故,又有宁嫔的缘分在,面子上也肯定过得去。就是太妃恐怕想见你有一段日子了……”许夫人顿了顿,咳嗽了几声,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续道,“从前你在江南的时候,太妃就知道了你的名字,如今缘分还落在我们许家,也算是奇事了,太妃有所好奇,也是自然的事。”
这还是许夫人第一次婉转地提到当年许凤佳有意提七娘子为妻的往事,并且婉转暗示许家上层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纵使七娘子极力压抑,仍然有红霞止不住地往上透,满脸都热得厉害。
“小七知道该怎做的。”她声若蚊蚋,“母亲请放心。”
许夫人看着她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父亲是阁老,亲姐姐一个是皇后的大嫂,一个是宫中有脸面的嫔妃,太妃就算心里再不舒坦,恐怕也都不会露在外头。
“那就好。”她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太妃多年在宫中,也没个子女相伴,最是难解寂寞,你能投合了她的性子,三不五时把你请进宫说话也是好的。正好能顺路探一探宁嫔。”
这话就透着亲热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之间的姐妹情谊,是七娘子心底的私事,许夫人会叮嘱这一句,可见得已经渐渐开始关心七娘子这个人本身,要和她谈感情了。
自己这几个月来,也没有勤跑清平苑,许夫人还不是看在许凤佳的面子上,才对自己格外和气?
七娘子想到许凤佳在耳下留的吻痕,昨日执意不让她起身请安的态度,心底就模模糊糊地浮上了一丝暖意。
她毕竟已经单打独斗太久了,只要一点温暖,不管是谁给的,都体会得分明。
又和许夫人说了几句琐事,七娘子就起身告辞,“……还想去至善堂同大嫂谈一谈,问问宫中的规矩。”
就出了清平苑,一路逶迤从小萃锦出来,在通向明德堂的甬道边上拐了个弯,进了小萃锦院墙外头的一个小院:大少爷一家几口就住在这个小偏院里,虽然偏僻,但胜在距离小萃锦近些,几个孩子闲了没事,也可以随时进花园玩耍。
七娘子才进了至善堂院子,就有两个丫鬟一脸敬畏地迎上来给她行礼。“六少夫人来了!”
又有人进门通报,不多时,大少夫人就迎出了屋子,向七娘子问好。
只看这几个下人的行事,安静和顺中透着规矩,就知道大少夫人也并不是无能之辈。
七娘子就笑着和大少夫人对面见过礼,才道出了来意,“想向大嫂请教些宫中的规矩!——我来的不巧了,大嫂是要出去?”
大少夫人的确也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
她平时都打扮得很朴素,虽然并不过分寒酸,但看得出,在穿着上根本没下工夫,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又生育了几次,时常看着就有几分憔悴。
今日却不一样,大少夫人穿了百巧遍地金的贡缎袄,不但描眉画眼,更是难得地佩了金钗玉钏,看着年轻了几岁,也有个富贵人家少奶奶的样子了。
大少夫人就冲七娘子笑,“是啊,早定了今日去护国寺上香的,等回来再到明德堂找六弟妹说话?”
比起往常,大少夫人今日的情绪几乎算得上高亢了,笑容里也罕见地有了一丝真诚。
七娘子心下就有些吃惊:许家的少奶奶又不是囚犯,四少夫人还不是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从前可没有听说大少夫人信佛……怎么这没个说头的日子,她却忽剌巴地要去上香?
她面上自然一点不露端倪,就势转了身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至善堂,“那敢情好,是我耽搁大嫂了……”
大少夫人就忙摆了摆手,一脸的笑,才冒了个泡就又硬生生地被她压了下去。“哪里的话,平时盼着六弟妹过来说话还盼不来呢。”
七娘子就疑虑重重地看着大少夫人的背影转过了甬道,才慢慢地踱回了明德堂。
许凤佳是个忙人,一大早就不知所踪,中午也没有回来吃饭,七娘子午睡起来,抱着四郎、五郎逗弄了一会儿,于翘、于平等三个庶妹又过来找她说话,她顿时忙着款待:虽说各自都有同胞哥哥,但于翘和于平也不敢过于藐视六房,时不时总要过来找她打打关系。
这两个庶女虽然有些傲气,但年纪都小,不过是脾气刁钻些,也谈不上有什么心机。言谈间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定国侯孙家新添了一个小温泉,园子里的兰花有早开的……絮絮叨叨的,都是女儿家关心的小事。同她们说话,对七娘子来说也是个小小的放松:平素里来往应酬之辈,也就只有这两个小姑娘心机最浅了。
于安在两个姐姐跟前总是很沉默,七娘子也没有特地表露出对她的喜爱,只是在于翘、于平流露去意时问于安,“帮嫂嫂看看针线好么?”
一提到针线,于翘、于平恨不得掩耳疾走,彼此使了个眼色,顿时也就起身告辞。七娘子也不多留,将她们送到了门口,才折回来和于安说笑,“以后你要想一个人呆着,就说自己要刺绣,我看这个借口,肯定是百试百灵的。”
于安被她逗得直笑,“原来嫂嫂也这样贫嘴!”
就拿出了七娘子做的荷包翻看,一边看,一边流露出羡慕之色,“嫂嫂还说要我看——真不愧是江南师传,这针脚,于安拍马都赶不上。”
看她的样子,是真的很喜欢绣花,倒不像是七娘子,只是当一门必修课在学习。
七娘子心头一动,正要说话,屋外忽然就传来了人声。
没有多久,立夏就开了门进来,笑盈盈地告诉七娘子,“敏大奶奶给四郎、五郎送了平安符长命锁来,又给您求了两串开过光的佛珠,刚打发人送来,因还着急去给亲家四奶奶送东西,就没有进来请安,奴婢拿中等的赏封儿打发过了。”
“难得大嫂有心了。”七娘子也不在意,笑着感慨了一句,就让立夏,“把东西收起来吧。四郎、五郎的交给下元收着。”
又和于安说了几句话,立夏又进来通报:大少夫人到了。
话尤未已,大少夫人已是一边笑着一边进了屋子,口中还道,“天气冷,就不让六弟妹接出来了。”
她一脸容光焕发,哪里还有平时那呆若木鸡的样子?看上去竟是个极秀气的少妇,七娘子都呆了一呆,才迎上前去和大少夫人寒暄。
“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心下却不禁纳罕;这一次护国寺之行,对大少夫人来说,难道就那样重要?
194慢慢
大少夫人今日的确谈兴不浅。
“其实这进宫朝贺,也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儿。”她啜了一口七娘子特地吩咐立夏泡上来的贡茶,就打开了话匣子。“京里的诰命虽然多,但越是多年的大户人家,越是珍惜羽毛,等闲是不会与人结交的。见了面彼此笑一笑,做个点头之交,就算好了。”
“我们许家在京里,一向也就和几门有限的亲戚往来,说起来,六弟妹也都是熟悉的,无非就是祖母出身的倪家,我们几个妯娌的娘家,一并秦家、欧阳家等等。其余的皇亲国戚,我们高攀不起,也不愿高攀,见了面就应酬几句,不想搭理,就别出声。只要大礼上过不去,也没有人会认真给你难堪。”
大少夫人的解释简明扼要,又透了爽快,倒是有了几分西北女儿的利落。
“你是进宫给皇后祝寿的,今年是娘娘的小生日,倒也并不铺张,有品级的女眷们逐日进宫在坤宁宫外给皇后磕个头也就是了,大场面也不见得。只是我们这些三品往上的人家,可以在宫中领宴——也就是吃个意思,谁耐烦吃那些清汤寡水的大锅菜。你就只管跟着定国侯夫人,有她在,也没有谁敢瞧低了你去。”
七娘子脑中顿时就随着大少夫人的叙述,描绘出了一副生动的画面:对明天的场面,她心里大概有底了。
“初次拜见太妃……”七娘子又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大少夫人就捂着嘴开朗地笑了,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槁木死灰,一下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少妇。“太妃性子好,是决不会难为你的。六弟妹要知道,太妃能在宫中有如今的地位,又哪里是个简单人物?越发说穿了,六弟妹你出身好,姐妹嫁得也好,太妃呢,毕竟也是太妃了——这么说,心里有数了吧?”
同胞兄弟姐妹之间,讲究的就是互相拉扯,互为靠山。六娘子固然要仰仗宫外的二娘子和七娘子,但七娘子又何尝不需要仰仗宫中的六娘子与宫外的二娘子?
只是没想到大少夫人私底下居然把利害关系看得这样透彻分明。
七娘子心下思忖,面上却是露了不好意思,垂下头微微一笑,默认了大少夫人的提点:大少夫人的意思,是以七娘子的娘家,太妃就算对她有所不满,恐怕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大嫂真是快人快语。”她诚恳地称赞,“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心里就放心多了。倒不必硬着头皮去请教别人……说不准就走了黑道了。”
大少夫人眼神一闪,笑盈盈地握起了茶杯。
“照我看那。”她话里的山西味儿更浓了。“六弟妹年纪虽然小,心里却什么都清楚,我这个做大嫂的,不过白占了排行。等你再历练一两年,就教不了你什么啦!更不要说别的妯娌了,眼下风光的,将来可未必风光呢。”
大少夫人这一番话,可以说是干净利落地端出了自己的立场。
她的确是从来没有和七娘子争过风头,就是当年五娘子最落魄的时候,大少夫人也没有多说过一句作践她的话。
当然,她也没有伸出过援手。
对大少夫人来说,如果没有再进一步的心思,隔岸观火的日子的确惬意。大少爷手握家中的生意田土,油水自然是足的,以后如果分家,怎么说都是长子,家产多一份总是有的。这把年纪,丈夫也不可能出仕,对世子位没有威胁,自己地位稳固,有两个儿子傍身……也难怪两个长辈,大少夫人是谁也懒得讨好。
自然,这惬意,也要有个淡泊做前提。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就将自己深藏的好奇,露出了一星半点。
“大嫂……”她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犹豫,“说句老实话,前头五姐在明德堂当家的时候,她可是嫡女出身,正儿八经的元配……也没见您这样提点她!”
大少夫人顿时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她低下头合了合杯盖,沉思了片刻,才笑道。“身份这种事呢,说穿了也就是个幌子。前头六弟妹,好是好,就是傲了点。出身又太好,识时务三个字,竟是顾不得了。人呢,要快活也简单,任性纵情几个字,谁不能懂?可活得快,去得也就——”
谈到五娘子,大少夫人的语气并没有多少情绪。
七娘子现在已经和许家的两个人谈起过五娘子了,于安的反应是很单纯的,她对五娘子有感激有敬畏,于她的死,也有些隐约的怅惘。
大少夫人的表现就要复杂一些了,她毕竟年纪更长,见惯生死,对五娘子这个人,她的态度似乎就很微妙。有些淡淡的惋惜,像是在惋惜她在这么好的情势下居然没有挺过去,也有些淡淡的快意。
七娘子瞳仁一缩,她漫不经心地插进了大少夫人的话里。
“快意恩仇、任性纵情,终究都是长久不了的。五世同堂,靠的是忍、卧薪尝胆,靠的是忍……在这世上要做成一点点事,忍功不到,也是决不能办好的。五姐就是不懂得忍这个字,终于还是……”
这话,她倒的确是说得情真意切。
大少夫人就抬起头看着她,半天才微微笑了笑。
“六弟妹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得天生就有一番作为了。”她的情绪又淡泊了下去。“可惜,再忍得住,再熬得起,世上也总有很多事,是人力难以挽回的。”
在后头这一句,她神色散漫,似乎已经是被七娘子的话给勾走了思绪,想到了别处。
在这一瞬间,大少夫人面上就出现了极为人性化的表情。
她一直是个很清秀的少妇,然而在长辈跟前,表情却一向是呆板的,纵使明知道这是一张面具,仍然让人忍不住怀疑她的真实个性是不是就这么无趣。
但在这一句感慨之间,大少夫人面上流露出的怅惘与无奈,却让她一下有了“试问闲愁都几许,锦瑟年华谁与度”的情愁。
是轻愁,也是情愁:一个人在感怀情殇时所露出的哀思,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毕竟这往事就算再苦,回味起来,却也有一点点的甜。
却也就是只有这一瞬,大少夫人就又绕回了五娘子的话题。“很多事,发生了就发生了,也未必会有个解释。”
她又回到了那个规规矩矩的大家少妇形象,尽管面具揭开了不少,但却再没有刚才的真情流露。
“死者已去,我们活下来的人,也只能祈盼她在地下平安。”
七娘子愣了愣神,才接了大少夫人的话。“是啊,活下来的人,总要找到办法继续走下去。”
这句话里,她也不由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酸涩。
大少夫人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告辞。“大郎今儿又闹肚子,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就由七娘子千恩万谢地送出了院子,两人在院子里握着手笑了笑,也就各自别过。
七娘子回了屋,立夏已经为她换了新茶,又服侍着七娘子解了外头的衣裳:送走大少夫人,就不会出明德堂正屋了,屋内暖和,外头的小袄可以解下来了。
“这京城人说话,比我们江南人还拐弯。”立夏一边整顿炕桌一边和七娘子说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听,才听得出个眉目来。”
“哦,那你听出个什么眉目来了?”七娘子喝了几口清水,又皱了皱鼻子,轻声和立夏抱怨,“这京城的水就是比不上苏州井水清甜!还是从城外运过来的呢,喝着总有股尘味儿。”
“天底下又有什么地方比得上苏州?”立夏是江南人,提到苏州,自然要挺直腰杆,“奴婢听着,就觉得大少夫人的意思是,还是看好您比看好五少夫人更多些,也有些和您交好的意思。您呢,又疑虑她为什么现在才靠过来,大少夫人就解释,觉得……觉得五娘子的性子太傲了,不亲人……”
“差不多了。”七娘子就轻轻地笑,“像于安和大嫂这样,只想老实过日子的人,多多少少也会靠拢到我身边。不过要把她们的口撬开,我还得更强一些。”
不论是大少夫人还是于安,对她示好,自然都是看好七娘子在宅斗上终究会占上风,但这点示好,在七娘子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能力之前,也终于只会是这个程度:这种建立在利益博弈上的交情,也需要时间来转化为真正的友谊。
屋外就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没多久,许凤佳开门进了西三间。
“都快入春了,还下雪!”许凤佳一边搓手一边抱怨,立夏忙从他身边灵巧地溜了出去,又合上了门。隔着门扉,还能听到她叫人给许凤佳准备洗澡水的声音。
立夏在七娘子身边久已得意,平时也有几分指挥若定的气势,唯独被许凤佳吼了几次,现在看到他就恨不得立刻躲得远远的。
见许凤佳瞪着屋门,似乎有些微讶,七娘子不禁会心一笑,为他倒了一杯浓茶。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总是会习惯的。七娘子平时不爱喝茶,更喜欢调过花露的清水,许凤佳却爱喝泡过两次以上的普洱,两个人的个性差异,只在饮品上就可见一斑。
“谁叫你那么凶巴巴的。”她将茶杯推到许凤佳跟前,“看到丫鬟们,口里只有吼,人家当然见了你就跑啦。”
许凤佳已是回过神来,站到屋角解下了外衣,自己搭到了屋门口的一张圈椅上,“那你怎么不跑?”
清朗的语调里,已经带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我倒想跑,能跑到哪去?”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又道,“你去陪四郎、五郎玩玩吧,不要一天只在早上见一眼就算完了。我这里要找管事媳妇近来说话。”
许凤佳本来已经在炕边坐了,大有要躺倒的意思,被七娘子这么一说,似乎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好叹息着起身出了屋门,又唤了辛妈妈来添水服侍洗漱——他倒要比七娘子更爱干净,恨不得一天能洗三四个澡。
天气冷,七娘子今天要洗头,倒也就乘着这人不在,进西三间净房洗过了澡,把手指尖都泡得软和了,才由立夏服侍着出了浴,半靠在炕边跟着把白露叫来说话,又吩咐上元,“去乐山居和清平苑告个罪,就说我人不舒服,今儿就不去请安了。”
想到倪太夫人会因为自己的阳奉阴违而内伤多久,她唇边倒是难得地浮现了一抹调皮的笑。
白露没多久就进了屋门,给七娘子行过礼,在炕边的绣墩上坐着,轻声细语地陪七娘子说话。
“我听大少夫人服侍的仰妈妈她媳妇说,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平时彼此都是冷冰冰的,大少夫人也贤惠,说自己有了两个儿子,年纪也大了,不好再服侍大少爷,这几年来还主动给大少爷纳了两个通房。只是大少爷也节制得好,平时几乎很少沾染女色,就是初一十五叫人进屋子服侍——两个人都不住在一块,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头。”
“倒没有听说大少夫人信佛。大少夫人平时除了带孩子和看书,没有别的消遣,偶然和家外的几个亲朋好友写写信传递问候,也很少出门。贞静得不得了,夫人和太夫人都说,这才是名门长媳的风范。所以大少夫人虽然木讷,家下人却也都不敢怠慢。”
“听说很少有大少夫人的朋友上门拜访……对,就像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似的。只有同胞姐妹兄弟会打发人上门请安,因为住得远,也不是常事。”
“听说这还算好了,在大姐儿出生之前,大少夫人就和个木头人似的,成天到晚在屋子里闷了,除了请安和应酬,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也就是大姐儿出生之后,大少夫人偶然才出门上上香赏赏秋,散散闷子,回来了,脸上也会有些笑模样。”
“大姐儿是昭明二十四年出生的,今年刚四岁。”
白露的交际能力的确不差,在许家的两个多月,已经打开了一片天地,这种私底下的琐事,问她也能答得个七七八八。
最好的一点,是她不会和老妈妈一样猜测七娘子的用意。
七娘子沉思了许久,半天,才自言自语,“四年前五姐还没有过门呢……”
因白露没有接话,她很快又换了话题。“五嫂手底下的心腹,心底有数了吗?”
白露就报了一长串人名,大约有十数个婆子丫鬟,还有些男管事的名字,最难得她居然还都做过最基本的身家调查。
许家毕竟是国公府,不论谁当家,人事编制都不会有太大的不同,就好像一间公司,分了人事部、财务部、采购部、公关部、餐饮部、清洁部和起居部,而和后世的公司不一样的是,国公府整个架构只能算是母公司,内院的每一个院子都是一个小小的子公司,清洁部和起居部的人事系统相对独立,要运营起整个国公府,需要的功力比后世一个总经理不差。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有本事玩转这么庞大的机构,身边亲信妈妈的辅佐,那是必不可少的。五少夫人当家这几年下来,当然培养了一批忠臣,不过七娘子也不是全无筹码:毕竟大部分班底还是许夫人用出来的,她这个主母党的表现如果够抢眼,还是可以拿下一些老臣的忠心。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动笔记下了白露口中的资料,一边写,一边又似乎是喃喃自问,“你说要你管人事,是不是还少了几分底气?”
白露一下就兴奋得双颊发红,抿着唇,却也没有立刻开口打包票,而是低头思忖了片刻,才斩钉截铁地回答七娘子,“如若有老妈妈的指点,奴婢还是有把握的!”
千里马也要伯乐提拔。
七娘子看着白露微微一笑,才要说话,却瞥见屋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许凤佳抱着手臂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自己。
“做什么?”看到许凤佳,她说起话来就有三分的没好气。“回来了就进来嘛,站在门口被冷风吹着了怎么办。”
许凤佳就一边笑,一边回身掩了门——白露也同立夏一样,刺溜一声出了屋子。
“看你运筹帷幄的样子,才知道原来在内院的斗争,也要和打仗一样做足功课的。”他的声音懒懒地向上挑了起来,分明含了调笑。
七娘子忙着将脑海里的最后几行字都写了,一边漫不经心地回,“你还以为啊?内宅战场小,情况只有更复杂……”
她满意地搁了笔,托着腮看向了许凤佳,又甩了甩手,轻笑道,“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呢,大将军,你看我们六房什么时候正面猛攻来得好呀?”
许凤佳哈哈大笑,在炕边坐下,也托着腮,做苦思状想了半日,才把问题丢回给七娘子。“大将军胸怀若谷,很能纳谏的,杨先锋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七娘子难得和人耍花腔,自己也笑了半天,才咬着下唇问许凤佳,“四月里是祖母的生日,今年恰逢古稀,是肯定要大办的。我们等五月再接过家事,你看好不好?”
“你说行就行!”许凤佳毫不考虑地点了点头,又把话题转到了第二天的皇宫行上,“连太监那条线要能说得拢,往后几年我也不会出门太久,很多事,我们可以慢慢来。”
说到末了,他压低了嗓音,话里就透出了隐隐约约的暗示,似乎有无穷意绪,暗藏其中。
195入宫
七娘子二月初一一大早,就被立夏小心翼翼地叫醒了。
这丫头是太怕许凤佳了,居然绕过床头,从拔步床的缝隙里伸进了一根指头,拨弄着七娘子的发辫,要不是七娘子一向浅眠,恐怕还很难被惊醒。
她睁开眼,轻轻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半天才瞧见立夏一脸歉疚地在床头对自己浅笑。
真是恃宠而骄了。七娘子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无心和立夏计较,她又眨了眨眼,待得睡意消退,才发觉腰间沉重得很:许凤佳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都睡到她身侧,将她大半边身子都掩住了,盘着条锦被,压着半边床帐,睡得正香。
怪道立夏不敢揭开床帐叫人。
七娘子又好气又好笑,她挣了挣,本想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却不想一动,许凤佳就醒了。
他的清醒是很迅速的,并没有常人的恍惚,几乎是才睁眼,就已经半坐起身子,神完气足地伸了个懒腰。
“什么时辰了呀?”倒是话里还有些慵懒的调调。
他平时说的是正宗的官话,并没有方言腔调,也就是这个时候,才拖起了懒洋洋的京腔,分外有恶少的风采。只是这一问,就把立夏吓得倒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在帐外回,“自鸣钟刚敲过四下。”
许凤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见七娘子预备起身爬下床,便一把截住了她问,“这么早就走?”
七娘子怔了怔,才要回话,忽然间就意识到了腰下有个东西……本来是不该这么精神的。
她一下绯红了脸,三两下就挣脱了许凤佳的把握,滑下床嗔他,“昨晚不是才——我可不管你!”
“又没叫你管我。”许凤佳戏谑的调子追着她下了床,七娘子顾不得理他,忙着让立夏和上元服侍自己穿了中衣,又换了家常的罩袍,进净房梳洗过了,便出来在玻璃镜前坐定,一边匆匆打发早饭,一边让乞巧给自己梳头。乞巧手艺好,尤其善于做高髻,一边给七娘子上发油,一边同七娘子说笑话,声调婉转得就像黄鹂鸟,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倒让屋里热闹了几分。
没多久,许凤佳索性也下了床,自己进净房梳洗过了,出来自然有丫鬟上前服侍穿衣,他就大剌剌地在炕边坐了,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七娘子梳妆。
在古装剧里看着高耸入云的发髻,那是看个新鲜,自己坐在玻璃镜前,往头发上梳头油,把发髻盘紧到头皮发疼的地步,再往上插戴头面,就绝不是什么美差了。七娘子看着许凤佳安安稳稳的样子,不由分外妒忌,皱眉道,“你不是每天都起来练一套长拳的么?今儿怎么不练了?”
许凤佳每天早晨吃饭以前,总要打一套拳舒活筋骨。
许先生露齿一笑,“我看你梳妆,倒比我打拳更辛苦。”
七娘子还没有回话,乞巧先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她又垂□,为七娘子拈起了一朵团花,小心翼翼地插在了七娘子脑后,才起身道,“等出门前再戴冠儿,夫人可以梳妆啦。”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乞巧一眼,微微一笑,也就点了点头。
乞巧忙着梳妆,中元在一边打下手,上元立夏又给七娘子预备了全套的世子夫人礼服,没多久,两个养娘又抱着四郎、五郎进来请安,一大早明德堂就热闹得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蒙蒙亮时,七娘子已经穿戴完整,和许凤佳一道去乐山居请安。
他们今天到得早,乐山居外厅里只站着五少夫人,她同许凤佳夫妇点了点头,就旋风一样地进了侧屋,隔着几重帘子还能听见她清晰而稳定的声音,“都打听着,什么时候良国公的礼进了内廷,我们就立刻把车派出去。”
“小厨房的张婆子怎么没见?太夫人昨晚上有些积食,今早想吃几样山楂做的点心,要酸酸的,甜口的不要……”
七娘子就低声向许凤佳解说,“虽然说管事婆子们都是吃过早饭再进来,但也有些事是一大早就要分派下去的。”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我虽然自小离家,但也是在娘身边长起来的。”
七娘子一怔,才发觉自己是以己度人,还当许凤佳和自己一样,是许家的客人了。她难得犯糊涂,不免有些羞赧,红了脸没有做声。
许凤佳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杨棋啊杨棋,你也有犯傻的一天?”
他还要再说时,七娘子恼羞成怒,已是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怒道,“别吵,我听听五嫂是怎么管家的。”
“哎呀,敢推我。”许先生佯怒起来,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子,“看你捏着鼻子,是不是听得更灵醒先。”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一样!
七娘子才要打下他的手,只听得脚步轻轻:四少夫人进了花厅。
看到小夫妻亲昵的样子,她眼神一缩,一瞬间,竟流露出了与大少夫人昨天极为相似的落寞。
这一回,不用七娘子拍打,许凤佳自己也有些害臊,讪讪地放开了手,眼观鼻鼻观心,轻咳了一声,只是喝茶不说话。
给太夫人请过安,又到许夫人跟前走了个过场,七娘子便带着两个老妈妈并一众从人簇拥,上马车出了许家,直出了崇文门里街,顺着安定门大街,从皇城后头绕到了鸣玉坊石碑胡同的定国侯府门前,同二娘子会合。
二娘子也已经按品大妆,换上了礼服,七娘子不过进去拜见了太夫人一面,便和二娘子一前一后地再出了定国侯府,她掏出怀表看了看,就是这时候,也不过才刚过早上七点。
接下来就是一长串冗长而乏味的仪式,皇后生日是后宫的大事,虽然不如万寿月那样铺张,但京城诰命按品级进宫朝贺,也要依礼制行事。因为太夫人年近古稀、许夫人身体不好,七娘子一人代表许家,身边都是一品、二品人家的主母——年纪也都不小了,偶然有一两个年轻的小媳妇,也都只是在她视野边缘一晃就过去了。
她跟在二娘子身边,众人对她肯定客气,有些老相识便寒暄寒暄,新相识们则点头为礼。因为是在坤宁宫偏殿等候,众人都不敢放肆谈笑,一切果然如大少夫人所说,按部就班行事即可,七娘子一路等着皇后升殿,众人鱼贯入殿,叩祝皇后芳辰,又盘坐在地,与众人一道肃穆地赏了“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的雅乐歌舞,领了皇后颁赐下的宫宴,再起身贺过皇后万岁,着才鱼贯退出,算是完了一场大戏。
二娘子与七娘子在偏殿稍坐了片刻,众位诰命三三俩俩,俱都渐次离去,唯独有几个被太后并一应太字辈的妃嫔请走说话,没过多久,也有两个宫人进来请二娘子、七娘子,“两位夫人请进后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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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是见过皇后的——这是个和蔼的少妇,要比七娘子大了五六岁,现在正是二十三四的年纪,脸儿略有些圆,看着一团和气,尽管穿了皇后礼服,却仍然不令人望而生畏。
虽然以往只是按部就班随着众人朝拜,没有同皇后私下接触,但她对七娘子依然很和气,不等七娘子重新见礼,就笑着谕免。“起来跪下的,大半天了,我不耐烦这个。”
又笑着仔细端详七娘子,“和宁嫔比,看着要娇弱一些,却也是个美人!只是不比宁嫔的娇憨!”
二娘子就笑,“我们杨家可是把最美貌的小六给送进来了,再不敢藏私的!”
她同皇后似乎感情不错,颇有几分言笑无忌的意思,竟是难得地说起了笑话。
皇后顿时一笑,“大嫂今儿兴致倒高,多久没听你说笑话了?”
又和七娘子客气,“不要拘束了,我是最随和的,同你两个姐姐都很投契,你就把我当个姐姐,也没什么不好。”
话是这么说,七娘子又哪里敢当真?自然是打叠小心,陪着二娘子应酬了皇后几句——只是二娘子和皇后说得热闹,她也没有贸然插话,到底还是做了半天的陪客。
皇后倒是对七娘子的谨慎颇为满意,同二娘子仔仔细细地问过了老夫人、兄弟姐妹们好,又细问了几个姐妹出嫁后的日子,家里田庄的收成,便留两人一道吃午饭。
“把宁嫔也请来!”她吩咐身边的女官,“这孩子,难得妹妹来了,居然还不好意思不成?只是躲着不来见我!早上来打了个照面,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只听皇后提起宁嫔的语气,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很热络的。
屋外就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片晌,六娘子笑嘻嘻地进了屋子,“娘娘找我?巧了,我也正惦记着娘娘呢!”
七娘子顿时眼前一亮。
从前在江南的时候,百芳园进去出来都是水灵灵的小美人,六娘子虽然好,但处芝兰之室不觉其香,等七娘子进了京,在满目高挑健美的北方姑娘衬托下,六娘子身上那股子来自江南的浪漫与灵动,就显得分外打眼,一进屋,就把几个女眷都比下去了。
皇后生得又的确普通,充其量不过清秀,在六娘子跟前,简直要跪到地上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可她看着六娘子那笑眯眯的样子,竟是一点都没有妒忌。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皇后实在也并不是个简单人物。
“六姐!”她站起身笑着招呼,暂且收敛了心思,只是沉浸在与六娘子重逢的喜悦里。
算一算,两姐妹当年一别,也有两三年没有见面了。古代通信不便,六娘子又身在宫廷,竟是直到现在,才有了沟通。
六娘子今年十九岁,正是芳华初绽的年纪,眉宇间的清灵之气简直可以四溅,又有难言的娇憨:美成这样子的女儿家,也的确只有在宫廷里,才找得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娘子一边打量她的眉眼,一边就微微一怔。
她是经历过的人了,这小半个月,揽镜自照时,就算没有感叹出口,却也知道对于少女而言,经不经人事,差别是很明显的。经过人事的少女,在眉宇之间自然而然就会有一股光润流转,各个方面的风度,也会更有韵味。
可六娘子虽然美丽,但这份美丽,却还是属于少女的,同二娘子和皇后的气质,就有明显的差别。
“总算是见到七妹啦!”六娘子喜孜孜地开了口,竟是一下就抱着七娘子转了个圈,才松开她的手。
皇后和二娘子都笑起来,“这个宁嫔,年纪越大,反而越天真了!”
七娘子也有些晕乎乎的:从前她和六娘子虽然亲密,但也很少有这样出格的举动。
再说,六娘子从来也不是会被喜悦冲昏头脑,以至于失礼人前的性格。
“娘娘笑话我!”六娘子顿时嘟起嘴不依,“连娘娘都笑话我,宁嫔不活啦。”
顿时又把皇后逗得前仰后合,“你这个开心果!”
于是就在坤宁宫后殿摆了午饭,众人对坐着吃完了饭,六娘子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笑道,“娘娘,太妃一会儿要过来要人,您就把人打发到我的重康宫里去好不好?我许久没见七妹了,有好些话想和她说!”
“哦?”皇后就逗她,“就不想你二姐了?”
六娘子垂下头,期期艾艾,“二姐不是时常进宫嘛……”
坤宁宫内又爆发出了一阵笑声,皇后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小开心果儿,和你妹妹好好说话,今晚就不必过来请安了。明儿再来陪我说话!”
六娘子顿时喜上眉梢,给皇后行了礼,才拉着七娘子退出了坤宁宫。
坤宁宫外头早就备下了一顶小暖轿,两人依次上轿,顺着长街走了一射之地,又拐了几个弯,七娘子才觉得轿身有轻微的动荡,想必是重康宫到了。
两姐妹携手进了重康宫,六娘子笑着冲几个宫人吩咐,“轿夫们这么冷的天出来,赏他们一碗暖酒喝,我同七妹在东边暖阁上说话,你们上了茶就退出去吧!”
几个宫人顿时笑嘻嘻地应了,将七娘子簇拥上了暖融融的炕上坐了,见她揉膝盖,又寻了不求人给七娘子捶着,等六娘子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进了暖阁,便关了玻璃门,放下了外头的帘子,给了两姐妹一个小小的密室。
六娘子顿时拉下脸,露出了一脸的厌倦,她疲惫地揉了揉额心,一下就瘫倒在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笑得脸颊都疼了!”
七娘子顿时释然:这一张崭新的面具后头,六娘子毕竟还是那个六娘子。
196姐妹
两姐妹经年不见,自然有无数的话要说,六娘子先问了七娘子家里人安好,便问她。“在许家日子过得如何?”
她是知道七娘子与许凤佳之间的那点往事的,七娘子也没有瞒她,只道,“国公夫人待我不错,太夫人有太妃撑腰,很有些看不上我,不过毕竟我们杨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六娘子就长长地松了口气,欣慰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心,“我就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倒你的!”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些难言的感慨,七娘子轻声道,“那你呢?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六娘子挥了挥手,很有几分没精打采,她托着腮望向了镶嵌五彩玻璃的小南窗。
“虽然不能说是太得意,但有皇后照看,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六娘子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嘲讽,“总比那一等没有靠山又不受宠的宫人,日子过得要好得多。”
只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六娘子在宫中的日子,未必会很顺心。
七娘子目光微沉,带了些询问地看了六娘子一眼,低声道,“看你在娘娘跟前装疯卖傻……”
“噢。”六娘子又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又无宠,难道还仗着美貌横行霸道,把自己当回事儿?娘娘爱我,就是爱我听话天真,我总不能让她失望吧。”
难怪皇后对六娘子那样好。
七娘子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明白了过来。
六娘子就是皇后的通房大丫头。她越美,皇后一系在宫中的力量也就越强。
也难怪六娘子要在皇后跟前撒娇发痴,做出种种可爱的态度:皇后可以抬举她,也可以抬举别人,六娘子本人是一点主动权都没有,这一层保护色,当然要刷得厚厚的。
“那皇上……”她又拖长了声音。
六娘子哪里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她讽刺地笑了。“皇上从小身子骨就不大好,先帝让他拜在终南山全真道马真人门下学过养生术,平时最是清心寡欲的,在美色上是一点都不热衷。你看这么多年来,宫里除了皇长子,竟也就是再多了一个小公主……就知道皇上的心思根本不在女色上了。”
皇上雄才大略,登基一来一心国事,动作频频,时常大半夜还把阁老叫进宫中议事,这一点七娘子还是知道的。只是她却没有想到,在房事上他居然这样冷清,居然连六娘子的美色,都没有打动。
“是否不好女色,但在……”她拉长了声音。
六娘子会意地笑了。
“倒是没有这回事!”她爽快地摆了摆手。“外头传得难听的很,说什么皇上最喜欢清俊的少年郎,其实都是胡说的,皇上是看着先帝一点点弱下去的,是以在这种事上极度克己,每月里除了初一十五进坤宁宫与皇后同床,其余的妃嫔,很少有侍寝的机会。宫里除了我,还有一两个千娇百媚的婕妤、贵人——承恩的机会却更少,好多从承平一年起,就没有得见天颜。”
后宫密事,外人一向是无由得知,七娘子也没想到皇上居然这样克制,一时心里倒是想到了封锦的那句话,就犯起了嘀咕:难道真是瓜田李下,难免嫌疑?
她很快又挥去了思绪,略带担忧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既然对女色克制力这么强,当然也就不会因为女色而动摇了自己的判断,以六娘子的话头听起来,后宫里做主的还是皇后。而侍奉一个女主子,就要比侍奉一个男主子难得多了。她会更苛刻、更善变,更不容易谈感情,而且也很难给六娘子她真正需要的东西:一个子嗣。
别看现在六娘子在皇后跟前有脸面,可五年后如果她还没有承恩得宠,有个子嗣傍身,皇后的脸色会不会这么好看,就很难说了。天下的美女并不少见,随时可以采选进宫,但六娘子的青春却是有限的。
“皇长子今年都五岁了。”她压低了声音,“皇上有没有提过立储的事?”
五岁的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已经大大降低,又没有年纪相近的弟妹,还是皇后嫡出。这孩子虽然没有被正式册封,但成为太子,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一旦太子被正式册封,六娘子就可以——也应当为自己的子嗣努力了。
六娘子又烦躁地叹了口气。
她娇艳的容颜上就浮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暴戾之色。
“七妹,我实话和你说,这种日子我真是过够了!”她轻轻拍了拍精致的小炕桌,双手捂住了脸,烦闷地呻吟了起来。
七娘子就沉默下来,只是按了按六娘子的肩膀,让她继续叙说下去。
“虽然在百芳园里,也要看着太太的脸色过日子,但毕竟我还是个小姐!”六娘子这一番话像是已经憋了好久,一旦开了个口,就毫无忌惮地爆发了出来。“下人们再怎么放肆,也不敢作践我这个主子。”
“可在宫里呢?无宠就是没有脸面!把皇后奉承得再好又能怎么,宫人们心底有数,我就是皇后的一头哈巴狗,每日撒欢儿让她开心,见了我脸上是笑,背转了身想的是什么,我心里有数!”
“是,皇上根本谁也不宠,撒欢儿又怎么样,皇后爱我,又有二姐提拔我,我总是比别的婕妤贵人多了些面子,宫里除了牛淑妃,也就是我最当红。”六娘子吸了吸鼻子,又倔强地背转手拭了拭眼圈,“可这都是虚的,七妹,我心里真怕!我觉得我就像是活在一群狼里头,皇上就是那块香肉,谁都想要咬一口,谁都恨不得把别人咬死了,免得有人来争。这和百芳园里的日子,一点都不一样……”
话到了最后,到底还是露出了微微的哭音。
以六娘子的阅历,在当年选择随波逐流,不能说错,七姨娘毕竟只是舞姬出身,在人生观上,很难给女儿指导。进宫前,只怕还是盼着荣华富贵,直到在深宫里开始生活,才品味到了这种生活的痛苦。
“你还记得那年在百芳园里对我说的话吗?”七娘子低沉地问。
六娘子就又擦了擦眼眶,才强笑起来。“怎么不记得,当时,实在是太天真啦!”
是啊,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要决定一生,就连一点犯错的余地都没有。在大秦生活,实在是太不易了。
“其实你说得一点错都没有。”七娘子放柔了声音。“六姐,很多时候,当你没有办法决定命运时,洒脱一些,并不为过。可该争的时候,就得学我,总要奋勇起来争一争的!”
六娘子怔了怔,放下手,泪眼朦胧地望向了七娘子,却没有做声。
“皇上就算是在美色上再冷淡,爱美之心,总是有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不贪看美人?”七娘子放低了声音。“连太监在他身边侍奉多年,对皇上的喜好,总是有几分清楚的……”
六娘子眼底就渐渐地浮上了一丝清明,就像在暴风雨中露出的一线曙光,她慢慢地拭去了腮边的珠泪,面露沉思。
“皇上也不是不好美色。”声音里也有了以往的娇甜,“看着我的时候,我能觉出来,他……到底还是有一丝喜欢的。”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
本来,像六娘子这样美貌的少女,就是多年的老僧看了也会动心,不要说皇上了。怕就怕他对女色根本无意,那才最难办。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现在走的这条路线,并没有错。”她低沉地为六娘子分析。“有牛淑妃在,皇后是一定会抬举你的,大秦后妃年过三十,几乎就不再侍寝,皇后眼看着就摸到三十的边边了……”
年过三十,在大秦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了,就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记,皇后恐怕都不会再有生育的念头了。
“但凡你要得到什么,总得要忍,要把得牢、算得准、熬得住,”七娘子紧了紧手中的力道,“哪管心里再难,也不要露在外头!再等一年,等册封了太子,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很多事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很难坚持自己的看法,要有一个伙伴来分析、来安慰,来宽解心中的烦闷,才能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六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七姨娘在家里日子过得还好吧?”她忽然又转了话题。
“嗯,很不错。”七娘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现在家里除了太太,就是她最有脸面了。父亲也时常去坐一坐,和她说说话。”
六娘子要进宫,还不是为了七姨娘在杨家的日子能够好过?
六娘子又掩住了脸,“那就好,那就好。”
她就像是一个在海中载浮载沉的溺水者,偶然间探出水面一样,每一个呼吸,都带了歇斯底里的味道。
七娘子虽然有担心,但却也没有再询问:这个心理关,最终还是只能让六娘子自己来过。
小小的暖阁内就沉默了下来。
半天,六娘子才开了口。
她的声音如梦似幻,就好像午夜梦呓。
“其实我最怕的不是眼下,七妹,你说的道理,我自己也想得透。”
“我、我怕的是将来。”
“就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住着,一辈子也出不了宫,身边绕来绕去,就是这么些个人,相公不是我的相公,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要见亲戚,比见什么都难……一辈子就这样看到头了,一辈子!就这样活着,又哪有什么趣味?张贵人去年病没了,我心里倒是很羡慕她,两腿一蹬,什么都没了,倒是干净!”
七娘子轻轻地拍了拍六娘子的肩背,无数话语在心头流水一样地打旋儿,到末了,也只有一句叹息浮了上来。
如果是十年后,让一个更成熟一些的六娘子来选择,她是否宁愿抛弃父母的宠爱,抛弃自己的尊严,也不肯为家族进宫?
只可惜世界永远是残酷的,她也只能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为自己的一生做了选择。
“人活着就有希望。”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所以你要生个儿子,六姐,要走出宫门,你就得生个儿子。”
皇上这一辈的几个藩王,都将自己的生母接到了封地奉养。
六娘子要走出紫禁城,唯一的希望,也就是生个儿子了。
嘤嘤的哭声又持续了一会,到底还是止歇了下来,六娘子擦干了眼泪,重新又挺直了脊背。
她的神态和七娘子就有了几分相似。
“是啊,死了可不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她一点一点地重新镇定了下来,对七娘子绽出了赧然的笑,“倒是难得失态了!”
就一边细细地揩着脸上的泪水,一边问七娘子,“许将军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顿了顿,才承认,“世子虽然忙,但对家人总是尽心尽力。他待我很好。”
话虽如此,神色间却也现出了忸怩。
六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诧异,“还以为你们两人有渊源在先,此番能再相守,必定是浓情蜜意……”
“哪有那么简单!”七娘子不禁失笑。
她叹了口气,又出了一回神,才问六娘子。“你爱不爱皇上?”
虽然六娘子没有回答,但从她嗤之以鼻的态度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过日子是一回事,喜爱毕竟是另一回事。”七娘子就轻声向六娘子解释,“世子爷对我不差,可是一辈子和一个人相守,与一辈子爱一个人,这里头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
六娘子若有所悟。
“也是!”她自己就笑了起来。“就说皇后娘娘,如果是真心爱皇上,还能不能那么贤惠,真是两说的事。”
她的语调里就带了淡淡的苦涩。
七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就算要说爱,整个皇宫中,也只有皇后有资格对皇上谈爱。六娘子往小了说,就是给皇上解闷的玩物,又哪来的资格对他谈情说爱?
“不过看世子的脾气,倒不像是安分的料子。”六娘子又甩掉了方才的苦涩,兴致勃勃地关怀七娘子。“头几年,还是要把他的心稳住,别让他被什么野通房勾走了。等你有了两三个孩子傍身,再提拔几个听话老实的小姑娘,日子就过得舒心了!”
七娘子不置可否,只是笑,却不说话。
她和许凤佳满打满算不过是一起生活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怎么够看清楚一个人?
六娘子也就转了话题。“五姐的死,你查出头绪了没有?”
七娘子扬了扬眉,作出了讶异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查这个?”
“就是你不查,太太难道不会叫你查?”六娘子嗤之以鼻,“否则又为什么要把你嫁到许家去?”
她神态中的不平,倒让七娘子心头一暖。
“现在还没个头绪。”她坦然地道,“在许家还没有站稳脚跟,查案,不过是个空谈。”
就添添减减地将太夫人的态度告诉给了六娘子知道。
六娘子颇有几分不屑,“不就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才能在许家作威作福的?倪家和她也不亲了,你别怕,太妃自顾不暇,哪有心思来敲打你,只要你能拿稳家务,恐怕是太妃来讨好你,都难说的!”
六娘子成年在宫中生活,和七娘子又是亲姐妹,说起太妃,当然是够权威的消息源。
七娘子神色一动,“哦?”
“自从太子出阁读书,太后和太妃之间就渐渐有些不合。”六娘子也不瞒七娘子,坦然地答,“皇上虽然不偏不倚,但太后毕竟占了名分,这些年来,牛家起来得也快,太妃的日子渐渐就有些不好过了。”
若是在这个时候,太妃和娘家人又疏远了,她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好过。
不过,这种事本来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事,如果失去了太妃,许家在宫中没有人脉,也会有些不安。
只是这份不安,却可能因为杨家所系的人脉而得到弥补……
忽然间,七娘子懂得了平国公为什么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聘为许凤佳的续弦:她的确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正自沉思,六娘子忽然又出了暖阁。
她在殿内翻箱倒柜了一会,就带着一个小匣子回了暖阁里。
“你新婚的时候,就想把这个还你的。”她笑着将小匣子推到了七娘子手边。“不过怕人多口杂,惹来是非,只好等到今天再还你啦。”
七娘子打开看时,木匣中别无他物,却只有一条泛了黄的绣帕。
她的喉头一下就哽住了。
“连太监……”
“连公公虽然在宫中说一不二,立身却很谨慎,很少在后宫事务上说话。”六娘子解释,“有几次明里暗里,得过他的照拂,我已经很感激了。来往过密,反怕让皇后忌讳,得不偿失。这条帕子我一直没有机会给他,想必日后有求于他时,也用不着这轻轻一条帕子的人情。毕竟是先人手泽,七妹还是自己留着吧。”
七娘子就感激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这条手帕的人情虽然不会太重,但也决不会太轻,代表的,更是自己的一种姿态。
六娘子却宁肯不要,反而将它还给了自己,以全她对九姨娘的思念。
“在许家受了气,你别太想不开。”六娘子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感动,反而又叮嘱她。“再过几年,等我有了身孕,什么事就都不一样了。”
对七娘子的讶异,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笑。
“进宫,为的就是让我在意的人再也不用受委屈。”六娘子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五姐同你,当然也都是我在意的人。”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你也要忍。”她的声音里就现出了难得的沙哑。“再过几年,等九哥长大,等二姐、我坐稳了主母的日子。很多事,都会不一样的。”
六娘子于是给了她一个笑容。
这一笑,尽展了绝美姿容。
“好,我等。”她轻声地答,“你也等,再等几年,盛放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屋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宫人来禀:许太妃请七娘子进宁寿宫说话。
197胸襟
许太妃派来接七娘子的交通工具就要气派得多了。
六娘子身居嫔位,说起来不过二品,许太妃却是正儿八经的超品待遇,比起六娘子带来的小暖轿,许太妃打发来的就是坐辇,七娘子却有些惶恐,不敢上去,便向六娘子借了暖轿,照旧跟在坐辇后头,慢慢地从东六宫出去,进了西六宫。
先帝御宇多年,后妃不少,只是儿子们却并不太多,除了有儿子的那些个太妃出宫进了封地过活,余下嫔位以上的宫人,都被打发到城外寺庙中修道,或者关在冷宫中过活,饶是如此,宁寿宫、慈寿宫所处的西六宫一带,人口依然不少,七娘子隔着轿帘看出去,这西六宫倒是要比东六宫更热闹得多了。
小暖轿过了长街,又转了个弯儿,便进了一间三进的宫宇,这和六娘子住的重康宫不同,建制要更大一些,虽然都是以宫而名,但宁寿宫的气派就很有正院堂屋的味道,好像在西六宫里,是它在压阵——透过轿帘子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慈寿宫的屋檐,却是在西六宫深处了。
只看许太妃的住处,就知道皇上对这两个养母,已经是努力做到不偏不倚。
七娘子在两个宫人的服侍下出了轿子,深吸了一口气,略略拍打裙摆,便拾级而上,进了宁寿宫正殿。
早有一个老女官等在门口,一脸亲切地笑容,将七娘子引进了东次间内的暖阁里,许太妃就坐在炕边,对七娘子微笑,“天气冷,快坐到炕边来。”
七娘子却不敢怠慢,而是规规矩矩地给许太妃行了礼。“见过太妃。”
许太妃同倪太夫人很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张喜庆的圆脸,到了中年就占便宜,看着人很慈和。却也因为这一张脸,虽然进宫就封了贵妃,多年来随着父兄的功业,贵妃的位置越坐越稳,却是始终没有得宠,一辈子就有一个公主傍身,头几年还没有出嫁也就夭折了。或者也因为生育少,她看起来较同龄人要更年轻些,新春时站在太后身边,看起来更是和满面严厉刻板的太后都差了辈了。见七娘子知礼,她面上的笑意自然更盛,和气地道,“起来吧,自己人,何必那么多礼!”
自然有人来搀起七娘子,将她安顿在了许太妃对面炕头,和许太妃对坐着说话。
“刚才我身边的女官来说,虽然我派了坐辇去接你,但你没有坐,是借了宁嫔的暖轿过来的。”许太妃居然选了这个话题,是七娘子也始料未及的。“我听了很高兴。杨家女就是杨家女,你和你二姐一样,都是有分寸的孩子。”
七娘子喃喃地谦让,“小七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就在心底快速地捉摸着许太妃的性格。
在深宅大院里生活久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是看上去那么简单,许太妃看着慈和,实际上是不是真的和蔼,那还是两说的事。至少在自己入门的时候,她就没有从宫里往外赏任何一点东西。
“嗯,我让坐辇过去,就是要试一试你。”许太妃看着倒是对七娘子很满意。“如若你是那一等轻浮的个性,得了三分面子,就恨不得招摇起来。少不得我就要请母亲、嫂子多加管束。好在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接下来就是一番仔细的盘问。
七娘子只觉得许太妃虽然已经出嫁多年,但从她的态度和言语来看,似乎对许家内部的事务,还好像未嫁时那样关心。
不要说自己只是个侄媳妇,就是货真价实的弟媳妇权瑞云,七娘子也没想着用这样的态度来盘问她,更不要说以后九哥的儿媳妇了。
她略略打量了许太妃几眼,轻重得当地应付着许太妃的询问。
“是……弟弟和我是双胞胎,今年春天就要下场了。”
“生母葬在西北,前些年得了册封,有九品的诰命……”
“世子爷回来后……嗯,有同房几次……”
许太妃就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我是怕世子伤得重——上回凤佳进来的时候,我派人去探他,回来和我说受伤了!那可怎么得了!”
她对许凤佳的态度就要比太夫人对孙子的态度亲昵得多了。
七娘子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从小也就是许凤佳在宫中进出,他那时候年纪小,想必时常在太妃身边玩耍,两人的感情要深厚一些,也是常理。
看来太妃和太夫人虽然是亲生母女,但对许家内部的人事,观感却未必一样。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太妃显然对七娘子的谈吐很满意,她靠在板壁上惬意地叹了口气,就叫女官,“把我给侄媳妇预备的见面礼拿过来!”
看来,要是自己不能让太妃满意,这见面礼还指不定有没有了:庶女出身,起点就硬是要低,五娘子屋里的金自鸣钟,可就是许太妃赏下来的见面礼。
七娘子就捧着许太妃赏的一个红宝石怀表谢过了她,又解下了自己配的一个纯金怀表,将新得的礼物别到了礼服内——这是惯常的俗礼,得了长辈的赏,是现场就要佩戴才显得感激。
许太妃眼神就是一闪:怀表和自鸣钟这种东西,在全大秦也都是稀罕玩意。七娘子随随便便就掏出一个,可见得其身家也未必菲薄。
她就将这怀表要到了手里,仔细地相了相。“这是西洋货吧?”
七娘子倒没想到许太妃居然连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要仔细盘问。
“是,是父亲在苏州的时候赏的及笄礼。”她细声细气地答:许太妃好像很有几分控制狂的脾气。
果然,许太妃一听就高兴起来,“嗯,看来你爹娘很疼你!”
就好像杨家是随随便便打发了最后一个不受宠的女儿嫁进许家一样。
接下来许太妃就开始详详细细地盘问七娘子,打算什么时候接过家务,觉得自己接手家务后要做的事是什么……活像是后世面试时最啰嗦的人事经理。
七娘子却不敢有丝毫托大,依然答得小心,左推右挡,不想答的一律打太极拳,只称要看世子的意思。哪管许太妃频频强调‘你也要有自己的主意’,她都以‘小七年纪还小,要管家其实也就是个噱头,很多事还要祖母、母亲做主’应付过去。
“也好。”许太妃面上虽有遗憾,却也有了几分放心,“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就不算坏。家里的事,还是要看两个老人家的意思去办。六房的事,才是你用心的要务。我听说凤佳有两个通房……”
“现在就在明德堂里住着。”七娘子笑着答。
许太妃面露沉吟,紧接着又问,“那你五姐的死,你是查还是不查呢?”
七娘子答得口滑,一时间答案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她自制力强,集中力也不差,顿时悟出了太妃的意思:这一连串问题,原来都是为了这一个问题服务的。
“小七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她又抬出了老借口。“这件事,还要看祖母和母亲的意思。”
许太妃就冲着七娘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显然是听出了这个答案的敷衍。
“听我一句话,侄媳妇。”她换了换姿势,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居家过日子,讲的就是个忍字,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非得再要个真相,伤筋动骨,也伤一家人的感情。以后国公府还是要交到你和凤佳手里的,你就要有个做宗妇的胸襟,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
她这一番话,从语气和神态来看,都相当严肃,透着十分的真诚。即使以七娘子的眼光去看,都看不出虚情假意。
是啊,古代大家族的宗妇,的确也要讲求大局。如果追查五娘子之死,会导致家族内部分崩离析,那么七娘子在宗妇一职上,的确是失职的。
她望着许太妃真挚的神色,忽然间明白了她想要的世子夫人。
许太妃的确和倪太夫人有根本上的不同。
太夫人一心偏袒的是四房、五房,因为和媳妇不合,对六房一点好感都没有。
许太妃和许夫人的关系却并不差,她想要的是一个能将许家内院管好,让许家不要后院起火的宗妇。也只有许家的安稳,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她在后宫的底气。
“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信心十足地抬出了这句惯常的口头禅。“什么事,都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不会让京城人看笑话。”
许太妃眼神一闪,她点了点头。
“你要比你五姐有主意得多了。”
这话里的热情,反而褪了,也并不像是一句称赞,反而含了淡淡的惋惜,似乎在感叹着五娘子的早逝。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向许太妃告辞,“也到了该出宫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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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宁寿宫出来,七娘子就进了坤宁宫向皇后告辞。
皇后与二娘子似乎谈兴未尽,还关在内殿说话,七娘子在外殿通禀进去,倒是女官先安顿她:“世子夫人请在外殿稍候,我们娘娘和侯夫人说起话来,是不愿意别人进去打扰的。”
七娘子如何不省得里头的弯弯绕绕?忙就含笑,“不妨事,我正好歇一歇腿。”
就在外殿坐了,品着茶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一天的行止。
也不知道连太监今天会不会进来给皇后请安——虽说许凤佳很想找他谈谈,但这个老太监平时深居简出,很少离开自己在宫中的住处,就是偶然出来请安,也都是在后宫打转,很少和正儿八经的朝臣们联系。封锦又不在京里,要联系上他,也只能靠七娘子进宫来撞了。
自己总是九姨娘的血脉,又在她身边长大,连太监心里若是还放不下这段往事,恐怕怎么都会过来看一看她的吧?
又或者,近乡情更怯……
正自沉思时,外间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与殷勤的招呼声,“连公公!——真是稀客!”
只听女官的语气,就晓得她看重连太监,要比看重七娘子更多。
七娘子才搁下茶碗,回眸望去,就见得一个身穿盘领窄袖衫,头戴描金曲脚帽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进了屋子。
他年轻得出乎七娘子的意料——在她心里,此人一向是鸡皮鹤发的老年人形象,却直到见了面七娘子才想起来,连太监和九姨娘曾经有过婚约,而九姨娘如若还活在世上,现在也不过将将要四十岁。
这是个白皙俊秀的中年太监,腰背挺得笔直,如若抛去身份,看起来同外廷那些得意的士大夫们,似乎没有一点差别,眉宇间那儒雅的书卷气息,更是并不让外廷大臣。同七娘子见惯了的内侍,气质上也有明显差别:即管不说,但也很容易看得出来,此人有一股大权在握的气息,一举一动,都不容轻辱。
一个太监而有这样的气度,也算是奇事了。
与七娘子目光相触,他的步伐就微微顿了顿,目光霎时间似乎复杂无比,却也不过是转瞬间,就回复了往常。
“这是——”
女官连忙互相引见,因是内侍,也没有回避的必要,七娘子就坦然地点头为礼,叫了声“连公公”。
大秦的内侍们,现在权力虽然不小,但同她这样的世子妻比,在明面上地位还有显著差别,裣衽为礼,就有些过了。
连太监也就还了个颔首,似乎因为他的尊严被七娘子冒犯,表情略带了矜持,“少夫人。”
屋内又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扫了女官一眼,又看了看窗外,便笑道,“下雪啦,在屋里闷了一天,有些胸闷,在这里说话,又怕吵着了娘娘……我想到屋外长廊上站站,姐姐看可方便么?”
虽然坤宁宫是皇后驻跸之地,素来宫禁森严,但以七娘子的身份,想要在去屋外站一站,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官忙就引着她出了屋子,在檐下站了,陪着她说笑,“宫里都是烧炭,在屋里坐久了,的确是会胸闷!”
又说了几句,见七娘子意态大为舒缓,她便告了罪回去服侍连太监,七娘子站在屋外,看着檐下新雪,静静地等了片刻,就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正是半下午的时候,屋外又下着雪,坤宁宫外头冷落得很,没有谁在雪天出来挨冻。七娘子呼出了一口白气,转过头,毫不意外地迎上了连太监的视线。
她浅浅地福了福身,垂下眼帘,轻声招呼。“连世叔。”
连太监眼里又闪过了几丝波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转眼,二十年了。”
藏灰色的天空中,晶莹剔透的雪花自由自在地飘落了下来,这是一场春雪,虽然还带了凉意,但却也有冬日将近的一点哀愁。
198无畏
等七娘子回到许家,天色已经擦黑。
她先进乐山居向太夫人汇报了许太妃的事,又进了清平苑,将一天的见闻挑挑拣拣地说给许夫人听,这才满身疲惫地回了明德堂,换下诰命礼服,一边拆首饰,一边止不住的打盹儿,等到立夏服侍她洗过澡,反倒精神起来。
“世子呢?”七娘子掩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漫不经心地问立夏。“四郎、五郎吃过饭没有?”
“世子爷傍晚被几个朋友约出去吃酒了,带话说今日未必很早回来。”立夏为七娘子擦过了头发,一边轻声交待。“四郎、五郎吃饭前还闹着要见您,现在只怕是已经犯困了。”
两个孩子虽然性格迥异,但却都并不难侍候,对七娘子这个事实上的母亲,名义中的‘七姨’,日积月累地相处下来,也有了些感情,七娘子几次有事,下午不在明德堂里,还会冲养娘要七姨。
她换了家常穿的棉布衣裳,又披了外袍,随手挽了松松的小髻,便进了东翼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四郎虽然还口齿不清,但七娘子随手出给他的数学题做得却很清楚,五郎就差一些,一心只是扳着七娘子的大腿,要七姨陪他玩积木。
同两个孩子呆了一会,七娘子也困起来,她就在东三间里摆着吃了几口饭,索性一头倒在炕上,将五郎笼在怀里玩拨浪鼓,又问四郎,“三块积木加四块积木,一共是多少积木?”
四郎还没回答,七娘子头一歪,已经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两个孩子早都被养娘抱进了里屋睡觉——她居然就在炕上将就这么睡了一整夜。
昨天起得早,一天都在费心思,也的确是累着了,七娘子自嘲着起了身,见上元伏在炕尾打盹,便推醒她梳洗过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回了西三间。
才进了西三间,就险些和许凤佳撞了个满怀:小公爷每日里早起是必定要在院子里打一套拳的,七娘子睡得迷迷噔噔,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今儿看了看自鸣钟才晓得,早上五点就是许凤佳起身的时辰。
“世子爷起得早。”七娘子却睡得不大舒服,又咬住了一个呵欠,口齿含糊地招呼着,慢慢地进了屋子,便倒在炕尾叫上元,“昨晚没吃几口,现在倒是饿得慌,快去传早饭来。”
一转眼,却看到乞巧从净房里出来,手里还端了一盆水,就笑着问她,“你不晓得我昨晚在东三间睡着?”
“少夫人忘了,奴婢昨晚不当值。”乞巧笑盈盈地道,“今早我还巴巴地打了水进来,谁知道少夫人不在,这一盆热水倒白费了。”
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多看了她一眼,也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透过玻璃窗看向了许凤佳的背影:这男人血气旺盛,大冷的天也不怕冻着,居然只穿了贴身小靠,在当院里轻舒猿臂,缓缓地舞起了一套太祖长拳。
几个丫鬟轮值的时候起得都比七娘子早,自然都见惯了许凤佳的英姿,立夏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穿过院子,看也没有多看世子爷一眼,就掀帘子进了屋,没过一会儿,西三间外就传来了她轻轻的脚步声。
“少夫人今儿起得倒早!”她一边笑一边开了衣箱,“昨天才下过雪,今儿还是穿大氅更暖和些……”
伴随着中元的笑声,送饭的婆子也提着食盒进了屋,许凤佳一边擦着汗一边进了西三间,辛妈妈、唐妈妈也过来抱着衣服,预备服侍他换装。四郎、五郎也被养娘抱过来给父母请安……
明德堂的早晨就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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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许凤佳再度外出,过了三更才回明德堂里,一身的酒气,把七娘子从梦里都熏醒了。
“你这是又去哪儿了?”她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半坐起身子扇了扇风,嫌弃许凤佳,“一身的酒臭!洗过澡没有?”
“有个朋友把一整瓶汾酒洒在我头发里,洗了几水都散不去。”许先生的语调倒是还很清醒,他又自己嗅了嗅黑发,疑惑道,“我闻着是已经淡了不少了。”
汾酒是天下名酒,素来就是以清香闻名的,洒在头发里,味道哪里是那么容易散去的?七娘子摆了摆手,无奈地偏过头去,“睡吧睡吧,明儿请安的时候被闻见了,看母亲怎么数落你。”
像许家这样的大家,子弟们不要说叫妓女佐酒,就是和三俩好友小酌,都要仔仔细细地回禀家里,和谁在什么地方,喝了几两酒。但凡应酬稍微稠密一些,家里人就要放下脸来数落,家教之严厉,是那一等轻薄无行的破落人家所想不到的。许凤佳皱了皱鼻子,怏怏地道,“好,好,睡觉,睡觉。”
他到底有了几分酒意,睡得就不踏实,总要撩拨七娘子几下,到底是得逞了一回才沉沉睡去,倒闹得七娘子辗转反侧,怎么都睡得不舒坦,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被许凤佳推醒了,在她耳边轻声道。“昨晚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和连世叔已经见过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换了称谓,将连太监唤作了世叔。
七娘子一个机灵,睡意顿时不翼而飞,她揉着眼睛半坐起身,“没说——昨晚你就是和他见面?”
“嗯,”许凤佳低沉地应了一声,“刚好封子绣也已经回京了,他叫我吃饭,也算是名正言顺。”
他顿了顿,等七娘子了然地点了点头,才续道,“席间借着换衣服的当口,和连世叔见了一面,毕竟皇上很忌讳内侍和外臣来往……也就谈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
“我是把话摊开说的,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虽然说是强盛,国库里是什么情况,我们打仗的人最清楚。皇上要一心还执着于搜寻鲁王,此消彼长,在税制改革上的步伐必然就会放缓。”许凤佳看来是一点都没有宿醉之人的颓唐,双眼炯炯有神,尽管在昏暗的帐内,也依然有一股勃勃的精气神,倒衬托得七娘子一片萎靡。“可这件事已经拖了太久,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岳父和焦阁老之间的摩擦再发展下去,一定要有一个人倒台。如果皇上还要在税制上拖一拖,杨家就很危险了。”
政治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游戏,皇上的厉害,在于他是个高手玩家,可以利用种种因素,创造出有利形势。但即使是他,也只可能因势利导,在两大阁老的战争,他也没有办法叫停。大老爷和焦阁老之间既然是以税制改革为争斗焦点,那么皇上的表态,基本上也就是对税制改革的表态。如果他要拖,杨家没有焦家的底蕴,黯然下台,也是难免的事。
“连世叔又为什么愿意帮忙呢?”七娘子不禁就低声询问,“杨家倒台不倒台,和他……”
“他也支持地丁合一。”许凤佳简洁地回答,“再说,在鲁王这件事上,皇上身边的人就没有想要继续追究下去的。劳民伤财不说,以他的聪明才智,到了南洋不几年,少说也是地方一霸,我们几艘船,就是下了南洋,又能怎么着?”
七娘子倒也理解许凤佳的逻辑:在大秦人心里,南洋虽富饶,但却也是化外之地,一向对中原俯首称臣,如果鲁王都甘心逃到南洋去了,可见得这一辈子也没什么能力再来威胁中原。放一个落魄皇子一条生路,要远远比耗费金山银海去追捕他来得更划算一些。
“那皇上那里……”她却依然有些忧心忡忡的。
“廖千户知道怎么说话,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许凤佳扯了扯唇角。“皇上虽然聪明,但毕竟也不是无所不知,很多事,他也该学着放手了。”
提到皇上,他的语气总是带了淡淡的亲昵,就好像再说一个最亲近的朋友。七娘子不禁有些好奇: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应当很亲密,皇上的厉害,按理说许凤佳是最了解的,可为什么他却并不像大老爷一样畏惧皇上?
她伏在枕上,看许凤佳穿起了衣裳,禁不住轻声问,“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怕皇上?”
许凤佳扣纽扣的手就顿住了,他想了想,才自信地咧了咧嘴。
“在这世上,我谁都不怕。”
说这话时,许将军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气势放出来,似乎他说的这句话最是平常不过,别有一种举重若轻的魅力在里头。
七娘子转了转眼珠,并不说话,待到他出了屋子,才小声吐槽,“大话。”
想了想,她又微微笑了起来。
第二天进清平苑时,她就和许夫人商量,“祖母的生日就快到了,府里的事肯定不少,媳妇想,不如就跟在五嫂身边学学她管家的手段,免得将来分家后,管家不当,惹人笑话,又要让母亲操心。”
这话说得虽然委婉,但里头的意思,许夫人当然听得明白。
“好。”许夫人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也是时候了。”
她看着七娘子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笑容里就又多了几分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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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敏大奶奶上门来看七娘子。
“想着你过门也有半年了,娘家人上门可以勤快些,就找了个日子,带着囡囡过来认认表兄弟们。”敏大奶奶还是老样子,快人快语的,一点都不顾忌场面。“来囡囡,叫七姨。”
小囡囡和四郎、五郎生日就差了十多天,说起来也是两三岁的年纪,话就已经说得很好了,甜甜地叫了七姨,便扭着身子下地,要去别的地儿玩耍。
“她生母又有身孕了。”敏大奶奶就和七娘子闲话,“现在也有五个月的身子,本来想带她来看你,后来又懒得折腾,索性关在家里省事。”
南音能有这一番际遇,是七娘子所没有想到的,不过敏大奶奶对她倒像是很宽和,没有什么妒忌的意思,在大秦人看来,她也算是命好了。
“安生养胎也好。这一胎若是个男孩……”她冲敏大奶奶笑了笑,敏大奶奶顿时会意。
她豪爽地挥了挥手,“我也不耐烦带!就是带着囡囡过来,也都是一时兴起,回到家里还是扔给姨娘!反正写在谁名下不是写,到时候再看着办吧!”
倒像是敏大奶奶的性格。
七娘子低头添茶,一时没有回话,再抬起头时,却见到敏大奶奶看着窗外,似乎若有所盼,又似乎正沉思着什么。
她心头就是一动。
“说到这孕事。”于是和敏大奶奶闲话,“南音上回生囡囡的时候,生得还顺吧?不瞒大嫂说,我一听说要剪这剪那的,就吓得很厉害。”
敏大奶奶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这就怕了?!不想七妹是这么胆小的!”
“又不比大嫂,家里名医是多的,从小只怕也听惯了。”七娘子不依,“我们见识少,听着当然怕了。”
“倒也是。”敏大奶奶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不瞒你说,从小我听过比这更恶心的事还多了呢——什么战场上谁的肠子流出来了,塞回去又继续杀敌……一开始还挺恶心的,听多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唱反调。“毕竟这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听到什么剪会阴啊,什么开宫口啊,就觉得一阵血淋淋的疼!”
“你也用不着担心,生孩子的时候痛成那个样子,倒也顾不得怕了。”敏大奶奶一边笑,一边宽慰七娘子。“生多了,恐怕还嫌人家说得怕人,其实根本没那么可怕!”
七娘子就看着她笑了笑,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以敏大奶奶粗疏的性子,恐怕也很难记得一年前的对话了。
两人又说了说闲话,七娘子就露出了倦意,“这几天都没有睡好,大嫂不要见怪。”
敏大奶奶也并不在意,看了看天色,笑道,“我也该回去了,家里也是一堆的事。南音身上有孕,也不好让她多劳累。”
“哎,难得来一趟,吃了晚饭再走。”七娘子却不让敏大奶奶离去,“也让囡囡和四郎、五郎多玩耍玩耍。”
她又打了个呵欠,安顿敏大奶奶,“我就困这一阵过去了就好!”
敏大奶奶想了想,就笑,“正好,我和你们的大少夫人从前也是认识的,去至善堂说说话也好。等你睡醒了,我再过来!”
七娘子踌躇片刻,也就欣然答应,将敏大奶奶送到了明德堂屋门口,看着她去远了,才慢慢地转过身回了西三间。
她就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从前的小事一点一滴,又重新流过了心头。
出了半日的神,她才叫过立夏吩咐,“你到前院去说一声,让世子别进来吃晚饭了,我要招待大嫂。吃完饭请世子护送大嫂回去。还有我这一向老睡不好,过几天你打发人去请钟大夫进来看看,给我扶扶脉!”
待立夏下去安排人手,她又寻出了几本医书,仔细地翻看了起来。
199抬头
钟大夫没多久就上门给七娘子把脉。
权仲白不在京里,钟大夫已经是京里数一数二的良医,比起太医院的官老爷们,许家从太夫人到平国公,乃至一般的姨娘通房,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爱找钟大夫来扶脉:就因为不是御医,钟大夫说话也要少几分顾忌,开起药来也不像是太医院的老爷们那么求稳——说白了也就是爱看太平方子,一来二去,倒容易把小病养成大病,落下了病根。
七娘子自从嫁进许家,一向是吃权仲白开的两三个太平方子,说起来也吃了一年有多,平时到了冬天气血不足的毛病,今年就不大看得出来了。只是这一向睡得不安稳,精神有些虚了,钟大夫把了脉,便问她,“少夫人是否一向睡的浅,时不时容易惊醒。”
“也是老毛病了,我睡觉的时候,要有人在屋里走动、在身边说话,就很爱醒。”因为钟大夫有了年纪,七娘子又已经出嫁,两人之间倒是没有屏风相隔,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徐徐地回答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钟大夫出神。
五娘子出事时喝的那一碗十全大补汤,就是钟大夫给她开的补品。
这个老大夫年纪和太夫人相当,已经七十多岁了,鸡皮鹤发的,看着极是出尘,似乎除了病情之外,其余一应大小杂事根本不放在心里,对七娘子明目张胆地打量,也一点都没有反应,沉思了片刻,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才捻着胡子道,“少夫人这毛病,其实还在于元气虚弱,睡就睡得不安心。听说权家的小神医给少夫人开过两三个方子——”
七娘子看了看立夏,立夏便忙拿了权仲白开的方子来给钟大夫过目,钟大夫看了看,又沉吟了片刻,才提笔写了一张新药方递给立夏,吩咐道,“神医不愧是神医,子殷的这几张方子,中正平和,常年吃是最效验的。只是少夫人毕竟是已嫁之身,阴阳调和后,元气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更足。这是好事,不过这时候再吃这张方子反而太补了,我为少夫人开一张新方子,日后少夫人神思不宁难以安睡的时候,可以吃这一贴,用量都写在上头了,少夫人自己看着添减。最要紧还是不能太劳心!”
说到房事,立夏的脸就红起来,反而是乞巧好奇地问钟大夫,“都说这房事是损肾水的事儿,怎么我们少夫人……”
话都出了口,她似乎才觉得自己的僭越,便绯红了脸,略微不安地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当然还不至于和乞巧计较这一句失言,事实上,这也是她好奇的问题,只是冲乞巧摆了摆手,才听钟大夫道,“这精水相逢,孕育无限生机,只要不过度,房事也是养人的。少夫人元气亏损,更宜定时补充阳气……”他见七娘子面上都红透了,才捻须笑道,“老夫说到药理就是这个德性,少夫人勿怪。”
像这样和许家有长期合作关系的老大夫,客气点的人家都要以世叔称呼,红白喜事还要过堂客的。七娘子哪里会和他见怪,只是笑道,“是我没有见过世面,钟先生别见怪。”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反而轻松了下来:事实上在大秦,尽管未出嫁的男女要谨守礼仪分际,出嫁后很多事上,反而比现代人更敢说敢做。七娘子不过是出嫁未久,脸皮还薄罢了。
钟先生又叮嘱了七娘子几句保养的秘诀,便起身要告辞。七娘子含笑吩咐立夏:“我就不起来了,你代我送钟先生出去。”
立夏倒是有些回不过味来,冲七娘子使了几个眼色,面上微微有些不解,见七娘子不理会,也就殷勤地搀扶着钟先生出了屋门。乞巧度立夏神色,也是若有所思,在七娘子身边来回走了几步,才收拾起了屋子。
七娘子就望着乞巧的身影,笑着夸她,“乞巧是越来越窈窕了,今年多大了?”
乞巧脸上多了些欢喜,“少夫人过奖啦,我过年十九,少夫人忘了,去年我生日的时候,您还赏了我一对耳环。”
“也是个大姑娘了!”七娘子坐直了身子,拿过钟先生的药方仔细端详起来,“你娘惦记着给你说人家了吧?”
乞巧动作一顿,“少夫人又忘了,我爹娘人都还在南方……”
她的话里就多出了淡淡的乡愁与思念:虽然九哥已经离开了百芳园,但董妈妈夫妇却还是得在苏州照看着姨娘们并杨家的产业。
七娘子倒是真忘了这一茬,一时间也被勾起了乡思,出了一回神,再醒过神来,乞巧已经不见踪影,倒是立夏进了屋子,一脸的不解,屡屡望向七娘子,显然是心里有话。
“什么事,你就说吧。”七娘子被她逗乐了。“我瞒着谁,还能瞒着你?”
立夏和她在南偏院一路走来,两个人之间的情分,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了。周家全家又在她手下做事,七娘子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恐怕还是立夏。
“奴婢想问,又有些不敢。”立夏就嗫嚅。“谁知道姑娘暗地里有什么安排,不告诉奴婢,是为了奴婢好……奴婢还以为,您请钟先生来,是要问一问十全大补汤的事,谁知道……”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脸上就多了丝丝的笑意。“傻丫头,你当钟先生是什么人了,我一个没掌权的少夫人问一问,他就能竹筒倒豆子,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十全大补汤里如果有疑点,钟先生也不可能被这么一问就说,不然,许夫人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道理。人老成精,这位老先生比倪太夫人还大,自己要套他的话,总得有些铺垫。
立夏在稳字上见长,敏字上就的确是差了一点。
七娘子点得这么透了,她还有不解,“可要是钟先生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烂在心底……”
“我还没掌权的时候,钟先生可能是这么想不错。”七娘子胸有成竹地笑了,“十全大补汤的事上,钟先生要是干干净净的,也就罢了。如若不然,等许家换庄家的时候……你就等着瞧吧。”
她扬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舒坦了这么两三个月,也到了亮嗓子的时候了。往后这段日子,我们明德堂的行事要格外小心,丫鬟这一块就你来节制,务必要处处谨慎,决不能给别人留出一点话柄。”
立夏肃然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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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七娘子进清平苑给许夫人请过安,就又回了乐山居。
“五嫂。”她亲热地招呼五少夫人。“想必母亲也和你打过招呼了?今儿起,就要烦五嫂教我管家了!”
五少夫人笑得云淡风轻。“母亲昨儿个才和我打了招呼,没想到六弟妹这么心急。”
还是这么机锋暗藏。
七娘子就看着五少夫人笑,“怎么能不心急?小七从前虽然也跟着娘学过管家,但到底常年在苏州住,娘家人口简单。不比国公府里事儿多,还得请五嫂多指教。”
以七娘子的排行和身份来说,受到的教育本来也就不是这样的国公府主母教育。只是大太太会看重她到特地教她管家的地步,也的确能让很多人吃上一惊。
比如说现在的五少夫人,眼神里就飘过了淡淡的阴霾,好像一朵乌云遮住了清朗的天。
“哪里。”她又抬出了那冷淡的风度,“六弟妹人这么聪明,还轮得到我来教?”
作为实际上的胜利者来说,嘴仗打一打是闲情逸致,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七娘子笑得一笑,倒是没有接五少夫人的话茬。
五少夫人现在心底只怕也已经够腻味的了:七娘子摆明车马,今日学她,就是为了来日夺她的权。却偏偏此事名正言顺,就算她有什么别的盘算,面对这种情势,不窝火的是圣人了。
她就端着脸,在乐山居外花厅西侧的一把交椅上坐了下来,又捏着嗓子吩咐丫鬟,“这几天地气回暖,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叫了一整夜,吵得人睡都睡不好。给我泡一壶浓些的云雾茶来!”
七娘子不由和白露相视一笑,白露脆声请示七娘子,“您今早吩咐调的桂花香露水,眼下怕是已经温了,奴婢派人回明德堂帮您取去?”
七娘子还没说话,屋外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中元一头笑一头进了花厅,手里捧着西洋花玻璃的小壶,“平时少夫人您用的那个花玻璃大壶,要抱出来就嫌沉了。立夏姐姐找了半日,才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个配套的小壶,少夫人别嫌迟了。”
虽然玻璃现在大户人家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这样精致的红绿西洋玻璃也肯定是难得的舶来品。最妙是中元根本不知道五少夫人的那句话,谈笑间又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意思,显见得七娘子平时起居,只怕就是这样奢侈。
立夏把中元派来送水,实在是很妙的一步棋。
七娘子扫了五少夫人一眼,就笑着打发中元,“我知道啦,你去把你立夏姐姐换过来服侍我——没得你呢哝个没完的烦人。”
五少夫人再能忍,呼吸声都不由稍微粗了一点,她小心地将手中的沉口杯放到了梅花桌上,正要说话,十多个面色肃穆的管事婆子就鱼贯进了屋。
五少夫人顿时神色一整,坐直了身子。
七娘子也冲中元摆了摆手,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一张张脸。
世家大族,管事妈妈也不是说换就换的,不少多年的老仆,甚至可以给年轻的儿子媳妇们没脸,尤其是伺候过长辈的大管事妈妈,就是媳妇们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也所以,虽然五少夫人这些年来动作不少,但管事群里的老面孔却也不少。
七娘子在心底将这十五个管事的人名都过了一遍,眼神流水一样地滑过了每个人的面孔,无声地做着笔记:相由心生,她自己来看一眼,顶得过老妈妈的十句话。
许家是国公府,其实应该是按礼制规定的国公府建制做人事编排,但规定是死的,人毕竟是活的,多年下来人事变更频仍,倪太夫人和许夫人都有对府中的人事编制作出改革。五少夫人又凭着高兴变动过了一些规矩,如今许家上下的人事要比杨家更复杂得多,里里外外的,倒很有扯不清的意思。
杨家从前将整个内务分成了家事和外事两大块,每个姨娘都有自己的月例,如若带了姑娘们过活,姑娘们的月例也是直接发放到姨娘那里。整个百芳园以房屋单元为单位,吃的全都是大厨房,整个内苑就只有大太太有自己的小厨房,至于外宅的事,自然有董妈妈操办,大太太也很少过问。大老爷的师爷们全都养在总督衙门里,他自己吃饭也跟着大太太的小厨房用。
至于姑娘们身边的服侍丫鬟婆子,也全都由正院一口说了算,姑娘们自己的意愿,只是大太太参考的一个因素。整个正院大权独揽,大太太什么事都是一言堂。家事就处理得清清爽爽,就是大老爷轻易都挑不出毛病。
至于外事,那就更是责无旁贷了,百芳园里的姑娘不说了,姨娘们轻易不许出门,所有应酬都是大太太出面,爱去不去,是大太太自己的事。人情往来由王妈妈打理,梁妈妈管人事,药妈妈管小库房……事情井井有条,十二姨娘才能上手辅助得那么轻松。
许家就不一样了,山头首先就多,许夫人当家的时候先不去说,五少夫人现在虽然当着家,但于情于理对妯娌们都没有什么约束力,在人事任免上尤其如此,第一个人事任免就乱了,五少夫人只有在当事人提出要求的情况下,才会出面为她们服务。譬如说今儿个大少夫人就派人来向五少夫人要两个管洒扫的仆妇,原来的两个婆子做事不认真,她已经将她们发落到陪嫁庄子上做活,五少夫人就得和身边的两个妈妈商议了,给大少夫人添两个老实人。
第二个还有吃饭的事,大厨房根本是名存实亡,只是为几个没成婚的庶子庶女并姨娘们服务,至善堂、慎思堂等四个已经成婚的子女辈、梦华轩、清平苑、乐山居,全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在日常食材供应上还经常有主子们别出心裁,厨娘们就来人登记领钱现场出去采买的事,这里面的油水有多丰厚,是不问可知的事。但五少夫人似乎也做不了什么:毕竟这是多年积弊,她一个庶子媳妇,又能怎么着?
再来还有几个子女们的教育问题,许家没有家学,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几个孩子都是上学的年纪,每天出去接送的车马各自不同,又有一大摊的事。更不要说采买上的、洗涤上的、女红上的、人情上的、库房上的……几乎哪个妈妈上前都是一大摊子事,难得五少夫人处理得也丝毫不乱,最多是略作沉思,就发落了下去。国公府这台机器,才能运转得顺利。
可七娘子不过是看了半日,心里就多了好几件事。
到了吃午饭的时辰,五少夫人终于是空闲了下来。
就算是她,也不由得在脸上露出了疲倦,只是和七娘子皮笑肉不笑地应酬了几句,就径自出了乐山居。
七娘子也就慢慢地踱出了小萃锦,一路沉思着进了明德堂。
才走到西三间门口,她就听见了许凤佳的说话声。
没想到小公爷忙成这个样子,还有空进来吃午饭。
七娘子不禁抿唇一笑。
这一笑才挂上嘴边,西三间的屋门忽然就重重弹开,撞到了一边的板壁上。
乞巧满面通红,从屋内直冲出来,只是打量了七娘子一眼,连声好都没问,就旋风一样地卷出了堂屋。
200清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连带立夏都好像刚生吞了一个鸡蛋,被噎得直瞪眼。
两个人反射性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七娘子才转回身目送着乞巧的背影远去。
她又看了看屋内——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西三间里空无一人,许凤佳似乎也并不在房间里。
立夏轻轻地推了推七娘子,用询问的语气低声询问,“要不,奴婢追上去看看?”
七娘子考虑片刻,也就点了点头。
“和气点。”她的声音就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别冤枉了好人。”
立夏点了点头,便匆匆转身而去。七娘子放沉了脚步,进了屋子时,正好许凤佳也从净房出来,头发尖儿还落着水珠,身上松松地披了白布中衣:看起来就像是洗过澡的样子。
“怎么大中午的回来洗澡?”七娘子微微抬高了声调,又转身看了看门口,“乞巧那丫头刚才冲出来,一脸惊容,活像是见了鬼,我还当出什么事了!”
“噢,”许凤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是我早上和几个弟兄切磋了切磋,出了几身大汗,刚才回来要水洗漱。是——是那个叫中元的丫头要的水,许是她不知道,我穿衣服的时候就进来了。”
没出嫁的小姑娘,看到这么香艳的场景,会脸红心跳忙不迭地走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七娘子将信将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皇上见过廖千户没有?”她在桌边坐下,换了个话题。“现在天气冷,又是大白天的,衣服也要穿好……”
许凤佳撇了撇嘴,“那么多纽扣,谁耐烦去系?”
就一脸无赖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一边叹气,一边走到许先生身前,为他系上做工精致的纽绊。这些小东西做得隐秘,大老爷们要扣好的确也不容易。
“从前在军营的时候,你就耐烦了?”她一边工作一边诘问许凤佳。
热热的吹气声就拂过了她耳边,许凤佳的声音里闪过了低低的笑意。“在军营的时候,又没有夫人跟着服侍。”
这男人虽然成熟了不少,但那股子欺行霸市的霸王气概,却是丝毫未见,动不动就坏丝丝。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
若是在以往,她说不准就要强忍住唇边的笑意,以免让许凤佳得意了去。
可是此时此刻,她脑海里却全是乞巧离去时的表情。
乞巧是个聪明姑娘,不会不知道擅自勾搭男主人的丫鬟,下场会有多凄惨……她也是见识过七娘子的手段的。
难道真是色迷心窍,打算……可那也不是在许凤佳光着的时候走进去吧?怎么看,都是自己脱光了进去更有胜算一些。在许凤佳光脱脱的时候进去,除了用眼睛吃点豆腐,还能做什么?
可如果是单纯地走错了屋子,她又何必那样激动,连自己都顾不上招呼了。
她垂下眼,系好了最后一枚福扣,顺势就抬眼望向了许凤佳。
许凤佳也正垂着双眼,专注地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触,一时都有些迷惘,许凤佳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尽是深思,反而没有常常闪动着的索取与进犯。
七娘子望着他的目光渐渐下沉,最终,这两道热得可以烧化琉璃的视线,就聚焦到了七娘子的双唇间。
她一下有些畏缩,微微地往后仰了仰身子,让许凤佳的视线重新和自己的双眼锁在了一起。
心里也不是没有好奇:以许凤佳的作风,这时候只怕早已经拦住了自己的退路。
可今天他却没有动,只是这样保持着被动的姿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是等待着自己的许可吗?还是因为今天稍早的事,到底有些心虚……
纷乱的思绪蒸腾成了棉絮一样的云彩,在七娘子的脑海里翻腾舒卷,搅得她一阵阵地犯晕。
而似乎是为了掩饰她的犹豫难决,她的手竟在不知不觉间抚上了许凤佳的侧脸,似乎有自己意识似的,轻轻地描绘着他的轮廓。
就在这一刻,七娘子知道她对许凤佳是有爱的。
她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男女情事上纯情得有如一张白纸。好感和爱之间的区别,七娘子也不是不清楚。
曾经她是喜欢许凤佳的,也所以她会因为自己的理智而无奈而受伤,也所以她有动摇,有犹豫。但这份喜欢毕竟不是真爱,七娘子也不可能浪漫到只凭着几次相见,就无可救药地爱上谁。
但眼前的情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男人不是个好丈夫,他自己都承认这一点,他的前妻死于非命,他对儿子不亲,她也很难想象他一脸父爱的样子。他太年轻,很不稳定;太优秀,将来会有大批想要和她分享的少女;他太有征服欲,对她的索取急切得让她怀疑自己不过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是他的一个游戏。就在刚才,他还让一个妙龄少女红着脸冲出了屋子……这里头的是非,还根本没能分明。
可就在她了解了这些之后,她居然还会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退后,理性催促,而感性挽留。
她恐怕是真的有一点爱上许凤佳了。
七娘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要抽回手,然而动作才起,就被许凤佳一把捉住了细滑的柔荑。他偏过头凝视着七娘子的手,片刻,才扬眉又望向了她。
她这才发现许凤佳的眼眸已经暗沉了下来,神色深沉难测。
尽管两个人的衣裳都还很整齐,但七娘子却觉得此时此刻,屋内却要比他们在床内做尽风流事时,还要更闷热。而她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的赤/裸。
她摇摇头,坚持地加了力道,将手抽了回来。
许凤佳眼中的失落,一闪即逝。
七娘子就对着他的领口叹了口气。
她又靠近了一步。
许凤佳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七娘子已经看不到他的双眼,触目所及,是一片雪白的衣料——那是许凤佳的肩膀。
只是这小小一步,已经让七娘子心若擂鼓。
洞房夜,她不愿,却不能退却,生活中有太多的路,她是被推着走过,但这一步,却全然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垂下眼,握住了许凤佳胸前的衣扣,轻轻地把玩着这精致的福结纽绊,咬住唇,维持着这沉默的邀请,静静地等待着。
一声如释重负的低哑叹息,就传到了七娘子耳畔。
终于。
她能感觉到许凤佳肩上的紧张感,忽然间完全松懈了下来,尽管他没有说出口,然而浑身上下的动作,似乎却都在大喊着:“终于!”
他的手指很快就找到了七娘子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脸带了起来,和他的契合。
这个吻不是他们之间的初吻。
在之前的耳厮鬓磨中,许凤佳也亲过她,只是那亲吻总是单方而草率的,七娘子从来没有为他张开过唇,他也从来没有要求。
自从许凤佳第二次回归,他们就像是在跳一支奇妙的舞,他总是遵循舞步,虽索取,却不过分。
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他反而很温柔,只是轻轻地舔着七娘子的唇瓣,老半天,才加深了这个吻,将两人间涌动的情愫,将他们之间难言的暧昧在这一刻一把揭开,激烈而狂躁地索取着七娘子的所有回应。
七娘子头晕目眩,脚趾尖儿都蜷缩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或者她已经不记得上辈子是否曾有,这样激烈的吻。在这一刻,感官和记忆全都上浮,她的世界里只剩两个点,她与在她唇间进犯的那个男人。她感觉到许凤佳的手伸进了自己衣领里,拉扯着她的衣裳,摸索着她的身体,然而她所想的却不是退缩,而是配合、配合、配合。她的女性直觉全数浮现,而许凤佳的动作不再是进犯,不再是索取,终于货真价实地成为了爱抚。
然后许凤佳忽然退后,中断了这个吻。
七娘子一瞬间还有些迷蒙,她眨着眼望着许凤佳,看着他抽出手——在这一刻,许先生脸上的表情是绝对精彩的——为自己整顿衣裳。
然后她听到了西三间外传来的脚步声。
“夫人,午饭已经摆在西次间了。”上元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进来,语调是如此的平板,好像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什么。一面说一面推门进来,好奇地打量了许凤佳一眼,又叮嘱七娘子,“方才五少夫人派人来送信儿,说是今儿下午她会晚些进乐山居,大约自鸣钟敲了三响再过去,特地和您说一声,免得您扑了个空。”
七娘子看着许凤佳脸上的懊恼,忽然间忍俊不禁。
“嗯,我知道啦。”她转过身跟着上元出了西三间。“以后进门前都先敲敲门。”
上元先还有些不解,回身看了看许凤佳,忽然意会,顿时就红了脸。“奴婢莽撞了!”
七娘子只是笑,“莽撞的不是你。”
她不由得回过头,戏谑地望了许凤佳一眼,才笑着进了西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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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午饭,许凤佳就算再想拉着七娘子继续耳厮鬓磨,也没有机会了。
皇上终于决定要见廖千户一面,了解案情了。才吃过午饭,他就派了小太监来家,将许凤佳传进了宫里。
最近皇上活络起了心思,想着下南洋的事,时常把许凤佳叫进宫中了解情况。杨家那边又和焦阁老斗得厉害,时不时地也需要一个许家人过去一起说话,平国公毕竟有了年纪,二来身体也不大好,许凤佳就不时要上杨家去,还有孙家并他自己的一些朋友,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七娘子也早惯了他的来去匆匆。
吃过饭小睡起来,立夏还没到跟前服侍,七娘子就带了上元进了乐山居。
她是踩着点到的,才进了花厅,就和一个媳妇儿打了个对脸。七娘子险些被她撞到,脚步不禁有了些踉跄,那媳妇忙跪下请罪:“奴婢没长眼,冲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扫了花厅一眼,见五少夫人已经坐在了交椅上,心里就有数了。
“没事没事。”她微微一笑。“你是哪家的媳妇?我瞧着倒眼生。”
那媳妇便恭顺地回答,“奴婢是外头小账房张管事的媳妇,都叫我张账房家的。”
只看五少夫人特地拖了七娘子一刻,要私底下把事儿交给张账房家的去办,就知道她肯定是五少夫人的得用心腹。
七娘子点了点头,反过来催促她,“走得那么急,是有事儿办?去吧,别耽搁了。”
就笑着进了屋,问五少夫人好。“五嫂来得早。”
五少夫人摆了摆手。“也就是刚到,是张账房家的来得早。”
两人对视一笑,七娘子也没有揪着细问,就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听五少夫人管家。
一大家子人,一天要吃要喝,要穿要戴,多的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五少夫人上午管的是家里的采买大事,下午处置的多半都是什么谁家的婆子病了,谁家的小子到了年纪,某某家来求恩典,想放出去读书这样的琐事。七娘子却也听得认真。
五少夫人办事,的确也算是一把能手。
虽然她可能是因为有七娘子在一边,很多事只是简单地说一句“循旧例”,或者抹稀泥了事,并不往下追究细问,但只看五少夫人对这种种琐事,都是随口就有发落,就知道此人心里,其实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
大太太管家,很多时候都是问得一句“你们照管着吧”,就撂开手不管。这样的琐事,很难到她面前。这固然是因为管家的全是自己的陪嫁,尽可以放心,但也可以看出大太太的性格比较粗疏,其实并不适合管家。五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很多琐细的小事,她也过问得不厌其烦。
很快就是日薄西山的时候,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没有回自己的小院子,发落完了家务,就进了小花厅侍奉太夫人。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当然亲热得多了,一把将五少夫人拉到身边坐了,来来回回,问的全是五少爷的起居琐事。五少爷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在太夫人口里就好像一个五岁的奶娃娃,恨不得连吃了几口饭都要问个清清楚楚。
五少夫人却似乎是早有准备,答得也很细致。
“昨儿当值,又被拉去吃酒了。您也知道五爷的性子,还不是又吃得有了几分酒意?”
“是,祖母说得也是,朋友间应酬也是难免的……我就让如意去服侍五爷睡了……”
五少夫人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笑。
“你也太宠如意这丫头了!”太夫人似乎有几分不以为然,“三不五时就安排她服侍五爷——总也要给自己留出空来嘛。”
话虽如此,太夫人眼角眉梢,却全是深深的笑意。
五少夫人微红了脸,低下头拧着手绢不说话,却是欣然受了太夫人这贬中之褒。
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全看向了七娘子,就连屋内服侍的丫鬟,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到了七娘子脸上。
这一番做作,为的还不就是这一刻?
七娘子就在心底微微冷笑起来。
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同一群人对视了一会,张开口似乎要说话,到末了,却只是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屋内的气氛顿时就尴尬了下来。
这千般做作之后,却只能得到看客的呵欠回应,不说别的,只说对演技的这份亵渎,都能让佛起火。
却到底还是太夫人涵养高,微微一笑,也就将此事置之脑后,问七娘子,“凤佳今晚又不进乐山居了吧?”
“世子进宫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七娘子也配合地将话题扯到了许凤佳身上。
在乐山居这里坐了坐,又进了清平苑打过转,七娘子就带着上元回了明德堂。
“五少夫人也实在是过分了些。”一进西三间,上元就迫不及待地为七娘子抱不平。“还要特地支开您和账房们说话……”
话还没到一半,她就止住了话头。
立夏和乞巧在屋内窃窃私语,两个人都是一脸的凝重,见到七娘子来了,才住了口,乞巧一脸的忐忑,不安地打量着七娘子的表情,眼中已有了泪水汇聚。
七娘子就冲上元摆了摆手。上元一声儿不出,静悄悄地退出了西三间,又死死地合上了木门。
立夏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这事……奴婢也不知道好歹,还是让乞巧自个儿和夫人说吧!”
她就轻轻地推了乞巧一把。
乞巧一下就跪倒在地,膝行着向七娘子爬了过来,一把就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
“少夫人!”她的声音里布满了哽咽。“奴婢……奴婢是清白的!”
201动机
七娘子就微微蹙起了眉头。
乞巧她是很熟悉的,自从昭明二十四年进了玉雨轩,在她身边也服侍了三四年了。
这丫头虽然有些轻狂,总是逮着机会就在自己跟前卖好,但也决不是个蠢人……行事有分有寸,四年来也没有给七娘子惹过什么麻烦。
要说她见了男人就忘乎所以地往上扑,七娘子第一个不信:要有这样的心思,在九哥跟前早就露了端倪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乞巧是清白的,那不清白的人,好像也只可能是许凤佳了。
“你说说看。”她轻声道,“不要怕,要不了你的命。”
乞巧肩头一颤,越发是珠泪滚滚,半天才眯缝着泪眼,绝望地抬起头看向了七娘子——她跟随七娘子多年,又怎么听不出七娘子这话中的潜台词。要不了命,七娘子也多得是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姑娘,”她叫起了七娘子的旧称呼,猛地吸了一口气,止住了浑身的颤抖。“乞巧不是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人,只是如今跳进了黄河,是怎么都洗脱不了了——”
七娘子顿时面露不耐,“你就说吧!”
话一出口,她也听出来了,自己的语调是难得地露了锋锐。
不禁又自嘲地一笑,调匀了呼吸安慰乞巧,“你跟在我身边四年了,我还不晓得你?你不要怕,只要你的心是真的,我就信你!”
乞巧这才平静下来,又深呼吸了几口气,将那最后一点细细的颤抖都平复了下去。只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还残存了些许恐惧。
“昨晚上是奴婢在外头值夜。”她轻声细语地叙说了起来。“因为……因为世子爷和少夫人在一起,半夜有时候会要水洗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要等到四更没有动静,才可以入睡的。”
因为许凤佳爱静,所以这些上夜的丫鬟都睡在西次间的小炕头上,两屋有小门虚掩,一般的动静穿不过去,但只要扬声一叫,丫鬟们就能听见。这一点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少夫人也知道,我平时就是贪睡,今儿一早侍候两位主子起了身,我就没有在堂屋待着,而是和上元姐姐打了招呼,进了倒座南房我们自己的屋子去打盹儿。仗着夫人一早上都不在家,偷懒脱空……”乞巧垂下头,眼底又蓄起了泪。“没想到这一睡就睡过了时辰,一睁眼就是午时了。立夏姐姐跟在少夫人身边,屋里就只有上元姐姐能顶事儿,我就赶忙进了堂屋,心想着我得帮着传饭、拾掇屋子,免得事儿都推给别人,倒在姐妹们中落了埋怨。”
“上元姐姐和我打了个照面就出了屋去东翼了,想着少夫人似乎还没回来,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就提了一壶热水,想预备在西三间里,等少夫人回来了立刻就可以洗手洗脸……一路进屋,冷落无人。我遇到玉芬从小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个橘子在剥,见到我就笑嘻嘻地道,‘谁让你来打水的?’我就纳闷,说‘是我自己来的’。”
“玉芬说‘好姐姐,没想到你是个有胆量的。我倒恨不得能和你一样。’就自己回了屋子,我听着这话不对味,但也没有细想,就提着水进了西三间,推门进去的时候……世子爷刚好冲完身子出来,正要擦身。”
七娘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如若事情和乞巧说得一样,那就完全只是个误会了。许凤佳自己在西五间也有净房,很少在西三间洗澡,他又不要人侍候,乞巧一腔殷勤反而弄巧成拙,顶多是个不幸的巧合。
乞巧咬了咬唇,却也没有往下说,而是拿眼睛去看立夏。七娘子见她这副做作,心里的虚火一下又腾了起来。
不对。
以乞巧的性子,就算再轻狂,也不至于一见到男主人的身体就红着脸狂奔出来。说到底,已婚男屋里的丫鬟,哪一个不是见惯男性身体?再说又只是个误会,她那么慌张做什么?
她就把询问的眼光投向了立夏。
立夏面色沉肃,双手按了按乞巧的肩头,低声道,“你说了,以少夫人的明察秋毫,也不会冤枉你的!”
乞巧脸色数变,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给七娘子磕了几个响头,额头上鼓起了老大的血泡,才抱着七娘子膝盖,泣不成声地叙述,“我当时吓得一壶水都要脱手,还是世子爷眼明手快,一下握住了壶把,才免得热水溅出来……世子爷来得急,也没有穿衣服,就直接把手压在了我的手上。我吓得动不得了,世子爷就问我‘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将水壶放到架子上,又、又捏了捏奴婢的脸,说、说,‘没想到你主子是看中了你做通房,我还当玉芬、玉芳两个才是预备开脸的——不过眼下没你的事啦,你出去吧,还没到收用你的时候’……我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世子爷就有些不耐烦,说,‘还不出去?’,乞巧就慌了……一下……一下……姑娘!姑娘!乞巧自知粗笨,是从来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的,请姑娘务必明察,乞巧冤枉!”
话尤未已,她已是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屋内就似乎一下多了一个无形的重物,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来。
七娘子泥雕木塑一样地坐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地冷笑了几声。
“你起来。”她低声吩咐乞巧,见乞巧哭得有些迷糊过去了,索性轻轻地拍了拍她娇嫩的脸颊。“起来。”
乞巧便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来,满面惶恐地望向了七娘子,一并她身后的立夏,都是一脸如丧考妣的肃穆。
七娘子好像吃了一杯冰凉的雪泡酸梅汤,噎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半天,才慢慢地开口。
“乞巧,你说老实话。”她注视着这惶惶若丧家犬的大丫鬟,“你有没有骗我?刚才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乞巧只是拼命点头,面上的情绪,当得上情真意切这几个字。
七娘子透了一口凉气,缓缓道,“如果你有一句话是假的……”
这句话没有说完,她就废然而止。
乞巧哪里有骗她的动机?她是自己的陪嫁丫鬟,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间,这话又是随便找当事人问一问就能问出来的。她骗自己做什么?
她当然也有害怕的理由,这个误会虽不大,却不小,将来如果许凤佳提出要收用乞巧,自己再联想一下今天的事……只怕乞巧就是命在旦夕了。一个不听话的通房,在大户人家里是最短命的。
乞巧虽然对通房的位置可能并非无意,但却也是个聪明人,她说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恐怕是害怕自己更愿意相信许凤佳,而不愿意相信她。多少女人就算平时再精于算计,在感情上却是擅长自欺欺人,如果换作是四少夫人、五娘子的性格,有理没理,都要先打个三百大板。乞巧一辈子的前程,也就这么毁了。
她一下就闭紧了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为什么要受伤?这难道不是你应该预料到的?
大秦本来就不是现代,在高门大户,谈从一而终,几乎是个笑话。大秦后妃年过三十就不侍寝,在大户人家这个限制可以放宽一些,但也是年过四十,就很少再和男主人行周公之事了。
男人四十岁也还年轻,怎么可能没有侍奉枕席之辈?更别说主母总有怀孕的时候,预先准备一两个通房一起陪嫁过来,就可以避免被婆家准备的通房夺了宠去……这些事,七娘子都是司空见惯的。
许凤佳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成长起来,他怎么可能会明白专一?大秦的任何一个高门世子,都和专一两个字有极其迢远的距离。既然把乞巧误认为是给自己准备的通房,调笑几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肯克制自己,不立刻收用乞巧,都是很顾念七娘子了。
她难道还不明白?难道不是因为这个道理,她才一直不愿意对许凤佳投降?面对他的索取,她才一味地推拒和逃避?
既然如此,现在她又在伤心什么?难道不是早就料到……
七娘子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早就料到,和终于要面对,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在这一瞬间,她真愿意自己是个偏听偏信之辈,宁可相信乞巧妄想攀龙附凤不成,编造出了这些话来为自己文过饰非。只可惜她的逻辑到底是清明的,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乞巧的自白,却是一个破绽都找不出来。
“你先下去吧。”她吩咐乞巧。“这些天就别在世子爷跟前露面了。”
见这大丫环面上的恐惧尚未消退,七娘子又疲惫地保证,“放心,只要你说的都是真话,就不会有事!”
立夏就低声催促着,将乞巧带出了屋子。
没多久,上元传了晚饭进来,七娘子拨拉着碗里的饭粒,只吃了几口,就又放下了碗筷。
她就在灯下翻看起了《金玉儿女传》的合集,看着《儿女传》里莹莹笑着说,“那柳二也是个贤惠人,老太太放到孙少爷房里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明白得很。压她三年,就是为了试试她的性子,果然服侍得我尽心尽力,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现如今我有了胎,柳二出头的日子来了,却仍是在我身边打转——这就是聪明人了。”
她越看越烦,一下就合上了书本。打开书柜,将它扔进了柜角深处。
又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了心情,盘算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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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凤佳当晚很迟才回了明德堂。
一进屋就旋风一样,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一叠声叫人预备热水,进了净房再出来,已是一身的馨香,面色却还阴沉得很。
“怎么?”七娘子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问,“是宫里的事——”
许凤佳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床边,先低头搓了搓脸,才低沉地回答,“皇上还是不死心!坚持要我们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去找!”
七娘子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下南洋和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找一个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朝三宝太监下南洋的时候,统共连各种水手苦力、商人兵士,也就带了两万人,并且走的是一条固定的航线,下到印度一带,生意做了,小国王请了,也就打道回府。就是这样,几次下南洋的花费,仍然是一个让人咋舌的数字。
单单兵丁就要派两万出去,在南洋水域里漫无目的大海捞针地寻找,这一笔花销会有多大,七娘子想一想都头晕目眩起来。
更不要说那渺茫的成功率了……
“我和封子绣、连太监并焦阁老、孙姐夫废了多少口舌,关在华盖殿里大半天,皇上就硬是不肯松口!”许凤佳一脸的烦躁。“不说别的,这两万精兵派出去,我们广东边防立刻空虚,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那么好补的,北戎这十几年来肯定不会稍停……在在都是事,他还不肯稍停!”
他猛地一拍床沿,烦躁地怒吼了一声,翻身躺倒,不快道,“不说了不说了,睡觉!”
果然没多久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七娘子看了看他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好吹熄了蜡烛,又躺倒了培养睡意。
接下去的几天,许凤佳就很忙碌,不是杨家有事请,就是孙家请他说话,还有些皇上身边的信重大臣也是私底下频频有请,好容易回来,平国公又把他叫去说话。七娘子这边也跟着五少夫人学管家到了要紧关头,两夫妻除了睡觉前的短短一段时间,都很少有说话的机会。
等到二月中旬,许凤佳难得地早早回家,傍晚还进了乐山居,给太夫人问安。
连七娘子都很吃惊:她一天都在乐山居里坐着,并不知道许凤佳已经回了屋。
太夫人见到孙子,总要表达关心,念叨他几句,许凤佳含笑听了,又回太夫人,“几个要好的朋友想见一见新妇,说起来也的确是时候了。善衡过门快满半年都没有带出去见过。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三天萧家在广福观打醮,叫我们一道去散散心,我想就带善衡出去松散一天。”
京城习俗,新妇过门,是要见一见丈夫的好友们。只是许凤佳往来者非富即贵,大部分好朋友都是皇亲国戚一流,要凑在一起并不容易,这件事也就没人提起。现在太夫人当然也不会留难,痛痛快快地点了头,又叮嘱七娘子好生打扮,便放众人去清平苑请安,许夫人自然也没有二话。
等回了明德堂,七娘子一边脱外袍一边和许凤佳闲话,“怎么忽然要带我出去松散?还当你最近忙!”
许凤佳便沉声吩咐,“都下去吧!”唬得众丫鬟一哄而散,他这才拧眉告诉七娘子,“三天后我们从广福观出来,就去安富坊封家吃饭。打的是封家太太想念外甥女的旗号,连世叔可能也会过来一趟。他身份敏感,不好和我们明目张胆地接触,接你去,不过是做个幌子——也正好让你和亲舅妈说说话!”
七娘子一时怔然,见许凤佳神色坚定,似乎并没有商量的意思,也就低眉应是。心知这一次皇上派兵下南洋的决定,只怕是得不到臣下的支持了。
202自立
许凤佳从去年和七娘子成亲起,名义上就没有职务在身,他是亲军指挥副使,没有战事的时候每日里当然应该到亲军指挥司办差。只是这个大忙人每日里连轴转都是事儿,回来了这么小半个月,也才去指挥司绕了一圈。眼下和皇上闹了不快,越发是索性称病在家,连朝会都不去开了。
只是他虽然在家闲居,却也决不悠闲,非但小书房里汗牛充栋,都是历代的堪舆图、兵书与军事史,就连西三间里也被他陆陆续续带进来不少邸报合订本同前朝的南洋风物志,七娘子每天吃过早饭给两个长辈请过安,就在乐山居里看五少夫人管家,难得回来有空,于安等三姐妹又不时过来找七娘子闲话,两人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七娘子每日里在乐山居要坐足三个时辰,每每累得不到二更就上床睡了,许凤佳又看书看得晚,常常三更才进屋来,这几天下来,也就是交换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家常话。
二月初十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身来,撑着睡眼被几个丫鬟当洋娃娃摆布,换上华服,插戴了头面,等许凤佳起身打过拳净了身,两人才一道进乐山居、清平苑向两个长辈告辞,又遇到平国公在乐山居里和太夫人说话,许凤佳难免被训上几句——父严母慈,这也是大秦父子之间的常见情景。
这一番葳蕤下来,待到日上三竿,七娘子才上了马车,由许凤佳骑马护送,立夏等丫鬟们坐了一辆小车在后头尾随,从人前呼后拥地出了国公府,朝着什刹海边上的广福观而去。
广福观虽然比不上白云观,但香火也并不冷清,因为二月是道教祖师爷诞辰,广福观又是老子在宇内最大的道场,从二月初一起,就有大户人家在广福观打醮设坛做法事,二月十五日的正日却是已经被孙家约去了,萧家只得选了二月十日。烟袋斜街上广福观大门附近却也早已经人烟肃静,几个亲兵在门口侍立:萧总兵虽然官位不高,但这些年来在江南经营得好,和诸总兵一样都是外地的实权大员,手掌兵权,家眷在京城的做派,也要比那一等穷京官更高贵得多了。
许家人的马车当然是直进了大门,七娘子在车马厅内下了车,早有几个总角小厮随着中年管事迎上来,满面笑容地请“世子爷、少夫人仔细崴了脚,这石子路是有年纪的了”。
广福观在什刹海边上,初春的景色也有些可看之处,七娘子随着许凤佳一脚深一脚浅地经过满是苍苔的石子路,进了道观后院两进敞轩,果然就见得一对青年男女联袂出了屋子,脸上都带了笑,她便知道这就是萧家的大少爷萧时雨同萧大奶奶了。
萧家跟随许家多年,逢年过节都有走动,萧大奶奶七娘子是见过的,只是过年时许凤佳不在,萧时雨就没有进内院来给许夫人请安。此时随意打量一眼,见他眉目白净,虽然说不上俊俏,但也有一股难得的儒雅气息,心中倒是暗自点头:许凤佳自己是个小霸王,但平时相与的大家子弟,倒都很有教养。
“神萍!”许凤佳见到朋友,似乎也很高兴,一扫这些天的烦躁沉郁,上前几步拍了拍萧时雨的肩膀,大笑道。“你去江南探亲一趟,倒是长胖了几斤!”
又扭头吩咐七娘子,“来见过萧世兄。”
七娘子裣衽为礼,萧大奶奶也和许凤佳互相行了礼,便错后一步,拉着七娘子笑,“过年的时候我本来想和世弟妹说一声,我们家大爷下江南去探亲了,世弟妹有什么想吃的土产,只管说一声,让我们家大爷带上一车来都是极方便的。谁知道事儿多,人也多,竟忘了!”
这是个笑口常开的京城少妇,虽然也有精细处,但面上却是极可亲的。或许因为萧家和许家的身份差异,她对七娘子很是亲热,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填房与庶女身份,七娘子微微一笑,投桃报李。“世嫂别这么客气,我排行第七,你叫我杨七就好了。”
直呼排行,在女子来说算是昵称了。萧大奶奶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也正想,大家年轻人,何必那样拘束……”
就把七娘子带进了后堂,两个人对着品茶说话。不多时,永宁伯林家的三少爷林中冕同兵部侍郎唐庆联袂而至,七娘子不免出去见礼,算是新妇见过了夫君的好友。这才又分男女客在前后堂说话,前堂男子谈笑声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又听到谁说要点戏来听。
打醮本来是为了祈福,但也是大户人家享乐散心的借口。萧家年年都要到广福观打醮,即使总兵夫妇在任也不例外,此时广福观里外的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就是这几个年轻男女随喜,气氛如何不松快?倒是七娘子有些疑惑。
“林三少夫人……”她带了一丝疑虑地问萧大奶奶。
萧大奶奶微微一笑,笑里带了些捉狭,显见得和林三少夫人也是极熟络的。“她啊……怕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就压低了声音,冲着外头努了努嘴。“林三哥爱俏,听我家那位说,林三嫂才有了身孕,就又抬举了两个,凑了个十全十美!这河东狮吼,难免就要响起来喽。三少爷吓得在我家住了几天,把个林三嫂气得找上门来。两夫妻现在还在赌气,三嫂今儿当然哪里还有心思跟着出门?”
虽说彼此都是女人,但提到三少夫人河东狮吼,萧大奶奶的表情是有些不屑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的郁闷就更多了一层。
大户人家,凡事都讲个脸面,小夫妻吵架本来是常事,河东狮吼而被外人所知,那就有损闺誉了,萧大奶奶的性格都算是温和的,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要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该有多不容易。
“可三少爷也太……”毕竟三少爷就在外头,七娘子也压低了嗓音,作出一副八卦的样子来。“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有了十个姨娘——”
“就是这么说了!”萧大奶奶拍了拍椅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起来三嫂心里也是憋屈,可谁叫三哥有——”她比了比上头,“穿黄袍的那位做靠山了?林家上下就没有一个能管得了他的!他又有钱,肯这么委曲求全,已经是疼三嫂了!”
七娘子倒不知道林中冕日常做什么营生,一时间表情就没接上,萧大奶奶看在眼里,忙解释给她听。“你也知道织造局吧,我听说在江南,那可是排的上号的的富地方,一般人想进还进不去呢。可织造局到了京里就也要归宗正院下头的造办司管,三少爷就是造办司的头儿,这进项还少得了吗?林家合家上下,连带小伯爷都比不上他们三房的小日子过得滋润,还不都是仗着三少爷的……”
她忽然间住了口,面上现出了懊悔,见七娘子一脸纯净无暇,又话赶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就接着往下说。“这份差还不就是仗着三少爷的生母说起来,和那位也是沾亲带故,不然靠他自个儿,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钻沙呢!”
七娘子就配合地捂住了口。“我倒不知道皇上和林家……”
“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多。”萧大奶奶有些沾沾自喜:毕竟以七娘子的身份,此时做听从指教状,是很能让人有些飘飘然的。“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和林家也是拐着弯的亲戚。你也知道,去了的周贵人出身不高,她是嫡女不错,还有一个庶女当年是进了永宁伯府,做他们家早去世的先老四爷的填房,老四爷也是个庶子,去得又早。老四奶奶没个傍身的伴儿,她和伯夫人妯娌相得,伯夫人呢,又看着三少爷是个庶出的,人还聪明伶俐——碍眼!就索性将三少爷送到老四奶奶膝下去过继去了,一直在老四房养到了十五岁,老四奶奶去世了,伯爷寻思着老四房的产业太少,就把三少爷又接回了他们长房。听说周贵人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唯一就是这么个妹妹,昭明年间呢,太子爷和三爷走得倒是不远不近的,虽然有时借着你们家那位的牵线能见一见,但彼此也没有多的话。”
“等承平元年的钟声才过,三少爷就发达了,皇上硬是把造办司原本的老司长给高升了,让三少爷买了个举子功名去做司长。这可不是才三年不到,就生发出了偌大的家业?三少爷的手也不大干净,几次有人往上捅娄子想弄他,都被皇上亲自保下来的。久而久之,合家上下谁敢对他高声大气?他倒越发是得了意了,这几年来看到个有姿色的就往屋里拉!三嫂又能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唉,也是个可怜的,三嫂自己带去的两个通房反而很不得欢心,三少爷就喜欢伯夫人赏赐下来的通房……”
又絮絮叨叨地和七娘子唠叨了半天,什么“通房还是自己娘家带去的贴心懂事”,“这种事都要早做准备,牢牢拢住男人的心,叫他知道你的贤惠,日子才过得舒心”。听得七娘子头都大了,前头许凤佳才派人进来接她出去,口称,“家里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众人不免又是一番客气寒暄,许家两夫妻才又是前呼后拥地出了敞轩,许凤佳没有骑马,满口叫冷,当着送客出来的萧家夫妻的面,就先钻进了车里。萧时雨不免笑着打趣他,“升鸾,曾几何时,你也会怕冷?”
他看了车内七娘子一眼,便不再往下说。萧大奶奶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又拧了萧时雨一把,佯怒道,“你少说两句!”
许凤佳哈哈一笑,毫不在乎地道,“神萍要是和夫人一道出门,恐怕也就没有当年雪中打马的豪气了!”
七娘子再忍不住,白了许凤佳一眼,也怒道,“少说几句会变哑巴么?”
众人的笑声中,小厮儿弓着身子合拢了车门,车轮滚滚,一行人又前呼后拥,将车马拥出了广福观。
车走了几步,许凤佳便打开窗户吩咐小厮儿,“你们先把我的马牵回去,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侍候着就行了。我和积水潭什刹海寺的方丈说好了,今儿要带着少夫人过去上一炷香。”
他话出口,众人当然没有别的回话,不多时,立夏便坐到了车辕边上,戴着帷帽遮掩了容貌,一路好奇地左顾右盼,看着钟鼓楼一带的市景,七娘子隔着门望过去,反而觉得她要比自己在车里更自在得多。
她又往后让了让,给许凤佳让出了空间,才兀自低头沉思起来,盘算着方才萧大奶奶的那一番话。
周贵人虽然去世多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一直没有彻底消散。先是连太监和她之间的那点渊源,再是林三爷的非凡好运,似乎都暗示着皇上并没有忘怀自己的生母。
结合一下他对两个养母不远不近的态度,七娘子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贵人,倒是多了几分了解:此人怕是又一个九哥,或者说,天底下每个被收养的嗣子心里,始终都有一段放不下的生母情结。
“哎,我倒是想起来了。”她就和许凤佳闲话。“皇上给太后、太妃都上了尊号,怎么一向没听说他追封周贵人?”
许凤佳本来也是一脸的沉吟,听到七娘子的话,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回答,“太子三岁就移宫养育,两个养母胜似亲母,恐怕早就把周贵人忘在脑后了。其实这种事,礼部也应该奏请……偏偏礼部这几年乱得很,尚书又是牛家姻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果她不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恐怕也不会对皇上的心理这么有把握:当然也只是猜测,但从九哥的心思来看,正因为从小不在生母身边,有不能尽孝的遗憾,年纪越长,反而会对这个遗憾更耿耿于怀。
皇上不主动开口要追封周贵人,恐怕是顾念自己登基时日不久,许家和牛家又都是可用的时候,不好寒了亲人们的心。这时候谁要能为皇上把这心思说明,这份人情可不会小。将来对景,很可能是一块很重的感情砝码。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下自己的几个亲戚。
大老爷虽然很需要这个可能的人情,但他是个举足轻重的政治家,和皇上谈感情,反而太天真。
孙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多这个人情不多,少这个人情不少,皇后身份贵重,贸然开口,反而容易和太后、太妃两宫失和。
六娘子又太人微言轻了,现在还不是她亮嗓子的时候。
她就一手撑着脑袋,望向了许凤佳。
这个人情,很可能正是许凤佳所需要的。他和皇上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情谊总比一般人更凝厚些。刚因为南洋的事和皇上闹了生分,恐怕心底也不会没有焦虑,这个人情送出去,皇上一感动,说不定就又恩宠如初,甚至殊恩还可能更胜往常。
但……
她就想到了乞巧极端恐惧的哭诉,萧大奶奶面上的不屑,和不知多少人对她重复过的那句话。
“通房还是自家带来的好!”
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冷了下来。
“怎么?”许凤佳心不在焉地问,他亲昵地拧了拧七娘子的鼻尖。“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想,”七娘子轻声自语。“求人不如求己,很多事也要自己能立起来,才有资格去要求别人……”
她的目光渐渐聚焦到了许凤佳脸上,对他绽开了一个亲切的笑。
车行渐渐地慢了下来,这架朴素的青篷车拐过了弯,消失在了安富坊教场胡同里,七娘子掀起帘子透过满是雾霭的玻璃窗,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如意门边小木牌上,朴素的“封府”二字。
203魅影
封家的大门当然比不上杨家、许家朱漆大门的风光,但从小小的如意门进去,顿时可以见到花木掩映回廊曲折——这宅子占地居然相当广阔,并不输给杨家在崇敬坊文庙附近购置的那一套大宅子,甚至还犹有过之。
立夏同赶车的小厮儿都是夫妻两人的心腹,自然殊无异色,等车进了车轿厅,便一左一右上前扶着许凤佳下了车,立夏又将七娘子扶下车辕,这时屋外已经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不片晌,封锦便微微笑着亲自进了轿厅。
此人出场,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有朗然照人的效果。
“少将军。”他冲许凤佳拱了拱手,“劳动少将军大驾了。”
从前几次见封锦,场面总是有几分尴尬,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在正常的社交场合与封锦相见。
他本来气质就温润,经年不见,虽然眉宇间多了几丝风霜之意,但举止清朗有度,谈吐文雅,合着那绝对惊艳的美貌,望之真是神仙一流人物。就是立夏这样见惯场面的大丫头,也不禁看得痴了。
许凤佳却不动声色,只是还了个拱手,点头和封锦客气,“封指挥哪里话,这件事毕竟事关万民,我们总要坐下来商议出一个应对的办法。”
七娘子就不禁白了许凤佳一眼,才裣衽向封锦施礼。“小七见过表哥。”
九姨娘是正经的杨家二房,有诰命在身,封家和杨家当然算是亲戚,封锦称呼许凤佳为大将军,是他不愿意攀龙附凤,存了客气自谦的意思。可许凤佳居之不疑,就难免显得过分傲慢了。
封锦于是对七娘子展颜一笑。“多年没见表妹了。”
他对七娘子的态度当然要和气得多,几人边走边说,封锦这一笑的丰姿,居然让跟在七娘子身后的立夏脚步都微微踉跄起来。
“本来母亲是要亲自迎接出来的。”封锦却似乎早已经惯了身边人的失态,一边走,一边徐徐地向七娘子解释,“可是老人家多年来视力昏聩,近乎失明,天气又冷行走不便,妹妹又是没出阁的姑娘家,不便和外男相见。倒是失礼了,请表妹、表妹夫勿怪。”
许凤佳揉了揉鼻子,面现古怪,还没来得及说话,七娘子已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又硬生生地转了口。“本来造访得忽然,就给表哥添麻烦了……”
几个人一边客气,一边进了封家正堂,果然见得一身锦绣的封太太正正坐在堂中,身边几个丫鬟肃静围绕,倒也有了几分富贵人家的气派。
大约是听到了封锦数人的脚步声,七娘子一行人才进屋没有说话,封太太就起身眨巴着昏黄老眼,费力地对准了七娘子的方向,颤声问,“是七姑娘来了?”
她较当年初见时已经老了不少,虽然身着华服,但鬓生银发,脸现鱼纹,却是早已经没有了那一股在逆境中依然不屈的精气神,四五十岁的人,却像年过花甲的老妪一样,周身环绕着垂暮之气:封太太尽管已经坐享荣华富贵,但看来却并不是个开心的老人。
七娘子同许凤佳自然要给长辈见礼。因为多年不见,又是第一次拜见舅母,许凤佳倒是规规矩矩地二跪六叩,喜得封太太一脸是笑,连连谦逊,“不敢当不敢当,少将军身份尊贵,老身一介民妇,又哪里当得起!”就连封锦的神色,都宽和了许多。
两厢见过礼,封锦就邀许凤佳,“家里人少,少将军别嫌冷清,我陪你到后花园走走?”
许凤佳就会意地笑了,“表哥怎么安排都好,小弟只有听话的份。”
除了一开始短暂的失礼,到现在为止,他都表现得很礼貌。
今日的会面牵扯到武将与情报机关的来往,很可能焦阁老和连太监都有份牵扯进来,当然安排得隐秘,就连七娘子都不知道与会者究竟有谁,更别说封太太了,对这两个晚辈的对话,她是一脸的茫然。
老人家却也并不好奇许凤佳上门的缘由,待得两个男人的步伐才出了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丫鬟们,“把姑娘带出来见一见表妹!”又拉着七娘子的手长吁短叹,“小姑地下有知,只怕也会为你感到高兴,一等国公府上的少夫人,那是天大的脸面。我们七姑娘真是善有善报……”
心心念念,只唠叨着当年七娘子的几次接济,倒说得七娘子大不自在,客气了几句,便问封太太。“听说黄先生在舅母这里教习表姐学习绣法……”
封太太拍了拍大腿,面上倒是现出了惭色,“就是这件事,又何尝不是你暗中牵线?唉,只可惜我们家封绫人很粗笨,黄先生教了两年,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去年秋天告辞回家探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上京来。”
七娘子顿时神色一动。
黄绣娘要走,怎么也没有和她打个招呼?再怎么说,她江湖走老的人,这一点礼节总是知道的吧?
当年的很多事,她还想亲自问一问黄绣娘!
她就心不在焉地对封太太笑了笑,“是回余杭老家去么?我们家四姐倒是在当地生活,有她照拂,黄先生的日子应当是过得不错的。”
“可能是回余杭去了!”封太太想了想,才肯定地回答七娘子。“当时告辞的时候,也没有把话说死,很可能过几个月家里住烦了,也会上京城来散散心。”
以黄绣娘的技艺,就是在封家养老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她自己的珠针绣如果肯教给封绫,封家就等于平白多了个传家宝。也所以她的行动才能这样自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七娘子就趁便问封太太,“这事我久已想问表哥了,只是表哥行事低调,小七也是这两天才知道他回了京城。纤秀坊的事……”
当时她得到纤秀坊作为陪嫁,便想要赠与封家几间分号,也算是完了封锦的心愿,让凸绣法所得红利,归到封家人手中。只是封太太却坚决推辞不要,七娘子再三坚持,才勉为其难推说封锦不在,要等他回京再行商量。这一拖就是小半年的辰光,七娘子第一次上门拜访就提出此事,诚意可见一斑。
封太太神色顿时一正。
在这一瞬间,那个身处落魄,却依然维持着风度的中年妇人,似乎在她身上又活了过来。她眯缝着无神昏黄的双眼,看向了七娘子,恳切地摇了摇头。
“七姑娘,这件事你听我的,”封太太的语调,斩钉截铁,“纤秀坊是靠小姑的手艺发家的不错,但没有杨家的本钱和门路,也做不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些年来,我封家身受你几次殊恩,是我老婆子托大,才没有跪拜谢恩——”
她摇了摇头,止住了七娘子才出口的客气话,又续道,“但纤秀坊和我们封家实在已经没有多少关系。能承蒙七姑娘安排,将凸绣法再次传回封绫身上,已经是邀天之幸,七姑娘身边的那几间陪嫁,我们若还有所图谋,那成什么人了?”
封太太这话情真意切,听着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七娘子也只好将劝说的话吞进了口中。
钱倒并不是问题,封家现在并不缺钱,她也不介意收封家的钱,把纤秀坊“卖”给封锦。会提出这个交易,其实也只是为了一圆封锦当年显露出的遗憾,以谢他在亲事上的成全。
但封太太的态度和封锦相差居然会这么大,也是七娘子所想不到的。
再说,古代的绝技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多得女儿家传承了绝技就只能坐产招夫或者终身不嫁的,封太太就算只是为了祖宗着想,也应该设法将凸绣法局限在封家的控制下。也所以封锦才会那么介意大太太“谋夺家传绝艺”的举措……
七娘子一面在心底暗怪自己多疑,一面仗着封太太视物不清,大胆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
如果梁妈妈说的往事,能有七八分真,封太太做这个反应,倒也不出奇了。当时大太太加倍给的聘礼,其实就含有买断凸绣法的意思,既然已经买断,也就不算是谋夺绝技了。
可如果梁妈妈说的没有错,封锦当时又为什么会那样激切地指责大太太……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话到了口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封家和她之间关系微妙,一步走错,后续反应可能连她都没办法掌握。只一个连太监就是变数,很多事,还是要缓来。
“既然舅母是这个意思……”她又客气了几句,也就没有再坚持让渡纤秀坊。“说起来,我出阁也这样久了,还未曾上门拜见过舅母,实在是失礼得很,请舅母勿怪。”
“有你们家太太在前头。”封太太却似乎想得很开,“你也难!婆婆又是亲三姐……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念着我们就够了!再说……你表哥现在也不方便和外头的人多来往。”
一想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七娘子就觉得屋内的气氛,平添了三分尴尬:封锦和皇上之间或许清清白白,但他身为进士立身不正,这一辈子的名声,恐怕都不会太好了。
她连忙岔开了话题,和封太太说些上京后的琐事,这才知道封锦当年携眷北上,也颇经历了一番周折,才在京城安顿下来。不几年则家业生发,成就小康,只是他和太子之间的来往细则,就连封太太也都不甚了了。如今她双眼近乎全瞎,每日里不过是听几本书,理一理柴米油盐的小事,管家大权已经全移交到了封锦手上。
待到封绫出来,两厢见过礼,封太太同封绫就张罗着开上中饭,三个女眷坐在一起,吃了一餐有些尴尬的便饭:毕竟封家母女和七娘子之间往还并不频繁,纵使双方都抱持善意,也很难一下就熟络到言笑无忌的地步。
吃过午饭,七娘子见封太太有了睡意,便托词自己习惯午睡,让封太太好脱身出去休息。封绫于是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小绣楼里,让七娘子歇在自己床上:“我屋里是最雅静的,别的地方一时冷落,恐怕收拾不出来。”
封家虽然大,但人口不多,的确是住得冷清,七娘子也就欣然接受了封绫的好意,一边拿起绣架边上的一张手帕看了看,称赞她,“表姐好手艺。”
封绫笑了笑,轻声道,“家里没有别的事,闲着就是绣花,是以就做得格外细致。表妹看了好,就拿去玩吧?”
她比七娘子要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在大秦的中层人家都算是老姑娘了,更不要说上层人家中,二十岁还没出嫁的姑娘,要说亲就难了:其实封绫和封锦轮廓相似,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如今哥哥发达了,按理是绝不至于嫁不出去。七娘子看了看手帕,就不禁抬起头询问地望了她一眼。“表姐今年快二十了吧?”
封绫就坦然地笑了。“娘没同你说?我打从十七岁起就供上了精卫娘娘,这辈子是不出门子的。”
当时天下有一等富裕的商家,舍不得女儿出嫁受苦,一辈子娇养在家的并不罕见,山西一带的大商人十个里倒有七八个养了这样的守贞女儿。久而久之,也就成为社会现象,所有守贞女拜的全是炎帝女精卫,个中缘由,七娘子也不甚了了。
她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吃惊,不将疑惑表现得太明显。或许正是这份礼貌的克制取悦了封绫,她又解释,“现如今哥哥是这个身份,高门大户看不上我,寒门小户多半又有攀附的心思……娘又是这个样子,少了人照顾怎么行?我也不耐烦受婆家的闲气,索性在家住着逍遥度日,倒也干净——按说表妹是新妇,我不该说这话。可我自小在苏州是见得多了,新媳妇进门战战兢兢,对内要侍奉公婆照应丈夫,对外要操持家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礼让家人,自己占个最末。辛劳了几年一朝有身,稍微宽裕些的人家就抬举通房,一辈子妻妾相争闹得不省心。倒不如索性就在家里住一辈子——”
她还要往下说时,屋外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封太太身边的丫鬟一声通禀进了屋子,“连先生请少夫人过去说说话。”
提到连太监,这丫鬟的态度是很熟络的。可见得两家人常来常往,恐怕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同事关系。封绫忙起身请七娘子,“连世叔相请,恐怕是有要事,我陪表妹过去。”
就亲自陪着七娘子进了后宅的小花园,从一条冷落的小径绕了过去,在一排靠墙空置的南房中看似随意地挑了一间。七娘子进屋后,只见屋角一个小门是半掩着的,从这小门出去,在低矮的门洞里走上一时,再推开一扇拉门,眼前一亮,另一个花园就出现在了眼前。
大户人家,府中常有各种机关暗道,百芳园里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七娘子虽然知道,却也很少使用,这一次才是见识到了燕云卫中人行事的隐秘。心底更是对连太监和封家的关系有了更深的了解:连太监长年累月居住在深宫,甚至很少在外过夜,虽然宫中的几个红太监都有在四九城里置办产业,但他却似乎是唯一一个例外。不想其真正的产业,居然就在封家隔壁。
封绫却似乎是识途老马,这花园内外寥落无人,只有进了园中的一处房屋,才能见到门外守着两个神色肃然的年轻中人,见封绫伴着七娘子进来,其中一位就上前同封绫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封绫便笑着对七娘子道,“连世叔现在心绪不大好,我就不进去了。”
她的态度轻松随意,反倒让七娘子也放松下来:上回在坤宁宫外,她只是和连太监说了几句话,暗示他许凤佳有意和他私下接触。对此人其实并不大熟悉,此时贸然要求私下一晤,心中自然有所顾虑。
算了,以连太监的身份,要对她不利,也不会等到这时候。
七娘子将所剩不多的顾虑推到了一边,对封绫笑了一笑,拾级而上,推门进了这门窗紧闭的小屋之中。
一进门,七娘子的眼睛就是一亮。
屋内开有天窗,虽然窗门紧闭,但也有柔和的光线透过红黄玻璃照下来,整个屋子里没有一张桌椅,四壁全都笼了玻璃,透过玻璃,无数花团锦簇的绣品,正冲七娘子散发着一团团如云似雾的光芒:这都是夹杂了金银线绣出来的名贵物事,甚至屋中唯一一张条案上由玻璃框着的那一扇绣屏上,还有一条五爪金龙傲然长啸,看似正欲破屏而出,须尾飘扬,甚至龙头有一部分,好像已经探出了绣屏。
这一张绣屏,将凸绣法的鲜活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纵使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得见,但她知道这就是十数年前令纤秀坊在江北打响名号的乌檀木金龙破海大屏风,也是从那时起,凸绣法才为北人所知,令九姨娘有了‘苏州第一绣’的美名,这张绣屏,可说是九姨娘一生唯一的代表作。
七娘子一时不禁看得痴了。
当她与九姨娘在西北相伴时,九姨娘已经只能做些家常活计,托人外出售卖,所用布料针线,自然不可能这样华美。
然而这张大绣屏上所流露出的风格与气质,却与多年前她在西北的绣品一样,都有九姨娘独有的细腻,与细腻底下含而不露的一点张扬。
在这个没有影像的年代,远去先人所留下的一点纪念,往往可以激发多年前的回忆。
回忆就氤氲了七娘子的眼,让她想起了久已被遗忘的岁月。
在这世上曾有一个人是那样无私地爱她,即使多年以后,这份爱依然绵延不绝,从不求回报。而这也是她前后两世所唯一能享有的亲情。
屋角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七娘子蓦然转头,目注着一个中年人倒背双手,缓缓地自里间转出。
连太监。
204一片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一瞬间的怔然。
七娘子咬着唇咽了咽喉头梗塞,才款款施礼,“连世叔。”
连太监摆了摆手,踱到七娘子身边,同她一道观赏起了这华美的绣品。
“这副绣屏,是当年你父亲贺先帝四十大寿的礼物。”他的声音到底含了一丝阉人特有的尖细。“先帝在世时,每逢寿辰,是一定要取出来亲自赏玩的。直到龙驭上宾之后,我费了好些手脚,才从内库里淘换出来,到手也不过三年。”
阉人们穷苦,手脚干净的并不多,只是要偷也都是捡好脱手的小件,这样张扬的大件,只怕也就是连太监这样有本事的大太监,能想办法淘换出来,私室收藏了。
七娘子又踱到了板壁边上,一张张绣品看过来,果然也都是九姨娘的手笔。凸绣法虽然后来为纤秀坊所得,但毕竟和九姨娘亲手绣出来的成品有明显差异,像七娘子这样随侍在九姨娘左右,得过她几分真传的知情人,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
只是这一间屋子里的大小绣品,就不下百件。
七娘子只觉得喉头梗塞、胸中块垒,随着她的每一眼而渐次增强:看着这间屋子,就像是看着九姨娘的一生。尽管她已经入土多年,但在这间屋子里,在她一生的所有作品中,那个很少有人见到的,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信心的,抱着无限的希望与盘算的少女,却似乎又活了过来,在这些精致的作品后,对每一个参观者盈盈微笑。
她快步踱回了金龙破海大屏风前头,气息甚至已经有些紊乱。
“这是她在苏州绣的最后一副大件。”七娘子瞪着眼前的鹅黄锦缎,涩然开口。“没有多久,她就有了身孕……然后便去了西北。”
这屋中的所有绣品,都是九姨娘在生育之前所作。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正因为此,在一针一线后头浮现的,是一个快乐的少女乃至少妇……
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却是一个已经被生活压垮的失败者。
她从来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当年的甜,会让她的心头这样苦涩。
连太监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娘亲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过是按寻常绣帕的价钱卖的,到手的人,也就并没有太珍惜。这些年来我着意搜寻,所得无几……不知为什么,我也很不愿将它们陈列进来。”
这位中年人的语调里就多了几分苦涩,“我毕竟年纪大了,纵使大错已经铸成,回头再看的时候,却总还是愿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样。”
七娘子首次别转过头,直直地看进了连太监眼底。
连太监也正看着她,但他的眼神却是虚无的,他似乎想要透过七娘子的脸庞,去追寻另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这眼神里的哀痛,浓得再也化不开。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窒息。
“世叔见我。”她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艺品。“总不是只为了给我看一看这些……”
她慌乱地冲着这满室活生生的回忆挥了挥手。“这些过去的伤痕。”
连太监的视线依然没有放松,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与九姨娘、大老爷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时候,九姨娘就常常说——
“你就只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态是快乐的,手中活计不停,面上却难得地现出了笑容。“从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这些年做多了绣活,眼水干了这眼神才昏黄起来。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说,就像是两泓陆羽井!”
“你就只有眼睛像她。”连太监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没有触到七娘子的脸颊,就又放下了,他推后了几步,好像这未完成的一触,已经灼伤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颤抖。“总要到这么多年之后,才知道年轻时太不懂事。”
这个儒雅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又平静了下来,他转过身,在板壁前站着,轻轻地触了触那光滑的玻璃,才低沉地问七娘子。“你娘葬在哪里?”
“西北杨家村祖坟里,有她一席之地。”七娘子沉下眼,也悄悄地调匀了呼吸。
只看连太监的表现,就知道他对九姨娘,只怕还未能忘情。
情深如此,却又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当年九姨娘一事的细节,自从在梁妈妈口中得到了她所谓的‘真相’,七娘子就恨不得穿梭时空回到当年,亲历一遍九姨娘的生活,来判定谁是谁非。
曾经她以为大太太是毁掉九姨娘一生的罪魁祸首,所以报复也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回事,她的所有哀痛,都可以在大太太身上找到宣泄的出口。她想过那么多报复她的办法,有些要花费数十年,而有些甚至会以报恩的面目出现。
然而,当她听到‘真相’的那一刻,七娘子才惊觉自己原来那样善于自我欺骗。
大老爷、连太监、黄绣娘、封大爷,这些人对九姨娘的人生悲剧,是否也有责任?而她是谁,有什么资格代九姨娘决定谁是谁非,谁该承受报复,谁可以逍遥于她的复仇之外?她这么肯定地认为大太太是罪魁祸首,是否只是因为在这所有人中,大太太才是最弱小的一个,是她的能力范围之内的那个人?
但她又该怎么去追寻真相?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眼,正面对上了连太监的注视,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尽量抬起了她的架子。
这个年长者在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身边工作,他虽然态度温和,但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让人在他跟前不禁多了几分小心。
而七娘子只是平视着他的双眼,她缓缓问,“连世叔,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想知道。”
连太监的瞳仁就缩紧了,他一下从对九姨娘的沉湎中苏醒了过来,尖锐而冰冷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的这一问,其实已经触犯了社交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太监净身又叫出家,出家前的往事按理是从来不当着本人谈论的。毕竟如果有一条别的路走,谁会愿意挥刀自宫?连太监自己可以怀念,但七娘子要问往事,可以说已经触及了他心底最痛的伤疤。
在这一刻,连太监已经不是那个谦和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一森冷下来,无形间就有了一股迫人的气势,恐怕就算是大老爷发怒时,不过也就是这么怕人了。
七娘子却不为所动,只是平稳地与连太监对视着,任凭那双剪水双瞳里,反射出连太监的怒容。她也依然静若止水。
连太监忽然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
他率先挪开眼神,好像承认自己的失败一样,背转过身,又踱到了屋角,仔仔细细地鉴赏起了那里的一副银线乱针花鸟人物。
“当年的故事,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他话中尖锐的声调,似乎是出自阉人的生理架构,又似乎是出自本人激越的心情。“无非是一个叫做郑连继的无知少年,做尽了无情无义之事便痛痛快快地死了,活下来的,则是无名无姓的连太监。”
七娘子保持沉默,她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在这一屋锦绣之中,静静地面对着连太监的背影。
“你娘和我自小一起长大,郑家同封家也算是拐着弯儿的亲戚,住得又近。由少到大,我时常往封家走动,一开始只是因为和你大舅舅谈得来,后来呢,你娘也有十一二岁了,人出落得很秀丽……两家家境差得不远,等到你娘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托人上门说亲。”
故事的开始当然是平凡的,连太监深吸了一口气,声调略略有些破碎,又续道。
“可你娘学了凸绣,那是封家绝技,你外祖父当时已经去世,外祖母也多病,家道已经中落,全仗着你舅母善于理家,你娘又能变着法子贴补家用,才能逐年经营下去。你大舅舅就有心将你娘多留几年,再为她物色一户好人家嫁了。以她的手艺,一般的人家,只有争着上门来聘的。”
“我上门提亲时,你娘自个儿是应了,可你大舅舅嫌郑家太穷,将来你娘过门后,恐怕会把凸绣法带走……他就开了一千两的聘礼,想让我知难而退。”
“若是个寻常女子,怕也就这么认命了。但封虹自小性格就刚强,这一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拉着大嫂作陪,偷偷地从后门进了我家,问我这聘礼中还差多少银子,她来想办法补齐。”
连太监的音调就悠远了起来,无限的苦涩中,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甜。
“我虽然又惊又喜,但家里倾其所有,也只能拿出三百两银子。碰巧当时同乡有邀我贩绸缎去京城的,七姑娘怕不知道,就是现在,绸缎生意都大有赚头。有时候花色选得巧,走一趟赚个一倍的利,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你娘就自己拿了二百两出来做本钱,让我带了这五百两银子,在苏州贩了布料上京去卖。如此来回两三趟,千两聘礼,也就出来了。”
“当时总是太年轻,也不去问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欣然受了,又允了她一定早日归来……就同几个老乡做伴,一道上路往京城去了……”连太监的声音渐渐就苦涩了下来。“一路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同行的有苏州本城父母官的长随,仗着主人身份,总是横行霸道。一个米商看不过眼,两个人时常口角。”
“等走到通州的时候,当晚两人又争吵起来。那长随一怒之下,便当着我们几人的面,拔刀把米商给捅死了——这出了人命官司,还不得进衙门?偏巧通州知府和苏州的那位官老爷,又是同年……同行的几个商人都是老于世故之辈,他们串通在一起上下打点,又买了供,竟然有好几个人栽赃给我,说我挑拨离间,挑唆那长随杀人,长随本人不过是年轻冲动。”
连太监顿了一顿,又自失地笑了笑。
“所幸我身上还有些银子,又有两个忠厚长者不肯串供,糊里糊涂也就被放了出来。却已经是登册的戴罪之身,什么时候官府高兴了要再审案,什么时候就是我再进牢里的日子。”
他转过身来,拉长了袖子给七娘子看,“这左手的三根指甲,就是在牢里被拔去的,一辈子再长不出来了。”
“这一番无妄之灾后,我身上五百两银子散落殆尽,不敢在通州逗留,更没有脸面——也没有钱回苏州去,彷徨无计之下,只有进京城找了一份活计,平时省吃俭用,四处掮了货物去卖,两三年后,居然也积攒了些银子,有了回苏州的路费。”
“当时我年纪渐长,明白了不少世事。已经知道你娘拿出来的二百两银子,一定是封家自己的私蓄。以封大爷一毛不拔的性子,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因此我心急着回去领罪,就辞了差事,躲躲藏藏地回了苏州。”连太监叹了口气。“果然,据说当时封家着急用钱,居然拿不出来,大嫂和你娘都颇受了些苛责,你娘吃不下气,便进了绣房做活。我辗转托人,又见了她一面。那时候她十六七岁……正是你现在的年纪。”
他的声音悠远了。
“我把原委一说,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怪我。还宽慰我说银子已经被她还上,叫我不要担心,反过来还问我家计有没有着落。我这一世人过得坎坷,家事零落,只有你娘全心全意那样对我好。当时我心底暗下决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不会辜负你娘的深情。我说我有了些银子,预备托人洗去罪籍,在城外开个小铺面,一辈子也就有了着落。只是那千两聘礼,我是出不起的。”
“你娘一点都不在意,她说从前是她太傻,千两聘礼不要也罢,就是私奔随我都肯。问我愿不愿等她几年,等她同绣房约满,再出来成亲……我,我喜欢得不得了,又怎么可能不愿?”连太监忽然间又转过了身子,呼吸急促而破碎。“那小半年是我一世间最开心的日子,我一个月能见她一次,听她身边要好的伴当说,她在攒嫁妆。我私底下也过得刻苦,想着现在省一些,将来的日子就好一些。”
“可我没有想到,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世事怎会那样弄人。才过了小半年,有一日那米商的家眷忽然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说我使了银子逃了罪,要我给死人抵命。当时知府还在任上,我要攀咬他家,恐怕就是个死。前思后想,也就只有先避避风头。临行前我去见你娘,她硬是塞给我五百两银子,叫我带着防身……”
连太监干涩地笑了,“七姑娘,您看看她心肠多好。我这一走,什么时候再回来都不知道,她也不管不顾,只是要我带在身上。”
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那是我的第二个错。我又没有问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我收了。我让她和我一块走,可她说杨家势力大,恐怕她走脱,是要派人来追的。”
“也就是那么巧,这件事居然传到了那长随耳朵里。他怕事情败露的心思,只怕比我更甚,三言两语之下,官府也发文来追我。我被逼得走投无路,颠沛流离了一年多。再想方设法回了苏州,想着你娘只怕已经约满出了纤秀坊……”
连太监一下收住了话头,不再往下叙述。
之后的故事,七娘子只怕也可以想像得到了:当时正是九姨娘最当红的时候,江苏布政使家的红姨娘,同一个逃犯的妻子,似乎明眼人之间,都知道该怎样选择。
“那长随……”她轻声转开了话题。
连太监转过身来,微微笑了。
“你也在苏州住过啊,七姑娘。”
七娘子一下噤若寒蝉。
她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
昭明末年苏州知府程家先被揭发贪墨,圣意尚未裁决,大老爷还和七娘子闲话过‘不知道上头谁要整程昱’,紧接着程家全家一百多口老老小小带奴婢下人一夜之间在苏州暴毙,是苏州有名的大悬案。程家的两个小姐,她还见过,同五娘子、六娘子很是唏嘘了几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连太监似乎又成了那个不怒自威的当权者,他倒背双手,深吸了一口气。“报恩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一直当你娘在杨家日子过得不错……没想到听子绣说起,这些年来侍奉她左右的,也就只有你这个亲生女儿。想来她对我所施深恩,我也只有报答在你身上了。七姑娘有什么心事,只管同我说起,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鞍前马后,连某都不会推辞的!”
七娘子深深地看了连太监一眼。
这个中年人脸上的表情,的确是真诚的,他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又有了些悠远地茫然,似乎想要透过她的脸庞,去寻找那之后的人。
她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全都吐了出来。
“连世叔的好意,小七心领了。”她上前几步,诚恳地看向了连太监。“但您想报恩,是您的遗憾。小七却没有一点身份来接您的好意,当年的是是非非,已经随着娘的身故深埋地下。您就是对我再好,我也不能回报。”
她顿了顿,又抢在连太监之前续道。“或者您希望我能代表娘来原谅、来宽恕什么,但有些遗憾,是您再想去弥补,也无法弥补得上的……娘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您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心底到底还有没有怨,或者只是更希望您能活在世上,又或者早已忘怀了往事。究竟男女情事,也不是外人可以任意评判的。”
“这张绣帕,是娘生前为自己绣的嫁妆,辗转了几手,又回到了我身边,如今将它转赠给您,也算是把她的一部分精气神,嫁到了您身边吧。”
她伸手入怀,掏出了这张早已准备好的泛黄绣品,上前几步,轻轻地塞到了连太监手里。
连太监面色木然,似乎对七娘子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反应,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张绣帕勉强在他掌心滞留片刻,就因为主人并未握紧,从指间滑落了下去。
丝缎翻飞中,那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似乎也生动了起来,翩翩在空中飞舞了一段短短的路,终究又落到了尘土里。
七娘子叹了口气,又自摇了摇头,再扫了那明黄大屏风一眼,又迅速地调开了眼神,转身快步出了这间让人窒息的屋子,将一段过往关在了脑后。
才出了门,她就讶异地扫了阶下一眼。
“子绣表哥?”
锦衣青年本来正俯身细看一株盛放的君子兰,听到七娘子的声音,便抬起头来,冲她一笑。
“我来接你。”
205目击
七娘子再扫了花园一眼,只见除了那两个年轻中人之外,小花园居然冷落无人,封绫也不知去了哪里,便向封锦挑起了一边眉毛,一边笑一边下了台阶。
“那就有劳表哥了。”
两人就默默地并肩在花园中走了几步。
七娘子本来想问许凤佳的下落,顿了顿,却也没有问出口来:如果没有得到许凤佳的首肯,恐怕连太监也不会把她带到这密室里来呆上这么久。
这小花园虽然不大,但花木扶疏,极是精致,封锦游目四顾,忽然赞道,“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能静下来好好赏一赏春光了。”
“表哥这些年来东奔西跑……”七娘子也就顺着说了下去,“也该放慢脚步了。”
封锦就看着她笑了笑,低声道,“这话其实与其对我说,倒还不如对世子说起。”
他们来时的小门,从外头看和墙面几乎没有分别,封锦也没有带她从来处回去,而是绕了弯子,进回廊转了几个弯,往回廊深处的小书房走了过去。
“世子毕竟已经有了子息。”七娘子含蓄地道,“表哥即使一时不愿成亲,就是为了舅母同表姐着想,也很该为封家传宗接代,让舅母和表姐有些事做了。”
封锦和皇上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怕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也就没人清楚了。连六娘子这样的宫中红人都闹不清,七娘子当然更不会去探寻真相。只是封锦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以他单传的身份,早就该娶亲生子传递香火了。
封锦微微一怔,坦然道,“自从我进了燕云卫做事,也只有善衡你在这件事上说过话了。”
他就含笑看了七娘子一眼,神色之间,倒有了隐隐的亲昵。
七娘子倒是没有想到连封太太都不曾开口,她垂着头想了想,又提醒封锦,“表哥常年在外,舅母眼睛不好,表姐又终究是未嫁之身。家事总是要有人打点……再说,我看着舅母精神头不大好,或者多个孩子,能够宽慰老人家,聊解寂寞,也是说不清的事。”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进了屋子,这间小书斋看着倒很雅洁,封锦沉吟片刻,才在转了转墙角的大立瓶,顿时机杼声响,片刻后一条清洁的通道便展现出来,七娘子跟着他钻进里头,没走几步,便又推开门出去:这出口却是同倒座南房遥遥相对,在小花园深处的墙面上头。
“那间花园其实是巧用障眼法,从我们家花园隔出去的封闭空间,外间住客与里头的事根本毫无所知。”封锦含笑为七娘子解释了几句,“连世叔有时候会过来小住几日,见一见明面下的一些朋友。”
他既然不想多谈,七娘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应了几句,就问封锦,“辛苦表哥引路了——只是该怎么从这儿过表姐的闺房去?”
封锦却站定了脚步。
他特地进小花园来接七娘子,当然不可能只是要送她回来。只是一路没有表示,七娘子也就没有细问。此时见这清俊的青年面上浮起了心事,心底也并不讶异,她靠着回廊上的栏杆坐了下来,抬头询问地看着封锦,轻声道,“表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虽说两人接触不多,但相处起来,却极是自在,有一种难得的兄妹熙和之感。就连九哥都很少给七娘子这样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封锦是一定会鼎力相助的。在两人之间,更多的还是他在照顾她,却并不会向她索取什么。
和封锦在一起,不但有珠玉在侧的赏心悦目,最好的一点,还是这种全无压力的放松之感。七娘子不需要挺直脊背,从额角到脚尖都是放松的。
虽说男女大防,两人纵有亲戚关系,也不适合这样单独相处,但封锦当着七娘子的面,似乎也很自然,并没有无谓的拘束。他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问七娘子,“嫁到许家,日子过得怎么样?”
七娘子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封锦会以这句话为开场白。
“世子爷对我不错,”她坦诚地道,“婆婆待我也好。纵有些难缠的妯娌,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过上一年半载,脚跟也就站得稳了。”
封锦应了一声,眉宇间就又现了沉吟。
半晌,他才自失地一笑——这一笑就又让初春花草失了颜色。
“算了,善衡你兰心蕙质,表哥也就直说了……虽然我们私下已经形成默契,这一次南洋之行,谁也不会让步,但看皇上的态度也是斩钉截铁,只怕这场角力的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这就无论如何不是个好消息了,似封锦这样的近人,对皇上的决心当然最是了解。七娘子的眉宇不由就晦暗了下来:为了稳定朝局,恐怕南洋行军与地丁合一不能同时并行,皇上的态度既然这么明显,只怕大老爷的阁老位,要坐不稳了。而杨家走低,最受影响的就是她和六娘子。
“虽说焦阁老识得大体,为了国势始终坚持不肯附议南洋行军之事。但个中关节,他老人家不可能想不明白,所以今日这一议,能起到多少作用,我是不看好的。很可能焦阁老也坚持不了多久,终究是要松口的……到时候,只怕表妹夫就又要远行了。”封锦垂下眼,专注地望向了七娘子。“听善久说,善衡你嫁进许家,并非情愿。只怕以你的出身,娘家韬光隐晦,表妹夫又不在身边。在夫家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我想问一问善衡的意思,如果你和表妹夫相处融洽,我们终究是有一些手段,能将他留在京里的。”
七娘子心头一下就涌起了一股暖流。
封锦只对她说过一次,会护她一世平安,这话她当时听了虽然感动,但听过也就算了,并不曾指望她真能从谁那里得到庇护。
但他却是真的将这话放在了心上,遇到机会,又是这样诚挚地提供着自己的帮助。
“那就先谢过表哥了。”她也没有多加矫饰,就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对许凤佳的需要。“世子爷在京里,我心底总是安稳些。”
“那就好。”封锦似乎也松了口气,玉一样的容颜上,就泛起了丝丝笑意。“我听说善衡婚事之时,还有些担心你以续弦进门,和表妹夫之间恐怕有所隔阂。如今既然情浓意洽,那当然是最好了。”
只从他宽慰的语气,就可以听得出来,封锦是真心为七娘子高兴。
七娘子却不禁叹了口气。
气出到一半,她又捂住了嘴巴,似乎这一口气泄露了什么隐私。顿了顿,才提心吊胆地望向了封锦。
在初春的暖阳之下,他的面上似乎放着微微的光晕,简直让人不敢逼视。但唇角的笑意里,到底却还有淡淡的酸涩。似乎七娘子的幸福,却提醒了封锦自己的遗憾。过了一瞬,才似乎是意识到了七娘子这一口长叹中露出的信息,他的喜悦,就暗淡了下来。
“表哥……”她赶忙先发制人,“那个人现在,待你不好吗?”
封锦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他才别转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待我很好。”
这句话封锦说得很轻,咬字甚至有些含糊,只是话中那汹涌的寂寞,却几乎是喷薄而出。
七娘子就静了下来,注视着回廊那精致的青砖地面,等待着封锦的下文:每一段关系都总有缺憾,只是七娘子可以向很多人倾述自己同许凤佳之间的问题,而封锦的这一段深情,或者却只可能向她吐露。
封锦沉默了许久,甚至久到七娘子以为他已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才弯下腰,托起了一朵将放的千里香。
“善衡和世子处得好。”他没有就自身的问题再往下说,反而问起了七娘子。“可在你心底,你对世子有几分情意,又有几分,是不得已呢?”
七娘子居然答不上来。
封锦瞥了她一眼,了然地露出了同情的笑,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五娘子是真的没有爱错,她是痴情人,爱上的,居然也是个痴情人。
在这一世中,会将爱情牵扯到婚姻里的人,七娘子其实只见过两三个。余下的所有人在谈到婚姻大事的时候,总是提着门当户对,提着靠山,提着亲戚,提着妯娌,提着公婆……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婚姻里的一方是否喜爱另一方。而直到这一刻封锦问出口的时候,她似乎才能肯定:即使是在大秦,也始终有人在意婚姻中的爱情。
耳边又听得封锦再问,“你不希望世子到南洋去,是舍不得他,还是他留下来更好?”
七娘子依然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乞巧……不,她更应该感谢乞巧,乞巧证实了她最深的恐惧并非无的放矢,也证明了她的抗拒并非没有意义。她没有低估许凤佳,她不应该在这段婚姻里投入感情。
封锦也没有追着七娘子往下问。
他的神色间,就涌现出了浓得化不开的遗憾。“在这世上,或者我们每个人都有低头的时候。我情愿在很多事上低头,但如若出乎我的本意……善衡不要笑我,若我中意的那个不能常伴左右,我宁缺毋滥。既做如此想,有时也就难免寂寞,然而这寂寞,我也有几分甘之如饴。”
在这一刻,那个孤高的少年,似乎又在这温润的青年后隐隐露出了一点残余,七娘子怔然望着封锦,第一次对自己的表哥升起了一股敬意:就是在现代,也多的是男人用身体谈性,心灵谈爱,像封锦这样努力做到身心如一的男人,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很值得钦佩。
然而心中却又闪过了无数言语:封锦洁身自好,不能说不是好事,但总有一天,封家是需要一个子嗣的。就算他不需要,封太太和封绫也都会需要……
下一刻,她又开始厌恶起了自己的伧俗,为什么在这样一份洁白美好的感情之前,她所能考虑到的只有丑陋的现实?
因为现实毕竟是无法改变的。
她摇了摇头,哑声道,“可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选择。”
她就想到了九姨娘,想到了五娘子,想到了六娘子,甚至于想到了敏大奶奶、大少夫人、封绫……她们或者在爱情上不顾一切,或者理性地摒弃了爱情的影响,或者主动放弃了爱情的可能,又或者在爱情和世俗之间作出了妥协。然而她们也都并不大快乐。
而她自己呢?
她还有勇气作出自己的选择吗?她能像封锦这样,只满足于‘有一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很好’,宁可让寂寞常伴左右,宁缺毋滥吗?或者封锦有一天也必须对现实妥协,让他为爱所守的贞洁蒙尘,为家庭生产一个子嗣?
毕竟现实的力量,永远是最强大的。即使她改变了许凤佳,强求到了他的专一,是否将来有一天,她依然不得不对现实让步?
七娘子忽然有些后悔,或者是与连太监的见面已经乱了她的阵脚,封锦这几句话,简直是问得她心底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气,又挺直了脊背,徐徐起身随着封锦的目光,一道看向了那朵含苞待放的千里香。
封锦便微微用力,将这朵皎洁的白花采下,为七娘子插到了鬓边。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望着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容里遍布温暖。“这一次我见到善衡,总觉得你心底很不快乐。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藏了什么心事,但我想,你是不愿和我说的。”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脸颊,才听封锦续道。“只是人生苦短,不管心里有多少苦楚,也不要忘了,就在身边枝头,还有无数的花苞,经受风霜雨打,只等着盛开。为着盛开这一刻的芬芳,再长再久的等待与寂寞,也终于是值得的。”
这句话似乎在安慰七娘子,又似乎像是自我宽慰。
而即使七娘子自己已经乱成了一团扯不清的丝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实在是封锦最美丽的一刻。
在此时此刻,他是喜悦的,因为他正盛放,而盛放的欢欣,似乎已经抵得过人生中前二十多年的落魄,与身后注定流传的骂名。
封锦再叹了一口气,又欣然一笑,招呼七娘子,“从这里出去,就是你表姐的闺房了。”
尽管这一番对话已经结束,也没有一点激烈的情绪,封锦不过说了几句简简单单的话语,表明自己的心迹。甚至于这心迹在任何一个大秦人眼中都可能是极龌蹉,极轻浮,极其不负责任的,但七娘子依然觉得,她的整个生活都在这一番话中受到了动摇。
如果连封锦都敢拼死吃河豚,她为什么却总是这样束手束脚的,爱不敢爱,恨不敢恨?
尽管尽力遮掩,但上了回程的马车后,七娘子依然陷入了恍惚。
她的视线就不时调向了许凤佳。
如果她可以选择,七娘子肯定自己决不会选择许凤佳作为倾心的对象。甚至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许凤佳有丝丝缕缕难以分辨的好感。在他面前,她总是挂不住自己的面具。
她虽然举止得宜进退得体,但毕竟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许凤佳似乎也有心事,一路上都沉眉凝思,英气的面容上就笼罩起了浓浓的失意。
七娘子忍了再忍,依然没有忍住:她不该关心他,然而她毕竟是关心他的。
“是和连世叔的说话不大顺利?”她轻声问许凤佳。“皇上那边……”
许凤佳摇了摇头。
他抬起眼,浓得化不开的眼神,直直地对上了七娘子。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一起说话。”
许凤佳的话里,居然遍布颓唐。
206匕见
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虽然说男女大防,她和封锦在一起谈话,似乎是有些越礼。但话又说回来,那是她嫡亲的亲表哥,并且经年不见,还有连太监这么一个共同的长辈,和封锦稍微谈得久一点,难道还碍着什么了不曾?
再说,许凤佳如果看到她和封锦的对话,也该知道两个人根本没有肢体接触,从头到尾不过是封锦摘了一朵花插在她头上,许凤佳有必要这么介意吗?
“嗯,我和表哥谈了谈往事。”七娘子皱了皱眉,没有流露出一丝心虚:她和封锦之间也的确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如果你连我同一个年轻的男子说话都容忍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凤佳又烦躁地打断了她。
他咬着唇,难得地显出了犹豫,扫了七娘子一眼,又望向了窗外。
“算了!”他的语调冷了下来。“回家再说。”
马车内就静了下来,七娘子透过窗边的白雾,望着冷清的街景:靠近宵禁,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从安富坊回澄清坊,都是在内城打转,马车绕了好几个弯,没有多久就进了煤炭胡同,两夫妻在车轿厅下了外用的马车,许凤佳先钻出了车门,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厅,也不知去了哪里。
七娘子不禁秀眉紧蹙,目送他的背影转向了梦华轩方向,才吩咐立夏,“我们回去换件衣服,到清平苑请个安。”
已经交了初更,乐山居已经关门落锁了。许夫人却是多年来起居不定,初更往往还没有入睡的打算,七娘子回明德堂换了家居的衣服,略施梳洗,就进了清平苑向许夫人报平安。
虽然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但府里的大事,许夫人却从来都是心底有数的。许凤佳为了南洋行军和皇上闹别扭,许夫人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就连这一次外出为的是什么,许凤佳也没有瞒着母亲。
“似乎谈得还好。”七娘子就添添减减地向许夫人汇报。“想来几个重臣如果都能顶住,各方面软磨硬泡之下,或许皇上也……”
许夫人拉长了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皇上那样有主意的人,”她对今天的这次会面,好像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真的想要做一件事,只怕是我们拦不住的。”
沉思片刻,她又舒展了眉宇,“不过以皇上的性子,凤佳要是真不想去,恐怕他也不会相强。”
话虽如此,许夫人的语调里到底是多了一点心事。七娘子也没法宽慰她太多,只是又交代,“世子进梦华轩去了,恐怕一会没能进来向娘请安……”便起身告辞,出了清平苑。
等她进了西三间,许凤佳已经洗漱过了,顶着一身清爽的水汽站在窗前发呆,七娘子瞥了他一眼,径自进了净房宽衣洗漱,一边低声问进来服侍的中元,“世子爷一进门就是这个样子?”
中元是一脸的后怕,“可不是一进门就凶神恶煞的?”
她口齿活泛,不比立夏和上元稳重,形容许凤佳进门时候,“就像是刚吃了个苍蝇似的,我们都吓得不敢说话……”
七娘子心里倒是越发纳闷了起来。
索性站在许凤佳背后,把自己和封锦的对话又过了一遍,确认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不曾做过说过什么不合适的话,就是两兄妹闲话家常,才站到许凤佳身边清了清嗓子。
“你们都下去吧。”她冲中元摆了摆手,又添了一句,“今晚就不要人上夜了。”
几个丫鬟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将西三间里外的几扇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显然是听出了七娘子的言下之意。
许凤佳一直保持沉默,只有双唇边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负面的心情。就连关门声,都没能让世子给出沉默之外的一点反应。
七娘子的眉头就蹙得更紧了起来。
许凤佳决不是有了心事反而往肚子里吞的性子,只看他忍着气回来和自己讲和,又要留在京城支撑大局,就能知道这人虽然有时会意气用事,但怒气过后,总也会冷静思考。
可现在他与其说是狂怒,倒不如说是……悲哀。
她从来很少在许凤佳身上看到这样低沉的情绪。或者说他也从来没有将这份情绪展览在七娘子跟前,这毕竟是一种示弱,而许凤佳又是那么的要强。
“你是不喜欢我和表哥说话?”七娘子就主动站到了许凤佳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暗淡的月色。“表哥只是从连世叔那里带我出来……你总不是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不该有的事吧?”
封锦又不是傻的,七娘子当然更不是傻的,许凤佳就算当时有误会,稍微一想也应该明白过来,至少总要求证一下。总不会是看到她和封锦从花园里过来,就径自认定了什么,兀自开始黯然神伤了吧?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焦躁:她虽然不想承认,但许凤佳反常的低沉,让她的情绪再起了波动。
这一天之内,她心里全都是事,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休息,本来就已经相当疲惫,甚至于失去了伪装自己的兴致。见许凤佳还不答话,她索性一下站到了许凤佳跟前,强迫他将视线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到底怎么了?”她一字一句地问,“有什么事,你总要说出来,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微微的后悔:这样说,好像自己是为了取悦他而活着似的……但旋即,七娘子又将这些算计推到了一边。她实在是有些心力交瘁了,眼下要再计较那么多,也没有这份精力。
许凤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他烦躁地背过身去,躲开了七娘子的注视。“今儿累一天了,睡吧!”
七娘子索性赶前几步,又拦在了许凤佳跟前,静静地瞅着他瞧,大有不闹个明白不肯干休的架势。
“我今天已经很累了,”见许凤佳不为所动,她索性又加了一把火。“不想带着心事入睡。”
许凤佳就揉起了眉心,英气的容颜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疲惫。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说辞,态度平静如水。“就是这么回事。”
七娘子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婉转了?还是你忘了,他是我嫡亲的表兄……”
“我知道他是你表哥!”许凤佳粗着嗓子打断了七娘子的解释,语调里忽然间多了满载的怒气。反而让七娘子安心下来——还会吵出来,事情就不算太严重。
虽然她也的确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许凤佳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许凤佳话说到一半,忽然又顿住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他逃避着七娘子的眼神,摇了摇头,粗率地结束了自己的陈述。“明天再说,今晚先睡吧。”
见七娘子还不曾让开,他索性直接将她拦腰举起,轻轻放到了一边,径自宽衣解带,坐到了床边。
七娘子这才知道,原来一个拒绝交流的生活伙伴,可以让人打从心底恼火起来。
她本来已经疲惫得没有恼火的力气了,然而当着许凤佳明显的保留,心底却似乎是长出了一根长刺,叫她坐卧都不舒服,更不要说安然入睡了。
勉强在许凤佳身侧躺下,她闭上眼,在心底想着一件接一件的棘手事务……然而随着许凤佳的每一个辗转反侧,他那反常的悲哀表情,在她眼帘后头不断被重放,就好像一张贴满了心城的招贴纸,思绪走到哪里,都无法回避。
待到许凤佳又翻了个身,七娘子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她一下就半坐起身,急促地拍了拍许凤佳的肩头。
“许升鸾你到底怎么了?”她的音调里居然出现了一丝难得的恳求,七娘子却也根本无心去武装出不在意——她的确是在意。“你是不喜欢我和表哥说话?还是你只是不喜欢我们同封家走得太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在她心底,有一个最小的声音似乎又发出了一声冷笑。嘲讽着她的口不对心。
她知道!七娘子烦躁地意识到:原来只是这一个多月的相处,自己已经对许凤佳有了太多的好感,以至于他的低沉,直接影响到了她的情绪。
这当然是错的,她当然应该及时纠正,但今晚她实在也已经太累了,理性罕见地全面撤退,留下感性在央求着,几乎是绝望地提醒着她,她是多在乎许凤佳的情绪。
许凤佳的呼吸声陡然就粗重了起来。
这话中的一丝哀求,好像比得过千言万语,一下就把他的情绪逼到了失控边缘。
他没有动,只是睁开了眼,在模糊的黑暗中,七娘子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视,逐分逐寸,甚至带了一丝省慎。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说话。”他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叙述。“杨棋,我看到你同他说话。”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简直要尖叫起来:同封锦说话,难道甚至是桩死罪?
她没有开口,许凤佳轻轻地冷笑了起来。
“你甚至还不明白,是不是?”
他的声音是多变的,曾经愤怒得像是刚出炉的铁器,炽热而致命,也曾经带了刻意的不屑,锋锐得像是最尖的针。然而不论什么时候,疲惫时无奈时虚张声势时,也总有一股勃勃的生机……但此时此刻,这生机居然消失不见,留下的是死水一样的宁静。就好像……
七娘子愕然发现,这声调就像是她自己的语气。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东西。我身边的所有人,也从来没有不把我当一回事。”许凤佳抬起手,抚摸上了她的脸颊。他的指尖依然是炽热的,但这触碰里却少了往常的情愫。“喜爱我的人,希望我将来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不喜爱我的人,也从来都将我当成一个强劲的对手。”
“只有你,杨棋,只有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一回事。我早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越不喜欢我,我心底就越是惦记着你。我想让你求我,让你承认你不如我,可等我到西北之后,当我站在杨家村你从前的家中时,我想的却是你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过日子,想着你应当锦衣玉食,应当受到和我一样的供养,这样你对我低头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低头……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心底是有一丝喜欢你的。”
“等我再见到你之后。”许凤佳顿了顿,他吞咽了一下。“你出落得好漂亮,小时候我觉得你长得也不过如此,你六姐就比你更好看得多。可到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精气神是那样的重要,居然能胜过外表的美丽……我时常趁人没有发觉,看你几眼。想着你静静的样子,那股深不见底的感觉,居然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挑战。”
七娘子怔怔地听着他的告解,她的呼吸艰困了起来。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许凤佳会用这么平静的语气来谈论着那段对他来说太过不堪的往事。
“而你果然是难攻的堡垒,我看不透你,我想你是喜爱我的。可我又不能肯定……杨棋,你是最难解的珍珑局,我看不懂你的心思。你说你喜爱我,可你是否真的爱我,我捉摸不透。若你爱我,为什么你一直在推拒,一直不肯对我低一低你的下巴?若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为什么独独对我,流露出一丝特别。”
“可后来等我明白你是真的喜爱过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恨过你。”
许凤佳苦涩地笑了。火热的手指,游移在七娘子脸侧,忽然间又溜到了她唇畔,轻轻地抵住了七娘子微张的唇瓣。
“善礼的死,是我人生中第二个失败。是对善礼的失败,也是对你的失败。我和你之间的对局,我是又输了一次,你是对的,我是错的。”他的声音里多了些困惑。“杨棋,为什么我一生中的每一个失败,都有你的身影?”
七娘子的眼眶里渐渐地蓄起了泪。
她甚至是惶惑的,在她心底,有一股力量在冲击着她的自制,她想要止住许凤佳的话头,想要挽留住在这一个月间,存在于他们间的那一份虚假的平衡。有些事被避而不谈,有些人被搁置到台面下头,他们还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虚假的温情。
但这份所谓的恩爱,似乎正随着许凤佳的告解而渐渐地零落了下来。
“在广州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想我给善礼的支持实在太少,为了你我也要回京城来。我想我的时间太少,要让你对我低头,对我说一声请,总是要做水磨工夫。只要我肯等,我总能等到你心甘情愿地选了我,而不是我一直在追着你要一个选择,你却只会告诉我,你没有选择。我情愿慢慢地推,而不是想要一下打破你的……你身边的……你心里的那扇门。”
“可今天我看到你和封子绣说话。我花了多少时间看着你,杨棋?我知道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对长辈,对朋友,对敌人,对下人,甚至是对我……可当你和封子绣谈话时,你脸上的表情,我一个都没有见过。”
“我那样想要,那样多次去逼迫你,不就是想从你脸上看到那样的神色?我求都求不到的真诚……你凭什么那么轻易地给了封子绣?”
他慢慢地抽回了手。“我一直告诉自己,要等,不要逼你太过,要等你放开心门,让我进去。我知道你自小日子过得不容易,所以你习惯提防,习惯作伪,习惯了……习惯了向你索求什么的人往外推。可我不知道,其实你只是对我把守得那样严,而要关心别人,要去选择别人,又是那样容易简单的一件事。在心里,你一直都没有喜爱过我,你是真心要把我推得远远的。嫁给我,你是真的没有选择。”
他的语调里,又笼罩上了那死气沉沉的哀伤。
七娘子不觉又抚上了脸侧,似乎正在挽留许凤佳所留下的那一点余温。
她似乎是真的做到了她需要的一切:她让许凤佳相信了她一直需要他相信的事。她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所以他不应该继续纠缠。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了下来。
她感到,她明白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如果她放任这一刻过去,以后许凤佳就不会再索取她所不想给予的那些东西。她的感情,她的爱情和她的在乎。
然而他也不会再给予她他的关心,他的爱情和他的在乎。他已经承认了杨棋是他的失败,而学会承认失败,正是接受失败,遗忘失败的第一步。
放开手,放开这一刻,她的生命中将不会再有许凤佳这个变数,她会得到一个优秀的丈夫,一个和桂含春、和权仲白没有不同的丈夫,在她的生命里,不管是谁扮演这个角色,都不过只会是个符号。
然后她会失去许凤佳,这个她一直在努力否认,努力抗拒,这个她理智上也明白永远无法成为她想要的伴侣,然而感性却不断想要靠近的男人,一个鲜活的,独一无二的许凤佳。
西三间就安静了下来。
七娘子数着自己清浅的呼吸,听着许凤佳粗重而略带梗塞的呼吸,她紧紧地闭上了眼。这安静,让她窒息。
推掉,推掉,放开手。她的意识里传来了喃喃地,无声地低语。
不!留下他!又有个微小的声音在不顾一切的尖叫,留下他,留下他!
在这一瞬间,前世今生无数个碎片席卷而至,她看到封锦,寂寞地盛放,看到五娘子临终前那一抹释然的笑,看到六娘子的窒息,看到她自己在人群中踱步,自由自在,然而无边寂寞。
那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终于不闻。
这份让人窒息的安静,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甚至长到两道呼吸声都匀净了下来,才有一道安静而冰冷的女声,打破了浓黑色的静谧。
“知道在表哥面前,我为什么能放下心防吗?”
没有答话,然而那粗重的呼气声,却已经顿住了。
207自我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她盯着黑暗中模糊的百宝嵌痕迹,几乎是虔诚地用自己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那精致的做工,在她内心深处有个部分不禁开始好奇,究竟是要花费多少年心思在雕琢技艺上,才能将珍珠宝石这样精巧地镶嵌在坚硬如铁的黑檀木上,以至于造出了这样的工艺品……
下一瞬间,她又坚定地推开了自己漂浮的思绪。她知道自己又在逃避,在这么多年的矫饰之后,她几乎已经不能自然地面对自己,更不要说将一部分的自己向着这个危险的男人打开了。
他是危险的,她打从心底细细地颤抖起来,难以遏制地想,他可以伤到我。
在这世上能伤害到杨棋的人,屈指可数,而所有可以让她放下心防去靠近,去展示自己的软弱和畏惧的人中,也只有许凤佳是莫测的。封锦不会伤害她,九哥不会伤害她,甚至五娘子、六娘子在有所选择的情况下都不会伤害她,而她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即使他们想要伤害她,所带来的后果也不会比许凤佳在不经意间造成的破坏更严重。
因为他们对她所要求的,她所给予他们的东西,并非不可替代。而许凤佳想要的,她甚至已经在给予的一些东西,即使是她自己,一辈子也只有这么多。
七娘子甚至不喜欢用爱来形容他在索取的东西,那词语带着一股轻佻的天真,并不适合她灰色的生活,这是远比爱更沉重得多的东西。她甚至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许凤佳想要她完全敞开,想要她接纳他进自己的生命里,他在索取的是七娘子的一小片人格。
而这一切可能行得通的机会实在是太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梦呓一样地,第一次在许凤佳跟前,她半是含蓄半是坦率的承认了自己的软弱。
“因为他伤害不了我,而你会。”
以许凤佳的聪明,这已经是一个足够直接的告白。
她身边的男人震惊地坐起身,七娘子也调整姿势,靠到了床头,在黑暗中平静地接受着许凤佳的凝视。
“所以……”许凤佳拉长了调子。“就因为我会伤害你。”
他的手指又找到了七娘子的脸颊,然而这一次却带了过分粗鲁的力度,唐突地在七娘子的脸侧巡游,似乎想要用手指读出她现在的表情。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胆小,杨棋。”他的调子是如此的矛盾,蕴含了这样汹涌的怒火,却又平静得像是最轻盈的丝绸,在七娘子的肌肤上滑过。“还是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堪?我难道对你还不够好?”
七娘子沉默了下来。
许凤佳对她无疑是很好的。就算是最挑剔的姑娘家,如果处在她今天这个位置,也未必会有什么不满意。
对她身边的清秀侍女们,他从来都不曾多看一眼,虽说公事繁忙,却也尽力抽出时间来陪伴妻儿,甚至于为了家庭,还肯放弃能让他建功立业的远航之旅……就是二娘子的丈夫孙立泉,这些年来也陆陆续续抬举了七八个通房,还有两三个生育儿女的上位成姨娘,连大老爷、二老爷这样的货色,在大秦都算是不错的丈夫了,许凤佳对她,简直堪称模范。
也难怪他是这样愤怒,有这样的底气来质问她为什么还不肯妥协。
她忽然觉得很冷,而这冷意却并不像是忽然的一个冷战,倒更像是一种自觉:她觉得她被淹没在了一池冰泉里,曾经一度,她已经麻木到忘却了自己的处境。然而在这一刻,七娘子终于明白,就算在外表上,甚至很多时候在心理上,她都已经很像是个大秦人,但她毕竟并不是,在这个社会里,她很孤独。真正的她,永远不可能被完全理解,她越是不想要放弃最后仅剩的一点自我,就会越强烈地感到一股窒息。
“你对我很好。”她轻声肯定。“我知道你一直在尽力对我好,对五姐好,对四郎、五郎好……你已经很努力。”
她顿了顿,咬着唇在心底不断地为自己鼓劲,甚至是在强迫着那个软弱的、只想着逃避的自己,来面对许凤佳无言的愤怒。他应该有一个答案,他值得一个答案。
“但我们依然是不平等的……许凤佳,我没有办法在这样卑微的位置上对你付出什么。”
许凤佳尖锐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七娘子摸索着一下握紧了他的手,他又安静了下来。
“我不是说你还抱持着你的优越感,那是两回事。”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就像是在一场大考后终于交了卷的学生,有一种古怪的解放感。“曾经在社会地位上,我们是不平等的。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而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庶女。曾经你也幼稚得以为这足以决定我们间的关系,你索取,我只能给予。而你的给予,要仰仗你的恩赐。”
她无声地笑了,“但现在你不是这样了,我也不是这样了……我明白在这后头,你肯定改变了很多,这一切虽然并不是都因为我,但最终的受益者,却还是我。”
七娘子在社会地位上的改变,是源自她自身的奋斗与命运的安排,时至今日,她已经不是那个谁都可以来踩两脚的庶女,不管谁做她的丈夫,也都不可能随意欺凌。她可以平等地和任何一个丈夫做棋局两边的对手,展开一段精彩的博弈,她有了入局的资格。
而许凤佳的改变,或许源自了自身的成熟,或许也源自于五娘子的不幸,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对人对己要求都太苛刻的少年。这一点,就是在最想推开他的时候,七娘子都无法否认。
他甚至学会了聆听,放任黑暗成为她最好的保护色,提供给她虚假的安全感,让她继续将心底压抑了几乎是永恒的话语,倾泻而出。
“但这还是不够,你给我的依然不够。你做得很好,在这世上可能也没有谁能比你更好,而这对我就只是不够……问题在我,不在你。我想要的伴侣不是这样子的,我想要的世界不是这样子的。”
话到了末尾,七娘子已经不再控制,绝望几乎是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淹没了她的理智,在她的话语中找到缺口,然后奔涌而出。
西三间内就又静了下来,许凤佳的手指没有再挪动,而是若有所思地揉蹭着七娘子的手腕,给她柔嫩的肌肤带来了丝丝的麻痒。
七娘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从来不知道仅仅是一番倾述,就能给自己带来这样激烈的轻松感。她感到了久违的畅美睡意,睡眠不像是个任务,不仅仅是在精疲力竭时补充体力的途径,终于又像是一桩美好的事体,向她诱人地招着手。
她绝不会后悔,她模糊地想,她早该说清楚。不论将来会怎样,这是她欠许凤佳的。不是他不够好,只是她对他来说太超前了。
然后许凤佳动了。
他往前靠,整个人压在了七娘子身前。
原本极致的疏离,忽然间又转化为了极致的进犯,七娘子的私人空间被他瞬间挤压得近乎于无,他火热的吐息,直直地吹到了七娘子耳边,带来了一丝尖锐的撩动。
“告诉我。”他的声音低得像是一匹沉重而丝滑的锦缎,灌进七娘子耳朵里,有一种无处不在的灼热。“你想要的是怎样的我。”
仅仅是这一道声音,许凤佳就传递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片刻前,他依然冷淡、失望并且疏离,但现在他是进犯的,他是索取的,他甚至是生机勃勃的。
七娘子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疲惫地说,双手就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它们环上了许凤佳的肩膀,心不在焉地玩弄着他的发尾。“你依然以为一切是很简单的,我提出我的想望,而你只需要满足。”
许凤佳的唇在说话时若有似无地拂过了她的脸颊。“这一切本来就这么简单,我喜爱你,你也喜爱我。余下一切,都是细枝末节。”
他顿了顿,又轻轻地笑了起来。
尽管眼前是绝对的黑暗,但七娘子依然可以描摹出笑容中的挑拨,就像是当年百芳园四宜亭中的一笑,有胜券在握的得意,有少年的雄心……
她微微地战栗起来。
她也是人,也会被诱惑,许凤佳这道大餐,对她的影响力,不是现在的她可以勉强压抑的。
“告诉我。”他又在她耳边吹气,“你喜欢我怎么做。”
话里的暧昧,几乎拉出了丝丝缕缕有形的银丝,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她的七窍,钻到心头,痒丝丝地往下扭动,让七娘子必须用力咬着唇,才能止住一声苦闷的呻吟往外冒。
她努力抑制着颤抖的冲动,维持着自己冷静的风度。
他甚至还根本不知道你要求的是什么!她在心底斥责自己,你怎么能就这样激动起来,好像他表示出愿意听从你意愿的态度,就已经是你想要的一切……
该死的女人天性!七娘子气急败坏地想,过去几个月里许凤佳费尽心机都没有得到的软化,只用一个姿态,就已经让她的防卫几乎溃不成军。
“我要的是绝对的平等。”她藏着喘息,快速而急切地要求。“这东西不是你说要给我,就可以让我得到的。”
许凤佳的唇几乎已经沾到了她的唇瓣边上,然而随着七娘子的说话声,他一下冻住了。
七娘子这才得以喘息,她略略将许凤佳推后了一点,却也舍不得拉得太远。
“你要明白的是,”她渐渐喘匀了气息。“我不是你勾个手指就能得到的东西……就算你做到了我要求的一切,我们也可能并不合适,但有些承诺你却不能反悔,升鸾,我可能不值得你的付出……”
她的警告被许凤佳轻声嘘住。
“值不值得,是我自己的把握。”他就像是手握重金的买家,狡猾地盘旋在七娘子耳侧,热情地诱惑着她主动打折降价。“你只管说,你喜欢我怎么做。”
这句话对女人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七娘子甚至有些恼火起来。
“你要明白。”她坐起身,尽量靠到床头,远离这个强壮而且火热的诱惑,平静下自己的语气。“我和你是平等的,许凤佳。即使整个许家,乃至全京城、全大秦,整个天下的人,都指望女人要三从四德,我也从来没有把这些屁话当回事。”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在另一个大秦人跟前,放肆地露出了自己对女诫、女则的不屑。
“我是个完整的人,我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取悦我的夫君,不论任何人是我的夫君,这一点都不会被改变……你想要我对你好,你就得先对我好。喜爱我不足够,你还得对我好,你要明白我的喜好,实现我的愿望。”她一边说,一边自己都有点好笑。“但首要你依然是要明白,我和你是平等的,你对我的好,不是垂青,我可以接受,也可以将它推得远远的。拒绝你,不会令我变成坏人。”
“但对我来说,你就是坏人。”许凤佳细声抱怨,“我那么喜爱你,杨棋——”
七娘子以牙还牙,也嘘住了他的抗议。
“你有多爱我?”她轻声问,“这一辈子,你能不能只有我一个人?”
西三间内一下就又沉寂了下来。
许凤佳整个人冻住。
七娘子几乎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一件事。”她的话里居然真的有理解。在大秦生活了这么多年后,她明白对于大秦的男人来说,性与爱,从来就不能混为一谈。就以大老爷为例,他爱不爱大太太,也决不是由他有没有纳妾决定的。即使有人一辈子没有纳妾,那也决不是因为对妻子的尊重,恰恰相反,那是由于对妻族权力的恐惧,或者对妻子本人殊恩的感激。许凤佳尽管爱她,但却决不会将专一看做是本分的要求。“而我甚至还不是要求你,一旦我们相爱,你不能再有别人。不,不是这样,对我来说,一个不专一的夫君,连要求我打开心防的权力都没有。即使将来我们对彼此敞开一切,发觉其实并不合适,但这份专一也依然是我需要的。许凤佳,我们是平等的,即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但在明德堂里,在我的屋里,如果我一辈子只有你一个人,你一辈子,也只能有我一个人。”
“别急着回答,你好好想想。”她轻柔地叹息着,拂过了许凤佳的眉宇。“二十岁,颜色还鲜嫩的时候,这份承诺不难。三十岁,我开始老,你却还年轻,或者依然可以坚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一辈子很长,你身边永远会有随时可以摘取的鲜花。你先想想,你能不能永远说不。”
“甚至于你做出了这份承诺之后,你很可能不会喜欢真实的我。我很沉闷,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聊,一点也不善良,甚至说不上体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艺。”她仔仔细细地为许凤佳分析。“也不要觉得你能欺瞒过我,暂时许下这份诺言,到了日后再来反悔……”
她的声音冰冷了下来。
“因为如果你胆敢那么做,从我知道你和另一个女人发生过什么的那一刻开始,我会一点一点毁掉你的生活,你重视的一切,你珍视的每一个人……我会让你觉得活在这世上,没有一点乐趣可言。”
许凤佳就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扪心自问,她从来也没有乐观过。让一个男人放弃全世界的鲜花,只取她这一朵甚至称不上特别诱人的芳草,就好像叫一个永远在饥饿中的美食家,只能吃一道菜一样残忍。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知道她的要求,在这世上恐怕没有谁能够满足。她依然不后悔自己开出了这样苛刻的条件,即使没有人愿意满足,即使没有人能够满足,即使她本身可能不值得一个受过大秦教育的男人付出这么多,只为了得到这个机会。
但这样做的感觉真的很好,将真实的自我展现出来,不管能不能找到共鸣,对她来说,都是难得的享受。
“啊,忘了告诉你。”七娘子甚至靠前了一点,在许凤佳耳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权神医为我扶过脉,他说我身子不好,恐怕很难怀孕。”
她彻底地放松下来,吐出了一口轻松的气息,露出一个真心的笑。
七娘子觉得她已经不需要再挺直脊背了,这一辈子,她再不需要用外在的坚持,来鼓励内心深处的恐惧。
在这么多年之后,这一世第一次,她终于找回了那个真实的自己,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有一小片,她还是那个她,那个即使一无所有,也不愿向现实完全妥协的孤女。
208胜利
西三间内再度沉默下来。
只是这沉默不再窒息,对七娘子来说,反而带了可贵的温存。睡意就像是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拍打上来——七娘子等了等,才轻推许凤佳的肩头,婉转提醒。
“这种事,也不是要你马上做个选择。”
许凤佳忽然一下就塌下来,整个人压在了七娘子身上,让她的呼吸都为之一窒,才懒洋洋地撑起了身子,调整重量,不让七娘子承受自己的全部体重。
“谢天谢地……”他的呻吟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放松。“你没生气?”
“我干嘛生气。”七娘子不禁莞尔。“你要是一口答应,恐怕我才要生气呢。”
像这样的大事,假如许凤佳丝毫不做考虑就答应下来,反而只会显得他根本没有把七娘子的话听进去。
许凤佳就深思地嗯了一声。
他又沉默了下来,只是任凭长指游走在七娘子的发间,一遍又一遍地爬梳着她的秀发。
“你真是……”话说到一半,又断了,久久之后,才接上了若有若无的低吟。“太特别了,杨棋,你实在特别。”
七娘子不禁在他身下微微地笑了。
“你当我想?”她轻声地,涩然地说,将无边无际的苦涩与心酸,挫败,全都化成了一句淡淡的倾诉,“如果可以,我也不想。”
“如果……如果我没法答应呢?”许凤佳一边问,一边将唇贴近了她的脸颊,用唇边新生的胡渣,一遍又一遍地刷过她的唇畔,这不是吻,却要比吻更暧昧。“如果我答应不了呢?”
“那你的生活会轻松很多。”七娘子毫不考虑地回答。“你还是可以……”
她主动偏过头,在许凤佳唇上印下了一吻,又退了开来。
“肌肤之亲,还是可以有……只要你想要,我也想要。”她的声音里就带上了笑意,甚至还伸手向下,轻轻地弹了弹只因为这一点最轻微的刺激就兴奋起来的器官。“在适当的时机,等四郎五郎再大一点。我会提拔一个通房,你让她生个儿子……那以后,你爱干嘛就可以干嘛。别闹到我跟前来,我也不会管你。”
许凤佳一把抓住了她使坏的手,深思地揉蹭起来,“你可真贤惠。”
话里虽然带了轻轻的讽刺,但也有浓浓的沉吟。
“如果你没有一直在索取,一直想要……这本来就是我准备给你的。”七娘子轻声细语。“不论谁做我的夫君,我都会做个本分的妻子,只要求少少一点东西,没什么是你不能给的——但,你也不能再索取更多了。”
“所有这些……”许凤佳挥了挥手。
“所有这些。”七娘子轻柔地同意。“所有的私密,会全部关起来。你想要的东西,不可能再得到……说老实话?我也不觉得你会喜欢,我真的很无聊,很……不可爱,你难道还不清楚?”
许凤佳静下来,在黑暗中寻找着七娘子的双眼,一点点微光,让他们的眼神互相锁定,但却因为太过黑暗,而无法打量对方的表情。也正是这一点让两个人都有了几分放松: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须伪装起无暇的面具。
久久,许凤佳才沙哑地道。
“你是一点都不可爱。”
“女人要娇弱些才惹人怜爱,可你从来,从来都没有娇弱的时候。”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你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对我说‘我谁也不要,独个儿就能过得好好的’,‘我谁也不用靠,就能把头抬得那么高’。”
“越是这样,你就越不可爱……可我……可我就越想让你低头,让你承认,你得靠着我,才能过得好好的。”
“如果你嫁得远远的,也许我就这么忘了你。可你就在我身边,还是这样的一副态度,好像谁做你的夫君都没有一点差别,你一个人就能将日子安排得完美无缺。”
“不是完美无缺。”七娘子柔声打断。“还要做夫君的给一点点配合,才能完美无缺。”
许凤佳恼怒地咬了她一口,正在唇上,力度大得不算是个吻,反而像是要咬掉一块肉,咬出了一点血。
“在我生平所见的所有女人里,你最不可爱,强得让我甚至都感觉到威胁……如果你是男人,又不能为我所用、站在我这一边,我会竭尽全力毁了你。”许凤佳话里的激怒渐渐平缓了下来,有了一丝认命的无奈。“可你是个姑娘家,一个姑娘家还这样倔强这样刚强!”
这分明是数落,但七娘子的唇边却不禁浮起了一点笑意。从她的脚趾间往上,一点点暖流浸润了上来,这久违的暖意,轻而易举地融化了多年来的坚冰,她知道她在渐渐融化,但融化的感觉太好,好到让她根本无法抵抗,甚至连慌张的余裕都没有。
“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不能毁掉你,又不能……我实在是不能停止想要你!”伴随着急切的告白,一个吻,一个毫无保留的深吻印了上来,却在七娘子能够回应之前恼怒地退开了。“你真是我的克星!杨棋你怎么能这样吊着我的胃口,又开了这么高的价钱!你要我……你要我置子嗣于不顾,把什么都忘在脑后,就为了买这一个机会?——我甚至还不知道我到底会不会喜欢我得到的东西!或者你能不能喜欢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轻轻笑起来。
“是。”
能坦承的感觉,真是好。
“我也就会给你这一次选择的机会。”她几乎是恶意地补充上了这句话,“你一直很喜欢对我说选择,升鸾,现在一切利弊摊在你跟前,由得你选。你又会怎么选呢?”
七娘子的尾音微微上挑,竟露出了一丝罕见的俏皮。
许凤佳就恼怒地低吟起来,他翻过身来仰躺在七娘子身边,不片刻,又回身把七娘子压制在了身下。
“你是不是一直希望我放弃?”他烦躁地逼问七娘子,“这样你就能缩在你的壳里,当你那个完满的少夫人,不论身边的男人是我还是封子绣,甚至是那个该死的权仲白,你都是一个表现?”
“是。”七娘子承认,“如果你不索求,我一辈子也不会开口。我会做个完美的妻子,不论身边的男人是谁,我都是一个表现。我甚至会像对表哥一样对你,因为我已经没有别的想望,所以不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受伤。”
许凤佳的呼吸声顿时变粗了。
“但我是特别的!”他恨恨地说,扣住了七娘子的下颚,“我是特别的!该死的,杨棋!你不能否认这一点,你是喜爱我的——”
“喜爱是可以被淡忘的。”七娘子淡淡地说。“你怪我不肯选择……许凤佳,其实你也很胆怯,你也会惧怕选择。”
许凤佳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放松了对肢体的控制,整个人一下就瘫软到了七娘子身上。
“你错了。”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咒骂。“从我遇到你那天开始,我就他妈再也没有选择了。”
他一下咬住了七娘子的下唇,猛力在齿间研磨,让七娘子为那疼痛倒抽了一口冷气,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痛吟。
“你就是要我弑君杀父,恐怕我都会允你。”在唇齿纠缠间,许凤佳含糊的告白,像是直接往七娘子的脊背下头传递着短促的电流。“只是这个要求,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答应你?我……我巴不得我能恨你!”
他一边抱怨,一边粗鲁地扯开了七娘子的中衣,“在你跟前,我从来没有赢过!总是输……简直邪了门了,我、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啊!”下一秒却又惊喘起来,“你说话就说话——干嘛——”
对话很快破碎成了深深浅浅的呻吟。
七娘子从来也不知道原来灵肉交融,在女方不再抗拒之后,居然是真有灵肉交融的效验,整个体验居然会截然不同。
他们之间的情事曾经是让她不愉快的,她很难足够兴奋,而许凤佳又没有太深的耐心,往往要借助香露润滑,才能勉强不让她疼痛。接下来的事,许凤佳本人或者愉快,但她却往往需要格外的刺激才能快乐。
然而当她不再抗拒许凤佳的进入,当他的进入不再算是入侵,正式得到了她的许可,身体上遍布着小火花一样的快感,会同精神上海潮一样的狂喜,女体几乎是下一刻就做好了准备,随着他的进入而迎合,在交合处发出了让人羞涩的声音,七娘子很快就抽着嗓子发出了细微的呻吟。
“许、凤……佳……”她的恳求是变了调的,或者这也并不是个恳求,在无边无际的漂浮中,甚至于在一片强烈的白光中,她所可以发出的声音只有他的名字,余下的一切可爱的小呻吟,都不具备任何意义。
许凤佳非但没有缓下动作,他的行动反而变得更快,七娘子头晕目眩,乏力地举起手遮在额前,却又被他撇去。
“看着我。”他气喘吁吁地要求,隔着微晞的曙光,七娘子隐约可以分辨出他脸上兴奋的潮红。这一次对他也是不一样的,她昏眩地想,他要比往常更兴奋得多,甚至于表情都有微微的扭曲。
她想要闭上眼,习惯让她依然有逃避的冲动,但现在许凤佳已经吃下了她的叫价,她也不再有躲闪的权力。七娘子在心底回味着他的低头,而精神上的喜悦,也让她不再回避许凤佳的凝视,他在放肆地浏览着她脸上难以掩藏的妩媚,而她任他去看,由着他审阅着自己……
七娘子弓起身子,细细地抽泣起来,难耐地摇着头,恳求许凤佳,“不要碰那里……”
但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真正地阻止许凤佳探索她的身体。这份甜蜜的折磨拉长得几乎成了痛楚,然后他的控制开始放松,节奏飘忽不定,而伴随着一声低沉的满足的叹息,许凤佳倒塌下来压住了七娘子,手指恋恋不舍地在她最羞人的地方盘旋了一会,才抽出来搂住了七娘子的肩膀。
下一刻七娘子就陷入了全然的熟睡,甚至都没有推开身上那沉重的分量。
#
她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她在一辆列车上漫步,所有的旅客都带着常见的漫不经心,他们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只是将她当作一个最普通的乘客,而这正是在所有的一切之后她所需要的放松。
在从前的世界里,她有她需要的一切,她是寂寞的,然而也是自由的,在职场之外,她拥有真实的喜乐,没有人爱她,也就没有格外的负担。
带着一丝心酸,她回顾着自己的生活,回顾着现代生活中的种种便利,那曾是她所费尽心机掩藏下的眷恋,她不让自己多想,唯恐对过去的留恋会妨碍她适应现在的生存。
但此时此刻,这些被压在记忆最深处的小细节,又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乘着地铁上班,在茫茫人海中穿梭。走进电影院欣赏一部好电影,一两个被她吸引的男人……她乏味而稳定的生活。但再乏味,再无聊,她也在生活,在漫长的生存过后,是那两三年得来不易的生活,支撑着她走到现在。
曾经在西北,她一想到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东西,就有崩溃的冲动,就是在西北,她一点点地埋葬掉了自己曾经的快乐和满足,重新披挂战衣,开始为生存而挣扎。
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敢轻易回忆从前,她是这样地投入着杨棋这个角色,以至于到了后来,她真的被同化。尽管不完全,尽管还留着从前的痕迹,但现在的她已经改变了这么多,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满怀生活希望的孤女,她是一个惯于算计的庶女杨棋。
但即使如此,她的从前依然是她最深的梦魇,她很怕梦到从前,那只会提醒她自己的生活如今是多暗淡,多难堪。
七娘子睁开双眼,注视着华美的帐顶刺绣,知觉渐渐回笼。
她讶异地发觉自己的情绪依然是轻快的,并不因为梦到了从前而有所低沉。
尽管她很疲惫——短暂而错乱的休息,让七娘子的头顶心都有淡淡的疼痛,但她是愉快的。
她半坐起身,侧头想了想,又自一笑,才冲自己身下的一片粘湿皱了皱眉,随手披上了已经系不上扣子的中衣。
“人呢?”她扬声叫,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屋角的座钟。
自鸣钟快走向十点……她晚起了一个半时辰还有多。
七娘子的脸颊顿时一片暖热,她偏开眼,不敢直视应声而入的立夏,低声吩咐,“预备热水,我要……”
立夏会意地笑了。“热水早就给您备好了,世子爷起身的时候就吩咐了来着。他还说让您今儿就别出明德堂了,他会和长辈们打招呼,您好好休息。”
见七娘子做询问状,忙又补上,“世子爷是去梦华轩了,似乎是国公爷有事请他过去商量。”
七娘子就嗯了一声,一瘸一拐进了净房,果然,上元带着中元、端午,正把最后一壶热水往浴桶里倒。
等她进了热水,惬意地发出了叹息声,立夏才屏退了从人,又在七娘子耳边低语。
“世子爷还说,屋里的两个姨娘还有几个不安分的丫头,请少夫人趁早都打发了,今晚他回明德堂的时候,不想再看到一个碍事的人——一边说还一边笑,又特别叮嘱,请少夫人的动静不要闹得太大。”
立夏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似乎被许凤佳这自相矛盾的命令,给闹得有些迷糊了起来。
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怎么笑得这样开心?”
七娘子赶忙勉强收敛笑意,摆了摆手。
“我是想。”话里到底还是带了忍俊不禁。“世子爷也真是干净利落,什么事,都办得很爽快!”
立夏的神色就越发迷糊起来,又思忖了半日,等七娘子出了浴桶,就忙着服侍她擦拭身子,一边请示七娘子,“玉芬、玉芳两个是不消说的了。可乞巧又该怎么安排……姑娘心里有数了没有?”
209揉搓
当年五娘子在的时候,进了明德堂的两个通房,一个姓王一个姓毛,因为都是光明正大地做通房赏赐进来的,进门就有了姨娘的名分。面上虽风光,私底下却一直被五娘子关在偏院里,没事绝不许出门,也就是七娘子进门的第二天出来给她上了茶,便再没有多少动静。
在明德堂正院里住的,也就是大太太让她带来的玉芬、玉芳同乞巧了。
玉芬、玉芳私底下怎么样,七娘子不大清楚,但当着七娘子同她的心腹,总是乖得和猫一样,从不敢随意进堂屋来在七娘子跟前碍眼,当着许凤佳,虽然难免飞两个眼色,但行动上是再没有一点不妥的。她们这些娘家陪嫁来的通房丫头,生死荣辱不过七娘子一念之间,但凡有点脑子,当然都知道该怎么做事。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这乞巧,的确也难办得很。”
玉芬玉芳两个毕竟没个名分,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但乞巧就不一样了,毕竟在七娘子身边服侍了几年,很多事她心里影影绰绰也有个数,这种亲信不好好安置,很容易让身边人寒心。
但她又分明沾染了嫌疑,自己要是不杀鸡儆猴,恐怕将来新进来的丫鬟们心里有了祈盼,就算许凤佳没有心思,也难免闹得难看,让明德堂在乐山居那里有了把柄。
立夏垂着眼不敢看七娘子,一边慢慢地为她系扣子,一边轻声为乞巧求情。
“说起来,其实就是一场误会。乞巧也是绝没有那个胆子,敢蛇蛇蝎蝎地给姑娘添堵……”
这不就来了?立夏是个好心人,和乞巧在一块两三年,以她的性子,是肯定要为乞巧求情的。
“她倒是运气好。”七娘子自言自语,又弹了立夏额角一下。“连你都为她求情。本来说不准是……”
想到乞巧几次在许凤佳跟前的表现,她不禁嘲讽地笑了笑。乞巧能以这样的巧合脱身,是她都没有想到的。
算了,毕竟相处几年,也不是没有感情。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让她过来见我吧。”她出了净房,放肆地伸了个懒腰。“真是饿死人了,昨晚就没有好生吃饭……”
西次间里当然是已经预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七娘子吃过早饭漱了口,谷雨和春分便抱着四郎、五郎来给她请安。
“听说今儿少夫人起得晚,就没有让他们过来。”谷雨笑盈盈的,“可两个小郎君惦念着少夫人,一上午问了几次,怎么还不去西边。”
七娘子笑嘻嘻地点了点四郎、五郎的小鼻头,“是不是真的?嗯?真这么想七姨?”
五郎已经被桌前还没撤走的盘碗给分去了注意力,一边挣扎着要下地去抓,一边心不在焉地嗯嗯哼哼。四郎却瞅着七娘子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把脸颊藏到了谷雨的肩上,不和七娘子对视。
这孩子实在是害羞得惹人怜爱。
七娘子把他抱在怀里掂了掂,满意地道,“似乎是又重了。”
她拿过拨浪鼓逗了逗四郎,等到五郎也看过来要玩拨浪鼓,便慷慨地又拿了一个一色一样的小玩具,让五郎捧着玩耍。等到两个孩子都玩得入神了,才让春分把四郎抱开,又问谷雨,“世子这些天有时常进来看望吧?”
谷雨望了两个孩子一眼,才轻声道,“每天倒是都进来看看,只是孩子们也不大认爹。”
大户人家,小孩子要到懂事了才知道亲近爹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从下生起就是奶娘丫鬟们照顾,往往对父母没有特别的依恋情绪。七娘子也不以为意,又问,“起居小册子带来了吗?”
就随手翻阅着下元写的起居小注,仔细地读了读两个孩子这几天的起居琐事。慢慢喝过了一盏茶,才让谷雨春分把四郎、五郎带下去吃饭:这两个孩子一天要吃好几顿,作息和大人们都不大一样。
等到四郎、五郎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立夏才把乞巧带进了屋子。
不过几天没有在七娘子身边服侍,这丫头就憔悴了不少,双颊甚至有微微的凹陷,平时那股自然而然的婉约清丽,早已经不翼而飞。和七娘子对望了一眼,她便哽咽着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呢喃,“姑娘慈悲,姑娘慈悲。”
七娘子眉头一皱,原来还有的一点点愤怒,在乞巧的这番做作跟前,倒也就化作了水。
这丫头的生死就系于她一念之间……这样的主从关系,本来就是极畸形的。乞巧就算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也总是还没有实现,就遇到了这样尴尬的巧合。
“你是识字的。”她拿下了手边的花名册,递到了乞巧手上,“对杨家的下人,可能也有几分熟悉。这都是没成亲的男丁……你自己挑一个吧。”
乞巧的颤抖一下就止住了,她几乎是惊愕地抬起头,直直地对上了七娘子的眼睛。
七娘子平静地回视着她,神色静若止水。
立夏就用脚尖碰了碰乞巧的脊背,乞巧一下好像过了电,弹起身子又给七娘子磕头。“姑娘慈悲!”
就算是没有这番尴尬,乞巧也就是这个下场了,配个得用的管事,做个管事媳妇……主人身边得用的大丫环,要不是抬举成通房,要不然就是走白露的路子。在那么不尴不尬的事体之后,七娘子这样处置乞巧,已经非常宽大。
她唇畔就浮现了一个小小的笑,顿时又感到了一阵难言的轻松:乞巧毕竟跟在她身边有一段日子,两个人总是有感情的。
吃过午饭,七娘子又叫玉芬、玉芳进来说话。
大太太挑这两个通房,实在是用了心思的,这两个小姑娘今年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虽不说花容月貌,但却都很勾人,有一股特别的纯情态度,就是女人见了,都要生出怜爱。
性子又都好,玉芬虽然有时候爱捉狭,但当着主人们却很柔顺,玉芳更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和泥巴一样任人揉搓。见了七娘子,更是她还没有开口,就已经软成了一滩烂泥,抖抖索索的,连话都说不顺了。
七娘子也不着急,将这两个丫鬟晾在当地,自己喝了几口茶,才细细地打量起这对姐妹花。
正妻是娶来当家的,通房才是讨好男人们的,调教通房也算是门手艺,大秦的大户人家少不了通房,当然也就有边际产业应运而生。尤其江南盐商聚集,扬州瘦马闻名遐迩,大老爷就算再三严词拒绝,也有些存心攀附的各地官僚,将蓄意培养,惯习百般淫巧的美貌少女送到杨家。好在他老人家虽然好色,但却也自持,这些女子多半是被随手转送,或者打发了听其聘嫁,因为出身毕竟不够正经,除非被正经收用,闺中姐妹们是难得见到的。
恐怕玉芬、玉芳姐妹就是大太太从收到的通房中悉心挑选出来的。这些人身世飘零,并没有一点可以依靠的亲友家人,主妇一个看不顺眼,不是转卖就是借故药死,就是死,都死不出一点痕迹,当然要悉心服侍主母,就算有幸生育,也绝不敢和主母一争高下。
大太太送这一对通房给她,却不是存心害她,只怕还是想在人事上给她一点帮助。
七娘子只是打量了玉芬玉芳几眼,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许凤佳自己愿意,在这种充满诱惑的环境里,绑住一个男人的忠诚,真是谈何容易?这对姐妹一个俏皮一个柔婉,却都是肤若凝脂眼若秋水,神态诱人处,虽还比不过六娘子,但六娘子的美丽里终究还带了傲气,就像是一朵自顾自盛放的牡丹,她自管美她的,与观者无涉。而这对姐妹的美却有着极强的目的性,一颦一笑,都有说不出的风情……就是乞巧和她们相比,也都输了一段风情。
“今年多大了?”她慢悠悠地盘问。
却是玉芬开口,“刚十五……”
看得出,她已经尽力收敛了自己的媚态,但话里却仍是悠悠地带了一丝颤音,若有若无地拨弄着听者的心弦。
七娘子就凝眉沉思,“也都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她将沉口杯顿到了几上,“你们同立夏、上元不大一样,并没有过多的执事,前一阵安排在倒座南房歇息,也委屈了些。从今儿开始,就去偏院里服侍王姨娘、毛姨娘吧,人多热闹些,也互相做个伴。”
玉芬顿时就咬住了下唇,不豫之意一闪而过,才柔顺地应了是。
玉芳却深深地垂下眼帘,抢在玉芬之前磕了头,算是谢过了七娘子的恩典。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算了,也都是可怜人,除了笼络男人,别的也什么都做不了,不由分说拿她们开刀,反倒是她太苛刻。
她挥了挥手,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吃过午饭,她小睡了一会,起来找白露进来谈了半日,转头和立夏感慨。“别看明德堂这么小,进进出出,都是精明人。要抓谁的小尾巴,还都得下一点心机。”
立夏只是笑,“话是这么说,我看姑娘可是成竹在胸,一点也没有畏难。”
七娘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笑话,这么点小事都玩不转,我还有脸做明德堂的主母?”
她合上花名册,默想了半日,就和立夏商量,“眼下这几件事,是要抓紧上心办的。”
“第一件就是起名的事,两个孩子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名字再不起出来,有心人难免又要揣测,闹得人心浮动,就不大好了。这件事,要和世子爷商量。”
“第二件,乞巧毕竟是我用过的丫头,忽剌巴放出去配人,外面的人难免会有猜测。你和乞巧商量一下,想个由头,不要让她遭人口舌。毕竟也是主仆一场,只为了这一点误会闹成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落忍。”
七娘子顿了顿,又扳着手指算,“孩子们明年就该开蒙认字,也要留心物色先生。明德堂里的事就是这么几件了……还有什么我没想到的?”
“少夫人说过,今年不能再靠董妈妈照看着收田租,江南那一带要拨人回去照管。”立夏提醒七娘子。
七娘子顿时想起此事,她点了点头,“正好,那就让乞巧成婚后回江南去吧!”
她略略有了一点感伤,“到底是跟在我身边几年,也没有出过什么大错。也免得你们私底下埋怨我严苛了。”
立夏皱起眉头。
“能遇到姑娘这样的主子,已经是乞巧的造化了。”她静静地道,“就是刚才吃午饭的时候我回去,乞巧还哭着让我谢过姑娘……姑娘就放心吧,我、上元、中元、端午都明白您的苦心,是决不会让您为难的。”
七娘子就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这一番做作,并没有白费功夫。自己身边的几个近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就好。”她喃喃自语,“总算我们主仆情谊能够保全,就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
许凤佳到晚上才回明德堂吃饭。
“怎么闹得午饭都没有进来吃?”他一进西三间,七娘子就搁下笔,笑着偏头问。“还以为你今儿是要进来吃午饭的,派人到前院问了,又说你进宫去了,又说你在梦华轩,我倒不知道听谁的好。”
许凤佳神色不大高兴,一边解衣,一边粗声回答七娘子,“是先到梦华轩,再直接从梦华轩进宫去的——皇上今儿终于松了口,说是这南洋的事,可以再商量。”
“这不是好事吗?”七娘子下了炕,为他脱了外袍,跟进来的上元忙跪下来给许凤佳换了家常穿的便鞋,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怎么还是一脑门的官司……不知道的人,还当你受了什么气呢。”
许凤佳怔了怔,正眼看向七娘子,凝思了片刻,才偏头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念着我了?嗯?”
七娘子嗔了他一眼,他才笑着摆了摆手,端正了容色。
“外头的事,说给你听你也很难明白,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就别操心了。”
许凤佳一边说一边进了净房,七娘子不便跟进去,只好气闷地在外头等着,好容易等到许凤佳出来了,才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别的事,你不想说,我当然也不会管。”她跟在许凤佳身后到炕前坐定了。“但南洋的事,说都说出口了,怎么也要解释一下,不然我怎么放得下心?”
许凤佳就似笑非笑地看了七娘子一眼。“这一回,你怕是真不想我走了吧?”
他付了那样大的代价,想要听一两句甜言蜜语,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七娘子从善如流,“升鸾,我是真不想你下南洋去……行行好?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呀?”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许凤佳难得地现出了踌躇,犹豫片刻,才道,“就是以皇上的性子,没什么理由,恐怕不会忽然放弃。我怕他是……”
他面上就挂起了少许忧色。
七娘子顿时意会:将大皇子的消息瞒下来,是要承担风险的。许凤佳固然有这个胆子,但也不代表他不会担惊受怕。万一皇上私底下收到消息,发觉许家在这件事上瞒骗了他,君臣之间出现裂痕,是难免的事。
“要不要我问一问表哥?”她靠近了许凤佳,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还有连世叔……皇上瞒得过你,却未必瞒得过他们两人。”
许凤佳沉吟片刻,才低沉地道,“也好,我总有种感觉,皇上忽然改口,背后的内幕,肯定并不简单。”
他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自笑道,“倪家这些年一直官司缠身,在皇上跟前因为一桩陈年往事很不见宠,祖母还好是不知道你和封家之间的联系,不然,对你的态度必定大改。这层关系要不要揭露,你自己斟酌。”
以七娘子的智力,当然听得懂许凤佳的暗示,她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我倒宁愿祖母不知道来得好。”
她没有给许凤佳评论的空隙,就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四郎、五郎的生日就要到了,起名的事,你拿定主意了?”
许凤佳却先搁置了这个话题,执着地看着七娘子,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七娘子只得叹了口气。“倪家的事,我没过门前就早知道了。但自己的仗,我习惯自己来打。”
她已经准备好为这件事和许凤佳争执一番,没想到许凤佳反而大有赞赏之意,轻轻鼓了鼓掌,“不愧是我的少夫人。”
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却又沉默下来,垂下头把玩着案头的小镇纸,又过了一刻,才抬头轻声道,“我看,四郎五郎还是跟着和字辈的哥哥姐姐们取名更好些,免得从小就分出不同,倒不利于兄弟姐妹间的相处。”
七娘子不禁眉尖紧蹙,她想说什么,但许凤佳却竖起一根手指,压在了她唇瓣之上。
“这件事,我会亲自向四姨解释,你不用担心。”
他神色莫测,似乎有什么难解的思绪,正在脑海中流窜,就连这宽慰,也带了些漫不经心。
210百忍
四郎、五郎的三岁生日办得很热闹。虽然没有大事铺张,但几户亲近的人家也都送了生日礼来,大太太甚至还亲自上门看望两个小外孙。
“怎么就没有自己定个排行?”她很有些不高兴,“倒要和兄弟们一道用和字辈!”
七娘子只好抬出许凤佳的解释,“广福寺的住持说,两个孩子命格很硬,倒是要在什么事上都压一压,才能平安长大。”
自从五娘子出事,大太太就对鬼神之说特别着迷,听到是神佛的意思,顿时没了二话,合着掌念了几声佛,才和七娘子感慨。
“话虽如此,但我还想着,这兄弟之间的分际还是越早定越好,免得嫡亲的兄弟,反而要因为这荣华富贵起了二心,那就不值得了。”
看来许凤佳的确是亲自到杨家解释过了个中关节:大太太并没有在命名的事上太责怪七娘子。
“可能孩子毕竟是还小。”七娘子虽然很不想强调四郎的晚熟,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把这个理由抬出来。“再说四郎到了三岁,话还说不囫囵……”
看到大太太的神色,她又添了一句,“可人却很灵醒,一点都不傻!我想这孩子就只是太内秀了些。”
五郎已经可以很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在养娘的教导下,甚至也会认认真真地给大人们行礼,有了大孩子的样子。
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上了一层忧色,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在外间玩耍的两个小少爷,半天才慢慢地叹了口气。
“再等两年也好,好在,五郎是极聪明的。”
大太太又站起身,进了东翼里间五娘子的小灵堂。
她长长久久凝视着颜色鲜亮的小像,半天,才模模糊糊地称赞,“七娘子这副小像画得好,抓到了小五的神韵。”
就又低头拭泪,才环视身边的摆设。
这间小灵堂虽然物件不多,但却拂拭得一尘不染,供桌上的香烛看得出是常换常新,桌上供着的鲜果也没有多少香烛的痕迹。
虽说这都是丫鬟做的事,七娘子只需要一句吩咐,但想得起这一句吩咐,已经算是很顾念先人了。
大太太就转过身,轻轻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又险些掉下泪来。
“在这世上还念着你五姐的人,也就只有咱们娘几个了。”
才说了半句话,就又去抹眼泪。
七娘子望着大太太,心中真是百味杂陈。
才这一个多月没见,她鬓边的白发,就又多了几分,说起来也不过是望五十的人,看着却似乎年近花甲,和风度翩翩的大老爷比,简直像是老妻少夫。
她叹了一口气,轻声宽慰大太太,“这不是还有四郎、五郎吗……”
正说着,外头就传来了两个小少爷急促的脚步声,五郎扯着四郎,在两个丫鬟前呼后拥之下奔进了灵堂,叫道,“外祖母!”
这孩子一点都不怕生,虽然大太太和他相见不多,但已经记得住这是外祖母,是他要亲近的人了。
大太太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眶,顿时又挤出了一脸的笑,冲两个外孙招手,“被四郎、五郎找着了!”
两个孩子就依偎到了大太太身边,五郎又扯着七娘子的袖子,指着五娘子的小像叫她看,“娘!”
大太太老怀大慰,欣喜地瞥了七娘子一眼,七娘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嗯,那是你们的娘。”
她摸了摸五郎的头,算是夸奖他的聪明,五郎又高兴起来,嚷着要吃松子糖,好像那是他应得的奖励。见七娘子面有保留,便聪明地拉了大太太,“外祖母,松子糖。”
大太太心都要化了,哪里还舍得拒绝,站起身由着五郎牵着她的手,还招手要抱四郎,“寿哥一块来?”
四郎得名和寿,五郎得名和福,都不是什么雅训的名字,却似乎寄托了生母五娘子未尽的遗憾,所以长辈们倒没有多大的异议。
四郎看了看大太太,又看了看站在屋门口不敢进来的谷雨,便藏到了七娘子裙边,胆怯地眨了眨眼,没有搭理大太太的邀请。
这孩子毕竟要比五郎怕生得多了。
七娘子就摸了摸四郎的头,安顿大太太,“娘先回去坐着,一会儿我带四郎过来。”
等大太太抱着五郎出了屋子,她才拍拍四郎的肩头,温言问四郎,“四郎想不想吃松子糖?”
四郎吸了吸口水,才点了点头,但却依然没有动,只是挨在七娘子腿边,怯怯地指了指五娘子的小像,问七娘子,“娘?”
“嗯,这是四郎的娘亲。”七娘子耐心地重复,“也是七姨的姐姐,是外祖母的女儿。”
这些复杂的名词,虽然小孩子现在还未必懂,但也能给他一点印象。
四郎却摇了摇头,指着七娘子裙上的刺绣,又指了指那精致的小像,“画?”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
这孩子,好聪明!才两周岁多一点,就已经懂得了这里头的逻辑差别。
“这是四郎娘亲的画像。”她柔声向四郎解释,“四郎的娘亲不是画,这幅画,画的是她。”
她就吃力地抱起了四郎,让他近距离观看画中的五娘子。这幅小像外头笼了翠色薄纱,免得被烟雾熏黄,七娘子甚至还掀开了软纱,让四郎看清画中人的长相。
四郎含着大拇指,仔细地看着画中的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似乎在费力地想要用表情表达什么,见七娘子没有反应,他沉吟了半晌,才含糊而缓慢地问。
“可娘……在哪里?”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听到四郎主动发问,没想到就是这样逻辑清晰有条有理。
她一下有些欣喜,却也半是心酸,不由得看了谷雨一眼,似乎在寻找着恰当的答案。但从谷雨脸上收获的却也是一片茫然。
这么小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不懂死亡?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只好轻声回答,“四郎的娘亲去很远的地方了,七姨帮她照顾你们。”
四郎白嫩嫩的小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娘坏!”
他不高兴地侧过身子,向门外方向探去半边身子,“要弟弟。”
七娘子只得松开手,任由碧纱下落,遮住了五娘子的笑脸。
她转过身将四郎送到了谷雨怀里,让她带着四郎去育儿室找五郎玩乐,自己又转过身来,踱到龛前,细细地审视着自己画出的小像。
一幅画,怎么能代替母亲的角色?
两个孩子现在可能还不懂失恃的滋味,可等到再大几岁,懂得人事,总会明白画中的五娘子,已经不可能为他们提供亲情。
她垂下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等大太太走了,就把养娘们并谷雨春分找来说话。
“以后四郎用手指着什么东西,一律全装着不懂。”她沉着脸吩咐,“今早在东里间,这孩子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可见得不是不会,正是因为不用说话,身边人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越发懒得说了。”
她难得放下脸说话,几个下人都有些害怕。谷雨、春分更是战战兢兢,忙不迭地应是。只有楚养娘似乎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白,才低声顶了七娘子一句,“四郎脾气倔……”
“他脾气倔不喜欢说话,做大人的就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了?”七娘子略略抬高了声音,见楚养娘不敢再说什么,也不过森然盯了她一眼,便挥手道,“都下去吧。”
当晚等许凤佳回来,她就和许凤佳商量。“孩子们已经三岁了,我想着启蒙的先生,你也要留心起来,等到四岁的时候,也蛮可以开蒙。念到七岁再正经请先生回来读书,习武的事,你看着安排……我想也就是这个岁数了。”
许凤佳神色一动,“孩子们也三岁了!”
大秦的孩子,四岁开蒙比比皆是,九哥就是四岁开蒙,七岁起正经上私塾读书时,已经将中庸大学背得流利无比。七娘子的安排,也算是中规中矩。
他沉思了片刻,就问七娘子,“你回头送信去孙家问一问二姐,她家的小世子已经到了进私塾的年纪,如果开蒙的先生好,正好就请过来,也免得我们再费事去寻觅。坐一年空馆,也不算什么。”
这个处置办法,和七娘子倒是不谋而合,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为许凤佳捡了一筷子酥鱼,问他,“江南菜你吃得怎么样,要是吃不惯呢,明儿我们请个北方大师傅来,两边开火……二姐的生日快到了,我安顿送礼的时候随口问一声也就是了。”
许凤佳倒觉得很新奇,“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口味了?”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又不是木头人,难道不懂得关心别人的?”
她抢在许凤佳之前又加了一句,“从前不关心你,是因为——你不配!”话到了后头,已是被一连串轻笑给模糊了过去。
许凤佳嗤地一笑,用筷子点了点七娘子的额头,压低了声音调侃,“今晚你就晓得我配不配。”
他们夫妻吃饭,虽然没有人在一边服侍,但西次间总是少不了人走动,七娘子蓦地烧红了双颊,垂下头不敢看许凤佳,免得又招惹起他的兴致,只是低声道,“不成,我小日子来了,你得等几天……”
自从两个人谈开,七娘子就再也没有逃避过周公之事。
许凤佳弹了弹舌头,不耐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道,“那你还来招我?”
他也没有等七娘子回答,就抬高了声音,“你们苏州菜我吃得还好,不过淮扬菜始终是鸡火干丝、水晶肴肉好吃,倒是没见你的厨子做过。”
“那都是馆子里的菜,我们家常也不大吃这个。”七娘子一边回答,一边注视着立夏进了屋子:她发觉许凤佳的耳力很灵敏。“怎么?你不是也下去吃饭了?”
立夏望了许凤佳一眼,面有为难之色,思量了片刻,才回七娘子,“是四郎闹着不肯睡觉……倒搞得五郎也哭起来。”
许凤佳和七娘子都搁下了筷子:四郎五郎平时都很少吵闹,更难得听说四郎闹脾气。
七娘子就蹙起眉头,听立夏解释。
“听谷雨说,四郎本来不大爱说话,要什么都是拿手指,今儿下午……”她小心地看了许凤佳一眼。“少夫人吩咐,以后四郎用手指着要的东西,我们都得装成听不懂的样子。回头四郎要玩什么,拿手指着,都没有人敢上前帮忙,到末了还是五郎为他拿的。四郎就不高兴起来,到了晚上睡觉,他要楚养娘哄着睡的,就指着楚养娘,楚养娘假装听不懂,反而出了屋子,四郎就大哭起来,闹着不肯睡!”
此时侧耳细听,七娘子也听出了东翼那边的确不如往常安静。
她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这两个养娘,还真不是省油的灯——明德堂里是一个简单人都没有。
自己虽然吩咐下去,不许下人们搭理四郎的手势,但是一个命令下去,底下人怎么去做,回馈的结果完全可能截然相反。
楚养娘看来是不大服气自己要插手到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上,所以就不轻不重地给了她一个迟来的下马威了。
她扫了许凤佳一眼,又暗自叹了口气。——也算楚养娘做得不着痕迹了。
“那就让楚养娘回去好好哄着……”她吩咐立夏。
话才说到一半,许凤佳就哼了哼。
“让他哭!”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让立夏怕得倒退了好几步,看向七娘子那一侧。“这么小就惯着他的脾气,到长大了怎么上战场去?把五郎抱到隔壁去睡,由得他哭,哭累了自然会睡!”
七娘子不禁大皱其眉,却也向立夏点了点头,示意她照着许凤佳的意思去做。
等立夏出了屋子,屋内一时倒沉默下来。
七娘子拿起筷子,挑了一点玫瑰腐乳放在口中含了,才听得许凤佳问她,“那两个养娘,是不是仗着自己奶过孩子,所以对你有些不恭敬?”
她不由讶异地对许凤佳挑了挑眉。
这男人也实在敏锐,可以从这个小细节里看出这么多事来。
四郎因为养育政策的变化而哭闹,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楚养娘选择向上请示,明显是不满她的插手,所以遇事往上推,要七娘子来面对这个难题。
她不顾四郎哭闹,是后妈心狠,她要顾及四郎的哭闹,让楚养娘回去安慰,就是输了一招。这种宅斗上的小事,七娘子是没指望许凤佳能够品味到的。
“所以我想,等明年开蒙以后,两个孩子五岁前,就把养娘们打发走养老去。”她徐徐地道,没有显露出动怒的意思。“免得被娇惯得太不成样子,也不像话。”
这也是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孩子开蒙之后,养娘就要渐渐隐退了:七娘子也无心和这两个老东西为难,横竖不几年大家一拍两散,平白无故地打压起四郎五郎的身边人,倒很容易惹出是非。
许凤佳眉眼沉郁,似乎带了隐怒,“笑话,连祖母都不敢随意发落你,倒让几个刁奴给你气受!”
他一拍筷子,就要开口叫人,七娘子忙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别冲动!”
她扣住了那粗糙的大手,以指肚细细摩挲着虎口,安抚地对许凤佳解释,“这一点委屈,我根本没往心里去……要卖弄也没几个月了,大家好聚好散,免得你发作她们,回头她们又要嚼舌头,说什么‘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许凤佳的动作顿时一僵,好半晌,他才长叹一声,又拿起了筷子。
“家里家外,烦心事真多!”他毫不掩饰心中的烦躁,“忍忍忍忍,也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
七娘子抿唇一笑。
“这就忍不得了?我告诉你,百忍才能成钢!”她要松开手继续吃饭,却不想许凤佳反而反手扣住了她的柔荑,也用拇指肚细细地揉蹭起了她的掌心。
这动作被七娘子做来是安抚,被许凤佳做,总含了丝丝的挑逗。
他的眼里也带上了一点笑意……好像琉璃水里打着转的红色,亮得叫七娘子不敢逼视。
“多一个人陪我一起忍……好像也就没那么难忍了!”他笑着松开手,“吃饭吃饭,明儿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七娘子抚着掌心,又按了按烧红的双颊,半晌才轻声应和。
“是啊,还有很多事,我们要一起做……”
这句话曾经带了深深的无奈和妥协,但此时此刻说出来,却在这一切之外,蕴含了一点淡淡的希望。
211交接
承平三年的春天,朝堂上大事频仍,焦阁老和杨阁老斗得方兴未艾,地方上却也不稍停,各地海船均已大致造好,已经到了下水试航的最后阶段。就是云南一带的苗裔,西北一带的北戎,都不断在边疆挑起小小的冲突。但今年入春以来,还算得上是风调雨顺,老百姓们也就心满意足了。朝廷里的事,毕竟有朝廷里的大人物们做主。
京城平国公府自从进了三月,也要比往常更热闹几分。大门大户,没有大事决不招摇,平时度日讲求的就是一个低调。可今年却不一样:今年四月,太夫人的七十生日要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大寿,历来是要大操大办的。因此才进三月,许家众故人、部将等等,自全国各地送来的寿礼,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京城。更有些亲戚从扬州上京,专程就为了给太夫人祝寿。
许家发达多年,这些老族人有些生意做得好,日子过得就殷实,有些却难免带了穷气,所谓寿礼,也不过是几副尺头罢了。不要说是太夫人,就是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有些看不上这样的礼物。但人家肯亲自登门,总是好意,五少夫人连日里忙着安顿客人们,又安排几个没有入仕的少爷们陪着客人在京城内外游览,忙得可以说是不可开交。
“我们虽然发达了。”在这件事上,太夫人和许夫人的口径倒都很一致,“但也绝不能忘记,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穷亲戚肯上门祝寿,是他们的心意,一定要照顾好起居饮食。你们谈吐间也要留心,千万不要随意炫耀富贵,反倒失去了大家公子的气度。”
这对外交际上的新工作,甚至还只是五少夫人新增诸事的一部分,亲戚们上京要招待,还有大寿当天的酒席要安排,下人们要分派,戏班子们也要往外延请,更有不少亲戚故旧要度量关系,免得让不合者同席,难免闹出不快。
京城办喜事,还要选个德高望重的同族老人出任知客,还有全家人上下沾太夫人的喜气,做新衣裳得赏钱。主子们更是要添新首饰,为太夫人张罗出寿字当头的各种吉祥物事……七娘子虽然只是冷眼旁观,但平时私底下算算,只是太夫人这一个大寿,许家的花费当在两三万两白银上下。按照当时的物价,京城附近一亩上好的田地,也就是白银四五两之数,许家的豪富与奢侈,可见一斑。
等到进了三月下旬,皇上忽然间任命定国侯孙立泉为广州将军,命其掌管广州军事,并协张太监主办南洋巡航一事。朝野之间顿时大哗:不少人以为下南洋的差事,顺理成章也就会落到了许家人头上,却没有想到最后皇上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妻舅。
许家虽没有得到这个肥差,但许凤佳接连几天都得了皇上的赏赐,还跟着到了京郊狩猎,一点都不像是有失圣心的样子。这一波风波,也就有惊无险地漾了过去。许夫人倒是接信大喜,接连几天,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不论是许家的富贵,还是许凤佳本人的功绩,其实都到了一个相当的阶段。南洋之行换人,对许家六房来说,反而是个利好消息。
七娘子也就借机请示许夫人,回娘家走了一遭,探望刚出考场的九哥:今年春闱九哥也下了场,如今虽然尚未放榜,但寒窗苦读,总是要放松放松。做姑奶奶的想要回去看看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虽说新媳妇不好经常回娘家走动,但七娘子平时谨言慎行,太夫人不过念叨几句,也就准了。许凤佳特地陪她回了杨家,见过大老爷、大太太,又和敏哥、九哥等人说了说闲话。到底男女大防,男宾们也就避到了外头去说话吃茶。
等回了明德堂,许凤佳就没有再出外院去,而是和七娘子关在西三间里说话。
“表哥……”如今他提到封锦,已经习惯了表哥这个称呼,只是眉宇间总还带了半分不以为然。“表哥说,这件事他也不大方便往外说。总之和东北那边有关,似乎当时,那一位没有下南洋去,反而是北上去了朝鲜一带……这个消息一送到,皇上对南洋的事顿时就没有那么上心了。倒是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他和封锦私底下搞什么勾当,七娘子素来是不过问的,只是下南洋的事关系到许凤佳出差,所以她才有了几分关心。
“东北?”她提高了嗓音。“可……”
许凤佳的面色就渐渐地深沉了下来。
“很多事,顶着个名头办起来,要比没有个名头方便得多。”他的话里,也带了几分的意味深长。“这件事我自己也有收到一点风声……既然你表哥也是这么说,看来的确就是这样不错了。”
他顿了顿,也没有再往下谈论,而是挑起了别的话题。“倒是你今儿挑了杨家做见面的地方,其心很可议啊?”
七娘子面色微红,也没有瞒着许凤佳。“表哥因为往事,和善久之间一直说不上亲近,父亲也久已想要一个下台阶了……这都是两便的事,铺一铺路而已——今儿表哥和父亲、善久谈得怎么样?”
许凤佳耸了耸肩,面上有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思。
“四姨夫是个深沉人,当然是一脸春风。善久要拘谨一些,但对他倒也客气。”
提到封锦,他就老是这个样子,好像对这个人有些说不出口的意见。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头,白了许凤佳一眼。
“白我做什么?”许先生还自觉冤枉得很,皱着眉头理直气壮地嚷,“我又没说一句不妥当的话。”
也是封锦自己晋身不正,士大夫阶层对他有所抵触,也是很自然的事。七娘子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毕竟表哥一心一意,也是要帮着我们。你也不是没有要借助他的地方,多一分尊重,难道不好吗?”
这话是一点圈子都没绕,直截了当地切进了问题的核心。许凤佳不禁怔然片刻,才爽快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倒不错,一边用人,一边防人,不是君子所为。”
他在纳谏上,其实要比七娘子想象得更虚怀若谷得多,似乎并不计较被一个女人说教,但凡七娘子说得有理,总是欣然接受。
七娘子就看了他一眼,一个甜甜的笑还没挂上嘴边,就听许凤佳续道。
“只是我看不上封子绣,也不是因为他晋身不正……他肯对我们六房施以援手,也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你要我和他把酒言欢,却是不能的了。”
他和封锦之间的关系,也的确是太微妙了。就是不说封锦曾经有意求娶七娘子,这里头还夹了个已经去世的五娘子。
但不管怎么说,封家也的确是她在这世上最可靠的靠山了……
七娘子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再次提醒自己:自己能立得起来,才是一切的根本。
她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头。
“总之呢,不用下南洋,当然是好事。”她若有所思地撑起了下巴,“东北的事,我们还是不要牵扯得太深……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这里面的道理,世子当然也明白的。”
许家和太子曾经共过患难,在共患难的时候,很多事上君臣分野并不明显,太子对许家也不会有太多的秘密,但如今身份转换,昔日要受许家保护支持的太子,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许家思考问题的角度当然也要随之转换,再把手插得太深,就难免遭忌了。
当然,七娘子一个新妇,在许家的政治立场上,根本还没有资格多说什么,她不过提了一句,就又跳到了眼前的大事上。“四月底我就要接账了,在这之前,我想进宫给太妃请个安说说话。升鸾你看怎么样?”
许凤佳闪了七娘子一眼,他笑了。
“外头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吧。有父亲掌舵,家里是走不岔的,东北的事我们根本没有过问,知道了也装着不知道……辛苦了这些年,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了。”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将双手枕到脑后,望向了天棚。
“给太妃请安,当然也不是不能安排。”他一派长安子弟的浪荡姿态,就差没有在嘴角叼一根小草了。“只是你要指望太妃能给你撑腰——杨棋,太天真了啊。”
这一个多月来,两夫妻虽然谈开了,但彼此都忙,感情倒说不上突飞猛进,只是相处时毕竟要少了一分算计,七娘子就觉得明德堂里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不再如以前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你又知道太妃不会给我撑腰了?”她似笑非笑,伏在炕桌上睇了许凤佳一眼。“再说,人家这一次进宫,也不是去请太妃给我撑腰的。”
见许凤佳对她挑起了半边眉毛,她也没有吊人胃口,而是爽爽快快地揭了盅。“很多事总是要未雨绸缪,到了需要的时候才能用得上。太妃没有子女,在宫中也是无聊,对许家还像对自己家一样操心。我既然要接过家务,当然要进宫听一听她的教诲,老人家心里才能安稳。”
许凤佳就低低地应了一声,“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他也学着七娘子的样子,伏在炕桌上露出一边眼睛,睇着七娘子,“你猜五嫂会不会这么爽快地把家务交到你手上?”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就是不想,又能怎么样?论身份论地位论排行,就是我们六房不当家,也轮不到她。”
这番话说出来,她是前所未有的安定:从前在许家行事,心底总是有一份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空,有没有人能在后头接住。可自从和许凤佳说开了去,七娘子倒有了一分睽违多年的安然,身边有个伴,有时候感觉的确不错。
“当然,要五嫂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家务交给我,那也高估了她。”她接续了刚才的话题。“我想着也就是这几天,在祖母的生日前,她是必定要给我找点事做的,就是母亲那边,也都是一个看法。”
许凤佳扬了扬眉,他忽然又支起半边身子,喃喃地道,“五嫂这个人,看着真是叫人不喜欢,阴得实在是过分了……你说内鬼的事,背后会不会是五房在弄鬼。”
“四哥——”七娘子探寻地起了个头。
“四哥走军功路子,这些年来远在西北,要把手插到我的亲兵里,可以说是鞭长莫及。”许凤佳摊了摊手。“我们的那位四嫂,看着又不像是贤内助的料子。”
七娘子想到四少夫人的高傲,不禁跟着莞尔一笑。
“大哥这些年来打理家里的生意,手头没少落着好处。”许凤佳继续分析,“就是现在分家出去,也是个安富尊荣的田舍翁。他要搅风搅雨——是又没那个本事,又没那个心思。”
“照你这么说,那也就是五哥有这个心思,又有这个本事了。”七娘子也坐直了身子。“但五哥就算有那个本事,能把你阴在路上,家里也还有四哥——排行和战功都压他一筹……”
“如果四哥也出事了呢?”许凤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七娘子一眼。“家里家外,还不都得看他的脸色了。”
七娘子顿时面色一沉。
大宅争斗,当然不可能没有人命,但为了一个爵位,会接连害死两个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说出去也简直有几分丧心病狂了。
她不由得在脑海中回味起了五少爷许于静的一举一动。
这是个面上粗心里细的富家少爷,当着祖母的面,一举一动似乎还带了天真,但也从不出格,如果要比方,倒很像是九哥在大太太跟前的样子,只是要比九哥更粗放得多。平时在宫中值宿,也结交了一大帮子富贵人家的朋友,没当值的时候,时常跟着他们四处冶游……一点都不像是有意仕途,力求进步的人。
就连这宫中宿卫的侍卫出身,据说都还是五少夫人过门后,平国公觉得五少爷也成亲了,老是东游西荡的也不是事,才为他谋了这么一个缺。
这样的人,会像是为了一个爵位,起心要害死两个兄长的深沉人么?
“我觉得五哥看上去不像是那样深沉的人物。”她蹙紧了眉头,“你没个真凭实据,恐怕很难……”
话说到这里,七娘子忽然哑了嗓子。
她觉得自己完全忽略了在平国公府内最重要的一个人。
自己的发挥怎么会这么失常,居然忘了太夫人也罢,许夫人也好,整个平国公府的大事小事,说到底,还是要平国公许衡来做主?
当然,身为儿媳,只要七娘子愿意,她大可以把平国公当作路人甲,因为平国公在内院家务这件事上也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将家务交到她手上。
可如果要顺利地破获五娘子一案,并且找到许凤佳遇袭事件的真凶,然后让他们得到妥善的处理,平国公的心理,七娘子就不能不有所了解了。
“你没个真凭实据,恐怕很难过得了父亲这一关。”七娘子喃喃地补完了这句话,又问许凤佳。“你说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许凤佳也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老半天,才抬起头嘿嘿地笑。
“想知道?”他打了个响指,轻佻地抬起了七娘子的下巴。“求我。”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七娘子的埋怨。——只是这埋怨里,到底含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太夫人的生日是四月十三,等过了四月,五少夫人果然有了动静。
七娘子一大早进乐山居时,就听到她和太夫人的话尾。
“实在是忙不过来……”五少夫人看着也的确多了几分憔悴。“偏偏和贤又病了——赶着这个当口,我想,就让六弟妹……”
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就偏过头对七娘子嫣然一笑。“六弟妹来得正好。”
就添添减减地将府内府外事务繁多,偏巧这时候许和贤又病了,五少夫人这个做娘亲的于情于理都要在一边照顾的事说了出来。站起身握着七娘子的手诚诚恳恳地请托,“这几天府里的事,还要请六弟妹做主,恐怕我也只能在一边帮衬啦。”
七娘子不禁就扫了众人一眼。
大少夫人早已经回到了那漠然的壳中,一脸的无动于衷。四少夫人却根本没留心这一茬,而是撑着脑袋发呆,倒是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眼里,若有若无,都多出了些笑意。
大寿在即,家里家外,无数的事,这时候五少夫人来卸担子,七娘子要是一个接不稳,以后在府里要立起来就难了。
再说,七娘子从来也没有和这些管事妈妈们打过什么交道,不要说这时候,就是大寿过后,没有五少夫人保驾护航,一下要接过家务,都是难事。
她的视线又飘到了许于静身上。
五少爷正和太夫人身边的丫鬟呢呢哝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私话,似乎一点都没有留心到这边的动静。
大少爷却是面上隐现忧色,似乎对七娘子的处境有些担忧。
许凤佳倒好,一脸的气定神闲,似乎对七娘子的能力极为信任,一点都不担心她处理不来,看到她的眼风飞过来,还冲她眨了眨眼。
七娘子不禁莞尔一笑,看回了五少夫人。
“和贤这一病可实在是太不巧啦。”她和颜悦色地回握住了五少夫人的手,“不过五嫂也不要过于担心,家事呢,就由做弟妹的来操心,您只管操心和贤就够了,小孩子生病,是最小看不得的,一个不慎万一绵延成疾,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少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有了几分难看。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许凤佳就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又主动问许于静,“哎,五哥,我上回听说赵侍卫……”
许于静似乎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妻子和弟媳妇之间的暗潮汹涌,一下就被许凤佳的话勾起了注意力。
“是有这事儿,只是不知道他在皇上身边犯了什么忌讳!”他关切地注视着许凤佳,许凤佳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两兄弟一下都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屋内顿时显得一团和气。
212立威
和贤这一病,虽然十有八九是五少夫人小题大做,但台面上的工夫也不能拉下,给太夫人请了安,又到清平苑去向许夫人报备了一番,五少夫人又带着七娘子进了乐山居的小花厅,赶着吩咐人去给和贤请大夫,才笑着冲身边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小富春过来。”
七娘子在五少夫人身边看了这么久,当然不会不知道,五少夫人身边最信重的丫鬟也就是小富春和小罗纹,从来家务,这两个丫鬟倒可以为她做了三四分主,她笑了。
“还是嫂子疼我。”七娘子就夸奖五少夫人。“知道我乍然接手家务,肯定是两眼一抹黑,也舍得将小富春留给我。”
五少夫人也没有谦让,而是罕见的笑眯了眼,受了七娘子的夸奖。“六弟妹这是哪里话,一家人当然要互相扶持。你虽然聪颖,但初来乍到,未必斗得过那些千精百怪的老妈妈们,有小富春在,好歹可以给你压一压场子。”
许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妯娌们私底下斗得再厉害,大面上要是出了错,惹恼了平国公,就算七娘子是最没面子的那个,五少夫人总也要受池鱼之殃。这道理,两妯娌心里也都明白。
五少夫人又和七娘子客气了几句,就从身边解下了一枚小钥匙,放到桌上,笑道,“这是家下总账的小钥匙,六弟妹拿着,免得有需要取用,还要找我现拿。”
平时管家主母身边当然少不了钥匙、对牌和账本,一般都是由心腹小丫鬟代为保管,只有账房内每年进出盈润的总账册,平时也是妥善保管,只有到了年底对账的时候,才由主母亲自拿出钥匙前去登册。可以说这一把小钥匙里,凝聚的意义绝不止一本账册这么简单。
七娘子眼仁一缩,笑盈盈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拈起那黄铜钥匙仔细地相了相。
五少夫人就微微地从眼底露了一点笑意。
却不想,七娘子只不过相了一相,就又笑眯眯地将钥匙推到了五少夫人跟前。
“我就是帮着五嫂管几天家,这样的总钥匙,五嫂就是给我,我也不敢接呀——五嫂别怪我僭越,上有母亲、祖母,这个家我们小辈只是帮着管管,总钥匙交到谁手上,还得看两个老人家的意思,我们小辈哪里敢私相授受呢?五嫂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花厅里顿时就静了下来。
这番话光风霁月,透着那么的正大光明,隐隐就露出了七娘子世子妇的身份,显得五少夫人有些小家子气了。非但在这当口称起病来,把担子丢给了七娘子,临行前还要这么算计一把……有时候人算计得多了,别人看着,倒都有些心寒。
几个服侍人面上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神色间那股微微的认同,却很容易被品味出来。
五少夫人一下也没话说了。
这个杨家庶女,和她姐姐真是一个家里养出来的?
百般手段用尽,挖了无数个坑等着,她是一个都不往里跳,偏偏言辞锋锐之处不让刀兵,脸皮又厚得过城墙……和这个人作对,就像是拿筷子夹玻璃球,本来就难办,这玻璃球上还沾了无数的油!
她勉强一笑,也无心和七娘子打嘴皮子官司,只是扫了小富春一眼,就起身告辞。“一早上就打发人出去请了钟大夫,现在怕是已经在扶脉了……六弟妹勿怪,都是做娘的人了,也懂得我牵挂和贤的心思。”
到底心里有气,就连告辞的话,都要说得暗藏锋锐。
七娘子全当没有听到,满面春风地将五少夫人送出了小花厅时,立夏和白露也已经联袂而至。
这两个大丫环一到,七娘子心里就踏实了。上元虽然也跟在身边,但她到底还差了几分火候,很多事,也就只有这两个人来办,才能让七娘子放心。
她一扫室内几个丫鬟,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可惜立春命薄,前年难产已经去世,否则……
“这是我身边的两个丫鬟。”又压下了心底的一点惆怅,笑着为小富春介绍。“府里人多得很,恐怕你们原来不大熟悉,这几天难免要一起办差,都认识认识。”
小富春顿时低眉顺眼地上前给立夏和白露行礼,“见过二位姐姐。”
七娘子乘便仔细地打量起了小富春。
这是个娇怯怯的小丫鬟,穿着一身粉白藕荷的春裙,越发透着怯弱,说话声音也一点都不响亮,只比蚊子叫大声一些。和五少夫人身边的另一个管事丫鬟小罗纹比,从气势上先就输了不止一筹。这些天自己留心看来,只是胜在缜密两个字上,比起嗓音响亮行事风风火火小罗纹,能力上也是要差一些的。
当然,她还是个一般的丫鬟,罗纹却是开了脸的通房大丫环,两个人的底气也不一样……能在后院出头的女人,不管是下人还是主人,都不好小看。
“我时常看着五嫂办差,身边总是带着账册、对牌同钥匙,”她笑眯眯地问小富春,“这东西都是你收着么?”
小富春忙跪下来给七娘子回话,“回世子夫人的话,平时是罗纹姐姐收在小花厅后头的柜子里——也都是上了锁的,因贤姑娘病了,院子里离不开她,就没让罗纹姐姐进园子里来。不过我们少夫人刚才还念叨着这事,想必一会就有人送来了。”
她声音虽然娇柔,但是口齿清楚,说话条理分明。将罗纹没有现身的理由解释得也很清楚,七娘子略略点了点头,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见距离五少夫人时常发落家务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便笑道,“我回去换件衣服,小富春你在这坐坐,和白露她们说说话。”
就带着上元回了明德堂,吩咐丫鬟们,“找一件色调肃穆一些的衣服给我,款式不用太正式。”
又拆掉了随意的坠马髻,对着镜子老老实实地盘了罗髻,又装点了些金饰,前后照了照镜子,才略略满意,犹不免自叹,“可惜乞巧以后不到跟前服侍了,咱们还得物色一个手巧的丫鬟来专管梳头。”
上元等人虽然安顿内宅诸事能力是有,但在梳头上却的确都没有多少能耐,闻言都笑道,“的确是要留心起来了。”
正说话间,许凤佳又进了西三间,见到七娘子,倒是诧异地扬起了眉毛。“我还当你已经在乐山居里忙了,没想到少夫人还有空回来打扮。”
七娘子对着镜子白了他一眼,故意沉下脸色,凝重问,“看着吓人不吓人?”话没说完,自己都忍不住轻笑起来:她平时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如今故意作出这样的神色,却是极不自然。
许凤佳更是捧场,好一阵大笑后,才擦着眼角问七娘子,“五嫂忽然把担子撂过来……你怕不怕?”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调却很肯定,眼角眉梢,更是含了隐隐的笑意,让这个一向热得灼人的青年,辐射出了融融的暖意。
七娘子就对他绽开了一个笑。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她发觉对着许凤佳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知道答案你还问?”她小声回答,又深吸了一口气。“五嫂这一招,对我们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机会。”
五少夫人忽然间撂了担子,当然是在赤/裸/裸地为难六房,想要打七娘子一个措手不及。在乐山居里七娘子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她递出的担子。
但她的为难,对六房来说也是个机会:这非难当然是极不得体的。当然现在许家上层的几个大人物也顾不上和五少夫人计较这个,但只要七娘子表现出和一个正房主母相当的管家能力,就算平国公看不透个中的委屈,许夫人也会为他挑明。
当然,如果七娘子搞砸,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她管家的日子,肯定会被推迟到许家上下都忘了她的失误为止。就算许凤佳可以包容她的失败,许夫人和大太太,恐怕都会将自己的失望发泄到七娘子身上。
这一战来得突然,却也是蓄谋已久,七娘子是只许胜不许败。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许凤佳点了点头,冲着镜子里的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那双烧得化琉璃的丹凤眼,此时此刻,一片温存。
“不要怕。”他的手就按上了七娘子的肩膀,和她一起看着镜中的少妇。“机会又不是只有一次,错过一次,总还有下一次。”
这安慰其实一点都不甜蜜,反而务实得很有些煞风景。
但却务实得让七娘子很安心:她已经肯定,就算这一次被搞砸,许凤佳也不会责怪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转过身子大胆地望向了许凤佳,放任自己的视线与他纠缠片刻。“放心吧,你们男人有男人的战场……我们女人,也有我们女人的战场。”
她又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固然是常胜将军,但我也没有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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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踏进小花厅时,已经是巳时过了半刻,十多个管事妈妈到齐了不说,大都也候了有快半个小时了。
见七娘子进门,众人都起身行礼如仪,问过了七娘子,“六少夫人安好。”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就瞥了小富春一眼。
连小富春都晓得叫自己“世子夫人”……这群管事妈妈,真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她就在五少夫人惯常坐的一张圈椅上坐了下来,拿起手边的茶碗,垂首轻轻呷了一口茶,也给众位管事妈妈打量自己的机会。
忽然空降换人,新主管的第一次亮相当然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七娘子平时坐在五少夫人身边看她管家,和众人不可以说不熟悉。如何将平时那张和善的脸,换作上司的面具,很值得费一番心思。
换衣服、故意迟到,甚至于这一刻的低头喝茶,都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权威感……不如此做作,只怕也很难让这群手段通天的妈妈们把自己当一回事。
七娘子就放下茶碗,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逐个逐个地将这些管事妈妈们打量了过来。
旧宅大院里的管事妈妈,是最不好得罪的,这些人可以随意进出宅门,很多时候充当了主母的手眼,只看梁妈妈可以私底下给七娘子送一大包贵重药材,大太太根本茫然无知,就晓得这群人绝非随便一个初哥就可以随便摆布,手段低一点的人,只怕是被摆布了还茫然无知。
她的眼神到处,有些人低眉敛目,不敢和她对视,显出了一脸的顺服,有些人却大胆地回望了一眼才做鹌鹑状,有些人却是眼神飘忽,一触即分……
这十一个管事妈妈的精神风貌,已经在在这一对视后,给七娘子留下了初步印象。
“家里喜事在即,贤姐儿却病了,五嫂心里记挂女儿,这几天无心管事。”她款款地交待了来龙去脉。“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不好,赶鸭子上架也好,七娘也只有硬着头皮帮五嫂管两天家了。”
因为平国公许衡的关系,七娘子的大名在许家就没有叫开来。平时自称为小七,那是在长辈跟前,当着下人们,还能小心地自称为七娘,只是这份谨慎,就算得上不易了。
“我自知年小德薄,这几日事情偏偏又多,大家萧规曹随,平平安安地将差事敷衍过去,母亲和五嫂自然是有赏的。”七娘子格外冲小富春笑了笑,又道。“大家都是有脸面的妈妈们,这几日务必打点精神,真要出了什么差错,带累得大家没有脸面,日后见了面也不好说话。是不是?”
这几句话涵义无限,众人听在耳中,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七娘子又吩咐立夏,“去清平苑请老妈妈过来,这是家里的大事,母亲身边没个人来照看可怎么行?”
几个妈妈就壮着胆子扫了七娘子一眼,见她面色虽然和煦,但打扮得严谨,看着倒比往日里青春少女的样子,多了些威严出来。又被七娘子微微盯了一眼,就都缩回了眼,不敢直视。
屋内的气氛顿时就沉闷了下来,屋子上空好似压了一块块铁锭,叫管事妈妈们的背,都比以往弯了一些。
七娘子再一扫众人,她满意地笑了。
就冲左手边起的第一个中年管事妈妈点了点头,“怎么称呼?”
“回少夫人话,众人都叫奴婢林山家的。”那管事妈妈便出列躬身,恭敬地答了。
“这一回办大事,你管什么的?”
“奴婢管的是金银器皿入库出库保管安放。”
“平时你管的是什么?”
“也是一样的差事。”
七娘子就偏头问小富春,“五嫂手上,金银器皿有没了砸了的,怎么算?”
小富春不敢怠慢,偏头稍微一想,又有些不大肯定地道,“是家下人砸的,官中出银子融了重打,管事的罚没月钱,没了的由管事按册照赔。”
七娘子微微沉吟着,又问林山家的,“你手底下多少个人?”
她这边一一仔细盘问,那边上元已经习以为常,研了墨运笔如飞地写了一页纸,众人都有些忍不住想看,却又不敢,缩头缩脑,场面一时甚是滑稽。
待得七娘子问完了,拿过上元手里的花名册看了看,笑盈盈地问林山家的,“识字不识字?”
林山家的被七娘子这一番闻所未闻的排场给闹得底气全无,壮着胆子点了点头,嗫嚅道,“也识得几个大字。”
她们做管事妈妈的,文化水平的确要比一般的婆子们高些,七娘子点了点头,命上元将册子给她看了,笑道,“说得都不错吧?”
林山家的看时,原来上元是将自己的档案做了一册出来,写了自己的职责差事,又有具体细务管辖等等。她一路连猜带蒙,倒没看出不对,便点头道,“是这样不错。”
七娘子点了头,又笑道,“你先坐着。”
她又转向左手边的第二个管事妈妈,开了话头。“怎么称呼?”
这一番盘问下来,老妈妈都坐在七娘子下首喝了两遍茶了,七娘子才将十一个管事婆子堪堪问完,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翻阅着这些文档。半天才抬头笑道,“好,现在我要你们都想一想,大寿当天早上巳时,你们会在做什么?”
她这问题问得很怪,一时间竟无人回答,七娘子也不着急,撑着腮一个个地看着众管事妈妈,半晌,林山家的才壮着胆子,道,“带人开小库房门,取金银器皿?”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指着另一个管事妈妈,问到,“你呢,又在哪里做什么?”
被点名的是王懿德家的——她专管着知客婆子们四处招呼,这位中年妇人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勉强笑道,“奴婢应当在二门里候着,等客人们来了,便指挥婆子们上前导引,各就各位。”
有了这两个人开头,众人竟都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将大寿当天众人要做什么的情景,在乐山居里用言语‘彩排’了一遍。众人在什么时候应当做什么,就着七娘子明确的,“午时开席,你在哪里,在做什么。”“辰时送客,你在哪里……”等话语指引,竟是丝丝分明,权责划分得清清楚楚。这一捋,就把整个局势都捋得清楚明白了起来。
七娘子看了看自鸣钟,又笑着问林山家的,“如若手底下的人出了错,你怎么做?比方说谁打了个金荷花碗,倒把碗底给撞歪了。”
林山家的便笑道,“我自当换一个呈上去,等事过了再回来责罚那人。”
七娘子便点了点头,又笑道,“是,这也是你们经过事情的妈妈会做的安排。”
她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茶,便吩咐道,“不过从今儿起,你们的事儿就多了一桩,家里谁出了什么差错,事儿不大,该罚罚该怎么怎么,回头都在册子上登记了事由、处置同经事人等,送到我身边来备个案。妈妈们都是识字的,这差事也不难,我想着就从今儿起就都登记起来为好。”
她又扫了众人一眼,才笑道,“当然,五嫂手上有五嫂手上的规矩,我的规矩,也就行这几日罢了。少不得请妈妈们迁就迁就我……话说回来,要是哪儿出了什么纰漏,是妈妈们没有登册说明的,事后却闹到我跟前来。少不得也只好细查清楚,看看妈妈们是为了什么没有登册,反倒要闹成这样的难堪了。”
七娘子依然柔声细语,只是眸中那点虚假的笑意已经冷了下去,又大又黑的双瞳,就好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有一股说不清的威势正往外冒,在乐山居本来就沉重的氛围上,又吹了一层寒霜。
老妈妈第一个就透了一口凉气。
这个七娘子,真是不显山不露水……已经尽量高估了她的本事,却不想,还是小看了此人。
213端倪
要接过五少夫人手上的热担子,说起来七娘子怕的也就是几件事:第一件,寿筵三天接人待物安排得不好,冷待了客人们,或者在内务上出纰漏。第二件,下人们之间发生龃龉,事后翻嚼出来,七娘子也难免落得个处事不公的罪名。第三件,管事妈妈们打着她的旗号四处惹事,招人反感。
也所以七娘子接过家务,先顺了一遍寿筵时各大管家的流程,无形间就把众人要做的事都理出来了,再做不好,要追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些管事妈妈哪一个不是人精,谁也看不着的时候,酱油瓶子倒了不扶那是有的。可现在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有了数,做不做,做得好不好,在上位者来看,简直一目了然,又怎么敢不用心去做?
再说这个归档法,看似闲笔,细细琢磨起来,却是越想越不对味。
六房是总有一天会上位的,就算不是今天,不是明天,除非七娘子明儿就死了,不然总是有她说话的一天。这些妈妈们就算指使底下人蓄意安排一点事情出来,闹得没趣了,她现在可以忍,再过几年,或者事情也就为人淡忘。
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账本是烂不得的,不记账么,府里流言一起,她顺势一查,这当事人不登记,显然是心虚。要登记么,有事由有经过有人证,上了档的事,要玩弄手脚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说过的话可以不认,这写下来的字还能不认吗?管事妈妈们要想拿着鸡毛当令箭,借口七娘子的意思闹得下人们怨声载道,就要提防她手握证据秋后算账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笔,顿时就将整个局面安顿得井井有条,任何人都明白了和七娘子作对的后果:或者这三天内她不会如何,可等到三天后,这档中记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是自己的催命符。
五少夫人能在几个妯娌里上位管家,的确也是有她的长处:这位少妇性情缜密,心机含而不露,当家时懂得忍,和管事妈妈们斗起心眼来也下得了狠手,的确有当家主母的魄力。
可和七娘子比起来,就显得她的手腕是那样的平庸粗糙了……
人家根本都不和你们斗!今日这一番做作,就是为了告诫这些管事妈妈们:纵有千般手段,可以一时小觑主母,明里暗里给她软钉子碰,可主就是主,仆就是仆。人家记在心里,整你的时候多了去了!
更别提自己还在一边给她撑场面,叫人明明白白地知道,有许夫人的支持,世子嫡出的名分,七娘子上位的日子,也决不会远了!
她扫了室内一眼,见众人都噤若寒蝉,心下不期然就有了几分佩服。
就是国公夫人在她这个年纪,恐怕都没有这微妙的手段,将人心摆布于股掌之间,一下就立起了自己的威仪。
当然,立威也只是第一步而已,七娘子这一步走得固然漂亮,但要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也远远不是立个威就够了的。
正自沉思,七娘子就看了看钟面,笑道,“也快到吃饭的时辰了,大家都回去吃饭吧。我已经派人吩咐下去,下午家里的杂事儿都进明德堂回话,你们有的身兼多职,就多劳动几步,等自鸣钟打过两点,进明德堂来。”
她作势要起身时,又看了老妈妈一眼。
老妈妈顿时回过神来,恭敬地站起身子,深深施礼。“世子夫人慢走。”
“世子夫人慢走。”众人也顿时都随着老妈妈裣衽为礼,口中不知不觉,已经换了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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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国公府喜事在即,家里家外,无形就分作了两套管家系统,一套是抽调出来专门筹办喜事的人事班子,一套是平时侍候各主子们的小人事班子,五少夫人多半是早上整顿寿筵的事,到了下午再来处理家务,好在最近家里满打满算也就是和贤一个小主子病了,事情并不太多,也都并不大要紧,七娘子倒是出了明德堂好几次,将合家上门贺寿的亲戚们安顿下来,又要拜见又要认亲,还要请妯娌们出来相见,虽然事情不烦难,但琐碎得很,一个下午都没有得闲。
到了晚上,许凤佳又被皇上留在宫中议事,一时出不来,她一个人吃了饭,去逗四郎、五郎玩了一会,又把老妈妈请来说话。
“这十一个管家婆子,说起来也是这些年府里的大红人了。”老妈妈未语先笑,对七娘子不期然就多了几分讨好。“都是多年的老人,在府里根深蒂固,年轻一点的主子们见了,都要陪个笑脸。第一次理事就能将她们调理得这样服帖的——不是老身夸嘴,这些年来也就是少夫人有这样的本事了!”
七娘子莞尔一笑,展开上元写就的活页花名册,招呼老妈妈、白露,“一起看。”
“这个林山家的,丈夫林山是……”她一边和白露、老妈妈唠嗑,一边随手补写更细致的小档案。“管的是金银器皿,这是油水最丰厚的地儿,背后没有人,是站不久的——”
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看了老妈妈一眼。
老妈妈顿时会意,她笑了,“林山家的是夫人手里用出来的人,这些年来,对清平苑一直是很恭敬的。”
也难怪她最为恭顺,没等七娘子的眼光扫过去,就低下了头。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整理,“这个雷咸清家的,油水也丰厚,和外头男人们打交道采买,平时少不得……”
一路理了七八个人,将这些人的家庭分布都弄明白了,又再请老妈妈写了些考语,七娘子又捻起了一张纸。
“张账房家的。”她缓缓地道。“管的是所有亲戚上门送礼打点回礼,人情往来,入库出库的事。可也是肥差啊。”
许家这样的人家,每年人情应酬就是一笔大开销,凡是有开销,就是有油水。再说亲朋好友们你来我往,每年也有名贵礼物相送,张账房在外头做账房本来就是肥差,他妻子在内院也能混到这个地步,可见得这一家算是许家当红的下人了。
老妈妈就笑,“这是太夫人手里留下来的老人了,平时她倒也在小账房里帮些忙写一写账。人情往来开销诸事,是年前才得的新差事。”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不期然就想到了头一天旁听时,五少夫人特地支开自己,打发张账房家一桩差使的事。
夫妻同在账房当差,其实是当家大忌,内外沟通要做手脚,方便而且难以看穿,又是太夫人的人……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刚进门的时候,五少夫人那反常的表现。
有意思,如果不是对五少夫人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气有深刻的印象,她几乎要以为五少夫人是心虚了——七娘子的眉尖,就一点点地蹙了起来,她在心底将五少夫人几个月来的表现过了一番。
一进门先敲打自己,耀武扬威,向七娘子炫耀,她将整个许家的人事都握在了手心。之后又软得厉害,自己要什么就给什么,虽然有抱怨,但七娘子稍事施压,屈服的速度也是快得惊人。
如果自己不是杨棋,而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十八岁女儿家,任何一个受传统教育,得嫡母赏识的庶女填房,面对五少夫人的态度,自己会怎么想?
虽然想接过家务,但五嫂将家务把持得很紧,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我是不是该再等一等?毕竟五嫂虽然跋扈,但对我这个世子夫人,也始终不敢太过分。
最妙是五少夫人的这一番做作,竟能持之以恒,反复描绘,直到在一个人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如果不是七娘子多年来在刀尖上打滚,练出了一身识看眼色的好功夫,恐怕还真要被她瞒过去了。
如果自己是一个平凡的庶女,为五少夫人的态度所欺瞒,并不急于接手家务。五少夫人就足足给自己赢得了大半年的时间。
大半年的时间,她要做什么,她可以做什么?
再结合一下张账房家的反常的诡秘,以及不敢和自己对视就将眼神飘远的表现,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五少夫人娘家虽然显赫,但只是个空名头,家里子女又多,据说陪嫁并不是很多。不比杨家,先先后后两个女儿加起来,是陪了一笔巨资进许家的。
会想要亏空官中中饱私囊,当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么一来,五少夫人这几个月的表现,似乎已经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她会忽然放手让自己接管家务,看来是已经把账给做平了?不然也不至于在年前把张账房家的调走。
但账做得再平,也不可能找不出痕迹……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冲老妈妈歉意地一笑。
“一时走神,妈妈勿怪。”
她又开始逐个逐个地查对起了这十一个管事妈妈,老妈妈再度浓墨重彩地点出了蔡乐家的:这是内院的总出纳,专管月钱发放银钱支出,也是太夫人手里留下来的老底子了。
说起来,这十一个管事妈妈里旗帜鲜明的也就是五个,蔡乐家的与张账房家的带有太夫人色彩,而林山家的、雷咸清家的、彭虎家的——管着内外厨房采买诸事,却是许夫人的嫡系,余下五六个在府中根基不深,谁当家就听谁的,纵有桀骜不驯者,也不过出于性情,却还没有站队的资格。
如果把许家比喻成一个家族企业,那么现在出纳、公关部经理与采购、仓储、调度居然经纬分明地站到了两边,还都背景深厚不好随意裁撤……七娘子由衷地感到,许家的当家主母,的确是不好做。
交初更时,七娘子就起身送老妈妈,“以后几天,少不得妈妈多看顾了。”
老妈妈脸上笑得就更和气了。“老奴分内事,少夫人千万别和老奴客气,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就只管打发人来请我。”
她又神神秘秘地凑到七娘子耳边,“夫人听说了少夫人的行事,高兴得晚上多吃了几口饭呢,满口只说:权先生吩咐了那么久,直到今日起,我才是什么心都不用操,可以好好养病了。”
七娘子虽然不太在意这私下透露的表扬,但也不禁跟着老妈妈一笑,“能让母亲吃得下睡得香,就是我这个媳妇当得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多少话,尽在不言中。
待得送走老妈妈,她反而又拉着白露回来,再坐到了花名册边上。
“今晚老妈妈的话,都记在心里了?”七娘子就笑着问这个甜美的圆脸少妇。
今晚把老妈妈请过来,不但是为了盘一盘这十一人的底细,也是为了让白露在之后的时间内,有个攻关的重点。许家家大业大,下人不知凡百,白露就这么一个人,要八卦,也要找准对象。
白露便露齿一笑,比了比自己的天庭,“全都记在里头,就是忘也忘不掉的。”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这些妈妈们都是红人,平时下等婆子们嘴里唠叨起来,左右也离不开这些人。我听了些日子,和老妈妈方才说的也是大差不差,慎思堂偏远,院子里又都是五少夫人带来的陪嫁。满院子里说起来,上得了台盘的下人里,也就是罗纹是家生子儿,母亲和张账房家的是姐妹,但据说她生母去世的早,两家也没什么来往——这事知道的人似乎也并不多。余下的人过来没有几年,和咱们一样,在府里也没有多少亲朋好友。”
又是张账房家的。
七娘子眼前又出现了小富春的模样儿……那么娇娇怯怯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看都是处理内务的料子,五少夫人都肯把一个得力助手留在自己身边了,为什么不索性大方一些,把罗纹留下来?再说,看她回答自己问题,总要慢上半拍回想,就知道小富春决没有罗纹那样熟悉内务。
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张账房家的和罗纹之间的关系?
“这个五嫂。”她不禁喃喃自语。“也实在是个高手。”
她闭上眼,在心底叫出了第一天旁听时的记忆。
当时她决定旁听,也是一时兴起,五少夫人似乎有些慌张,和她唇枪舌剑了几句,两个人都没动声色。到了下午,反而故意让自己晚去了一会会儿,要不是七娘子早到,恐怕整个账务上的事,都已经被她吩咐完了。
才听得自己要旁听管家,就把账房上的人召集起来开小会,那岂不是不打自招?以五少夫人的聪明,当然不会这么做的,所以她只能等到下午把自己支开,才有机会在言语上暗示账房们做小动作?
不,不对,张账房家的当天上午虽然没有进来回话,但五少夫人大可以派罗纹去辗转传话,如果她们之间有什么猫腻,这一上午的缓冲也够几个人私底下交流的了。再说,五少夫人还有回去吃午饭的工夫,又为什么一定要在下午自己随时可能进小花厅的时候叫人进来说话?
她就张开眼,轻声吩咐白露。
“这一阵你多和小富春走动走动……试试看这孩子的心性,如若是个好说话的。问一问五嫂没出嫁的时候,在娘家得意不得意……娘家的境况富裕不富裕。”
白露眼仁一缩,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姑娘放心吧,就是她不说,不得意的人,总是哪里都有。”
七娘子欣慰地叹了口气:她知道白露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外间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不片晌,中元进来回报。“少夫人,扬州来的三姑太太派人来传话,说是明日就能从通州进京了。消息是送到慎思堂的,五少夫人让小富春过来把话带来:说三姑太太是个急性子,也没寄信就直接进京了,恐怕一时间还难以预备住处。请您看着办吧。”
饶是平国公府相当阔大,但这些天来也陆陆续续被进京贺寿的亲友们给住满了,一下来了这么一大帮子人,怎么安顿还真是难题。七娘子叹了口气,“把小富春叫进来说话吧!都来了多少人?五嫂说了该怎么办没有?”
只好又和五少夫人来回传话商议,说定了把绿天隐里的几间空屋打扫出来,给三姑太太等人下脚,并且临时租赁下附近几间客栈院子,以备不时之需。闹到交二更时,连许凤佳都回屋洗漱过了,才把事儿定了下来。
如此忙碌了数日,等到四月十一日,陆陆续续,已经有要好的亲朋好友上门吃酒了。
214裂痕
当时老人做寿,本来就有暖寿一说,太夫人又是古稀之年的整寿,自然是办得热闹。只是大户人家不喜张扬,场面铺得再大,吃酒按理也就吃三天。正日时大吹大打,宾客盈门且不去说它,生日头一天的暖寿酒又有讲究:仅限自家晚辈为长辈暖寿,因为寿酒当天,自家人身为主人,总要笑脸相迎招呼客人,一家人反倒无暇相聚,因此这前一日的暖寿酒,才是一家儿女向长辈尽孝的好时候。
许家家大业大,自从初代平国公从龙有功得爵始,一百多年繁衍下来,除了如今在京中袭爵的这一支之外,余下各房有在扬州耕读的,有在各地经商的,有巴结了出身走仕途的。说来也都姓许,却无不想要借着京城这一房的光辉,太夫人的七十大寿,只要是有能力的无不赶来赴会,说是说暖寿酒不比正日,自家人有说有笑可以不拘礼仪,其实平国公府这一支所有儿孙辈,也都要打点笑容出来招呼客人,暖寿酒的动静,倒也和正日不相上下。
除了四少爷还在边关宿卫,分/身无术之外,许凤佳和许于静一早就告假在家:这三天他们也要帮着招呼亲友。大少爷更是一大早就装束妥当,亲自到府中每个客人都逐一问候过了,再将人鱼贯引进乐山居向太夫人请过早安,并安排众人在捧寿池上的鸳鸯厅内听戏。
外头男眷几兄弟怎么招呼先且不说,女眷们一般平辈全在鸳鸯厅后堂听戏,由大少夫人并四少夫人作陪。孩子们带到蝠厅玩耍,于宁于泰两人半是招待,半是一道玩乐。平国公许衡亲自陪着族中几位耆宿吃茶说话,就连许夫人也挣扎病体,和扬州来的三姑太太等有辈分的女眷,在鸳鸯厅后头的敞轩内陪太夫人隔着水看全本的吉祥戏。
因为和贤“病势不见减轻”,五少夫人也无心理事,不过陪侍在太夫人身边,帮着许夫人招呼长辈们。七娘子反倒忙了半个早上,将陆续又送到的几份寿礼一一查阅入库了,才进了敞轩,向众人见了礼,便同五少夫人一起敬陪末座,照应起了敞轩内的动静。反倒是于翘、于平可以在太夫人身边围坐,连于安都在许夫人身后得了个座位,压低了声音和她闲话玩笑。
不管家里斗得怎么暗潮汹涌,当了全族亲戚的面,众人自然是一团和乐。许夫人频频劝太夫人多进点心,太夫人又反过来劝许夫人不要操劳服侍,场面一片熙和,就连五少夫人脸上都挂起了眯眯的笑,低声和七娘子议论,“你瞧台上老生,说是女班,真听不出一点雌音,通京城也就是春合班的郭子仪最好,最难得是女戏,还能时常叫到园子里来唱。就是太后娘娘都很喜欢,去年万寿月还进宫唱过几次呢。”
她平时看着清心寡欲,没想到对京城人家的娱乐这样了解,倒是七娘子从来对听戏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笑着摇头道,“我怕吵……也就是在家的时候逢年过节听几首昆曲,这些全本戏,锣鼓都敲得脑袋疼。坐在这儿就有些受不了,还不知道内堂的人吵成什么样呢。”
“要是在内堂坐着,说话都得顺耳根子说。”五少夫人亲热地挽起七娘子的手臂,“就是在锣鼓声里说私话才好,吵也吵死了,说什么人家都听不着。”
“那要是听的人耳背起来,大喊一声‘你说什么’,锣鼓却又住了,可怎么办才好?”七娘子随口敷衍五少夫人,倒逗得她笑个不住。
“六弟妹只是这么捉狭!”她笑吟吟地顶了顶七娘子的额角。众人都笑着望过来,均道,“知道的说你们是一对妯娌,不知道的呢,还当你们是亲姐妹!”
试想连七娘子同五少夫人都能做姐妹状,敞轩内的气氛怎么能不好?待到全本的吉祥戏唱过了,换了丑角上来插科打诨,三姑太太就夸太夫人,“老太君真是会调养人,不但孙媳妇调养得好,孙女儿们调养得更好!这三个小姑娘水葱儿似的,也不知道将来谁家有福气,能娶回家主持中馈呢!”
话尤未已,于翘于平于安三人全红了脸,却和江南不同,并不起身回避,只是望着脚尖再不敢抬头。太夫人慈爱地拍了拍于翘的肩头,笑道,“可不正是?说来几个丫头也都到了年纪,可惜这些年来我老了,媳妇身子不大好,孙媳妇们又还都不成气候,左等右等,竟耽误了!”
三姑太太也不等别人插口,接着就笑道,“那敢情好,说起来也是巧。就是今科状元范智虹,他家和我们家说来也算是亲戚。这孩子有个弟弟,和哥哥长得很像,也是一心读书,身上带了秀才功名,正是求配的年纪。我这次上京,他母亲还请我‘遇着合适的千万留意’……”
众人就都笑道,“那感情好,状元的弟弟,想必也是个会读书的。”
太夫人不禁和许夫人对视了一眼,七娘子扫过去时,就在两个人脸上都看到了心动之色。
这三个小姑娘毕竟只是庶女,如果没有别样的机缘,如六娘子能傍上皇后,或是小时候得许夫人赏识写到自己名下,毕竟对许家来说无足轻重,她们的亲事对当家人来说,也犯不着慎重考虑。出身家教差不大离,又有三姑太太做媒——这个三姑太太出身六房,在扬州当地也是有头有脸,据说当时许夫人下扬州扫墓,就是六房接待。有着一段渊源,也的确可以做媒牵线了。
这话一出来,于平于安还好,于翘却是已经急得涨红了脸:范智虹虽然才高八斗,但其相貌着实是不敢恭维,据说当时陛见,还吓了皇上一跳。大人们看婚事讲究门当户对,孩子们看婚事,却是怎么都要先看脸的。这三个女儿家里,于翘序齿最长,自然也就比别人都急了几分。
“还不知道家里怎么着呢。”许夫人咳嗽了几声,就缓缓开了口,随意扫了于翘一眼,又加了一句。“若是人品端方,家里也殷实……”
三姑太太就笑了,“家里虽然有几个不成器的远亲是商户——但他们那一房倒是世代耕读不错的。”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眼下倒是有几分认真起来,倾过身子和许夫人嘟囔了几句,许夫人眉头一挑,轻笑道,“真的?要这么说,倒是……”
戏台上声音小了,众人就纷纷捉对聊天,倒也不大留意三姑太太和许夫人的对话,唯有于翘一个劲儿地向五少夫人打眼色,睫毛都要眨掉几根,五少夫人却只做看不见,只是拉着七娘子笑道,“六弟妹,不是我做嫂子的摆谱。你不懂看皮黄,出门应酬人家议论起来,你没话说,那就尴尬了。我教你,听女戏,懂得的就是听个老生,看个花旦身段,至于……”
洋洋洒洒,就是一大篇的戏迷段子,听得七娘子五迷三道,那边三姑太太和许夫人各自起身出了敞轩,于翘也不再使眼色,死死地瞪着眼前的青砖地不再作声。五少夫人才收了口笑道,“讲究的人家现在都请女班,也是园子都小,不好回避。要是园子大,戏台子搭得更远一些,请男班也没什么。所以每次权家请客都是人潮汹涌——他们家地方大,历来都是请麒麟班的,多少戏迷一年到头巴巴地就等着权家摆酒呢,咱们家四嫂就算一个!”
她从来都是寡言少语,连笑容都不多,不想口若悬河滔滔道来,居然也颇为引人入胜,七娘子这样听下来,对京城的名班也都略有了解。见台上又出了全本大套的戏,锣鼓喧天再响,她忙摆了摆手,道,“五嫂让我细听听,看看能不能听出味儿来。”
五少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不再说话,倒是撑着腮,隔着敞开的轩窗望向戏台,自己出了神。
七娘子听了一会,又回头扫了众人一眼,见三姑太太和许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子,倒是于翘不知去了哪里,心下倒是一动:知道于翘恐怕是从二人神色间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躲出屋子去哭了。
她又瞥了五少夫人一眼,终究是忍不住轻声在她耳边问,“方才三妹冲你使眼色……五嫂是没有看见?”
五少夫人回过神来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环顾室内一圈,难得地露出了微微的烦躁。
“她年纪小不知道规矩!父母俱在,亲事我们做兄嫂的怎么好插——”话说到一半,五少夫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扫了七娘子一眼,掩饰地一笑,却也没有转开话题,而是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又如何不知道五少夫人的意思?就算于翘和五少爷的生母在世,以许夫人的强势,这门亲事也就看个太夫人的脸色就完了。五少夫人就算做工夫,也只能私底下为于翘在太夫人耳边说几句话,看太夫人高兴不高兴出面搅黄了这门亲事。
不过,三姑太太嫁得好,大伯子是两淮盐运衙门里的转运使,虽说官职不高,家境却很殷实,和宫里的太监阉人们往来很频繁。太夫人和许夫人未必不高兴借着于翘的亲事,拉一拉和三姑太太的关系,下一着无关紧要的闲棋。
七娘子的心思忽然间就沉郁了下来:她虽然并不怎么喜欢于翘,但看着一个花季少女的一生,就这样在转念间被决定,依然给了她带来了深深的不快。
她也没有再行探问,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情真意切的叹息,倒像是真的惹恼了五少夫人。
她忽然凑到了七娘子耳边,低声又急促地道,“三姑太太是早就对于静透出过风声,范家呢,门第虽然低了些,世代没有做官的。但范智虹才华高妙,很得皇上的赏识,家里亲戚做的是盐运生意。和三姑太太来往得频密着呢,虽然眼下门第是低了些,但再过几年考了举人,捐个官在身上,可不也就起来了?”
在喧天的锣鼓里,她的语调透着反常的紧张和高亢,七娘子倒不由被她吓了一跳,顿了顿,才低声问。“可于翘活像是第一次听说……”
五少夫人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轻声道,“女儿家的亲事,自然是父兄做主,她知道不知道,又能怎么着?还不是得嫁,我索性也就懒得说。”
她似乎是被七娘子的那一声同情的叹息惹恼,分辨似地又添了一句话,“也就是她小孩子不懂事,才会嫌人家长得丑!”
最后一句话虽然拐着弯儿,又刺了刺七娘子,但七娘子却并不在乎,她震惊地扫了五少夫人一眼,确认对方眼中果然有些不快,倒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礼教,从来都是约束不了人性的。
就是受着古代淑女教育长大的五娘子、六娘子,也都会有自己对亲事的憧憬。而就是最古板的大太太,也都会在高兴的时候许诺七娘子‘你的夫婿,你自己选’。
尽管最后没有实现,但也充分说明,即使是在大秦这个礼教森严的社会,如若情况许可,家人总是会在亲事上问过女儿家的意愿的。
只看五少夫人因为自己同情于翘而生气,就能知道她对于翘毕竟是怀抱了一份责任感,所以才会以为七娘子这一声叹息,是在隐晦地指责她不照看丈夫的同母妹妹。而她所为自己分辨的几句话,也说得上是有理有据。但最后一句,就实在是透露出了她的确是未曾把这件事告诉过于翘。
对一个在道义上,在责任上甚至在自我认知上,都处于她羽翼之下的庶妹,连一句告知都懒……五少夫人是从来也没有把于翘当作是一个有生命、有意志的存在,没有对她释放出一点关心,才会这样地疏忽她的心理状况?才会吃力不讨好,为她安排了不错的归宿,却还可能被于翘埋怨?
还是她根本就没有体会过待嫁女儿的心情,不知道每一个待嫁女儿,即使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也都还是想要尽可能地在婚事上有自己的知情权?
以五少夫人的精明,吃力不讨好,似乎不是她会做的事。
但她会无情到这个地步吗?她毕竟也才嫁人没有几年,难道连这点同理心都没有?
七娘子微微吸了一口气。
“五嫂误会啦。”她拍了拍五少夫人的手,亲切地冲她睐了睐眼,“我这叹一口气,是叹于翘不懂事,明知道你不会害她,还这么急赤白咧的……”
就算是再理智再内敛的人,也都挡不住一个马屁,更不要说五少夫人在被‘误解’之后,情绪似乎有所起伏了。
“唉,”她摆了摆手,要说什么又收住了口,半天,才淡淡地笑道,“总归孩子还小,喜欢感情用事。”
于翘对自己命运的一点关注,在五少夫人口中,就是轻描淡写的感情用事。
五少夫人又对七娘子亲切地笑了笑,似乎为两个人终于不再激烈地针对彼此,有了些欣慰。“六弟妹虽然年纪比我们小了几岁,但说起来话来,倒是老成得很。”
面具上的一丝裂缝,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弥补了过来,她又成了那个悦目而呆板的画中人。
七娘子却感到了一丝凉意。
在她身边,所有人都有几张面具,但她也总能窥探到面具下的一点真容。她们毕竟还是人,人性总有闪光。
而罕见的,她更喜欢五少夫人的面具,胜于喜欢她的真面目。
215放手
四月十二日是太夫人的正生日,府中众人自然都严阵以待,因昨日暖寿时已经由家下人进献长寿面等吉祥物事,众女眷一早匆匆进乐山居由许夫人带头给太夫人请了安,便又回自家院子里悉心打扮,虽还不至于穿戴命妇服饰,但也都是一律穿着正红袄裙,配金玉宝石全套头面,打扮得珠光宝气浑身华丽。
再进到久已经蒙尘的正院,此时正院上房门扉大开,明晃晃的青砖地面纤尘不染,两边上房里都预备了无数的点心,正院甬道出去上房内已经开了十多个大圆桌以供宾客围坐,几个妯娌在正房略坐了坐便出来迎客。
贵客由妯娌们亲自导引,一般的客人也有知客婆子们接待,又都川流不息地进了正房里间向太夫人问好祝寿,再被引进席中落座。从巳时起,一两个时辰内陆陆续续川流不息,从一等国公夫人到许家族内的商人妇,到了午时一刻全都到齐,饶是许家媳妇多,四个妯娌也都累得不轻,大家一起在里间坐一坐歇了脚,又都起身出了外间,打点笑脸,在自家人席上围坐,由许夫人开始,逐个向太夫人并同来吃寿酒几个辈分相当的老寿星祝寿。
这样的宴席,精致当然精致,但再怎么精致,也比不过自己小厨房精工细作的私房菜,不管谁家请客,无非都是从饭庄子里包了宴席。贵妇们不过略略沾唇,等到吃过了,又由知客婆子们前导,一应亲朋好友,除非有事先辞去的,不然全都请到小萃锦里看戏,小朋友们引到空院子里看杂耍。男宾们在外院自己有一处院子听戏,还有的愿意推牌九抹骨牌,也有专门的清客相陪。
到晚上吃过酒了,有酒的朋友们领到客院安置,无酒的许家安排护院一路护送到家,可以不避宵禁。宫中又有许太妃赏出沉香木拐杖并亲手写就的福寿大字贺太夫人古稀大寿,这一日许家是热闹到了十分。
许夫人身体不好,几个做孙媳妇的事情就多了,好在七娘子预先安排了几遍,考虑到了不少突发情况,这一天下来居然有惊无险,没有一点差错,处处都办得体面。尽管她到了三更才歇下,心中却是安稳的。
这第三日寿酒,倒是多少有些扫尾的意思了,有些外地过来亲朋们吃过三朝酒,多半就起身离京,至于京里的亲戚反倒只吃正日,第三天是不会再来吃酒的。七娘子反而更加谨慎,一大早就起身进了乐山居,将十一个管事妈妈又敲打了一遍,当天自然又是吃酒听戏,推牌九抹骨牌,等到第四日头上,三姑太太第一个告辞回扬州去了:却是笑得合不拢嘴,把于翘的胳膊拍了又拍。由她开始,这一天陆陆续续有二十多户亲戚告辞,余下还有五六户人家,有的是有他事要在许家小住,有的是写了船还没到通州码头。七娘子又带着众妈妈们清点寿礼和饭庄子核对席面,一并招待余下的客人换了院子住得更宽敞些,还有金银器皿入账,家下人等再发一次赏钱,饭点给粗使婆子小厮们加菜……这都是有往年的定例,出错也出不到哪里去,有七娘子盯着,自然是办得妥帖。
就这么再忙乱了两三天,亲戚们该走的也都上路了,要留的一两户也都安顿了专人服侍,这个寿筵的尾巴才算是收拾完了。居然从头到尾就出了两三桩岔子,等报到七娘子这里时,管事妈妈也都已经处理妥当,手段轻重合适,一点都没有激起波澜。
“还以为这一次寿筵,五嫂必定会和你龙争虎斗,暗地里扯你的后腿……”许凤佳就和七娘子闲话,他又靠在炕边,看起了邸报。
进了四月,京城天气已经和暖,炕上少了被垛,空间更大,许先生整个人躺在炕上,脚踩炕桌,又有了些京城恶少得意洋洋的样子。
七娘子将炕桌上的茶具挪到了炕下方桌上,轻轻叹了口气,才道,“五嫂如果会扯我的后腿,我倒更开心。”她坐到炕前,在小炕桌上摊开了几本册子,拍了拍许凤佳的脚背,嗔道,“你讨厌,缩回去,免得又沾一脚墨。”
“这又怎么说?”许凤佳懒洋洋地弯了腿,手肘撑在迎枕上,侧着身子将邸报放到身前,垂头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报上的消息,忽然哎呀了一声,叹息道,“没想到武千户居然身故了,可惜,今年不过而立。”
“怎么,是你的老相识?”七娘子一边沉思着一边翻了一页,漫不经心地和许凤佳搭了话头
“嗯,在西北的时候一起打过几次仗,不过他是桂家嫡系,我们接触不多。人是很豪爽的,可惜身子不大好,以前受过箭伤。权子殷说他如果还在西北当值又不懂保养,活不过三十五岁。武千户当时倒是没当一回事,没想到……”许凤佳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他抬起头,给了七娘子担忧的一瞥,却没有把话说完。
七娘子对武千户的死,实在是很难报以太多的感伤,毕竟她从来也不认识此人,因此只是嗯哼了几声表示同情,提笔又写了几行字。许凤佳清了清嗓子,又问她,“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怎么五嫂扯你后腿,你还更开心?”
七娘子瞟了许凤佳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朝廷间的斗争,固然险恶过内宅十倍,但男人就是男人,再细腻的斗争和女人的心思比起来,也都显得过分粗豪了。
“五嫂扯我后腿,有三个可能的结果。”她啪地一下合上了手中的账本,为许凤佳分析。“一,她成功了,我犯了个大错,让许家丢了脸面。于是我怏怏不乐,父亲母亲自然更不开心,祖母就更不用说了。三个老人家一问起来,我从前是从来都没有理过家的人,仓促上阵,固然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五嫂执掌家务几年,忽然临阵把家务甩到我头上,安的是好心吗?许家的少夫人,可不止五嫂一个,她犯不着为四嫂做嫁衣裳。”
“二,她成功了,我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虽然在家里闹得难堪,但所幸在外人跟前,还没有丢脸。”她扳了一根手指头。“父亲母亲虽然对我的能力不会太放心,但是新手上阵有这个成绩,也还算不错了。你呢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我们再使一把劲,顶多以后母亲为我们操心得多一些,家务迟早还是要交到我手上……她又何必?再说,既然出了手,就很可能会有岔子,万一被母亲顺藤摸瓜闹出来,那才是真的丢尽脸面,这个险,她不必冒。”
“三,她没有成功……当然,没有成功,也可能有几种后果,不过反正不脱偷鸡不成蚀把米,五嫂更不必损人不利己了。”七娘子微微冷笑,“临阵撂挑子,无非是探一探我的底,指望我自己阵脚大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如果真到了这个地步,她倒可能推波助澜,我看啊,这一次过招,在头天上午乐山居里的那个小会后,她就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许凤佳一开始还听得漫不经心,到后来反倒入神起来,寻思了半晌,才笑道,“话说得对,既然已经差了一招,就不必再一门心思地走下去,徒然做个丑角。”
七娘子也点了点头,“就是这个理,但懂得及时收手的人,又有多少?世上人行事,但凡总是不离感情意气几个字,你看五嫂做事有这样的痕迹么?照我看,不但这一次寿筵她规规矩矩,就是接下来移交家务,她也决不会给我在明里使什么绊子,指使管事妈妈们给我气受——如果她会用这样粗浅的招数,那倒好了。三个长辈,哪一个是笨的?她自己犯错在先,祖母也不好回护什么,父亲再一生气,咱们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正是因为五少夫人实在是绝情得让人害怕,她才是个最可怕的对手。七娘子已经收起了可能有的一点轻视,她知道她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对弈,恐怕是要持续一段时间了。太低劣的手段绝不会有,这一次在许家的博弈,肯定充满了反复的试探,绵长的伏笔,这场战争虽然并不会见血,但却也容不得她掉以轻心。
她出了一会神,才轻轻地道,“家里的几个妯娌,也就只有五嫂,算得上是个真正的高手了。”
她语调慎重,反倒逗得许凤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听你说话,居家过日子,倒像和绿林好汉切磋一样,也要分个排行封个尊号的?”他空闲的手敲打着大腿,意态闲适而惬意,犹如一只放松的猛兽,“既然五嫂是个高手,你又打算怎么对付她呢?杨女侠。”
他拖长了声音,好像一只老虎正在慵懒地打着呵欠,但对七娘子的凝视里,却分明带了丝丝的欣赏。
七娘子转了转眼珠,“我们自己的节奏,为什么要被别人扰乱。想着对付五嫂,世子爷就着相了。我对付她做什么,眼下该做的,是把家务好好接过来,等什么事都上了手,再来谈别的。”
许凤佳想了想,也只能承认,“论沉得住气,家常我不如你。”
他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又添了一句,“但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你肯定不如我!”
七娘子不由捧腹,许凤佳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了想,也跟着她大笑起来。
笑完了,她又垂下头去,仔细起翻阅起了这段时间来的人事档案,细细地在心里品味着这十一个管事妈妈的性格,同她们彼此间的关系。
七娘子从不打没准备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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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日一大早,许凤佳就起身送了最后一户亲戚启程:这是许家族内的一对夫妻,要北上出关,去西域投靠在那里戍边的妻舅。就由平国公府出面和换防卫士打了招呼,傍着他们一路过宣德去,要方便得多。
七娘子也起得早,她罕见地带立夏和她一道请安——自从白露出嫁,立夏就是她身边当仁不让的大丫环,七娘子已经很少带她四处走动,出门时往往让她在屋里镇场子。尤其是这几天事情多,她不在的时候有事报到明德堂,也有个做主的人。
进了乐山居后厅,众人倒是都到了,就连平国公都罕见地进了内院,给母亲问好。众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见礼,随后才各自安坐说话。
太夫人今天心情不错,倒也没有例行为难七娘子,而是拉着平国公,问他族里那些少壮们的境况,少不得又打趣于翘,“这是为你问的!”
许家老家在扬州,如果于翘嫁到范家,当然要和族里多来往,小姑娘顿时腾地红了脸,望向了地面。七娘子瞥去一眼,就看到了她腮边收紧的线条。
她在心底无声地又叹了一口气,又摆出了笑脸,和气地问五少夫人,“五嫂,怎么还不见和贤?听小富春说,孩子倒是已经好了。”
五少夫人微微一怔,扫了太夫人、平国公一眼,才笑道,“好是好了,可大夫说还不能见风,我就没有让她出来。”
众人自然不免对和贤致以问候,七娘子见火候已经做到了十分,便笑着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匣子,送到了五少夫人手上,望着太夫人道,“小七年纪轻,管了这几天家,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既然和贤好了,我看,这钥匙对牌,还是还给五嫂吧?”
她提起和贤,无非就是这个用意,但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却还都是齐齐一怔。
还以为她会顺水推舟,就这么把家务接过去了……却不想,总钥匙也不接,今天更是当着平国公的面,提出了要还权的事。
平国公一个月也就进乐山居几次,硬是要拖到这一天才说,她安的是什么心?
太夫人一边思忖,一边笑盈盈地冲五少夫人微微点了点头。
五少夫人却是惊疑不定,又闪了平国公一眼,才征询地看向了七娘子。
她从头到尾都没瞥五少爷一眼。
平国公也不禁捋了捋腮边的几茎短胡,眼神闪动间,将七娘子上下打量了几遍,才淡淡地道,“这几天,杨氏里里外外打点得不错……这个月底,你进宫给太妃请安时,也把家里的盛况好好和太妃说一说,让太妃也跟着开心开心。”
这话虽然轻描淡写,但太夫人眼角却不禁跳动了几下,深思一闪即逝,才又露出了那慈爱的笑。
五少夫人脸颊上飞快地闪过了一缕红晕,她浅浅地长出了一口气,接过七娘子手中的小木盒,笑道,“其实说来,还是六弟妹当家最名正言顺的。自从你过门,我就久已有了这个心思……”
竟是干干脆脆就坡下驴,提出了移交管家权的事。
七娘子有这个魄力,把到嘴的肉吐出来,五少夫人却也不差,这块肉都已经被她吞进肚子里了,却还是说吐就吐,半点犹豫都没有。
平国公看向五少夫人的眼神里,顿时就多了几丝好感。
七娘子看在眼里,暗暗又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却是做鹌鹑状轻声细语,“五嫂这是说哪里话,小七也就是听祖母和父亲、母亲的意思做事……”
一时间,众人就都看向了平国公,却是神色各异,都有思量。
平国公思忖片刻,却笑道,“这件事还要问一问你们母亲,张氏也别着急撂挑子,先把盒子收进去再说吧。”
七娘子顿时放下心来。
刚才那一席话听起来就像是唠家常,其实几个重量级人物,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于情于理,只要七娘子不是个白痴,许夫人多病,就该世子夫人当家,平国公自己都无法左右这么个道理。而他也的确在七娘子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表明了进退间的分寸后,给了七娘子自己的许可——他主动让七娘子进宫给太妃请安。
给太妃请安的,当然是许家的主母或者准主母。这点意思,五少夫人和太夫人不会听不懂。五少夫人也立刻作出了自己的反应,她干干脆脆地放了手。
但接过管家权,怎么接也是问题,只听这句话,就知道平国公虽然欣赏五少夫人放权的利落,但对她临阵撂担子的事,也不是没有不满。终究,他还是顾念许夫人同许凤佳这个嫡子的。他是要把交接的时机交给许夫人决定。
如果七娘子猜得不错,许夫人肯定会要求在交接之前,清一清五少夫人理家这几年的账本。
216放权
因许夫人开春这一向睡得都不安稳,老妈妈一早就进乐山居带话,请众人不必过去打扰她休息。七娘子也没有就回明德堂,而是命立夏把这几天的大小事情和五少夫人说一说,免得五少夫人忽然间重新接手家务,接不上趟。
五少夫人就笑着和七娘子客气,“哎,我也就是再帮着六弟妹管几天家,糊糊涂涂过去了也就是了,六弟妹干嘛这么客气,有些事,你也要抓起来了。”
大少夫人是一早就跟着大少爷回至善堂去了,四少夫人倒是还没动身,进了净房出来,又打算陪太夫人捡佛豆,人才走到了小花厅门口。
听了五少夫人的这句话,她不由回转身子,带着嗤笑地闪了这对妯娌一眼,才转过身大步进了内堂。
“老祖宗。”隔着帘子,还能听得到四少夫人撒娇的声音。“上回我回莫家的时候,我娘说……”
五少夫人的眼神顿时就是一沉。
四少夫人是太夫人娘家的亲戚,说起来,关系也很紧密。
从前她执掌管家大权,四少夫人怎么得宠,和五少夫人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但现在管家权眼看着就要交出去了,太夫人的欢心,一下就成为了五房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这时候看到四少夫人争宠,她当然会有不悦。
七娘子含笑旁观,倒是把五少夫人心境上的这点变化,尽收眼底。
她想了想,却没有立刻出言刺激五少夫人,而是扯开话题,和五少夫人闲话,“于翘的婚事,看着倒像是说得很不错。”
提到于翘的婚事,就提醒了五少夫人,在这件事上,七娘子和她倒是个知己。
“范家毕竟殷实,人口又简单。”她微微一笑,“祖母和夫人都很满意,三姑太太也觉得于翘是个好孩子,想必等回了扬州,这门亲事就能定下来了。”
“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七娘子也很有感慨,“也好,于翘说出门了,也才好提于平、于安的亲事。”
又和五少夫人客气了几句,立夏和小富春才从偏室里手拉手地走了出来,小富春笑嘻嘻地低声和立夏说了几句话,才松开手,和五少夫人呢喃去了。
倒是小罗纹今天依然不见……
七娘子笑着起身和五少夫人道别,就带着立夏出了乐山居。
还没有走到小萃锦大门前,清平苑的小丫头就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将七娘子请进了清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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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进内室的时候,许夫人正靠在炕边用早饭。她看来虽然很有几分憔悴,但精神头却很不错。
“小七来了。”许夫人就招呼,“来,坐下来再吃点!”
尽管许夫人对七娘子一向不差,但也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
七娘子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玩什么清高。
她溢出一丝淡淡的笑,顺从地坐在许夫人对面,轻声问候,“母亲昨晚又没睡好?”
“老毛病了。”许夫人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就着小丫鬟的手吃了一勺杏仁茶,才笑道,“今早你公公进来看我,说了几句话,我这心里一松,精神可不就又好多了?”
许夫人这病,病在多年思虑,所以睡不安枕。如今七娘子在府中的所作所为,可圈可点,让平国公自己提出移交家务,太夫人和五房也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心情怎么能不好?心情一好,精神也就好多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任许夫人欣赏地望着自己,低头也捻了一块枣糕入口,却没有多说什么。
贬她,她不当回事,赞她,她也是这么淡淡的,决不会喜形于色……许夫人眼底的欣赏就更浓了。
两个聪明人之间,从来不需要长篇大论地剖白心事、表明忠诚,很多时候,事实自然能证明一切。七娘子不但应下了五少夫人的挑战,还应得这么完美,她的表现,已经足够让许夫人惊艳。
只可惜当年……
她的眸光不禁又黯淡了下来,想到了在过往的尘烟中所埋葬的一切。
“寿哥、福哥这一向还好吧?”许夫人没有提到家务,反而把话题直接转到了两个金孙身上。
七娘子虽然有些讶异,但回答得却很快。
“都还好,福哥已经认得几个数字了,话也说得越来越清楚。”想到五郎的表现,七娘子不禁就是一笑。
这孩子从小就活泼外向,着实是惹人怜爱,就连一点心机,都使得很可爱。因为七娘子怕他们从小龋齿,所以对甜食一直控制得严,好容易有了什么客人,或者到祖母这里玩耍,才能吃上几颗糖。
“上回他们外祖母过来做客。”七娘子就笑着和许夫人说故事。“五郎呢,就撒娇发赖的,从外祖母那里骗了十多颗松子糖。却偏偏又不吃,反而还要了一个小小的盒子装起来。母亲还记得,四郎最喜欢您身边小珠江做的那个小娃娃,有时候走到哪里都不肯松手。五郎呢又喜欢逗哥哥,那些松子糖,他自己吃一颗,等四郎也想要了,就和四郎换,一颗松子糖,换小娃娃给他玩一会儿……”
她故事还没说完,许夫人已是朗声大笑。
“真是个调皮鬼!”她脸上焕发出的快乐,实在是清晰可辨。“想来没几年,等孩子长到七八岁,明德堂里可要乱了!”
“四郎也不差呢,”七娘子抿唇一笑。“这孩子现在也会说许多话了,他换是和五郎换了,可一等丫鬟、养娘们换班去吃饭了,就骗进来服侍的春分,‘春分姨姨,要娃娃’……春分也不知道内情,就从五郎怀里把娃娃哄走了给他。这可不是又吃了糖,又不丢娃娃?倒是委屈得五郎哇哇大哭……”
就连刚进屋不久的老妈妈,都不禁失笑。更别提许夫人了,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已年轻了好几岁,眼角眉梢,都焕发出了光彩。
一对孩子,给老人家带来的乐趣实在是无穷的。
“这四郎怎么忽然间学说话学得又那样快了?”她兴致勃勃地和七娘子念叨起了育儿经。“就是前几天,他们过来给我请安。‘见过祖母,祖母安康’几个字,四郎是说得字正腔圆,一点都不比五郎含糊!”
七娘子也没有瞒许夫人,她添添减减,把四郎学说话始末告诉了许夫人,就连四郎在五娘子灵前说的那几句话,都没有瞒她。
提到五娘子,许夫人自然要唏嘘几句,却也很欣慰,“你一直说四郎心里明白,那是你做娘的偏心儿子,我倒是听过就算。这么一说,四郎倒真是内秀,心里是一点都不糊涂,明白得很!”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丝温情。
七娘子虽然面上不显,但对四郎、五郎也的确不差……最难得并不避讳生母,让孩子们从小就懂得念着自己的生恩。换作别个续弦,能不能有这样的胸襟,还是两说的事。
许夫人就缓缓长出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娘年纪大了。”她靠上迎枕,示意下人们撤走满是碗碟的小炕桌,放到一边收拾。“身体也不好,脑子更是不顶用——也不想用了。”
她仔细地观察着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依然是含着微微的笑意,平静地等着自己的下文,并没有半点雀跃,剪水双瞳古井不波,似乎对许夫人接下来的话,没有半点期待,也没有半点畏惧。
许夫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怅惘地回想起了当年。
就是自己在七娘子这个年纪,都没有这份千锤百炼后的宁静……如果不是出身不够,这孩子就是入主中宫,都够格了!
她再不犹豫,而是坦然地拔下指间的红宝石戒指,放到了七娘子手上。
“你很好。”她夸奖。“从前顶着病躯还要盘算,是因为六房实在没个能做主的人,娘也只好抱病而上。如今有了小七,娘就可以退下来歇着了。”
她见七娘子看着手中的戒指,便亲自捻起了那沉重的金饰,套到了那青葱一样的指节上。
“这是许家主母的信物,当年,我也是从你祖母那里接过来的。”她略带嘲讽地笑了。“当然,你祖母是戴到了实在不能再戴的时候,才给了我。”
她话里的意思,七娘子不会不懂:许夫人是熬到了老平国公去世,才从心不甘情不愿的太夫人那里,要来了这枚戒指。
“该放手的时候就该放手,娘不会学她——”许夫人笑了。“有了戒指在手,你就是许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就连娘也要听你的安排,这家务什么时候接,怎么接,你来决定,我只管听你吩咐做事。”
七娘子收紧了拳头,品味着这犹带余温的金饰紧贴着自己掌心,一时间,倒真有了些头晕目眩。
她没有想到许夫人居然放权放得这么利落。
当然,五少夫人放权,也放得干脆,但那毕竟是在衡量情势后做的选择,从根本上来说,她是不得不为。
许夫人就不一样了,平国公还在,于情于理,她都可以把这枚戒指捏在手心,考量、指示七娘子的行事方针,就连七娘子自己也不会有不悦。毕竟她是平国公夫人,只要有这个头衔在,她就是自己的上司,她也有这个权力来指导和约束自己的行动。
可许夫人却干净利落地将所有的主导权都交给了自己……对这个做惯主母的强势人物来说,这一放,是放掉了几十年来握在手心的强权。即使她本人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再胜任许家主母的职位,但又有多少人能明白这点,能心甘情愿地放手?
在这一刻,她对许夫人有了一丝敬意:这位贵妇人当然并不完美,但她却实在是个强大的人。
她没有多做推辞,而是诚恳地望向了许夫人。
“小七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许夫人点了点头,却又叹了一口气。
“我这一生很少行差踏错。”她的语调又低沉了下来。“唯独在两桩婚事上,都错得厉害。第一桩就是你二婶,第二桩,是你五姐。”
“纵使这两桩婚事也都不是我一手安排。”许夫人面沉似水。“但在道义上,我是错了。尤其你五姐的死,是我晚年最大的憾事。”
在这一刻,她终于露出了对五娘子的痛惜。
而七娘子也已经明白了许夫人的下文。
“我是你五姐的三姨,从小看她到大,她的性子,很合我意,却并不适合做许家的主母。”许夫人抬起眼,她锐利的眼神,直刺进了七娘子眼底,似乎要将她看穿。“大家主母,凡事要以大局为先。什么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我何尝不想把许家翻过个来,整件事,查得个水落石出?难道你娘,我亲妹妹和我反目,我心里不难受?”
“但当时朝局方才翻覆,你几个嫂嫂背后也不是没有靠山,事情闹得太大,再来一个亲家和许家反目,扯来扯去,很可能会让整个许家都牵扯进说不清的麻烦里。”许夫人的语调就冷了下来。“凤佳人在广州,做的事你也知道,不是没有危险。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们都不能行险一博……再不情愿,这件事也只能糊涂了账,让稳字当头!”
“等到你接手家务,在府里站稳脚跟,肯定要把当年的事再翻出来。”见七娘子张口欲言,她又举起了一根手指,止住了七娘子的话头。“我也绝不会制止你,我也想让凶手伏诛,就是你公公,心里也并不是不恼火。”
“但,我们是世家大族,如果连我们家自己的事都要闹得满城风雨,脸面何存?”许夫人叹了口气。“再说,宫中还有太妃,这个姑奶奶对许家的关心,并不亚于我们许家的媳妇。更有你公公,一心要在几兄弟之间端平这碗水。小七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七娘子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如果说许夫人前头的表白,还是在向她、向她背后的大太太表明自己的难处,有求和的意思,她的最后一番话,含义就深得多了。
七娘子上位,肯定要查五娘子的死,这件事,许家人心知肚明,她当年在明德堂内的表现,还没这么快被淡忘。
但平国公这个许家的主人,却不会容许七娘子为了彻查五娘子之死,把许家弄得风风雨雨,也不会容许七娘子借五娘子的死栽赃陷害,打击其余几房。她的脚步要走得稳,要等到能端出真凭实据的时候,再来和平国公谈惩处真凶的事。
“我明白娘的意思。”她真心实意地说。“该做的事和想做的事之间,总是会有矛盾……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许夫人欣慰地叹了口气。
“从今天起,娘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她留恋地望着七娘子指间的戒指一眼,又笑了笑。“等到月底进宫的时候,把你的戒指给太妃看一看……听听太妃的意见,贵人在宫中闲居无聊,难免啰嗦一些。你也不要和她争辩,只是听一听,贵人能多喜欢你一些,你在府里也更有脸面。”
她又自失地一笑,“算了,以小七的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行事?小七告诉我,这家务,该怎么接。”
七娘子偏了偏脸,毫不犹豫地道,“小七想着,差也不差这几个月,索性等到今年秋前把账算了,再做家务交割。多几个月,也多些准备。”
许夫人惊喜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和老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她笑了。
七娘子真不愧是七娘子。
217温情
之后的十多天里,府里就很平静。
北方秋收晚,总要到了八月份再全线收割,所谓的秋后算账,就是指一年到了秋后,庄头们才会变卖粮食结算现银,和主家结账。七娘子要秋前算账,就要到八月初才接过家务,连头带尾算起来,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平国公府上上下下,没有多少人是沉不住气的,当然也就没有人立刻对七娘子换了一张谄媚的脸,众人依旧平静度日,五少夫人依然每日里到乐山居理事,日子似乎是没有多少变化。
倒是许凤佳却闲了下来,皇上这阵子感了风寒,成日在乾清宫幽居不出,只有隔日和内阁们在华盖殿里议事,也都是短短一两个时辰就散会了。朝廷中虽然还有纷争,但因为皇上身子骨没有见好,众多摩擦,反而一时都缓了下来。
到了四月底,许太妃的生日也到了,许家自然早就物色了名贵礼物送去,因为不是正经大寿,皇上身子又不大好,宫中也不过是稍事宴席庆祝,并没有大办,就连许家人都是在生日第二天进宫请安,为太妃恭祝生辰。
既然平国公已经发了话,这一次进宫就没有五少夫人的份——宫禁森严,除非是大年大节全体命妇进宫朝拜,否则平时进宫探视,即使以许家的身份,也就是当家主母能够代表全家进去,一般不管家的媳妇们,是很难得进宫的。
四月三十日一大早,七娘子就被许凤佳叫了起来,他大少爷自管自去舞剑打拳,几个丫鬟们却都等到许凤佳出了门才一拥而入,将七娘子簇拥进净房梳洗,又出来盛装打扮:还特地从清平苑借了手巧的小珠江来,为七娘子梳头。
小珠江来得早,在西次间里等了有一炷香,才被立夏拉进西三间里,一边给七娘子梳头,一边就好奇地悄声问立夏。“还当姐姐素日里也是个勤快人,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进屋叫人……要不是世子爷起得早,没准少夫人就要误时辰了。”
七娘子听她一问,顿时就红了脸,立夏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嘻嘻地冲小珠江摆了摆手,轻声道。“好妹妹,你进府晚不知道……世子爷在屋里的时候,我们是不进去的!免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
小珠江先还很有些纳闷,从镜子里看了七娘子一眼,顿时又绯红了脸颊,不敢多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为七娘子梳了头插戴头面。见几个丫鬟都散开了自顾自做事,才低声冲七娘子赔罪。
“奴婢不会说话,冲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虽然也很窘迫,却知道小珠江不熟悉她的脾气,心里只有更怕,她摆了摆手,微笑道,“你的头梳得很巧——是家传的手艺?”
梳头也是门学问,尤其是命妇进宫要梳的发髻,手法繁复,并不是等闲几个小姑娘就能梳好的,小户人家到了要打扮的时候,就得请游走街头巷尾的梳头婆子帮忙梳头,中等人家则往往有几个专门梳头的丫鬟各院里帮忙,也就是杨家、许家这个层次的大户人家,才会各院里都有一两个巧手的丫鬟婆子,帮助梳头。
小珠江见七娘子和气,倒也就放开了些,点头笑道,“我娘做小丫鬟的时候,在武安公夫人身边梳头,没几年老夫人去世,就跟在夫人身边梳头。一直梳到前些年眼神不好使了,才把奴婢替换上来。奴婢的几个姐姐也都是专事梳头,大姐姐就跟在大少夫人身边,给她梳,二姐姐还被太妃要进宫里梳了几年才放出来,太妃赏了一箱子的首饰……夫人又开恩放她出去,现在日子过得好兴头呢。”
武安公是平国公许衡的祖父,从那个时代开始,小珠江一家子就专事梳头,也算是专精一道了。七娘子心中一动,就望着小珠江笑问,“那你们家还有妹妹不成?若有,头梳得怎么样?”
小珠江喜得忙笑,“有,有,奴婢家里六个姐妹,现在还有两个在家呢。”
她就靠在七娘子耳边,推心置腹地道,“这话也就是对少夫人说了,虽然大妹妹年纪大,今年有十五六岁了。但小妹妹手更巧,性子也沉稳……”
七娘子会意地笑了,她点了点头,“好,那就找个日子,把你的小妹妹叫进来,梳个头给我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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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进宫,七娘子就没有先进坤宁宫请安,而是直接由宗人府派出的宫人引路,安步当车,直进了宁寿宫。
许太妃身穿便服,正在当院散步,见到七娘子的身影进来,她顿时就露出了笑容。
“今儿个侄媳妇来得早!”
比起头回见面,这一次,许太妃就要热情得多了。
七娘子忙笑着给许太妃请了安,才抬头向许太妃解释。
“头回是二姐带着进来,自然要先到坤宁宫请安。这一回是小七自己进来,就不去坤宁宫打扰娘娘了,知道的说我们重礼,不知道的,反而要说我们贪图娘娘位高权重……反而不美。”
她本来也不会解释得这么详细,只是许太妃的性格充满控制欲,把自己的意图解释得清楚一些,很方便老人家对自己的处事进行指点。
两个人边走边说,已经进了内殿,在东暖阁落座,自然有人为两位贵妇,奉上滚烫的热茶。
许太妃也果然立刻就教育起了七娘子。
“你的想头,也不能说错,进宫是为了见我,若果先进坤宁宫,那成何体统?传到外头去,人家还以为皇后的架子太大,竟让连我们老辈的风头都要抢,她知道了,心里也不会高兴的。”她呷了口热茶,又放下了茶碗。“不过等一会你从宁寿宫出去,难免也想进景仁宫探望你姐姐,那就要先去坤宁宫转转了——”许太妃拖长了声音。“这也是为你六姐着想嘛!”
七娘子立刻低眉顺眼,满足许太妃的说教欲望。“还是姑姑老于世故……您不说,我就要直接进景仁宫了——免不得还要请姑姑派人先为我去通报一声了?”
许太妃就舒心地笑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你这孩子听得进人教,这一点就要比别人强。别急,在我这里多坐坐,说一说家里的事给我听嘛。”
于是就巨细匪遗地盘问起了七娘子许家的家务,一并许家众人的安好。
看来,上回她问得那么仔细,似乎并不只是为了麻痹七娘子,只是出于习惯地关心许家的内务。
七娘子多少也有些感慨:如果六娘子没有孩子,恐怕十多年后,也会这样关心杨家。
她没有丝毫不耐,仔仔细细地回答了许夫人的问题,还说了些四郎、五郎的趣事给许太妃听。许太妃果然听得开心,直呼等孩子们再大一点,就要抱进宫来给她看看。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自然也就越来越和气了。这些后妃虽然风光无限,但久居深宫,恐怕日常连说话的人都不多,难得有人进来探望,自然是越看越喜欢。
说完了家常事,七娘子又反过来关心许太妃。“这一向姑姑身体可好?皇上想来也时常进来探望吧……”
许太妃笑得和吃了糖一样。
“我好着呢。”她挥了挥手。“皇上本来还时常进来看我们的,只是最近他身子不好,风寒难愈,也就很少进后宫来了。”
她顿了顿,又扫了七娘子一眼,沉默片刻,似乎在掂量什么。
殿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耐心地等待着许太妃的下文,也在心里掂量着许太妃对自己的态度。
没过多久,许太妃就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皇上想着要动焦阁老了。”
她的声音很低,但却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魄力:在这一瞬间,许太妃已经不是那个寂寞的中年人,她又成了高高在上,靠近权力中心的太妃。
七娘子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但却并没有惊呼。
“姑姑这话——”
“这件事恐怕现在还没有出乾清宫,不过,只要皇上拿定了主意……焦阁老倒台,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许太妃压低了声音。“回去以后,你对你婆婆提一提。”
许太妃久居深宫,又靠近皇上,能得到内线消息并不奇怪。七娘子细心一想,也就释然。
封锦和连太监虽然会照顾自己,但却并不会把每一个消息都传到自己耳朵里。像他们这样搞特工的人,当然不会贸贸然地和明面上的官员们走得太近。
她也无意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派人向这两人打听消息。
既然如此,太妃也就成了许家的一个重要消息源……她在后宫经营多年,于乾清宫中有一两个眼线,也不是什么怪事。
“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低眉应下,又追问,“皇上打算怎么下手,姑姑心里有数吗?”
皇权要和相权较劲,朝野之间肯定要再起风波,大老爷能不能把握机会上位,就得看他的手段了。
许太妃会意地笑了。“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家和焦家走得不近,我也没打听那么多!等你六姐更有体面了,她知道得肯定更多。”
似许太妃这样的红人,也都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见一见家里人,六娘子肯定是不能随便和家里传消息的。要等到她成了气候,杨家才能在宫里有一条消息线。
七娘子也没有多问:这种事,本来也不是许太妃能打听得很详细的。
只是这消息对她却别有意义,如果杨家成功上位,那……
她仔细地考虑了一番得失,还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并不只是她能想得到,如果不把握时机被被人抢先一步,这一番盘算,可就白费了。
她也压低了声音,作出了一付神神秘秘的样子。
“小七也有一桩新鲜事,想和姑姑说说。”
许太妃顿时感兴趣地笑了。“怎么,你姑姑现在这个身份,还有什么能做的事不成?”
她是会错意,以为许家有事要请托太妃在宫中使力了。
七娘子赶忙摇了摇头。
她轻声将林家三爷的事告诉了许太妃,又为她分析。“皇上从小就有主意,恐怕对周贵人不会没有念想……这么照应林三爷,还不是因为周贵人在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个拐着弯的亲戚了。”
周贵人出身小家,父兄多年前都已经去世,兄长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也是少年夭折,说起来,世上也还只有林三爷一个人,和周贵人能扯上一点关系了。皇上对他都这么照顾,对周贵人的感情,可想而知。
许太妃顿时目光连闪,露出了沉吟之色。
到底是在宫中打过滚的人,能做到皇上的养母,不可能没有心机。
半晌,她才略带些犹豫地和七娘子商量,“皇上惦记生母,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是太后那里……”
提到太后,她微微露出了不屑之色。“太后性子专断,要说这件事,那必定是要和她明争暗斗一番——皇上对牛家可也一直不差。”
虽说许家、牛家眼下都很得意,但相较两边的功绩,就很容易让人有皇上压许家、抬牛家的印象,许太妃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会有这份犹豫,也很自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姑姑难道忘了宋朝的庄懿皇后是怎么获封的么?”
许太妃顿时色变。
刘娥故事,许太妃当然不会不知道。她以一介民妇的身份,得到皇子喜爱,数十年矢志不渝,最终得登后位,可以说是后宫女子中的传奇人物。太后和许太妃当年两人一起养育皇太子,与刘娥、杨妃一道养育宋真宗的境况也很相似。
宋真宗是从小在杨妃宫里长大,几乎从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谁的,就是这样,在刘娥去世之后,误以为生母李妃遭到冷待,尚且勃然大怒,派兵围了刘府……要不是查知李氏是以皇后冠服下葬,险些刘家就要倒霉。就是这样,还是给李妃追封了庄懿皇后的谥号,论待遇,是一点都不比他的小养母杨妃差。
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在室内烦躁地踱起了方步。
老半天,才坐回原处,几乎是凑在七娘子耳边问,“这是大哥的意思,还是大嫂的意思?”
看来,太妃是有些心动了。
“这只是小七的一点想头。”七娘子坦然地道,“母亲身体不好,最忌胡思乱想。我们也不敢把事情拿去烦她,免得她又添病症。父亲也忙得厉害,小七想,后宫里的事,还是宫妃开口,是再好不过的了。就直接告诉了姑姑知道。”
“你这孩子。”许太妃不免嗔怪。“这种事,怎么都要问一问大哥大嫂的意思……”
七娘子就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了许太妃。
“姑姑……这句话,按理也不是小七的身份能说的。”她的语气严肃了下来。
许太妃不禁一怔。
“如果这件事先过了父亲、母亲。”七娘子的语调不紧不慢。“许家现在的荣华富贵,已经到顶了,父亲、母亲想的肯定不是再上一步,而是怎么维稳。有些事,收益不清楚,但风险摆在这,他们是未必会做的。”
“但姑姑您深宫独居寂寞,皇上亲您多一些,您就能少些寂寞,多些亲情。”七娘子拉长了声音。“可若先告诉父亲、母亲,又被打回来了,再告诉您,就难免有挑拨的嫌疑了……”
许太妃已经全明白过来了。
太后心胸狭窄,这件事谁提,谁都要得罪太后。在许家,富贵到头,也不必无谓和牛家交恶,两边不远不近,距离正好。这件事七娘子要是过了长辈,十有八九会被否决。
但在许太妃,后宫中谁得到皇帝的感激与欢心,谁的日子就更好过,尤其她是太妃,宫妃还可能恃宠而骄排挤别的竞争者,太妃却根本没有独占皇帝恩宠的需求。能得到皇上的感激,她的下半辈子就会过得更顺。
七娘子这番话,可以说是已经有了挑拨太妃和许家关系的嫌疑,一个弄不好,就会造成误会。所以她说自己不该说,也是常理。
“这番话,也的确不是你这个身份该说的。”许太妃板起脸。“许家和你姑姑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公婆又怎么不会为我考虑?”
七娘子顿时红了脸,跪在地上听许太妃的训。“是小七失言了。”
许太妃沉着脸,半天才冷冰冰地问,“既然知道不该说,那又为什么要说?”
“小七是和六姐一道长大的……”七娘子嗫嚅,“姐妹之间无话不谈,上次进宫,六姐说了许多宫中的寂寞,小七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也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许太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亲手拉起了七娘子,亲切地责怪。
“这还好是和我说,若是被别人听到,岂不徒惹误会?以后,再不要这样不小心了!”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已经多了一股脉脉的温情。
218着迷
七娘子一回许家,就直接进了清平苑,把皇上有意扳倒焦阁老的消息告诉了许夫人。
许夫人听得漫不经心,等七娘子说完了,索性直接说。“以后这些事,你直接和世子说吧,要是事关重大,就去梦华轩递个话,和你公公说去……我就等着专心养病,再抱几个孙儿孙女,外头的事,是再不想管了。”
说放权,许夫人还真就放得潇洒。
七娘子倒有些无语了,只好呐呐地应下来。“想来升鸾也回来了,那小七就让他转告公公吧。”
又请示许夫人,“说起来,也有时日没回娘家走动了……”
七娘子上一次回娘家,其实就是三月底的事,说起来才刚刚一个月。
新媳妇出嫁第一年,并不能经常回娘家走动,就连二娘子做到了侯夫人,在府里握有大权,也就是两三个月回娘家走一走。
许夫人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从太妃那里知道了消息,你当然要回家走走。”
她沉思了一下,又指点七娘子。
“这种事,既然连太妃都已经知道了,想必再瞒也瞒不了多久。你也不必马上告诉国公,我们家和焦家毕竟没有多少来往,这一次,也就是隔岸观火。不过你还是和世子商量一下,自己斟酌着时间,和哥嫂们都打打招呼——毕竟是一家人,家里争得多厉害,对外,还是要互相照顾。就说你大嫂,韩家也出了一两个焦阁老的门生呢!”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
她是第一消息源,当然会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和婆家、娘家分享。现代信息爆炸,消息已经不值钱了,可在大秦,很多时候一个准确的消息,甚至比金银珠宝更来得宝贵。
有消息就是有人情,这人情怎么卖,那就有讲究了。
许夫人这句话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可以借这个消息,笼络一下大少夫人。
七娘子就一路沉思回了明德堂,仔细地斟酌起了大少夫人这个人。
她身为庶长媳,将来分家不分家,都自然有一份应得的财产,大少爷又争气,只要对自己稍稍示好,让两边不至于敌对,就可以保有一份安稳的生活。这样的人无欲无求,反而最难对付。
当然,如果她没有牵扯进五娘子之死,七娘子也根本用不着对付她,两边相安无事,就好过日子了。但敏大奶奶家中以医学见长,七娘子就不得不多做考虑,想一想大少夫人的弱点了。
她心里有事,脚步就慢,进了明德堂院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明德堂屋内,已经点亮了灯火。
才进堂屋,就听得回廊里传出了孩童稚气的笑声,还有五郎的尖叫,“给我,给我!”
紧接着四郎就小跑出了回廊,身后还跟着穷追不舍的五郎同谷雨春分。
见到七娘子,四郎就改了方向,一下就扑到了七娘子腿上,抱住了她的膝盖,咯咯笑了起来。
这两个孩子从小没有别的玩伴,在一起长大,就喜欢互相逗弄,争抢什么东西,是家常便饭。如今两周岁多,路走得稳了,就开始满明德堂地乱跑。
七娘子就弯下腰拦住了追来的五郎,笑着叮嘱,“出了屋子,外头的地就硬了,要摔着了,就会疼。以后别在外头乱跑好不好?”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磕碰着自己的膝窝,就伸手到后头去摸索,没想到四郎反而将那东西塞进了七娘子的掌心,他松开了七娘子,转身面对五郎,张开双手,一边笑,一边说。
“没啦!”
五郎还不信,绕着四郎乱转,一边转一边道,“在哪里,哥哥骗人,在哪里!”到后来,已经大有要哭的意思。
七娘子也不敢把两人争抢的小玩具——她捏了捏,发觉只是块积木罢了——拿出来,免得又激起两人的争夺,只好冲春分谷雨使眼色,两个丫鬟都弯下/身,分别抱起两个小郎君,笑嘻嘻地道,“该吃饭啦!吃松子糖好不好?”
五郎虽然含着眼泪,但听到松子糖,又开心起来。四郎乘他走在前头,又回转身冲七娘子伸手,七娘子也冲他摊开手,笑道,“没啦!”
四郎就要成熟一些,他没有哭,只是眨巴着大眼,端详着七娘子,似乎不信,想了想,又扭过头去,靠到了谷雨肩膀上,似乎并不在乎那块积木到底去了哪里。
这孩子实在是要比五郎更聪明得多了。
七娘子想了想,便笑着跟在了这两个孩子身后,反而冲迎出来的上元摆了摆手。
才转进回廊,她就是一怔。
许凤佳正靠在转折处的阴影里,抱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七娘子。虽然他就站在回廊转弯的地方,但因为烛影,七娘子和两个孩子玩了半天,都没有看着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等了你半天了。”
见到七娘子进来,他就直起身子,和她一道并肩进了育儿室。
“到是早到了,不过我先进清平苑和娘说了几句话。”七娘子好奇地看了许凤佳一眼。“你在那站多久了?我居然没有看到。”
“眼神真差。”许凤佳啧啧地数落她,“听到你进门的声音,我就出来了,不然你当这两个皮猴是怎么出屋子的?”
没想到许凤佳居然会在育儿室里陪两个儿子玩耍,七娘子不禁笑,“难得难得,将军今天难得有兴,为孺子牛。”
她见四郎五郎已经进了净房洗手,便将积木从袖口滑出,放到了育儿室一角的积木堆里,转身招呼许凤佳。“今儿回来晚了,快去吃饭吧,你先吃,我换个衣服就来。”
许先生食量大,往往一顿可以吃三四碗饭,一过点就饿得不行,现在已经错过饭点有一会了,七娘子倒是稍微有些后悔,埋怨自己在路上走得慢了。
许凤佳嘟囔了几声,和她一道进了西翼,自有丫鬟们上前为她取头面换衣服,又拆掉繁复发髻,改梳了云髻,匆匆梳洗过了,她才进了西次间。许凤佳却还没有动筷子,只是撑着脸,满面无聊地在桌边等她。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一个人等你吃饭,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甚至于这感觉可以尖锐地击中她的心脏,叫她一下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冲中元摆了摆手,笑道,“下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几个丫鬟也都明白许凤佳的习惯,只是摆布好了碗碟,就无声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没有落座,她站着等两个丫鬟合上屋门,又咬了咬唇,才走到许凤佳身边,点了点他的肩头。
许凤佳就讶异地抬起头来。
七娘子俯下/身,在他唇上落了一吻,才转过身匆匆地溜回了自己的位置。
“吃饭吧。”她努力板着脸说,却掩不住面上泛滥的红潮。
许凤佳久久也没有回应,这个少年将军脸上,难得地露出了错愕,他举起手按住了双唇,又犹豫了片刻,才问。
“怎么,怎么忽然……”
“不可以吗?”七娘子蹙起眉,“若是不可以,那以后就……”
“我又没说不可以!”许凤佳赶忙打断了她,他终于恢复常态,送了七娘子一对白眼。“才要吃饭,你又来招我——不吃了不吃了!”
七娘子连忙护住碗,凶狠地瞪着许凤佳。“不行,我还没洗澡……吃完饭,还有事要和你说!”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笑他,“亲一下就撩拨起来了?没定力!”
两个人又你来我往,玩了几回花枪,许凤佳才勉强按捺下来,和七娘子对坐着吃完了饭,商量回娘家的事。
“这几天指挥使司有事,”他也有些遗憾,“就不陪你回去了,明天早上和祖母说一声,让七弟送你过杨家吧。”
七娘子摇头笑道,“就几步路的事,你也知道,善久这科没中,现在正在苦读。七弟过去了,善久是招待还是不招待?拉下功课,又要挨说了。”
以九哥十九岁的年纪,没中进士,实在再平常不过,他可以做一个少年举人,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是以周围人都并不失望,只是勉励他下科再战,倒是他本人认为是奇耻大辱,如今读书就要比往年更刻苦了些。
许凤佳听说也是,就点了点头,又感慨,“焦阁老要倒,朝里又要多事了——不过我想,四姨夫肯定是最高兴的。”
像焦阁老这样的大臣,他一倒,大秦少说也有一小半官僚要动位置,整件事不闹上小半年是决不会罢休的。大老爷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出位得权,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七娘子就扳着手指头数,“焦阁老去了,按资历是王阁老做首辅,不过王阁老身体不好,上回和五嫂出去吃酒,听别人说,今年恐怕要没了……就是现在也不过是在家养病。还有缪阁老在父亲前头,我看,也就是繆阁老会和父亲争一争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许凤佳告诉七娘子不少朝廷上的事,才各自梳洗了,到床上说话。不过,自然是先做了些别的事,才气喘吁吁地分开了擦拭身子,说些私话。
七娘子微微喘着气,一边扣纱衣上的玉扣子,一边抱怨,“都到这么北了,说起来夏天和苏州也一样热。屋子还很不通气,真让人不舒服。”
“那就多加几座冰山。”许凤佳漫不经心地道,“窗户开大一点,化了随时来换……你刚才为什么亲我?”
到底还是念念不忘此事。
七娘子忍俊不禁,轻笑着反问,“你这么在意又是做什么?”
许凤佳沉了眸,专注地凝视着她,半天才笑,“你自己不记得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亲我。”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火热中带了甜,像是烧得滚烫的蜂蜜,流淌在七娘子的肌肤上,烫出来的痕迹,也都是甜的。
七娘子就怔住了。
一股红潮席卷而来,她觉得自己的皮肤,都要被这忽然的温度给熨坏了。
“我……我哪会记这么无聊的东西。”她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不敢和许凤佳对视,呢喃了一会,才粗率地道,“睡吧,时辰不早了,明天又要出门,真累。”
许凤佳在她耳边呼了一口气,轻声道,“告诉我是为什么,成不成?”
到了话尾,他的声调微微上扬,又透了些恳求,又有些笑意。
七娘子不禁转过眼看他。
这男人,实在是太可口了!
刚刚经过情事,他还半/裸着身子,只穿了一条绸裤。健壮的上身线条分明,隐隐还有薄汗覆在他蜜色的肌肤上,隔着朦胧的纱帐,月光洒进来,让他的面孔上又带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他是美的,身体是美的,面孔是美的,精神也是美的。他的专注与执着,以及那锲而不舍的索取,让他的精神就像是灿烂的火焰,美得都有些伤眼。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为她……着迷,实在是未解之谜。七娘子略带虚荣地想。
她舔了舔唇,支起身子,也靠到了许凤佳耳边。
“因为你等我一道吃饭。”她又在许凤佳耳廓上落下一吻。“所以……想亲你一口。”
许凤佳低低地呻吟起来,他一下又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软硬兼施地将她拖到了自己身上。
“只想亲耳朵?”他本已经平稳的气息,又紊乱了起来。“就不亲亲别的地方?”
七娘子为了保持平衡,也只能分开双腿,跨坐在许凤佳腰腹之间。
她脸红了……为着又重新亢奋起来的某个地方。
“亲那里呢,你是别想了……”话都出口了,她才堪堪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许凤佳又没有那个意思,人家可能只是要你亲亲嘴唇。
许先生在这种事上也一向是很敏捷的,他一下僵住,片刻后,原本只是微微兴奋的器官,已经顶住了七娘子股窝,沾湿了菲薄的绸裤。
“没想到你看着正经,心底想的却是这样的事——”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被恼羞成怒的七娘子灭了口。
红绡账内就响起了一阵阵喉间的低笑声,和恼怒的埋怨。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下床的时候,行动就很是滞涩,趔趄了几步,才勉强挺直了脊背。
进来拾掇床铺,服侍她穿衣的立夏、中元也都满面红霞。只有许先生心情很好,出去打了拳跑回来,还叮嘱了七娘子几句,“实在累,就明儿再回娘家吧,正好我明儿休沐,可以得空陪你去!”
七娘子送了他三四个白眼,才气哼哼地道,“这种事还是挺要紧的,我还是今儿过去为好……再说,谁要你陪!”
许凤佳顿时朗声大笑。
他就恶作剧一样地在七娘子耳边说,“今晚你可以回来得晚一点,我还等你吃饭。”
又捏了捏七娘子酸疼的腰,才笑着进了净房梳洗。
立夏和中元小心地看了看七娘子红白交错的脸色,又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抿着唇无声地笑了起来。
219逻辑
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当然一向是要盛装打扮,按时节带点土产,不好空手上门。七娘子昨晚就吩咐立夏,让她传话出去,由自己的那几间脂粉铺子物色了些上好的南货,又挑了些许凤佳西北的朋友们送来的风腊牛羊肉等,进乐山居、清平苑请过了安,许凤佳已经为她安排了贴身小厮相随,安排套好了车,她便带着上元、中元两个大丫环回了杨家——这两个大丫环都有亲戚在杨家司职,有回娘家的机会,她都尽量安排她们跟随。
虽说大老爷说过,等九哥夫妻俩成亲,就带着大太太搬回御赐的宅子里住,把文庙附近的那套大宅留给九哥小夫妻。但如今权瑞云过门也大半年了,两老却还不见动静,这话也自然没有人会主动提起。七娘子进了门直奔正院,大太太和权瑞云正在屋内喝茶,见到七娘子,自然喜悦。
三人见了礼,权瑞云就起身告辞,“今天姐姐回来,本来应该作陪,不过家下还有些杂事……”
看她口气,杨家上下的家务,是已经交到了权瑞云手上,七娘子笑着点头道,“你忙!”
大太太也微微笑着吩咐权瑞云,“难得小七回来了,你和曹嫂子说,从前七娘子爱吃的菜多做几样。”
权瑞云自然没有二话,又和大太太行了礼,便垂首退出了屋子,行动之间那股权家人特有的风雅虽然没有消散,但这一次相见,这位少妇脸上到底是多了几分精明。
七娘子上回来访,心里毕竟有事,权瑞云娘家又有事来接,就没能和她见面,她望了弟媳妇背影一眼,笑着对大太太道,“瑞云虽然年纪比九哥大了些,但两个人看着,倒挺相配的。”
大太太脸上慈和的笑,就慢慢消散了,半天,才喝了一口茶,轻声叹,“今年都上二十岁了……过门半年,肚子还没有一点消息!”
话中的不满,不言而喻。
七娘子一下就不说话了,垂下头喝起了新茶。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半天才回过味来:七娘子的肚子,也还没有消息呢。
她不禁有些失措,闪了七娘子一眼,才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问,“寿哥、福哥怎么没有带着一道过来?”
“眼下是仲夏了,一路过来太热。”七娘子也无心和大太太置气,她转开了话题。“等秋天的时候,再让孩子过来看您。”
两个人又说了些福哥、寿哥的闲话,七娘子才告诉大太太,“这次回来,也是有些事想求娘帮忙的。”
大太太本来就后悔刚才失言,七娘子心事又深,恐怕已经得罪了她,听到七娘子这句话,心里倒宁静下来,她急切地道,“你说,你说。”
“今年秋收前,我们六房终于要接手家务了。”七娘子叹了口气,“这几年又是五嫂管家……我们接手的时候,总是要把账盘一盘的。想借娘的关系,在江南雇两个账房过来。”
大太太一下就精神大振,憔悴的脸上,也多了些光辉。
她细细地问了七娘子接手家务的前因后果,也不由得夸她,“到底是我们小七,就算是最严苛的婆婆,恐怕都挑不出毛病来。”
又沉吟了片刻,笑道,“账房呢,京里也有,要是依着我,倒未必要回江南去物色。我也就是写信回去,让李太太来办这件事,不过这几年,我们两家之间……”
她没有再说下去,七娘子已经了然:李大人这几年心里,只怕还是有气的。自从大老爷高升,他满以为江南总督的位置,名正言顺就是他来升等,不想总督位虚悬几年也无人替补,李大人的江苏布政使,任期却是快到了。这时候再用这样的小事去麻烦人家,只怕他也不会上心地办。
再说,大太太毕竟是闺中妇人,交际面窄小,这件事,还是要托大老爷去办。
她叹了一口气。
自从自己出嫁,大半年时间没和大老爷见面了。
七娘子一点都不否认,她是有意回避大老爷:对这个精明冷酷的官僚,她多少有一份难言的厌恶,却又无能为力。再怎么样,他毕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父亲。
“父亲今儿应该也没有上朝吧?”
大太太一脸的茫然,却是叫了立冬去打听,半日才得了回报。“老爷今日休沐,还没有起身,已经回禀进去,说是七娘子回来了。想必一会儿就请您出去相见。”
只看大太太的这一番举动,就知道两老之间的关系,是越发疏远了。
七娘子不动声色,又把焦阁老的事告诉了大太太,并且回说了六娘子的境况,“一切都好,和娘娘处得也很和睦。只是皇上一心记挂国事,在美色上是一点都不用心,宫中诸人都很受冷落……六姐也不例外。”
大太太顿时发出了一两声冷笑。
“是啊,记挂国事是真,在美色上不用心——”她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你六姐有问七姨娘好么?”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大太太真是久居人上,尤其在自己面前,说话是从来都不过大脑的。如今双方身份转换,她不再是那个事事要听她安排的庶女,大太太一时间却很难在心理上转过弯来,几句话都说得有点难听。
“问了。”她垂下眼,不咸不淡地答了两个字,便没有再说话。
七娘子的态度,是从来没有这样冷淡过的。
大太太心里不禁也很不是滋味。
从前在自己跟前的时候,就是自己无意间说错了几句话,七娘子也从来不会往心里去,大大方方的,倒是比二娘子还要光风霁月。
如今做了世子夫人,就懂得给自己摆脸色了,说起孕事就是一脸的难看,自己刚才无心村了封锦一句,倒是真的拉下脸来,有了生气的样子——她可是记在自己名下的嫡女!论起来,和封家又有什么关系?想当年,还不是看不上封家……
她待要说几句话,刺一刺七娘子,眼神却又沉了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七娘子,真的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两个外孙年纪还小,外祖母和自己已经不睦,身体又不好,不靠这个继母,还靠谁去?
真惹恼了她,以七娘子的性子,默不做声,就是两三年不让小外孙们过杨家来看她,她又能怎么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太太张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绵软了很多。
“你难得回来,就不要急着回去了,吃过午饭和你父亲说说话,等九哥午睡起来,两姐弟再谈谈天,吃过晚饭,让九哥送你回许家去。”
要是在从前,大太太哪里会主动让九哥和亲姐姐亲近?
七娘子也不为己甚,她笑了。“还是娘疼我。”
屋内的气氛又暖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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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果然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才派台妈妈来,把七娘子接到了小书房。
新宅子空间大,大老爷迫不及待,又像当年在百芳园里一样,给自己在一片松林里布置了一个幽雅的小院子,七娘子进屋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炕上,垂头喝茶。
一两年没见,这位俊秀的中年文士见老不少,鬓边有了白发不说,就是脸上,也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气息,精气神是眼看着衰弱了下去。
“小七来了。”看到七娘子过来,大老爷就笑着招呼。“爹就不起来了——昨晚睡得迟,今早也起得迟,倒让女儿笑话了。”
大老爷真是世情看破,父女俩的关系在前一两年尴尬到了那个地步,如今出嫁后再次见面,他就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笑得春风拂面……这份城府,他不当阁老,谁当?
七娘子在炕边坐下,也没有和大老爷寒暄,她直接把焦阁老的事,告诉了大老爷。
“也就是昨天的事,”七娘子的语气淡淡的,“虽说父亲或许在别的渠道,也已经收到了消息,但我们做女儿的,也要亲自来说一声,才是正理。”
大老爷却没有计较七娘子话中的讽刺,早已经紧皱双眉,思忖了起来,眼神中闪过无数思量,好半日,才沉吟着问七娘子,“你说你表哥……”
他闪了七娘子一眼,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亢奋地跳下炕,在地上踱起了方步。
七娘子木然以对。
没想到许太妃的消息,在这时候居然还算独家,看大老爷的意思,是一点都不知道个中的内情。
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头上,想要让她走封锦的路子,为大老爷问一问消息了。
如果她还没有出嫁,如果她在许家还没有站稳脚跟,如果她和许凤佳之间依然隔阂重重……七娘子或者也都会为大老爷问一问,毕竟大老爷能不能上位成首辅,对她来说,实在也很重要。
但如今,七娘子心里脸上,却都只有一片带着爽快的漠然。
她静静地坐在炕边,凝视着大老爷在屋里来回踱步,半晌,这位精明的阁老,才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回炕边,兴奋地砸了砸炕桌。
“皇上到底是有雄心的!”他脸上原本的一点颓唐,已经一扫而空,真真正正是满面红光。“好,好,小七一来就是好消息。你说你表哥……”
七娘子漾起客套的笑,“父亲可要好生谋划,为将来多做打算了。”
她又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这次过来,还是有一件事想请父亲帮忙……”
就将她想从两淮找两个精明懂事的账房过来帮忙的念头,告诉了大老爷。
现如今天下,就数山西两淮最富,凡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账房们当然也多。有大老爷的关系,找到两三个账房中的高手,并不能算难事。
大老爷就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将这件事应承了下来。“明儿写一封信的事!两个月内,人保管给你送到。”
七娘子微微一笑,谢过大老爷,就起身告辞。“那小七就先进去了——还有些事想和太太商量。”
她是一点都没有提起封锦的意思。
大老爷显然还在亢奋之中,他皱起了眉头,又把话题扯回了封锦身上,语气是带着吩咐的。
“回头你还是要出面问一问你表哥,这件事皇上打算怎么办,我们这边知道得越多,行事的节奏也就越稳……”
“父亲也不是不认识子绣表哥呀。”七娘子打断了大老爷的叙述,并没有再坐到炕边的意思。
直到这句话,大老爷才整个人从亢奋状态中,“醒”了过来。
他皱着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七娘子,一下就陷入了深思。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是没法善罢的了,大老爷总是要从她身上,打开封锦的人脉……
她索性也由得他看,她环顾着室内,踱了几步,靠在小柜子边上,抱臂望向了窗外的风景。
老半天,大老爷才深沉地叹息了一声。
“善衡是还在怪爹了?”
他就显出了一个中年人的落寞,似乎为七娘子的冷漠所刺伤,眉宇间居然流露出了少许痛苦。
七娘子看着他笑,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老爷恐怕也没有想到七娘子竟然这样坦然,倒是一下就愣住了,又片晌,才沉声为七娘子解释。“你也是做主母的人了,怎么不明白爹的无奈……如果爹对你没有一点亲情,又做什么给你打点私房陪嫁——”
七娘子又打断了他的话。
“话不是这样说的,小七对您就没有多少感情,又为什么要给您带话呢?”
她扬起了下巴,第一次在这个权威的家长跟前,暴露了自己全然的不屑。
这男人曾经是她的青天,她的生死荣辱,只在他一念之间,在他跟前,所有杨家人都是卑微的,所以她也并不例外。
但奴颜婢膝,却并不是她的习惯!
很多事,她没有说,甚至装着根本并不察觉,却不代表她不会记在心里。
大老爷立刻被七娘子的这句话给噎住了——七娘子的意思,他不会不懂。作为杨家人,她希望大老爷能走得远,所以有机会,她会尽做女儿的义务。
但那些更积极的举动,那些奋不顾身的谋划,心甘情愿的努力……却需要她更多的归属感,以及对自己更深厚的感情,才能让她去做。
七娘子的这个举动,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老爷:尽管她会继续和他合作互利,但在感情上,她根本一点都不看重大老爷,或者更过分一些,她是厌恶他的。
而大老爷刚才的兴奋与不假思索,在这时候看来,就很有些自作多情了。
“孝道两个字,杨善衡你——”
就算大老爷心机再深沉,七娘子毕竟也是他的女儿,他罕见地动怒了。
七娘子第三次抢在大老爷跟前开口。
“慈爱两个字,父亲又何尝挂在过心头呢?”
如果说刚才她的态度还称得上委婉,那么现在,七娘子的话里摆出来的,就是货真价实的不屑了。
大老爷气得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看着七娘子,胸脯起伏不定,到底却还有一丝理智,他没有多说什么。
七娘子看着他,她轻松地笑了。
“父亲又何必做出这个样子。”她望向了自己的指尖。“这番话,又何尝不是您逼出来的呢?两年前我在您跟前吐了一口血,您说的那句话,小七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在我面前吐血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重新吃进肚子里!
大老爷一下就想到了当年他怒吼出来的这句话。
他的面孔一下青白交错,遍布了愕然和难堪。
这句话用在今天的他身上,又何尝不妥当?
除非时光能够倒回,否则在这句话之后,七娘子和他之间要再谈亲情,已经太可笑了!
更让他无话可说的事,就是这番难堪,也是他从七娘子那里逼出来的……七娘子本来也没打算和他说这一番话!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妇,在心底一遍遍地自问:这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七娘子吗?她怎么敢,怎么敢和她父亲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大老爷毕竟是大老爷,他深吸了几口气,很快又勉强平静了下来。
“小七本事见长啊!”大老爷甚至还自嘲地笑了笑。“可就算你心底没有把我当成你爹,我也到底是一个阁老,要为难你,难道……”
他压低了声音,重又得回了自己的魄力,甚至站起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一些,以便在气势上彻底压过七娘子。
唯有再一次折服了七娘子,再一次证明了七娘子飞不出他的手心,他才能继续维持着自己在她心中的崇高!这些念头,不过是脑中的吉光片羽,但这么多年在官场打滚,大老爷早也已经锻炼出了一套御人之术。
七娘子的身体语言却还很松弛,她靠在柜边,甚至连脊背都没有挺直。
“这,也还是父亲您教我的呀。”她微微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杀女之仇,为了利益,您都能放到一边,继续和许家合作。我的几句顶撞,父亲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呢?父亲,为人处事,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不能朝令夕改,变幻多端啊。”
大老爷不禁勃然大怒,待得仔细一想七娘子的意思,却又哑然。
七娘子是将自己的那一套给全学了过去,得其精髓,再反过来对付自己了。
官场上做事,本来就无关好恶,每一个抉择,都必须尽量让利益最大。
七娘子如今羽翼丰满,在许家地位不低,就是为了九哥考虑,大老爷都不可能反而扯她的后腿,反而要尽量帮助七娘子,让她越更强势。她本人对大老爷态度怎么样,根本并不是他考虑的重点。
而七娘子也已经把姿态摆得很清楚了:两个人还是会有合作,彼此互利,用得到大老爷的地方她不会客气,对大老爷有帮助的消息她也不会故意隐瞒……按照大老爷的处事方法,他是不会和七娘子翻脸的。
大老爷是被自己的逻辑给绕进去了。
他恶狠狠地看着七娘子,嘴唇翕动,胸中无限气流翻滚,老半天,才勉力挺直了腰,露出了一个宽和的笑。
“小七说得有道理。”大老爷似乎将所有的不快都放了下来。“你毕竟是出嫁的人,和表哥来往太频密,也不大好……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爹会自己想办法。”
七娘子从善如流,也露出了笑容。“还是父亲体贴小七。”她站直了身子,“那小七——就先告退了。”
大老爷甚至还将她送出了小书房,又低声叮嘱七娘子,“在许家,一切小心。”
刚才的那一点不愉快,对大老爷来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在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亲切中不失威严,威严中不乏亲切的政客。
七娘子当然也不会再将自己的不屑赤/裸/裸地展览出来,她望着大老爷笑了笑,轻声道,“父亲也请善自保重,杨家上上下下,还指望着您呢!”
父慈女孝,大老爷顿时露出了一丝感动。
只是七娘子的孝顺中,却到底是透出了丝丝缕缕的优越:一个人如果要隐藏起自己的愤怒,勉力露出平静。那只能是因为他知道他的愤怒,会给对方带来满足,而他只能透过隐藏起自己的受伤和烦乱,来尽量不予敌人喜悦。
这是一个输家所能作出的最体面的姿态。
更有趣的是,大老爷也不会不明白七娘子看穿了他的隐瞒——在这场父女对决里,这一次,是他输了。
220还情
日子就像水一样地流了过去,很快就进了六月。
六月中,皇长子过了自己的七岁生日,皇上下旨由钦天监择了黄道吉日,正式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朝野上下贺声一片,七月初罢朝三日,众大臣、公侯并诰命,俱都按班朝列,参加册立太子的盛典。
许家的几个妯娌身上都带了诰命,太夫人虽然年纪老迈,许夫人身子不好——但在这样的盛事上也都不敢怠慢,大少夫人自告奋勇,留在家中打点家务,照应孩子们。余下五个老少女眷,都盛装打扮了,七月一日一大早就进宫排班,在坤宁宫外与众内外命妇左右鹄立等候。
虽说坤宁宫外已经先架起了天棚纱罩,但天气炎热,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大院子里,众人都有些汗意,却是从内命妇起,并无一人有一句闲话,外命妇们自然也不敢放肆,人数虽多,但殿外依然是静悄悄的,只听得殿中鼓乐声时起时歇,内使监官的尖嗓子隐隐传出了殿外,启拜启兴。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虽然有份入宫,但两人品级却并不高,不便和太夫人等一品诰命站在一处,七娘子望了望两位长辈,见太夫人精神头还好,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许夫人这一个多月以来万事不管悉心养病,身子骨居然也好得多了,面上虽然还带了一抹病态的蜡黄,但看上去却要比前几年健康得多。倒是不远处的大太太面色虚白,动不动就掏出帕子来擦汗,显出了一分怯弱——毕竟在江南住了快二十年,平时哪里要这样劳动?也就是京里的贵妇,凡是太后、太妃、皇后生日,逢年过节或是朝廷有大喜事时,都要出动来朝贺,一年也要进宫七八次,此时都是气定神闲,不露一点不对。
相较密密麻麻的外命妇,坤宁宫左侧的内命妇们就少得多了,因为太子没有兄弟,皇上的几个兄弟,成亲的都已经就藩,一并叔伯辈的藩王都没有得旨意回京,是以内命妇们以牛淑妃为首,往下就是六娘子,再有三四个或千娇百媚,或样貌清秀的少女,便再没有别人了。——尽管这些少妇们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在外命妇一列,但从牛淑妃起,几人却都是垂目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尽显皇家嫔御的姿仪。倒叫外命妇们见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向往:似乎这样的姿态,便将皇家和众臣下,划分出了一道鸿沟。
不多时,就听得宫中礼乐之声大作,十多个太监宫人前呼后拥,簇拥着一个华服男孩出了坤宁宫正殿,众命妇都低眉敛目,不敢和他对视,七娘子因为站在人群内侧,反而可以偷偷掀起眼皮,打量太子的眉眼。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小男孩,生得和母亲并不太相似,按七娘子怀想,是要像当今皇上一些,但神态却更似皇后,虽然绷着脸,却总是露着亲切,他先转过头对内命妇们一笑,又偏过脸冲外命妇群中的二娘子招了招手,才在内监们的小声规劝之下,牵着一个中年妇人的手,出了坤宁宫。
许夫人微微一笑,在七娘子耳边低声道,“太子的性子倒很和气。”
一边说,一边司宾引导,司礼赞内命妇入谒,众人顿时更安静下来,等到内命妇参拜完了鱼贯退出,外命妇入谒拜贺,由二娘子为班首,赞道,“妾孙氏贺中宫……”又说了一长串话,众人不过跟着参拜起身,又再退出殿外,由司宾领导自西门退出。
这样的大典,比起皇后生日时要更多了几分慎重,只有二娘子被皇后留下说话,太后接了牛夫人并儿媳入慈寿宫,许太妃接了太夫人、许夫人进宁寿宫之外,内命妇们再没有挽留谁在宫中说话。反而是七娘子都走了一半路程,才又被许太妃派出的小太监寻到,请她“进宁寿宫照应两位长辈”。
这样的活计,以前可能是五少夫人的专利,四少夫人特地看了看她,才轻轻地推了推七娘子,笑道,“六弟妹快去吧,我们知道怎么回家。”
五少夫人却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冲七娘子笑了笑,低声叮嘱,“祖母、母亲年纪大了,久立辛苦,六弟妹盯着点,别让长辈们耐不住暑气,生病了就不好。”这才拉着四少夫人一道,缓缓地随着人流,往宫外去了。
要没有这份城府,自己能少操多少心?七娘子心下亦不由一叹,她冲小黄门笑了笑,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中偏离了轨道,徐徐地往宁寿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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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走进东殿的时候,三位长辈自然已经落座,见到七娘子进来,倒是都对她绽出了笑。许太妃招手笑道,“你这孩子,也实在是实心眼得很,虽然我忘了叮嘱,但有两个长辈在前,你怎么也得跟来照应么。要不是小太监们跑得快,你就自己先回去了?”
她语气亲昵,倒是大出太夫人、许夫人的意料,太夫人惊异地扫了七娘子一眼,才又笑着望向了许太妃,慈爱地道,“没想到杨氏倒是投合了贵人的性子!这才见了几次面,您就这样喜欢她了。”
许太妃扫了七娘子一眼,抿唇笑道:“也是杨氏识得进退,我看了又怎么有不喜欢的道理。”
七娘子不由得和太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太夫人眼底就闪过了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思绪。
自己年纪毕竟大了,以后进宫走动的差事,肯定是要着落到七娘子身上的。许太妃能见着的娘家人,也就只有七娘子一个了。如若她甚至还不喜欢七娘子,深宫中漫漫长日,岂不是更难打发?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温和了一些,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好,您喜欢杨氏,是她的造化!——这孩子也的确精细。”
就难得地夸了七娘子几句。
东殿里的这几个贵妇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对太夫人的心路轨迹,又怎么咂摸不出滋味来?许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得风轻云淡,七娘子却是垂下眼,努力做出了一脸的羞涩来。
许太妃看着这婆媳三代的和睦样,她满意地笑了,“一家人这样熙和,真是世上最大的美事,我在宫里也就放心多了!”
这三代婆媳,却都是微不可闻地怔了一怔,才绽出了一脸的笑,“贵人说得是!”
深宫禁地,又是借着拜谒中宫的名义暂时相会,也不好久坐。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就由太夫人领着起身告辞,许太妃却道,“不妨事的,我已经派人在慈寿宫外头守着。等牛夫人出了慈寿宫,你们再动身也不迟。”
虽说太妃地位也尊崇,但毕竟事事还都要看太后的脸色,太夫人不免微微叹息,面上却是不显,只是欢喜道,“也好,能多看贵人几眼,是老身的福气。”
七娘子看了许夫人一眼,就拉了拉她的袖子。
许夫人顿时会意,笑着站起身来。“倒是我站得久了,想问贵人借一张榻打个盹儿。”
姑嫂的关系再好,也无法和亲母女相比。尤其太夫人平时在平国公府里生活,很多话,也不好当着许夫人说。
七娘子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得不但心思细腻,并且更光风霁月,并不怕太夫人背着两人,和许太妃嚼舌根儿。
许太妃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温存了,她也没有客气,而是笑着吩咐宫人们,“还不快把床收拾出来,服侍嫂嫂休息。”
七娘子也就借着侍奉许夫人的名义退出了东殿,和许夫人一起进了西殿暖阁中,两人对坐着喝了几杯茶,宫人来报:“牛夫人已经出慈寿宫了。”
众人顿时一番忙乱,等七娘子和许夫人出了配殿,许太妃也正傍着太夫人出来,母女俩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太夫人犹自低声道,“你也是做太妃的人了,不要太拘束自己,什么时候烦闷了,就叫人进宫说说话……那件事既然你想办,那就办好了!家里人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
许太妃擦了擦眼睛,强笑道,“我都知道的——娘也善自保重……”
便亲自将三人送出了宫门,七娘子走得老远了,再回头看时,还能见到许太妃的身影立在暗红宫墙前头,久久都没有动弹。
又过了不多久,宫中便传出消息:许太妃得了梦示,梦见了多年前往生的周贵人,问她皇上太子安好。皇上听了此梦,泪流满面,日夜寝食不安,直呼自己未能给生母尽孝,终日耿耿于怀,长吁短叹。
许家在朝廷中经营多年,哪里没有一两个私底下的好朋友?有了这个由头,没多久,御史台便上书弹劾礼部尚书疏忽职守,未能在皇上继位后上书启奏,为周贵人请封尊号,致使皇上限于不孝的罪过。
从前礼部尚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因为碍着太后在先,但如今皇上已经如此做作,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办事。如此一来二去,又耍了几个花枪,七月中旬,周贵人到底是终于得了皇后的名分。
死封皇后,虽然人已经不在,但该行的礼仪却不能少,众命妇少不得又要在烈日炎炎之中按部就班,拜谒周贵人曾经居住过的咸福宫东偏殿。虽说太后人不大舒服,没有出面,但太妃却是喜气洋洋,先于外命妇一步,亲自领着内命妇们在殿内行过了礼。等散了席,又拉了七娘子等人到宁寿宫说话。
因为天气实在渥热,太夫人和许夫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中暑,这一次就只有七娘子等四妯娌到场,许太妃倒是没有厚此薄彼,一个一个拉着手,细细地问过了家下各人的好,又都叮嘱了几句话,才笑着打发七娘子的几个嫂子。“毕竟是乘着喜事进来一晤,也不好留你们吃饭,宁嫔刚才打过招呼,稍后会过来和杨氏说几句话。你们几个就先回去吧。”
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许太妃随口一句话,就把七娘子留下来陪她说私话,借口还那样冠冕堂皇。几个嫂子们虽然不是滋味,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也都只好笑着起身告辞,把空间留给了许太妃和七娘子。
等到这三人出了屋子,许太妃脸上的笑,一下就真心多了,她迫不及待地将七娘子拉进了东配殿,又屏退了下人们。
“还是侄媳妇灵醒。”许太妃对七娘子的态度,俨然已经又亲热了不少。“你的这个主意出得不错,时机也巧……就差那么一步,我看皇上就有自己动手的意思了。”
当然,由皇上安排和由太妃配合,两出戏的效果也有不同。太妃的这个人情,可以说是抢到自己身上的,却抢得是皆大欢喜。
七娘子抿唇一笑,和太妃谦让了几句,“小七也就是这么随便想一想,总归是姑姑手腕老道,才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自然!”
许太妃也就自得地一笑,“你姑姑虽然这些年来消消停停的,但毕竟人老成精,要真和你说的一样,大剌剌地提出追封周贵人,那大家脸上也就太下不来台了。”
她就势又教导了七娘子几句,才提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其实把你留下来,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皇上有意把安王放在我们宁寿宫里养育,侄媳妇你脑子好使,帮姑姑掂量掂量,我该不该应。”
安王今年才五岁,是先帝去世前两年出生的小皇子,虽然一出生就封了王,但毕竟还小,这些年来一直养在紫禁城里,皇上虽然说不上疼他,却也没有放松过对他的供给。
七娘子一下就笑了,她真心实意地恭喜许太妃,“这是皇上对您的一片孝心……您就放心大胆地应下来吧!”
许太妃也宽心地笑了起来,她喜气洋洋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好,虽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侄媳妇的一句话,姑姑就更有底气啦!”
又和七娘子感慨,“从前觉得我们做妃子的实在是苦,万事都有皇后压在前头。可若是安王能进宁寿宫,我倒觉得,这做皇后的才更苦呢。”
都是没有亲生儿子,太妃却可以在宁寿宫中把安王养大,等到安王长大就藩,将养母接到封地居住,太妃的日子就松快得多了。不比在紫禁城里,宫禁森严,日子过得实在是没意思。
可太后却只能独居慈寿宫,再多的尊荣,又抵得过多少深宫寂寞?
皇上还的这份人情,可以说是还得淋淋尽致,也难怪太妃会对自己这样热情:要不是七娘子,这份人情,是落不到她身上的。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思忖着,又打量了太妃一眼,确认太妃眼中的喜爱,的确是出于真心。
也就是现在这一阵子,太妃还沉浸在狂喜中的时候,自己的这份人情是最值钱的了……
她徐徐地开了口。“说起来,有件事,倒是一直想求姑姑的,只是当时时机不到……如今太子已经册立。小七也就冒昧开口了……”
许太妃顿时专注地望向了七娘子。
“你说。”她催促,“有什么事要姑姑帮忙——傻孩子,你一早就该说了!”
七娘子望着太妃,微微地笑了。
从宁寿宫出来,她又绕到景仁宫和六娘子说了一小会话,这才被依依不舍的六娘子派人送出了紫禁城。
221热心
进了七月,许凤佳又忙了起来。
他虽然还没有长期出差,但也经常到京郊一带办事,或是去河北,或是去山西一带做短期的出差:总归他是皇上身边的近人、信人,皇上又是个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圣明天子,一年到头,就有无数的心腹事要交待许凤去办。
七娘子也不清闲,眼看着就要接过家务,明德堂里渐渐也就多了人走动,许家上上下下,执事者凡百,家下人在煤炭胡同附近聚居,俨然都形成了一条许家胡同,多得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不得意的管事妈妈们,削减了脑袋,想要在明德堂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更别说她自己本来也有一群看好的人才,也要做一做入职培训,再有府里原来的老管事妈妈们,性子也要摸熟……虽说还没有把手伸出明德堂外,但也是从睁眼到闭眼,都没有多少闲暇。
过了中元节,许凤佳又陪皇上去内三关试炮,他平时动作太大,早起时总要闹出这样那样的动静,连带得七娘子也跟着睡不好,如今没了人打扰,七娘子居然难得地睡了个好觉,等到自鸣钟走过六点,钟身里的小鸟儿跳出来报时了,才慵懒地睁开眼,掀起了新换上的锦帐,透过屋角唯独没罩上窗纱的一扇玻璃窗,望了望外头的天色。
七月已是初秋,京城不比苏州,一入秋天气就凉了下来,明德堂外走动的几个丫鬟婆子都已经换上了缎子做的秋装,远远的还能看到院墙一角,两个小丫鬟提了老大的铜壶吃力地出来,又转到了七娘子看不到的地方。
这是立夏安顿着给她预备洗漱的热水了,七娘子吐了口气,慵懒地半坐起身,解了睡袍,自己穿上中衣,踏进了满绣花草的逍遥屐,果然没有多久,立夏中元两人就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一个支起屏风服侍七娘子换衣,一个忙着开门开窗,又引着七娘子进了净房,里头已经预备了两盆微微冒着热气的滚水:却是小丫鬟们从暗门中送进来的,等到七娘子进来,这群小丫头片子们早已经退出了屋子。
等七娘子梳洗过,换上了家常衣裳,小珠江的小妹妹——得名小黄浦,已经在西三间里候着了,见到七娘子出来,她忙打开梳头包袱,取出了洁净的桃木梳,又轻声细语地请示七娘子,“少夫人今儿想梳什么样的头?”
七娘子还没有开口,中元就笑道,“你就捡些朴素的,头油用得少的发式,少夫人是再没有不喜欢的。最好只插一根簪子,那就大善了。”
屋里的三四个丫鬟顿时都笑了起来:七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在梳头上一点都不像个大家小姐,恨不得天天梳两条大辫子了事。
“哎,顶着那一头油,还要上刨花水,把头皮拉得发疼,就这样梳一个头,顶起头面来,三四个时辰又要拆。满头黏糊糊的,是洗头还是不洗?”七娘子一边笑,一边为自己辩白。“再说,满院子里还不都是那些人,就是我蓬头垢面,又待怎地?”
小黄浦虽然年纪小,但却一点都不认生,她冲中元挤了挤眼,轻声笑道,“少夫人说得是,这世子爷不在京里,您就是没有打扮的心肠!”
一边说,她手里动作却也不停,将七娘子的头发分成了几股,略略上了些发油,先在脑后盘髻,以金簪固定,又把两鬓梳光,余下的两绺长发,左右束成辫子,编入金线,镶起珍珠,又从小丫鬟们一大早送来的大银盘里细细地捡了一朵刚开的白菊花,为七娘子别进了发髻中,一边笑着解释,“这还是太妃教给奴婢姐姐的,说是宫中女子簪花,一律将花藏在发间,不细看,等闲是看不出的,但靠近发间,便能闻到花香,最是优雅不过了。”
她当差没有几天,已经摸透了七娘子的性子,梳头不大用黏糊糊的刨花水,甚至发油也少,手脚又利落,梳得又好看。至于口齿伶俐进退得体,那倒不消说了,一下就成了明德堂里的新红人,就连七娘子也因为小珠江的缘故,格外高看了她一眼。听到小黄埔这样说,她冲着镜子照了照,就笑道,“这个流苏髻,在江南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梳过,只是和你的手艺比起来,就都没有这么细巧了。”
正说着,谷雨和春分又抱了四郎、五郎进来请安,两个小郎君看到七娘子打扮新巧,都张开手要抓她的发辫玩耍,七娘子笑着逗了他们几句,就出了西次间,上元端午正忙着摆了一小桌早餐,立夏又亲自从外头端进来一小钟滚烫的药汤,催促七娘子,“钟先生说了,这药就是早餐前喝最效验……”
权仲白这小半年来一直在外云游,七娘子只是定时找钟先生进来扶脉开太平方子。每日里的补药,是从不间断的,就是七月底请钟先生来了一次,又换了一道补身的汤药,每日里晨起饮用。
喝过药,七娘子叫谷雨春分抱着两个孩子,在炕头坐了,自己盘坐炕前用早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谷雨春分交待四郎、五郎昨日里的行动,又笑着吩咐她们,“你们的休沐日就快到了,要想回父母家里探望,别忘了和辛妈妈说,让她派车接送。”
谷雨春分都是一脸的欢喜,“回头就去和辛妈妈说起。”
古代下人服侍,当然和现代的公司并不一样,也没有个明确的上下班时间。勤快的下人们眼底有活,成日忙个不休,懒散些的,就算在主子眼底也可能偷懒耍滑,甚至于休沐也都是全凭各主子高兴。七娘子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也不过是随个大流,等到在明德堂当了家,倒是为明德堂中的执事人等规定了作息:除了平时当值换班正常休息之外,一个月一天假。可以攒着使,也可以预支一两日,有小病小痛请病假的以假期冲抵。如若三天以上不能进来当差,有病的告诉辛妈妈出面请郎中,有事的凭婚丧嫁娶另外给假给赏。独独不许私自换值串班,在明德堂屋后居住的丫鬟片子们,不当值的时候不许出明德堂一步,当值时没有吩咐也绝不许四处胡乱走动,进出明德堂必须俩俩成对,就是假日回家,也严禁和左邻右舍乱嚼舌根。至于妈妈们不住在明德堂里,则是上值进屋,下值出府,没有吩咐,不准在府中各院走动,有胡乱走动议论传播是非的,一旦听说查实,一律撵出去不许当差。
她平时决不克扣下人们的月钱,四时八节也都有赏赐,虽不多,却也绝不少。并且得宠的丫鬟们,从白露开始,乞巧等人一个个都安排体面归宿,陪嫁也都是数得着的,小丫鬟们就很有上进心,一个个都巴不得做下一个白露、立夏,平时是绝没有嗔莺咤燕、碎嘴子挑拨不清的事。管事的妈妈婆子们,人也都先挑老实的,偶然几个刺头儿,也都叫七娘子明里暗里的手段降伏了去——她手底下福利又好,一个月给一天假,还可以攒着连休,这小半年来白露随常在下人中碎嘴,也绝没有听过明德堂里的一点是非。就是谷雨春分这样五娘子手下的老人,提到七娘子,也再没有一句不好。
七娘子顿了顿,又吩咐她们,“难得回去,也进去给太太请个安,说一些四郎、五郎的事给她知道。”
她望了四郎、五郎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见四郎好奇地转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发髻,便微微转了头,笑问道,“寿哥看什么?”
倒是五郎开口问,“七姨,菊花香。”
众人顿时都笑了。“别看孩子年纪小,管的事情可不少呢,闻到个花香,都要问问花在哪里。”
吃过早饭,已经快交辰时,七娘子又进了西三间,随手点了胭脂,让小黄浦给她画了眉毛,便带着上元、端午,进乐山居请过安,又到清平苑去,正好许夫人才起,七娘子就服侍她吃了早饭,一边听许夫人和老妈妈闲话着,打算到小汤山住几日,泡一泡那里的温泉。
自从把戒指交付给了七娘子,许夫人也就真的放了手,万事不管,只顾着养病弄孙,这几个月下来,睡眠居然渐好,精神慢慢有了起色,筹划着出游诸事时,更是精神焕发。正好平国公许衡也进来看许夫人,听到她筹划着进了八月成行,因就笑道,“我看你索性就这个月过去,多住些时日,也免得八月交账的时候有些事媳妇要问,你又不在。”
许夫人就看着七娘子笑道,“那就媳妇你说,你让娘什么时候去,娘就什么时候去。”
看惯了媳妇在婆婆们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才会晓得许夫人这样的婆婆有多难得。七娘子心下感慨,面上却只是笑道,“娘想要八月去,那就八月去也好的。有什么事,问老妈妈也一样——到时候少不得又要借老妈妈来用一用了。”
许夫人就看着平国公得意地笑了,“媳妇有本事,我这个做婆婆的,也就不用跟在一边保驾护航啦!”
平国公捻着胡须,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嗯,杨氏的口气不小啊!”
七娘子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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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平苑出来,才回明德堂没有多久,至善堂的小闽江就进了屋子。
“是我们少夫人兄弟送来的一口袋口蘑,”小闽江笑着回七娘子。“本来是拿不出手的,不过我们家少爷知道世子爷在西北的时候,最喜欢吃口蘑三色汤,也就冒昧送来了。请六少爷、六少夫人不要嫌弃。”
大少夫人的兄弟在堡子里为官,当地和蒙古交界,口蘑这样的草原特产,自然要更容易得些。
七娘子连忙站起来笑着谢过了大少爷的好意,“多谢大哥想着,可惜我们没有什么好东西回送。”
又坐下来和小闽江说了几句闲话,就打发她,“小黄浦在自己屋里呆着呢,你难得出来一次,也去找你妹妹说说话。”
自从七娘子把焦阁老的消息告诉了大少夫人,大少夫人本人还好,大少爷就经常打发下人来,送些堡子里的特产给许凤佳尝鲜,个中意味,不问可知。
打发走了小闽江,林山家的又来请安了。
“上个月新打的首饰已是得了,我正好进来回话,就给少夫人带进来了……”她平时是管金银器皿入库出库的,没有宴席的时候,也兼着管金银盆碗熔炼、首饰锻打等事,要上门到明德堂来坐,多得是由头。
这几个月来,七娘子统率过的十一个管事妈妈,倒有一大半都时常上门和七娘子说说话。
送走了林山家的,盛锦家的也进来请示七娘子,“九月里家下要放一批小厮丫鬟婚配……”
上元、中元、下元、端午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盛锦家的是管着家里小丫鬟们学规矩,各院丫鬟配人、补缺补漏的,这是直接把人情做到了几个丫鬟跟前:早知道消息,也就能早一些挑人。
七娘子忍不住地笑,她挥了挥手,请盛锦家的,“妈妈就和我这几个丫头叨咕叨咕吧。”
这几个丫鬟也有二十出头,都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七娘子自然也不会从中作梗,硬生生地将她们配人的年纪再往后拖。
睡过午觉起来,又有些一等、二等的管事妈妈找了由头进来,到七娘子跟前坐一坐。忙到了傍晚,许凤佳回来了。
一进门他就高声笑,“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七娘子忙跳下炕,为许凤佳解了披风,又吩咐立夏,“打水来,王妈妈服侍世子爷洗漱。上元去小厨房问一问,口蘑发得了么,若发得,晚上做一道汤来。”
这才笑着问许凤佳,“怎么,内三关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么向我献宝。”
许凤佳却没有回答七娘子的话,而是抽动着鼻子笑道,“好哇,今儿又有口福了,是谁送来的口蘑?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就觉得满屋子都是香味。”
“也就是叫人装了一碗来看看成色,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满屋子都是味道了?狗鼻子也没有这么灵吧!”七娘子奚落他。“还是我们许将军的鼻子,比狗鼻子更灵些——”她没等许凤佳伸手捉拿自己,就笑着闪开了。“是大哥送来的,这次又给了一袋最上等的口蘑。据和妈妈说,就是宫里赏出来的都没有这样好。”
许凤佳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道,“大哥大嫂也实在很客气。”
他就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纸张,放倒了七娘子手心。“知道你喜欢书法,你看看这是什么?”
七娘子细看时,却是居庸关一带文人骚客历年来所留碑记的拓片一大打,粗粗翻阅,就有前朝的唐寅、王阳明、李东阳、李梦阳等人所留墨宝,她不由眼前一亮,刚要说话,外头又来人笑道,“太妃赏了秋礼出来,世子、世子夫人快换衣服出去谢恩。”
太妃有赏,许凤佳和七娘子是一定要到的,两人忙又换了衣服,出中庭接赏。平国公和许凤佳又拉着来颁赏的内侍说了几句话,封了两个厚厚的红包,两夫妻才回了屋子,坐下来吃那一碗已经香飘满屋的口蘑三色汤。
吃完晚饭,五少夫人又派人把明德堂该得的一份礼送了过来。
“白玉手笼一件,绣球琉璃灯一盏、大理石人物屏风一扇,西洋花鸟大镜台一台、金镶珠宝自鸣钟一座是赏世子夫人的,凤尾罗二领、貂裘一领,并缂丝罩甲两件是赏世子的。”送物件来的王懿德家的满脸都是笑,对七娘子尤其客气,磕了好几个头,才得意洋洋地将单子报给了七娘子知道。“五少夫人说,屏风和自鸣钟、镜台都沉,先放在偏院里,等明儿天亮的时候再搬进来,不要磕了碰了,问少夫人是个什么意思。”
王懿德家的仗着自己资历老,就是对五少夫人说话,都是不咸不淡,对七娘子也从来都没有这么殷勤过。
七娘子还没有说话,许凤佳就在她身后问,“这一次姑姑出手怎么这么大方?是各屋都得了镜台、屏风和自鸣钟?”
当时虽然玻璃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玻璃镜却还是极难得的东西,全都是舶来品,并没有土产,只是这一扇镜台,就可以买下一二十顷上好的田地——都还是有价无市。许太妃这一次,是赏得很豪奢了。
王懿德家的似乎就等着许凤佳这句话,她又磕了几个头,才笑着回,“各屋里男眷都只得了凤尾罗并貂裘,女眷得了手笼和琉璃灯。太夫人、国公爷并夫人都得了缂丝衣裳,这屏风、镜台和钟呢,就只有世子夫人得了,是独一份儿!”
这最后四个字,她说得特别的响亮。
许凤佳又看了七娘子一眼,略一寻思,脸色却沉了下来。
222交账
七娘子倒没有发觉许凤佳的不对劲。
这是唯恐七娘子的靠山还不够硬,给她添底气来了——许太妃也实在是个性情中人,一语点醒,人情可大可小,她也就愿意照应自己到这个地步。
一时间,她心底就有些感慨,对许太妃多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感激:这世间,毕竟不是人人都一片冷漠。
“姑姑疼我。”七娘子含笑道,“王妈妈也辛苦了!”
她目注立夏,立夏顿时会意,她亲热地将王懿德家的拉到了一边,细细地慰问了几句,上元就从内间出来,赶着将一个红包塞到了王懿德家的手中,王懿德家的捻了捻,就急着跪下谢恩,“奴婢谢少夫人恩赏。”
又说了好些奉承的话,热忱而含蓄地表了一番忠心,才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这才沉思着转过头,靠在炕边出起了神。
过了一会,觉得许凤佳的视线在自己脸上盘旋不去,她才抬起眼来,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怎么?”七娘子就笑着问,“我脸上有花?”
许凤佳难得地白了她一眼,脸上略带了一丝阴沉,见丫鬟们换了新茶,又退出了屋子,便靠在了迎枕上,炯炯的目光盯着七娘子,眼神中多了一缕探究。
“姑姑怎么就忽然想起来赏你了?”
这样的好事,却似乎没能使世子爷高兴,他的话里,反而带了丝试探。
“姑姑看我好,难道还是我的错?”七娘子不禁也有一丝不悦,她抬高了声音。“你想问什么就痛快问,在外面说话绕无数个弯子,在我自己房里,还要打哑谜?”
许先生是从来吃软不吃硬的,七娘子态度硬了,他也更生气起来,喷了喷鼻息,又直起身子,放低了声音。
“姑姑多少年来,对周贵人的事不闻不问,偏偏就是七月里和我们说起了想要追封周贵人的事,母亲和祖母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姑还执意不听……这一等事成,就迫不及待地赏你这么好的东西,你叫我怎么想?就我不这么想,难道别人心里就没有这种想头了?”
七娘子倒是一下怔住了。
忽然间,她额前现出了一点冷汗。
当时决定自己向许太妃卖这个人情,不告诉许凤佳,是因为乞巧一事的刺激,让她有了“靠谁也不如靠自己”的念头。
等到后来和许凤佳的关系有所进展,她又觉得告诉了许凤佳,这件事就必须要过许家高层,万一没有通过,自己再去和许太妃说明,就真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了……
真是千虑一失,就没有想到太妃居然这样热情,自己已经挟恩提出了一个不大好办的要求,她满口答应不说,却还格外施恩,要帮助自己在许家站稳脚跟。而以许凤佳的聪明,自然能从她反常的支持中看出不对。
当然,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许夫人身子不中用,太夫人老迈,许家和太妃交流的渠道,注定是以自己为主,她要一口咬定只是因为太妃很喜欢自己,也没有人能和太妃当面对证。
只是……
她又看向了许凤佳。
他正在灯下琢磨着自己的表情,雪亮的玻璃灯罩,将七娘子笼罩在内,自然也没有放过许凤佳。
这位英武的青年脸上,笼罩着一片淡淡的不悦,这不悦没有一丝遮掩,居然也做到了七娘子刚才说的‘在自己房里,不打哑谜’。
她叹了口气,垂下眼轻声道歉。“是我不对,这件事兹事体大,怎么说,我都该和你说一声的。”
许凤佳顿时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等了一刻,也没有等来他的回话,只好抬起眼来再看他。
许凤佳的目光就好似风中的烛火,虽然还热,但已经有了几分黯淡。他的眼神只是和七娘子轻轻一碰,就转了开去,看向了别的地方。
七娘子咬着唇,又想了想,才轻声道,“不过不告诉你,也是因为……”
她叹了口气,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许凤佳倒是转回眼神看向七娘子,默默地催促她往下说。
七娘子不期然倒有了一丝烦躁,她认真地看着许凤佳,一字一句地道。“这件事是我没有想到,如果我能想到,是一定会告诉你一声的。”
“只是告诉?”许凤佳微微地抬高了声调。“这样的大事,怎么说都是要我们两个人一道做主,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妇道人家——”
嘎嘣一声,七娘子脑海里有一根弦几乎就要断了,她赶忙深吸几口气,在心底安慰自己:许凤佳就是这样一个社会的产物,会有男尊女卑的思想,也是理所应当。
“哪里是你一个妇道人家可以径自拿主意的!”许凤佳轻轻地喷了喷鼻子。“这件事一说出来,就是要得罪牛家,就连我都没法做主,只能看父亲的意思来办……你哪来的胆子,敢撺掇着太妃下了决心。就这样把许家牵扯进了浑水里?这件事要被父亲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你?”
的确,许凤佳的担心,不能说是无谓。平国公要是知道自己的媳妇为了讨好太妃,居然献此一策,让许家和牛家有交恶的危险,对七娘子的印象自然会跌。
但他话里影影绰绰,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却让七娘子觉得很不舒服。
当着许凤佳,七娘子从来都不是理智的,她一下也抬高了声音。
“世子你说的道理,我也想得明白。”七娘子尽量平衡着自己的语气。“您是什么都想到了,可您有没有为太妃想一想?”
许凤佳一下就怔住了。
“太妃没有子女,皇上又是那样的性子,对两个养母不偏不倚,说穿了,也都是面子情。”七娘子放低了声音。“周贵人生前懂得将连太监放到皇上身边……母子情淡,也是难免的事。”
“由少入宫,这么多年来,太妃就算只为许家做过一件事:维系了许家和皇上的关系,养育了皇上。这一件事,对许家的意义就不大了吗?您在算计利害关系的时候,有没有为您的亲姑姑想一想,这件事如果成了,以皇上的性子,是肯定会回报太妃的。”七娘子倒是越说越生气。“可你们所有人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就连姑姑自己,都觉得多一事少一事,她下半辈子的尊荣,比不上许家如今的维稳。连姑奶奶都照应不到,许家的稳,又是为谁维的?太妃就活该不提这件事,孤零零地过了下半辈子?”
许凤佳又别开了头,不和七娘子对视,他的态度依然是冷淡的,但却也出现了一点慌张。
“你这么说,是已经推定,父亲是不会首肯这个想法了。”他淡淡地道,“你怎么总是把人看得这么坏?”
七娘子在脑海中仔细地回想着平国公许衡素日里的行动,她并不熟悉这个忙碌的中年人,说实话,她也不清楚平国公在这个位置上,会怎么选择。
可大老爷的音容笑貌,又在七娘子脑中浮现,她的脸颊上,似乎又浮现出了丝丝的火辣。
“我不用熟悉,也太了解你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男人了。”她由衷地说。“就算是太妃又如何,一介女流之辈同整个家族比,孰轻孰重,你们是决不会犹豫的。”
“我——你连问都不问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怎么做?”许凤佳吃惊地抽了一口冷气,他转过头瞠视着七娘子,又似乎被她的气度所慑,一下慌乱地转回头去。“再说,你也说得很清楚了,一介女流之辈同整个家族比,我们也必须学会取舍!”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嗡鸣,七娘子脑中的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不错,”她平静地赞同。“我不就是这么被嫁进许家的?”
如果说许凤佳刚才只是怔住,那么眼下他似乎是在一瞬间,整个人被急冻在了冰层中,一下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
这个话题,和两个人在洞房里的争执,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五娘子又何尝不是被埋葬在整个家族下的一介女流?
“我不用说,你似乎也已经明白了过来。”七娘子浅浅地出了一口气。“太妃看我这样好,或许是因为在这些年里,我是头一个和她同病相怜的一介女流。她不帮我,谁帮?”
似乎还意犹未尽,她望着许凤佳,又往前推进了一步。“世子从小是以太妃的关系,才能进出宫闱,结识皇上,这些年来,这一层关系给您带来的好处,可谓是数不胜数。您享尽了太妃的荣光,可有没有想过太妃的寂寞?”
许凤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
他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被无尽的怒意给掩盖了下去。
“一派胡言!”他狠狠地拍了炕桌一掌,炕上的茶具顿时一阵乱跳,发出了叮当脆响。“你以为和皇上交好,什么荣华富贵,就能送到我面前?我十三岁上沙场杀敌,受过的苦,哪里是你——”
他又把话吞到了肚子里,罕见地露出了窘相。
许凤佳是去过西北杨家村九姨娘故居的。
七娘子也站起身来,她半点都没有为许凤佳的怒火所慑。
她才要开口说话,许凤佳又抢着截断了她的言语,他好像很怕听到七娘子的辩白。“更何况太妃位高权重,你又哪来的本事去可怜她?这话传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就大不敬,又怎么了?”七娘子不屑地摆了摆头。“世子又何必与我狡辩?你心里也很清楚,太妃面上再光鲜,私底下也不过是一个幽居宫中的可怜人……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受的苦,她没有尝过,可她受的寂寞,你尝过吗?”
许凤佳哑然。
他面上多种情绪变换,暴怒与无措,让这张年轻而俊逸的面孔红白交错,好半晌,才在七娘子静静的凝睇下找准了自己的调子。
“杨棋,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许凤佳愤愤地吐出了这句话。
只是这话中却没有多少锋锐,就像是一根乏力的箭,才飞到半路,就落到了地上。
“我本来就不可爱。”七娘子挑起了一边眉毛。“世子爷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可爱了。”
许凤佳再度被气得面目狰狞,双手握拳又松,在七娘子平静如水的剪水双瞳中,他响亮地哼了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七娘子理也不理,回身坐到炕边,捻亮玻璃灯,又翻出了自己做的人事档案。
只是看了半日,也没有翻过一页:这些工整的小楷今日里就像蚂蚁,竟懂得四处爬动,让她的视线都无所适从。
七娘子撑着头又坚持了一会,才挫败地叹息了一声,猛地合上了大册子,起身高叫。“立夏打水洗漱,上元进来铺床!”
又压低了声音喃喃地埋怨,“沙文主义猪!”
竟难得地跺了跺脚,才压下了一脸的烦闷,自顾自地洗漱安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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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起来时,许凤佳已经出了内院,进梦华轩去说话了。七娘子也没有等他,自己吃了早饭,又逗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便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
众人对七娘子的态度显然都要客气得多了:不论是端茶送水的小丫鬟,还是在太夫人跟前都有脸面的管事妈妈,或者是大少夫人、四少夫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丝特别的恭敬,似乎得到太妃的喜爱,让七娘子在这个家里,陡然身价倍增。
在这个皇权时代,大秦土著对和皇室沾边的那些人事所有的特别尊重,就是七娘子永远也理解不了的一种东西。
就连五少夫人都显得特别柔顺,一钟茶没有喝完,就主动提起了移交家务的事。
“说是秋收前把账算一算,眼看着就要进八月了,河北庄里历年来都是八月初前后动刀的,还有半个月,正好把账清一清,等到秋收起开新账。六弟妹看怎么样?”
七娘子抿唇一笑,将目光投注到太夫人身上,谦卑地答,“这还是得祖母、母亲做主,我们小辈的只管听话办事……”
众人就都看向了太夫人,等着太夫人的答复。
太夫人抽了抽鼻子,和蔼地笑。“小七进门也快一年了——也是时候接账了。一会儿我和平国公说一声,总钥匙就交到你手上吧。”
这也是众人意料中事,大少夫人和大少爷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笑着冲七娘子点了点头。四少夫人瞟了五少夫人一眼,轻哼了一声,主动恭喜七娘子。“六弟妹以后就要忙起来了!”
于宁、于泰一脸的事不关己,几个庶女脸上却是悲喜各异,于翘沉了脸瞪了五少夫人一眼,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于安脸上的喜色,却是一闪即逝,快得让人看不出来。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她冲太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又低语了几句,不多久,小富春便捧着一个小红木匣子进了花厅。五少夫人又解下了身边的小黄铜钥匙,放到匣子上头,站起身送到了七娘子手边。
“这是家里家外用的十多把钥匙对牌……”五少夫人轻声解释。
七娘子迎着她的视线深深一笑,大方地接过了这沉甸甸的小匣子,搁到了手边。
“一会儿少不得要请教五嫂,这账该怎么盘了。”她笑着开口。
五少夫人自然地点了点头,“等去过清平苑,再和六弟妹仔细商量。”
两人目光相触,胶着了片刻,才又分开:这两对秋水明眸,都静得好似盛夏午后的湖心,哪管底下波涛暗涌,面上却不起一点波澜。
223交人
许夫人最近的作息,终于稍稍靠近了大秦人概念中的正常。每日辰时也就起身了,等到小辈们从乐山居里出来,她正好起身吃过早饭。
只是老人家实在洒脱,说放权,就真的再也不过问府中的大小事情,每日里请安时,不过是逗一逗大少夫人带出来请安的三个孙子,又同和贤说几句话,再关怀一下几个没成家的庶子庶女,让场面不至于太过冷清,也就这么散了。就连五少夫人主动告诉她,今早已经将总钥匙交到了七娘子手上,许夫人也就是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了一句,“记得和你们父亲说一声也就是了。”竟是再没有别的话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五少夫人自然也不会做无谓的拖延,就当着许夫人的面大大方方地叫了小富春过来,吩咐她,“出外院去,找王懿德家的传话……”
没过多久,小富春就带着平国公的回话来了。“国公爷和世子爷在梦华轩小书房说话,听到我们的回报,只说,‘既然是时候了,那就这么办吧’,别的也并没有嘱咐什么。”
当着许凤佳的面,平国公还能多说什么?五少爷和五少夫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面上现出了少许讪讪,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六弟今儿怎么一大早就进梦华轩找爹说话了?”
七娘子摇头笑道,“男人们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一会五哥自己问升鸾吧。”
大少爷却漠不关心,和大少夫人嘀咕了几声,两个人就站起来告辞,“秋收在即,京郊的几个庄头那边也要派人去敲打叮嘱一番,儿子就先告辞了。”
许家的内帐虽然是女眷们在管,但外头的生意和田土,却都是大少爷在照看,许夫人忙点头笑道,“好,辛苦我们家大少爷了。”
大少爷捡在这个时候敲打庄头们,用意不问可知,是为了六房接手家务铺路:每年秋收过后,田庄店铺和主家结账,一年的收入就是这么来的,要是七娘子才接手家务,进项就减,她自己面子上下不来不说,这个家当得自然也就窘迫了。
这里面的意思,众人也都能揣摩明白,一时就有些明白人看向了五少夫人,五少爷脸上却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似乎并不懂这底下的委曲。
五少夫人脸上也很平静,一点都没有露出不悦,她就探询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起身向许夫人告辞,“既然要接账,还有很多事要和五嫂商量……”
众人就三三两两地出了屋子,五少夫人低声吩咐了五少爷几句,就快走几步,亲热地拉起了七娘子的胳膊。
“家里这几本账,在我手上记的也都挺糊涂的,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盘一盘,出了什么错漏,该补的补,该清的清。”五少夫人看起来居然还很有几分开心。“六弟妹能接过账本,真是再好也不过,从此后,我就可以和四嫂一样享起清福了!”
她一边走,一边就细细地向七娘子介绍起了平国公府里的人事配置。
“家里从老太太算起,往下到几个小孙子孙女,成家的男眷们咱们不管,没成家的少爷们身边一律是四个大丫环,四个教养嬷嬷,八个小丫鬟并两个杂使婆子服侍。”五少夫人一边说,一边扳起手指头给七娘子算。“外头的小厮先不说,内院里随着父母居住的小孙子孙女们也不算,七弟、八弟、二妹、三妹、五妹,这五人身边就是二十个大丫环,十六个教养妈妈,四十个小丫鬟并十个杂使婆子,都是有定数,平时没有大事,不会借调出去,专管在院子里服侍的。”
大秦什么都值钱,就是人工不值钱,像杨家、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家中下人不知凡百,七娘子也早惯了这阵仗,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半点都没有被这近百人的惊人数额给吓到。
五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又笑着说。“至于我们至善堂、慎独堂、慎思堂、明德堂四个院子,六弟妹心里也是有数的,每个院子单开了有小厨房,这个都是自己陪嫁里支银子发月钱买菜蔬,和官中无关。此外四个大丫环,八个管事妈妈,八个小丫鬟并四个杂使婆子,孩子们五岁前都是跟在父母身边,除了奶娘之外,并不例外发派人手照管,五岁之后一样也是那么多人。祖母、母亲院子里的人手要再翻一倍……也都是定例,就是各院里有时候人员不满,每个月账关出去还是那么多银子,月钱谁多谁少官中也是不管的。”
“这都是各院子里的定人,除此之外,还有些管事妈妈,六弟妹也都是见过的。林山家的……”
进了乐山居,两人分头落座,五少夫人口中不停,又继续介绍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整个平国公府的人事构成向七娘子普及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平国公府人口多,关系复杂,人事的构成也要比七娘子想得更冗杂得多。从前在百芳园里,各院子里的下人们一扣,百芳园的空屋,一处馆阁一个婆子专管洒扫,有修葺需要就报到专管联系修葺粉刷的管事妈妈那里,除此外,看门的管库房的,一人一岗,各得其所,平国公府却并非如此,往往一人身兼数职,又有多人平时没有差使,只是闲逛,家里有需要的时候,再调上来听传。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在心底做着笔记,等到五少夫人说完了,小富春、小罗纹也捧了厚厚两大沓花名册上来,放到七娘子跟前,五少夫人笑道,“这里是家下所有人丁一册,有差事没差事,都登记在里面了。六弟妹回去慢慢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差人来问我。”
说话间,又有许多管事妈妈进了小花厅,五少夫人就叫了两个中年妈妈过来,介绍给七娘子,“这是蔡乐家的、吴勋家的,一个专管银钱收入,一个专管支出,六弟妹四月管家的时候,想必也使过?我们家小账房里就是这两个妈妈管钥匙,别的还有几个妈妈专管记账不动银钱……”
她站起身,笑着拍了拍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示意小富春和小罗纹,“你们就留在这儿,听世子夫人的差遣对账。”再向七娘子告别。“外头还有些家中琐事,六弟妹你忙着,我发落了再进来探你。”
便带着一群管事妈妈,浩浩荡荡地出了小花厅,也不知去了哪里。
五少夫人这一番交代,可以说是巨细匪遗,一下就让七娘子对平国公府的人事构成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却又避重就轻,只字不提平国公府的账本到底是怎么写的。七娘子一下也闹不清,究竟是她自重身份,平时并不过问账本,还是有意回避。
她微皱眉头,思索了片刻,才抬起眼,客套地对两个管事妈妈笑了笑。
这两个妈妈年纪都不轻了,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都透了精明。对七娘子的态度也一向不冷不热,这一向虽然也到明德堂走动过几次,但更多的还是随波逐流,似乎并不着急着讨七娘子的好。虽然此时此刻垂头束手站在七娘子面前,作出了顺从的姿态,但态度上,却依然有几分不卑不亢。
也是,蔡乐家的自己母亲是太夫人身边的陪嫁,当年的大管家,婆婆是平国公的养娘,平国公奶兄弟的媳妇——要不是蔡乐早死,恐怕现在就是府里的大管家。吴勋家的虽然没有裙带关系,但在府里也是算得一手好账,以公正严谨闻名,就是在许夫人手里,这两个人都稳稳地坐住了账房的位置,七娘子新来乍到,能压她们,却未必能撤她们,对小主子摆点谱,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两位妈妈先坐。”七娘子就先挥了挥手,才笑着问,“说起来,五嫂当家,也有小十年了吧?”
两位妈妈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都顿了顿,蔡乐家的才笑道,“五少夫人进门都没有十年呢!不过,说起来,五少夫人接过家务,也有五六年了。”
许夫人当年下江南的时候,病势还并不沉重,也就是到昭明末年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让五少夫人接手家务,时间线这么一捋也很合理。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着问,“换了当家的人,记账的办法,可没有换吧?”
蔡乐家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她抢在吴勋家的前头道,“这都是没变的,自从小的接过账本,二十多年来,用的都是一套办法。”
七娘子先问五少夫人当家的年限,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她要在五少夫人当家这几年的账本上做点文章:这上头的人倒霉,下头的人,再没有不受池鱼之殃的。两个管事妈妈有所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她再找补一句,澄清自己只是想知道记账办法的变动,蔡乐家的显然就安心下来。看来,这位老妈妈对自己上位,倒是没有多少抵触情绪……
七娘子又看了吴勋家的一眼,盯着她问,“这些账本,眼下当然都还在吧?”
吴勋家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转开了目光,低声回答,“在的,少夫人要过目?”
一个人心里的想法,当然会泄露到外部表情上,似七娘子、五少夫人这样心机深沉之辈,也难免会表现出自己的好恶。要不然,于翘、于平为什么不喜欢和七娘子亲近?吴勋家的心机就是再深,在七娘子的逼视下,到底也露出了自己的态度。
一个真正顺服的下位者如林山家的,从一开始就不会敢和七娘子做眼神对视。一个对上位者的更替并不关心,一心只想着自己地位的下位者如蔡乐家的,在确定自己的地位不会轻易受到威胁后,整个人的表情都会明亮起来。
只有心里对七娘子有不服,有抵触的人,才会先试探她一眼,在感受到她的气势之后,再别开眼,拒绝和她对视太久。
只是这样一眼,就已经表现出吴勋家的心里绝非表现出来一样平静。
可她和五少夫人走得也不大近,跟许夫人之间就更没有多少龃龉了,许凤佳常年在外,更不可能和她有什么矛盾,吴勋家的这么反感自己是做什么?
七娘子在心底记下了一笔,才笑道,“看当然是要看一下的,也劳动两个妈妈,将话传一传,就是这几天的时间,要清点帐实。大家都要预备起来,免得临时临头慌了手脚,那倒不好了。”
清点帐实是个很大的动作,各房的金银器皿、瓷器盆景,多年来也有赏人的也有跌没的,虽然随时登记,但肯定会有缺漏,换人接手的时候总要清点出来。还有各房下人,历年来撵的,升的,赏的,放的,没的,花名册上未必能登全——这也都是新人接手时的惯例,七娘子要她们去各处打打招呼,是在给管事妈妈们送人情:平时有亏空的,抓紧时间补一补,免得查出来没了脸面,大家难看。
蔡乐家的顿时就笑了,“少夫人真和气——奴婢回头去传话!”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已经就亲热得多了,就连吴勋家的,都附和着称赞七娘子,“少夫人懂得体恤我们底下人的难处。”
七娘子撑着脸,微微地笑了。这群管家妈妈平时没事的时候,中饱私囊贪公家补私家,最怕的就是清帐两个字……自己在这件事上肯放松一些,她们自然感恩戴德。
懂得感恩就好,懂得感恩,就不至于事事和自己作对——如果指望一个能人,或者一个能干的管理团队就能在瞬间改变平国公府的管理现状,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像这样的大家大族,什么事都讲个稳字,接过家务,也不代表她一下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她又随意地吩咐蔡乐家的。“一会儿回去,你们还是先把账送到明德堂……我这边随意看看,等三四天之后,再来对账。”
蔡乐家的会意地笑了,她恭谨地答应了下来。
七娘子游目四顾,目光不经意间,就对上了屋角的小富春同小罗纹,这两个小丫鬟也正看着自己:神色间都有了几分奇异。
就算是五少夫人,恐怕都没有想到七娘子的第一步会走得这样稳吧。提出来要对账的是她,放众位管事妈妈一步,并不杀鸡儆猴着急立威的也是七娘子自己……一捏一放间,众位管事妈妈也自然能够明白七娘子的意思:大宅门里的弯弯绕绕,她是门儿清,只是性子慈和,不和大家计较,有什么隐私委曲,也不要太过分。
只是这一步,就够五少夫人琢磨的了。
七娘子在心底轻蔑地笑了。
论到职场心术,她实在是谁也不怕。
她站起身,笑着冲小罗纹招了招手,这个明艳的小丫鬟赶忙碎步赶到了七娘子跟前,平日里大说大笑的豪爽,似乎一下都收敛成了羞怯,只是胆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又低下了头,声若蚊蚋。“世子夫人有什么吩咐?”
“许久没见你了,我看看,小丫头又漂亮了几分嘛。怪道五嫂不肯放你出来见我,感情是怕我把你吃了?”七娘子调侃了小罗纹几句,见小罗纹面上掠过了一丝不自然,心下更是一动,便道,“和你们少夫人说一声,我这里先回去看账,就不到前面去扰她了。你们也回她身边去帮衬着,有什么看不懂的,我自然来人叫你。”
小罗纹和小富春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凭世子夫人吩咐。”
七娘子再深思地望了她们一眼,在心底反复念叨起了吴勋家的、小罗纹并张账房家的几个名字,转身带着自己的人马出了小花厅。
224痴情
她进了明德堂时,西三间内依然冷落无人——往常这个时候,许凤佳要是没有出门,多半已经回到屋内开始看他的邸报写他的信,七娘子不禁微微皱眉,顿了顿,才吩咐中元,“你到二门上问问,世子回来了没有,是不是又出门去了。”
她心情不好,丫鬟们顿时不敢大声,中元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应了,便一溜烟地出了屋子,没多久回报,“是永宁伯府上的三公子来人请世子爷出去,世子爷就从梦华轩直接过去了,派了小厮儿和守门的乔妈妈招呼了一声,只是乔妈妈也不敢乱走,还没有来得及报信进来呢。”
林中冕、萧时雨、唐庆几个,时常也都来找许凤佳说话吃酒,这几日,许凤佳时常也念叨着海淀的莲花白要酿出来了,想来是几个少年贵公子约着出去玩乐。七娘子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问上元,“昨晚世子爷歇在哪里?”
“世子爷在西五间书房里歇的。”上元小心翼翼地瞧着七娘子,低声道,“也不许人进去,还是上夜的王妈妈看不过眼,后半夜才抱了一条被子进去。说是世子爷就趴在炕上睡着了,人蜷成一团,您也知道,这时节夜风已经很冷了……也不知道感了风寒没有。”
七娘子不禁眉头微皱,她叹了口气,瞪了上元一眼,才低声道,“我知道啦,你犯不着拐着弯儿地劝我,我心里有数的。”
上元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其实也就是辛妈妈、王妈妈撺掇着奴婢来说的……奴婢哪里知道什么!”
七娘子没有养娘,在闺房之事上,就没有个长辈可以随时商量,闹得要丫鬟们这样来劝,双方其实都有几分尴尬。七娘子微微红了脸,不再接上元的话头,径自道,“一会儿账房那边会把这几年来的账本都送进来,你和立夏两个亲自出去,到将军胡同的小院子里,把两个供奉请进来,可以开始看账了。”
有大老爷出马,何愁事情不成?两淮盐商,没有一个不想着讨好当今阁老,他肯开口,多得是人削尖了脑袋奉承,六月初,两个身经百战精明稳重的女账房就被送到了京城,七娘子倒也没有慢待她们,接进来说了几句话,就在将军胡同自己的陪嫁院子里拾掇出了两间上房,又吩咐周叔周婶住过去服侍,将两位女账房养了起来。
虽然现在接过了账本,按理应该忙得脚不沾地,但七娘子几乎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在先,什么事都安顿得好好的,一时间居然无事可做,在家里坐了一会儿,看书也看不进去,写字也静不下心来,等到两个女账房进来,太妃赏赐的几样东西也到了,内账房又把账送到了明德堂,七娘子逐个安顿吩咐,将账房们关在明德堂侧翼的一间厢房里开始看账,居然便无事可做。
她想了想,索性去找四少夫人说话。
平国公府占地阔大,明德堂所占的西翼,几个院落都冷落无人:是为将来于宁、于泰预备的。几个哥哥们都住在东翼,因为有男眷居住,七娘子平时没事,也很少进东翼走动。她带着中元、端午在东翼绕了一圈,在心底熟悉了一下东翼的院落分布,才进了东翼北角的慎独堂:在东翼中,这也算是最偏院的建筑物了,大房住的至善堂和五房住的慎思堂就在毗邻,反倒是慎独堂孤零零地靠着山墙,从外头望进去,显得格外的冷落,只有四少夫人平时待在身边的一两个小丫鬟,靠在门槛上抱着猫晒太阳,见到七娘子来了,便腼腆一笑,回身进去通报。
四少夫人很快就迎了出来,“六弟妹今儿个有空过来找我说话?我倒真吓了一跳!”
七娘子眼下正当红,她虽然没有格外殷勤,但面上却也挂起了笑容。
“心里烦得很。”七娘子叹了口气,“来找四嫂说说话!”
她难得地把心里无穷无尽的烦躁,露出了一点到台面上来。
四少夫人顿时笑了,她扫了几个丫鬟一眼,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把下人们都打发了下去,才让七娘子。
“六弟妹坐!”
七娘子就在炕边坐了下来,扫视了室内一周。
别看四少夫人性子热闹,但屋内却布置得很简单,除了墙角的多宝阁中虚应故事地放了几个盆盆碗碗,这个待客用的东次间,几乎就没有多余的装饰。就连四少夫人本人,从乐山居回来,也换下了华服,家常只穿着半新不旧的莲青色袄裙,看上去甚至有了几分老气。
丈夫不在家,四少夫人似乎就没有多少心思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怎么,是张氏给你气受了?”四少夫人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打量,她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七娘子。“张氏心思深得很,又是你的嫂子,我劝六弟妹一句,有什么气就往肚子里咽了得了。你五姐就是因为受不了气,几次闹到老太太跟前,还不是她吃亏?”
提到五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几次冲突,四少夫人脸上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不以为然,似乎对冲突的双方,都没有太多好感。
七娘子倒是心头一动。
谷雨、春分虽然也说了一些五娘子和别院主母的冲突,但毕竟限于身份——五娘子出嫁后又很少把心事告诉人,所以说得也含含糊糊的,只知道五娘子和三个嫂子都有过不愉快,其中和五少夫人的冲突,也是最多的。
她本来只是想找个人一道埋怨一下许凤佳,借着这个话头,勾引四少夫人说一说自己和四少爷的事,再多了解一下四少夫人的为人,不想四少夫人竟是自己把话头送上了门。
当然,她未必是安得好心。
“不瞒四嫂说。”七娘子细声细气地开了口。“按理我做弟媳妇的,也不好说嫂子的不是,就是五嫂的行事,实在是出人意料……我这不是心里虚得厉害?大嫂的脾性,您也知道,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于安几个妹妹平时又不管家,问她们,是问道于盲。既然今儿个家务到了我手上,少不得也要临时抱佛脚,请四嫂教教我了。”
她虽然并不做此想,但临时这么一说,倒也丝丝入扣,仿佛这次上门,是酝酿已久。四少夫人用神看了七娘子几眼,欣然一笑,她往后靠到了迎枕上,美眸中倒是现出了几丝算计。
“都是一家人,谈不上帮忙不帮忙。”四少夫人又提起了过年前后的事。“这个家里要是有谁还知道我的心事,也就是六弟妹你了。”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才又笑道,“就是我这边,也有一件事想求你玉成了。”
七娘子倒是讶异地抬起了眉毛,“是四嫂娘家……”
四少爷在边关作战,和杨家是八竿子打不上一点关系,四少夫人有事要求她,恐怕也就是娘家有事,要请她走杨家的路子了。
四少夫人却又摆了摆手,转了话题。
“张氏这个人呢。”她一点都没有拿乔,更是收起了自己的傲气,平铺直叙、和蔼可亲地为七娘子解说起了五少夫人的为人。“要说起来,也就是一个阴字。自从进门开始,婆婆和她几次交锋,都是得了面子损了里子,更别说你五姐了。就她那心机,要和张氏斗,回去练个十年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她放低了声音:似乎在这一瞬间,四少夫人自己也有些疑问——如果由她来面对五少夫人的话,是否能够和这位心机深沉的妯娌,战得个旗鼓相当。
“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倒也知道了不少五房的密事。”她很快又把这心事抛到了脑后,抽了抽鼻子。“不过知道归知道,你问我要把柄,我却欠奉……六弟妹明白我的意思吧?”
以五少夫人的手段,如果会有把柄落到四少夫人手里,倒也是怪事了。七娘子点了点头,她认真地看向四少夫人,等着她的进一步阐述。
四少夫人面上掠过了少许犹豫,又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忽然间,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张氏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反复伏笔。坊间话本所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适。她进府就想接过家务,但那时虽然婆婆身体已经不好,却还有大嫂在先,于情于理,就算婆婆不再理家,也是大嫂代管家务。”
“那时候我进门也没有几年,在太婆婆身边,还很得宠。平时经常和张氏一起,在太婆婆身边侍奉。”四少夫人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张氏就经常和太婆婆唠叨家用账,她家里虽然显赫,但却并不富裕,陪嫁不多,五房的小账就很有些紧巴,也难为张氏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外头是一点看不出来。就是这个水磨工夫,张氏就做了一年多。”
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太夫人留下印象,知道五少夫人是个理家的能手。
“接下来的事,到如今都没有一点凭据,”四少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大哥一向是在外打点家里的生意,如果把内帐也交到大嫂手里……很多事没准就说不清楚。婆婆迟迟没有交账,也是顾虑了这个意思。可当时虽然祖母已经有了让张氏当家的心思,却也没有十分的准,她还问了我几次,问我哪一个妯娌适合当家。”
她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看向了七娘子。“要不是这件事,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要不是六弟妹你也懂得我心里的苦。这件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知道的……当时你四哥身边有个得宠的通房……”
七娘子脑际嗡然一震,已经明白了过来。
“药是五嫂帮你找的?”她也压低了声音。
四少夫人点了点头,唇边就现出了一抹冷笑。“她们家底子毕竟很厚,要淘换一两贴好药,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家呢,怎么说都和祖母沾亲带故,要做这种事,也不是很方便。那药还是早年从南洋带回来的,据说全天下也就是十多贴了,有个外号叫‘难神仙’,一贴吃下去,十天半个月内,人肯定就没了。事后仵作是一点看不出来,要不是京里的好医生扶脉,也断断摸不出来的。”
看来,五少夫人是用这一贴药,换到了四少夫人的支持。
七娘子忽然又有些奇怪:这么隐私的事,四少夫人也会拿出来和她说?即使事过境迁,没有真凭实据,她也不好发难,但这种事,左右是个把柄。四少夫人又何必急赤白咧地将它向自己表白?
“得了她的好处,我自然也要为她做事。”四少夫人扯着唇微微一笑,“没有多久,我去至善堂里找大嫂说话,无意间就发现了大嫂正在看家里的账本。当然,面上我是没有说出去,可几个丫鬟们嘴不严……”
许夫人还没有开腔交接家务,大少夫人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了账本。等到家务交到大少夫人手上,那还了得?
由四少夫人散播这说不出真假的谣言,五少夫人的手是干干净净,经得起平国公夫妇的审视的。
“结果母亲当然是大不高兴,她的精神头已经不能管家,大嫂又这么沉不住气,我呢,是个爆竹性子,一天到晚地往外跑,也不像是个管家的样子。这家务绕来绕去,祖母再一开口,到底是落到了她身上。”四少夫人似笑非笑地比了个手势。“她也不亏,这些年来,我私底下冷眼看着,这个数是有的。”
七娘子倒抽了一口冷气,轻声道。“五万两?”
要从许家的家用里贪出这个数,五少夫人年均是要贪走一万两银子!许家的家底是厚不错,可家用的小库房里,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银子吧?再说,这么大的一笔钱,帐上怎么可能没有痕迹?
四少夫人嗤笑起来。“也不都是官中的钱,拿月钱出去放高利贷,家里的金银器皿,多一点少一点,看不出来的事……我也就是这么一猜!”
随便一猜,数额就惊悚到这个地步,翔实到这个地步?
恐怕四少夫人在慎思堂里,也不是没有眼线吧。
七娘子就作出了心悦诚服的样子,“四嫂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她就在心底极速地盘算起了这个消息的意义。
在四少夫人,她恐怕只是想为七娘子打倒五少夫人,添上一块筹码。五万两银子的出入,一旦查出来,五少夫人是一点解释的余地都不会有,转眼就要失宠倒台。
而小罗纹与张账房家的之间那若有若无的联系,五少夫人的种种做作,似乎在一瞬间也得到了解释。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要把账做平,没有小半年是办不到的,也难怪五少夫人软硬兼施,要再把家务把在手中那么长的日子。也难怪一旦事成,立刻把张账房家的调走,要贪污这么多银子,没有内线是办不到的,看来,张账房家的就是五少夫人的内线了。
四少夫人一下就拿出了一个价值千金的信息,所求当然也不在小吧?没有她这句话,自己恐怕还未必会把亏空的事放在心上:一点银子,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费力挖掘,打墙动土……
她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了四少夫人,“四嫂的这份情,小七是记在心里了!”
四少夫人笑了,她垂下头拨弄着茶杯边缘,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
“我也不是无求于你!——明年开春了,我想到宣德去!这件事,还要六弟妹帮我在婆婆跟前,说几句好话。”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从来武将戍边,如果不是长期驻扎,是不会带家眷赴任的,更不要说四少夫人娘家婆家都在京里,她要到宣德去找四少爷,恐怕所受的阻力并不会太小。
也难怪要用这个消息来做人情,求自己打通许夫人的关节了。
只是……
宣德离京城也并不很远,四少爷却是连祖母生日都没有回家,虽说男子汉一心事业,但也能见得他心里对四少夫人的牵挂,未必很多。四少夫人这么做,值得吗?
她望了四少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屋中简洁的摆设,心底一下倒有些酸涩:没有四少爷在身边,或许平国公府中的生活,对四少夫人来说,只是折磨。
可她也是五娘子一案的凶嫌之一,想要去宣德,未必不是想避开自己查案的脚步……
七娘子心念电转,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明年春天如果四哥还没有回京,四嫂又一心要去宣德,我自然会为四嫂说几句话的。”
什么事都有个规矩,没得只占便宜,不用付出代价的。七娘子如果婉拒了四少夫人的要求,自然是把她往敌对那一边推,在这种时候,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再说,如果她的计划顺利,等到明年春天,一切恐怕也已经真相大白。
四少夫人顿时展颜一笑,这一笑里,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丰姿。“那四嫂先谢过六弟妹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万千,到末了,也只是对四少夫人微微一笑,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起身告辞。
忽然间,她很想和许凤佳说说话。
在四少夫人这里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七娘子踏进明德堂的时候,已经快到了用膳的时点。
许凤佳也已经回了西三间,正在炕边盘腿而坐,睫毛低垂,专注地读着一封信。
225载了
千载难逢,七娘子竟有了些手足无措。
她垂下头看了看许凤佳的表情,见此人神色淡定,心反而提得更高。
许凤佳的怒火,她倒是受得惯了,反正他怎么吵也不会对七娘子动手动脚,论词锋,更是不如她锐利。他火冒三丈的时候,她反倒可以气定神闲。
可许凤佳的脸色沉郁下来的时候,七娘子就觉得气压很有些低了。
她咬着下唇想了想,冲立夏等人摆了摆手,几个丫鬟顿时静悄悄地出了屋子。七娘子这才走了几步,挨着许凤佳坐了下来。
“回来了?”许凤佳动了动,略微偏头望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招呼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继续读起了手边的信。
七娘子点了点头,低声道,“回来了。”
两个人就又都沉默了下来,许凤佳又低下头,研究起了那封已经被看了几遍的信。
他的嘴角是抿紧的,虽然没有多余的话,但不悦依然丝丝分明。
的确,很多事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两个字,就能辨别出黑白的,即使七娘子的决定被证明是正确的,许凤佳也未必能够处理这一点。
他年纪终究不大,只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不少人在他这个年纪,恐怕还不懂得整个世界,并不是以他的喜好为中心。
七娘子就淡淡地出了一口气。
又在心底给许凤佳找借口了!
她不禁埋怨起自己。
但看了许凤佳的侧脸一眼,心又软了下来。
全大秦还有几个男人能对她这么好?四少爷这样的青年才俊,全府上下提起来,再没有不夸四少夫人有福气的,年纪轻轻身上就有了诰命,四少爷在边关,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就是这么好的丈夫,也都让四少夫人在府中寂寞了这么些年。
她犹豫了一下,略微绷紧了身子,到底还是调整了坐姿,整个人靠到了许凤佳宽广的背上,手悄悄地环过了许凤佳的腰。
“你还在生我的气?”
她是有心做得软弱一些的。
但直到话出口了,七娘子才惊觉自己的话中,居然真的满溢了忐忑。
在许凤佳跟前,她很少表现得这么弱势。就是在所有人跟前,她也从来不需要卖弄自己的可怜,来博取谁的同情。
这一点宝贵的屈膝,似乎是终于取悦到了许凤佳,因为她的靠近而僵硬的脊背,就缓缓地软化了下来,只是他的气似乎依然没有消,只是用一个淡淡的嗯,来回复了七娘子的问话。
倒也诚恳!没有别别扭扭的,分明还在生气,却依旧不肯承认。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当然不是个无趣到在丈夫跟前,都不肯低头的女人,她也知道很多时候,一点点手段,可以将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不过这么多年来和许凤佳之间这一场近乎残酷的战争,让她在许凤佳跟前很容易就过于紧绷,每一次低头,都像是在亲自摧毁自己之前亲手建筑的防线。
“升鸾……”她冲着许凤佳的耳朵吹了一口气。“这一次,是我不对。”
想来,许凤佳也未曾想到,七娘子居然会是这样的坦然,这样的诚恳。
他扭过头,隔着肩膀,给七娘子递了一个含义复杂的眼色。似乎因为她的服软,而有些消气,但又不甘于让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地过去。
“这件事毕竟干系很大,就算明知你不会同意,我也应该先告诉你,先说服你。”七娘子的反省居然还没有结束。“背着你自作主张,是我不对,从前没有人能和我商量,我只能自作主张,老习惯一时间改不过来……以后,我不会再犯了。”
许凤佳的肩线就彻底软化了下来,他收紧了下颚,简简单单地用一个嗯字,来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这一声嗯就要柔和得多了。
柔能克刚,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七娘子微笑起来,她没有立刻松开许凤佳,而是靠在他宽厚温暖的脊背上,闭上了眼睛。场面一时,很有几分温馨。
接下来许先生忽然间又有了自己的意见,“什么叫做告诉我,说服我?”
他微微抬高了声调,态度又有了几分盛气凌人:当时承诺得再好听,许凤佳毕竟也是个天之骄子般的少年将军,他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承诺,就真的把七娘子当作一个绝对平等的存在来看待?“家里的事,你做主我是没有别的说头。可这种牵扯到外头的事,以后你必须按——”
七娘子一下松开了手,对着许凤佳的背影皱起了眉。
好容易对他温柔一点,这男人就又要破坏气氛。
算了,指望一个大秦教育下的男子汉忽然间接受她作为一个完全平等的存在——杨棋啊杨棋,你也未免太天真了。
她因为脑海中这一句实在很有许凤佳特色的自嘲,又微微笑了起来。
什么人什么事,都得要磨合。既然许凤佳不可能忽然间变成她理想中的男人,她也只能将就着看情况,一边妥协,一边让他妥协了。就算是看在四少夫人的份上,自己也很应该珍惜这个已经做得不错的丈夫。
许凤佳也因为七娘子的离去,而止住了话头,他抬起一边眉毛,冷冷地看向了七娘子,态度中居然又有了几分当年初见时的倨傲。
这一点倨傲简直又深深地刺进了七娘子眼底,让她禁不住要防卫地跳开来,远离许凤佳可能会带来的伤害——在他们所有之前的相处模式中,似乎他总是这样傲慢,而她也总是这样防备。
但下一瞬间,她又在心底抽紧了那根理智的弦:你已经做过承诺,从此之后,你再不能这样排距他了。
算了,七娘子忽然又有些恼怒起来:她有太多的手段能够巧妙地操纵一个人,干嘛唯独在许凤佳跟前缩手缩脚的,进退失措?
“杨棋,”许凤佳一边细细地审视着她,一边重申自己的原意。“太妃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算了。”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眼角眉梢,又辐射出了淡淡的冰冷愤怒。“但以后你要是再自行其是,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什么事,都以为自己的处置办法,一定是对的。”
他的话尾延绵成了不祥的寂静,聚集出了一个无言的威胁。
七娘子吞咽下了不服气的反驳:你怎么知道我的处置办法一定不是对的?如果不是对的,我怎么能活到今天。
她望着许凤佳,诚恳地点了点头。“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了。”
许凤佳眉头一舒。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七娘子跟前占到优势:以这男人的劣根性来说,他会因此而雀跃欢呼,七娘子都不会意外。
但出乎她的意料,即使她已经这样的让了步,这样认了错,许凤佳似乎也没有多高兴,他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没事了”,就又回头去研究起了那一封信。周身的气氛,依然带了淡淡的紧绷。
七娘子不禁转了转眼珠。
她心底的两面,又开始了自己的拔河。
玩个公平的游戏——他有生气的权利,毕竟七娘子这一次的确是犯了错。如果这个道歉还是不能让许凤佳满意,她也只好有诚意地再道一次歉……
可他也实在是太难取悦了!她虽然可以妥协,却不想这么快就妥协到这个地步。再说,要让他消气,办法多得是!操纵一个男人,最简单的办法,还不就是……
她轻轻地清了清喉咙,在炕上跪坐起来,越过许凤佳的肩膀,用手遮住了他指间的那封信。
“你昨儿个睡在哪里?”她一边咬着许凤佳的耳朵,一边轻声问。
许凤佳似乎是铁了心要保持生气,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身子拉开了一些。“小书房。”
低沉的声音答了,又不禁刺七娘子一句,“你不用担心,我还不至于下作到那个地步。”
这是在歪曲七娘子的用意,把她的问话,曲解为担心许凤佳偷腥了。
七娘子不予置评,坚定地在自己的思路上走下去。“可惜,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想着怎么服侍你,才能让你消气。”
性,绝对是操纵一个男人的不二法门。她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这一招,不过是因为这一招只能拖延问题,却决不能解决问题。
许凤佳一下就在七娘子的细语下僵住了身子。
他几乎是痛苦地闭起了眼睛,狠狠吞咽了几下,才沙哑地指责七娘子,“你这是在……”
作弊?出阴招?
七娘子一点都没有否认的意思。——谁叫许凤佳是一个这样难以取悦的男人?
她微微一笑,将许凤佳的身子,往后扳倒,“那你又到底想不想让我来服侍你?”
但凡是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说得出一个不字?
许凤佳咬着牙权衡了半日,却似乎依然想要做个例外:他能为这简简单单的事生这么久的气,也实在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了。
她只好再加一把火,伸出手指,滑动到了许凤佳胯间,轻轻地点了点那已经有一些兴奋的器官,又微张双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润了润唇瓣。
似乎伴随了轰地一声,许凤佳的眼神一下融化成了炙热的火花,他低哑地埋怨,“杨善衡,你狡猾……”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覆上前去,主动地吻住了他的抱怨。
“我真正的狡猾,你尚未见识得到呢。”她在唇齿间向许凤佳保证。
许凤佳几乎是从唇角发出了几声呜咽。
他们的床笫之事,最近可以用渐入佳境来形容。七娘子即使在别的很多时候,都有些拿捏腔调,但在床笫之间,她一向是坦率并且热情的,而她的回应,无疑地也让许凤佳更加快乐。
她猜想许凤佳在她之前,恐怕没有太多的体验:想来戎马倥惚,他也没有多少余裕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很多花头,许凤佳根本似乎闻所未闻,倒是七娘子到底没吃过也见过,有时候她别出心裁,就能给许凤佳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
比如说,他似乎很少想到七娘子的唇,也有很多别的用处。
甚至是她的胸,她的手……许凤佳扯乱了七娘子的发髻,握了一手的长发,主宰着她的节奏,然而在这个时候,她才是他的主人。
七娘子也是头一次这样周到仔细地服侍一个男人,她几乎是残忍地推迟着许凤佳的高峰,用最微小的刺激让他保持在高峰之上,却又迟迟无法攀越。
等到她完工的时候,许凤佳已经彻底化成了一摊子残烬,这个惯于燃烧的男人,在刚才所迸发出的热炎中,似乎也烧尽了全身的精力,许久,他才乏力地长出了一口气,一点点地松开了手心的紧握。
七娘子连忙扯出手绢,将口中的精华吐到了丝帛之上,将这精致的绣帕团成一团,扔到了墙角的小篓里。
她脸上也一样烧烫成了一片,甚至还有些微微的昏眩,七娘子甩了甩头,将凌乱的簪环扯下,轻声问许凤佳,“还气不气?”
任何一个男人在这么亲密的运动之后,恐怕也决不会再保持着愤怒了。
许凤佳举起一只手掩住了眉眼,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呻吟,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似乎还在平复着激昂的意绪,半天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不禁有些担心,她俯下/身子,仔细地审视着许凤佳的表情,深恐此人心胸实在太过狭窄,居然在这一场情事之后,还生着她的气。
在她视野边角,许凤佳唇边似乎掠过了一抹笑,但那速度太快,在她所能捕捉到之前,就已经消失不见。那男人又摆出了一脸抑郁低沉的表情,半坐起了身子。
七娘子顿时就狐疑地眯起了眼,心底一点一滴的不对劲,渐渐汇聚成了洪流。
许凤佳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胸太小的男人,心胸太小,又怎么可能接受她开出的条件,怎么能在一次又一次不快的对峙后,重新冷静下来审时度势?
她在许太妃一事上自作主张,当然可能令他不快,但这份不快,在她诚心道歉之后,怎么也都该消散了。更别说言语上的道歉不算,在这之后,她还……
所有线索推论汇聚下来,只可能有一个解释。而这个若有若无的怀疑,也就在刚才,被许凤佳唇角的证实了。
“你——讹我?”
她的声调略微带起了尖锐,七娘子话一出口,就直觉肯定了这必定是正确答案——许凤佳虽然面无表情,但正是他的面无表情出卖了他。
“你讹我!”她轻呼起来,语调中满是惊愕与挫败:知道许凤佳没有那么生气,当然是件好事,但七娘子一向自负聪明,前后两次,她哪里在这么简单的伎俩上栽过?
许凤佳再也忍不住,他放声大笑。
“杨棋啊杨棋,”他一把搂住七娘子,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鼻尖亲昵地努上了她的脸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也有被我算计的时候?”
七娘子气得双颊嫣红,一阵踢打,但却被许先生仗着自己的身量,轻轻松松地压了下去,她只好用言语表达心中的不满。“诡诈!小人!”
“我要带兵打仗的人,怎么能不诡诈?”许凤佳朗声长笑,一脸的抑郁,一扫而空。“这,可是我第一次赢你!”
“不算,不算!”七娘子愤懑地捶打着他的肩膀,难得地现出了小儿女态。“可恶,你还骗得我,我……”
许凤佳的眸色就深沉了起来。“我骗得你怎么着?大不了,还你就是。”
他的手也滑下了七娘子腿间,七娘子头晕目眩,死命并着腿回绝,“马上就要吃饭了!儿子们还要来请安……”
她早该知道,把口活儿教给许凤佳,简直就是作茧自缚!
少将军好歹依然有一丝理智,听到七娘子的推诿,他不情愿地住了手,却还是忍不住窃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就这么一回事,又是你有理,还真以为我会气成这个样子?还真被我给唬住了!”
“你再说——”七娘子猛捶了他胸口一下,终于无计可施,祭出了最终绝招。“我、我就不理你了!”
屋内顿时又响起了许凤佳畅快的笑声。
226爱俏
第二天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七娘子唇角不由得就带上了丝丝的笑意。
太夫人看在眼里,不禁一怔。
一时间,思绪就飘得远了,五少爷口中的话,她没有听得很清楚,反而情不自禁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眉宇沉静,似乎并没有一点心事,反而等着五少爷口中的京师趣事说完了,就主动开口问太夫人。“听说昨儿个,范家来信了……”
众人的眼神一下全聚集到了于翘身上,几个兄长嫂子眼中,顿时多出了无数的笑意。就连于平、于安,都不禁微微露出笑容。
范家来信,当然说的是亲事了。
太夫人一时间也就把烦心事搁在了一边,望着于翘慈祥地一笑,点头道,“信是写给你父亲的,他昨晚进来见我,和我说了说这门亲事,你母亲也觉得好。祖母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于翘浑身一颤,死死地咬着下唇,望了五少夫人一眼,又垂下头去,睫毛颤动着,再不肯抬起头来。众人都笑道,“平时倒是牙尖嘴利的,这时候反而懂得害臊了!”
家有重堂在帏,几个女儿家的婚事,做哥嫂的的确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七娘子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于翘的婚事已经定下,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望了于翘一眼,便又挪回了眼神,看着眼前的金砖地,收敛了唇边的笑意。
她不是救世主,很多事,也不是她能够帮得上忙的,在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因为社会的不公而痛苦,于翘其实已经算是较为幸运的一个了。
话虽如此,但七娘子的心情却依然沉重了下来。脑海中似乎又响起了五娘子的声音,“我说了多少次我不嫁,不嫁不嫁,我就是不嫁!”
还有六娘子冷静的分析,“嫁到李家也是受气!倒不如……”
太夫人又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笑着用手虚按了按,“好啦,你们也不要调侃了,到底女孩子年纪小,给她留几分颜面。”
就转了话题问七娘子,“怎么样,账看得如何了?”
她语调慈和,似乎只是在关心七娘子接手家务的进度,也就只有七娘子这样心细如发,惯看眼色的人,才听得出太夫人话语中的一丝犹豫。
她哂然一笑,深深地看了五少夫人一眼,才轻快地回道,“小七也不懂得这些,就是随便看看,熟悉一下家里的账到底是怎么记的。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请家里的账房妈妈来盘一盘。”
当时的大家闺秀,谁要是真的能看懂一本账,那是要被人笑话的,像七娘子这样,想要搞明白账本到底是怎么写的贵妇人,都已经是凤毛麟角。四少夫人神色中顿时现出了少许讥诮,却是一闪而逝,就被亲热的打趣替代了。“这做主母的人就是不一样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事都得操心,六弟媳多么出尘的人,说到管家,也是眼见着就俗起来。”
这话虽然是在村七娘子,但却村得亲热,透着那么俏皮的打趣,从大少爷起,五少爷、许凤佳、七少爷八少爷并几个庶女都笑起来,七娘子也笑着道,“我本来就是个大俗人,就是不看账,也俗!”
这句话连太夫人都逗笑了,就连大少夫人唇边都现出了丝丝的笑意。这些眼高于顶的京城贵妇,似乎在这一瞬间,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自己素日里的高贵,放过了七娘子的把柄,没有在这个俗字上,多讥刺她什么。
五少夫人看了四少夫人一眼,又瞟了瞟大少夫人,也露出了应和的笑意。
这个七娘子,不到一年的时间,和大嫂亲亲热热的不说,连四嫂这个眼高于顶的棒槌,都对她另眼相看……
她不禁就向七娘子投去了一瞥:七娘子正低声和许凤佳说些什么,小夫妻的头亲亲热热的靠在一起,透着那么的亲昵。平日里最严肃的六弟,眼角眉梢,竟也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笑意。
不到一年,就这样名正言顺地接过了家务,清平苑里的婆婆对她另眼相看,紫禁城里的姑姑对她另眼相看,几个嫂子对她另眼相看,
就连夫君都对她另眼相看,宠得这么利害……
也就是祖母还站在自己这边了!
想到方才太夫人发问时,那含而不露的一点试探,和七娘子眼中闪过的一点光华,五少夫人垂下眼,轻声笑道,“也就是六弟妹这样不俗的人,说起自己俗来,才逗人发笑。要是我们这样通身本来就俗的人呢,就越发要躲着这个字,连提都不敢提,唯恐招惹得人家想起来:‘噢,说的不错,原来她竟是个大俗人!’”
屋内顿时又响起了一波新的笑声,太夫人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五少夫人大笑,“这个张氏,好一张利口,竟是一点都不输莫氏!”
四少夫人也不甘人后,她嘟起嘴,“老太太好偏心!人家本来就没有多少本事,也就是靠着这张嘴混饭吃,您竟一点都不赏识,把利口的夸奖,给了张氏!”
太夫人好一阵大笑,“傻孩子,利口是夸人的?你看你五弟妹可曾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众人顿时又欢声笑语,接二连三地说起了俏皮话,逗起了太夫人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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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许夫人今日要动身去小汤山小住,大少爷和许凤佳、五少爷三个儿子,都要出面护送,从乐山居里出来,五少夫人就忙着去安排许夫人出门的事,几个妯娌们也自然要到清平苑去,帮着许夫人收拾行囊——这也是做人儿媳该尽的规矩。
或许是因为经年难得出门,这一次度假,许夫人的情绪是很高的,常年蜡黄的脸颊上,也带上了一丝红晕,她笑着抱着手,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几个媳妇们带着丫鬟里里外外地为自己收拾衣裳,一边吩咐七娘子,“大毛衣裳也带两件,虽说不住到那时候就回来了,可以防万一不是?听说小汤山的温泉最是养人的,钟大夫听说我要去那里疗养,连声叫好……可惜庄子收拾起来十多年,平时也就是男人们招待客人,我们女眷是谁都没有去泡过!”
于安倒是很有几分恋恋不舍,站在许夫人身边,轻声细语,“虽说母亲是去疗养的,但家下可离不得您的照看……”
她扫了七娘子一眼,咬着下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夫人和七娘子都是一怔,两人对了个眼神,都不禁一笑。
于安这是担心七娘子一个人在府里镇不住场子,才变着方儿地挽留许夫人,又不敢把话说透,怕七娘子误认为她在质疑自己的能力——这个小庶女,对七娘子倒是有几分真心的。
四少夫人进了屋子,请示许夫人,“母亲平时常枕的那个香玉枕,是不是也带到小汤山去……”
几个女眷就又若无其事地压下了这个话头,许夫人笑着摆了摆手,“那个是夏天用的,倒是那两个荞麦皮绿豆玫瑰的枕头要带过去。”
一时间忙忙乱乱的,几个媳妇内外组织人手为许夫人收拾了几大箱子的东西,又将她送到了门外,大少夫人犹自道,“很该我跟着过去,照看母亲的。”
这话说出来,四少夫人的脸色先有了几分不对:大少夫人要照顾几个孩子,当然走不开,可她没有孩子,丈夫也不在京,这话头一提起来,似乎就显得她应该自告奋勇,跟去小汤山服侍许夫人了。
她还没有开口,于翘就站出来笑着说,“大嫂这句话倒提醒我了——”
七娘子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头,“二妹不知道,母亲这个病是最怕睡不好的,谁跟着过去服侍,反倒不方便,晨昏定省又要早起……倒不如独个儿住着,什么时候起也是由着自己。”
许夫人笑着点了点头,道,“这话就对了,你们都不必跟来。我就是去躲清静的!”
这句话说出来,终于是把于安、四少夫人的表忠心给堵了回去,众人又客气了一番,许凤佳过来请许夫人上轿,几个媳妇犹自跟在轿后亲自送到了二门口,等许夫人的轿子看不见了,这才回身各自散去。
七娘子就拉于安到明德堂吃茶,“好久没有上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恼了我呢。今儿你哥哥不在家,你陪我一起吃饭吧。”
于安一脸的红晕,“想着嫂嫂这一向忙……”到底还是跟着七娘子进明德堂西次间里,一道绣花。
小汤山虽然不远,但是几个少爷肯定不是把许夫人送到地头就打道回府,怎么都要在小汤山住上一晚,为许夫人把下处安顿好了再赶回来,明德堂里少了男主人的说话声,顿时就显出了几分幽静。一整个上午,都没有什么人进出回事。
于安是越看越有些心慌,等到吃中饭前,两个人歇下手喝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七娘子。“还以为嫂嫂现在一定是忙得脚不沾地——”
七娘子微微一笑,轻声道,“以后你出门做了主母,也一定记住。我们这样的人家,事必躬亲,会累死人的,做主母的,还是要学晓用人之道,能让你信得过的人为你忙碌,你不就清闲下来了?”
她虽然没有高声大气,但言行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股胸有成竹,也让于安若有所悟,点头吃茶不语。倒是七娘子借着这个话头,笑着问她,“于翘对范家的亲事,还是很不情愿?”
三个庶女共住绿天隐,即使彼此间往来得不大频密,鸡犬之声相闻,于安对于翘的事当然也是了解的。她微微苦笑起来,低声道,“于翘自小就爱俏,范家的少爷就算样样都好,长得那样,她怎么也都是委屈的。”
于翘的事已经成了定局,七娘子却是不再挂怀了,她嗯了一声,盯着于安问,“那……你呢?五妹你爱的是人才,还是钱财,或者门第,还是长相?”
于安唬了一跳,脸上顿时遍布红霞,呢喃着说不出话,垂下头葳蕤了一会,才乍着胆子抬起头来,望了七娘子一眼,声若蚊蚋,“嫂嫂,我……”
“你不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更不好向娘提起了。”七娘子索性就为她将话点得再明了一点。
像于安这样的庶女,本来做人就小心,心思是再没有不重的,和她暧暧昧昧的说话,她回去不知道要用几个不眠之夜来琢磨这对话里的细节——七娘子自己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怎么不知道体谅于安的难处?
果然,这话一点明,虽然小女孩脸上的红霞,顿时又绽放出了几朵,但于安却没有低下头去,而是勇敢地望着七娘子,眼底溢满了感激。“嫂嫂……”
“于平于翘都有亲生的哥嫂。”七娘子轻声道。“她们的亲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唯独你是个命苦的,我也是庶女出身,能照看一个,就是一个了。”
于安眼底顿时蕴起了泪花。“嫂嫂是个慈悲人!”
她哽咽了片刻,才偏头擦了擦眼圈,“于安,和姐姐们想的都不大一样。”
她含泪笑了,“二姐爱俏,只盼着嫁个俊朗的郎君,三姐呢自小就爱财,一心想过痛快用钱的日子。我……我想的只是找个简单的人家,没有这么多姨娘呀、丫鬟呀,安安稳稳,守着自己的家业过一辈子,也就是了。”
七娘子一下居然有些窒息。
这不就是她曾经梦想的日子?这不就是她曾经一度魂萦梦绕,却终于还是不可得的桃花源生活?一个简单的家庭,一个老实的丈夫,平淡到近乎无聊的生活……
“好。”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虽然你的亲事,还是要母亲和祖母来定,但是你的意思,我是一定会为你带到的。”
怎么嫁不是嫁?有个人为于安传个话,许夫人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再说,以后这家事交到七娘子手里,她出面为于安物色一门亲事,也是顺理成章。七娘子话虽然说得不满,但这个承诺的坚实,却是谁都能感觉得到的。
于安的眼泪一下又上来了,她一边擦,晶莹的泪水,一边接二连三地往下掉。
“嫂嫂!”她轻呼,“我……我……我一辈子感您的情!”
七娘子笑了,“哭什么,从明德堂里红着眼眶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
于安于是含着眼泪,绽放出了一个楚楚的笑。
吃过午饭,于安就告辞回去,“平时有午睡的习惯。”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无形间就更亲热得多了,虽然还是谨小慎微,但不再步步当心,什么事,都听凭七娘子的安排,唯恐一句话一件事犯错,就惹来她的反感。
七娘子送走于安,自己也睡了午觉,告慰今早起来就隐隐作疼的腰骨,等到起身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她懒怠做事,甚至连思考都懒,只是歪在枕边,和立夏聊天。
“婆婆也算是放得干脆,说不操心,就一点心都不操。还好呢,也舍得把老妈妈留给我。”
许夫人特地挑在接手家务的几天出去疗养,就是为了躲麻烦的,她要是在家,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女主人,很多事七娘子、五少夫人都要告诉她一声,是以许夫人特地回避出去,就是为了躲一个耳根清净。
立夏浅笑,“也是要您有这个本事,夫人才能安心放权。”她站起身透过窗子,看了看东厢里的景象,才道,“两位女先生像是已经看完了!”
家用几本账,落在盐商家里出来的女账房手中,还有什么不能看的?这几年来的账本虽然多,但两人看得也快,七娘子派人问过,说是今日一定可以看完,没想到连晚饭都没吃,果然就快扫尾了。七娘子不禁精神一振,抬起身笑道,“好,你留心着,等他们看完了,就请进来和我说话。”
她回想着太夫人今早的那一句问话,又微微笑了。“我就不信了,这本账里,总不会一个错漏都查不出吧。”
立夏应了一声,又站起身来,笑道,“噢,说话间呢,就已经看完了,现在锁柜子,恐怕一会儿就进来请见了——少夫人换件衣服?”
七娘子直起身子,又武装起了全副精神,她点了点头。“就请进来吧!”
227面面
这两个女账房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进退之间举止有度,即使到了这把年纪,看着也是眉清目秀,颇有几分风韵。两人规规矩矩地给七娘子见了礼,就由其中一人捧了一本新账上来,送到七娘子跟前,轻声道,“回少夫人,这是我等二人以扬州规矩,为少夫人写的账本。一式二份,一份苏州码子,一份官用简字,请少夫人过目。”
当时官方民间,凡是记账都用苏州码子,一般人是很难看懂的,高门大户的小娘子,更是没有必要和这样卑下的算筹文字打交道,七娘子虽然从小有主意,但却也没能接触到苏州码子。更别说古代的账本不像现代表格,进出一目了然,还可以做各种图表帮助理解。这一本账册拿起来,格式繁复,字体花花绿绿如天书,不是专业账房很难看出其中门道,自然也就给了有心人很多做手脚的机会。
七娘子揭开账册看时,却是眼前一亮:这两个账房,倒真有些不凡之处。
她们别出心裁,没有采用竖式记账法,而是和后世一样,从左到右列出表格横写,一律以汉字简体代表数字,支出使用红色誊出,收入用的是孔雀蓝颜料,这样看来,除了数字不是阿拉伯数字之外,支出收入一目了然。采购的、金银器皿的……各项栏目也都分别整理出了几本账相对的部分,采购手上的小细账和账房里的大帐对比,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有出入的地方,格外用黑笔打勾,就是七娘子这样的外行人看这一本账,都说不上吃力。
“果然是盐商府里出身,就是单单说这做帐的工夫,都难得了!”她没有吝惜自己的夸奖——像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专门人才,即使是高门大户,在她们跟前也没有太多的架子。
两个女账房对视一眼,都微微一笑,其中一个道,“我等容貌平平,自小学会记账,才有容身之地。这一点本领,让少夫人见笑了。”
七娘子听她口气,已经知道这是扬州瘦马中的中等货色,因为容貌不大好,是以从小学了记账本事,长大后进商人家中服侍,签的是死契,又是女子不能随意出门,使用起来要比外头的账房先生更方便得多,那些个盐商巨富身边,有的甚至有十多二十个这样的女先生。这两个人能被挑选出来献给阁老,想必也是女账房中的佼佼者了。
她心下倒是一动:这样说来,以后往账房里填充人手,倒可以去扬州采买些这样的年轻女儿回来调教……
七娘子很快又把这想法推到了一边,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翻了翻账册,又合上了这沉重的本子,吩咐立夏,“给两位先生泡茶——先生们坐。”
两位女账房就大大方方地在绣墩上坐了下来,又和七娘子通过了姓名,这两人一个姓庄一个姓纪,果然都是四十岁往上的年纪。说话间,几个丫鬟又送上了茶水,便由立夏带头,鱼贯退出了西次间。
七娘子浅浅啜了一口热茶,又打量了两个账房一眼,才笑道,“两位先生在扬州的时候,想必手上也是做着账的……只是不知道都做的是什么账?”
做家用账有家用账的做法,生意账也有生意账的做法,熟练度不同,当然眼力也就不同。两个女账房交换了一个眼色,庄账房道,“我们都是为高家做家用账的。”
盐商高家可以说是淮扬首富,名头连七娘子都是听说过的,她点了点头。“想必家里的派系也不少了!”
“光是姨太太就有二十多房,不要说有脸面的二房太太。”纪账房顿时笑了。“也不是我和少夫人自夸,家里的这一本账,多亏是我和庄家姐姐把得稳,不然一年光是家用,就要多淘噔出去几万两银子。”
高家金山银山,身家何止百万,生活奢侈之处更胜王公贵族,家里的派系斗争当然就很激烈,姨太太们也没有别的本事,虚报支出攒私房,却都是学得会的,两个账房能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管好内帐,经验之丰富,那是不用说的了。七娘子终于下定决心,她点了点头,笑道,“好,那两位先生告诉我,我们许家的这本账,有没有猫腻。”
把她们两个从扬州要过来,为的其实就是这一句答话,两位账房也不会不明白。如果许家内部平静和睦,七娘子又何必辗转从江南寻人,她们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却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还是纪账房先开了口。
“回少夫人的话,这人世间,也没有一本挑不出毛病的账。尤其您这样的世家大族,平时的开销多如牛毛,再能干的账房,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七娘子明白她的顾虑,她微笑着摆了摆手。
“你们就放心吧——此间事了,我预备着还让你们回江南去,为我管一管江南几处田庄的账,不会让你们在江南久留的!”
但凡是人,就有私心,大家都是做账房的,将来还可能共事,两个人说话就会小心谨慎得多,唯恐得罪了未来的同事。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七娘子清楚得很。
果然,她这样一说,屋内的气氛就松快多了。纪账房沉吟了片刻,拱着身子取过了七娘子手边的账本,翻了几页,和庄账房略一商量,便对七娘子解释。
“奴婢们当账房的,平时也有个为主人家守财的意思,尤其是高家家里家外,各种亲戚朋友,上百个常在高家住,变着方儿地往家里塞管事。平时手要松一些,就钱就流水一样地往外走。要守得住财,不但家里的事要清楚,外头市面上所有家用百货的行情,奴婢们也都要摸清。”
“自从知道要来少夫人手底下做事,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战战兢兢,也是习惯使然,在胡同里住的那么一个多月里,日日都有派人上街打听行情,更是亲自走访了几家百年老店,对京城的百货行情,有了些粗浅的了解。”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只看两个账房这有条有理的解释,就知道七娘子特地求了大老爷派人回江南搜求的一番功夫,没有白费。
“这两天看了五年来家下的各种账本,做得也都有条有理,虽然时有涂改,但出入的数字并不太大,先头那位接账的时候,账面上有七万二千两现银,截到这个月底,账面上的现银是五万三千两,这个数字,倒差得不大,也在情理之中。”庄账房微微一笑,“少夫人选这时候结账,可见也是方家。”
秋收后各地田庄变卖粮食往上结账,紧接着就是年前各种生意陆陆续续往上交银子,管事的要做手脚,拆东墙补西墙,那就方便得多了。可秋收前正是银根最紧的时候,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就是这时候来查账,暴露得最清楚。
“府上一年的收入与支出,从内帐里过的,大约扯平,也就是一万五千两现银,四月里一场喜事,从内帐里多支了四千余两,外头官中拨给两万余,这一笔账奴婢们仔细算了算,从账房手里登的大帐,同采买手上的明细对比,出入约在二百两左右。”
也就是说,这一场喜事,采买们落得的好处也就是二三百两,这个数字对比总支出来说,并不算太多。七娘子点了点头,认真地听庄账房继续分析。
“以这二百两银子为准绳,比对历年来各处小账和大帐之间的差额,大差不差,也就是这个数。少夫人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她居然拽了一句文,“府里的妈妈们终年劳累,这一点出入,主人家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她见七娘子没有插话的意思,才续道。“如若只是查到这个地步,这本账,可以说是相当干净,没有什么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庄账房顿了顿,又道,“只是,奴婢们也看了您遣人送来的,六七年前的账目……从银两来说,每年的花费有多有少,办亲事、添人口,置办嫁妆,孝敬宫中贵人,这都是难说的开销,不过呢,这五年间匀一匀,每年开销的银两,倒是要比往年的多了近六千两。”
六千两这个数字,她说来平平静静,七娘子听得也不动声色,其实在外头就算是中等人家,也要对这个数字抽一口冷气。一年六千两,五年就是三万两,当家十年就是六万两——一般的官宦人家,通身有个六万两的家当,也已经算是很富裕了。
“这几年间,的确也有些大笔的开销,并且百货价格逐年上浮,从账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庄账房的语调依然淡定。“只是从我们打听来的数字,这些年来收成都好,京城米价一直很平稳,和扬州的米价一样,涨没有多少,跌,也跌不到哪里去。”
不用她解释,七娘子已经自言自语,“而米价,就是所有物价的晴雨表。”
在大秦,大米就是后世的石油,米价涨跌,甚至可以说是天下政治的晴雨表,真正的盛世丰年,米价自然就贱,到了乱世,千金买不到一石米的日子也是有的。这几年说是盛世,其实就是许凤佳在西北打仗的那几年,米价就贵得离奇,北方多得是老百姓辛苦一年,末了落不下一点余粮的,还是平国公父子开疆辟土之后,米价才渐渐回落,这些年来,都稳定在五钱银子一石。
而既然米价没有变,别的物价当然也不会有太大的浮动,两个账房这么多年账做下来,对扬州物价变化是了如指掌,稍微一从米价入手,立刻就得出结论:京城的米价也没有变,那变的,就是主母的手了。
七娘子顿时沉吟起来。
脑海中不期然就闪过了四少夫人的推测,“依我看,她捞了起码有五万两银子。”
还有五少夫人把自己调开和张账房家的说话的那一次,两个人目光相遇时,中年管事妈妈罕有的一点慌乱。
小罗纹和管事妈妈之间的亲戚关系。
五少夫人着急上火地要再管这小半年的家……
张账房家的在年前调职。
忽然间,一切线索似乎都有了联系,又有了证据……
五少夫人再厉害,也没办法把所有痕迹都收拾干净,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能瞒得过自己特地从扬州请来的两个账房!
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惬意地靠到了大迎枕上,示意庄账房继续往下分析。
“从这条线往下想,肯定是账房上和采买上里应外合做了手脚,一年六千两银子,一个月也就是五百两,以府内的规模,多五百两少五百两,是看都看不到的事。”庄账房润了润唇,又道,“我们重看了几本采买册子,倒也看出了些端倪……以鸡子儿为例,一年有两个季度,鸡子儿的价钱是翻番往上走的……少夫人别看这东西小,用量毕竟大,积少成多,一个月这里一进一出就是多少两银子。”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听纪账房道,“还有这金银器皿重新熔炼的损耗,仔细地看,也能看出些不对来,从高家的例来比,这个火耗也是大了些……不过这都是帐上的事,也当不得真,是不是真有这一回事,少夫人还是要眼见为实。”
账上怎么记,那是全凭账房一支笔,尤其是经济上的问题,更是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七娘子频频点头,又沉思了半日,她紧紧地拧起了眉头。
半晌,才和两位账房客气,“辛苦了辛苦了,真是辛苦了,要不是两位先生慧眼独具,有些事,我手底下的账房也未必看得出来。”
庄账房和纪账房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少夫人过奖了。”
纪账房更是意犹未尽,补充道,“其实我们也都是做帐拿手,说到查账,家用账是最不经查的,就是换作别人来看,也未必看不出来。”庄账房用肘子碰了碰她,她才闭了嘴。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又吩咐立夏,“去把老妈妈请来说话!”
老妈妈没有跟着许夫人去小汤山,当然就是为了必要的时候,为七娘子打下手,她很快就到了明德堂。
七娘子又让两个账房把事情跟老妈妈说了一遍——老妈妈是当过家的人,自然是听得频频从牙缝里吸气。
她却要比七娘子愤怒得多了。
“没有想到,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居然是这样见利忘义的东西!”老妈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这两个管事妈妈都是许夫人手里使出来的老人了,对清平苑和明德堂一向也都很客气。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在大小厨房采买和库管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这么多年。没有想到私底下居然见利忘义,和五少夫人一起挖国公府的墙角,中饱私囊。还是被七娘子这个做媳妇的人给发掘出的不妥,怎么由不得老妈妈不气?
七娘子只好安抚老妈妈,“人谁不是见钱眼开……”
她微微地笑了,“不过,能抓住这一条线,这个家也就好当了。”
老妈妈并两个账房都会意地陪着七娘子笑了起来:新主母上位,最要紧是要杀鸡儆猴,立起威风。有了这个把柄,七娘子当可以稳坐主母之位。
更别说如今七娘子有了五少夫人的把柄,对景的时候一撒出来,五房必定阵脚大乱……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就多了。
“不过。”七娘子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老妈妈听。“有些事,也要等世子回来,再一起商量。”
她想到昨晚上两人间的旖旎深谈,唇边不禁又挂上了一抹笑。
这一笑,就点亮了这位少妇清秀的容颜,让她脸上,难得地焕发出了青春的光彩。
228俱到
许凤佳的确是在小汤山过了两夜才回的京城。
他是个忙人,能在小汤山陪着许夫人住两天,已经算是破例,等回到京城,恨不得有一百个人同时找他出门。七娘子早上起来和他一起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了安,才出了屋子,许凤佳就被二门上的婆子请了出去,“衙门里有事请世子爷过去说话。”
这一出门,就耽搁到了半夜三更才回明德堂,中饭时派人回来说,“在宫里吃,不回来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报信的小厮又说,世子爷被几个进京述职的战友拉去饭庄子里喝酒,叫少夫人别等他一起吃饭了。
在当时的大秦,男人们应酬越多,越是说明有本事,其实和现代社会也没有太大不同。大家公子要是长年累月地呆在家里,没个人约出去放歌纵酒,那是会被人耻笑的。许凤佳既然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应酬当然也少不了,七娘子只好在灯下等到了二更,才等到了一个半醉的许先生。
“唉,次次出门,不灌上几钟黄汤,你也不甘愿回来的。”七娘子忙上前帮着立夏等人为许凤佳脱了外袍,又招呼了两个中年妈妈来服侍许凤佳进净房洗澡,好在世子爷虽然一身的酒气,但神智也还清醒,等到洗澡出来,除了脸上还红扑扑的,倒也没有多少不堪的醉态。
他喝酒进门,小厨房自然预备醒酒汤,七娘子亲自坐在许凤佳身边监督,见他喝了几口,就拿调羹搅着汤汁不往下喝,不禁就嗔道,“这汤就是趁热喝才醒酒呢,你现在不喝,一会凉了就是喝下去也没有用啦。”
许凤佳大着舌头,冲着七娘子吹了一口气,语气里依然带了几分醉意,“黏糊糊的,我不爱喝,索性直接睡了也罢!”
七娘子忙按下他来,皱眉道,“不行,我有正事要和你商量,也是拖不得——你要不想听也就罢了。横竖明儿早上起来,你又没有空了。今晚不听,我也就索性不提。”
她说有正事要商量,许凤佳毕竟还是当一回事的,世子爷甩了甩头,将一头湿发上的水珠,摇了七娘子一脸,才拉了七娘子,口齿不清地道,“那你喂我。”
七娘子一下烧红了脸,扫了丫鬟们一眼,见几个丫鬟都捂着嘴不言声地退了出去,才别开眼,半推半就地被许凤佳拉到了腿上坐着,拿过醒酒汤来,舀起一勺又吹了吹,才送到许凤佳口边,轻声道,“你啊你啊,我好歹是一房主母,在丫头跟前也要有点脸面……”
话尤未已,她的唇已经被许凤佳封住,浓烈的酒气顿时就窜上来,倒闹得七娘子也有几分醺然,他才依依不舍地退了开去,就着七娘子的手,喝下了那勺醒酒汤。
七娘子怔然望着烛光下这个微醺的男人,望着他微微烧红的双颊,被酒意点缀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她一下有些失神。
半晌,七娘子才掩饰地别开了眼,轻轻地推了许凤佳一把,怒道,“可恶,汤都抖到我裙子上了——你老实点!”
好容易哄着许凤佳喝了大半碗醒酒汤,间中还要不断将他试图潜进衣下的手给拍开,这一顿折腾完,七娘子自己都有些醉了,气息不匀地埋怨,“你到底还能不能商量正事了……不行!以后只要你喝酒了,就不能做!”
许凤佳的酒意似乎一下消散了不少,他讶异地瞪大了眼,质疑,“这是做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我吃酒?”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才道,“我现在在吃固元补气的方子,钟先生上回给我把脉,说我体质有改善一些……虽说还不大容易有身,但毕竟,也不是没有希望。可母体本来元气就弱,要是受、受孕的时候你还是酒后,孩子很容易先天不足,或者会是痴呆,或者会有残疾,都是难说的事。”
许凤佳神色顿时一整,余下的一点酒意也就跟着不翼而飞——这男人其实千杯不醉,只是很喜欢放纵自己沉醉在半醉半醒的微醺中,可一旦受到刺激,刹那之间,似乎就可以将酒精带来的影响,排斥不记。
“还有这样的事?”他略微吃惊地提高了声调,旋即又沉吟了起来。“是钟先生告诉你的?”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就把事情推诿到了权仲白头上,“是瑞云的哥哥和她闲聊时说起的,所以现在九哥是再不喝酒了。”
九哥的确是不喝酒的,不过只是因为这孩子自制,却与权仲白的叮嘱没有多大关系。
许凤佳脸色一变,“那四郎……”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嗔道,“四郎多聪明,难道你还看不到?”
她也不禁叹息,“只可惜孩子学说话究竟是慢了一些……”如若不然,将来两兄弟之间起争执的可能就更小了。
虽然四郎的智商被证明了没有大碍,但许凤佳却好像还心有余悸,他随手拔下七娘子食指上的青玉戒指,戴到了自己小指上,朗声道,“以此为约,孩子出世前,我再不喝酒了。”
“有时候战友远来,喝一点也不要紧的。”七娘子心下一甜,一时忍不住,又亲了许凤佳一下,才在他耳边轻声道,“再说,钟先生还是不大乐观,说我要有身,总是要再将养两年才好。你也不必现在就做张做致……”
她的手,却主动滑到了许凤佳的衣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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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云收雨歇,已近三更,许凤佳却依旧精神奕奕,他翻了个身,趴在七娘子身边缓缓道,“我明天的确是不得闲,二姐夫要下广州去,衙门里事情多,估计一大早我又要进宫和皇上商量。什么事这么着急,等不到我回来?”
“你忙成这个样子,谁知道出官署又被拖到哪里去?”七娘子一边调匀呼吸,一边理顺了思绪,“其实这件事你也插不了手,不过到底是要告诉你,让你知道一下。”
许凤佳不禁冲她暧昧一笑,又点了点七娘子的鼻头,轻声道,“你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会记打,好!”
七娘子狠狠送了他一双白眼球,才添添减减地将四少夫人所说的往事,告诉了许凤佳知道。
“我已经应了四嫂,等明年开春,为她在母亲耳边说几句好话,让她去四哥那里。”七娘子徐徐地交待,“这件事毕竟关系到四房的隐私,你心里有数,以后办事,也知道避讳。”
许凤佳已经是酒意全消,他枕着手躺在七娘子身边,暗淡的烛影中依稀可见眼神闪烁,半天才淡淡的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七娘子也叹了口气,喃喃地道,“从来都知道五嫂是个人物,只是没有想到……”
七娘子虽然精于算计,但却从来不会把一条无关的人命放在天秤之上,做一个可以交易的筹码。
仅仅从心狠手辣来说,五少夫人胜她良多。
她强打精神,又把查账的事,告诉了许凤佳。
“我一向就有怀疑,五嫂在账上有些不清不楚,就是昨天早上,祖母问我的时候,也显得过于殷勤,反倒透了心虚。果然……”
这件事毕竟比较复杂,有很多关节不得不详细解释,等到七娘子说完的时候,红烛都要烧尽了。许凤佳先披衣下床,换了新烛,才抱着膝盖,坐到七娘子身边,若有所思地拨弄起了她的长发。
“也就是你这样心细的人,才能抓得到线索了。”
他的语气,倒居然是淡淡的。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从来她展现自己聪明才智的时候,许凤佳的态度都是很正面的,语气神态,满溢的都是藏不住的赞赏。
可这一次,许凤佳却很明显有所保留……
她慢慢地支起身子,和许凤佳并肩坐在床头,一道望向了昏暗的床帐。
“怎么?是有什么不对?”七娘子又解释,“这件事我也没有打算现在闹出来,只是想要让你知道,我们还有这么一个筹码可以用。”
许凤佳沉默了一下,才摇了摇头。“是我多心了。”
他换了语气。“错非你这样心细如发,的确是很难抓到五嫂的把柄——若她是个男人,说不定建功立业,成就不会在五哥之下。”
提到五少爷,许凤佳的语气里就多了一点淡淡的不屑。
的确,他的几个兄长,大少爷专心打理生意,把许家的产业经营得红红火火,四少爷在边关也是一号人物,唯有五少爷,说来也是而立之年,却始终在京城打转,挂了侍卫虚衔,其实一事无成。
七娘子这才安下心来,待要翻身躺下,心里却始终未能意平,她蹙起眉头,又追问了一句。“多心不多心不要紧,你只管说说你的想头,我不会生气。”
或许是因为她认真的态度,许凤佳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
“我只是觉得,以五嫂手段之缜密,恐怕……她未必会露出这么多马脚给你知道。有一些疏忽,按她的风格,倒显得有些做作了。”
这句话一下就说到了七娘子心底,她弹起身子,迫不及待地赞同,“我也是这样觉得!不说别的,只说张账房家的……”
她没有说完,就又摇了摇头,“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毕竟做过的事,总是会流露痕迹,不管是多是少,或许有些疏忽,也纯粹出于巧合,自己吓自己,就没有——”
话说到一半,七娘子又住了口。
她的思绪本来已经连成了一条线,可现在似乎又错乱了开来,无数的碎片在眼前飞舞,各种线索在脑中旋转,原本已经确定下来的逻辑线,忽然间变得太脆弱。
是啊,以五少夫人的缜密,有很多错误,不像是她的风格!
老妈妈已经向她证实,出问题的这一部分账本,的确是张账房家的负责登册,整件事似乎很清楚,是五少夫人、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张账房家的四人,分别从库房、采买和账房入手,里应外合,亏空公款。
可如果是这样,这三个下人和五少夫人之间,肯定有一条隐秘的联系线,五少夫人用得着明目张胆地支开自己,又在自己随时可能进屋的时候,和张账房家的说话?
那可是在乐山居的小花厅,不是五少夫人的慎思堂!
而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之间的关系,任谁都能打听得出来——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儿。如果五少夫人不是有心让自己上钩的话,她明知道自己已经目击了她和张账房家的密斟一幕,又何必故意把小罗纹调走,反而吸引自己的视线,让自己注意到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之间的亲戚关系,从而产生疑窦?这可以说得上是越描越黑了。
再说,还有四少夫人说的数目,五万两……可不是采买上、库房里做一点手脚,能亏空得出的数字!
可账本里的手脚,却似乎并不是她故意留下来的破绽,再说,这都是几年前的账了,她难道从几年前开始,就在准备着今天?
七娘子忽然整个人僵住。
四少夫人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仿佛春日里的一声响雷,炸得七娘子甚至有一些颤抖。
“张氏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反复伏笔。坊间话本所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适。”
谁说那几本账,一定是几年前的那几本账?
人是活的,账是死的,死物,就可以作假!
七娘子随便一想,就可以想出无数个以假乱真的花招,尤其是这样细小的数据出入,很可能已经没有对证,就算她之后发觉中计,恐怕也很难证明这本账不是原始记录。
这样的破绽,就是为了七娘子这样的细心人准备的。
从她入门那一刻起,很可能整个阴谋,就已经准备好了!
先是故意露出态度上的反复,时而傲慢时而恭顺,又演得太过火,让七娘子对五少夫人的用意产生怀疑。
接着暴露张账房家的,小罗纹,一路顺下来,让七娘子猜测,五少夫人在账务上的确有问题,有破绽,所以才着急上火地希望缓一缓自己接班的脚步,给她留下时间遮掩。
再方方面面地给她软钉子碰,让她对五少夫人兴起恶感……在查账的时候,自然会分外用心,玩弄手段,试图发觉出五少夫人一力‘遮掩’的问题。
最后奉上这一本假账,将整个布局敲砖钉脚,差一点,是连七娘子本人都蒙过去了!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啦,只觉得手心冰冷湿粘,她微微一动,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五少夫人的确是她生平仅见的高手,这一招绵绵密密,润物无声,自己是一无所觉,要不是被许凤佳一语点醒,恐怕现在的她,已经是一步错,步步错了!
“五嫂的确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她不禁低声呢喃。“这一招就是捉准我心细如发……蒙的,居然也真就是我的心细。”
如果七娘子不是这样心细,发现不了账本中的破绽,她这一招就不再有用武之地……
不,不对!
她一下又绷紧了脊背。
许凤佳在她身边动了动身子,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怎么,你想通了什么?”
七娘子沉思的时间并不太久,是以许凤佳也没有感觉到太大的不对,只是他的话里,依然带了丝丝缕缕的不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在平国公府这个人事关系复杂、利益关系千丝万缕的蜘蛛网里,自己清晰地把握到了整个局势的关键点。
“这整件事,都是一个局!”她肯定地开口,将自己的思绪向许凤佳解释了一遍。“如果我错信账本里的线索,追查下去,头两个要得罪的就是彭虎家的、林山家的。”
上任伊始就得罪了库房管事、采买管事,当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更别说这两个管事,还对许夫人忠心耿耿,忽然遭到冤枉,又怎么会舒服?就算不说和七娘子作对,但从此对七娘子离心,是肯定的事。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追查这一本账册中的不对,为的,还不是给五少夫人难堪?偏偏闹得风风雨雨,却又没可能查得出什么,平国公知道了,心里对七娘子的印象分,自然大跌。
更不要说全府上下的管事妈妈,又有谁是个简单人物?一上任就摆了个大乌龙,以后这个主母,七娘子要怎么当下去,才能服众?
到那时候,毋庸置疑,五少夫人的机会,就又来了。她管过家,管得好,有管家的能力;她心胸宽大,主动把管家权让给了世子妇,有管家的胸襟……再从中推波助澜,恐怕这主母的位置,就又要换人坐了。
这,才真叫做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就是七娘子都没有想到,这样精巧的阴谋,居然也能被五少夫人编织成功!
许凤佳都不禁被七娘子的分析,说得沉默了下去。
半晌,他才低沉地道,“算计虽然是算计到了极处,但此事既然已经被你看穿,想来你也是不会中计了——”
“不!”七娘子摇了摇头,她咬住了下唇,又盘算了起来。
许久之后,她才幽幽地道,“如果是我,事情安排到这个地步,也不会只有一种手段,来引发最后的结果。就算当事人没有中计,账本里的疏漏毕竟存在,我要是她,必定会安排一招伏笔,把这疏漏嚷出来让众人知道。这个手段虽然粗糙,虽然会让她暂时陷于被动,但却一样能让我进退两难。”
许凤佳喷了喷鼻子,冰冷地接续了她的话。“不查,是你没有胆量,家下人就会从心底瞧不起你。查……”
“查也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是我没有能耐,管事妈妈们照样会瞧不起我,更别说国公爷的不悦了。”七娘子语调冰冷。“五嫂煞费心思,是给我布了一个死局。事到如今,我查不查,都要中她的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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