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完)

本帖于 2012-02-17 18:51:47 时间, 由普通用户 虎妞娃娃 编辑

 264妙手
  于安很快就进了明德堂。
  她和于平在于翘的‘丧事’出来后不久,就已经迁回了绿天隐居住。两个小姑娘虽然都没有出过水痘,但是却也都没有抱怨长辈们的这个决定。
  不过这件事,对两个小姑娘的影响当然更加深远,无须任何人警告,于平和于安当着外人的面,都是一脸的伤痛,似乎对于翘的去世,是一点疑窦都不曾有。
  七娘子目注于安进门,见她头上还别了一朵白绒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平国公的举动虽然过于绝情,但也的确是壮士断腕,否则这两个姑娘家的一辈子,就要毁在于翘手里了。
  她将心里乱糟糟的情绪,全都推到了一边,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冲于安招了招手。“来,到我身边坐下。前几天给你二姐守灵,累坏了吧?”
  于翘去世的时候,和范家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也就没有夫家,兄弟姐妹们按理是要轮班守灵的,不过几个嫂嫂都忙,哥哥们更忙,蚂蚁论坛首发倒是两个小姑娘和于宁、于泰自动自发,为于翘守过了头七。
  于安就笑着摇了摇头,反过来关心七娘子,“我们还好,就是在灵前傻坐着。倒是六嫂,事出突然……忙得脸都尖了,只怕还是要请大夫来把一把平安脉才好。”
  七娘子摸了摸脸,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忙成那样,还有心思顾得上脸?”
  两人对视了一眼,就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不禁都露出苦笑,于安又字斟句酌地问,“前儿招魂的时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二姐芳魂何处……有没有消息,地下有知,知道亲人们是这样悲恸,又会怎么想。”
  这是在婉转地问七娘子,于翘到底有没有被找到了。
  平国公虽然宣布于翘死亡,但也绝不可能就这样断绝了寻找于翘下落的希望,就是这一阵子,他麾下的亲兵们活动也比较频繁。——大家都在一个屋檐底下住,于安就是猜,恐怕也能猜得出平国公不会就此死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很认真地回答于安,“不要说天下之大,一缕芳魂根本无处寻找,就算她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怕也……你二姐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了。”
  于安清秀的脸上,顿时就流露出了浓浓的感伤。
  虽然于翘现在生死未卜,但对于许家人来说,她的确是已经‘死’了。最好最好的结局,她与心上人在某地安家落户,次后与姐妹们异地重逢,却也已经不会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二姐,二姐怎么就……”她吞咽了几下,才将喉中的梗塞给咽了下去,“唉,也好,与其被……被找到了,我倒宁愿不知道她的下落。”
  七娘子心中一动。
  于安心思也算细腻,虽然有时候少了一份机敏,但看人,到底还是准的。
  对平国公,她的了解只会比自己更深入。
  “你说,如果……如果你二姐的魂儿,被国公爷找着了——”她拖长了声调。
  于安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惊惶,她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苦笑着摇了摇头。“淫奔失贞,本来就已经难以见容于族中,更别说恐怕那一位的身份也并不大光彩,棒打鸳鸯,还是小事。只怕为全二姐的名节……”
  她并指成刀,在喉间轻轻地拉了一拉。
  七娘子一下想到了小柳江三人,她顿时不寒而栗,“以后这件事,再也别提了。”
  于安也就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嫂嫂放心,于安知道轻重的。”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内便沉默了下来。于安东张西望,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而又低下头来抚弄着裙边的香囊玉佩,倒是要比以往多了几分毛躁。
  七娘子看在眼底,心情忽然又有了几分轻松。
  不论于翘到底去了哪里,终归,她是追寻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去,尽管这做法极为不负责任,间接殃及三条人命,但这也是于翘自己的债。
  谁又知道她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谁也都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虽然有很多冰冷,有很多丑恶,但终也有一些人,会用尽身边的一切资源,向着自己的理想努力。
  “今儿个找你来说话,为的是什么,五妹心里也清楚吧?”她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轻松。
  于安顿时就红了脸。
  却也没有回避七娘子的打趣,而是声若蚊蚋,“猜,是猜到了一点……”
  又咬着下唇,脚尖眦了眦地,轻声道,“不过,这件事,不是还得看范家的说法……”
  “范家也就是等于翘的七七过了,才好意思提起这件事。”七娘子平静地道,“不论从哪个理上来说,我们肯和范家结亲,是他们的荣幸,于翘不幸夭折后,还肯再嫁一个女儿过去,这个面子不小。范家大爷前儿过来给于翘上香的时候,就已经私底下问过了父亲,说是按扬州惯例,这姐姐去世了,如有未说亲的妹妹,多的是代姐姐嫁过去的——”
  于安脸上一片烧红,她垂下头轻声道,“可前头还有三姐……”
  只看于安的说话,就知道她是千肯万肯,巴不得嫁进范家。
  七娘子振奋起精神,握住于安的手,低声问,“我听四嫂说,于平倒不大看得上范家的门第,嫌二少爷只是个举人,你看她平时谈起来,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于安的脸几乎都要埋到腿里去了,好半日,才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三姐从前和二姐谈起来的时候,言下之意,也不大看得上范家。”
  七娘子不禁露出微笑。
  她就细细地嘱咐于安,“你三姐问你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做出想嫁的样子,却也不要把范家说得太难听,只需淡然处之。适当时候,我自然会为你进言,若有缘分,于平看不上范家,此事十有八九,终究还是可成的。”
  于安点了点头,又问七娘子,“范家的那位二少爷,嫂嫂可知道他脾气如何……是不是……是不是……”
  她反常地聒噪起来,缠着七娘子问了无数范家的问题,等到天色近晚,四郎、五郎从学堂回来,才依依不舍,起身告辞。
  七娘子送走于安,回头就又被四郎、五郎纠缠上了,两个孩子最近写字稍微有了一些成就,一个个洋洋得意的,巴不得现场挥毫给七娘子看:“七娘七娘,我比弟弟写得好些!”
  七娘子忙换上罩衫,陪两个孩子写了几个字:立刻又被甩了一身的墨。好容易等谷雨春分出来,把小祖宗们哄走了,她才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由着小黄浦等人给她脱了罩衫,安顿人去洗涤不提。
  一时晚饭已是齐备,许凤佳也回了屋子在西三间里洗漱,七娘子又叫了下元过来,问她,“孩子们这个月长高了没有?沉些了么?”
  自从孩子们出了周岁,七娘子就吩咐众人一个月给两个孩子量一次身高体重,以便记录成长情况。下元正在翻找答案,那边又有人来报信,“我们少夫人问世子夫人这里小厨房可有紫苏叶么,若有,便要一两束回去。说是从下午起胃里就不舒服,大夫说要吃掺了紫苏叶的几味菜是最好的。可巧平时我们是不吃紫苏的,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上哪里去寻!”
  四少夫人为了坐稳这一胎,真是出尽了百般花样,七娘子目注端午,见端午会意出门,才笑道,“她去问了,有就有,没有打发人上街去买,再各处问一问,总是能找到的。”
  她这一忙起来,心里倒是熨帖得多了,想到下午于安那又羞又喜的样子,唇边不禁又挂了淡淡的笑,百忙之中,还招呼许凤佳,“你去看看儿子们,也陪他们写写字!”
  许凤佳扮了个鬼脸,“才洗过澡,又叫我去沾一身的墨?不去,不去。”
  他踱到七娘子身边,伸了个懒腰,才懒洋洋地问,“怎么,都快吃完饭了,谁那么大胆,竟来找你?”
  四少夫人手底下的那位妈妈就有了三分的不好意思,遮掩着笑道,“也是奴婢考虑得不周到,其实这事,问一问底下的姐姐们也就是了。”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才笑道,“话不是这样说,四嫂的胎当然是耽误不得的,妈妈到外头坐一坐喝喝茶,有了信儿,自然会打发人告诉你知道。”
  等那妈妈下去了,她埋怨许凤佳,“真是明知故问,四嫂难得有胎,就让她折腾,能折腾多久?偏偏你还要赶着去挤兑人家,改明儿四哥见了你,又要不好意思了。”
  许凤佳不以为意,“这府里也不是没有第四代了,大嫂怀了几个孩子,也没有她那样折腾。我说几句,她受不了,她黑天白夜地找你,你就受得了了?——脸都累尖了!正好,我听封子绣说,权子殷已经可以出宫去了,改明儿你和你弟媳妇说说,请他上门来扶个脉,也开几张平安方子给你吃。”
  七娘子神色就是一动,“这么说……”
  “病根找到了,神医再略施手段,太子眼看着身子骨倒是康健了不少。”许凤佳倒是收敛了神色,看不出喜怒,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是现在看着,康健了不少。”
  现在看着四个字,许凤佳也咬得很重。
  七娘子心头一震,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叹了一口气。
  “算了,太子能保得住,对我们来说,那是最好。”她低声道,“对六姐来说,也是最好的。”
  她一边说,立夏一边开门进来,转过身见到许凤佳,倒是吓了一跳。她不安地望了许凤佳一眼,凑到七娘子耳边轻声道,“事情已经办好了……大约明天后天,就有结果了。”
  七娘子一见立夏,心头就是一沉,听了这句话,更是有了片刻的恍惚,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思潮,胡乱点了点头,笑道,“办完了……就好。”
  她见许凤佳皱着眉头打量自己,便转过身去,笑道,“让端午张罗紫苏叶的事,我们先吃饭吧!忙了一个下午,饿也饿死了。”
  话虽如此,当晚七娘子却只是吃了几口饭,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接下来两三天,她都没怎么睡好,到了第四天下午,更是发起了低烧。请了钟大夫来开了两贴药,等到第二天,权仲白便上门为七娘子问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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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五娘子去世那天在明德堂匆匆一晤,七娘子就再也没有见过权仲白。屈指一算,她也有三四年未能瞻仰这位魏晋公子的风采了。只是此番难得相见,又在病中,只觉得头晕眼花,只是瞥了权仲白一眼,便又低下头咳嗽起来,一时倒顾不上说话。
  因为许凤佳又进燕云卫办事,屋内只有立夏上元等人左右护卫,权仲白进得门来,左右扫了一眼,便冲七娘子微笑道,“世子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倒是多年没有变动了。”
  他和立夏当然也是很久以前就已经互相见过的,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小人物,权仲白也能记在心里。
  两人相见,气氛本来有几分尴尬: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情景实在不大愉快。但权仲白这一句话,倒是让七娘子也少了几分局促,她半坐起身,又轻咳了咳,才打趣权仲白,“都是见识过神医风采的,一个个紧着护卫在我身边,免得神医再责怪我时,无人为我挡着。”
  因为七娘子已经出嫁,两人又算得上是姻亲,倒不必和没出嫁时一样需要小心谨慎。权仲白哈哈大笑,“世子夫人还是这样风趣!”
  他年纪渐长,如今已经近了而立,少年时的青涩,渐渐地连最后一点影子都已经褪去,眉宇间更是有了少许风霜之意,只是这一笑间,当年那如水墨般肆意涂抹的风流之意,依然是尽展无余。
  七娘子莞尔一笑,又和权仲白客气了几句,夸权瑞云,“真是个贤惠人儿,家里要不是有弟妹支撑着,我们也不能放心的。”
  她望着权仲白弯了弯眼睛,又谢他,“还有六姐的事,也要谢过权先生妙手仁心!”
  她说得含糊,权仲白也答得含糊,“都是分内事,当不得什么。”
  提到宫中事,他眉宇间就带上了一点倦怠,“哎,烦心的事,我们不去说它。世子夫人这一向睡得好,吃得好?”
  都是二十八岁的人了,这一点近乎粗鲁的直率,还是没有洗脱。
  “吃得还好,睡……睡得不大好。”七娘子也没有隐瞒病情的意思。“就是这几天心里有事,就睡得不好,原本还是睡得很香甜的。”
  权仲白扬了扬眉,瞟了七娘子一眼,倾身掀起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沉吟着伸出两根手指,慢慢地搭到了七娘子的腕间。
  和从前不同,这一次,他把得很仔细,长指紧紧地按着七娘子的脉关,闭着眼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松开手,轻声道,“少夫人的身子,要比从前好多了。”
  这话一出,立夏、上元自然是笑逐颜开,就是七娘子心头都一下松快了不少。权仲白瞟了她一眼,又道,“以少夫人从前的身子,不要说生儿育女,就是能不能活过四十岁,都是两说的事……心情积郁,心事又多,长此以往,到了三十岁之后,体内生气渐弱,郁气结团,身子更弱。一步跟着一步,很多事都说不清的。现在我看少夫人眉宇之间倒是多了几分开朗,就是脉象都要比以往有力得多,不再若断若续,阴柔无力。”
  他恭喜七娘子,“自我给少夫人把脉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想要夸奖少夫人,这几年来想必是用心保养了的。”
  又瞟了墙边的佩剑一眼,笑得大有深意,“只看少将军为了少夫人一病,特地上杨家去找了妹妹千叮万嘱,便知道少夫人婚后想必是琴瑟和谐——这阳气采益充足,只要适度,少夫人的元气就会越来越壮实。”
  就算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要在权仲白这一笑中红了脸不敢出声,一半是为了权仲白这一笑中的风姿,一半,却还是为了人并不在跟前的许凤佳。
  权仲白话锋一转,又道,“不过……”
  265胜负
  “以少夫人的底子,终究还是不能太过操劳,很多事,少夫人就不要放在心里了。”权仲白闪了七娘子一眼,说得不动声色。“不过,毕竟人生在世,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权某的这番话,少夫人听过就算了,能不能做得到,也不要太挂怀。”
  和当年理直气壮地指责七娘子心事过重时比起来,权仲白今日的这一番言语,可以说得上是和蔼可亲了。
  七娘子想到她当年那样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是满肚子的心事,也不禁莞尔一笑,“权先生是越来越宽和了。”
  权仲白眼底也射出了怀念的光——却似乎是透过七娘子的脸,看向了迢远的地方,他低声喃喃,“很多事,终究不是人力可以转移的。”
  没有等七娘子回话,便又振奋了精神,沉吟着道,“以少夫人眼前的脉象,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已经需要慎用,免得过犹不及,反而造成虚火旺盛。我这里给少夫人开几个方子……以后还是以温补为主,最重要心里还是不能太过积郁,什么事,都要往宽里去想。”
  七娘子见他已经起身,便忙道,“权先生请慢一步——”
  她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咬着唇又瞥了立夏等人一眼,好容易下了决心,才低声问,“三年前权先生给小七把脉的时候,曾经说过以我的身体,要生育,恐怕很难……不知道如今小七的情况,是不是可以、可以……”
  权仲白神色一动,不禁细细审视七娘子的面容,又思索了半日,才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许真心的欢悦。“看来,少夫人的日子,过得真的不错。”
  见七娘子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他又坐了下来,伸手按向七娘子的脉门,一边扶脉,一边轻声道,“当年我为少夫人扶脉后,说出的那一番话,即使是贵府太太,也都露出惊容。唯独少夫人却依然坦然自若,不以为意——如今入门不过两年,就已经为了子息患得患失,想来少夫人与世子爷必定是琴瑟和谐……好,好,少夫人能够打从心底高兴起来,就是最好的药了。”
  七娘子没有想到自己当年的表现,权仲白原来已经尽收眼底,想到从前和他谈起许凤佳时,权仲白本人也曾经说过,他并不太喜欢许凤佳——当时的自己,却是满心满眼的赞同之意。
  她脸上的红霞就又盛了几分,嗫嚅着谢权仲白,“多谢权先生医者之心,那样的小事,你还记在心上。”
  “似少夫人这样的病人,能够好转甚至渐渐痊愈的,其实百中无一。”权仲白一边把脉,一边和七娘子闲聊,“不要说别的,就是贵府的五少夫人,也惯有心口疼的毛病。盖因内宅妇人,心事最多,久而久之,很少有不绵延成疾的。倒是少夫人一直注重保养,这些年来,心事似乎也有所减轻,是以病势就缓得多了。”
  他犹豫了一下,“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少夫人的身子骨要完全调养得好,尚需时日。如若可以完全抛开心事,一心一意只是调养身子,大约一年半载,也就更容易有身。若不能,就看少夫人用心如何了,如若用心过度,身子终究带了孱弱,即使有身,恐怕也……”
  七娘子眉宇一暗,“小七明白权先生的意思了。”
  权仲白笑着挪开手,又宽慰七娘子,“不要紧,就算按照如今这个势头,再过上两三年,少夫人的身子骨也就更壮实了。这种事急也没有用,少夫人是聪明人,当可明白权某的意思。”
  他为七娘子开了两张平安方,又笑着止住了七娘子送他出门的动作。“才从慎独堂出来,一会还要进慎思堂给五少夫人扶脉,就不劳少夫人相送了。”
  像权仲白这样的名医难得出诊,阖府上下自然是有病的看病,没病的也想请他去开几张太平方子。太夫人和许夫人辈分高,小辈们是不敢抢的,四少夫人又仗着自己有喜,硬生生地截去了权仲白。因此权仲白虽然是许凤佳请来的,但反倒要第四个才到明德堂来。七娘子会意一笑,吩咐立夏,“为我好生送权先生出门。”
  她目送着权仲白行云流水般的步态,面上始终保持了微笑,等到权仲白出了屋子,才垮下脸来,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七娘子今年也就是十九岁,生孩子,她倒不着急,不要说两三年,就是四五年,她都等得起。
  只是这种事,倒不是她一个人不急,就能拖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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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仲白的来访,倒是给七娘子添了不少工作——他这两三年来一次,给众人都开了新的补身方子,药材多少都有变换,一时间各屋的主子,多是打发人来问七娘子寻药材的,又有些家里没有储存,只好到药房去买。又有四少夫人是最金贵的一个人,权仲白不但给她开了日常的太平方,还开了几张安胎的方子,嘱咐四少夫人一有不对,就请钟先生来把脉,并酌情服用。四少夫人很是当一回事,才是第二天,就遣人往明德堂跑了几趟来催药材,七娘子只得吩咐雷咸清家的优先加紧采买了一大包药材进来,分送到各屋去,如此忙乱了两三天,才算是将府里的各路神仙都应酬过了。
  因为天气转暖,许夫人又从小汤山回来小住,七娘子得了闲,自然也要到清平苑走走,相机与许夫人闲话片刻,这一日恰逢四郎、五郎不用上学,吃过早饭,她便亲自带了两个孩子,往小萃锦散步进去,打算让两个孩子和许夫人亲昵亲昵。
  四郎、五郎自从上了这三个月的学,倒是个个都一脸小大人的样子,才在谷雨春分怀中安分待了一会,四郎就先扭动着身子,撒娇道,“我要自己走!”
  七娘子不禁和谷雨春分相视而笑,“好,四郎自己走。”
  五郎顿时也有样学样,扭着身子滑落在地,没有走几步,就和四郎互相追逐起来,在回廊里钻来钻去的,七娘子在后头轻喝道,“仔细摔着了,可不许哭!”
  两个孩子对七娘子,倒是要比对谷雨春分更畏惧一些,听了她的话,都不敢再跑得太快,五郎转了转眼珠子,又扑到了七娘子身边,娇声道,“娘,要抱!”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悄然省略了称呼中的‘七’字。
  七娘子看了看两个孩子,无奈地道,“你们太沉了,我抱不动……你看谷雨姨姨和春分姨姨,也只能抱着你们走几步路啦。”
  四郎大为得意,“我是大孩子了,我不要娘抱。”五郎便又要去打他,“哥哥欺负人!”
  一行人走得正是热闹处,拐角处忽然间就传来了一声轻轻的笑,七娘子回头看时,却是五少夫人从后头赶了上来。
  尽管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嫌隙,甚至还撕破过脸皮,但当着孩子和下人们的面,却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很客气,彼此行过了礼,五少夫人就笑着逗四郎、五郎,“两个大孩子,怎么不到慎思堂找贤姐姐玩去?”
  五郎天真烂漫,笑着道,“贤姐姐娇滴滴的,动不动就要哭——”
  四郎却拍了五郎一下,先给五少夫人行礼,“五伯母好!”
  待得五少夫人笑着摸了摸四郎的脑袋,五郎这才如梦初醒,也规规矩矩地给五少夫人行礼,“五伯母好。”
  这才叽叽喳喳地道,“上回与贤姐姐玩的时候,我们不小心把她的积木弄没了一个,贤姐姐哭了呢!我们怕贤姐姐恼了,这一向都不敢请她出来玩。”
  五少夫人捂着嘴笑道,“和贤这丫头就是爱哭,不要紧,回头你们下了学,还是邀她进至善堂玩去,她也想你们了。”
  虽说大人之间暗潮汹涌,但第四代的孩子们,倒没有一点派系的意识。因为至善堂的孩子们年纪大些,因此这几个月来,四郎、五郎下了学,往往就同堂哥们进至善堂去玩耍,和贤和和婉两个小女孩,也经常在一边掺和。几个孩子们之间很快就亲热了不少。就是七娘子同五少夫人,也都没有干涉的意思。
  两拨人一起走了一路,四郎、五郎一长一短地问着五少夫人和贤的事,眼见着走到岔路口。七娘子才笑着问五少夫人,“五嫂这是上乐山居去?”
  五少夫人笑盈盈地道,“是,六弟妹是去清平苑吧?”
  两人目光相触,心下都是雪亮:两房各有靠山,也都各自把靠山的腿,抱得很紧。
  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又吩咐四郎、五郎,“还不向五伯母道别?”
  四郎、五郎齐声道,“我们去清平苑了,五伯母再会。”
  这两个小男孩生得和父母都有几分相似——说穿了,五娘子和许凤佳毕竟也是表兄妹,轮廓本来就隐隐有些像——打扮得又清爽齐整,更兼举止有礼,口齿灵便,就是五少夫人也不由得摸了摸他们的头,笑着夸七娘子,“六弟妹真是会带孩子,两个孩子都教养得很好!”
  她一脸的亲热,又低声揶揄七娘子,“不过,你自己也要上心,眼看着过门都这几年了。就是六弟妹不急,我们做嫂子的,也都为你急呢。”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不解,她扇了扇睫毛,见四郎、五郎已经走远,才压低了声音,笑道,“五嫂就放心吧,您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说到没有儿子,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也的确是半斤八两,从各房的角度来说,六房至少还有两个男丁,五房却只有和贤一个女儿。五少夫人会以这一点来攻击自己,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
  五少夫人眼底火光一闪,她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那京戏一样的扭扭捏捏的声调,又荡了起来。“六弟妹说得对!是我失言了。”
  竟是爽快地道了歉。
  七娘子心底越发是疑云满布:五少夫人可不是四少夫人,心底藏不住一点事,怎么今儿个表现得处处有异,就像是故意惹人疑窦?
  她按捺下心头的疑惑,又笑着和五少夫人寒暄了几句,才独自赶上了前头的两个孩子,又笑着问四郎、五郎,“这是什么花呀?这是桃花,桃字会不会写呀?”
  几个人一路说说笑笑,进了清平苑时,许夫人正在院子里散步,见到两个金孙,自然是精神一振,笑着受了几人的礼,便要抱起四郎,却是弯腰作势了半晌,都没有能抱得动。七娘子又担心许夫人控着头久了头晕,便笑着道,“娘,还是让丫头们抱吧!”
  “真是大了大了,从前一两岁的时候,虽然也胖嘟嘟的,但我抱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吃力。”许夫人顺势站起身来,按住七娘子的肩膀,和她感慨,“再过几年,说不准他们就都要娶亲了!”
  七娘子哈哈大笑,“那也还要好些年了。”
  她心中就有了一丝遗憾:眼看着许夫人的意思,是要尽早给两个孩子娶亲生子,以便承继香火——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至少也要二十岁上,再安排成亲,怎么说都会成熟一些,夫妻之间也能更加和睦。
  只是四郎、五郎毕竟不是亲生,很多事,自己也不好说话……
  两婆媳围绕着孩子们说了几句话,许夫人就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袖,先起身进了屋内。
  “范家的亲事,你是怎么看的?”许夫人还是这样开门见山的脾气。“我听说于平自己也很看不上范家,现在国公爷也很烦恼,很怕又重演了于翘的事,那就太难堪了。”
  虽说为怕许夫人担心,于翘失踪一事,众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知道。但她毕竟是于翘的嫡母,丧事总要主持,因此许夫人到底还是知道了于翘私奔的内情。此时提到她的名字,语气中就充满了冷嘲,七娘子听着,倒觉得有几分刺耳,只是想了想,又觉得以许夫人的性子,对于翘感到失望愤怒,实在是人之常情。
  她一下又更明白了于安的意思:对于翘来说,只怕这一番出走,将来即使回来,父亲与母亲,也都不会再是她的严父与慈母了。
  “我也是这几年来冷眼看着,觉得于平这丫头心不在小。”她压下了心底难言的一点怅惘,徐徐开口。“一心想要做诰命夫人,恐怕她就算是肯安安分分地嫁到范家去,心中有了怨气,和二少爷相处也不会太和睦。万一说走了嘴,把于翘的事泄露出来……”
  许夫人神色顿时一动。
  于平虽然不是什么大嘴巴,但性子也的确并不缜密谨慎。夫妻相处是几十年的事,如若她和范二少爷常常争吵,很可能激愤之下,会无意间将于翘不肯嫁给范二少爷,宁愿逃婚的事说出来。
  “那照你看来,于安如何呢?”她就问七娘子,“这丫头平时在我身边倒是很乖巧,我冷眼看来,也是谨慎的性子,至少要比于平好一些。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所求也大……”
  七娘子顿时精神一振。
  她这一生来,是见惯了命运弄人,身边的人多是难以心想事成,总要委屈自己,去适应长辈的安排。似于安这样,有所求又能顺利实现的,似乎还是第一人。
  她抿唇一笑,轻声道,“不瞒您说,我就是想到以于平的性子,只怕是不会满意范家,私底下就探了探于安的口风。小丫头是一心想要嫁一户简单殷实的人家,诰命也好,外貌也罢,都无所谓,最重要是人好,待她也好——”
  许夫人脸上多了几分满意,她慢慢地道,“似于安这样,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顿了顿,又感慨,“也就是她,才能知道范家这门亲事的好了。”
  只是许夫人这一句话,于安的事,倒有七八分可成了。
  七娘子心情大好,又奉承着许夫人说了几句家常话,许夫人才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她,“对了,五房一个通房近日有了胎,你五嫂说,想给她抬个姨娘,这件事,她和你说了没有?”
  现在执掌家务的是明德堂,五房要抬姨娘,第一人事编制要有变动,第二怎么说也要赏赐一点东西,再说又是身怀六甲,官中也要作出各种安排。五少夫人当然要派人告诉七娘子一声,才方便自己动作。
  不过,这也都是细枝末节。
  七娘子望了许夫人一眼,却是看出了她这份平静底下隐藏着的一点不满。
  大家都是媳妇,也都暂时没有自己的子嗣,五少夫人就懂得抬举通房,七娘子呢?
  她忽然间就明白了五少夫人今天的举动。
  难怪她的心情好成那样,还主动关心自己的子嗣问题……这是要明目张胆地告诉七娘子,这一招,就是冲着她来的。
  可要应这一招,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这种事又不能作假,睡了就是睡了,没睡就是没睡……
  连许夫人和自己的关系,都禁不住要流露出一点心急。恐怕平国公和太夫人那里,自己的印象分又要跌了:这一次,五少夫人是不动一兵一将,就已经赢过了她。
  266泄密
  等到过了于翘的七七,于安和范家少爷的婚事,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定了下来。
  四少夫人挺着肚子——虽然还没有显怀,但她的腰线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来明德堂找七娘子说话,一边吃茶一边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于平是个没福气的,不论我们怎么劝,口口声声都说,连二姐都不愿意,她自然是也不愿意的。”
  她是于平的亲嫂嫂,有些话,她说得,七娘子却说不得,只好就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于平心气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就于平那个长相,难不成还能选进宫里去?就是还小,不知道这长相究竟不是要紧的,最要紧,还是人好!”
  四少爷单说长相,也的确只是平平。
  这一向四少夫人时常来找七娘子吃茶说话,两个人之间已经渐渐熟稔,不如一两年前那样生疏客套,七娘子看着四少夫人笑了笑,调侃她,“是,就和咱们家四哥一样,虽然长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进,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顿时满面春风,却还知道要谦让一番,“说到这个疼屋里人,满府上下,谁敢和六弟比?别人我不知道,**日夜夜只是羡慕你驭夫有术!”
  明德堂里虽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经过人事的女人,又怎么不能从这几个所谓通房的眼角眉梢里,看出幽怨来?再加上这些贵妇人身边,是再少不了擅长观女之术的老妈妈,如此两相映证。这些通房们到底是真通房还是假通房,又有谁不明白?只是这话到底没有说破,因此四少夫人也只好绕着弯儿地来羡慕七娘子。
  说到通房,她娇艳的脸上又掠过了几许阴霾,“唉,就是于潜不说话,婆婆又回小汤山去了,我看,没有两个月,屋子里还是得提拔几个新人。”
  当时的大户人家,在主母怀孕期间,提拔几个新的通房,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是四少爷多年在外,唯一一个得宠的通房丫头,又已经流产死亡,余下几个不受宠的呢,也都过了二十五岁:一般通房姨娘们,过了二十五岁要再得宠,也就难了。就是许夫人不管事,四少爷自己不开口,太夫人看在亲戚情面上,纵容四少夫人,府里也总还有平国公这个长辈坐镇。四少夫人感受到的无形压力,是决不会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许凤佳约定,绝不许他和第二个女人牵扯不清,但对着四少夫人,却不可能把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说出口来。只好含含糊糊地劝四少夫人,“这样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给别人看的,也要挑一个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别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是蜜罐里的人,哪里知道我的苦?”
  她的话里,就多了几分苦涩。“现在我不提这件事,于潜也就装没事人儿。我要是提拔起来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里去。可话说到头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为了服侍他?我要说,又能说什么呢?”
  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抚着肚子,脸上似忧非忧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爱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恼的样子来。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也不乏叹息。
  许于潜对四少夫人也已经够好的了,只看四少夫人拖着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实在对四少夫人也并不差。就大秦来说,一个男人做到这样,已经是仁至义尽,妻子再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
  可是毕竟是齐眉举案意难平,四少夫人心里的担心,绝非无的放矢……不论是按大秦礼制还是社会风俗来说,妻子有孕,提拔屋里人来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场,要求四少爷不享用她们的服侍。
  虽然心里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对四少爷终究还是爱多于恨。
  唉,女人还不就是这样不争气,一旦自己没有自立的资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爱也罢恨也罢,还不是要和他过一辈子?
  果然,四少夫人这么葳蕤了片刻,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开口。
  “要不是五房装什么大度贤惠,”她恨恨地开了口,“咱们也不至于和今天这样没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里留了种,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做出个孟光的样子来!”
  孟光有没有主动为梁鸿纳妾,那是史无明言的事,七娘子听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发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彻。”
  进了四月,过了于翘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摆到了明面上来。不但公开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药,还特地问过了太夫人和平国公,给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许夫人又去小汤山小住,这件事,五少夫人还不能这样如意。顺顺当当地就把事情给摊到了平国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几房的少夫人都暂时没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还大度地将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两个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逊色了。
  这一招,本来是冲着七娘子一个人来的,不想却是也带累了四少夫人,是以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动的次数就多了不少,言谈之间,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见到七娘子回得这样云淡风轻,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发急了,“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公公的性子,只怕你还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讨厌……”
  她顿了顿,又勉强地道,“越发说破了,这些年来府里的争斗,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件事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当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却是已经心下雪亮。
  平国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为太夫人一辈子没有生过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对庶子,对姨娘,总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许夫人娘家强势,御下手段强势,当年对姨娘们肯定也很强势。如果一切可以随着她的心意来,许凤佳就算不是行长,至少也是家里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国公生育了五个庶子……当年两夫妻之间,肯定没有少为这件事争吵。
  有太夫人这个贤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许夫人这个善妒的例子在后,平国公对几个儿媳妇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话都不说,就让七娘子和四少夫人,显得面目丑陋起来。
  她偏头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来。
  “四嫂,这件事,你还是别急。”她低声安慰四少夫人。“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护身符,该怎么办,你心里不会没数吧?”
  七娘子说得虽然隐晦,却是已经一语点醒了四少夫人,她摸着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几分。
  “六弟妹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个人似乎都亮了起来。“四嫂领你这个情!”
  又不禁有了几分担心,“可钟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钟先生行医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钟先生是断断不会坏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亲热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谋!”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高兴,太过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过来关心七娘子,“那你该怎么办呢?我看这一向,公公对你的态度,可是淡了不少,虽然还没有明着训斥你,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好听。”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紧,这样的暗箭,我受得惯了。”
  她的表情里,似乎还带了隐隐的不屑。
  四少夫人张了张口,又闭上嘴,把要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紧,你还年轻,就是这几年不能生,将来也——”
  她的语调多了几分勉强的轻快,似乎这安慰,连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叫做这几年不能生?
  这件事,可只有权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许凤佳,七娘子都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她一下变幻了姿势,显出了一脸的迷惑,“这几年不能生?这又是为什么?虽然世子这一向忙,我们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惊讶,“你不知道?”
  她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听五房的小丫鬟说的,说是上回权先生来给五房扶脉的时候,无意间提到几句,说‘你和贵府的世子夫人是一个毛病,都是思虑过甚,不容易有胎,要将养几年,才方便怀孕’。似乎权先生又说了几句,说你这几年都要好生静养,不能太过劳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尽了所有意志力,才遏制住了心头的恼怒,使得它不至于蔓延到了脸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权仲白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难怪,虽然有五房的喜讯,但平国公的脸也实在变得太快了些……这些天来,五少夫人恐怕是没有少分享这个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黄浦居然都茫然无知,被蒙在了鼓里。
  “这是谁说的话!”七娘子故意恼怒地抬高了声调,“真是血口喷人,权先生说我思虑过甚,就是因为管家辛苦……没想到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私底下还要被人编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经有了七分恼恨,四少夫人忙就劝她,“傻丫头,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们少年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快加把劲,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总是无所谓的事。”
  她又伤心起来。“倒是比我强些,这一胎要不是男孩儿,我也绷不住了,总是要给你四哥添几个房里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声道,“不要紧,只要四哥心里还是向着你,就比什么都强了。”
  却是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说错了话。
  如果心里向着四少夫人就够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许凤佳宠幸别的通房?这话也实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鸣钟,就站起身来,张罗着和七娘子一道进乐山居请安,“咱们今儿早点过去,别让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卖弄她那个通房!”
  因为广州一带事情随着孙立泉出海在即,渐渐少得多了,许凤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挥所做事,这一向倒是可以按时回来吃晚饭,七娘子就有了些犹豫,想要等许凤佳一道过去。
  不过,看四少夫人已经不由分说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软了起来。
  四少爷就没有许凤佳那么顾家了,是一心扑在了差事上,又很积极于和同侪们打关系,听说这一向是经常三更半夜才回来……
  在这个家里,四少夫人也实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爷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脚步,赶上了四少夫人,一边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会儿四郎、五郎要是回来,你带着谷雨春分,把他们送进乐山居来……世子爷要是回来了,也让他自个儿进乐山居就是了。”
  #
  四少夫人和七娘子虽然到得早,但今儿却还有人比她们到得更早。——平国公今天也进乐山居来,向太夫人问好。
  见到这两个儿媳妇,太夫人是一脸和蔼的笑意,“来了?莫氏也实在太勤勉了,说了你还是安心养胎,老婆子这里,爱来就来,若是不舒服就别来了,偏偏还是每天过来,也不嫌折腾!”
  这责怪里就含了几分亲昵:四少夫人毕竟是太夫人的娘家亲戚,尽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对四房却从来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脸的笑,她作势要给两个长辈请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亲亲热热地钻到了太夫人身侧,和她撒娇,“这一天不见老祖宗呀,我心里就想得慌,到了要请安的时候,在屋里转着转着,就觉得心里有件事,怎么都坐不安生,非得过来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话人人爱听,太夫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和蔼的笑,她将四少夫人搂在怀里,一长一短地问她每日里的饮食起居,两个人说得热闹,有意无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没有四少夫人那样好的待遇了,她规规矩矩地给太夫人、平国公请了安,便在下首枯坐:虽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说得热闹,但平国公却似乎没有说话的兴趣,他正端坐椅上,手里握着一杯茶,也不知道出着哪一门的神。
  好在没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带着成班孩子杀到:如今放了学,谷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个人去至善堂看着四郎、五郎,免得两个孩子玩得太开心,不愿意回明德堂吃晚饭。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又是直接从至善堂过乐山居,她连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边,掏出手帕揩掉了两人脸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来的?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没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扑去给太夫人请安,“曾祖母!”接着就是平国公,“祖父!”
  平国公倒是难得地露了笑脸,抱着两个孩子说了一会话,许凤佳几兄弟也都下值进来,还有于宁于泰、于平于安也都到了,小花厅里顿时一片热闹,太夫人环视一周,才笑着道,“从前觉得小花厅已经够大了,今日看来,以后府内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够坐!”
  开枝散叶人丁繁衍,这当然是喜事,平国公脸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着问于安,“怎么样,开始绣嫁妆了没有?”
  厅内顿时就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笑声。
  说了一会话,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众人也就陆陆续续起身告辞,五少夫人又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库里可还有安胎万全神应汤的几味药材?我记得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库里还是蛮多的。”
  七娘子心中恼怒,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这倒是要问妈妈们了,我平时也不大去库房,五嫂若要,回头把药材写来,有就送来,没有,就让人买去。”
  五少夫人就笑着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预备着,心里也安稳。”
  她和五少爷相视一笑,便转身离去,七娘子拉了拉许凤佳,也回身要走时,平国公忽然道,“韩氏、莫氏、张氏、杨氏等等。”
  几个媳妇们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边身子,甚至都出了门。
  平国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闽越王前些日子,给我们家送了七八个侍女,这是王爷的好意,我们当然不能辞。不过,我年纪大了,你们几个兄弟又都还小,也没到放屋里人的时候。白养着也没有这个道理,索性你们个人领走,放在屋里使用。——一会儿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这件事,就让杨氏来安排吧。”
  众人的眼光,顿时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只觉得心底一股郁怒之气,猛地窜了起来,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话,忽然觉得许凤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纳通房,许凤佳的压力未必比自己小。
  当面和平国公冲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着道,“父亲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扫五少夫人,也不等对方反应,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等到过了于翘的七七,于安和范家少爷的婚事,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定了下来。
  四少夫人挺着肚子——虽然还没有显怀,但她的腰线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来明德堂找七娘子说话,一边吃茶一边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于平是个没福气的,不论我们怎么劝,口口声声都说,连二姐都不愿意,她自然是也不愿意的。”
  她是于平的亲嫂嫂,有些话,她说得,七娘子却说不得,只好就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于平心气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就于平那个长相,难不成还能选进宫里去?就是还小,不知道这长相究竟不是要紧的,最要紧,还是人好!”
  四少爷单说长相,也的确只是平平。
  这一向四少夫人时常来找七娘子吃茶说话,两个人之间已经渐渐熟稔,不如一两年前那样生疏客套,七娘子看着四少夫人笑了笑,调侃她,“是,就和咱们家四哥一样,虽然长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进,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顿时满面春风,却还知道要谦让一番,“说到这个疼屋里人,满府上下,谁敢和六弟比?别人我不知道,**日夜夜只是羡慕你驭夫有术!”
  明德堂里虽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经过人事的女人,又怎么不能从这几个所谓通房的眼角眉梢里,看出幽怨来?再加上这些贵妇人身边,是再少不了擅长观女之术的老妈妈,如此两相映证。这些通房们到底是真通房还是假通房,又有谁不明白?只是这话到底没有说破,因此四少夫人也只好绕着弯儿地来羡慕七娘子。
  说到通房,她娇艳的脸上又掠过了几许阴霾,“唉,就是于潜不说话,婆婆又回小汤山去了,我看,没有两个月,屋子里还是得提拔几个新人。”
  当时的大户人家,在主母怀孕期间,提拔几个新的通房,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是四少爷多年在外,唯一一个得宠的通房丫头,又已经流产死亡,余下几个不受宠的呢,也都过了二十五岁:一般通房姨娘们,过了二十五岁要再得宠,也就难了。就是许夫人不管事,四少爷自己不开口,太夫人看在亲戚情面上,纵容四少夫人,府里也总还有平国公这个长辈坐镇。四少夫人感受到的无形压力,是决不会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许凤佳约定,绝不许他和第二个女人牵扯不清,但对着四少夫人,却不可能把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说出口来。只好含含糊糊地劝四少夫人,“这样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给别人看的,也要挑一个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别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是蜜罐里的人,哪里知道我的苦?”
  她的话里,就多了几分苦涩。“现在我不提这件事,于潜也就装没事人儿。我要是提拔起来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里去。可话说到头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为了服侍他?我要说,又能说什么呢?”
  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抚着肚子,脸上似忧非忧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爱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恼的样子来。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也不乏叹息。
  许于潜对四少夫人也已经够好的了,只看四少夫人拖着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实在对四少夫人也并不差。就大秦来说,一个男人做到这样,已经是仁至义尽,妻子再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
  可是毕竟是齐眉举案意难平,四少夫人心里的担心,绝非无的放矢……不论是按大秦礼制还是社会风俗来说,妻子有孕,提拔屋里人来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场,要求四少爷不享用她们的服侍。
  虽然心里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对四少爷终究还是爱多于恨。
  唉,女人还不就是这样不争气,一旦自己没有自立的资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爱也罢恨也罢,还不是要和他过一辈子?
  果然,四少夫人这么葳蕤了片刻,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开口。
  “要不是五房装什么大度贤惠,”她恨恨地开了口,“咱们也不至于和今天这样没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里留了种,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做出个孟光的样子来!”
  孟光有没有主动为梁鸿纳妾,那是史无明言的事,七娘子听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发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彻。”
  进了四月,过了于翘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摆到了明面上来。不但公开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药,还特地问过了太夫人和平国公,给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许夫人又去小汤山小住,这件事,五少夫人还不能这样如意。顺顺当当地就把事情给摊到了平国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几房的少夫人都暂时没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还大度地将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两个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逊色了。
  这一招,本来是冲着七娘子一个人来的,不想却是也带累了四少夫人,是以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动的次数就多了不少,言谈之间,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见到七娘子回得这样云淡风轻,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发急了,“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公公的性子,只怕你还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讨厌……”
  她顿了顿,又勉强地道,“越发说破了,这些年来府里的争斗,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件事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当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却是已经心下雪亮。
  平国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为太夫人一辈子没有生过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对庶子,对姨娘,总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许夫人娘家强势,御下手段强势,当年对姨娘们肯定也很强势。如果一切可以随着她的心意来,许凤佳就算不是行长,至少也是家里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国公生育了五个庶子……当年两夫妻之间,肯定没有少为这件事争吵。
  有太夫人这个贤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许夫人这个善妒的例子在后,平国公对几个儿媳妇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话都不说,就让七娘子和四少夫人,显得面目丑陋起来。
  她偏头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来。
  “四嫂,这件事,你还是别急。”她低声安慰四少夫人。“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护身符,该怎么办,你心里不会没数吧?”
  七娘子说得虽然隐晦,却是已经一语点醒了四少夫人,她摸着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几分。
  “六弟妹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个人似乎都亮了起来。“四嫂领你这个情!”
  又不禁有了几分担心,“可钟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钟先生行医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钟先生是断断不会坏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亲热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谋!”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高兴,太过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过来关心七娘子,“那你该怎么办呢?我看这一向,公公对你的态度,可是淡了不少,虽然还没有明着训斥你,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好听。”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紧,这样的暗箭,我受得惯了。”
  她的表情里,似乎还带了隐隐的不屑。
  四少夫人张了张口,又闭上嘴,把要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紧,你还年轻,就是这几年不能生,将来也——”
  她的语调多了几分勉强的轻快,似乎这安慰,连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叫做这几年不能生?
  这件事,可只有权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许凤佳,七娘子都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她一下变幻了姿势,显出了一脸的迷惑,“这几年不能生?这又是为什么?虽然世子这一向忙,我们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惊讶,“你不知道?”
  她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听五房的小丫鬟说的,说是上回权先生来给五房扶脉的时候,无意间提到几句,说‘你和贵府的世子夫人是一个毛病,都是思虑过甚,不容易有胎,要将养几年,才方便怀孕’。似乎权先生又说了几句,说你这几年都要好生静养,不能太过劳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尽了所有意志力,才遏制住了心头的恼怒,使得它不至于蔓延到了脸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权仲白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难怪,虽然有五房的喜讯,但平国公的脸也实在变得太快了些……这些天来,五少夫人恐怕是没有少分享这个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黄浦居然都茫然无知,被蒙在了鼓里。
  “这是谁说的话!”七娘子故意恼怒地抬高了声调,“真是血口喷人,权先生说我思虑过甚,就是因为管家辛苦……没想到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私底下还要被人编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经有了七分恼恨,四少夫人忙就劝她,“傻丫头,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们少年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快加把劲,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总是无所谓的事。”
  她又伤心起来。“倒是比我强些,这一胎要不是男孩儿,我也绷不住了,总是要给你四哥添几个房里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声道,“不要紧,只要四哥心里还是向着你,就比什么都强了。”
  却是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说错了话。
  如果心里向着四少夫人就够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许凤佳宠幸别的通房?这话也实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鸣钟,就站起身来,张罗着和七娘子一道进乐山居请安,“咱们今儿早点过去,别让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卖弄她那个通房!”
  因为广州一带事情随着孙立泉出海在即,渐渐少得多了,许凤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挥所做事,这一向倒是可以按时回来吃晚饭,七娘子就有了些犹豫,想要等许凤佳一道过去。
  不过,看四少夫人已经不由分说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软了起来。
  四少爷就没有许凤佳那么顾家了,是一心扑在了差事上,又很积极于和同侪们打关系,听说这一向是经常三更半夜才回来……
  在这个家里,四少夫人也实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爷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脚步,赶上了四少夫人,一边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会儿四郎、五郎要是回来,你带着谷雨春分,把他们送进乐山居来……世子爷要是回来了,也让他自个儿进乐山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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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少夫人和七娘子虽然到得早,但今儿却还有人比她们到得更早。——平国公今天也进乐山居来,向太夫人问好。
  见到这两个儿媳妇,太夫人是一脸和蔼的笑意,“来了?莫氏也实在太勤勉了,说了你还是安心养胎,老婆子这里,爱来就来,若是不舒服就别来了,偏偏还是每天过来,也不嫌折腾!”
  这责怪里就含了几分亲昵:四少夫人毕竟是太夫人的娘家亲戚,尽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对四房却从来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脸的笑,她作势要给两个长辈请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亲亲热热地钻到了太夫人身侧,和她撒娇,“这一天不见老祖宗呀,我心里就想得慌,到了要请安的时候,在屋里转着转着,就觉得心里有件事,怎么都坐不安生,非得过来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话人人爱听,太夫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和蔼的笑,她将四少夫人搂在怀里,一长一短地问她每日里的饮食起居,两个人说得热闹,有意无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没有四少夫人那样好的待遇了,她规规矩矩地给太夫人、平国公请了安,便在下首枯坐:虽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说得热闹,但平国公却似乎没有说话的兴趣,他正端坐椅上,手里握着一杯茶,也不知道出着哪一门的神。
  好在没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带着成班孩子杀到:如今放了学,谷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个人去至善堂看着四郎、五郎,免得两个孩子玩得太开心,不愿意回明德堂吃晚饭。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又是直接从至善堂过乐山居,她连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边,掏出手帕揩掉了两人脸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来的?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没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扑去给太夫人请安,“曾祖母!”接着就是平国公,“祖父!”
  平国公倒是难得地露了笑脸,抱着两个孩子说了一会话,许凤佳几兄弟也都下值进来,还有于宁于泰、于平于安也都到了,小花厅里顿时一片热闹,太夫人环视一周,才笑着道,“从前觉得小花厅已经够大了,今日看来,以后府内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够坐!”
  开枝散叶人丁繁衍,这当然是喜事,平国公脸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着问于安,“怎么样,开始绣嫁妆了没有?”
  厅内顿时就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笑声。
  说了一会话,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众人也就陆陆续续起身告辞,五少夫人又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库里可还有安胎万全神应汤的几味药材?我记得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库里还是蛮多的。”
  七娘子心中恼怒,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这倒是要问妈妈们了,我平时也不大去库房,五嫂若要,回头把药材写来,有就送来,没有,就让人买去。”
  五少夫人就笑着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预备着,心里也安稳。”
  她和五少爷相视一笑,便转身离去,七娘子拉了拉许凤佳,也回身要走时,平国公忽然道,“韩氏、莫氏、张氏、杨氏等等。”
  几个媳妇们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边身子,甚至都出了门。
  平国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闽越王前些日子,给我们家送了七八个侍女,这是王爷的好意,我们当然不能辞。不过,我年纪大了,你们几个兄弟又都还小,也没到放屋里人的时候。白养着也没有这个道理,索性你们个人领走,放在屋里使用。——一会儿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这件事,就让杨氏来安排吧。”
  众人的眼光,顿时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只觉得心底一股郁怒之气,猛地窜了起来,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话,忽然觉得许凤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纳通房,许凤佳的压力未必比自己小。
  当面和平国公冲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着道,“父亲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扫五少夫人,也不等对方反应,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267提醒
  从乐山居出来,七娘子就笑着问,“谁被我牵着走?”
  四郎、五郎都欢呼起来,争前恐后地去拉七娘子的手,许凤佳在一边抱着手笑道,“好哇,那谁要牵我的手?”
  五郎因为离许凤佳比较近,因此一下就扑到了许凤佳腿边,咯咯笑道,“我要,我要。”
  许凤佳人生得高,弯腰牵着孩子,其实并不太方便,他索性将五郎抱了起来,五郎就居高临下地笑四郎,“哥哥比我矮!”
  四郎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不服气,他看了看七娘子,却没有吭声。
  七娘子如此玲珑的一个人,又怎么不知道四郎的心思?她弯下腰来,吃力地将四郎抱起来,四郎顿时神气活现,“现在就比你高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中途又绕到流觞馆附近去看了一会儿桃花,等到进明德堂的时候,平国公已经遣人送了八个千娇百媚的侍女进来,一进门,七娘子就有目眩神迷之感,她怔了怔,才笑着问立夏,“怎么不带到屋里去,就这样在正屋里杵着,算什么事呢?”
  立夏就笑着解释,“也是刚被送进来的,奴婢问了问,还都没有吃过晚饭呢,正想问少夫人,是领下去吃了晚饭再送进来,还是现在先挑选了,就便送到各屋里去,让各屋安排。”
  七娘子扫了许凤佳一眼,见许凤佳漫不经心,已经抱着五郎,牵着四郎转进了西翼,她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美色当前,要说完全不动心,那连她都不会相信。但许凤佳还真是一诺千金,这一年多以来,虽然也偶然会打量几个美婢,但在行动上,却是连七娘子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她游目四顾,见这八名少女,不论是体态还是样貌,几乎都是尽善尽美,彼此之间各有千秋,也说不出是谁更美貌一些。就是蚂蚁神态,也都是一般的老实本分,如同鹌鹑一般。便随手指了两个面相最为圆润的美婢,道,“我们明德堂就留这两个伺候吧。你让刘妈妈和毛妈妈把这群人送到至善堂去,等大哥大嫂挑过了,再送到四哥论坛那里,最后剩下的两个就直接送给慎思堂了。就说其实都差不多,也不知道性子,因为先送来我们这里,就偏了我们先挑,若是五哥五嫂首发不喜欢,随时来换就是了。”
  她这一番安排,倒是有些霸道:平国公送人到明德堂,是因为内院的事,现在是七娘子做主。但七娘子做主,却并不意味着六房可以先挑。立夏不禁换上忧色,望了七娘子一眼,欲言又止,见七娘子不以为意,她就笑着转过身,冲那两个美婢招了招手,道,“我先打发你们去吃晚饭吧。——中元,你来。”
  又带着剩下的六名婢女,出了屋子。中元也笑盈盈地跑上前来,将这两位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带了下去,一头走,一头笑着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到京城多久了?京城官话听得明白吗?”
  中元性子又活泼,又最大方,是个自来熟。让她来套两个小姑娘的底,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七娘子微微一笑,也进了西三间,上元等人自然服侍她洗手换衣服,谷雨春分又把四郎、五郎带下去吃饭,等七娘子从净房出来,许凤佳也已经梳洗过了,盘坐在炕前,似笑非笑地拿着一封信,正在端详。
  这封信虽然没有封口滴蜡,但却也没有被拆开过,信封口还是微微地粘合在一起,见到七娘子出来,许先生就笑着把信丢给她,“私相授受到这个地步,我还是生平仅见,居然要我这个做夫君的,来为你们传信。”
  他这样一说,七娘子顿时知道是封锦的来信,她挑起眉毛,半带了疑惑。“以表哥的身份,和我私相授受倒是无妨的,私底下给你递信,万一被人知道了,岂不是于彼此都有碍?”
  “那倒是不妨事的。”许凤佳微微冷笑。“我们俩现在也算是明面上有了一点交情:上头的那位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封子绣没有多少亲戚朋友,多一门外戚,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七娘子心头雪亮:自从牛淑妃生产,六娘子有孕,皇上又是几个月都没有召人侍寝,反而是封锦时常进宫,虽说不知道有没有留,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众人心里也都是有数的。
  她一边拆信,一边道,“对了,刚才进来那两个小姑娘,你看怎么安排为好?”
  许凤佳却伸手过来,拧了拧她的脸蛋,才道,“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没有意思?反正你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就是要我现在退掉,我也立刻就退。”
  “我倒是想让你立刻退了。”七娘子似笑非笑,“不过,现在公公的脸色就那么难看,恐怕你再这样一退,婆婆又不在家,我在这个家里,竟是要无立足地。我打发她们去和毛姨娘住,你看好不好?”
  许凤佳顿时沉下脸来。“父亲这么大把年纪了,难道竟还不自重身份,居然会给你气受?”
  他公务忙碌,连日来都不在家中,七娘子也很少拿家里的事烦他,许凤佳有这一问,倒是并不稀奇。七娘子摇头笑道,“明面上,当然还是那样和气,不过私底下脸色难看一点,也就是了。”
  许凤佳神色顿时阴霾了几分,恨恨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才道,“能忍就忍吧,老头子年纪大了,脾气总是有几分古怪。”
  只看以许凤佳的嫡子蚂蚁身份,还要到前线去用功劳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才能得封世子,就知道平国公与他决不会太过亲近。七娘子也无意再挑拨离间,使得两人论坛更加疏远,她微笑起来,“公公是心疼你被我钳制得厉害,给我一点气受,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也不能把你押到别人首发的床上去,一点气算什么,忍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来看,才看了几行字,就不禁挺直了脊背,面露惊容。
  许凤佳本来还要再回几句话,见七娘子如此反常,顿时就没了声音。七娘子却也一下反应过来,将信纸送到了许凤佳跟前,低沉地道,“你自己看吧。对这个人,你有印象没有。”
  许凤佳一扫信纸,先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再一凝眸细看,顿时也就露出了惊异。
  #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四少夫人就在小萃锦里赶上了七娘子。
  “公公真是好安排。”四少夫人一脸的气鼓鼓,“我们家那位,昨晚上才到手,立刻就收用了一个。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不贤惠,不肯给他纳通房……”
  七娘子满心里都是事,提到通房两个字,才记起来昨晚平国公往各屋里送人的事,她不禁略带嘲讽地笑了,安慰四少夫人,“四嫂还是先养胎为上,别太动情绪,免得孩子在肚子里感觉到了,又不安生。”
  几句话就说得四少夫人回嗔作喜,露出了笑脸,“说得是,还是先养胎为上!”
  她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笑得心照不宣,又回过头来问七娘子,“六弟如何,有没有被那几个小妖精迷住?我身边的人说,就是扬州最好的瘦马,也比不上闽越王调教出来的美人儿……”
  见七娘子神色淡定从容,她的声音就小了下去,不知不觉,又是一脸的艳羡,“唉,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调。教的,六弟竟是如和尚一般,可以坐怀不乱?”
  两妯娌正在闲话,身后脚步轻轻,回头看时,却是五少夫人也到了。
  见到五少夫人,四少夫人就是一脸的不痛快,她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招呼,“是五弟妹呀,怎么,今早五弟没有进来,敢是昨晚得了——”
  七娘子蹙了蹙眉,拉了拉四少夫人的手肘,低声道,“四嫂!”
  大家大族,就是再有冲突,也不至于要到这份上。
  四少夫人一把甩开七娘子的手,反而来了劲,加大了声量,“六弟妹,你不用拉我,我们家五弟妹是有名的贤惠人,怎么和我们似的,小肚鸡肠专会吃醋?她是巴不得五弟天天往别人床上爬!”
  就是以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城府,亦不由得为四少夫人粗俗的言辞,微微露出了尴尬。
  五少夫人当然不可能就这样低眉顺眼地被四少夫人明褒暗贬,她抬了抬眉毛,文雅地捂嘴笑了,“四嫂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唉,也是怨我,这么多年来,除了和贤之外,竟是没有给五房添个一儿半女的。眼看着五少爷也那样大了,不多添几个房里人,又怎么行呢?”
  她的声调还是那样悠悠荡荡,捏着嗓子婉婉转转,似乎是一点都没有被四少夫人的言语触怒。
  七娘子不禁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到词锋,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真是比都没得比。五少夫人的每一句话,还不都是指桑骂槐,笑四少夫人这么多年都没有生育?
  四少夫人却也决不是省油的灯,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五弟妹,你话里的意思,四嫂很明白。这是嫌你四嫂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消息。”
  她也学着五少夫人的样子,捂着嘴微微笑了。“不过你四哥这些年来镇守边关,我就如婆婆当年一般,在京城候着,夫妻分离,没有消息也是没奈何的事。五弟妹你这是村我,还是村婆婆呀?”
  不等五少夫人回话,她又抢着道,“噢,我倒是忘了,就是祖母当年,也是三十岁上才有的姑姑,五弟妹你这话,倒是挺有意思的!”
  五少夫人神色顿时一变。
  妯娌之间有一点纷争,互相拌嘴,也是很正常的事,可这纷争里若是牵扯到长辈,那意味可就大不一样了。四少夫人生拉硬扯,硬是把自己和许夫人、太夫人联系起来,倒显得五少夫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年来和丈夫长相厮守,也都没有儿女,还要来笑话征妇,就显得她又小气,又刻薄。
  更可虑者,七娘子这个许夫人的嫡系,可就在一边听着呢。要是在许夫人跟前学了嘴,许夫人一生气——偏巧她如今身子骨又好些了——要为难一个儿媳妇,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也不禁扫了七娘子一眼,心下倒是有了些后悔:没想到莫氏这样小肚鸡肠……
  七娘子却也联想到了四少夫人对她吐露的往事。
  一个怀孕的通房,也要使手段除去了她,不惜为此交换条件,诬陷大少夫人,将她看账的事传扬出来,使得五少夫人成功上位……
  四少夫人平时虽然粗,但其实也是粗中有细,否则也当不上许家的四少夫人。场面上的事,她一向很注意敷衍,即使和五房有争宠之嫌,但从来也很少这样当着面去村五少夫人。
  看来,四少夫人的逆鳞,也真的就只有屋里人这三个字了。
  她就笑着打起了圆场,“好啦,开开玩笑的事,两个嫂嫂还越说越真了?眼看着就到点了,还是快进乐山居去吧。”
  又扫了身边的几个下人一眼,轻声道,“今儿的事,要是传出去一个字……”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也都一下回过神来。
  这么尴尬的事要是传出去了,真是谁都没有脸。
  两边就都顺着七娘子的话往下说,一边互相赔罪,一边严厉地叮嘱自己的随从,“要是对人提起一个字——”
  七娘子又明知故问,“说起来,今早怎么不见四哥、五哥?”
  “今天朔望朝会,六弟妹忘了?”五少夫人就抢着接了话,“就是父亲也都一早起床出去了吧。怎么,六弟妹没有起来打发世子出门?”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睡得迟,今早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他起来了,却没有被吵醒。”
  四少夫人笑了,“六弟真是疼六弟妹!”
  没有多久,三个妯娌又是言笑晏晏、一团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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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过了安,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就先都出了屋子,太夫人又命七娘子留下来,和她商议于安的陪嫁。
  “难得这孩子懂事。”太夫人很有几分感慨,“也不嫌弃范家二少爷的长相,倒是要比于翘、于平都来得更贴心一些。我想着,这陪嫁多算她一点,就把于翘没有来得及使的东西,都给了她吧?”
  没想到于安得偿所愿之余,还得到了太夫人的好感,这倒是意外之喜。
  七娘子从善如流,“于安是个省事的,就是母亲也念叨着,要多给她一些嫁妆,也免得让范家小瞧了去……既然祖母也是这个意思,小七回头就拟出单子来,送给祖母过目。”
  太夫人嗯了一声,又道,“不过,于安到底是妹妹,于平还没有说亲,她就要出嫁,说出去也不好听。偏巧你四嫂最近又不好操心,少不得你多留心,这几个月,最好能为于平也物色一门婚事。还有于宁于泰,也都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你这个做世子夫人的,也不要放松。”
  她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笑着问,“怎么样,那两个屋里人,世子还中意吧?”
  说是为了于安的陪嫁,原来还是在这里等着呢。明里暗里,就是对准自己的这根软肋,戳个没完……
  七娘子心头一阵烦恶,她淡淡地道,“看世子爷的样子,倒还是挺中意的。不过最近所里忙,他也没有心思想这些。”
  太夫人也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不见喜怒,“那就好,你是个贤惠人,多余的话,祖母也不说了。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
  七娘子扯了扯唇,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她站起身告辞,“家里还有很多事……”
  “你去,你去。”太夫人也笑了起来。“家里事多,你心思又重,也要善自保养,别坐下病了!”
  只看这句话,就知道五少夫人到底还是把权仲白的话,吹到了太夫人的耳朵里。
  七娘子就像是没有听懂太夫人的意思一样,徐徐地出了乐山居,带着上元一路漫步回了明德堂。
  一进明德堂,她的脸色就变了,几乎是有几分生气地问,“人呢,带进府了没有?”
  立夏赶忙迎了上来,低声道,“一共十八个人,全都带进来了,现在都锁在偏院里呢。”
  七娘子面沉似水。“你去准备一下,早上的事情一完,我就进偏院去。”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再不闹腾闹腾,恐怕有人是真要忘了,我进许家来,也不是专为了给他们揉搓的!”
  268对垒
  自从过了新年,七娘子便陆陆续续,将平时冷眼看着没有能力,又或者是和五房走得太近的妈妈们,都换了差使。如今明德堂里进进出出的管事妈妈,无一不是陪了十二万分小心,办事战战兢兢不说,就是私底下也都不敢有一句不好听的话,唯恐被谁私底下记在了档案里,呈到七娘子跟前去,反而闹得大家难堪。
  也正是因此,许家的家事,七娘子就处理得很顺了。这一向要不是四少夫人变着法子要这要那,五房也不稍停,她也就是每天早上拨出一个时辰左右来听众妈妈们的报告,再随时抽查呈上来的报告,一天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事。
  因为有了这记档法,平时大小事务,需要的时候一查就清楚,就是人情往来等,也都是有旧例在先,甚至连缘由分寸都是清清楚楚记载在册,七娘子可以随时查阅:在人情上,就更少事情了。
  今日四少夫人心绪不佳,估计是才回慎独堂,就闹起了不舒服,又派人到明德堂来,请七娘子派人去找钟大夫。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吩咐下人从速去请,又发落了几桩小事,于是众妈妈各归各位,各自忙碌。七娘子又叫老妈妈,“老妈妈留一留。”
  如今老妈妈俨然已经是七娘子身边的重臣,许夫人到小汤山休养时,她按例只是跟去伺候几天,就要回来在七娘子身边听用:着实是清平苑一派中最得意的人物。听见七娘子叫她,她忙堆出了一脸的笑,待得人散尽了,便轻声问,“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七娘子冲立夏摆了摆头,立夏等人顿时会意,便鱼贯退出了屋子,又合上屋门。她这才低声道,“我昨儿已经吩咐下去,到母亲的陪嫁庄子里,把明德堂原来服侍的十五个下人,全都押到了偏院里关着。”
  只是这一句话,已经使老妈妈悚然动容。
  七娘子过门也有一年半,距离五娘子遇害,也已经三年多了。
  三年之后,这一桩曾经闹得许家上下腥风血雨的血案,也终于要再见天日了。
  她不禁有了些瑟缩,见七娘子面色淡然,又忍不住进言,“少夫人是否要再缓一段时间……不说别的,眼下国公爷、太夫人,都……”
  “今儿这件事,明儿那件事。”七娘子容色平静。“居家过日子,琐事是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如果为了这样的事,缓下了脚步,恐怕有意无意,这种事永远不会消停。”
  不等老妈妈回话,她便续道,“当年查案的时候,老妈妈想必是随侍在侧的。对这些下人们受审时的表现,心里还有印象吗?”
  她这一问,倒是把老妈妈问懵了。七娘子见老妈妈眨着眼睛,一时答不上来,便又补充,“譬如说,谁更禁得住严刑拷打一些,谁又更软弱一些,一吃刑罚,就胡言乱语起来……”
  老妈妈这才恍然大悟:七娘子这是要来摸一摸明德堂诸人的底细了。
  她顿时换了神色,坐直了身子,挨个儿数了起来。“院子里洒扫的四个小丫鬟,分别叫……”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用鹅毛笔在大册子里做着笔记。等了半晌,老妈妈才说到了小松花。
  “她全家都是夫人院子里出来的,说起来,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老妈妈脸上多少有些心疼,“不过夫人也没有留情,上了夹板,又拉出去在碎瓷片上跪过。这丫头倒也很硬气,并不曾求饶,问什么,都说得很清楚,那两天她腹泻,只是出过两次差事,第一次是到清平苑去拿药,第二次是为去世的少夫人传话,让下头人预备上广福观去还神。然后就告假回下处休息了,别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又道,“少夫人也知道,多得是人受不过刑,或者是认了,或者是胡乱攀咬一个共事者,这十多个人里,也就只有她是不肯攀咬的。传出去,倒都说是家里教得好。”
  这是在影影绰绰地为小松花求情兼开脱了,看来,老妈妈对肖家的不对,是一点察觉都没有。
  也对,毕竟肖家手脚极为利落,就是自己,又何尝不是求助于封锦,才得到了那样一条宝贵的线索?
  七娘子面上丝毫不露痕迹,她利落地记下了老妈妈所说的几个细节,又笑着问,“这样说,她倒算是难得的了。妈妈既然是看着她长大的,知不知道她家里人现在都在做什么?”
  老妈妈回忆了片刻,才道,“那倒不大清楚,她父母虽然说不上太笨,但也绝不聪明,父亲似乎是在外院做个小小的管事,曾经在账房做过一段,因为帐上出了错,夫人觉得没有面子,就让他到马厩里管事去了。母亲一直在洗衣房里做个小头儿,也不是什么精明的人,似乎这一向,少夫人是连照面都没有打过。”
  世家大族,家人不知凡百,要瞻仰七娘子的长相,还真得有几分脸面才行。七娘子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反倒是老妈妈想了半日,又道,“噢,她还有个姐姐,不过当时到了年纪进府的时候,因为当年人多,肖家又没有多少脸面,就没能进府服侍。在外住了几年,求了脸面放出去,似乎嫁了个外乡人,这些年来倒也很少回娘家来。”
  七娘子这才真正满意:老妈妈若是没有提到这个肖大妞,或者也可以说是年老不记事,但终究还是多了几分嫌疑。眼下连肖大妞都说出来了,可见她的确也就知道这么多。
  她没有再问,而是不动声色地示意老妈妈跳到了下一个人身上。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已经是密密麻麻地写了几张纸,七娘子这才端起茶碗笑道,“好,妈妈真是帮了大忙了。”
  她露出送客之意,老妈妈自然也不敢多留,连忙起身道,“少夫人如果没有别的吩咐,老身就告辞了。”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了看七娘子,嘴唇翕动,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道,“少夫人,家和万事兴,这件事,依老身的一点微末见识……恐怕,还是要办得慢一点。以国公爷的性子,恐怕在二姑娘的丧事上,已经对少夫人有了成见,又兼这通房的事……少夫人若是不小心行事,恐怕亲者痛,仇者快哩!”
  老妈妈真不愧是许夫人身边的大拿,这一番话,是说到了七娘子的心坎里。
  不过,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也足以见得老妈妈是并不看好七娘子能查出真凶,更认为现在还没到查出真凶的时候:五少夫人还没有被完全斗倒,眼看着,又得到了两个长辈的欢心……
  七娘子就微笑道,“我明白妈妈的好意。”
  她站起身来,轻松地合上了手中的书册,“不过这件事,小七心里也已经有了一点底,妈妈就只管等着瞧吧。”
  老妈妈不禁感到一股深深的疑惑,这疑惑中,又含了罕见的兴奋,她咽了咽吐沫,由衷地道。“以少夫人的手段,老身想,往后这段日子,府里的确是有热闹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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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老妈妈,七娘子片刻都未曾耽搁,便进了明德堂偏院。
  平国公府的建筑很有北方特点,四平八稳互为对称,明德堂身为府中西翼建筑群的中心,不但主建筑占地阔大,就连偏院、边厢,都要比至善堂等建筑物更大一些。迄今还有两个偏院平时无人居住,只是堆放着七娘子和五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就随手捡了一个偏院,开了屋子将这十多个下人们锁在里头,又安排了两个凶神恶煞的老妈妈看守,她自己进了屋子,隔着窗户审视了众人几眼,便进了立夏等人一早布置好的审讯室。
  这是她参考着脑中残留的一点印象,指导几个丫鬟布置出来的,屋内除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并一盏油灯之外别无他物,就是窗户,也都用黑纸糊死了,即使是白日走进去也必须点灯。
  七娘子进去看了看,倒是十分满意,又让立夏和上元,“你们就在门口守着,我没有喊人,就别进来。”
  便在椅子上坐了,又调整着灯光的方向,这才满意地拿出鹅毛笔,吩咐道,“带人进来吧——记得,把小松花安排在第七八个。”
  立夏和上元自然随了吩咐行事,不多时,便带进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婆子。
  七娘子调整了一下灯光,使得油灯的光芒,直打到了那婆子的面上,这才不冷不热地问,“你是江妈妈?”
  “你在明德堂里,都是做什么的?”
  如此盘问了一番,见那婆子答的和资料上记载的并无半点不同,又翻阅了一下手册,见其家人这两年来,举止也十分正常,便又合上册子,问她,“明德堂里的事,你有什么话好说的?”
  那婆子只是摇头,又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低声央求道,“少夫人,奴婢实在没有多少好说的了。若是少夫人不信,请尽管逼供,奴婢也没有二话……”
  她不顾自己带着的手铐脚镣,忽然一下趴到了地上,惨声请求,“只是奴婢的一儿一女,还请少夫人手下留情,不要牵连过去。奴婢来世做牛做马,都念您的恩情——”
  七娘子不禁泛起了一阵恶心,只觉得头晕目眩,胃中翻搅,她扭过头去,淡淡地道,“如你的确无辜,非但你的儿女,连你都会无事——现在,出去吧。”
  虽说她也很清楚,自己所处的地位,一应荣华富贵,都是靠压迫剥削下等阶层得来的享受。但再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有目睹眼前的惨象,来得更加刺激。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又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扬声吩咐立夏。“把下一个人带进来!”
  如此又审讯过了几人,七娘子一一与册子上的信息对照,也不禁佩服老妈妈:这些人的性格与反应,她是一点都没有记错。看来当时审讯,老妈妈的确也是下了心机的。
  当然,既然反应相同,这些人的口供也就都没有太大的价值了。毕竟对于她们来说,当天一直到事发为止,都是极为普通平淡的一天,众人各司其职,是既没有任何反常之处,也没有任何可以留心的小破绽。
  七娘子也不动声色,只是认真地记下了几人的供词,又耐心地审讯了几人,终于等到了她今日的主要目的。
  小松花是第八个被带进屋中的。
  这个小丫鬟生得很是清秀,虽然说不上漂亮,但至少长相端正,即使在乡下做了两三年的农活,她的气质也还是很干净,身上穿的戴的,虽然朴素,但也很得体。要比一些不大讲究的中年妈妈们更能上得了台面——这些人三年来一直被关在许夫人的陪嫁庄子里,自然称不上得意,有些妈妈们身上的衣服,也就比街上的游民要光鲜一点儿。
  她自然也戴着手铐脚链,给七娘子行了礼之后,便跪在当地,垂着头等七娘子问话。七娘子居高临下,细细地打量了她许久,她也没有任何异动。
  沉得住气,看着理智清醒……
  七娘子不禁暗自皱起眉头,旋又释然:如果她靠不住,又怎么能胜任下毒的工作。
  她就缓缓地问,“你叫什么。”
  小松花动了动,轻声回答,“奴婢小松花,家里姓肖。”
  只是回答了这一句,便不再有多余的反应。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道,“事发当天,你在做什么?”
  “奴婢因为身上不好,有些腹泻,上午在下处休息,到了下午,才进屋里服侍。”小松花缓缓叙述。
  又是没有多余的话。
  七娘子对比了一下她的叙述,见老妈妈的回忆中也是这个资料,她点了点头,问,“那么事发前一天,你又做了什么事?”
  小松花露出思索之色,她大胆地抬起头来,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运足目力望过去,这才发觉,在这一瞥中,这丫头到底是露出了几许深思。
  “奴婢记不清了。”又过了一会,小松花才呐呐地道,“似乎就是在院子里打下手来着,因为去世的少夫人事情多,也为她跑了几次腿。”
  “听她们说,你有为五姐去清平苑拿药。”七娘子紧盯着小松花,“是不是?”
  小松花又偏头沉思了片刻,她低声承认,“是。”
  “知道拿的是什么药吗?”七娘子拖慢了声音。
  小松花却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倒是不大清楚。”
  她又补充说明,“因为一些药,明德堂里是没有的,钟先生来开了方子,我们是现去从前少夫人的陪嫁里找,若是找到了不好,就现往清平苑里去寻。依稀记得那两三天里,就是奴婢,也已经往清平苑走了十多次拿药。大约在事发前一天,奴婢也走过两三次取药了。只记得一次是拿的党参,还有一次拿的是黄苓,余下一两次,就记得不大分明了。”
  只听小松花的解释,七娘子真是丝毫不会怀疑到她头上来:这小丫头非但镇定得不得了,一应回答,全都层次分明,轻重得当。是又描绘出了当时的情景,又巧妙地将自己开脱了出来。
  她兴味地嗯了一声,又跳了话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松花显然怔了一怔,才迅速地答,“奴婢家里还有父母,和一个已经成亲的姐姐。父肖大龙……”
  她又将家人介绍了一遍,说法和老妈妈的并没有多少不同,只是添了一些揣测用词,“因为一向和外人没有接触,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这个样子。”
  “你姐姐什么时候出嫁的,嫁给了谁?”七娘子一边在册子上写字,一边就漫不经心地问。
  小松花的回答来得也很迅速,“是街坊上来寻工的一个外乡人,因为见到姐姐,很是喜欢,便托了媒婆来。婚后不久便回乡去了,只知道姐夫姓邱,叫什么倒是不知道……当时已经进了府中服侍,和家里的来往也就少了很多。”
  七娘子就抬起半边脸,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小松花。“叫什么倒不知道?你姐夫叫邱十三,你难道不知道吗?诨号老蚯蚓,在广州当百户的……你们家也难得有一门体面的亲戚,你不会忘得这么快吧?”
  小松花脸上闪过了一丝惊异,她偏着头想了想,又现出了疑惑之色,慢吞吞地道,“奴婢不大知道少夫人的意思……奴婢的姐夫是河北人,是不是有老蚯蚓这个诨号,奴婢也——”
  七娘子眯起眼,往后靠到了椅背上,上下打量着小松花,半晌才笑道,“好,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我不用点手段,你也不会说实话了。”
  269嫁妆
  她也没有和小松花再废话下去。
  当时闹成那个样子,小松花作为有资格接触到药材的丫鬟,老妈妈就是再喜欢她,肯定也不会徇私心软,独独跳过她一个人不去刑求。
  而这丫头能熬得过事情刚发作时候的酷刑,现在经过三年,肖家该得的好处想必是也得了,小松花只怕就等着自己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到最后只好把所有人一放了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耐受酷刑的决心只会更高,再说,这时候逼得紧了,她随口编一个主使者,自己再一当真,往下追查,把动静闹了大,若是最后没有个结果,只怕在平国公府里只会更举步维艰。
  七娘子静静地坐了一会,在黑暗中打量着小松花平静的神色,在心底又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人才,五娘子不能收为己用,反而让她成为了自己致死的因由,也只能说是命运弄人了。世子夫人的位置虽好,没有一点本事,恐怕还真的坐不住。
  “立夏进来。”她扬声吩咐。
  立夏应声而入,在七娘子身边恭敬地跪了下来,“少夫人有何吩咐?”
  “你再带一盏灯进来。”七娘子缓缓道,“把她绑在椅子上,两盏灯对着脸照,绝不许灭,不许吃饭,一天只喝一碗底的水,一天不招,就一天不许睡觉。找两个婆子,寸步不离地盯着她看,有闭眼就照脸抽一巴掌,晕倒了浇一桶水——但是要记住,别让她病了。”
  她目注小松花,缓缓地道,“两个时辰让她进净房一次,除此之外,不管她怎么央求,谁也不许和她说一句话。等她肯招了,再过来禀报我。在这之前,要是她病了,自尽了……两个婆子也要跟着问罪。”
  见小松花脸上似乎没有太多的恐惧,她便亲切地对这小丫头笑了笑,道,“我听说人十天不睡就会死,三天不睡就会疯,不过从来也没有人证实过这一点。你是个有骨气的,多坚持几天,我等得起。”
  这一次,小松花眼底方才闪过了一丝恐惧的光。
  七娘子又冲立夏摆了摆头,立夏便低着头起身退出了屋子,没有多久,便将杭妈妈和小王妈妈带进了室内,三人顿时忙碌起来。七娘子站在屋角,又仔细地打量了小松花几眼,这才转过身大步地出了屋子。
  一出门,一束明亮的阳光顿时洒到七娘子身上,她眯起眼,惬意地望了望碧蓝色的天空,又低声吩咐了上元几句,便先回了明德堂正屋里,在西三间自己炕前坐下沉思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脚步声响,却是许凤佳进了里间,他一边脱衣服,一边笑道,“怎么,是还没有进去,还是已经出来了?”
  去陪嫁庄子上带人的事,就是许凤佳一手安排,七娘子的打算,他当然也心中有数。七娘子看了他一眼,跳下炕道,“杭妈妈和小王妈妈都到偏院去了,我服侍你换衣服吧。”
  她的神色也已经回答了许凤佳的问题,世子爷神色一动,“怎么,那小丫头还不是个善茬?”
  “她要真的被吓一吓,就什么都招了,这案子也绵延不了这样久。”七娘子疲惫地笑了笑,又道,“我就是觉得奇怪……”
  “怎么?”许凤佳就靠到了炕前,他不无遗憾,“本来还想见识一下你审案的风采——你是奇怪什么?”
  “自从于安说了小松花的事。”七娘子就分析给许凤佳听,“我早就吩咐小黄浦、白露甚至是几个妈妈,暗地里起了肖家的底。这家人全家都是秦家出身,这一向母亲对他们也并不太差,亲戚朋友,无不是母亲的陪嫁。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买得动他们,让他们一家上下,都甘心当别人的枪呢。”
  她看了许凤佳一眼,秀眉微蹙,“就说那个邱十三,按照现在的线索,他本来是来这里找工的,后来在当地看上了肖大妞,于是两人结为夫妇,回河北老家去了。怎么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就进了军队,又积功升到了百户?”
  一边说,七娘子一边翻出了封锦的信,又细看了起来,她屈指算了算,道,“按表哥这边说的,两年前你在广东的时候,他正好是旗长,虽说底下也就是五十人,但大小是个官,一个新兵蛋子,是怎么能升得这样快的?”
  许凤佳不禁又摸了摸胸口,似乎要透过自己厚实的脊背,感受到后背上残留的伤疤。他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个邱十三,自己背后也有人?”
  七娘子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呀,你看表哥信里说的。他已经是列入了升迁的名单,资料是被表哥看过的,所以前几个月我对表哥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影影绰绰有这么个印象,却是一直想不起来,正好是月初广东那边回报过来,表哥才想起来这个邱智是有个外号叫做邱十三。这两年里,他是才升了百户,又要有小升迁了……没有银钱开路可怎么行?可邱家要是这样富庶,邱十三至于要娶肖大妞为妻吗?这里头的每一件事情,都很透着蹊跷。”
  原来封锦当时信中写明,自己在年前审阅过一批即将被提拔的军官名单,又部署燕云卫对这些军官进行过基本的身家调查,当时就曾经接触过邱智的资料,隐约记得他有个外号叫做邱十三的。
  只是他日理万机,读过的资料不知凡百,竟是到一两个月后,再调阅报告时无意间见到,这才想起来。正好广东那边的燕云卫已经有了回馈,说是广州能找到的邱十三有七八个,也附上了这七八个邱十三的基本情况。他再一检查,见唯一一个成婚的邱十三便是邱智,于是就将邱智在燕云卫留档的基本材料先送给许凤佳,自己又写信让广州那边的燕云卫分部,尽速调查邱智的底细。
  也因此,七娘子手头的这一份资料,竟也并不完全,只是粗略地记载了邱智的家庭情况,说他有一个妻子肖大妞,尚未生育,还有两房小妾,为官不过不失,可以说得上是中庸之才。对于邱智本人的出身来历,私底下的金钱往来,家业情况等等,是一概欠奉。不过对邱智本人在军中的履历倒是记载得很清楚:他的确是参与过许凤佳当年的那一场南洋之战的。
  小松花一家,姐妹相隔千里,却都影影绰绰地和六房的坏事有些关联。就算还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也足够让人疑心这邱智在南洋之战中扮演的角色了。可惜他为人并不出挑,许凤佳竟是连这个人的长相都不记得了,两夫妻看了信,他也是着急写信下广州去,要将这个邱智带到京城来审问一番。不过当时京广相隔千里,押解上京的事,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暂时这重重疑团,还是要着落在小松花一个人身上。
  虽说昨晚两人已经定下了方针,但许凤佳依然有些兴奋,他在当地走了几步,又搓了搓手,忽然道,“不行,你只是不让她吃饭睡觉,这算什么?我看,还是得用刑——”
  刑字话音未落,七娘子已经白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屈打成招这四个字,会被父亲忘记,所以要用这样的手段,提醒他老人家想起来?”
  她略带烦躁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最棘手的地方,还不在于口供……以一家人的性命相逼,那丫头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许凤佳也嗯了一声,轻声道,“还是看能不能找到物证了。”
  这件事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在于能不能找到足以说服平国公的物证。否则如若单凭口供就可以定罪,七娘子马上把小松花毒打一顿,逼迫她承认是太夫人指使,则什么麻烦都不会再有。只是经过三年之后,即使小松花会松口认罪,但能不能找到证据,实在还是两说的事。
  七娘子努力振奋精神,淡淡地道,“凡走过,就不可能没有痕迹。且先看这丫头什么时候松口了。”
  她寻思了片刻,又问,“升鸾,你知道这几房里,哪个嫂嫂的陪嫁最多?”
  这件事按理倒是问老妈妈最好的,许凤佳摸了摸下巴,如实道,“这就不清楚了。反正四个嫂嫂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你们杨家陪一个女儿陪得多,倒是真的。毕竟这几个嫂嫂,家里兄弟也都是多的。”
  他顿了顿,又道,“四哥常年在外,四嫂吃穿用度都是家里的,就算有什么花销,也多半是出门的时候打赏下人,这虽不算什么,但她出门次数多,经年累月,也是开销。恐怕这些年来,手里也存不了多少活钱。”
  “至于大嫂嘛,她的陪嫁倒是其次,大哥管了这么多年家务,要说没有攒下私房,我是不信的。”
  七娘子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大哥和大嫂从来都不插手家里的事,就算是想和肖家打关系,只怕都……”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道,“这样看,你还是怀疑五嫂多一些喽?”
  “我想来想去,”七娘子没有正面回答许凤佳的问题,而是又分析了起来。“母亲要说对不起肖家,也就是把肖大龙从外账房调开的那一次,算是对不起肖家了。在母亲,肖大龙既然无能胜任,调开他倒没有什么。不过在肖大龙,可能就此会对母亲心怀怨怼,这时候五嫂再给一点好处,他会向着五房,也不是没有可能。”
  “五房可也没有给他们肖家多少好处。”许凤佳很是不以为然,“除非你把肖大妞的婚事,算到五房头上。不过那也扯远了,当兵的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挣富贵,先不说五房和邱家可能八竿子打不着,就是打得着,这婚事也没有美到哪里去。”
  七娘子嗯了一声,托腮道,“说得是,如果小松花不肯松口,就只能等表哥那边把邱家的底细送来了。你再拷打邱智一番,能问出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小松花始终不肯松口,你预备怎么办?”许凤佳倒是来了几分兴致,靠在炕边懒懒地问,“放了她?”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声道,“要是她姐夫不是邱智呢,这件事,多半我也就这么算了。不过既然这件事和你的伤有关,就不能这样简单地放过肖家了。”
  她面上闪过了一丝煞气,旋即,又烦躁地叹了口气,“不过现在事情始终还没走到那一步,太毒辣的手段,我也不想多提。”
  许凤佳就做撒娇状,“就说给我听听也不行?”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半真半假,“我怕你听了,从此越发要说我蛇蝎心肠了。”
  她不等许凤佳回话,又道,“不过,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的,大不了,请于安出面帮我个忙,哪由得小松花不开口?你就等着瞧吧,最多不过两天,她肯定就撑不住了。不许睡觉,可比什么酷刑都来得更可怕。”
  见许凤佳将信将疑的样子,七娘子又弹了弹他的鼻子,“要不然,你也试试看一天一夜不许睡觉,就知道厉害了!”
  “我要是不睡,你陪我折腾?”许先生翻了个白眼,狞笑着要去拉窗帘,急得七娘子直道,“不要闹,我这里还有事要办呢!”
  小夫妻打闹了片刻,七娘子到底坚持住没有被许凤佳得手,只是被他圈在怀里,两人在炕上靠着,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七娘子又旧事重提,问许凤佳,“那按你看,五房的底子,厚不厚呢?”
  按照惯例,没有分家,各房都是不许留私房钱的,除了媳妇们的嫁妆外,男丁们的收入一律上缴,再由官中分配,当然这规矩也不可能贯彻得太彻底。几房中,四少爷打仗是肯定有外快的,大少爷管家也少不了灰色收入,五少爷也有太夫人贴补,要说都指着媳妇的陪嫁过日子,那也不是真话。
  许凤佳就沉吟着道,“看五哥平时的花销,家里的这点月钱,肯定是不够的。不过,五嫂的陪嫁倒也不多……”
  七娘子动了动,提醒他,“你是还没算那十五万两?”
  她又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轻声道,“我始终是不明白,五嫂为什么要虚言矫饰,从老太太那里骗出十万两来。”
  “你肯定那是骗?”许凤佳不以为然,“按老太太疼五哥的样子,不要说是十万两,找到好理由,二十万两都舍得给!她又何至于骗?”
  “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了。”七娘子皱起眉,“这件事,老太太是肯定不知道的,否则以五嫂的性子,肯定会让老太太出面,叫我还几个管事妈妈们一个清白。去年那件事,也就没有那么容易摆平了。只是我就是不明白,有什么事,五嫂是不敢告诉老太太,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骗……难道老太太并不许她放高利贷?”
  她一下坐起身来,双眉紧皱。“不对,这件事背后,肯定有文章在。我看,还是要请表哥——”
  话尤未已,许凤佳已经打断了七娘子,他难得地显出了几许不快,“这件事毕竟是家丑,你当许家的名字和高利贷联系在一起,很好听吗?让你表哥来查,他是往上报呢,还是不往上报呢?”
  七娘子扫了许凤佳一眼,她无奈地吐了一口气。
  这男人虽然也对五房有很大的意见,但毕竟还是个古人,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于他是根深蒂固。小松花怎么说都是下人,可事关五房,那就不一样了。
  她就压下了和许凤佳争辩的冲动:很多事,不一定要有个谁赢谁输。
  “升鸾。”七娘子细声细气地道,“若果可以,这件事我又怎么希望告诉给表哥知道呢?只是你心里不是不清楚,当年如果缘分对了,表哥和五姐之间,未必不会有一段故事……能为五姐尽一点心,表哥是决不会有二话的。”
  提到五娘子,许凤佳总有三分的不自然:毕竟是因为他常年不在,没有善尽护卫之责,才让五娘子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
  “再说,我总觉得五嫂的种种举动,都带着不对,五姐的事,说不定就和这十万两的下落有关。可这样的信息,却不是小松花或者邱家可以提供给我们的,要查,还是要从上而下。”她就轻声细语,缓缓为许凤佳分析。“就算家丑外扬,也要外扬一次了,我可不想你再上战场的时候,还要提防自己人的暗箭……四郎、五郎还这么小,我又是一介女流,没有你,我们娘三个可怎么办?”
  或许是她难得的示弱,取悦了许凤佳,又或者是她丝丝入扣的分析,让少将军也察觉到了这件事的必要性。许凤佳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不情愿地让了步。“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反正你有什么事,也不知道求我,就知道找你的表哥。”
  话里的酸味,顺风都能飘出十里。
  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你傻呀,术业有专攻,难道我什么都指望着你,你就开心了?”
  她翻过身,亲昵地将许凤佳压在身下,亲了亲他的鼻尖,低声道,“今晚,我……”
  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含上了笑意,他一边听,一边嗯嗯连声,应了下来。“好,这可是你说的!今晚你要是做不到,看我怎么罚你!”
  不过到了当晚,七娘子却是险些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
  才进初更,小松花就已经传话过来,喊了个招字。
  270真凶
  七娘子并没有马上进偏院提审小松花。
  “你让她好好想想,如果她胆敢骗我,会是个什么结果。”她镇定地吩咐立夏,“到明儿早上我发落完家务之前,她还有七八个时辰,可以慢慢想,好好地想,等想明白了,再给她吃饭喝水,却不要让她睡觉,灯也别灭了。”
  立夏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却又很快地摆出了她惯常的沉静表情,她点了点头,退出了屋子。
  许凤佳看了七娘子一眼,放下了手中的七巧图,冲着谷雨点了点头。谷雨就上前抱两个孩子,“四郎、五郎也该睡了!”
  五郎一嘟嘴,似乎很有些撒娇的意思,四郎看了看父母,却又冲五郎摇了摇头,自己当先冲出了屋子,笑道,“弟弟来追我!”
  许凤佳和七娘子目送着两个孩子出了屋子,一时都没有出声,过了一会,许凤佳才慢慢地道,“四郎真是要比弟弟懂事得多。”
  他也就是这几个月来,对两个孩子稍微上了点心,并不像以前一样,只是把亲近孩子,当作自己的任务。七娘子也跟着他叹了口气,“可惜,到底还是显露得晚了一些。若是早,两个孩子在排行上就更分明了。”
  “也好。”许凤佳唇边就露出了一点笑,“未来的世子,总不能是个窝囊废,他要是连自己的双生弟弟都不能管束得心服口服,将来又怎么节制堂兄弟们?”
  “就像是你,十三岁就上战场去?”七娘子很是不以为然,想了想,却又笑道,“不过,没有那么多庶出的哥哥,四郎就算要上战场,也可以晚一些再去。不必和你当年一样,那么着急。”
  许凤佳笑了笑,倒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他又问,“怎么,你现在不去偏院?我还当你刚才的吩咐,只是暂时让她缓下心防,你再这么出其不意……”
  七娘子摆了摆手,胸有成竹,“小松花这样的性子,断断不可能连几个时辰都熬不过。尤其是这几天她们虽然被看管着,但也没有吃多少苦头,好歹吃得饱饭,睡得好觉。我算定她怎么也要坚持十二个时辰以上,才能感觉到这种办法难熬的地方。初更就投降?太假。”
  “你的意思是……”许凤佳眯起眼,一字一句地道,“她竟是还想做一份假供,陷害他人了?”
  “我可没有这样说。”七娘子叹了口气,又道,“只是她如果不能从心底明白我的厉害,要审她,总是不大顺手。你们男人们有杀威棒,她呢?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几棒子下去就打得稀烂,我还怎么审?再说,那也太残忍了。眼下的这办法,虽然她是难熬了一点,但并没有太大的遗害,她休息几天也就能缓过来了。”
  许凤佳不禁失笑,“按她的罪过,迟早不是打就是卖,再不然也脱不了一个死字,怎么,你还想为她求情,要把她好好地放出去配人?”
  “死不死,那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七娘子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反正在我手上,我不想把场面闹得太惨,你就说我是假慈悲好了,反正……”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也的确是假慈悲没有错。”
  许凤佳便沉默了下来,半晌,他才轻轻地摸了摸七娘子的秀发。
  “人生在世,很多事,总是不得不为。”这位少年将军的话声中,也出现了一点难得的怅惘,但旋即却又振奋了起来。“如果你不想,又或者觉得不方便……”
  他眼中煞气一闪,断然道,“那就我来动手。”
  七娘子心中不禁一暖,却又觉得讽刺:人家恋爱,总是风月无边,自己和许凤佳之间的情谊,却似乎要通过杀戮和血腥来得到证明。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不置可否,“真到了要上板子的那一天,就是你不愿意,我也一定会找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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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去给太夫人问安的时候,太夫人就又问起了平国公赏赐下来的两个美人儿。
  “怎么说也是闽越王送来的,虽然是下人,但待之也要客气一些。”太夫人是一脸的公允慈悲,“下处都安顿好了没有?是在明德堂的哪一处?”
  因为四少夫人今早又闹了不舒服,四少爷和她都没有过来请安。七娘子游目四顾,见五少夫人唇畔含笑,似乎事不关己,正和五少爷一起,握着和贤的手低声说话。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又装木头,她心下有数了:太夫人特地挑今早说这番话,肯定是冲着她来的。
  “倒是都安顿好了。”她笑着回答,“因为最近事多,住在哪里,我也没有过问,祖母要是想知道,问一问立夏就好了。”
  她闪了许凤佳一眼,又作势要叫立夏,许凤佳忙道,“不用问了,我让她们住到毛姨娘那里去。”
  太夫人就作出了疑惑的样子,“明德堂那么大的屋子,还住不下两个通房,要打发到偏院去住?”
  她虽然问的是许凤佳,但眼睛看的却是七娘子,就连平国公都不禁转了眼神,望着七娘子捻须不语。
  “噢。”许凤佳却还是一脸的大剌剌。“祖母也不是不知道,我平时最要静的了,明德堂西翼平时除了我和杨棋,丫鬟们都很少进来的。要她们住到东翼去么,那里又是四郎、五郎起居的地方,也不方便,倒不如直接住到偏院去,倒各自清静些。”
  太夫人一下就没话说了。
  就算明知道是七娘子的意思,可她能让许凤佳说出这一番话来,那就是她的本事。
  她看了平国公一眼,见平国公也流露出了一点无奈,便笑道,“算了,你们小辈的事,我这个做祖母的也管不了啦。反正凤佳怎么舒服,就怎么安排,那是再不会有错的。”
  平国公扫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面容沉静,似乎并不因为许凤佳的言谈而有所欣喜,更是在心底叹了好几口气。
  大家大族,总不能只有一两个子嗣,如若杨氏可以生育,倒也不是不能等到她生出一个嫡子傍身,再安排别人侍寝。
  可现在她自己不能生,又不让别人生,若是四郎、五郎出事,六房难道要过继一个孩子进来承嗣?
  他的眼神,又飘到了许凤佳身上。
  唉,算了,才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可以等。
  “今年端午进宫朝贺,杨氏记得带一些长命缕进宫。”平国公就不疾不徐地发了话,“我们外戚不好和宫中女眷,有什么私底下的往还,但安王毕竟是太妃养子,逢年过节,这一点小心意是不能少的。”
  七娘子顿时肃容应是,“小七明白。”
  平国公的眼神在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之间来回扫视,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一次,张氏也进宫给太妃请个安,别老只有杨氏一个人进宫,倒显得你们不够殷勤。”
  五少夫人受宠若惊,抬起头望了平国公一眼,又去看太夫人,见太夫人对她微笑点头,才忐忑不安地道,“是,张氏一定好生奉承太妃。”
  大少夫人都不禁递给了七娘子一个担忧的眼神。
  自从去年八月查账上出事,这还是平国公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重新提拔五房。
  似这样的封建大家庭,家长的喜好几乎就是一切,如今平国公眼看着对五房又有些另眼相看,六房最大的靠山许夫人又在外地疗养,太夫人又是明摆着站在五房这一边,六房的日子,恐怕就要有些不好过了。
  七娘子却根本并不当一回事,她安之若素,欣慰地看着五少夫人,似乎很为五少夫人的重新得宠而高兴,“今年进宫可就有伴儿了!”
  倒是许凤佳略略露出了一点不服,只是这情绪,却也迅速地消散了开去,只是在眼角眉梢,留下了一点点余痕。
  从乐山居出来,许凤佳又要去所里有事,七娘子打发四郎、五郎去家塾上学,又在西五间里将家里的琐事发配了一番。这才不紧不慢地进了偏院,论时序,和昨天审小松花的时间,恰好是隔了一天。
  虽说古人审案,也有不许犯人睡觉的,但看管得再严实,在阴暗的牢房里,犯人要迷糊过去,也总能找得到机会。但昼夜不分,以大灯照射受审者的眼睛,这就让人没有办法休息,又偏偏还没有困到可以无视灯光迷糊过去的程度,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吊着,实在是极为难受。
  果然,仅仅是隔了一天,小松花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不但脸盘浮肿,头发蓬乱,就是脸上的神色,也不禁带了三分的恍惚,三分的焦躁。见到七娘子进来,她都没有问安,只是木然地在椅子上变幻了一个姿势,似乎想要躲开直射着双眼的灯光。
  七娘子也没有多和她废话,而是淡淡地道,“你不是说要招吗?那你就招了吧。”
  小松花又抬起眼来,似乎在凝聚精神,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由得她去看。
  归根到底,这审讯一事,就是两人之间的心理较量。她之所以对审讯小松花这样有信心,主要是因为两人的社会地位差别很大,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碾压过小松花的心防,都是迟早的事。
  不过,现在没有一点物证,小松花要是胆敢撒谎,对七娘子来说,总是能带来很大的不便。
  怎么将小松花的心防完全摧毁,也就成了她现在考虑的当务之急。
  是以,她并没有回避小松花的眼神,而是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股傲慢的态度,似乎将一切已经尽收心底,对小松花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怎么在乎。
  小松花又垂下眼去,这个精力耗弱的小丫鬟眼皮一阵颤动,她轻声道,“奴婢可否敢问少夫人,为什么就将奴婢列为了一等嫌疑,一定要施以这样的折磨,来逼得奴婢开口。”
  前世七娘子虽然没有接触过审讯,但至少也看过几本相关的书,深知此时决不能被小松花所惑,将自己知道的线索告诉出来,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你猜呢。”
  小松花咬紧了牙关,又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奴婢……是有在先少夫人的药材里,加了一点东西。”
  这还是她第一次认下了这个罪名。
  七娘子不禁精神一振,她压抑着心头的紧张与兴奋,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小松花又抬起眼来,怯生生地撩了七娘子一眼,面无血色地道,“不过,这件事背后,当然是有人指使……此人……此人是大少夫人!”
  七娘子瞳仁一缩,她咬住唇,一时没有说话,反倒是小松花似乎找到了勇气,断断续续地往下诉说了起来。
  “那一天,奴婢去清平苑为少夫人取药,路上遇到大少夫人,大少夫人似乎是才从乐山居里出来。看到了奴婢,就住了脚,问了奴婢几句话。”
  她又哽咽起来,双肩一抽一抽的,面上泪痕滑落,显得煞是可怜,“大少夫人身边带了两个丫鬟,她们三人将奴婢围住,大少夫人便问奴婢,想不想挣钱。”
  “奴婢当时已经慌了,大少夫人又抽出了一沓银票,塞到奴婢手上,说,说这是给奴婢的辛苦钱。一边说,她身边的两个丫鬟,一边开了药包,往里头混进了一些东西。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正是着慌的时候,大少夫人又说:要是把这件事嚷出去,这就是奴婢血口喷人。这件事没有一点真凭实据,奴婢能做的事,只有乖乖听话,再把银票藏好,免得钱财露白,为人所知。”
  小松花的声调有了几分破碎,她脸上现出了几许恐惧,“奴婢心头很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路恍恍惚惚地回了屋子,熬药的妈妈就劈手夺过了奴婢手上的药包,一边责怪奴婢走得慢了,一边将药材归档……奴婢就……就……”
  比起一天前的镇定与冷静,小松花似乎已经换了一个人,她垂下头低泣起来,“就再也没有敢提起这件事……”
  七娘子望着她的眼神,也渐渐冰冷了下来,她轻声道,“你的意思,是大嫂半路将你截下,给了你些银子,又将药包里混入了其他的药材。吩咐你不需要说出去,否则没有一点真凭实据,你们家人必定遭殃。于是你一时胆小,就这样顺从了大少夫人的安排,是不是?”
  小松花就一边哽咽,一边点了点头,“是……奴婢该死,奴婢胆怯……可少夫人请明查,这一沓银票共一千两,奴婢也没有敢花,早就乘着夜色,抛到水里去了……”
  “所以你的话,是一点凭据都没有了?”七娘子又问,“那你知道不知道,大少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小松花摇了摇头,低声道,“奴婢一个小丫头,怎么知道少夫人心里的想头。”
  她顿了顿,又抽噎起来,“少夫人明察,奴婢该死,奴婢是该死,可……可奴婢也是被大少夫人胁迫……”
  七娘子不耐烦地道,“哭什么!不许哭!”
  她又托着腮,沉思了片刻,才问,“那你猜呢,大少夫人是为什么要这样来害人。”
  小松花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在搜索枯肠,寻找一个答案,片刻后,她才迟疑地道,“奴婢也不清楚……或者,或者是大少爷管家的事吧。先少夫人在我们跟前说了几次,外头的事,应该由管家来办,可能大少夫人就……”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问,“那么在事前,你和大少夫人熟悉吗?说过几次话?”
  小松花又拼命摇起了头,“奴婢,奴婢记不得了。”
  如若不是有绳索将她绑在了椅子上,她几乎要滑落在地,“似乎也没有做过特别的接触。”
  “那大嫂为什么要把那两味药材放进药包,你知道为什么吗?”七娘子又盯着小松花问,“你明不明白为什么?”
  小松花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她又摇了摇头。“奴婢不明白……”
  七娘子反而放松了下来,她松弛地靠回椅上,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
  疲劳审讯,毕竟是麻痹了小松花的思维,她还是露出了破绽。
  她没有多说什么,便站起身来,出了屋子。
  271博弈
  “不要给她松绑,还是一样对着脸照着,只给一点水喝。”七娘子出了屋子,就低声吩咐杭妈妈,“还是一句话,她什么时候准备说实话了,什么时候再叫我过来。”
  她顿了顿,又道,“你告诉她,这一次再说谎,倒霉的可就不止她一个人了。”
  杭妈妈乍着胆子探头望了屋内一眼,一脸恭谨地领了七娘子的吩咐,进了审讯室,七娘子又嘱咐小王妈妈,“你和杭妈妈多辛苦一点,还是轮班看守,也别太累了。”
  见小王妈妈面上闪过的一丝敬畏,她不禁自嘲地一笑:千般手段,到底比不过一点暴力,更能震慑人心。
  她足足把小松花晾到了傍晚,才又进了偏院。
  足足十七八个时辰没有得到休息,对这个小丫鬟的健康蚂蚁似乎已经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她的脸要比上午更肿了一些,眼神也要比上午受审时更加论坛涣散,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礼仪,当七娘子在她对面落座的时候,她甚至直勾勾地打量着七娘子,连首发礼貌两个字,似乎都忘了该怎么写了。
  七娘子却要比上午更加放松得多了,她唇边甚至含了一丝轻松的笑意,在小松花对面坐下后,也不忙着开口,而是先翻了活页册,蚂蚁论坛首发自顾自地浏览起了小松花之前的笔录。
  屋内足足静了一炷香时分,小松花才低沉地道,“少夫人又是凭什么判断我说谎。”
  现在,她连奴婢这个自称都没有用了。
  “好。”七娘子搁下了笔,淡淡地道,“想来,你心底恐怕还没有完全服气。——五姐真是看错了你,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本来也不该屈就于一个打杂的活计。”
  小松花微微一怔,她勉力将眼神在七娘子的脸上聚焦,却又因为油灯的照射,不禁眯起了眼。
  七娘子就随手吹灭了一盏油灯,又将另一盏油灯后头的白纸取了下来,使得光线不再直射小松花的眼睛。让她凝聚出一点理智,来听自己的话。
  “从你进门开始,行为举止之间,就流露出了你的性子。你是个很聪明,也很沉着的丫头,认识你的人,也都说你并不蚂蚁轻浮,素来很沉得住气。”七娘子缓缓地道,“一个这么沉得住气的人,如果心里没鬼,少说也要三四天以上,才会放弃希望,含冤认罪。才关你几个时辰,你就已经服软论坛,这一份供词里,必定有诈。”
  她抽丝剥茧,款款道来,竟是将小松花的表现剖析得丝丝分明,小松花眼中顿时闪过了一丝惊异。
  她到底精神耗弱,已经无法掩藏自己的表现,这一丝惊异,就被七娘子给收进了眼底。
  “当然,我这里也没有多少真凭实据,可以指认你的罪过。”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小松花。“即使你心里很清楚,故世子夫人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你要是能稳得住,撑的过酷刑,只是不认,那我也拿你没有办法。老实说,蚂蚁论坛首发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坚持三天以上,才想着认罪的事。”
  “可你才到初更就已经服软,这是为什么呢?这件事,就很惹人疑窦了。我手头唯一透露给你知道的线索,无非是我已经查出你姐夫是广州一带的蚂蚁军官。而这个线索,当时虽然没有炸出你的反应,但对你的社区触动却很大,在我出门之后,你寻思了一天,想必是已经作出了结论:如果你撑着不说,有这个疑点在先,我也肯定要起一起肖家论坛的底。”
  七娘子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道,“对一个无辜的人来说,她肯定希望我来起肖家的底,来证明她自己的清白。可是肖家的底既然经不起我起,那么你受的折磨,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反正横竖都有鬼,怎么都查得出来,倒不如你先骗了我,让我去查蚂蚁论坛首发大少夫人,如此将水搅浑,那么肖家还可能有一线生机。小松花,你说是不是呢?”
  小松花眼中已经难以遏制地流露出了绝望,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淡淡地道,“少夫人是主子,小松花是奴才,少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不肯放下心防。
  这丫头也的确是个人才。
  七娘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能查到你头上,并非因为我是你的主子,只不过因为我比你要厉害得多。想骗我,凭你?是骗不过的。”
  她放慢了声调,“现在,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说便罢了,不说,就由我来帮你说。”
  见小松花脸上闪过犹豫,又咬住了下唇,面现沉思。七娘子心底倒是放松了下来。
  此时此刻,小松花十多个时辰没有睡觉,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估计都到了崩溃的极限,她可能已经没有余力去衡量七娘子话中的真假,只能跟着她给的思路来走了。
  “王不留行和番红花的消息,是你偷听到的,是不是。”她就紧着问了一句,紧盯着小松花,轻声问,“当时你在里间门口,要把一碗药送给少夫人,可是钟先生还在屋里,你就没有进去。正好老妈妈进来看到了你,就招手让你过去,问你少夫人蚂蚁论坛首发的起居。你一边敷衍她,一边听着钟先生对少夫人的说话,说‘像王不留行和番红花这样的药,少夫人吃了,下红难止是至少的,只怕闹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是连沾唇都决不能沾的……’”
  随着她的叙述,小松花面上蓦地泛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惧,她抬起头惊愕地瞪着七娘子,张开口,双唇颤抖,却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冷冷地笑了。“这件事,你猜我是从谁那里听到的?”
  “是……是五姑娘?”小松花几乎是脱口而出,却是话才出口,就露出了悔色。
  “不错,正是五姑娘。”七娘子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想必你也清楚,如今府中管家的人,已经不再是五嫂了吧。你猜,蚂蚁论坛首发五姑娘一向和哪房走得更近?如果我需要她出面来指证你,她会不会答应呢?”
  只要不是傻的,当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松花脸上绝望之色越浓,七娘子又帮她推理下去,“如果我肯止步于肖家,最高兴的人,当然是国公爷,凭着五姑娘的一句话,就可以定你的死罪。蚂蚁论坛首发到时候把你往杨家一交,你听说过阁老太太当年有多伤心,多气愤么?”
  如果肖家被证明一手主导了五娘子的死亡,全家上下,肯定是要面临大太太的怒火,到时候,他们的遭遇可就不是家破人亡几个字能够形容得了的了。
  “我也不会瞒你,就算你现在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或是被发卖,或是到庄子上去做苦力,也不可能有一个更好的结果了。”七娘子蚂蚁论坛首发也没有巧言令色的意思,她慢慢地道,“不过,你的聪明毕竟还是为你赢得了一个机会,只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保你全家不死,这,我还是可以办得到的。你应当明白,一个人只要不死,总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这一次,她终于在小松花眼底看到了货真价实的心动。
  七娘子见好就收,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呷着热茶,再度翻阅起了眼前的活页本。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松花低哑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我要喝水。”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要吃饭,我要好好睡一觉……”
  七娘子抬起眼来,对准了她浮肿的双眼,露出一个同情的笑。
  “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她说,“不过在这之前要做什么,你心底也很清楚。”
  她扬声叫道,“来人。”
  杭妈妈顿时进了屋子,七娘子冲小松花抬了抬下巴,低声道,“给她松绑。”
  她发觉门口有一道阴影,便侧着身子看了看,这才发现原来许凤佳已经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小松花却是全然无暇他顾,她连许凤佳踱进屋内,站到七娘子身边,也根本顾不得搭理,只是狠狠地揉了揉脸,又活动了一下筋骨,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才疲惫地道。“王不留行和番红花蚂蚁可以导致出血的事,的确是我听到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头一点一点的,竟是已经睡去,好在过了一瞬,又自己惊醒过来,续道,“当时倒也不是故意要听,只是惦记着手里的药蚂蚁论坛首发还是要趁热喝,可以少夫人的脾气,未必肯安生喝下去。钟医生人在屋内,不好进去打扰不说,老妈妈又在一边聒噪,是以只得盼望屋内动静……希望钟先生快点说完,我可以进去送药。”
  “就这样无意间听到了这几句话,倒是上了心了。刚好那天下午不该我当值,我又有些冬衣没有从家里取来,我就和谷雨姐姐说了一声,回家取冬衣。”
  小松花目光有了几分呆滞,她又揉了揉眼睛,连话声都含糊起来。“到了家里,刚好母亲坐在门口,正在补衣服,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就将钟大夫的话告诉母亲,作为玩笑,没有想到母亲一听就认真蚂蚁起来。顿时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带了一小包药材,要我有机会的时候,加到杨五娘的药里,我问她是什么,她也不肯说,只是叮嘱我要十分小心,万万不可以被别人论坛发觉。又说,这件事做好了,我们家将来是受用无穷。”
  “我心中抱着疑虑,一时间还不肯答应。”小松花又打了个呵欠,“就问母亲,这药是谁给的。母亲说,是府里的一位贵人,看不惯杨五娘蚂蚁论坛首发平时飞扬跋扈,所以要下一下她的威风。又说这包里的药,顶多是给杨五娘添一点毛病,断断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要我不用害怕。”
  “我很小就进了府里当差,对家里的事,知道得也不清楚。娘这样说,我就将药包带进了府里。刚好第二天早上,我又去清平苑拿了一大包药材,上头写着是十全大补汤的若干配料。我就动了心,随手将药材包拆开,混进了一个小包去。一路也没有任何人看见,回到明德堂,熬药的妈妈劈手夺去,立刻就拆开使用。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我放进去的药,给一起煮了进去。没想到到了第二天下午,杨五娘喝了药,居然一下就不行了。我吓得够呛,想着要把药端走泼了。不想却被杨七娘喝住,非但如此,她还立刻请权家的医生尝药,权医生尝出了蚂蚁王不留行和番红花……当时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小松花脸上又现出了一点恐惧,她几乎已经是在社区呓语。“我知道爹娘在夫人底下一直不得意,这些年来一直想要巴个高枝儿,也和老妈妈一家一样,过着富贵的日子。但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大胆……”
  “还好当时兵荒马乱,也没有人顾得上我们。全都在忙杨五娘的丧事,到了晚上,我偷偷地跑到外头去,想溜回家问一问爹。到底是谁在背后闹鬼,没想到娘反而蚂蚁和我撞了个正着。她问我这件事有没有被人看到,我说没有,当时我在回廊拐角的地方,本来就隐蔽,大冷天的,也没有一个人在回廊里乱逛。娘松了口气,又叮嘱我,叫我挺住,谁都不要告诉。我又问他们,到底是听了谁的吩咐,做这样大逆不道伤天害理的事。娘只说这是大人的事,叫我别管,又叫我什么都别说,任谁问了就只说不知道。等到这件事不了了之,再过个三五年,我们家就蚂蚁赎身出去,给我也买两三个丫鬟,让我过上小姐的日子。”
  “到了第二天早上,夫人回过神来,我们就全被锁了起来,一个个地轮番拷打……”小松花不禁又摸了摸自己的手,她一下清醒了许多,似乎是被回忆中的痛苦所惊醒。“我也挺住了,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又学着身边人的样子,一心求死,蚂蚁来证实自己的清白。又过了二十多天,也没有拷打出个结果来,夫人似乎死了心。我们被送到乡下去看管起来,倒也没有受太多的苦。爹娘时不时来看看我,虽然不能见面说话,但也可以给我送一点东西,就这样三年过去,事情好像已经都被忘了。没想到就在这时候……”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不用说了。
  七娘子也没有顾得上许凤佳的反应,见小松花不再说话,她又追问,“你爹娘上头的那个人是谁,你一点都不知道?”
  小松花摇了摇头,“不知道。”
  也对,对上位者来说,小松花这样的小丫头也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她要是知道太多,岂不更是个麻烦?
  “那么我问你姐夫的事之后,你为什么惊惶得立刻想出一篇谎言来骗我。”她厉声问,“你姐夫到底是什么来历!”
  小松花静默下来,不再说话,七娘子又冷笑道,“不要以为你在这样迷糊的时候,还可以编出一套骗得过我的谎话!”
  这最后一声厉喝,似乎终于是摧毁了小松花的心防,她叹了一口气,颓然道,“姐夫本人出身来历,似乎也有些隐衷,可到底是什么,家里人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又轻轻啜泣起来,“是我做的事,不干姐姐和姐夫什么。我不想为了这件事带累姐姐一家。爹娘是没有办法,自作自受,可是姐姐多年前就出嫁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七娘子沉吟片刻,又问,“你不知道那人是谁,那情有可原,那你知道不知道,家里有什么亲朋好友,是关系又密切,平时又不大走动,你们家承受过他的照顾,但明面上却和他们并不太亲近的?”
  小松花思索了片刻,她轻声道,“要说也就是吴勋家的,是姐姐的干妈,似乎姐姐很小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姐姐,就认了干亲。不过她是红人,蚂蚁又是账房,平时也很少上我们家来坐……”
  272善变
  七娘子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疲惫地吐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活页,递到了小松花跟前,“你自己看看,若是说得没错,就摁了手印吧。”
  小松花却是看都不看,只是在衣上拭了拭手指,便要去咬,七娘子忙止住了她,又拿起印泥,让她摁过手印。这才一边收拾案头的东西,一边叫人进来,“带她下去洗澡吃饭,让她好好睡一觉,把下一个人带进来!”
  竟是丝毫都没有休息,照旧是虚应故事地将余下的七八个人审过了一遍,这才示意下人们进来休息,自己带上书册,和许凤佳一起出了屋子。
  许凤佳自从进屋之后,就是一片沉默,一直到此时和七娘子一道走出门来为止,竟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两夫妻站在屋外,望着暮色,一时竟是谁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劳累了一天,又兼用心过度,此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在檐下站了站,才勉强凝聚起力气,轻声催促许凤佳,“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了……”
  许凤佳嗯了一声,却还是一脸的深思,直到随七娘子进了西三间,才摸着下巴,缓缓地问她,“你这个房间,布置得倒很有意思。把窗户糊上纸张,这是为了什么?”
  男人就是男人,当此情景,如果是一个女儿家,只怕早就和七娘子议论起了五房的险恶用心,许凤佳想的却是七娘子把审讯室布置得很不错。
  七娘子不禁啼笑皆非,“你现在又没有刑讯的需求,就算有,哪个刑房不是黑乎乎的,我这一点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许凤佳却很认真,“还是算得了什么的,我看小松花到了后头,为了让她睡觉,真是巴不得什么都告诉你了。从前我是一点也没想到,不让一个人睡觉,原来是这样残酷的刑罚。”
  他大有钦佩之色,火热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七娘子,半晌才感慨道,“唉,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当年西征,若有你在身边,也不知道能省我们多少事!”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道,“若我是男人,才不会这样费尽心机,在内宅中争斗……拿了杨家的钱到乡下买几亩地,每天逍遥浪荡,日子不知过得多么自在,哪里和今时今日一样,费尽了心思,和几个妯娌这样斗、斗、斗!连纳妾不纳妾,都还要受人的脸色。”
  她平时提到许家家人,是绝没有一句不好,尤其当着许凤佳的面,更是从不抱怨平国公,此时难得口出恶言,许凤佳也不禁一怔,他摸了摸七娘子的头,小心翼翼地道,“怎么,是不是又发烧了?看你一脸的倦色——我看今晚就不要再谈这事了,先睡吧?”
  七娘子话一出口,自己也感到后悔,见许凤佳又这样陪着小心,越发有些愧疚,她摇了摇头,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歉。“就是心头一时间很烦恶……”
  顿了顿,又慢慢地走到许凤佳身边,将头靠到了他肩上。
  许凤佳动了动手臂,顿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又上下抚摸着七娘子的背心,安慰她,“既然算定了是五房再没有错,接下来的事,你就交给我去办,你也别再操心了。钟先生不是说了,你这个病要少用心才将养得好……”
  七娘子想到权仲白的话,一时间心头更是烦闷,她闷闷地道,“我还忘记告诉你——”
  就将权仲白的话说出来给许凤佳听,又跺了跺脚,恼恨道,“真是讨死厌了,他也是,五嫂也是,公公也是,祖母也是,一家人好好的日子不过,我算计你你算计我的。我,我……害得我小孩都不能生!”
  她一辈子难得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许凤佳不禁纵声大笑,亲昵地在她耳边道,“小时候你要是肯对我这样发一发娇嗔,我简直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见七娘子眉立,他忙又道,“现在也高兴,现在也是高兴的。”
  又放低了声音安慰七娘子,“不要紧,你还年轻,往后十多年间,爱生几个就生几个,就是不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天下男人,再没有不看重子嗣的,尤其是许凤佳的身份,即使已经有了四郎、五郎,他始终还有很大的生育压力。七娘子虽然心头一甜,但也忍不住闷闷地道,“撒谎,真的生不出,你又该着急了。”
  许凤佳却摇了摇头。
  他热得发烫的双眼,对准了七娘子的剪水双瞳,竟是有了罕见的严肃认真。
  “孩子这种事,还是看缘分,求也求不来的。”许凤佳又收紧了怀抱,将七娘子抱紧了。“我问过权子殷,他说你气虚体弱,就算将来将养好了,生育时危险始终要更大一些。如若没有跨过这一关,岂不是得不偿失?这一生宁可就四郎、五郎两个,我也不愿你拿着命去拼……”
  他一向是嘻嘻哈哈,言笑无忌,很少将心思显露到面上来。唯独只有几次动情时,才流露出心底的情绪,七娘子与他双目相对,一时间不禁怔住,只觉得这一年多以来的种种辛酸,在许凤佳的这一望里,居然也就这样渐渐地消解开了。想到他处处回护,为了当时一诺,不惜再三忤逆平国公,私底下更是罕见地开明,对自己和封锦的来往,虽然吃醋,却也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她的双唇就慢慢地扬了起来。
  很多事,真是要细水长流,才能水滴石穿。
  “话也不是这样去说的。”她软软地道,“以前并不觉得,倒是现在才明白过来,生孩子也不是为了传承香火。”
  她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盯着许凤佳的领口轻声道,“若是嫁到别人家里,我也未必会动这个念头。”
  以七娘子的性子,这句话,已经是难得的甜言蜜语。
  许凤佳顿时连连啧声,“今儿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杨棋居然说了这种话——”
  七娘子恼得接连捶打了他几下,想了想小松花的话,又不禁叹了口气,低沉地道。“就是忽然间觉得,这样机关算尽,什么事都要绕上七八个弯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够了。”
  她抬起头来,略带些恳求地望着许凤佳,轻声道,“查了五姐的死之后,再过些年,等父亲……我们就分家吧。过一过简单的日子,乘我还能生,调养好身子,为你生个娃娃。这一世,我是再也不想算计了。”
  许凤佳深深地注视着七娘子,半晌,才点头道,“好。把善礼的事查清楚之后,你这一世,便再无须这样操心。”
  一如既往,这句话一点都不浪漫,却让七娘子感到无比安心。她一下纵身入怀,又紧紧地抱住许凤佳,在他怀中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屋外忽然又传来了孩童清脆的笑声,紧接着便是四郎和五郎脆嫩的童声隔着门飘了过来,“爹娘吃过晚饭没有?”
  两夫妻忙分了开来,七娘子一边整理鬓发,一边开了门,“四郎、五郎又吃过饭没有呢?”
  四郎、五郎都道,“吃过了。”五郎更是眨巴着大眼,质问七娘子,“我们晚饭前过来,立夏阿姨说,爹和七娘都有事出去了——是做什么去了呀?”
  七娘子不禁一笑,“自然是有事嘛,五郎连这件事都要管?”
  就安顿着两个孩子在身边坐下,“既然来了,就罚你们陪爹吃饭。”
  四郎含着一枚松子糖,含含糊糊地问七娘子,“娘不吃饭吗?”
  七娘子笑道,“本来是不吃的,可要陪你们的爹,也只好吃一点了。”
  许凤佳敲了七娘子脑门一下,才在两个孩子对面落座,威严地问,“今天先生都教了什么?”
  偏偏他对孩子们越严厉,两个孩子却越爱粘着他,五郎就要爬到许凤佳腿上坐,一边舞动着手脚,一边娇声道,“先生教我们画了画,还、还教我们写了十个字——”
  “还教我们背了一首诗!”四郎又抢着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五郎就合着急急地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嗯。”许凤佳点了点头,又道,“这首诗,你们回头也要能默写下来是最好的了。”
  七娘子忙道,“别听他的,先生让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你们爹呀,就只会心血来潮,给你们添功课!”
  许凤佳一瞪眼,还没有说话,四郎、五郎就笑着道,“还是娘最好了!”
  西次间内,丫鬟们来往穿梭,摆着晚饭,又为西三间添了灯火。透过玻璃窗子,灯火融融处,依稀就传出了一家人此起彼伏的笑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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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两个人心里都藏得住事,不至于一出门就开始讨论小松花的口供,但七娘子到底没有别的消遣,全心全意,都在办五娘子的案子。等到吃过了晚饭,将两个孩子哄回了西翼去睡,各自梳洗过了,七娘子就和许凤佳商量。“你看,该不该将肖家老两口请来讯问一番呢?”
  许凤佳倒也难得地没有提‘晚饭后不谈风月’的规定,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略作沉吟,便以征询的语气问七娘子,“我看还是别打草惊蛇了吧?”
  从前只晓得说一不二,如今终于也会征询自己的意见了。七娘子抿唇笑了笑,自己又盘算了一会,才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本来把人拉上来盘查,就已经够打眼的了。五嫂最近这么不消停,只怕还是因为这件事,要是提审肖家两口子,我怕她着急起来……”
  她并指成刀,在空中虚虚地划拉了一下,续道,“吴勋家的虽然被打发到了庄子上,但到底没有喝药,必要的时候,她的指证也是蛮好用的,我们不必因小失大,现在,还是要先找到五嫂这一番计策的证据。”
  许凤佳想了想,又自叹息起来。“听说是她,我怎么连一点讶异都没有,就觉得果然是她……唉,此女也算是个人物,没想到居然丧心病狂至此,作出了这样的事来。”
  他毕竟是个男人,只是稍微叹息几句,就问七娘子,“这件事,你打算怎么查?有什么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没有?”
  竟然已经是隐隐有了唯七娘子马首是瞻的意思。
  当今大秦,胸襟及得上许凤佳的世家子弟,恐怕也不太多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没有露出一点,免得许凤佳又骄傲起来,她沉思了一会,就和许凤佳商量,“我始终放不下的,还是祖母那里不知去向的十万两银子。以五房的本事,赔本生意她肯定是不会做的,十万两银子,断断不会是蚀本蚀没了的。还有四嫂说的五万两银子,加起来也有十五万两现银,说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她的动机,并不难猜,我也已经有了一点想法。只是这十五万两银子究竟去了哪里,我是好奇得很。”
  “高利贷那边,有没有消息?”许凤佳虽然并不赞成七娘子去找封锦起五少夫人的底,但既然送了信过去,反倒是问得比谁都积极。“按理说都是四九城里的事,怎么说,几天内也都该有了答案。”
  “表哥公务繁忙,一时顾不到这里,也是有的。”七娘子不免为封锦辩解了几句,又续道,“我总觉得十五万两拿出去放高利贷,实在是太不稳当了,她恐怕也不敢……这十五万两,恐怕还是有别的去处。只是一时间也想不上来,十五万两本钱的生意,又是怎么能偷偷地做。又为什么不能和祖母说明白,非得要用骗的,去骗出那十万两来。”
  两个人计议了一番,也都觉得奇怪。要知道十五万两虽然不多,却也绝对不少,就是开个银楼,也都够了。不过不管是什么生意,也都不是悄无声息可以做起来的。而如果是正当生意,五少夫人更没有必要瞒着太夫人。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线索太少,也都没个答案。许凤佳索性就不提此事,又若有所思地道,“你说,五哥对这些事,知道得又有多清楚呢?”
  五少爷平时嘻嘻哈哈的,和许凤佳看着倒很亲热。七娘子也拿不准两人关系到底如何,正自寻思时,许凤佳又道,“按理说,五哥的性子和大哥一样,都没有多少争强好胜的心思,不像是三哥、四哥那样锐意进取。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宫中做个侍卫,也没有谋外放的意思……”
  他的手又不禁放到了胸前,缓缓地摩挲了起来。
  七娘子知道他肯定是又想到在广州的那一次遇险,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人也是会变的。尤其娶了五嫂之后,枕头风吹着……”
  许凤佳的目光就悠远了起来,他慢慢地道,“唉,从小我受了先生的责罚,在太子爷那里受了气的时候,也就是五哥会听我诉诉苦了。”
  他闭上眼,又收紧了拳头,半晌才轻声道。“只盼着兄弟阋墙之事,下一代,是再别有了。”
  273数落
  第二天一早起来,许凤佳便把这十多个下人又送回了许夫人的陪嫁庄子里,七娘子也不动声色,权当没有审问过小松花,对着几妯娌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就是当着五少夫人,也都没有露出一点不对。
  因为本来和范家议定了是七月成亲,如今换了于安,范家的意思,还是想在年内把亲事办了。太夫人又希望在于安成亲之前,为于平物色一门亲事,免得乱了序齿。七娘子连日来都在忙碌于安的嫁妆,一并张罗着在四九城里物色合适的男丁。又有端午在即,家里也有些琐事需要处理,再加上四少夫人和四少爷一赌气,这胎儿就不消停。接下来的十多天,她是不忙不忙,每天也有一堆事要做,竟是十多天里,都没有腾出手来处理五娘子一案。
  不过,或者也是因为如此,五少夫人看到七娘子时,态度倒要和气多了,就是太夫人都没有提起通房的事。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不是没有感慨。
  私底下就和许凤佳感叹,“从前不知道的时候,只觉得我的确也做得不对,进门起就没有给祖母好脸色看,难怪老人家有了机会,就这样排挤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做得再好都没有用,老人家的心眼是一开始,就不知道偏去了哪里。”
  眼下情势,是明摆着太夫人偏心五房,恐怕对五少夫人下毒一事,心中也不至于无数,只是采取默许态度。再加上那十万两银子,还有随着七娘子查案脚步而起伏的态度……要说太夫人完全是被五房蒙骗,恐怕许凤佳是自己都不相信。
  不过,许凤佳可以说五少爷的不是,甚至是抱怨四少爷的强势,但平国公和太夫人的不对,他却是很少说起。毕竟大秦还是以孝治天下,很多事,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少爷,也要受到社会规则的约束。七娘子见他并不搭话,神色有了几分尴尬,又转了话题笑道,“其实我还好奇得很,你说五嫂是一开始就有把五姐毒死的念头,还是只想让五姐身子骨并不太好,以便可以多掌权几年,从中获利呢?”
  这个问题,许凤佳却也答不上来了,他反而问七娘子,“且不说王不留行很难分辨,番红花是有异香的。熬药的婆子怎么就那么心粗,也就跟着丢到了罐子里去煎着?”
  “这倒是说不清的事。”七娘子叹了口气,“也不是个个熬药的妈妈,都能精通药理的,又要忠心又要能干,哪有这么多人给你用?熬药的胡妈妈早都不知道受了多少鞭,她是发了多少个毒誓,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中途离开了一下去茅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屋子。她的底,也早都被起了多少次了,全家人都是我们杨家过去的陪嫁,和府里人是泾渭分明……这要还能有什么不对,那以后是再也没有下人可以用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也就是私底下告诉你,胡妈妈这个人,我是早就熟悉的。虽然在月来馆的时候就很有体面,但这个人忠心有余,能力却很不足,粗笨得很,会让她去熬药……”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却也已经很明显了:五娘子的这个决定,本来就不够妥当。
  许凤佳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他闷闷地道,“善礼其实一点都不笨,可为什么……”
  “五姐那个性子,放纵自由,倒是带了一分侠气。”七娘子淡淡地道,“要做当家主母,就少了几分谨慎。我早猜到她必定是要吃上几次亏,才能醒悟过来的,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这一次跌倒,五娘子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屋内一时就沉默了下来,只有院子里丫鬟们的说笑声,透过窗户隐隐传了进来,点缀了这沉重的寂寞。
  过了半日,许凤佳才道,“对了,过了端午,我们去安富坊走一走吧。”
  他半坐起身,盯着七娘子道,“今天封子绣给我送信,说是舅母这一向身子不大好,恐怕是有些不好的样子。封家在京城又没有多少亲人,请我们如果方便,就到安富坊去坐一坐,陪舅母说说话。”
  他虽然还是很少称呼封锦为表哥,但说起封太太,倒是很客气。
  七娘子忙点头道,“这是应该的。”
  又屈指盘算,“端午正日不说了,要进宫朝贺的,说不得又要在宫里耽搁半日,出来就是几个孩子的生日,虽说小事,我不在家也不好的。对了,你要记得,大嫂说她娘家远房一个堂弟,和于平倒是年龄相近,最近进京来是要在国子监读书的。出身呢我问过了,父亲当年也做过四五品的大员,这个人自己也争气,去年考了举人,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就和许凤佳算了半日,才算得五月十日可以腾出空来,到封家走动。许凤佳又叮嘱七娘子,“到了宫里,记得先到皇后那里坐一坐,别心急火燎,就去景仁宫找你六姐……”
  他又不由得失笑,“算了,说到人情世故,你比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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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四月底,于翘七七过了,难免家里又是一番的祭祀热闹,许夫人也特地从小汤山回来出席仪式,七娘子又免不得将为于平相看的人家告诉给许夫人知道。许夫人听了倒很满意,又和太夫人商议了,太夫人也无话可说,就由大少爷、四少爷寻机将韩家少爷带到家里来,给平国公过目了。平国公也甚觉妥帖,于是韩家又写信过来提亲等等,一直忙乱到了端午正日,一大早七娘子又起身换了正装,与五少夫人一起进去给太夫人、许夫人看过,两人一道进宫朝贺皇后。
  大秦规矩,每逢佳节,内外命妇都要朝贺中宫。由于众藩王一律不在京中,这样的场合,自然以牛家、孙家等几家为尊,七娘子领着五少夫人进来,倒是想先找到权瑞云,同她说几句话,却不料周围看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权瑞云的身影。倒还是五少夫人眼尖,推了推七娘子,笑道,“你看你们家弟妹在孙夫人那里呢。”
  七娘子定睛一看,这才发觉权瑞云果然和二娘子站在一处,正和牛夫人寒暄,她忙道,“五嫂,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
  五少夫人笑着摇了摇手,“我这边也有些亲戚要说话的,六弟妹自个儿过去吧,一会散了记得找我一道过慈寿宫去请安是真的!”
  孙家、杨家也都是七娘子的亲戚,和五少夫人的确是不沾边,七娘子客气了几句,也就和五少夫人约定了一会从坤宁宫出来了再互相等等。就和她分手,自己分开人群,近了二娘子同权瑞云。
  以二娘子的身份,平时进宫,必定是命妇们包围的对象。倒是权瑞云虽然是阁老媳妇,但其实自己没有诰命,还是靠权仲白的面子,九哥未得功名,她已经有了诰命在身。平时进宫,除了七娘子有空和她说说话,二娘子往往无暇搭理,更不要说被命妇们围在中间奉承了。不过今时今日,她身边的热闹却也不逊色二娘子太多,竟大有一呼百应的意思。
  看来,六娘子这一胎最直接的受益方,还是杨家。
  见到七娘子过来,二娘子和权瑞云都绽放笑容,权瑞云更是亲热地上前搀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七姐才来,我刚才找你半天。”
  二娘子更是把七娘子叫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瘦了!”
  她们两大红人都对七娘子这样亲热,众人望着她的目光,自然也多了一分敬重,就有人笑道,“这是哪家的媳妇儿?我看着倒是眼生呢!”
  众人自然又免不得是一番介绍寒暄,一时权夫人到了,又领着权瑞云走到一边窃窃私语,如此扰乱了一阵。内命妇们方才从坤宁宫里出来,七娘子抬眸望去时,却没有见到六娘子的身影。
  “六妹两重身子,最近天气又热。”她还没有转头,二娘子就在她耳边解释,“娘娘就让她别出门晒着了。”
  她又轻声哼道,“你看牛淑妃那得意洋洋的轻狂样子!”
  七娘子游目望去,果然见得牛淑妃一脸的春风,当先从坤宁宫里出来,头扬得高高的,要不是还记着场合,面上没有带出跋扈,简直就要把坤宁宫当作她的地盘了。
  她不禁在心底无声一笑:牛淑妃越得意,六娘子也就越安全。
  “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才是坤宁宫里的主……”她细声细气地附和二娘子。
  二娘子就要比七娘子多了三分愤慨,“生了个男孩儿就这样得意……”
  她没有再说下去,便露出了悦目的笑,走到人群前头,带着排班站好的外命妇们,进了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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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坤宁宫里出来,众命妇们便次第退出紫禁城:许太妃派来的小宫人倒是已经等得久了,七娘子找到五少夫人,又安顿她,“我要随二姐进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五嫂也一同来?”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笑吟吟地体贴七娘子,“恐怕是我为了宁嫔的事吧?——我就不去了,倒是先进慈寿宫陪姑姑说话好些。”
  七娘子本来也就是虚客气,她翻身出去,又随二娘子一道进了坤宁宫私下拜见皇后,对皇后嘘寒问暖了一番,三人这才坐下说话。
  和上回见到皇后时相比,这位贵妇人显然要憔悴得多了。她虽然才只是望着三十岁的边,但鬓边居然已经有了一点白星,神色间那股坦然自若的风度,也渐渐地为严厉刻板取代:仅仅是半年时间,皇后的心境,似乎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不过,她对七娘子倒是要比从前更亲热得多了,“也有半年没见到善衡了,怎么样,这一向可还顺心?”
  七娘子心知肚明:二娘子到底还是没有贪掉自己和六娘子的人情。她忙恭恭敬敬地回答皇后,“家里虽然忙,但日子也还平顺。”
  皇后又问了七娘子几句,展现出了亲昵的态度,就笑着打发她,“知道你着急到慈寿宫说话——从慈寿宫出来,别忘了到景仁宫看看善莹,她这一向身子沉重,只是在自己宫里安坐养胎,正是少人说话的时候。你就多陪陪她,坐得晚一点也不妨事的。”
  一般外命妇在宫中逗留,总是不敢太没有分寸,往往吃了午饭,也就告辞出去。皇后这就是特别给六娘子恩典,也给七娘子面子了。
  七娘子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地谢过皇后,见二娘子给她使眼色,便起身告辞,“既然如此,小七就冒昧告退,先到慈寿宫去走走……”
  皇后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轻声道,“好,以后得空,也经常进来请安。”
  她却再没有以前的城府——七娘子才站起身来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她低声而急促的抱怨,从身后追了过来。
  “就是前儿晚上,皇上又到牛淑妃那里去看皇次子……”
  她不禁不寒而栗,加快脚步出了坤宁宫。
  慈寿宫里的气氛,就要比坤宁宫轻快得多了,七娘子进门时,恰好看到安王站在檐下,手里拿了个艾草做的小虎正在把玩,她连忙露出笑来,冲安王招了招手,问道,“小王爷在玩什么?”
  安王顿时放下了手中的艾草,上前要给七娘子行礼,“六表嫂——”
  他素来天真活泼,举动又和顺知礼,虽然见面不多,但却和七娘子很能说得上话,七娘子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长命缕,为安王系在了胳膊上,“这是六表嫂送你的,你两个表侄儿也都有呢。下回,让你六表哥把你接到宫外去,和你两个侄儿一道玩。”
  安王顿时一喜,“六表嫂没有骗人吧?”
  他在宫中,也就只有太子一个年纪相仿的小玩伴,两人身份辈分又都有差,毕竟不能两小无猜。七娘子只是提了几次要带安王认识四郎、五郎两个年纪相近的小伙伴,安王就已经上了心,几次见到七娘子,都嚷着问这件事。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道,“现在天气热,等进了秋,六表嫂问准了你母妃,就把你接出去。”
  两人是站在檐下说话,安王还没有答话,里间就已经传出了许太妃的声气,“谁在外头?”
  “母妃母妃。”安王就一溜烟地进了屋子,“六表嫂来了!”
  七娘子忙跟在安王后头进了堂屋,给太妃行礼。“小七见过姑姑。”
  许太妃见到七娘子,素来是一脸的笑,可今日虽有安王凑趣,笑意反而淡了几分,她点了点头,“还当你要先去景仁宫,再过这里呢。”
  七娘子心中打了个突,她掂量着回道,“二姐拉着我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一边就又寻思了起来:太妃该不会是把太子自渎一事消息走漏,算到了她头上吧?
  不过,以六娘子的玲珑,安抚太妃,当不是什么难事,就算太妃有所怀疑,这么久过去,气早也应该消了。上回自己进宫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态度就还很热络……
  她飘了五少夫人一眼,暂且把思绪排开,又道,“皇后娘娘又叮嘱了小七几句,问了些外头的事,这就耽搁得晚了些。让姑姑久等了!”
  许太妃似乎也察觉出了自己的冷淡,她顿了顿,才换出笑脸来,亲热地道,“不要紧,我正好和你五嫂说说话!”
  就打发五少夫人,“宁寿宫那边,刚才已经送牛夫人去牛淑妃那里了。我们也不要太招摇,你六弟妹一会儿也要去景仁宫的,我看你还是先回去为好。记得给你祖母带声好,就说我平安,只盼着她老人家也平安康健。”
  五少夫人忙起身给太妃行礼道别,“祖母在家日日夜夜,也就是惦念着您了……”
  许太妃很感慨,“荣华富贵又有何用,不能尽孝,终究是人生一大遗憾。”
  就亲自起身,将五少夫人送出了慈寿宫,这才背转身来,打发安王,“乖孩子,出去玩去吧。”
  一等安王出了宫,许太妃就放下脸来,数落七娘子,“真是个傻孩子!要不是你五嫂说起,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傻成这样!”
  饶是以七娘子的淡定深沉,亦不由得要被许太妃的责骂,骂得怔了一怔。
  274、帮助
  许太妃看着七娘子脸上的迷茫,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叫七娘子,“坐到姑姑身边来!”
  握了七娘子的手,细细地道,“你婆婆身子骨不好,和你又是亲戚,又不算亲戚,很多话,怕是也不方便点拨你。你母亲呢,说到底又不是亲生亲养的,就是她那个性子,自己也不能容人,非得拖到三十岁开外,才给你父亲开脸纳妾,你不要学她!”
  她语气亲昵,虽然有责怪,但却到底是亲昵的责怪,七娘子听在耳中,倒是先松了一口气:许太妃到底还是没有和她生分。
  旋即又有些生气:五少夫人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记给她找些麻烦,让她无暇去查五娘子的案子。那边才提审当年明德堂旧人,这边她就敢在许太妃之间影影绰绰地说自己的不是。
  要不是自己已经从小松花口中逼问出了真相,只怕还要被蒙在鼓里,纳闷五少夫人这一向怎么这样沉不住气,频频出手,挑动自己和家中长辈的关系。
  七娘子又忙收摄心神,听许太妃教育她,“大家大族,谁身边没有一两个通房?屋里干干净净,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尤其是你有了四郎、五郎两个子嗣,这是你亲外甥,又是襁褓间就到了你屋里,不算你亲儿子,算什么?”
  “有了这两个亲儿子,你还看凤佳那样紧,不许他开枝散叶,这件事传到了外头,不要说别的,你公公第一个就要看你不好。”许太妃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的推心置腹。“就不说这能不能容人的事吧,只看你有了四郎、五郎,却还是当自己没有子嗣一样,非得要自己亲身生了一个,才肯让凤佳去别人屋里。这不是明摆着把两个孩子当成了外人?”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要不是许太妃提醒,她是真的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过问题。
  许太妃望她一眼,她满意地笑了,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到底你年纪还轻,看事情,总是有所疏漏。要不是你五嫂对我提起,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在这样的小事上马失前蹄!”
  她换了口吻,把责怪,换成了勉励。“你是个好孩子,别学外头那一等上不得台盘的妒妇,听姑姑的,回头给身边的几个贴心人开了脸。凤佳外头里头,也都有了面子,待你自然更好,决不会和你离心。好好把两个哥儿养大,越发说白了,庶子生得出生不出,还不是看你的意思?”
  从许太妃的角度出发,这番话倒的确是出自好意的提点,七娘子心中百味杂陈,她轻声道,“要不是姑姑告诉我,小七还真不知道,这件事被外人看来,居然是这个样子……”
  她一下揉起了眼睛,作出了一脸的委屈,心中却早已盘算了起来,不过一瞬间,就已经有了决议。
  就又挨得许太妃紧了一些,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样子,“其实这件事,也并不是外人想得那样……姑姑看小七是不是那样不能容人的人呢?”
  许太妃顿时动容,“哦?”
  她一下又换了欢颜,“我就知道小七不是这样的人!姑姑又怎么会看错?只是……你五嫂说得,也都是实话吧?”
  七娘子心头冷笑,面上也显出了一丝不以为然,“五嫂巴不得抓住我的每一个错处,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将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间的不和,摆到了许太妃面前。
  以许太妃的精明,当然不会看不出两个少夫人之间的利益冲突,而在七娘子强势崛起之前,她也不是没有接触五少夫人的机会。老人家顿时就犯起了沉吟,一时半会,都没有开口说话。
  七娘子心知肚明:许太妃对许家,想的还是一碗水端平,尽管可能特别偏爱六房,但也绝不会站在六房这边,来讨伐其余几房。她又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才低声道,“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前头五姐去世的那件事了。”
  “姑姑也知道,五姐的不幸,背后是有文章的。”七娘子端出了一脸的感伤,“可家里就这么几个人,父亲与母亲,自然犯不着这样做,祖母老人家,更是没有这样做的理由。说来说去,疑凶还是要着落在几个嫂嫂哥哥身上……”
  虽然这个道理,也没有谁不明白,但像今天这样说得这么白,却也还是第一次。
  许太妃不禁悚然动容,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见她不答,就越发说破了。“世子一直觉得,他为了许家在外拼命,家里却有人算计他的妻子。这件事,实在是让人心冷。这些年来,为了此事,背后也没有少生气。一面,是气凶手太过大胆,一面也是气此人不出,看着几个哥嫂,心中始终都有芥蒂……请姑姑恕凤佳心胸狭窄之罪!”
  她一下要跪,却又立刻被许太妃扶住了,老人家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老泪纵横。“姑姑明白,姑姑明白!”
  七娘子又徐徐道,“说来说去,此事到底还是因为嫡庶有别,凤佳他身为嫡子,年纪却小,哥哥们心里不服气,也是很自然的事。这嫡庶相争闹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很没有意思。凤佳说,在四郎立为世子之前,他也不想有庶子出生,免得让几个孩子之间,重演如今的尴尬……”
  许太妃自己是嫡女,自然能体贴许凤佳的心思,平国公却是庶子出身,这种话说出来,只会让他更同情居长却不得正位的庶子们。是以这番话,对许太妃说得,对平国公却是说不得的。
  许太妃果然已经是一脸的感动,握着七娘子的手,好半晌才道,“姑姑……姑姑没想到这一层……唉,你们小夫妻的日子,也过得很苦!”
  “再说,”七娘子又垂下了头。“凤佳师从沧州武学名家,练就了一身的武艺。据他说,师父曾有吩咐,这一门工夫要想再精进,虽说无须断绝□,但也要少近女色。因此前前后后,家里原来就有的两个姨娘也好,我这里安排送去的丫头也好,他是都看不上眼。又说,我既然没有这样的要求,倒不必耽误她们的青春,你安排着放出去嫁给好人家,倒胜似在府里无所事事。”
  她面上泛起红霞,轻声道,“就是我们之间,也都很少……”
  这番话,更是说到了老人家心底,许太妃自己多年无宠,七娘子太受宠,她看不过去,太无宠,她却也是看不过去的,这一下恍然大悟,不禁就叹息道,“那也苦了你了。”
  就又陪着她出主意,“既然内中有委曲如此,你倒是白白背了一个妒忌的名头,唉,偏偏这话,也不好和兄长直说……”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道,“这倒无妨,为人媳妇,受一点气,又算得了什么。姑姑不必为我担心——就是五嫂的事,我也没有怪她……”
  她有意留了一个话尾,许太妃果然上钩,直问,“这又是什么事?”
  七娘子就将五少夫人账本上的问题,添添减减地说了出来,听得许太妃直瞪眼睛,半日才道,“你说得对,家和万事兴!一点银子,还是别计较了。”
  她又不禁恨恨地道,“老五媳妇这也实在过分了,谁宠出来的胆子!三万两银子也敢吞?”
  见七娘子但笑不语,这才想起来太夫人一贯偏爱五房,曾经在自己跟前,为五房讨过了几次面子,脸上不禁一红,于是低头吃茶,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不以为忤,又陪许太妃说了些家常,提起了接安王出宫玩耍的事,“表弟今年也挺大了,若是姑姑放心呢,择一天接出宫去玩……”
  提到安王,太妃顿时一脸的柔软,“好,好,你们心里有这个表弟,姑姑还有什么说的?”
  她又让安王过来谢七娘子,“等进了秋,让你出宫到六表嫂家里玩。”
  安王顿时捂住嘴,一脸的不可置信,“母妃答应了?”
  七娘子和许太妃笑着交换了一个眼色,许太妃又摸了摸安王的额头,嘱咐他,“别又玩得满头大汗的。”
  待得送走了安王,才低声勉励七娘子,“虽说凤佳有那样的戒律,你自己也不能放松了,还是要乘年轻的时候多生几个,以后老了,也有人来服侍你!你看看姑姑,有了安王之后,日子都硬是开心了几分——”
  七娘子倒是难得地起了一份焦躁。
  随着年岁的递增,不但外界给的生育压力逐年增大,就是她自己,都感到生育的愿望,渐渐地膨胀了起来。
  可眼前摆着有多少事要她操心……
  她一下又收敛了乱糟糟的思绪,对许太妃绽开了笑容,“小七明白,这一向,也、也在用心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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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慈寿宫出来,七娘子就赶着穿过中轴线,进了紫禁城东翼的景仁宫。
  和上次来访时相比,今天的景仁宫就要热闹得多了,尽管六娘子人在殿中没有现身,但宫中里里外外,还是有不少丫鬟在来回走动,有的抱着西瓜,有的端着冰盘,见到七娘子,脸上都绽出笑来,轻声细语地招呼,“世子夫人到了。”
  得宠不得宠,真是天差地别,从前来景仁宫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多么颓唐冷清,见识到了今日的阵仗才晓得,原来宫中真正的红人,日子是这样过的。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和气地道,“诸位都辛苦了。”
  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六娘子早已经迎了出来,笑着道,“七妹今儿来得晚了!我没等住,先吃了午饭,不要紧吧?”
  她是孕妇,别说午饭,就是晚饭提前吃了,七娘子又怎么可能生气。她握住六娘子的手,细细地打量了她片刻,才道,“嗯,还是一样漂亮!”
  六娘子不在意地道,“也是长了一点斑了,权先生说这也没法避免,还安慰我,等到孩子落地就好了。我说我现在哪里还管这一点斑!先伺候好肚子里的小祖宗是正经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坐下,在阳光下,七娘子再细审六娘子的容颜,果然见得她娇嫩的脸颊上,多了一两粒斑点,却是不仔细也看不出来。
  今次不同往日,两人才坐了下来,就有宫女过来进献点心,六娘子犹问七娘子,“在太妃那里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在我这里吃一口?”
  七娘子笑着摆了摆手,“我不要吃你们这里的温吞饭,进几口点心也就够了,等出宫去,再找补一点吃的吧。”
  紫禁城太大,又不是处处都可以生火做饭,一般妃嫔的膳食,也就是由御膳房送来,路途又那样遥远,等到菜肴送到的时候,菜肴多半已经过了火候。所以众命妇都视在宫中用饭为畏途,七娘子自然也不例外。
  六娘子不禁流露出少许得意,“托肚子里这个的福,总算不用吃温吞饭了。”
  她瞥了外头来来去去的丫鬟们一眼,压低了声音。“娘娘说,牛淑妃身怀六甲的时候,宫里也有小厨房专门给她做饭。景仁宫自然也不能少,是以才满三个月,就挑了两个好厨子送进来。”
  看来,牛淑妃的存在对六娘子来说,竟是利大于弊。七娘子也会意地一笑,“娘娘最近待你如何?”
  “牛淑妃生了皇次子之后,她对我就好得多了。”六娘子又叹了口气,“尤其是太子那件事,娘娘很领我的情。现如今呀,我才叫万事不愁,只管养胎呢!”
  虽然论美貌来说,如今怀了孕,六娘子看着要憔悴多了,但此时此刻,她脸上流露出的心满意足,却是几年来七娘子从未得见的。
  她也欣慰地笑了,“那就好,我早就说过,只要等,你的出头之日,总会有的!”
  六娘子就望着七娘子,弯起了眼睛,又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捏了捏。
  姐妹深情,不言而喻,尽在其中。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低声道,“若是五姐还活着,四姐也没有守寡,眼下姐妹们又该有多开心呢?”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有些感伤,正在出神,又听得六娘子问,“从前我这里不能帮你什么,也一直没有问你,在许家你过得还顺心不顺心。”
  她顿了顿,又低沉地道,“五姐的事,查出个头绪了没有?”
  六娘子是有了一点本事,就迫不及待地要来给自己撑腰了。
  七娘子心头不禁一暖。
  她看了看六娘子的肚子,还没有说话,六娘子已经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要紧,我倒是不在意这个,这几个月来,宫中腥风血雨,再不堪的事,我也都听过的。”
  她都这样说了,七娘子也就将五少夫人的事告诉了出来,又叮嘱六娘子,“这件事暂时还不要和二姐、母亲提起。毕竟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贸然行事,很可能造成几家间不必要的误会。”
  六娘子听得目光连闪,她问七娘子,“这件事如果是张氏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七娘子不屑地道,“还不是为了那几两银子?”
  她顿了顿,又叹道,“到底她手段也要比五姐老辣得多了,若不是为了银子,她不必用下药这样的手段,也能慢慢地将五姐玩残。说到底,还是怕五姐胡搅蛮缠,彻查到底,将她也扯进漩涡里,让她不得不将到口的银子,再吐出来罢了。”
  杨家女儿,陪嫁都是极丰厚的,六娘子进宫后也从没有为银钱犯过愁,她一下缩紧了瞳仁,“就为了这几万两银子,闹得五姐……”
  这位素来天真可爱,活泼娇憨的妃嫔面上,也难得地蒙上了一层煞气。
  她又问,“那你现在除了那份口供之外,有没有把握到关键物证……”
  “她也有些着慌了。”七娘子摇了摇头,“最近是不断给我找事,物证,还是要去找。”
  六娘子点了点头,又沉吟了片刻,才断然道,“若是实在找不到,也不要紧!到时候,你就带她进我的景仁宫来。”
  她面上又闪过了一丝杀意,一字一句地道,“五姐不是喝了她的药去世的么?我就要她把这碗毒药,一滴不剩地给我喝回去!”
  275、转舵
  从宫中回来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出神。一直到进了明德堂,她才把小黄浦找来说话。
  “这一次进宫,已经和宁嫔提过了。”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碗中的桂花清露,望着那透明的胶质缓缓漾开,一边安顿,“等到宁嫔生产过后,她自然会安排将你要进宫去。不过,到时候少不得要把你的奴婢文书换到杨家,宁嫔也好名正言顺地开口要人。”
  许家和六娘子虽然有亲,但是并不是六娘子的娘家,由许家送人进去,倒是太招人眼目了一些。七娘子会这样安排,显见得是把小黄浦进宫的事放在心上了,小丫鬟顿时喜不自胜,跪下来给七娘子磕头,“这辈子绝不忘记少夫人的大恩大德。”
  七娘子勉强笑了笑,才低声道,“你别急,我这里还有几件事要你去做呢。”
  她望着小黄浦,在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又问,“你二姐小嘉陵在乐山居里,似乎是很有体面?”
  有了入宫这根大胡萝卜吊在眼前,小黄浦的态度自然有所不同。她试探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犹豫着道,“也的确有几分体面,毕竟二姐手艺灵巧,为人谨慎,虽然不算太夫人的心腹,但却也很受重用。”
  七娘子又用指甲在桌上划拉了半晌,她慢慢地道,“好啊,那你说你二姐平时最希望,而太夫人又不能给她的,是什么事呢。”
  小黄浦一下就没了声音。
  七娘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自己笑了笑,“你就放心吧,这件事,不会太难办的,只是没有一个乐山居里的人,也不大好办是真的。”
  她也不着急,又低着头,用指甲描摹起了杯盖上的纹路。
  小黄浦静了老半天,才低声道,“二姐倒和我不一样,奴婢想着的是嫁到外头去。二姐想的却是在府内谋一个体面的差事,嫁一个体面的人家,也就是了。”
  这本来也就是一个女儿家在这个年龄,最正当的需求。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疑惑,“太夫人竟不能给她这个?”
  “老人家年纪大了,对身边服侍的人,看得就很紧,几次说过,要二姐服侍她到老了,去了,再放出去嫁人。”小黄浦眉宇间多了几分忧色。“说是自己年纪大了,到这个年纪,也实在不想身边再进生人。”
  别看太夫人是做曾祖母的人了,今年满打满算,也才是七十刚出头,要是再活得久一点,活到九十岁去,小嘉陵自己都是三十多岁没有出嫁,要嫁人就难得多了。
  太夫人虽然精明厉害,但到底还是老了,这样一来,又让小嘉陵如何不与她离心?
  七娘子倒是精神一振,她吩咐小黄浦,“这几天你要是有空,就把小嘉陵带到明德堂来,我要和她好好聊一聊。”
  小黄浦眼神深邃,却是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奴婢一定办到。”
  七娘子就打发小黄浦,“下去玩儿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小黄浦笑嘻嘻地,“我服侍少夫人换衣服,少夫人出宫累了,也休息一会吧?”
  七娘子笑着摇摇头,“还要去乐山居和清平苑走走呢——不过,现在换一件衣服也是好的,天气热了,这样的大衣裳真是穿不住。”
  就由小黄浦服侍着七娘子换了衣服,到两个长辈身边去问过好,太夫人少不得又一长一短地问了不少许太妃的事。七娘子顺便将接安王出来的事告诉了太夫人,太夫人倒是很满意,“难得你想得到,让安王和四郎、五郎甚至是于宁、于泰亲近亲近,也好的。”
  许夫人那里就更没有多少问题了,七娘子打过招呼,又回去明德堂里,安排了一些琐事,到了当晚一家人坐下来一起吃饭,丰丰富富和和气气地过了端午,第二日许太妃又有赏赐下来,众妯娌们一人都是一领玉簟,一把宫扇,唯独七娘子又多得了一套头面。又有六娘子赏赐了一些宫中祛暑药并零碎小玩意过来,各家也都有节礼相送不提。
  如此忙乱了三四天,七娘子这边事情也多,等到端午过了,许夫人动身去小汤山住,众妯娌自然又一起恭送她出了二门,这才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因为许凤佳要亲自送许夫人到小汤山去,难免又要过夜,七娘子倒是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自己起来,待要借机逃避打拳,又觉得打惯了一套拳,不活动活动筋骨,自己都不舒服,思来想去,还是手舞足蹈地活动了一番,才进来洗漱过了,笑着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们上学去。等到半下午,小黄浦就带着她二姐进了明德堂,七娘子关着门和她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这才出来去给太夫人请安。
  七娘子进屋时,就看到于平凑在太夫人耳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她略略皱了皱眉头,倒没有多管——等到人都散尽后,太夫人就留了七娘子下来说话。
  “于平这丫头也实在是有几分不懂事。”太夫人似乎很有几分尴尬,“范家的婚事是她不情愿,现在却又看着于安的嫁妆眼热。偏偏她母亲又出门去了,也只好私底下和我叨咕着,想多要一点嫁妆。这件事,你们看着怎么办吧?”
  许夫人常年在小汤山居住,虽然对她自己身体有益,但府中倒的确渐渐有了太夫人一家独大的感觉,于平有事不直接和许夫人开口,还要和太夫人来说,实在是很有几分不懂事。
  七娘子皱起眉头,想了想,才勉强道,“虽说眼下是小七当家,但这个家里做主的,说到底还是祖母与父亲,这件事要怎么办,还是得看祖母、父亲和母亲的意思。”
  她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像于平这样,亲事才定,就迫不及待地算计起了自己的陪嫁,就显得一点都不沉着了。一家人的情分,反倒似乎被她的算计,算计得薄了几分。
  太夫人又何尝不懂得这个意思?她不禁叹了口气,“你公公是最讨厌子女们有这样的想法的,就是当年我们分家的时候,那也是公公允允的,除了公中祖传,只给世子的产业之外,其余是一律均分。你的几个叔叔们现在人虽然都在外地,但这些年来,走动也都很频繁,你公公一向是很着力于提拔携带弟弟们起来。”
  本来按照当时的惯例,太夫人在世,几房也是不好分家的。不过许家却似乎是例外,太夫人和许夫人在这件事上,倒是罕见地结成了同盟,先老公爷一过世,就由太夫人主持着分了家。这件事,七娘子倒也有所耳闻,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太夫人续道。
  “这件事,对于平来说倒是小事,她无非就是想要一点钱,以后到了夫家也好立足罢了。小姑娘家不懂事,凡事就只想着自己,要是闹到了你父亲那里。他反倒就要觉得兄弟姐妹之间情分淡薄,于平连个陪嫁都要自己操心了。我看,还是你敲打她几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太夫人真是难得有这么好打发的时候。七娘子本来还当她要把这个难题丢给自己,此时倒是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祖母是这个意思,那这件事还是不要往父亲那里报了。”
  她顿了顿,“不过,四嫂毕竟是于平的亲嫂嫂,有些事,还是由四嫂来说,更显得名正言顺。祖母说怎么样?”
  太夫人一下就没话说了。
  七娘子也说了不上报了,也把整件事答应下来了,这时候再杀个回马枪,太夫人还能有什么话说?难道还不让四少夫人去敲打于平,非得要七娘子出面得罪人?
  她一下就满心不是滋味:这人一不在乎钱,就难办得很了。就是按照大少夫人的性子,这时候为了回绝于平的请求,都免不得要坠入陷阱,出面去敲打于平。
  这一敲打,就是做嫂嫂的不体恤妹妹,自己再在平国公前说几句话……最好是能说得平国公有几分生气,当众敲打了杨氏,她就又要消停一段日子了。
  可杨氏是比玻璃球还滑,前头答应得好听,后头一个太极云手,又把事情推到了莫氏身上。
  唉,莫氏那个直性子,恐怕还巴不得于平多得一点陪嫁呢?自己这边才让她去说于平,恐怕转眼她就要嚷到平国公那里去。到时候,就成了自己这个做祖母的擅作主张,插手晚辈的事了。
  和这个杨氏对垒,真是让人难受,就好像和一团棉花对打,你打她不打她,她都是那样轻飘飘软绵绵,是一点都不受力。她拂你一下,就是棉花里的利剑出鞘,一剑就让张氏到现在都还流着血。要不是在于翘的事上,失了平国公的欢心,现在五房想要挽回国公的欢心,真是谈何容易……
  她的思绪又飘得远了,过了一会,才笑道,“对了,说起来,这一向我没有看到你们明德堂的毛姨娘来给我请安呢。她也是我屋子里出去的,有了空闲,也要过来走走,陪我说说话才好。”
  通房这件事,真是自己最致命的软肋。
  七娘子短短几天内被连戳了两次,心中真是有无限的感慨。
  反正不管自己在别的地方多出色,提到通房这两个字,似乎所有优点就都已经黯然失色。只有妒妇两个字,大大地写在额头上。太夫人也好,五少夫人也罢,一旦找不到别的把柄,只要提一提这通房两个字,就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的善妒上。
  也罢,毕竟是自己的选择,一点代价又怎么承担不起?
  “好。”她就弯着眼睛应了下来,又不无恶意地补了一句,“横竖她在家也没有什么事做,能在祖母身边侍奉,也是毛姨娘的福气。”
  太夫人倒是被七娘子理直气壮的态度,给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恹恹地挥了挥手,让七娘子告退。
  七娘子临行前还要和太夫人确定,“于平的事,是祖母同四嫂说,还是小七出面……”
  太夫人就没好气地道,“还是我老婆子来当这个恶人吧!”
  见她一脸的官司,七娘子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有转身就走。
  她就试探地稍微放软了态度,柔声道,“祖母也不要太操心了,您可是阖府上下的老祖宗,若是觉得不好开口,就是小七去说,也是一样的。”
  她难得让步,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倒也就势就把这件事,推给了七娘子,“好,既然世子夫人不怕烦难,就你去说,也是一样的。”
  又叫起七娘子世子夫人,可见得老人家今天的确是又被七娘子气的不轻了。
  不过,七娘子自从入门以来,倒是也很少在乎这忤逆不忤逆的事,更难得像现在这样,甚至还想着要安抚一下太夫人。
  虽然她没有一点认错的表示,但仅仅是这一点服软,已经让太夫人心情上扬——却是越发又摆起了谱,反而显得更加生气,叫起了世子夫人。
  这一点情绪上的微妙变化,错非七娘子这样心思细腻又在局中的人物,是绝体会不到的。她转了转眼珠子,又笑道,“好,祖母既然吩咐下来,就由小七去办好了。”
  又和太夫人说了几句闲话,见太夫人爱搭不理的,七娘子就又问太夫人,“说起来,祖母也有几年没出门逛逛了,正好五月里,潭柘寺起了新的弥勒佛金身,就是小七都想着去参拜一番。祖母若有出门走走的意思……”
  这就是货真价实在讨好太夫人了:以太夫人的身份,出门排场必定很大,麻烦当然也多,七娘子是肯定要忙上一阵的。这是七娘子表态,不惜自己忙碌,也要把太夫人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太夫人心下倒是有了些飘飘然,她沉思了一下,本待再做做样子,可是想到弥勒金身,到底还是有些没有掌住,便淡淡地道,“好,既然都这么说了,不去拜一拜,倒显得我们不够虔诚。”
  七娘子脸上顿时现出了一股淡淡的喜悦,“那小七这就为祖母安排起来!”
  太夫人双手合掌念了几声佛,才道,“总算你是懂得孝顺,祖母心里也就熨帖啦。”
  她虽然话里有话,但听其意思,却似乎并不太生气,七娘子莞尔一笑,从善如流地道,“小七还有很多事不懂,现下母亲在小汤山,不指望祖母教我,指望谁呢。”
  太夫人这才恍然大悟:此女这是见风转舵,有了两边修好的意思。
  她也和气的笑了,“嗯,懂得这样想,祖母就放心多了。”
  这一老一少于是相视一笑。
  276规劝
  于平的嫁妆一事,到底还是没能在府里掀起多大的风浪。
  七娘子才从乐山居出来,就进了慎独堂,正好四少爷也刚回来,两边见了礼,七娘子就开门见山,把于平嫌嫁妆少的事,告诉了四少爷夫妇。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们做哥哥嫂嫂的,对于平关心得不够。”七娘子一脸的自责,“也没有和于平把话说清楚,让小姑娘家家的要自己为嫁妆操心……”
  不等四少夫人说什么,四少爷就是一脸的愧色,“六弟妹千万不要这样说,此事还是于平太不懂事!”
  当时大秦的大家大族,是绝没有未出嫁的闺女来过问自己嫁妆的规矩,于平这个要求不但不体面,而且还很伤感情,隐隐就透了指责哥嫂父母偏心的意思,太夫人还是算疼她,所以才让七娘子不要告诉平国公,否则受罚事小,只怕于平以后在平国公眼里,印象就要大坏了。就连四房都要受牵连:毕竟于平也是四少爷的同母妹妹,这管教不力的责任,多少还是要分到四少夫人头上的。
  七娘子还没有来得及客气,四少夫人就赶着问,“那祖母的意思,这件事该怎么办?”
  七娘子便添添减减地将太夫人的意思告诉了四少夫人,“四嫂私底下说她一顿就完了,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哥嫂自然要担待。这件事还是四嫂来说最合适的,不过于平既然开口,我想着,总还是要添几件大件的家具,不然孩子还真当我们偏心眼了……”
  平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将来至少八成以上是六房所得,七娘子都这样大方了,四房还有什么话可说?自然是唯唯诺诺,连声答应下来。四少爷又谢七娘子,“还是六弟妹考虑得周到,于平不懂事,你四嫂也不懂事,平时让你操心了。”
  当着弟妹的面,就说自己老婆不懂事,知道的说是客气,不知道的恐怕心里就要犯嘀咕了。七娘子不由扫了四少夫人一眼,见四少夫人一脸的甘之如饴,心中倒不禁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四少爷这样说,四少夫人才不会往心里去了。如若不然,以她跋扈的性子,不给对方一个难堪,这件事肯定不能算完。
  她只做没有听到,就和四少夫人说起了到潭柘寺上香的事,“正好四嫂也去参拜一下,给孩子求个顺产平安符,一大家子再热闹热闹,岂不是两全其美?”
  四少夫人是最信这个的,登时眉飞色舞,亲热地挽起七娘子的胳膊,“好,六弟妹真是能人,居然连祖母都说动了,她老人家是最有福气的,我央着老人家亲自为我求一道符来,可要比自己求的更效验。”
  四少爷却有些不以为然,咳嗽了一声,就站起来和七娘子告别,“六弟妹你慢慢坐,我去外头找几本兵书。”
  送走了四少爷,四少夫人就拉着七娘子说私话,“你院子里到底还是要安排几个人服侍,免得五房又挑拨离间,拿你说事。你看我,那两个丫头,我是当晚就全送到你四哥房里了,第二天起来,我就闹不舒服……你四哥心领神会,也就那天晚上的事,到现在都没有碰那两个小**一根手指头。”
  四少夫人这样做,倒的确是又堵了家里人的嘴,又得了体面实惠,说起来只是贡献了四少爷一个晚上,这盘买卖,还是合算的。
  七娘子心中千回百转,叹了口气,低声道,“唉,这里面很多事,也是不足为外人道……四嫂的好意,我明白的。不过总之祖母要看我不舒服,就是我做到十分,也能挑出十二分的刺来,除非我和五房一样,也变出一个有了身孕的通房来,不然啊,还是受着气为好。”
  她很少对四少夫人这样坦白,四少夫人一时倒是听得怔怔的,半天才笑道,“还是你看得通透。”
  她眉宇间也被七娘子感染上了一丝愁容,七娘子看在眼里,又要反过来安慰她,“四嫂又和我不一样,肚子里这么一面免死金牌,是到哪里都不会受多少委屈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又摸着肚子,露出了幸福的笑,“嗐,什么免死金牌不免死金牌,也就得意这么一时而已。等孩子落地,我和你还不是一样!”
  她却已经居之不疑,把自己的地位,摆到了七娘子之上。
  七娘子心中五味杂陈,又和四少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从慎独堂出来。
  在回明德堂的路上,又恰好遥遥撞见五少夫人带着那怀孕的通房丫头,悠闲地拐进了通向小萃锦的胡同里。
  即使是以七娘子的城府,在吃晚饭的时候,颜色也有了几分不好看。许凤佳几次逗她说话,她都只是闷闷地嗯上几声,就算是答过了。
  许先生就算有千百个优点,这千百个优点中,也绝不包括耐心一项,见七娘子颜色不好,他也有几分生气,嘭地一声将饭碗顿到了桌上,“今儿个到底怎么了?我就是在小汤山歇了一晚上,回来你就不给我好脸色看。”
  他顿了顿,脸上飘起了少许邪气,又道,“难道是我昨儿——”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倒是被他气笑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叹了口气,忍不住愤愤地向许凤佳抱怨,“自从五房有人怀孕,现在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问到我脸上,‘凭什么你没有生育’,我就奇怪了,我生不生关她什么事,非得要上蹿下跳的,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贤惠,她肯提拔通房……”
  她生平最难得抱怨,如今抱怨了五少夫人几句,自己也觉得没有滋味,就又住了嘴,叹息道,“偏偏她又占着理,她要拿捏我,我也只能让她拿捏着。谁叫我不争气,从小吃了毒奶,生不出孩子——”
  她话才出口,就又戛然而止。
  屋内一下就沉寂了下来,七娘子难得地露出了一脸的吃惊,她甚至就像是要把刚出口的话压回去一样,一把捂住嘴巴,扭过头去,不敢和许凤佳做任何目光接触。
  许凤佳慢慢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到了桌上,他的声音很轻,“你再说一遍?”
  虽然没有回头,七娘子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火热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四处巡梭,似乎要把自己看出一个洞来。
  自从两个人把话说来,达成和解以来,许凤佳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灼人的眼神逼视过她。
  七娘子就颓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太太毕竟是你四姨,知道了,你夹在中间也很难做。”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这句话,其实已经婉转地回答了许凤佳的疑问。
  许凤佳一下就沉默下来,过了半天,才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善久又知道不知道呢?”他忽然间像是老了十岁一样,肩膀简直都要塌下来。“难道他也——”
  “善久并没有吃过九姨娘的奶,就被抱到正院。”七娘子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实情告诉了出来。“这件事,他也并不知情。”
  她似乎想要弥补什么,又急急地道,“不过,也不是说这辈子就不能生了,权先生说了,身体养好,无须用心,再过两三年,还是可以生育的。”
  许凤佳原本紧皱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这是向我解释?”
  自己将遗毒一事隐瞒着没有告诉许凤佳,到底是因为不想他夹在自己和大太太之间难做,还是因为害怕许凤佳知道了以后,以子嗣为借口,又要向外发展,这一点,是连七娘子自己都没有想透。
  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回视许凤佳,坦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到底,我也无须向你解释。就是太太那里,要不是当时权先生直言不讳,在她跟前说**后不容易有孕,恐怕我也没这个福分嫁进许家。”
  许凤佳面上顿时浮上种种情绪,他盯着七娘子,这视线中似乎有愤怒,有怜惜,有痛惜,有担忧,还有说不清的种种怅惘……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莫测的高深。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垂下头来,望着碗中的饭粒,又慢慢地道,“也是因为家里一向事多,我就没有想到这一头……”
  话里到底还是带了几分自我辩解的意思。
  “以你的手段,要告诉我,早就说了,拖到现在,无非还是不放心我。”许凤佳却一下就戳穿了她的借口。“想必你还是怕,怕我将子嗣,置于你这个人之上。杨棋,我对你来说,就这么没有信用?”
  他的话里居然没有多少情绪,不论是伤心愤怒,还是怜悯心疼,都被刻意抹去,反而平静得有些过分怪异。
  要欺瞒过此人,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不由微微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当时如果嫁到权家、桂家,只怕以权仲白和桂含春的性子,都不可能对她造成这样大的压力。
  但反过来说,许凤佳若不是这样厉害,和一个凡夫俗子共度一生,那日子又该多无趣?
  七娘子就抬起头来,诚恳地告诉许凤佳,“有恐怕是有,毕竟子嗣对你来说,是很大的压力。万一四郎、五郎出事,我又还没有生育……可也有一部分,是不想你夹在中间难做。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就是这样想的。”
  虽然当时她已经对许凤佳说明自己不容易生育,专宠的结果,很可能是一生无出。但因为多思虑而难以生育,与因为遗毒难以生育,毕竟不是一回事,要往大了说,这样也有蓄意欺瞒的意思。
  许凤佳眸色深浓了起来,他的话音低得就像是耳语,“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有完全信我……”
  “如果我只凭你的一个承诺,就完全信了你,那我的信任又该有多廉价?”七娘子认真地告诉许凤佳。“当时我也说得很清楚,你的承诺,换来的只是一个机会。余下所有,还要你自己来挣。”
  她辩才无碍,许凤佳倒是一下回答不上来,又干瞪了一会眼珠子,才悻悻然道,“算了,你们女人小肚鸡肠的,弯弯绕绕特别多,我不和你计较。”
  才调侃了一句,又低沉下了嗓音,轻声道,“那这件事,你是打算埋在心底,就这么过一辈子?”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问他,“你猜我会怎样做呢?”
  许凤佳顿了顿,才勉强道,“连你五姐的事,你都不会放弃,更别提这样的事了……只是四姨毕竟是你嫡母,这件事闹得太大,你没有脸面,在家里立足就更难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让七娘子不要过分,七娘子望了他一眼,笑道,“你这话,又是有几分为我打算,几分出于私心呢?”
  两夫妻居家过日子,总是有矛盾,这样把话摊开来说,反而比大家不说穿来得更好。
  许凤佳好像吞了一个鸭蛋,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恨恨地望着七娘子,老半天才道,“杨棋,老天爷行行好,快拔了你的舌头去吧!”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七娘子轻松的笑。“去你的,没了舌头,你要欺负我,岂不就更方便了?”
  两夫妻说说笑笑,倒没有再提此事,等到就寝之前,许凤佳才又旧话重提。
  “我知道你的性子,什么事,都讲究个引而不发,伏脉千里。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一剑封喉。”在黑暗中,许凤佳的声音仿佛漂在七娘子耳朵边上,“不过你要记住,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族谱里你写在四姨名下,所有人都会把你当成四姨的亲女儿,很多事,你也不能做得太招人眼目……”
  许凤佳这话虽然有为大太太开脱的意思,但说得也的确都在道理上。七娘子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把话摊开了告诉许凤佳。“其实究竟九姨娘这一生的悲剧,到底应该怪谁,我心里也还没底。当年往事,实在太虚无缥缈,难以追溯,似乎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说法,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过错。”
  她低声自问,“就算要报复,又该怎样报复,才是最好呢?又该报复谁才好呢?难道就只怪你四姨么?这件事,谁都有无奈,谁也都是情非得已。唉,人世间的恩恩怨怨,要总是黑白分明,能少却了多少麻烦?”
  想到九哥,想到封锦、连太监,她又摇了摇头,自我勉励。“至少我已经很幸运,可以追查真相,不像九哥,一辈子都在亲母与养母之间,身处两难,连查明真相的勇气都不敢有。身为庶子,即使有了嫡子的名分,没有第二个兄弟来分产,这一条路,也还是比庶女更难走得多。”
  许凤佳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睡吧!这世上又有谁没有自己的苦?明儿还要去安富坊做客,太晚睡,你脸上又要挂着两个大大的卧蚕了。”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才依在许凤佳怀中,沉沉睡去。
  277梅花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七娘子进乐山居向太夫人报备自己要出门的消息,又说“要绕到潭柘寺去,亲自看看那儿清静不清静”,很快,就从太夫人口中得到了出门的许可许凤佳也没有去千户所,而是和七娘子一道上了马车,两个人只带了立夏同许凤佳一个心腹小厮小福全在车帮上坐着,两夫妻出了煤炭胡同,直往安富坊而去。
  皇上既然已经默许了许凤佳和封锦之间的来往,一行人也就没有必要太低调,往常还要先到萧家打个转,今日是连这一道工序都省了,一行人绕过后海,一路慢慢地走着,许凤佳把竹帘高高撩起来,半开了车窗,向七娘子指点道,“这里再往里走,住的都是四九城的护军家眷,还有些外地来做生意的人,但不多,太监们有权有势,在此置办宅邸的也很多。不过新朝之后,因为连太监从来不搞这些,也就接二连三地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七娘子一年到头都幽居在家,难得出门几次,也要顾及体面,只敢从车窗缝里往外看,此时见到街景,眼睛怕不都要掉下来了,又有几分不好意思,“要是被人看着了回去学嘴,祖母又要说我不尊重了。”
  许凤佳满不在乎地道,“你看这一带,路面都要高到屋檐了,住家谁看得到你。骑马的比我们高,坐车的嘛,她们太尊重了,都是把帘子拉得好好的,更看不到你啦。”
  他这一套歪理摆出来,倒让七娘子有了几分好笑,她到底还是拉下了半边竹帘——又怕被许凤佳笑话胆小,便拉了拉他,轻声道,“你听小福全和立夏在说什么。”
  两个人果然就都安静下来,听小福全问立夏,“好姐姐,你们屋里的中元姑娘,今年几岁了?”
  立夏的声音里就含了笑意,“她和少夫人是一个年纪。”
  小福全似乎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咱们家少夫人是十七岁进门的,进门也两年多啦,中元姑娘今年怕不要有十九岁了!”
  他好像大吃了一惊,“不好——这十九岁的姑娘,岂不是连婆家都说定了?”
  七娘子忍不住笑得要伏到许凤佳腿上去,“你这个小厮倒真是有趣的很。”
  许凤佳有些脸红,“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当年和我在西北的时候倒是很机灵的,进了京城,脑子反而越来越笨了。”
  他就抬高了声音道,“福全胡说什么,少夫人屋里的丫头,也是你胡乱打探得的?”
  他虽然对七娘子没有办法,时常任她揉搓,但对下人倒是很有威严,小福全吓得抖抖索索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少、少爷恕罪——福全该死,福全乱说!”
  一边说,他一边打了自己几嘴巴似的,从车外传出了轻轻的脆响,七娘子吓了一跳,她埋怨地瞪了许凤佳一眼,“问问而已,我都没有说什么,你这么生气干嘛,害得人家还抽自己嘴巴。”
  “这小子鬼得很。你当他是真抽了?”许凤佳翻了个白眼,又提高了声音问小福全,“小福全,你真抽自己嘴巴了?抽了几嘴巴,说给爷听听。”
  小福全尚且没有答话,立夏的笑声已经为他回答了。“少夫人,这小子鬼着呢,我看和中元比不差,您可别被他蒙了。”
  许凤佳自己爱好自由,七娘子也不大管束他,平时他经常派人回来说一声,中饭就不回来吃了。许家规矩又大,女眷不能轻易出二门,当然男眷也不好随便进二门来,因此小福全和七娘子不熟悉,但倒经常让守门的婆子进来,把明德堂的丫鬟叫出来带话。想必是这一来二去,就和明德堂的丫鬟熟稔了起来。连立夏的话里,都带了一点熟惯与疼爱。
  七娘子心中一动,巴不得马上就要问立夏几句私话。她看了许凤佳一眼,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笑道,“真是仆似主人,你这么坏,你的跟班也跟着坏。”
  许凤佳哈哈大笑,“那以后我也不敢说你的丫鬟一句了,不然,岂不是拐着弯儿骂你?”
  两夫妻隔着车门和外头斗斗嘴,又指点一回街景,车轻马快,很快就进了安富坊。
  封锦还是同以前一样在车马厅等候,见到两人下车,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迎上前徐徐道,“升鸾和表妹来了。”
  几时不见,他和许凤佳已经到了互称表字的地步了?七娘子不禁有了些讶异,许凤佳却是春风满面,他在封锦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这么热的天,子绣你也在外头等着?来,快进去说话!”
  封锦微微一笑,还是没有失去从容的态度,他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弯起眼睛笑了笑,称赞七娘子,“表妹脸上倒是多了几丝红晕,看着又康健了几分。”
  也不等七娘子答话,便安排,“难得几次过来,娘身子骨不好,都没打得起精神来见升鸾……”
  许凤佳忙道,“正要拜见舅母!”
  此时此刻,他已经很自然地认下了封家这门亲戚,舅母两个字,就叫得很响亮了。封锦扫了他一眼,唇边笑意加深,又道,“还有上回封绫也没有来得及拜见表妹夫。干脆今次一并见过,我们再到外头来说话。”
  许凤佳前几次过来,封锦是绝口不提要让封绫拜见表妹夫。今次会这样安排,足见也是真把许凤佳当成了亲戚。
  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好奇,她故意扯着许凤佳坠后了几步,在他耳边悄声问道,“你和表哥在燕云卫里都做了什么,怎么这次相见,一脸的老熟人状……”
  许凤佳先不答她,被七娘子在腰侧拧了一下,才无奈地低声回答,“你明知道我嗓门大……这也没什么!你表哥在朝中需要一个朋友,我在家外也需要一个朋友,说起来又是亲戚,我们不亲近,谁更亲近?”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我原来以为他会和你父亲修好,没想到这一阵子,两边还是不远不近的,倒并不像是私底下有交情的样子。”
  七娘子顿时就想到了封锦当年对她说过的那几句话。
  看来无论如何,封锦还是跨不过当年的那个心结。
  七娘子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想了想,却是什么话都没有出口。毕竟她身为大老爷的女儿,也总有很多话是不好开口的。
  忽然间,她明白了许凤佳为什么再三强调大太太毕竟是她的嫡母。
  就算是以封锦和她的关系,她都不可能附和封锦对杨家的任何一点意见,她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以杨家的给予,数典忘祖吃里扒外之辈,不管在哪里都会被人鄙视。也因此,即使亲如封锦,也无法在报复大太太一事上,给她任何支持。
  除非她将九姨娘去世的真相告诉封锦,可到了那时候,九哥又要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亲母之死,他到底知情不知情。生恩养恩之间,他又该怎么选……
  七娘子一边想一边走,脚步就慢了下来。
  偶然一抬头,却看到许凤佳和封锦不约而同,也都在前方等她。这两个人一个挑着眉毛一脸的不耐烦,一个微微的笑,却都很有耐心地停下了脚步。
  她一下就似乎把这些烦心事全丢到了一边,加快脚步赶上许凤佳,歉然一笑。“一时走神了,倒让表哥好等。”
  封锦洒然一笑,又回身在前头领路,许凤佳就压低了声音数落她,“在表哥家里也这么失礼……”
  两夫妻一边抬杠,一边进了屋子,封锦却是直接把许凤佳领到了封太太的卧房里,笑道,“娘,你听谁来了
  封太太一双眼睛已经紧紧地闭了起来,即使是听到了脚步也并没有睁开。七娘子知道她恐怕已经全瞎,忙扯了扯许凤佳,响亮地招呼,“小七见过舅母。”
  许凤佳跟着她跪下行过礼,也叫,“舅母康泰。”
  封太太脸上泛起了一丝微笑,她的声音比起两个年轻人来,就要微弱得多了,“安康,安康。”
  七娘子虽然知道她有些病势,但因为封锦轻描淡写,语气也并不太急,就没有想得太重。但见了封太太,看她面若金纸,才觉得有些不对,不由得对封绫使了一个询问的眼色,乘着封太太和许凤佳寒暄,许凤佳问封太太的好。拉着封绫到一边低声问,“还以为舅母只是偶染时疾……”
  封绫面色黯然,声音也放得很轻,“也请了权先生来看过,说是常年劳累,这一关要是过了,也就无碍了。若是过不了……”
  她双眼泛红,有些说不下去,七娘子忙道,“一时有什么药材得不到的,遣人和我们说一声,家里别的不多,人参当归还是有的。”
  话虽如此,但封家如今的富贵权势,根本不输许家,又哪里会有什么药材缺乏?只是再多的钱,也挽不回人命罢了。
  封太太自己似乎也很看得开,“不要紧。”她和气地回答许凤佳,“现在家里这个样子,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手的,看不见东西,一天听听说书也好。个人有个人福气,个人有个人缘法,很多事,我也不操心,随缘就是了。”
  封锦和封绫脸上都露出了一点愧色,封锦轻声道,“娘……”
  却是话说了一半,又再没有了下文。
  封太太没有搭理他,却握紧了许凤佳的手,道,“外甥女一生命苦,心地又是极好的。老身倚老卖老,就代她生母吩咐你,你要好好照顾她,别让她伤心难过……”
  许凤佳沉声道,“甥婿明白的,必定不会亏待杨棋。”
  他的话虽然简短,但却透了一股斩钉截铁的气息,封太太欣慰地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又抬起头茫然地转了转面孔,轻声道,“善衡,善衡呢?”
  七娘子忙抢前几步,握住了封太太的手,柔声道,“舅妈,我在这里。”
  封太太一下握紧了她,又扭头道,“你们都出去吧,封锦带世子出去坐坐,封绫也休息休息,别老在我老婆子身边服侍。”
  她遣人下去,肯定是要和七娘子说私话,这用意倒是明显的,众人对视了几眼,封绫先起身道,“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表妹喊一声就是。”
  许凤佳和封锦随即也退出了屋子,一并两个伺候着的小丫鬟,都在封绫的暗示下退了出去。七娘子坐在封太太身边,又等了一会,封太太才咳嗽了几声,黯然道,“没有想到,恐怕是见不到明年的桃花了。”
  她语调虽然微弱,但咬字清晰,一点都不像是要下世的光景,只是面色实在难看,身上又瘦得厉害,七娘子要说什么安慰她的话,也实在说不出口,只是勉力道,“表哥辛苦了这些年,为的无非是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您这就撒手去了,他心底又怎么过意得去呢?还是挺过这一关,多享几年福……”
  封太太嘿嘿笑了几声,轻声道,“还是外甥女会说话。唉,舅母也不想这样早就撒手人寰,可命不由人,没准下一刻就撒手,也是说不定的事。”
  她顿了顿,似乎正在思考着如何措辞,过了一会,又问七娘子。“黄绣娘有消息了吗?”
  七娘子摇头道,“黄先生似乎真的不知去向,我一直没有联系上她。”
  她又不禁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或者这就是命吧。要是命中注定再找不到,也就是真的找不到了。”
  封太太嘴角泛起笑容,她低声说,“不愧是虹娘的女儿,真是七窍玲珑,你这是给我搭话口儿呢。”
  九姨娘闺名封虹,却是一向很少有人叫她虹娘,七娘子咋一听,差一点没有明白过来,她微微一笑,也没有否认,只道,“舅母要是不想说,不说也没有关系。过去的事,毕竟都过去了。”
  她在追查九姨娘当年往事的事,封太太不可能不知情,只是她可能由于自己的理由与隐衷,并不愿开口述说。七娘子或者曾经考虑过从她那里诈出真相,但到底还是没有忍心对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太太使心眼。时至今日,封太太都到了病重的时候,她就更不会表示出自己的渴望,给封太太带来负担了。
  “你是个好孩子。”封太太又收紧了手,她轻声道,“万一舅母没有熬过这一关,以后封绫的婚事,就交到你手上了。”
  没有等七娘子答话,她就续道,“你也不要强她,若是她不想嫁,不嫁就是了,想嫁给谁,也随她的喜欢,家世门第,都不要管,只取一个两情相悦,那就最好不过。”
  在当时的大秦,这样的想法可说是极度离经叛道,尤其是以封家这样刚刚跻身于上层社会的人家来说,封绫的婚事,绝对是最有力的筹码,就算封太太想不到这个,至少门当户对几个字,也是难以忘怀的。七娘子是真的没有想到她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讶异地瞪大了眼。
  封太太咳嗽了几声,又道,“还有封锦……我知道他的心思,他还以为我不清楚,其实当娘的心里什么都明白。我不拦着他,只要他开心,就比什么都强。”
  她又抬起头来,一把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可要是有一天,他不开心了,他有了喜欢的姑娘……我就把他的婚事交给你了,善衡你在宫里有人,许太妃也好,宁嫔也好,甚至和皇后,都拐弯抹角连着亲,还有世子爷,和……和他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你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和喜欢的姑娘在一起。这辈子舅母求过你们母女太多事,没想到到了老还要开口,这件事,是舅母最后一次求你……善衡你,你……”
  她情绪激动,抓着七娘子的手,已经握得她隐隐生疼,七娘子害怕封太太情绪激动之下立刻撒手,忙道,“您就放心吧,这件事,小七一定为您办到。”
  她犹豫了一下,又把话说明白了,“只要表哥有了别的爱人,不愿再和他一起,我一定帮表哥脱身。”
  封太太总算放下心来,她握着七娘子的手慢慢地松了开来,又扭过头,冲着屋角洞开的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道,“京城的风真硬啊……不像江南的风,就算在冬天也是软的,只可惜,这一生怕是再看不到香雪海的绿萼梅了……”
  七娘子生怕封太太就此撒手,却是一点也不敢回头,她盯着封太太,柔声道,“不要紧,等您病好了,让表哥陪您下江南去,就在香雪海我们家的别墅里住,住上大半年都成……”
  封太太笑了笑,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好,舅母借你的吉言。就是身子回不去,魂也一定回去。”
  没有等七娘子答话,她又接着说,“当年虹娘也喜欢梅花,郑连继有没有告诉过你,有几年春天,他们曾经一起去香雪海看梅花?”
  278故事
  七娘子心中一动,她放低了声音,在封太太耳边道,“连世叔只是见过小七一次,我们也没有多说当年的事。”
  封太太似乎放心了一些,又似乎多了几分惆怅,她挪动着身子,费力地寻找到了舒适的姿势,又轻声道,“他不愿说,也有他的道理。那些事在他来说,毕竟……唉,说起来,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郑家和封家是多年的亲戚,两家一向要好,郑连继从小就经常到封家来玩耍,你舅舅当时在私塾读书,考取了秀才功名,在当地也算是个人物。又有祖上的薄产傍身,你娘的手艺补贴家用,家里的日子虽然说不上奢靡,但也很富足。”
  封太太的声音渐渐地响亮了起来,她似乎为从前那一段满是快乐的日子所感动,脸上甚至放出了光彩来。
  “封家家传的凸绣法,从来都是传女不传男,传人代代坐产招夫,你娘就是跟着自己的姑姑学的手艺。当时她才十四五岁,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日里只是在家飞针走线,一个月往往也能攒下四五两银子,一家人的花销从这里出,还是很宽裕的。我和她哥哥也都待她很好,她哥哥亲口说,这份银子给家里一半,余下的一半,就让她自己攒着做嫁妆。”
  “那时候在家的小姑娘,一年也难得出门几次,到了新春元月,相公许虹娘去香雪海看梅花,甚至还让她在香雪海住一夜再回来,他要读书备考,多半是我陪虹娘去的。”
  “虹娘虽然勤奋,但毕竟是个小姑娘,平时停了针线,脸上也会带出愁容,为终身大事出神。当时我还怀着封锦,相公心疼我,便给我买了一个小丫鬟来做活。我一下没了事做,就常常在虹娘屋里和她闲话。一年到头,她似乎只有在去香雪海赏梅花的时候,脸上的笑最灿烂。”
  “还有,郑连继偶然来我们家拜访时,她也经常出去和他说几句话。相公一心读书,关在书房里总是不出来,对这些事,是一点都不知道。是一直到郑连继上门来提亲了,才明白原来两个人之间早有了情分。”
  “当时我们家的几亩田地,一年也有几十两的出息。平时我们用得又省,虹娘一个月给家里的二、三两银子,已经足够花销,这些年来,家里也存了四五百两银子的家事。是预备给相公上京赶考时花用的盘缠,不过相公已经连着两次都没有考过举人,他的脾气越来越坏,甚至动了念头,想要捐一个贡生,直接到国子监去读书,以备会试。不过这份钱可不是我们家可以一下拿得出来的,这时候郑家上门提亲,相公就说,除非要一千两银子的聘礼,否则是决不会放虹娘出嫁的。并且还说定了,虹娘出嫁之后,针线上的所得,还是要分一半给娘家。要不然,就要郑连继入继封家,做封家的女婿。”
  “郑连继家里就他一根独苗,入继封家,也就无法承继自己的香火,他又怎么会答应呢?相公想要的无非还是银子,一千四百两银子,已经足够上下打点,买出一个贡生的缺额来。可是这件事让我心里很不好受,虹娘也很生气,两兄妹吵了几次,虹娘口口声声,说这手艺是姑姑传给她的,和相公一点关系都没有。相公却说,这是家传绝技,虽然现在传给了虹娘,但归根到底,却还是封家的东西。准许虹娘将售卖所得的一半攒做私房,已经是对她的宽大,说虹娘不识好歹,不懂女子三从四德的道理,是个乡野泼妇。”
  “两兄妹吵得这样厉害,我心里也很不好受,那时候封锦才刚出生。相公对我很好,我就乍着胆子去劝相公,说虹娘从小就有主意,和她吵得太厉害,将来她肯定和娘家离心。她要是罢手不做针线,对封家也是很大的损失,相公听了,才稍微气平。并不再和虹娘吵得过于难听。不过虹娘却越来越难受,经常针线做到一半,便流起了眼泪。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说这些年来她为封家陆陆续续也赚了有二百两银子,而爹娘留下的遗产中,也肯定有她的一份,就算按出嫁女的嫁妆来算,三百两银子是肯定有的。希望我能将这三百两给她,她凑足了五百两,给郑连继做了本钱,想必一年半载,这一千两嫁妆,终究还是有望的。”
  封太太的眉头又渐渐紧皱,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不知不觉间,又握紧了七娘子的手,她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说得对,如果说定不嫁坐产招夫,当时公婆留下的一千多两家事,肯定有一半是虹娘的。就是她要出嫁,我们也要给个三四百两的嫁妆,可是当年公婆去世时,虹娘还小,也就没有提到这方面的事。姑姑去世的时候倒是说过几句,唉,但毕竟不是正经爹娘,相公听了,也没有往心里去。”
  “在家里的事上,我从来是不多说什么的,这次我知道,一旦和相公提起来。两兄妹肯定又要吵架,我想郑连继也是个爽快人,平时举手投足很有章法,他去做生意,不说别的,至少回本是有余的。便私底下做主,答应了虹娘,又帮她兑了五百两银票,和她一起送到了郑家。”
  “没想到郑连继自己也有三百两的本钱,于是虹娘就把自己的二百两给了郑连继,又将三百两银票还给了我。私底下对我千恩万谢的,说我要比相公通情达理得多了。”封太太唇边又挂上了苦笑,她低声道,“郑连继当时很高兴,他说他一赚到钱就回来娶虹娘,甚至还私底下请托我人,让我为虹娘多说几句话,不要让她哥哥将她胡乱配了人。我心里想,恐怕就是有人来娶,相公都不会答应的。家里的几亩薄田,又如何比得过虹娘的手艺?”
  “没想到郑连继一走就是半年多没有音信,相公又找到门路来买贡生,不但家里的积蓄都给了出去,还问虹娘要她的私房钱,说定算是借的,以后一定还她。虹娘拿不出来,也不愿意拿,兄妹俩又吵起来,相公追问到我这里,我……”封太太的声音忽然一顿,又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受不住打,便告诉了他。相公很生气,说虹娘是不识好歹,郑连继这个人绝非良配。两兄妹吵得不可开交,说了很多难听话。相公说要把虹娘卖到窑子里去,卖出二百两银子来,虹娘被他吵得烦恼起来,正好那时候布政使太太很喜欢虹娘的手艺,让她到府里说了几次话。虹娘便求了人,私自和布政使太太签了契纸,说定了在绣房做三年活,一年二百银子。回头把银子丢给相公,自己收拾包袱,就进了纤秀坊做工。”
  当年的往事,就中居然有如此曲折,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她曾经以为是九姨娘私自挪用了封家的积蓄。可照这样看,倒分明是封大舅……
  她的眉头一下就蹙紧了,听着封太太续道。“你大舅舅……唉,你大舅舅也是看不开,虽然这手艺是封家的,但到了虹娘身上,难道就不是虹娘自己的吗?他口口声声,只说这是封家的东西。虹娘根本没有这个身份给纤秀坊做工,更何况这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擅欺长兄,罪同淫奔。不过纤秀坊背后靠山太硬,相公也不好说什么,就这样,虹娘第一年也根本没有回家。我们只知道她在纤秀坊里做得不错,到了年关,我给她做了几件衣服,托她的好友黄绣娘送进了纤秀坊里,没过多久,黄绣娘又送了五两银子出来,说是给封锦的压岁钱。我知道虹娘虽然口中说得很硬,心里还是有哥哥嫂嫂的。”
  “那几年虽然虹娘做工辛苦,但家里的日子过得不错,相公打点好了关系,只等着岁贡时把他报上去,在国子监多读几年书,就可以参加会试。只是一个贡生要卖三千两,家里的那点银子还是不够,他又辗转问了虹娘,虹娘虽然没有完全答应下来,但也隐约答应了,会给家里五百两银子。她那几年在纤秀坊做得不错,太太很喜欢她,逢年过节,也都有赏赐下来。她的一副绣屏甚至还送进宫中去做了皇上的寿礼,苏州城第一名绣的名声,也就是那时候叫出来的。”
  封太太的神色又暗淡了下来,她张开口,要说什么,又颓然止住了。
  七娘子也已经知道,再往下,这个故事也就跟着变了调。她想要安慰封太太,让她不要再往下说,可是话到了口边,又再说不出来。
  黄绣娘不知被封太太安排到了哪里,在这世上还知道当年往事的人,也就只有封太太了,她再不开口,只怕当年的事,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和她分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封太太到底还是又往下说。“唉,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当口,郑连继又回了苏州,虹娘的口风一下就变了。口口声声,这五百两银子是小夫妻以后立身的根本,是绝不肯吐出来给哥哥的。相公急得不得了,说虹娘傻,一个贡生的妹妹和一个秀才的妹妹,哪个身份嫁的人家地位高,岂不是一目了然?再说郑连继轻浮下流,决不是终身良配,虹娘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这门亲事就绝不能成。他就……他就……”
  “他就找到当年米商一案的凶手,将郑连继回乡的消息,告诉了出去?”七娘子轻声为封太太把话说完了。
  封太太紧闭的双眼中,流出了几滴眼泪,她几乎是带了几分哽咽,“这件事要是我早知道,就是拼着被打死,也一定会拦住相公的。可是相公什么事都背着我安排,等我知道的时候,郑连继已经立不住身,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唉,相公只是不懂,郑连继就算再不可靠,奈何虹娘钟情于他,这又有什么办法,这本来就是没办法的事。”
  她一下握紧了七娘子的手,又哑着嗓子低声道,“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是你大舅舅的错,和封锦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孩子,你,你别告诉郑连继这件事……”
  七娘子垂下眼来,轻声道,“嗯,当年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小七不会说的。”
  封太太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她黯然道,“以后的事,我是连想都不愿意去想。贡生那里终于有了消息,你舅舅催那五百两银子,催得很紧。偏偏虹娘说,就是有银子也决不会给哥哥花,还说哥哥没有良心,不把妹妹当人。相公恼怒得不得了,就在这时候,又有人上门来求虹娘。说是家境清白富裕,看中了虹娘的人才,娶进去就是姨娘,光是聘礼就有四百两,人进了门还要再赏四百两的辛苦钱,你舅舅一听就动了心。我拼死拦着,说那家人背后指不定是什么势力,现在虹娘的绣工那样有名,纤秀坊也未必愿意放她走。可相公说,在家从父,父死从兄,把虹娘聘给谁,都随他高兴。大不了加倍地赔银子出来!还说,还说这户人家要比郑连继好得多,虹娘嫁进去了就知道他的苦心。我再四劝说,他才答应了到纤秀坊去和管事的说一说,没想到布政使太太很当一回事,立刻就叫他进去,问了很多那家人的事,也是一脸的不高兴……相公回来一告诉我,我就知道事情坏了,布政使太太是被我们得罪了。”
  “果然,没有多久,杨家就说,愿意出八百两银子做聘礼,给虹娘脸面,进门就抬她做姨娘……又说将来买了贡生,进京之后,还可以写一封信,让秦家管家多照顾你舅舅一些。相公一听就高兴得不得了,收了银子把虹娘接回家来,给她预备了嫁妆,还把余下三百两银子给虹娘傍身,说自己其实不是贪钱,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虹娘再四自作主张,他也不和虹娘计较。这八百两银子就当是给虹娘的嫁妆了,叫虹娘别不懂事,以后就明白他的心思。嫁给郑连继一个杀人犯,哪里比得上做布政使家的姨娘,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唉,虹娘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日日里以泪洗面,相公恼了,便问到虹娘脸上,问她这些年来,在郑连继身上赔进了多少银子。说、说虹娘**愚笨,只会把银子白填出去,还坏了名声,现在连嫁给一般人家,都无人要娶,能给杨家做妾,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封太太叹了好几口气,又道,“那时候封锦已经有五六岁了,相公成天抱着他和虹娘吵架,说这凸绣法这几年来给纤秀坊赚了多少钱,又有没有一分落在封家身上。说虹娘吃里扒外,私自把家传绝技出卖换钱,杨家谋夺我们家的绝技……他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虹娘就不开口了,相公说她也是觉得心虚,毕竟凸绣法是真的在她手上,冠上了别家的名头……就这样,虹娘嫁进杨家后,再也没有给我们一点消息,就是她去西北之前,相公得了贡生的身份,请太太开恩,接她回来吃一天酒,她也不来。她在杨家红成那个样子,又把纤秀坊壮大成了五间分号,日进斗金,她哥哥说她是忘了本。唉,他们兄妹之间的恩怨,我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只是黄绣娘有来看我几次,她说虹娘虽然风风光光的,但却并不开心……”
  “那以后没有多久,”封太太的语气更加低落。“你舅舅在上京之前,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得了绞肠痧,那年夏天居然就那样一病不起。为了这个贡生,将家底全都搜**净,好容易换来了这个头衔,却又落得个这样的结果。我们封家一下就露了败落,没了男丁掌事,几亩田地被人连占带夺,没有几年,生活越发难以支撑,我生封绫的时候落下了眼病,连绣活也做得不好。你表哥就只能上半天学,还是秀才看在当年同学的份上,不收他的束修……再往后的事,善衡你也就都知道了。”
  七娘子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是,我已经知道了。”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封太太咳嗽了几声,她疲惫地开了口,“这件事到底是谁对谁错,你舅母已经不能分辨。我没有知识,一辈子只知道三从四德,可你舅舅口口声声只是杨家和虹娘对不起他,我又隐约觉得不是这样。可封锦自小听父亲这样说话,长大后也深信不疑,以为是杨家谋夺了封家应得的银子,这孩子自小长大不容易,一心很崇敬父亲。我又、我又不忍心……他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应当告诉他,应当告诉他……”
  七娘子柔声道,“您也是无奈,小七理会得。”
  她为封太太掖了掖被角,犹豫了一下,又道,“娘生前对我提起封家的时候,语气很少带着怨憎,我想,她是没有怪您的。”
  封太太一下就松弛了下来,她握紧了七娘子的手,连连追问,“你说的、你说的是真的?虹娘她不怨我?她不怨我?”
  话一出口,她也明白了七娘子话中的意思:不怨封太太,但怨不怨封大舅,则是另一回事了。
  她又自失地笑了,一边拍着七娘子的手,一边轻声道,“唉,我还记得我带着虹娘去香雪海看梅花,看完回来,给相公带一枝绿萼梅,从巷子里走几十步路,推开门进去,相公已经站在门口,笑着说‘人还没进院子里,就闻到了梅花香’……”
  封太太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化做了深浅不一的呼吸。
  279纠葛
  七娘子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封绫也已经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她清秀的脸盘上写满了疲惫,倒是让七娘子看了,心中有了几分不忍。
  再没有比照顾一个病人更烦累的事了,即使封家如今再不缺服侍的人手,封绫的精神负担也依然相当大。
  她就轻声嘱咐屋内的两名丫鬟,“舅母已经睡着了,你们都进去守着吧,免得老人家醒来了,身边没有人。”
  又止住了封绫的贴身丫鬟要叫她的动作,低声道,“不要紧,我出去走走,让表姐睡吧!”
  那丫鬟便把立夏从偏房带了出来,轻声道,“公子说,蚂蚁社区首发等世子夫人出来,便请您到外书房说话。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一边说,一边又带进了三四个垂髻小鬟进来,绕着封绫服侍开了,又是为她披衣服,又是来了人给封绫轻轻地打扇子。七娘子回望一眼,见这几个人行动有序,论气质,竟是不下一般人家的小姐,想到封太太这一世浮沉,亦不由得感慨万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扶着立夏出了屋子,立夏便举起油纸伞来,给七娘子遮阳。一行人穿过花木扶疏的小园子,又出了二门,穿过了空无一人的青石甬道,拐进了外书房里。
  外书房里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时过端午,正值盛夏蚂蚁,天气比较炎热。封太太是病人受不得凉,这才没有用冰,外书房内却是陈设了两座小冰山,几个侍女正在冰山论坛附近徐徐地摇着扇子,将清凉送进屋内。七娘子才进得屋子,就觉得一身暑意消散了十之八九,给封锦见过礼,她便在许凤佳身边首发坐了下来。
  许凤佳和封锦之前显然在谈朝堂上的局势,见到七娘子进来,封锦只说了一句,“这件事能不能成,还是要看杨大人的意思。”便对七娘子绽开一笑,道,“老人家难免比较啰嗦,耽搁表妹这么久。”
  这是他的客气,七娘子自然不能当真,两边忙客气了几句,封锦才道,“表妹托我办的两件事,封锦都已经查出了个究竟。也就都是这几天的事,前些日子比较忙碌,耽搁表妹行事了。”
  他总是这样客气,连许凤佳都有点受不住,他笑着说,“子绣干嘛和我们这么客套,蚂蚁社区首发你忙,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能帮得上忙,已经是你的情分了。再客气,反而显得大家生疏。”
  他这话倒是透了亲昵,封锦笑了笑,倒也没有回嘴,便说起了五少夫人的事,“京城里走黑的几户人家,其实燕云卫蚂蚁私底下都看得很紧,会放印子钱的,四九城里一共是十九个大庄,虽然没有明说,但这是定了数的,一庄不倒,决不能再立新庄。这十九个大庄头或者依附大商家,或者干脆就投靠了论坛大家大族。虽然与表妹联络有亲的几户人家持身自重,不肯牵扯进来,但也有一些显贵私底下手脚不很干净,和这样的人家都有来往。要取得证据,难免就要得罪这庄头背后的人家,尤其是贵府的五少夫人找的这一庄,背后那户人家,身份又太贵重,若是一定要拿到账本——虽然也不是不能,但动作太大,难免过于张扬,恐怕失去了表妹夫妇首发托我的本意。”
  封锦从来做事,一向是轻描淡写,背后做了多少工夫,他是不会告诉出来的。这一次难得将查明此事的过程说得这样详细,七娘子的心早就提了起来,她却没有催促,而是耐心地望着封锦,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封锦的目光在七娘子和许凤佳脸上略一巡梭,又收了回去,他望着手头的小笺,面上现出了沉吟之色,过了片刻,又徐徐道,“不过,虽然没有抄录出来,但封某到底也有几分薄面,还是翻阅过他们的账册。蚂蚁社区首发张少夫人历年来陆陆续续利滚利,从一开始的一万两银子,到后来又有几笔投入,等到承平二年秋天支取出去,收手不做的时候,本息合计,已经有五万两银子在庄头那里存着。”
  即使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和许凤佳交换了几个眼神,封锦看在眼中,秀丽的眉头又微微蹙起,他接着道,“这四九城里,白道有白道的规矩,黑道有黑道的规矩,庄头虽然走的是印子钱这样阴损的路子,但却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物。五万两银子是丝毫没有留难,就为张少夫人支取去了。表哥也就只能打听到这里,至于那五万两银票,最终为张少夫人怎样花销,就没有打听得到了。”
  他能提供出这些消息,已经令七娘子喜出望外,就连许凤佳都道,“表哥不要这样说,没有你的消息,我们到哪里去打听这种事?”
  他又有了些遗憾,“可惜还是抄不出账本,这件事,也就是大家心里知道……”
  话说到一半,被七娘子拉了拉袖子,却也就住口不说。
  封锦笑了笑,又道,“不要紧,接下来这个消息,对你们来说或许会更好一些。”
  他就把手底的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张,推到了许凤佳面前,笑道,“你们自己看吧。这条老蚯蚓,背后的身家可不在小。”
  还没等许凤佳翻阅,七娘子已经抽出了一张五彩斑斓的契纸细细审视起来,蚂蚁社区首发一边看一边惊道,“表哥是怎么连原契纸都拿得到的?”
  封锦漫不经意地道,“燕云卫把他的家抄了个底朝天,这东西又哪有找不到的道理。”
  他又夸七娘子,“还是表妹当过家,这一抽就抽到了他最贵重的家当。要比升鸾的眼光毒得多了。”
  许凤佳不以为忤,也凑过来细看七娘子手中之物,他的目光一下就凝结住了,老半天才低沉地道,“这条船连带上头的货物,该不会正好价值十五万两吧?”
  封锦鼓了几下掌,才道,“虽没有十五万两,却也差不离了,少了整条船连货物一共二十万两银子,十四万两五千是老蚯蚓蚂蚁的本钱,余下五万两是另一个本地东家,这船就是他亲自督造的。还有五千两银子,说定了是算作论坛船老大等人的干股。这条船已经是得了名额,可以随孙侯爷的第一批军船一道出海。最早今年秋天,最迟明年春天,就要首发出海去了。不过这件事,当然还得看表妹夫的意思。”
  以二娘子和七娘子的关系,就是这船主把关系打到了孙立泉身边最当红的副官身上,只要七娘子一句话,要扣他也是轻而易举,七娘子和许凤佳都明白封锦的潜台词。七娘子忙站起身来给封锦行礼,“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表哥才好了!”
  封锦摆了摆手,拿许凤佳的话来堵她,“再客气,反而显得大家生疏。”
  他又笑着向许凤佳道,“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审他的,所以也没让你再费事,直接把他一家锁进京了。现在诏狱里关着,升鸾什么时候方便,就写个条子过去提人。”
  只看封锦都为许凤佳考虑到这个地步了,就能知道他对这件事的确是上心去办之外。蚂蚁社区首发甚至于对许凤佳当年受伤的内情,乃至许家内部的斗争,很可能都已经影影绰绰地猜出了大概。
  许凤佳一咧嘴,大大咧咧地谢过了封锦,“那感情好,我明儿安排好地方,就来找表哥要人。”
  到了这一声表哥,他才是叫得情真意切,叫出了一点真情。
  七娘子也顾不得再和封锦客气,她早已经开始了紧张的思考。
  封锦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又微微地一缩,他忽然向许凤佳低沉地道,“要是升鸾不介意的话,有一些事,封某想要私底下问问表妹。事关长辈……”
  许凤佳也看了七娘子一眼,见她置若罔闻,眼中异彩连连,手指在几案上点来点去,一时有了喜色,一时又皱起眉头,不由失笑道,“杨棋又走神了。”
  他轻轻在七娘子肩上拍了拍,“你和表哥在这里说话,我出去喝一碗茶。”也不问封锦到底有什么事要问七娘子,便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出了屋子。
  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封锦赔罪,“升鸾他举止粗鲁,得罪表哥了。”
  封锦笑着摆了摆手,“少将军是个心胸宽大的人,善衡能和他一起,是你的福气。”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了一扇窗户,又举起手来遮着额头,看向了天边的烈日,这强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竟将他的肌肤点染得如同最美的白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无法逼视。
  七娘子想到这命运弄人之处,让小小一个封家多年来起起伏伏,封锦也由富足人家子弟,蚂蚁社区首发变作贫寒少年,再一鱼跃龙门,如今身居高位,却似乎并没有比当年快乐多少,心中也是感慨,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表哥是想知道舅母对我说了什么?”
  封锦背过身来,半边身子依然是靠着窗门——他这是又有意将自己和七娘子的共处,暴露在了窗外人的视线之下。
  “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黄绣娘的踪迹吗?”他低沉地道,“其实她就住在京郊一个小村落里,去年年底,嫁给了当地一个鳏夫,嫁妆甚至还是娘亲手安排,这件事我也是近日里无意得到蛛丝马迹,循线追查下去,这才知道原来是娘的意思。善衡要是有话想问她,虽然不好去打扰她生活的平静,但子绣也可以代你转达。”
  七娘子瞳仁一缩,几乎反射性地就想要答应下来,但是思之再三,这感激的话,到底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当年往事,可能从黄绣娘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个不同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又有多少意义呢?
  九姨娘已经化为尘土,身为生活的失败者,她再也不会为自己说话。在她一生的故事中,黄绣娘也好,封大舅也罢,大太太、大老爷、连太监,甚至是封太太,都可能在她的悲剧中有过自己的错误,蚂蚁社区首发然而站在每一个人的角度上,他们似乎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恩恩怨怨,又怎么可能黑白分明。
  即使是黄绣娘出卖了九姨娘,将她的凸绣法传给纤秀坊众人,又何尝不是因为九姨娘有撺掇大太太聘她为妾的念头。
  而九姨娘为什么要这样撺掇大太太,却是因为她和娘家决裂,已经没有了一点依靠,要在深宅后院中找到自己的根基,再肮脏的事,只怕都会去做。
  封大舅视凸绣法为封家私产,的确失之刻薄,但他不许九姨娘和连太监往来,却又有什么错呢。郑连继本来也不是一个最理想的婚姻对象,身为九姨娘的长兄,他有这个身份来管教九姨娘的婚事……
  想要在这么多年之后,去追寻恩与怨之间的分际,纵使已经追寻到了答案,又有何用?
  难道她还要报复封太太,报复黄绣娘,报复连太监?
  她又拿什么去报复大老爷,她有什么筹码能够报复到一个在宗法上占据了绝对权威的男人,而又不损伤到自己的生活?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毁掉他唯一看重的东西:子嗣。
  大老爷唯一的子嗣,就是九哥。
  如果上述人等,她一概不予报复,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报复大太太呢?她又该怎么报复,怎样报复,是把自己也变成凶手,来报复又一个凶手,还是……
  七娘子就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她低声道,“表哥的好意,善衡心领了。不过,蚂蚁社区首发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已经知道,再去追问,也只能问得烦恼。这件事,我看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封锦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他又轻轻地笑了。
  “善衡这是意在言外。”
  只听这一句话,七娘子就知道封锦的确有探问封太太与她那一番私话的意思。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惫。
  在这世上,有多少事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两个人之间不能把话摊开来说,从而酿成重重误会,甚至是多年心结。
  “舅母说,她其实并不介意封家的香火。”她就低沉地道,“她只是希望表哥和表姐能够过得开心,与两情相悦的人在一起。”
  她抬起眼来,望向了封锦,又重复了一遍,“只要能两情相悦,其余一切,舅母都并不计较。”
  封锦顿时悚然动容。
  这个玉一样精致的男人,他的美曾经是脆弱的,曾经是温润的,如今随着时日打磨,反而越见内敛,所有一切情绪,似乎都被一张闲适而礼貌的面具遮掩。
  在这一瞬间的惊讶中,他似乎又成了当年那美到脆弱的少年,周身辐射而出了极致的张扬,在这一瞬,蚂蚁社区首发他让七娘子又想到了中秋那一晚的六娘子。他们都极致美丽,也都极致寂寞。
  只是封锦眼中,终于也渐渐地浮上了一丝真诚的喜悦,他站起来问七娘子,“娘真是这样说的?”
  七娘子扯起了一缕笑,她疲惫地道,“老人家一生风风雨雨,什么大风大浪不曾经过。表哥尽管放心,舅母比你们都看得更开。”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即使有一天,表哥移情别恋,转而恋上了别人。或者别人的脸会变,但表哥可以放心,善衡的脸色,是绝不会变的,到了那一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表哥请只管开口。”
  封锦的喜悦,只是一闪而逝,他盯了七娘子一眼,又偏着头沉思片刻,才绽开笑容,礼貌地道,“善衡的话,表哥记在心里了。”
  七娘子看在眼里,终究不免叹息。
  要离开那一位九五之尊,又哪里那样容易。封锦如今富贵已极,手握滔天权利,身受真龙专宠,又有谁人可以如此果断,一声不爱,便将这一切放弃。
  而如果真要放弃,自己的一个允诺,又岂能让封锦放心?虽说许家也是金字塔顶尖的人物,但要和皇上掰手腕,能量还是差了一点。
  到了这一刻,他和皇上之间,只怕除了“他待我很好,我也待他很好”之外,不论封锦本人情愿不情愿,或者终于也多了一丝利益纠葛。
  她站起身来,就要向封锦告辞时,封锦又问,“杨五小姐去世一事,是否和张少夫人有关?”
  七娘子微露讶色,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坦然相告,“就眼下掌握到的情况而言,蚂蚁社区首发只怕和五嫂脱不了关系。不过要找到证据,恐怕尚需一番手脚。”
  封锦点头道,“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表妹不要客气。”
  他眼中又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光,“张家虽然也有些根基,但在子绣眼中,也还不算什么。”
  七娘子只觉得打从脊背底下窜起了一股凉意,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低声道,“好,善衡先谢过表哥了。”
  280、参拜
  从封家出来,许凤佳一路都没有说话,甚至还在车上,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起了封锦给出的资料。
  七娘子却要镇定得多了,回到许家之后,甚至还去给太夫人问了个好,这才回到明德堂,问许凤佳,“表哥给的这些东西里,契约文书都是真品吧?”
  当时的契约文书主要还是由手印来分辨真假,当然也就没有影印一说,只有拿到了真正的契约文书,才能指认邱智和五少夫人暗中勾结中饱私囊。这里面的道理,许凤佳也是明白的,他点了点头,道,“邱家所有的文书都在里面了。房契、地契、婚书、奴婢文书……都收在一起,封子绣是全给了我们,不过也就只是这一张船契有用。”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低头盘算了一会,才道,“船契你给我,和小松花的口供一道收好,我们现在也就只有这两样证据了。”
  虽然说整件事似乎已经有了轮廓,但什么事也都得讲求一个证据,仅仅以船契为证,肯定还是扳不倒五少夫人。许凤佳将船契递给七娘子,紧接着就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有了唯七娘子马首是瞻的意思。
  七娘子在封家已经有了一点眉目,此时便分析给许凤佳知道,“其实这件事,如果父亲不认小松花的口供,光从船契来说,根本没办法定下府中任何一个人的罪名。少说也要找到邱智和五房的联系。”
  她望了许凤佳一眼,许凤佳若无其事地道,“这件事当然是交给我办了。”
  从前年纪还小,生活在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如今进入青年,身边来往的人,女辈有许太妃六娘子,男人们则是大老爷、许凤佳、封锦等人物,这些人出身高贵,权动天下,说到人命,口气真是轻描淡写。七娘子却是无论如何都学不来他们的淡然,她暗自皱起了眉头,又叹了口气,才吩咐许凤佳。
  “你不要把受伤的事情扯进来,一码归一码。如果五房的事,能够得到父亲的承认,父亲也不是什么蠢材,对当年的事,肯定会有所联想。”她将整件事分析得条理分明。“主要还是审出他和国公府内的联系,还要叫他找出物证来证明这一点。唯有物证,是决不会屈打成招的。”
  许凤佳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七娘子的要求。他又寻思了一会,忽然道,“按照现在的证据,其实多半还是祖母要比五房更可疑得多……”
  七娘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低声道,“这就是五房厉害的地方了,很多事,她是卖了人家,还要人家帮她数钱!”
  如果能证明邱智和国公府内有联系,这十五万两银子的船契,就成为了府内一房吃里扒外攒私房的证据,而十五万两银子的巨额财产,除了七娘子、许夫人这样自己陪嫁本来就多的女眷之外,也就只有在府中经营多年的太夫人有这份身家了。
  偏偏太夫人变卖十万两银子的事,又肯定是经不起查的,这些证据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反而是太夫人最为可疑:私底下变卖了十万两银子的家产。曲曲折折地联系到邱智,置办了这一艘船……会在私底下做这种事的人,很可能也会通过五少夫人不断中饱私囊,她当然不希望许夫人的嫡系五娘子上台。倒是五少夫人,她为平国公所知的贪渎额度也就是三万两,自己的陪嫁又是有数的,平国公恐怕很难怀疑到她身上。
  当然,太夫人本人会不会说明这十万两银子是为了给五少夫人填补亏空,那还是两说的事,但即使这样说明,由于贪污案先入为主,平国公恐怕是再想不到背后还有高利贷这样的曲折,只会相信五少夫人只是亏空了三万两,并且无力偿还。太夫人这下是跳进黄河也都洗不清了。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七娘子才是真正的明白了五少夫人的厉害。
  不把自己的安排透给太夫人,是因为太夫人也不过是五少夫人手底的一枚棋子,她所知道的,也就只有五少夫人想要让她知道的那么多。这个贵妇人长袖善舞,慎密阴毒,竟是将平国公府最具权威资格最老的女眷拿捏在了手心,让她东就东,让她西就西,隐隐约约,竟然还运筹帷幄,在千里之外为五房承爵的事就埋下了伏笔。要不是许凤佳身子骨强健结实,又有一点运气,一旦在广州殒命,再安排一点事故,说不定这世子之位,还真要落到五少爷身上!
  这一连串阴谋之缜密、之复杂、之毒辣、之隐蔽,就是让她来安排,恐怕也都只能安排到这个地步了。
  就算是自己手中握有高利贷的证据,想要将证据链串成一条逻辑线,恐怕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别说听封锦的意思,高利贷庄头背后的黑手,居然连他都不愿意轻易得罪,少了这个关键性证据,要把真凶剥离出来,还真是有一点难度。
  就是明知道五少夫人恐怕就是毒杀五娘子、暗杀许凤佳的主谋,但若苦无证据,自己也只能看着她春风得意了……
  七娘子不禁一眯眼,就想到了六娘子做出的承诺。
  难不成真要一贴毒药糊涂了事,让此女到地底和阎王爷解释去?
  她又很快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让六娘子出手,只是下下之策,将来事发,平国公肯定会大发雷霆,六房在国公府里,只会更举步维艰。到时候五少夫人虽死,但在地府恐怕只会笑得更加开心。
  还是先看看许凤佳能不能在邱智身上得到什么消息吧!
  实在没有,说不得只好将肖家人拉过来严刑拷打,看看能不能撬开他们的嘴巴了。凡走过一定留下痕迹,五少夫人连番毒计,总不可能连一点破绽都没有留下来。
  只要有一个破绽,七娘子就有信心将她从云端拉下,踩进泥里。
  接下来的几天,七娘子都忙着安排太夫人上潭柘寺参拜的事。
  像太夫人这样的一品诰命要出门,排场当然很大,更别说她一年也难得出门几次,这一次上香,竟似乎是皇妃出巡似的,七娘子先遣人到潭柘寺看过,定了太夫人上、用饭、小息的几处地方,又亲自安排了几桌上好的斋饭,从许家派了几个管事到香积厨里看着大师傅们做了几天饭,肯定潭柘寺处处干净,没有一点尘埃。又与亲朋好友们打了招呼互相送礼,这才将太夫人出行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妥当。
  五月十三一大早,一家人都齐聚乐山居里——因为太夫人难得有兴致,也是因为国公府管得严难得出门,一家人都愿意去潭柘寺逛逛,就连四郎、五郎等孩子们,也都放了一天假,可以去寺里玩耍。因此乌鸦鸦一地是站满了人,平国公进来的时候,就向着太夫人笑道,“这真是儿孙满堂——凤佳怎么不见?”
  七娘子忙起身道,“升鸾他最近衙门里事情多,今儿一大早就又进衙门去了。又说恐怕宫里会让他进去说话,今天一天恐怕都回不来。”
  许凤佳如今也算是朝廷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此人自小和太子交好,身上是又有战功,又有政绩,又平过西北,又为开南洋做了不少工作,如今更是直接进了军中千户所,时不时还有伴驾游幸的殊荣。要不是他自己知道低调,连着十天半个月不回家,都是很可能的事——排着队和他套近乎的人,可以从西直门排到东直门去。因此今天众人都有空来陪太夫人上香的时候,就只有他没有空。
  平国公毕竟是许凤佳的父亲,儿子有出息,他自然也是高兴的,捻须笑了一笑,反而主动为许凤佳向太夫人解释,“现在西北那一边,又要有事情了。凤佳忙一点,也是没有办法!”
  太夫人笑得要比平国公更开心。“好,只要不是偷跑出去玩耍,忙一点就忙一点吧。”
  众人一面说,一面往外徐徐行走,自有下人上前来各自服侍着上车上轿。太夫人自己坐了八抬大轿,余下几个孙辈的妯娌一人一车,七娘子带四郎、五郎坐在一起,于安、于平两姐妹一车,余下众男丁纷纷骑马扈从,徐徐从煤炭胡同出去,前头自然有清道家丁,将街上商贩行人哄散,如此缓缓走了半个时辰有多,已经出了京城,一行人便略微放开速度,又是一个时辰,便进了位于京郊西面的潭柘寺。
  这是座千年古刹,就是当今皇后也有临幸参拜,接待王公贵族有丰富经验,因此尽管太夫人排场大,但潭柘寺接待得却很妥帖,众人都跟在太夫人身后依序参拜过了大雄宝殿,便四散了到各处去参拜随喜。最妙是占地广阔,不论男女宾都可以自由活动,女眷们不必禁闭在几个偏殿里,也可以在青山绿水中稍微走走。因此一等参拜过大雄宝殿,于平就拉着于安没了影儿,一并于宁于泰都过来央求七娘子,“六嫂,我们带着侄子们四处去走走好不好?”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见大少夫人微笑点头,便道,“既然大嫂说好,那你们就去吧,记得不要把孩子们往人太少的地方带。”
  又吩咐谷雨、春分,“跟着点,别让四郎、五郎受惊了。也别让七少爷、八少爷太调皮。”
  于宁便又问五少夫人,“五嫂,和贤跟不跟我们一道去?”
  五少夫人望了和贤一眼,见小姑娘躲在自己身后不说话,便道,“我看还是……”
  她话说了一半,七娘子已经留意到和贤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她不禁莞尔一笑,冲五少夫人使了个眼色,五少夫人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时,也就改了口笑道,“好呀,你们千万留神了,别让孩子们出事。”
  既然如此,大房的和婉也就有份跟着出门,因为于宁于泰到底还小,几个做娘的都不放心,指派了一群养娘丫鬟们跟在后头,如此浩浩荡荡地一群人拉出大雄宝殿,屋内顿时就清静了下来。只有几个孙媳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再没有了别的话——她们可比不得未出嫁的娇客,不晓事的孩子,还是要在这里服侍太夫人的。
  四少夫人眼珠一转,拉着太夫人踱到一边去窃窃私语,七娘子冲大少夫人笑了笑,自己便背着双手,鉴赏起了佛祖塑像背后的佛光雕塑。她站了一会,就听得太夫人笑道,“好啊,要老婆子给你求个顺产平安符?我说你这蹄子这一次怎么肯出来折腾,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好,好!给你求!”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将声音放得更大,“张氏屋里的那个通房叫什么名字?一样也是有身子的人,索性我给她也求一个!”
  五少夫人顿时受宠若惊,“这就是祖母疼我了,唉,四嫂也不早说一句,如若不然,我就把廖氏人也带过来。偏今天我怕惊动了她,又没有带她出门……”
  太夫人笑着道,“也是你贤德,要换了别人,没准嘴上夸我好,心底还怨我提拔你这个通房呢。”
  七娘子背转身来,给太夫人让出了参拜的空间,就好像没有听到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的对话一般,只是含笑踱到了殿前,眺望起了城外众山风光。
  身后脚步轻轻,却是四少夫人也踱到了她身边来,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还不去扶着老人家?那是给你求平安符呢!”
  四少夫人脸色阴霾,她轻轻哼了一声,声若蚊蚋,“是给我求,还是给廖氏求?什么牌名上的人,就因为要抬举五房,也放到心尖尖上疼起来了……”
  看来,太夫人这句话虽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四少夫人却也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七娘子就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和她计较什么,还是回去吧,免得一会儿又有人逮着你的不是,搬弄是非了。”
  四少夫人嘟起了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回了太夫人身边,这边大少夫人就来邀七娘子,“我想到观音殿、龙王殿去上一炷香,六弟妹一起来?”
  七娘子看了看太夫人,又觉得在这里听太夫人的冷言冷语,也甚无味,便笑着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大雄宝殿,一边拾级而上,往观音殿而去。
  潭柘寺不愧是京都名刹,沿路风景,的确是有过人之处,七娘子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对大少夫人感慨道,“虽说城里也有好些香火旺盛的寺庙,但进京以来,的确是以此处最为清幽。大嫂从前来过这里没有?”
  大少夫人游目四顾,听了七娘子的话,她漫不经心地道,“有,我和欧阳家的妹子,就是在这里……”
  话说到一半,她又收住了笑道,“你看,观音殿到了。”
  七娘子只做没有听到大少夫人的失言,笑着随大少夫人一起,款款进了金碧辉煌的观音殿。
  281、敲定
  潭柘寺虽好,但太夫人多年来是从不在外过夜的,只是吃过午饭,小憩片刻,也没有看戏,便派人将孩子们捉拿回来,又在潭柘寺内随喜了一番,便动身上车,一路慢慢地回了京城。
  四郎、五郎难得到郊外玩耍,两个人都兴奋得小脸通红,一路缠着七娘子讲,“小叔叔带我们骑马来着,在林子里转了转,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再骑马?”
  五郎又惦记着,“到了秋天,好多果子树都要结果呢,我们能来吃果子吗?”
  “娘,娘,爹今儿怎么没来?大伯还和光哥哥、亮哥哥打了一小会马球,大伯说我们太小了,不带我们玩……”四郎若有所盼,“下回等爹来,让爹带我们打!”
  五郎响亮地点头附和,“娘也来打!”
  两个孩子一路闹得七娘子不能安歇,直到太夫人派人过来问,“两个小郎君什么事这么多话?”这才都安静下来,却还是压低了嗓门在七娘子耳边低声地说着自己的见闻,七娘子被烦了一路,只得道,“好,下回叫你们爹带你们来玩,就让他一个人带,烦死他!”
  提到许凤佳,四郎又惦记起来,“爹最近好忙呀,几天都没有见到他了。”
  七娘子只好解释,“最近他回来得晚,出门得又早,你们睡着了他才回来,你们没有起来,爹就出门了。”
  五郎稚气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思念,他嗫嚅着问七娘子,“要是今晚爹回来得还是很晚,娘就让他叫醒我们好不好?就说……就说我们想见爹!”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自己不是兄弟俩的亲娘,许凤佳又实在还太年轻,根本不知道怎么当一个父亲,还是因为孩子生命中最初的两年,一直在秦家长大,没有得到多少长辈的关心。两个孩子不但很懂事乖巧,在要求大人关爱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带了三分的胆怯。
  七娘子心头一阵酸疼,将四郎五郎都搂在怀里,一人脸上亲了一口,轻声笑道,“当然好啦,要是爹不听话,娘就……嗯,娘就不许他吃饭!”
  到底是亲儿子,七娘子话才出口,五郎就急急地道,“不要,娘坏嘛!做什么不许爹吃饭!”
  还是四郎精明,“娘是说笑呢,傻福哥。”
  一边说,一边又偷看七娘子的神色,似乎在肯定七娘子只是说笑,并没有虐待许凤佳的意思。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又露出了一点笑,“你们就等着瞧吧,到底娘是不是说笑,明儿就知道了。”
  两个孩子自然不依,和七娘子又夹缠了老半天,才掀起帘子,争前恐后地去看外头的夜景,等到进了家门再吃了一顿迟来的晚饭,早已经都是累得前言不搭后语,连澡都没有洗,就在谷雨和春分怀里睡了过去。
  七娘子的精神当然要比两个孩子都好得多,她又进了乐山居问了太夫人已经安顿下来,这才回到明德堂里,洗过了澡,才叫人端了一碗甜粥来慢慢地喝。
  过了初更,小黄浦进来见她,今天她正好身上不舒服,没有跟七娘子出门去。见到七娘子,她行过礼,又笑着问了几句潭柘寺的风光,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珊瑚纸,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七娘子面前的小炕桌上。
  七娘子眼神一闪,她若有所思地按住了这一叠光滑挺括的宣纸,轻声道,“得手了?”
  小黄浦的声音里也有微微的战栗,却说不出是因为兴奋,还是隐约的恐惧,她也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七娘子,“乐山居有个名次的大丫环,全都跟出了屋子,就是有脸面的老妈妈们,也都跟着蹭热闹去了。屋里就是二姐一个人可以进乐山居的门槛儿,其余全是在院子里扫地打水的小丫鬟,一切全不费事儿,我过去找二姐说话,两个人在屋里坐了一会,二姐把东西搬出来,我们紧赶着抄了一份。又核对了一遍,一个数字都没有错,我塞在怀里,就又搭讪着出了屋子,从头到尾,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撞见:那些个摊不上跟着出门的人,全都不知去哪抹骨牌了,还有谁在院子里傻站着呢?”
  七娘子打从心里透出了一口长气,她先翻了翻这叠纸张,见果然是小黄浦娟秀的字迹洋洋洒洒写了通篇。抄写了一年来的账务进出,其中某处某处变卖得多少银子,其中承平二年腊月里变卖所得的十万两银子,赫然是一条条都在上头,光光是这一次变卖的田产店铺,就已经占了一整页珊瑚纸。
  七娘子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打发小黄浦,“辛苦了,你下去歇着吧。告诉你二姐,我杨棋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只等眼前大事完了,我就着手安排她的事情。”
  小黄浦当然不会不明白七娘子所说的大事是什么意思,她肃然给七娘子行了一礼,便无声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翻着眼前的账本,心中无数的思绪就好像浪花一样,打着旋儿转过来,又打着旋儿转出了心海。
  要将太夫人拉下水,眼前的这些证据,的确已经够充足的了,而一旦只是将太夫人拉下水,五房为了自保,恐怕会全力栽赃,让太夫人百口莫辩,甚至是当场气死,都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了太夫人,五房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出多大的动静。但……让五少夫人就这样逍遥法外,七娘子却很不甘心。
  可如果要将五少夫人的行径公诸于众,现在的这些证据,实在是太没有说服力了。太夫人就好像一座大山,将所有的线索都阻断到了自己身上,反而将藏身之后的五少夫人,保护得太好。
  等到进了二更,许凤佳也回来了。
  他一进屋就甩着手吩咐立夏,“快准备热水,今天出了几身的透汗,不洗个澡,人都要馊了!”
  又过来看七娘子碗里只剩一半的甜粥,“我不看着你就不好好吃饭!一碗粥都喝不下去,这怎么行?等我洗澡出来收拾你!”
  七娘子忙着为他脱去了外袍,又问,“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安排一些点心上来?”
  一边说,一边就看到许凤佳外袍一角隐隐沾了血污,便扭过头去,叫过立夏来把衣服给她,道,“这件衣服怕是洗不净了,丢了吧。”
  许凤佳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他一边往净房走一边道,“下一碗面来就是了,今晚就想吃一口苏州的爆鳝面,别的倒没有胃口。”
  七娘子被他一说,也勾起馋虫,感到饥饿,便吩咐立夏,“也给我下一碗黄鱼面来,若是黄鱼没有,就要一碗虾面,清清静静的,千万别放虾油。”
  等到许凤佳出来,两碗面也送到了,两夫妻头碰头吃了大半碗面,七娘子才放下筷子告诉许凤佳,“祖母屋里的那东西,抄出来了。”
  许凤佳顿时住了筷子,看了七娘子一眼,又道,“让我先吃完再说!”
  几口将面条吞进了肚子里,一边拿过纸张翻阅起来,一边道,“巧,我这里今天也有好消息。”
  七娘子不免一扬眉,半信半疑地道,“这才几天,邱智就已经招了?”
  “用刑嘛,凭他多硬的汉子,四五天不睡觉,也就什么都说了。”许凤佳淡淡地道,又换出欢容来逗七娘子,“你猜他究竟和府里的谁有联系?”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许凤佳自己卖关子不成,悻悻然道,“打了四天才告诉我,他是吴勋老婆的远房表侄,什么事都是吴勋吩咐他做的,他也不知道上头的人到底是哪个。只知道这个人一直很大方,又肯提拔他,能耐也非常大,因此也就一直听凭吴勋的吩咐办事。”
  “那你的伤势……”七娘子不禁拉长了声音。
  “伤势他倒也说了,是上头那一位吩咐他做的,只是这种事口说无凭,我也没有让他写下来。”许凤佳的语气又淡了下来,“真要明白,在听到他的营生之后,父亲也就明白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道,“那按你的意思说,这个亲戚关系,是有证据可以证明的喽?”
  许凤佳笑着看了七娘子一眼,“真是千虑一失,你忘了么?他们是族内表亲,吴家也不是什么流民贫户,生老病死,那都是要上族谱的。”
  七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又不禁埋怨自己,“哎呀,倒是忘记了吴勋家也是河北出身,不然早几个月,说不定就直接起了他的底,又那里要这样麻烦!”
  她不禁精神大振,“有了这一层关系,事情有可为了。这件事,你打算交给谁去办?”
  “廖千户已经在去河北的路上了。”许凤佳啜了一口茶,徐徐地道,“事情要是顺利,两三天也就能够回来。有了这个关键证据,事情倒是好办了。”
  七娘子忽然失笑,“五嫂这一次,还是输在了她的高傲上。”
  许凤佳不禁就抬起了一边眉毛,疑问地睇了她一眼。
  “如果五嫂不是这样自信,自信她的计策决不会被我识破,又怎么会贸然将吴勋家的安排出来冲锋陷阵,平白折损了一枚大将不说,还让父亲心里对两人之间的联系深信不疑。”七娘子轻声为许凤佳分析,“又怎么会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破绽,被我们拿到了她的痛脚。致使满盘皆输?为难我,是她走错的唯一一步棋,将来身败名裂,都要由这一步上来。”
  她一下半坐起了身子,低声道,“这件事还是要告诉母亲一声,我看,你还是找一天到小汤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母亲,顺便再问一问她的意见。”
  虽然许夫人现在已经退隐,但毕竟还是家中名正言顺的主母,这么大的事,七娘子就是要自作主张,都得先走个过场。
  许凤佳的神色顿时柔和了下来,他几乎是激赏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按你说的办,等族谱回来,我立刻就去小汤山找母亲说话。”
  他顿了顿,又问七娘子,“十万两的事,你也打算跟着捅出去么?”
  七娘子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十万两包括海船的事,现在都没必要捅出来,徒然把局面搅乱。这件事我还是另有安排,在五姐之死上,祖母到底清不清白,只看这件事上她的反应,就可以知道一二。”
  她又冷笑道,“这一向我受到乐山居的拿捏,还没有正经给祖母回过礼,这十五万两船契,你不要和我抢,我是很期待亲手送到祖母跟前,让她看看自己到底教出了多好的孙子,多好的孙媳妇!”
  许凤佳一下怔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沉声道,“怎么,难道祖母私底下还在不断拿通房的事来敲打你?我还以为,我将态度表露得明白之后……”
  “你就是还不明白了,在这个世上,男人不纳妾,那一定是做妻子的不贤惠。”七娘子叹了口气,又挥了挥手,轻声道,“这么不愉快的事,不谈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改日我再和于安说说话,最好是她能够站出来指认小松花,那整条线顿时完整起来,就是父亲要挑毛病,怕都没有那么容易挑出来。”
  说到平国公,许凤佳神色再暗,他沉默了一会,才涩然道,“父亲还不至于偏心到那个地步,看到证据之后,就算还有息事宁人的心情,至少对五嫂,是决不会姑息的。”
  五少爷身为平国公的亲儿子,虎毒不食子,他当然不可能受到太致命的打击,但五少夫人可就不一样了。
  贪污公中钱财,毒害世子夫人,买凶杀害世子,每一件事拎出来,都足以让一个平民百姓家破人亡,即使五少夫人系出名门,身后娘家的力量,也十分雄厚,但这三件事加在一起,却足以使她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七娘子想到五娘子临终时的请托,又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五娘子身死三周年之后,她终于完成了对五娘子的承诺,杀害她的真凶,似乎已经完全浮出水面,得到了自己的归宿。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完成对九姨娘的承诺,为九姨娘生育一个可爱的外孙,或者是外孙女?
  七娘子的思绪就漾了开去,王不留行、番红花……一个个熟悉的药材名就像是小石子一样,在她的脑海中激起了阵阵的涟漪。
  她忽然又烦躁地叹了口气,喃喃着问许凤佳,“你说,为什么除了王不留行之外,还有一味番红花呢?”
  282、巧遇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人都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应付过了昨晚没有被叫醒,今早十分愤怒的四郎、五郎,便一起去乐山居请安,在乐山居里,许凤佳甚至还亲密地和五少爷喁喁细语,说起了他们那个贵族子弟交际圈的琐事。
  因为昨日里在潭柘寺毕竟是劳动着了,太夫人的精神头就不大好,对平国公说了几句话,便问五少夫人,“顺产平安符赏给她了?”
  五少夫人忙笑盈盈地道,“廖氏得了平安符,喜得是直抹眼泪,说今早要来给老祖宗谢恩。我说早上过来,人来人往的,她还没有显怀,万一冲撞一下出一点事,反倒不大好,所以我就让她下午再过来陪老祖宗说话。”
  太夫人还没有开口,平国公已经问道,“谁是廖氏?”
  四少夫人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快,她抢着解释给平国公听,“是五弟的屋里人,最近有了双身子的那个。这一次出门,祖母是特地为她求了一个顺产平安符。”
  如此抬举一个通房,实在是有些过分,平国公捻了捻胡须,倒是没有再说话,便转了话题问许凤佳,“这一向你都忙些什么,天天的不着家,前儿千户所里的姜千户来和我说话,我问了问,所里也没有什么大事么。”
  许凤佳自然地道,“还不是那一位又兴起了好多念头……”
  他话还没有说完,太夫人和平国公都忙道,“仔细说话,皇上的身份,也是你随意编排得的?”
  顿时就都不再问了,平国公连廖氏的事都顾不上理会,又打发许凤佳,“忙你的去吧,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五少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淡上了一两分,许凤佳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是,四少爷也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六弟尽管开口就是了。”
  “一家人嘛。”许凤佳笑着说,“四哥这话倒见外了。”
  乐山居里的气氛顿时就更和睦了。
  眼下案情进展到这个地步,任何安排,也都要等廖千户带回了族谱再做打算。许凤佳倒是还有事情可以去忙,七娘子却是除了家事以外,并没有多少可以操心的事。到了下午,她打发过毛姨娘进乐山居去给太夫人请安,就无所事事地盘坐在炕上,又找出了自己这些天来所得的口供等资料来看。
  眼下她手中称得上是证据的资料其实也并不多,小松花本人画押按手印的口供是一份,供述自己受人指使在药材中混了两味异物的来龙去脉,一并连和吴勋一家的关系也都被记述下来。此外她姐夫邱智又有一份口供,供述自己和吴家的亲戚关系、与肖家的亲戚关系,并且这些年来一直从吴勋一家手中得到银子的事实也都供认无碍。只是许凤佳留了个心眼,做了两份口供,第一份是有那十五万两的船契包含在内的,另外一份却没有提到船契的事。
  这十五万两的事要是往上报了,那就必定要把太夫人也牵扯进来,又要解释高利贷的事,而这整件事已经被五少夫人和七娘子联手搅得错综复杂迷雾重重,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明白的。七娘子沉思了半晌,到底还是将包含了船契的那份口供,与船契、账本一起密实收好,又再对着这两份轻飘飘的口供沉思了起来。
  “为什么忽然间又有了一味番红花。”她又禁不住喃喃自语了起来。
  当然,小松花的供述里也提到,她并没有在得到的小药包中发现番红花的踪迹,只有一些褐色的种子状物体。七娘子也早已经近距离接触过两味药材,知道按她的说法,那应当就是王不留行了。
  但如果说给人下药,只能按照药材的原始性状,而并不能经过任何伪装的话,这世界上也就没有任何下药一说了。任何一个人在熬药之前对着单子分辨一下药材,就能让有问题的药材无所遁形。事实上单单只是七娘子知道的下药办法,就有将药材浸润过汁液,或者染色,或者熏蒸,尤其是番红花也是小物,经过染色改刀,很容易和王不留行混在一起,而王不留行的样子又实在是和太多药材相似,这样做也的确是更难分辨。
  但问题还是存在:以五少夫人的性格,又为什么要在王不留行之外多加一味番红花呢。
  她下药的动机,现在看当然是很明显了,五少夫人是决不会希望五娘子立刻大出血身亡的。顶多是希望五娘子下红难止,从此就添了病,最好是无力管家,自己就能多当一段时间的家,把挪用出去放高利贷的五万两银子,慢慢不着痕迹地做回账里。
  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味王不留行或者番红花已经够了,阴毒一点就用番红花——番红花在大秦是以绝育药闻名遐迩,厚道一点就选用王不留行,毕竟王不留行名声没有那么坏。两味齐下,那是巴不得五娘子死了……
  五少夫人是这样的人吗?她虽然可能很讨厌五娘子,但也决不会因为这个理由,去破坏自己的计划。像五少夫人那样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意气用事。毕竟五娘子虽然跋扈,但却实在并不是一个难以对付的敌人,她去世之后换了自己,五少夫人是接连吃了几个暗亏,这一切都是五娘子在世时绝不可能出现的境况。以五少夫人的聪明,又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可如果说还有第二个人在暗地里洞悉了这一切,于一味药之外再加了一味药,她的能耐也就大得都有点邪门了。抛掉许夫人和平国公这对夫妻之外,也就是太夫人、四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可能做到。
  但是大少夫人会在这样的事上用心吗?如果她想争,当年四少夫人诬陷她在家看账本的时候,她就要和四少夫人掐个头破血流了——七娘子很肯定,这也是当时五少夫人的计划之一,她正好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而四少夫人就更不要讲了,她一生最大的愿望,此时看来也就是和四少爷携手共渡,对管家的事,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既然如此,又何必对五娘子下手?即使四少爷对世子位有意,那也应该冲着许凤佳过去。
  说实话,要不是查到了邱智这条线上,当年许凤佳海上遇袭的事,她还是怀疑四少爷更多一些的……
  七娘子略带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又托着腮想了一会,才叫立夏进来,吩咐她,“昨儿他们送来的湖州粽子,你送几篓到阁老府上,顺便给太太送个信,就说五姐的事,终于有消息了。等到一切底定了,我会回娘家坐坐。”
  想了一会,又笑道,“听起来,小福全似乎是和对中元有那么一二分好感,你看中元的意思如何呢?”
  立夏顿时抿嘴笑了,“那还用说?要是她不爱搭理福全,福全又怎么敢当着您的面问她的事儿。”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七娘子也不禁露出笑意,她托腮叹道,“我本来还担心中元的性子,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的,难免耽误了终身,这样一来倒是最好。等今年秋天,就把你们都放出去配人吧,从今儿开始,你也可以留意一下有谁能接替你的位置了。”
  立夏一下就红了眼,“奴婢舍不得少夫人……”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服侍我十多年还不够?往后的日子,你也要买几个人来服侍自己了!”
  想到自己穿越这些年来,虽然步步惊心,一步都不敢走错,一件事也不敢做错,但也的确是锦衣玉食。身边十多个丫鬟围着绕着,只是为了她一人的眼色而活,心中又岂是没有感慨?她望了立夏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又咽了下去,只是重复着,“往后,你也是被人服侍的人上人了。”
  没有等立夏回话,七娘子又压低了声音问她,“给自己攒了多少嫁妆?这些年的月钱,别都是补贴了家里吧。”
  立夏一下红了脸,她垂下头不安地拨弄着裙边的香囊,低吟道,“那倒没有,爹娘待我很好,我的月钱都让我自己存着,还说将来出嫁的时候,补贴我二百两做嫁妆。”
  立夏这些年来跟着七娘子,银钱首饰当然是少不了的,按照这样一算,嫁妆足足近了千两,当时一个富裕乡绅嫁女儿,也就是这个数字了。七娘子点了点头,又嘱咐她,“以后和屋里的姐妹们,也不要短了往来。等你们都成了妈妈们,我们在国公府里,才真的站稳脚跟。”
  立夏会意地点了点头,还要再说什么时,屋外又传来了上元的声音,“少夫人,孙夫人送了新上的塘藕来,还给您带了几匹宫里赏下来的时新料子。”
  七娘子忙命,“将人带进来说话。”
  来的却是二娘子身边的心腹媳妇——当年也是她身边的丫鬟清明,她给七娘子见了礼,又笑着代二娘子问了几句七娘子的好,便道,“我们夫人说了,请世子夫人有空的时候,到定国侯府去坐坐。”
  因为孙立泉南下广州,不知多久才得回来,定国侯府平时虽说不上闭门谢客,但一向也很低调,除了逢年过节命妇朝拜时,二娘子也已经有很久没有主动和七娘子联系了。七娘子立刻就上了心,“明日必去。”
  等许凤佳回来,和他商量了一番,因为许凤佳要留在家里等廖千户的消息,第二日早上七娘子发落了家务,便派人和太夫人说了一声,套了车出去,从东直门大街出去,进了鸣玉坊里石碑胡同深处的定国侯府。
  虽然上一次见面也就是端午朝贺的时候,但两姐妹见了面,还是握着手问过了众亲人的好,这才彼此落座了,说些生活上的琐事。
  七娘子见二娘子眉宇间多了一点心事,便知道这一次是她有话要说,她也不着急,只是低头啜茶,并不说话,等着二娘子开口。
  二娘子静默了一会,又笑道,“说起来,太子的事还没有谢谢你和六妹。”
  七娘子不禁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她笑着说,“其实也都是应该的。不知道这件事现在查出了子午寅卯没有呢?”
  太子小小年纪肾精亏损的事,当然在后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不过这件事说到底和七娘子关系不大,只要太子能保得住性命,那就还是孙家的事。二娘子一向是个精明人,怎么忽然又提起了这事?
  “这里面还是牛家人在作怪。”二娘子就轻轻地吁了一口长气,“曲曲折折收买了一个小太监,自从太子定鼎东宫,就变着法子地勾引他看各种淫词艳画……很多肮脏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带进宫来的。本身太子从小身子就不好,这孩子心事又重,肾精虚弱,被他这么一勾引,倒是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一来二去,就闹成这样,还好,事情不算太晚,权先生开了几贴药,现在已经是大有缓和了。”
  她虽然是杨家女,但更是孙家妇,说到牛家,那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就要比七娘子更重得多。倒是七娘子是真的不痛不痒,只是陪着二娘子叹息了几句,才若无其事地问,“皇次子现在也有三个月了吧?”
  “前几日办的百日,”二娘子又露出了淡淡的笑,“现在娘娘是根本不管皇次子的事,什么事都让牛淑妃自己张罗。就看她能得意到几时了。”
  旋即又和七娘子感慨,“最好六妹这一胎是个男孩,宫里的局势,就要稳得多了。”
  “太子名分早定,又是嫡长。二姐也不要太担心了。”七娘子吃了一口茶,劝了二娘子几句,也道,“最好六姐能生个男孩,安安分分长到十多岁就藩去了。那她这一生才有盼头呢。”
  两个人虽然都希望六娘子这一胎是个男孩,但里头的意思,可是大相径庭。二娘子毕竟是孙家主妇,很多时候看问题,已经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
  二娘子顿了顿,似乎才醒悟过来七娘子话里的味道,她一下有了几分不好意思,遮掩着道,“瞧我,扯了这半天闲篇,也没顾得上说正事……”
  她又沉默了一会,才有几分为难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我一眼看错了。就是前儿我们去万寿寺上香的时候,在街边似乎看到了一个姑娘,生得很有几分像你们府里去世了的二姑娘……”
  283、眉目
  七娘子差一点没有拿稳手里的茶杯,怔了足足两三口气的工夫,才结结巴巴地道,“真,真有这事?”
  她虽然做得不算明显,但二娘子毕竟和她姐妹过一场,又不是什么糊涂人,哪里看不出她的异常?她扫了七娘子一眼,轻声道,“嗯,不过,我也没有看得很真。七妹也知道,你们府里这个二姑娘很少在人前走动,只怕亲戚们认得得也不多,要不是隔着窗子,和我迎面打了个照脸,我也是认不出来的。”
  “她……”七娘子话开了个头,又觉得有些不妥,想了想才道,“那姑娘是做的民女打扮?”
  二娘子吃了一口茶,沉吟着道,“穿着倒是也挺光鲜的,不过光着脸在街上走,也没有带冠。身后带了一个小小的丫鬟,从万寿寺出去,拐进驴肉胡同里就不见了。她倒是没看着我。”
  四九城虽然不大,但许家的眼线也决不能遍布全城,驴肉胡同在京城东部,和许家所在的煤炭胡同隔了有一整个紫禁城,于翘要是一直居住在当地深居简出,没有被平国公发现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七娘子不禁皱起眉头来,半日才迟疑地道,“二姐,于翘死得突然,亲戚们本来就有些疑心……”
  “我就是知道这一层,才没有上许家来说这件事。”二娘子的语气里满是同情,“你就放心吧,这件事到我这里,也就到我这里了。余下来的事,我是一点都不想知道。”
  做人做到二娘子的份上,别人真是再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七娘子一脸的感激,应了下来。“还是二姐体恤我。”
  她又忍不住问,“那姑娘看着气色还好吗?神态之间,可还开心?”
  二娘子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笑模样不少,身边的小丫鬟看着也整洁,倒像是一般中下人家的闺女。”
  七娘子长出了一口气,便不提此事,只是问二娘子,“姐夫有信回来没有?”
  又告诉二娘子,“五姐的事,恐怕终于要有眉目了。”
  二娘子神色一动,顿时迫不及待地追问,“到底是谁那么丧心病狂,做下了这样的滔天大案?有证据没有?”
  到底这件事在许家还没有闹开来,七娘子也没有细说,只是添添减减地将五少夫人做的事,告诉了一些给二娘子,也已经是听得二娘子悚然动容,一脸掩不住的恨意。
  “张家有这样的胆,落得个什么下场,也就怪不得别人了。”她清秀的脸庞上,蓦地就挂起了一层寒霜。“这张氏也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她就不怕有朝一日身败名裂,祸及娘家?”
  七娘子实在是不想去探究五少夫人的心理,她淡淡地道,“只怕在她心中,也没有谁能捉得住她的马脚吧。要不是当年她一招走错,现在就是牵扯出了底下人,也很难顺着线把她跟着扯出来。”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二娘子叮嘱七娘子,“有什么事是我说的上话的,你就尽管告诉我,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有没有证据,那是另一回事。”
  她说这话,明显是要以孙家、杨家的权势来压迫张家,七娘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想到若是许家获罪,自己和许凤佳也要被株连倒台,便又收拾了心情,肃容应下了。二娘子才又和七娘子商量。
  “眼看着今年是爹的六十大寿,年逢花甲,大姐的意思是要好好庆祝一番,正好大姐夫丁忧期满,要进京活动起复。她打算陪着姐夫一起进京。正好你、我、六妹人都是在京里的,三妹夫那边她写信问过了,今年三妹夫倒未必能来,但三妹也有意进京贺寿。除了四妹之外,大家倒是可以齐聚京城,为爹操办操办。你看着如何?”
  七娘子是在京城出嫁的闺女,还有什么话说?她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二娘子打听,“二姐打算送什么贺礼?说起来,家里是什么都有,我也不知道送什么才体面了。”
  二娘子就指点七娘子,“送一扇寿字山水格,我看就很不错,年过花甲可以称寿,爹屋里的陈设都要换的,这个山水格又巧又体面,外人也挑不出多少毛病。”
  她又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笑道,“你也悠着点,别给大姐、三妹添太多麻烦。”
  七娘子顿时心领神会:几姐妹各有际遇,虽然手上也都宽裕,但七娘子和二娘子是公侯人家的主母,出手和初娘子、三娘子等自然不同。她要是太奢靡了,两个姐姐就很不好办事,再说还有宫中的六娘子,眼下杨家身份最尊贵的倒要数她了,自己再把礼物规格往上抬,反而为难到她。
  两姐妹说定了以后,二娘子又有些伤感,“唉,说起来今年还是人不够全,你二姐夫那时候已经在去南洋的路上,还有三妹夫,七八月正是秋汛,他是河道上的,也不好擅自走开。等父亲七十岁的时候,咱们再办得热闹一些。”
  “四姐是真不来了?”七娘子也有些遗憾,“当年在百芳园的时候,彼此不亲近,现在出了门,有时候倒挺挂念的。其实说起来,四姐夫的事早就过了三年……”
  二娘子摇了摇头,“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劝她到京城来,由父亲出面找一个清静的尼庵修行,别的不说,九哥在一边,也有照应。她回信说她这一生是要终老江南,给四妹夫守墓了,有四姨娘照看着,也没有什么人能欺负得了她。”
  七娘子想到四姨娘的风采,也不禁微微一笑。二娘子又道,“上回在谁家吃酒见到娘,她还说预备把百芳园里的人都迁到老家去,想把园子出手,免得白费人照管着,一年也是事。我说这倒不必了,家里那么多人口,也要安排些事做,再说江南还有那些产业……娘说大姨娘、五姨娘这几年间相继去世,百芳园里就只剩下伯霞仲霞,十二姨娘日日里求着她接姐妹上京团聚,娘已经许了。这两人再一去,百芳园里就真的没有人住了。”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难得地露出了唏嘘之色。
  七娘子想到百芳园内的景色,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道,“唉,毕竟是从小长大的院子……脱手,还是有几分舍不得的。”
  只是纵不脱手,大老爷退休后是肯定要回西北安度晚年的,几个女儿也都不在江南,九哥日后去向还未可知,在未来的十余年内,百芳园虽然还在,但恐怕也是门庭冷落,总是有下人们勤加打理,与当时园中处处红翠,莺声燕语的热闹比,已是换了天地。
  二娘子眼中也射出了缅怀的光,她出了好一会神,低头道,“唉,出嫁这几年,有时候梦里也会回去看一看,可是现在想着,要再重临故地,又有了几分害怕。”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五妹坟上的青草,年年是谁在锄。”
  五娘子身为世子夫人,自然是归葬许家位于扬州的祖坟内,这些年来即使祭祀不断,但家人远在京城,竟也无人亲自到她坟上去拜祭过。七娘子又沉默了许久,才道,“上回江南两个账房来信,说是在余杭办事时,顺道去探望四姐,四姐还说,她们去年到扬州做法会的时候,还到五姐坟前去拜过的。”
  屋内一下又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二娘子才用手帕揩了楷眼尾,低声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恐怕也有不少事要安排,我不多留你。”
  七娘子心知二娘子所指的乃是于翘一事,她也就顺势起身告辞,“等五姐的事情出个结果,我再来二姐这里叨扰。”
  二娘子紧紧握了握七娘子的手,又点了点头,却是欲语无言,只是亲自送七娘子出了屋子,目送她上了小轿。
  七娘子一路却很多了些心事,沉思了许久,真是心潮起伏,等回了屋内,问知许凤佳下午被人叫出去了,更是坐立不安,一时间担心于翘,一时间担心族谱,竟是罕见地有了一丝心浮气躁。就连四郎、五郎放学回来,过来央求她,“娘陪我们一起拼七巧图,写字画画儿。”都被她借口身子不舒服给推了。
  两个孩子倒是很懂事,见七娘子神色间隐隐带了烦躁,便不来啰嗦她,五郎切切寻求了一个‘日后陪你们玩一天’的许诺,便拉着四郎,“哥哥,我们去找大哥、二哥玩。”
  等两个孩子都下去了,立夏才给七娘子换茶,一边道,“倒是少见您这样心烦……”
  对着立夏,当然没什么好瞒的,可是七娘子只要一想到于翘的事一出,就让小柳江三人送了命,心里就有些膈应得慌,她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倒没有什么,就是二姐又提到了五姐,想到五姐去世三年,心底到底有些感慨。”
  又和立夏分享了一些姐妹们的近况,两人正说话时,许凤佳回来了。
  这位少年将军一向是轻车简从,一般的小厮是决不带进明德堂内的,今天倒是难得地将小福全带进了屋子里,这小子进得屋来,便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倒让众人都偷偷地笑了起来。
  许凤佳这才注意到了小福全的小动作,他敲了小福全的脑门一下,喝道,“鬼东西,倒是被你混进来了!还不滚出去?”
  小福全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两本泛黄的书册放到桌上,又冲七娘子行了一礼,“明德堂是少夫人的地盘,少夫人要福全滚,福全就滚。少夫人没发话嘛——”
  他看了许凤佳一眼,没有再说下去,七娘子和立夏已经被他逗得直笑,七娘子瞥了暗门一眼,笑道,“难得进来一次,让中元倒一碗茶给你吃吧。吃完了再滚也来得及的。”
  许凤佳虚虚踹了小福全一脚,打发他,“滚到外头去吃你们的茶,少在爷跟前碍眼。”便又凑到了七娘子跟前,将两本族谱都掀到了某一页给七娘子看时,上头的确清清楚楚,写了某门某二女,一适吴门,一适邱门,又有另一本族谱上写明了邱智的母亲的姓氏出身。
  七娘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按着族谱,目送着中元拎着小福全的耳朵出了门,才低声问许凤佳,“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小汤山?”
  许凤佳眼神冷硬,盯着族谱沉吟了片刻,他断然道,“我是再等不下去了,今晚我就趁夜去小汤山,把娘请回来,这件事还是要她在才好和父亲说话。”
  七娘子虽然觉得许凤佳有些着急,但这件事绵延三年之久,事到如今终于要有一个终局,就连她都不禁有了几分不耐,她点头道,“父亲那里你要找好借口……要是母亲心里不想把这件事揭露出来,难免又要葳蕤一段日子。要是你举止古怪,让五房起了疑心,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许凤佳沉声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说的。再说娘的性子我还摸不透?这件事她只有比你更气,又是五房……”
  也是,许夫人只怕是比自己更恨五少夫人,有扳倒她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七娘子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便起身为许凤佳收拾行囊,叮嘱他道,“这会出城,到小汤山只怕也是入夜了,夜路小心点走,别惊了马受了凉,都不是闹着玩的。”
  此时天色已经入暮,上元进来点起灯火,许凤佳看着窗外,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小福全这小子……算了,看在他要跟我跑夜路的份上,这一次我不罚他。”
  七娘子顺着许凤佳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看到小福全涎着脸和中元说话,中元平时最多话的人,反而爱理不理的,眼角眉梢却又透出了一点羞意——透过窗内灯火,这两人的情态简直是纤毫毕现。
  她待要笑着说,“我看就是麒麟班的戏,都没有这两个人现在演的好看。”却又一下想到于翘,一时间不禁怔然无语。许凤佳看了她一眼,又皱眉道,“怎么看你脸上,有些心事?”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遮掩着道,“没有的事,我是想到后头还有那么多事要办……”
  许凤佳又细细地审视了她几眼,方才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低声道,“这件事完了,也就没有多少事要你操心啦!”
  他大步出了屋子,到门边又叫立夏过来,叮嘱她,“别让你主子又不吃饭,盯着她,吃完饭也不许操心,就和孩子们玩一玩,二更准时上床,知道了?”
  立夏笑眉笑眼,“您就放心出门吧!”和上元一起将许凤佳推出门去,又返回身来问七娘子,“这两本书收在哪里?”
  七娘子忙道,“我自己来吧!”一边起身到了桌边,将两册族谱亲自收到了她平时安放活页本的格子里,又锁好了。
  立夏和上元、白露等身边近人,对五娘子一案心里也是影影绰绰有个数儿的,只是七娘子不说,她们也就不问,此时见七娘子自己收好。上元就笑着说,“少夫人也该吃晚饭了——您今儿可要多吃几碗,免得世子爷呀,还当他不在家,您连饭都吃不下了!”
  七娘子勉强扯出了一个微笑,她轻声道,“来了来了。”
  她想了想,又自失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才将满腔心事放下,出了灯火荧荧的西三间。
  284谁说
  许夫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回了平国公府。
  即使七娘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对平国公府的其余人等,许夫人的回归实在是过于突然。太夫人就很有几分诧异,“还当你这一回是要住到中秋再回来了。”
  经过长达半年的几乎全勤休养,许夫人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这位不过将近知天命之年的贵妇人面上不但有了血色,就连眼角眉间的纹路也都浅了一些,对太夫人的疑问,她只是笑着道,“还不是昨天忽然想起,父亲的八十冥寿要到了,虽说大哥不在京里,但也不好大剌剌地在小汤山呆着,假装充耳不闻。只好派人送信给凤佳,让他去接我过来了。”
  到底是许夫人,这个借口找得又随意又得体,颇有天马行空的意思。即使以太夫人的老道都挑不出毛病,只是有一丝不满地道,“昨儿凤佳连夜出门,我还当有了什么大事,原来是秦氏你心血来潮。”
  一边说,却是一边又笑起来,将场面遮掩得和乐融融,
  七娘子不禁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平国公已经问许夫人,“就是你不回来,我也打算着人问你,大舅人不在京里,这八十冥寿还办不办。既然你回来了,我们明儿一起到秦家走走?”
  许夫人笑道,“好,顺便把四郎、五郎也带过去,认一认二舅公。”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七娘子心领神会,等处置完家务,就抱着一个小匣子进了清平苑,“许久没有给母亲请安了。”
  因为许凤佳毕竟还有公务,也不可能天天围着家里的一点事转,陪许夫人进了家门在乐山居说了一会话,就已经被许夫人打发到千户所里去了。
  许夫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感慨,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第一句话却是问,“这件事,你娘知道吗?”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虽说知道了一点影子,但到底怎么回事,还要等先问过娘,才能往外告诉。”
  这个儿媳妇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许夫人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了一点不快。
  七娘子将这件事先向娘家透风,自然是为了给婆家施加无形的压力,迫使许夫人不能把这件事捂住。虽然说做法也无可非议,但到底让许夫人有了两三分不快。
  七娘子却是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天高皇帝远,就是有这个好处,许夫人既然无法也不愿在通房的事上,给她提供自己的支持,让七娘子受尽了太夫人和五房的排暄,那么很多事上,她也就无须看许夫人的脸色了。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有时候就是这样微妙,许夫人自己当媳妇的时候,让婆婆吃了无数的暗亏,如今自己做了婆婆,一样遇到不卑不亢的七娘子,心里就有些不大舒服。只是她毕竟是老于世故之辈,只是沉默了片刻,自己就已经平复心情,转而道,“也罢,毕竟我人不在京城,很多事,你也没个商量的地方。”
  竟是自己为七娘子找了下台阶,才又道,“凤佳昨晚空口白话的,说得我是一团糊涂,你再把事情仔仔细细地给我讲一遍吧。”
  七娘子就借由物证,将自己怎么从钟先生口中得到了于安的线索,又从于安的回忆里找到了老妈妈和小松花,剔除老妈妈的嫌疑之后,全力盘查小松花的底细,经由封锦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小松花姐夫一家的职务。再严刑拷打小松花和邱智两人,取得了两份珍贵的口供,又得到了族谱这宝贵的线索,可以直接证明邱智与吴勋一家的联系。
  她口齿便给,又有物证为凭,口供为证,说得有条有理,把个许夫人听得是面色数变,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慨然道,“去年八月的事,本来是件风波,这样看来,反倒是大好事了。你五嫂要是没想着难为你,也就不会将吴勋老婆显露在了日头底下,导致这一疏忽,便已经露出了马脚。”
  她不愧是多年的当家主母,只是从七娘子的叙述中,就把握到了五少夫人致败的因由。七娘子却讶异地抬起了半边眉毛,望着许夫人,许夫人笑道,“昨晚凤佳将你接手家务后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了我。”
  她顿了顿,又称赞道,“你做得很好!”
  也不等七娘子回话,就又道,“包括在这件事情上,你要求凤佳不说他的伤势和那十万两银子的事,都做得不错。平国公人并不笨,相反还很公正,该明白的事,他也不会装糊涂。”
  七娘子就试探地问许夫人,“那么这件事,还是让母亲告诉父亲,会不会更……”
  许夫人却毫不考虑地打断了她,“这件事,我看还是你亲口告诉平国公更妥当!”
  七娘子一下就露出了惊异。
  她请许凤佳将这件事告诉许夫人,多少还是有请许夫人出面对平国公阐明原委的意思。毕竟两人夫妻多年,很多话许夫人可以说得毫无顾忌,但她和许凤佳却是连提都不能提。
  许夫人就深深地注视着七娘子,她轻声道,“听说因为于翘的事,这一向平国公对张氏又有了些喜欢,反而对你是越看越有些不对,这也不喜欢,那也看不顺眼,现在更是连通房,都打算越俎代庖地为你来管一管了?”
  七娘子面露赧色,“父亲看不惯小七心慈手软,手里不愿意沾上人命……又觉得升鸾已经回京一年半了,六房还没有生育的消息……”
  “还不是太夫人在他耳边吹的风?”许夫人冷冰冰地道,“五房自从有了和贤,多少年没有生育?更别说我们六房早已有了四郎、五郎两个承嗣子。你父亲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凤佳仗着世子身份排挤哥哥们,凤佳那天晚上挤兑张氏,做得很不好,我已经说过他了。”
  正是因为那天晚上许凤佳一步都不肯让,在平国公跟前才更输得厉害,这个道理,七娘子不会不懂,她低头吃了一口茶,却没有说话。
  当婆婆在数落自己儿子不是的时候,做媳妇的决不能跟着掺和,这个道理,她前世就已经很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多年来的往事,许夫人眼底闪过了一丝刻毒,她又淡淡地道,“越是这样,我就越要他知道,我们六房在国公府里有多么不易。几个哥哥对凤佳又有多大的威胁……哼,南海上的那一箭,是到了今天,才要射回始作俑者的心窝子里!这件事就由你这个当媳妇的对他说,对他才是最大的羞辱!也就只有这样的羞辱,才会让他记在心里!”
  七娘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是,那小七就……”
  “择日不如撞日,”许夫人面容刻板,“等凤佳回来了,你们就直接到梦华轩去,把证据摊开在他跟前,看看你公公怎么说!”
  想来这么多年,许夫人心中也不是没有怨气。
  比起大太太来,许夫人最聪明的一点,就是把怨气隐藏到了今天再来发作。
  不觉间,七娘子的脊背上已经浮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她强行压抑着心头的兴奋,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小七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许夫人又对七娘子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她在七娘子的手背上拍了拍,“凤佳什么都和我说了……你很好,娶你进门,真是他的福气。”
  两个人虽然有所矛盾,但只要有许凤佳在,又没有通房的矛盾,她们也就是永远的同盟。
  七娘子扯着唇微微一笑,又问许夫人,“于安那边,要不要略微透出风声,免得父亲万一要当面对质……”
  许夫人沉吟片刻,便果断地点了点头,“我看于安那里,就由你去说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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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凤佳满打满算,也要下午才能从所里回来。七娘子从清平苑里出来时,已经是午饭时分,她索性先回明德堂吃了一个午饭,再进了绿天隐。
  于安才刚吃过午饭,正在檐下和小丫头学淮扬方言,一边听小丫头说话,一边笑道,“原来三姑妈家的那两个妈妈,说起话来,就好像九头鸟在叫一样,叽叽喳喳的。”
  见到七娘子来了,她就跳起来招呼,“嫂嫂怎么这时候进来?”
  这就是真正的有心人了,七娘子不禁暗自点头,她笑着道,“就是来和你说说话——你别着急,等进了六月,我本来也打算让你和那两个妈妈们学一学扬州的规矩。”
  于安顿时红了脸,她挥挥手,挥退了那小丫头,将七娘子让进了屋里,才嗫嚅着道,“就是无聊起来,让她过来说说话罢了。要说学什么,可是没有的事。”
  “你会懂得学,我这个做嫂嫂的心就放下一半了。”七娘子一点都没有取笑于安的意思,她认真地道,“别和于翘一样……”
  想到于翘,就想到了昨天二娘子吐露的线索,七娘子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她叹了一口气,才截断了这个话题,低声道,“这次找你,其实是有一点事。”
  就半含半露地将今晚平国公可能会找她去盘问事情来龙去脉的事,告诉了于安,“到时候你就说一说事情的经过就行了。指认的是谁,这你也不要管,就说你听了钟先生的话,回想起了这么一段,告诉了我,这事儿就完了。”
  尽管这是盛夏,但于安的脸色还是一下刷白,她的双唇微微颤抖起来,“嫂嫂,难道——难道——”
  七娘子面沉似水,她缓缓点头,“真凶怕是已经找到了。”
  不过,这件事毕竟是许家的丑事,没有平国公的授意,她也不会贸贸然地将凶手告诉于安,这个道理,于安自己也是明白的,她咬着唇吞咽了几下,便慨然道,“好,我明白嫂嫂的意思,如果父亲询问我,于安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透过于安的玻璃,望向了跨院对面,原本是于翘居住的小堂屋。
  这间小跨院一共三进,从于安这里望出去,正好看到于翘堂屋的后窗——透过玻璃,隐约还能看到堂屋里书架上的几本诗集,却是已经落满了灰尘,随着阳光的转动,隐约还能看到屋内的灰尘,也正缓缓地舞动着自己的节奏。
  她的目光一下就幽怨了起来,好半天,才听到了于安的问话。
  “……嫂嫂……”
  七娘子一下就回过神来,她有了几分不好意思,“于安在说什么,我一时有些听不明白?”
  于安轻声又重复了一遍,“看嫂嫂的神态,这一次来,心里好像还有一些别的事……”
  在许家,这件事恐怕也就只能和许凤佳或者于安说一说了。
  七娘子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用指甲刻画着玻璃上的窗花,低声道,“有一个朋友告诉我,她在驴肉胡同外面看到了一个姑娘,生得很像是你二姐……”
  于安一下面色大变,她呆呆地看着七娘子,似乎还没有领会到七娘子话里的意思,过了一会,才都迟钝地道,“这、这么说,她还没有离开京城……”
  七娘子瞥了于安一眼,心中顿时一动。
  于安的表情中,似乎夹杂了一丝不该有的恐惧……
  她心头一下涌起了无数的猜想,过了片刻,才漫不经心地道,“你说,这件事我该不该告诉父亲呢?”
  “嫂嫂!”于安一下按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似乎很快也察觉到了自己实在是过于激动,就立刻又抽回手来,咬着唇垂下头去不敢看七娘子。
  七娘子心头一沉,她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当时害怕事情走漏风声,急匆匆地就将两个小姑娘迁出了绿天隐。从头到尾,也没有人想到要盘问两姐妹,都觉得既然连贴身丫鬟都不知道一点线索,两姐妹就更不可能知道什么了。
  如今看来,这个念头当然还是太想当然了。
  她不动声色,只是望着于安不说话,眼神冰冷得好像腊月里的涧水。
  以于安的聪明,又怎么会不明白七娘子的精细。
  没过多久,她自己就坐不住了。
  “二姐是……”于安吞吞吐吐,又看了七娘子一眼,求饶一样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于安猜得不错,二姐可能是和崔子秀……”
  果然是崔子秀!
  七娘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忽然抬起手来,轻声喝道,“我不想听!”
  屋内一下就沉寂下来,于安望着脚尖,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七娘子才放下手,她认真地望着于安,一字一句地道,“于安,你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你二姐和崔子秀私底下有往来?”
  于安面上一阵红白交错,她又点了点头,语调反而平静了下来。“也就是在去年,我们一道去权家看戏的时候,我寻找二姐,无意间发现她进了小跨院,我知道不应该,可还是悄悄地跟了过去……隔着窗子,我见到她在和崔子秀说话。”
  她又有了一丝自我辩护的意味。“二姐她从来没有那样开心过,就连崔子秀看着她的眼神,都很温和。我以为,我以为这种事说出来,二姐必定遭到严厉的处置,从此只怕是要把我恨死了。我也没想到她会那样大胆……”
  285错误
  屋内一下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七娘子才慢慢地道,“于安,你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
  于安垂下头,她声若蚊蚋,“于安当时就应该告诉嫂嫂……”
  “就是你当时不告诉我,后来在我让你看着你二姐的时候,你也应该和我说。”七娘子只觉得心若止水,一切悲喜忽然间都已经远去,她甚至已经不生于安的气。“就是那时候你没有说,在你二姐不见的当天,你也应该把整件事毫无保留地告诉出来。”
  她顿了顿,又道,“于翘的任性与你的沉默,直接导致了小柳江三人的去世。她们三人的命不比你们的更轻贱多少,这件事,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或者到百年之后,你可以自己和她们解释。”
  于安的脸越发是一片惨白,她一下跪了下来,声音都在发抖。“嫂嫂,是于安糊涂,于安没有想到……”
  “要说于翘糊涂,我是信的。”七娘子深深地注视着于安,“你会糊涂吗?是嫂嫂糊涂才对,嫂嫂没有想到你这样想嫁进范家……你怕什么呢,当时就算找回于翘,她清白已坏,依然要找人代嫁……”
  于安一下又不发抖了。
  她非但没有再发抖,反而高高地抬起头来,和七娘子对视。
  “于安做了错事。”她轻声说。“可到了那时候,再把二姐找回来,又还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让她在外头,和真心爱她,她也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完这一辈子,再也别被找到。”
  在这一刻,这个素来是腼腆谨慎,甚至有几分懦弱的小庶女忽然间爆发出的决绝,似乎甚至并不下于许凤佳这样的沙场猛将。
  七娘子一时间倒被她噎得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你还是太天真了。”
  “不管嫂嫂信或不信。”于安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话,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倾诉着自己。“我也从没想到二姐会以私奔的办法,来作为这段婚事的了结。于安或者很希望嫁进范家,但绝不会通过怂恿二姐私奔的办法来达成自己的想望。否则二姐一旦被人找回后老实交代,于安又该如何自处?”
  七娘子也不能不信于安的话:这个小庶女并不是笨人,她只是通过自己的办法来在各种形势下都获取自己最大的利益。当时,她故意放了于翘一马,没有揭穿她和崔子秀私会的事。等到于翘私奔之后,她又果断地找上了自己,利用自己对她的好感和同情,以及所欠下的人情,为自己谋求了最好的前程。
  如果情况调换过来,她会不会似于安这样,对于翘的心事保持耐人寻味的沉默呢?如果当时五娘子有勇气私奔,如果当时封锦回应了五娘子的感情……
  七娘子很快又狠狠地扼杀了放飞的思绪。
  很多时候,道德是禁不起这样严苛的拷问的,生活中所面临的选择题也永远都不是考试,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于安和于翘之间,与她和五娘子所面临的情况,也从来都不一样。
  可七娘子依然不禁会想:如果九姨娘没有死,如果九姨娘没有生育九哥,是否她会是于安的形象,是否她就是如今的于安……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又要解决另一个问题,于翘的私奔究竟是对是错,是勇敢还是任性,又或者二者兼备?
  她几乎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嫂嫂一点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七娘子睁开眼,她慢慢地道,“只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于安,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要为柳江、桂江、融江三人的去世,负上一定的责任。你要为你二姐的下落,担负上一辈子的良心不安,淫奔不才,崔子秀如果是真心对待你二姐还好,如果他只是贪图新鲜,将来对你二姐不好,打她骂她,甚至将她卖进暗门,将她随意赠送他人,也没有人会为她说一句话。终其一生,她不会有机会和家人来往,即使是你见到她,也要假装不认识,她没有娘家,她的一生幸福全都系于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而这一切的发生,固然是因为她过分轻浮,无法担负上自己的责任,也是因为你没有尽姐妹的责任,没有及时提醒她可能发生的一切。”
  于安面上闪过了一丝不安,她的唇已被咬得泛白,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七娘子。
  “随着你对世事的了解越来越深,你会越来越明白你背上了怎样的枷锁。我希望你能够处理好这份重担,继续你的日子。”七娘子几乎是苦涩地道,“嫂嫂真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完美无瑕,人生在世,手心里永远不可能没有脏污。只是……只是很多事,你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你自己的心。”
  “二姐不是小孩了。”于安忽然倔强地道,她几乎是不屈不挠地和七娘子做着搏斗。“凭什么她做的事,要我来担责,我就是不说,她也应该知道,一旦这样走出家门,她要面对什么……如果她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七娘子心头闪过了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她轻声道,“因为你是她姐妹……唉,总要到多年以后,你才会明白姐妹这两个字,其实已经代表很多。到时候,你又能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吗。”
  想到五娘子的临终遗言,她心头一阵抽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二娘子的话。
  “也不知道五妹坟上的青草,年年是谁在锄。”
  五六年之后,于安心里会不会也记挂着于翘的生死呢?还是她根本和自己并不一样,一点都不在乎这所谓的姐妹之情?
  她从心底叹了一口气出来,疲惫地道,“算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从今以后,大家就当做不知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到了夫家绝不要带出于翘的一句话。”
  想了想,又不禁添了一句,“希望范家二少爷,能值得你的沉默!”
  于安一扬头。
  在这一瞬间,她面上流露出的倔强与不屈,简直和于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算他不值得。”她说。“我也会让他变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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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一整个下午都很沉默,直到许凤佳回来,她才露出了笑脸,迎上前为他解下了外袍。
  “今儿所里忙不忙?”她轻声问,“倒是辛苦你了,这几天连轴转,也没有怎么好生歇着。”
  许凤佳却依旧是一脸的精神奕奕,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和娘谈得如何了?”
  说到这件事,七娘子就有几分不好意思,她点着许凤佳的胸膛,颇为不满地问,“我问你,你怎么什么事都和你娘说,该不会连咱们的约定都说了出去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许凤佳吃惊地抬起眉毛,见七娘子大急,他才爽朗地笑了起来,“没有没有,我还没那么不着调。”
  等两个人见过四郎、五郎,坐下来准备吃晚饭,他才轻声解释给七娘子听,“娘常年都不在家里,对你的为人难免不那么清楚,我说你的好话难道还不好?将来家里有事,她自然会支持你的。”
  七娘子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依然有三分羞涩,她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道,“你等着,我也到九哥跟前夸你去,把你做的所有事都细细地告诉他,看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你,你肯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许凤佳不疾不徐地道,见七娘子眉立,他的笑声又大了起来,“吃饭,吃饭。”
  七娘子自己心里有事,吃了半碗饭就吃不下去了,她见许凤佳吃得香甜,知道这几天也的确是累着他了,便拖到许凤佳放下筷子,才道,“娘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还是今晚就去和父亲挑明了……这件事,她希望由我来说。”
  许凤佳吃惊地挑起了一边眉毛,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断然道,“这件事本来应该她说,既然娘无心开口,我们也别太过分。就由我来说吧!”
  七娘子顿时松了一口气:许凤佳毕竟是个男儿,心胸是要比许夫人宽广得多了,也更懂得为自己分担压力。
  她轻声道,“你说我说,其实也都一样,这件事我也是当事人,你也撇不下我。没有我在场,父亲要是打算从轻发落,又有谁来提醒他杨家、孙家和宫中宁嫔的威势呢。”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一旦自己不和许凤佳一道过梦华轩,将来事情传到许夫人耳朵里,自己和许夫人的关系恐怕就要微妙起来了。现在两人之间虽然偶有龃龉,但毕竟都还算得上融洽,将来一段时间内,她也不打算把关系打破,所以这一次虽然尴尬,但毕竟她还是要去的。
  许凤佳也无话可说,两夫妻稍微商量了一下,便由七娘子捧着小匣子,许凤佳亲自提灯。两人一个侍女也没有带,便并肩出了屋子。
  七娘子很少在夜间外出,纵有,也都是前呼后拥,一路灯火辉煌,此时和许凤佳并肩走在黑暗中,只有眼前一个灯笼的微光,不禁使她心中多添了一股淡淡的战栗。恍惚之间,她竟觉得五娘子或许就在这院子里的某一个地方,正望着她和许凤佳的身影,徐徐向着梦华轩而去。
  她不禁就握紧了许凤佳的胳膊,将自己的身子,靠向了那让人安心的暖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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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国公当然还没有睡,听到许凤佳小夫妻求见的消息,他很快就让两人进书房去。七娘子甚至还和一名美婢擦肩而过:这位小姑娘要比她还小了两三岁,见到许凤佳夫妻二人,她脸上蒙上一层诱人的红霞,一摆腰肢,就钻进了平国公惯常起居的西翼。
  七娘子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她深吸了一口气,跟在许凤佳身后目不斜视地进了屋子,向平国公请安问好。
  “这么晚进来——是昨儿孙家的夫人请你过去,有什么事?”平国公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七娘子身上。
  不愧是当家人,这句话虽然是猜测,但也把实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七娘子只觉得额前顿时沁出了一滴冷汗,她没有答话,而是注目许凤佳,默默地向前一步,将小匣子放到了书桌上。
  平国公的目光就跟着七娘子一起转向了许凤佳,许凤佳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平稳地道,“爹,善礼的死,儿子已经查出了大概。真凶是谁,只怕,还要您老人家来帮着一道查一查。”
  平国公一下就站起身来,吃惊之色,溢于言表。
  他的眼睛也很快就钉死了七娘子,这犀利的目光,似乎都要将七娘子的脑袋穿透了,看穿她脑海中的每一个想法,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许凤佳的话,“善礼的死,你已经查出大概了?”
  这句话,根本就是向着七娘子问的。
  七娘子和许凤佳之间,到底谁才可能是查出五娘子之死真相的人,当然瞒不过平国公。七娘子扫了许凤佳一眼,硬着头皮道,“是,也就是最近才得到的消息。不过我们想法简单粗陋,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数,这又是人命关天的事,因此,还要请父亲来把把关。”
  平国公瞳仁一缩,他喃喃自语,“怪道你们母亲今早忽然回来……快说,这个人是谁!”
  不知不觉,他的态度越发凌厉,似乎有了率领千军,令出无不行的威风,这一喝,是喝得七娘子都吓了一跳。她又吸了一口气,才道,“请容儿媳一步一步地给您说明白。”
  到了这个地步,再让许凤佳发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也就只有她对案情的熟悉程度,才经得起平国公的盘问。
  七娘子咽了咽口水,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事情还要从去年说起,当时小七刚刚接过家务,费了一番心思,才稳住了家里老老少少不消停的妈妈们。心力损耗,晚上睡得很不舒服,因此便请来了钟先生把脉。因为五姐的忌辰快到了,钟先生无意间听到了底下人来回报,要给五姐准备法事的消息,便若有所思,小七看出端倪,详加询问之下,钟先生就告诉小七:当时他曾经和五姐有过一番对话,他提醒过五姐,以五姐的体质,在产褥期是决不能服用王不留行与番红花等通血药材,否则可能有性命之忧。但在话语出口之后,钟先生就觉得有些不妥,因为门没有关,这番话,可能被别人听去。他出屋子的时候,屋子里也果然有几个别人在,不过钟先生只认得五妹于安一人。”
  平国公倒负双手,用心听着,并没有说一句话。
  七娘子顿了顿,又道,“不过钟先生身份比较尊重,小七也没有让他写供述。因此这一段是只有说话,没有供词。父亲要查证,只能亲自找钟先生询问。”
  她没有等平国公回话,“既然钟先生记得于安,小七接下来当然找到于安了解情况。于安还记得当时屋内有两个人,但因为本人没有听到钟先生和五姐的对话,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关键处。这一说明,顿时想起来,这两人是老妈妈和小松花。”
  她又为平国公说明。“于安人就在家中,父亲要是愿意,随时都可以找她询问。”
  “接下来,小七便找人盘查了老妈妈和小松花的底细。”七娘子是一步一步都把思路阐述得很清楚。“老妈妈底细清白,并且忠心不容置疑,她的嫌疑肯定是最小的。”
  平国公也不禁微微点头,他沉声道,“说下去。”
  “小松花一家的底细似乎也很清白,只有一个姐姐嫁到外地,没了音信。小七就拜托表哥封锦,帮忙找到了此女姐姐一家的下落。”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平国公的脸色,她徐徐地道,“此女姐夫邱智,是广州军中一名百户,当年升鸾第二次南下广州的时候,他有份在舰队中做事。”
  以平国公的城府,亦要悚然动容,七娘子不等他反应过来,又道。
  “于是兵分两路,凤佳一边着人捉拿百户上京,小七一边拷打小松花,这丫头禁不住刑,很快就全招了出来。这里是一份供词,父亲请看。”
  她看了箱子,取出小松花的供词,恭敬地推到了平国公手边。
  平国公顿时拿起来细看,随着阅读的进展,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过了一会全看完时,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了。
  “与此同时,我们也取得了百户的供词,父亲请看。”七娘子又取出邱智的供词,放到平国公手边,等平国公看完后,她续道。“这两人的线索,都归结到了吴勋家身上。邱智供述他和吴勋老婆的姨甥关系,有两本族谱以兹证明,父亲请看族谱
  见平国公面色阴晴不定,她又加了一句,“若是要盘查,这两人的祖籍供词上也都有写,父亲当可派出亲兵,乔装打扮前去探听。”
  她每一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如何查证更是都已经为平国公设想好了,这条线,是逻辑明显,证据充足,直接指向了吴勋一家。
  而经过去年的事,吴勋一家背后的人是谁,平国公还不清楚么?
  平国公来回反复,又查看了几遍七娘子提供的证据,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额前也渐渐地现出了几条青筋,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道,“来人!把许于静这孽子,张氏这贱妇给我锁过来!”
  286、摊牌
  没有多久,府内众人就都被平国公叫到了书房里。非但五房一家,甚至连大少爷、四少爷一并七少爷、八少爷都被请了进来,除了四少夫人有身孕没有来之外,府内说得上话的主子们,已经齐聚于梦华轩内。
  五少爷和五少夫人进屋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微微的不解,于宁看了看平国公的脸色,又担心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偏过头去和于泰窃窃私语了几句,两个人就安静下来,敬陪末座,学大少爷和大少夫人,都望住了脚尖并不说话。
  许凤佳带着七娘子,一脸木然地在平国公下首落座,平国公高踞书案后头,又仔仔细细地将那两本泛黄的族谱翻阅了几遍,才抬起头来,森然环视众人一圈,他慢慢地道,“这一次将你们都叫进来,还是因为三年前的事,终于有了一个答案。”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悚然变色,大少夫人一下抬起头来,吃惊地扫了平国公一眼,又略带询问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面沉似水,对大少夫人摇了摇头,并没有搭理她的暗示。
  就是大少爷都有些忍不住,他作势要站起身来,“爹,这么重大的事——母亲已经回了府,是不是要……”
  他话音未落,许夫人已经跨进了门槛,众人顿时又起身给她问了安,又各自落了座。
  平国公趁此机会,又逐一望过了家中的各位主子。
  五少爷脸上的笑意,当然已经褪去了,他神色间隐约带了一丝忧虑,也有一点兴奋隐隐露出。五少夫人却是一脸的好奇,又有些隐隐的担忧,她看了看大少夫人,又看了看四少爷,似乎正在猜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平国公就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于静这一回,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一时间,他有了微微的后悔:早知道于静的本事,就不该给他找这样一个媳妇。张氏就是太有本事了,所以才根本无法被丈夫节制,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整个五房,都要被她牵连。
  他又闪了许夫人一眼。
  老妻面色肃穆,心底的所有想法,似乎都被那张笼罩着寒霜的面具给挡在了里头。就算以平国公对她的熟悉,也只能隐隐约约地读出她心中的一点得意,与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愤怒。
  善礼毕竟是她的亲外甥女,从小看到大,她是很喜欢的……
  再看看凤佳和杨氏,这一对小夫妻脸色沉肃,却真的是一点心思,都没有露出来给他看到。
  家里闹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家门不幸,偏偏五房又是太夫人的心尖尖,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才能轻重得当,一时间就是平国公都不禁大感棘手。
  杨氏可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可以随随便便,任他敲打揉捏,自己的处置,要是不能令她心服口服,回头到娘家那里一学,宫中状再一告,很多事可就说不清了……
  平国公又望了于宁、于泰一眼,看着这两个孩子一脸的天真好奇,又不禁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淡淡地道,“这件事,还是让杨氏来说吧。”
  七娘子望了平国公一眼,只得又站起身来,从钟先生开始说起,又说到了于安。
  “五妹当时虽然在屋外等着,但很可能没有听到钟先生的说话,当然也就不会在意屋内到底都有谁还听了去。”七娘子淡淡地道,目光在屋内巡梭不定,飘到了五少夫人脸上,没等她有所反应,却又调转了视线。
  平国公忽然问许夫人,“你把于安带来了吧?”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许夫人迟到是去带于安的,许夫人神色不变,点了点头,自然有人出门去将于安带进来。
  小姑娘一脸的惊惶,进屋后给父母行过礼,便垂着头站在当地,只是听平国公问道,“三年前,在你六嫂去世前一天,于安你进过明德堂探她,是不是?”
  于安点了点头,声若蚊蚋,“事发之后,于安也曾经再四回想,因此这件事还记得很清楚。当时于安进了屋子……”
  这小姑娘虽然一脸怯生生的,声音也不大,似乎将平国公畏惧到了十二万分,但音调却很稳定,叙述得也很清楚,将当天在堂屋里等候时,屋内的情景描述得很生动。
  待她说完了,平国公便吩咐她,“你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身为待嫁女儿,她和于平都没有资格参与家中秘事,于安顺从地转过身来,她意味不明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又好奇地看了看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似乎在这两人中寻找着可能的凶手,这才在老妈妈的带领下出了屋子。
  平国公听着那两道轻轻的足音慢慢地去远了,他又抬起头来,环顾着众人。
  大房两口子不用说了,两个人除了最开始的惊异之外,只是交换了几道眼色,便又是泥雕木塑一样,只是等一个结果。
  四房更不要说了,四少爷根本是一脸的糊涂:当时明德堂内的事情,他根本也知道得并不详细。
  五房两口子的表现却又不一样了。
  五少夫人还是一脸的好奇兼紧张,似乎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丧心病狂,要是不知道的人,谁也不会将她和凶手联想到一起。五少爷眉宇间,却已经有了一缕淡淡的阴霾……
  平国公又望了七娘子一眼。
  杨氏也正在看着他,那双剪水双瞳中洋溢的似乎是淡淡的嘲讽——
  平国公微微一怔,定睛望去时,却见杨氏冲自己偏了偏头,似乎在无声地询问自己,是否可以继续往下叙述。
  他微微吐出了一口气,冲杨氏威严地点了点头,听着她清脆的声音继续道。
  “有了于安的这句话,嫌疑人自然就落到了老妈妈和小松花身上。这两个人的底细,我们分别采取手段,已经在暗中调查清楚。老妈妈身世清白,反倒是小松花有一个姐姐嫁到了广州,姐夫乃是军中百户,当时升鸾二度南下广州的时候,就在他麾下服役。”
  她并没有看向任何一个特定的人,似乎只是冲着空气分析。但屋内的气氛,依然随着她这句话一下绷得更紧,空气中的那股紧绷,似乎都已经闪烁出了火花,只要一个轻轻的摩擦,就可以走火。
  五少夫人心头顿时一颤。
  忽然间,她知道什么都完了,自己已经全盘皆输。
  怪道这一向杨氏是反常的安静,自己多次借着通房,在平国公跟前点出她的善妒霸道,发让她颜面尽失,杨氏都不以为忤,甚至连一点反击都不曾有。
  原来她是将心力全都放在了这上头……
  她飞快地闪了杨氏一眼,这个面目平庸气质圆滑的继室,却是一眼都不曾看向自己,而是继续着自己的叙述,详详细细地讲述着自己是怎么拷打小松花,从而得到她的口供,招认了她是怎么受父母的唆使,在药包内混合了几味药材的事。
  好像她根本没有答案,完全不知道小松花背后到底连的是那条线似的。
  五少夫人不禁又在心底冷笑了起来。
  高,手段真是高,自己是棋差一着,这一回,真是输得不能再输了。
  要是没有去年的那件事,查到吴勋一家又如何,吴勋一家本来就是自己的暗线,明面上和谁都没有一点关系。偏偏自己太过大意,将杨善衡当作了她那个愚钝的姐姐,在布局时反复做作,做作得也太明显了一些。
  也是实在低估了这个安安静静,从来没有一句话多余的小庶女,没想到她面子上看着和顺,私底下却是这样的精明狠辣,只是一个线头,硬是被她腾挪周转,提出了水面下的一串大葫芦。又还能不动声色,任凭自己握准了通房这根棍子,是直往她心底捅,她都能强忍着是一点都不理会,直到手握如山铁证,再来一招制胜……这个人,实在是太像刺客了,往往只是一剑,就已经定了乾坤。
  她垂下眼,维持着那清白的表情,已经在心中极速地盘算了起来。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矢口不认,那是最愚蠢的应对办法。大家大族,什么事都讲究一个脸面,要闹到对自己动刑的地步,只怕张家和许家之间,也就不会有任何情面,而五少爷这个蠢材以后在家里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但这件事也不是一点生机都没有……
  这是明摆着的事,国公夫人今早回来,到了晚上,公公就把所有人都叫进来听杨善衡唱《包公案》,看他的神色,这件事像是先过了国公夫人,才到国公这里,国公也是才知道,就将大家都叫进来对质。
  这可不像是他老人家平时的做法。就是自己,为了稳妥,只怕也是要先收拢了物证,自己再重新调查一遍,直到确定铁证如山,没有任何可以狡辩的余地,才会把自己两夫妻给叫进来对质的。
  这么急急忙忙的,恐怕就是为了给五房留下一线回旋的余地……
  五少爷毕竟也是国公爷的亲生儿子,能保,国公爷还是会保的。
  五少夫人又看了五少爷,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蠢材,只怕都还没有理解到国公爷的用意,已经坐以待毙,是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了。
  像国公爷这样的人物,几乎是每件事背后都有自己的用意,今晚他反常的急躁,当然也有自己的用意了。
  输就是输了,这一点,就算是有国公爷的帮助,也不可能再翻盘。杨善衡背后有杨家,有孙家,甚至还有宫中正受宠的宁嫔,她的娘家这样强势,又哪里是国公爷要捂可以捂得住的。
  再说,国公爷只怕也没有帮助自己翻盘的心思,他希望自己做的,决不是砌词狡辩。
  既然已经输了,任何遗憾、愧悔、恼恨,又有什么用?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将整件事的损失减到最小,最大程度地护住五房的利益!
  五少夫人心底一下就浮起了无数个想法,她陷入了沉思。
  七娘子的叙述也已经到了尾声,她将小松花的供词读了一遍之后,又拿起了邱智的供词,朗声读出。
  “到了京城,在煤炭胡同住下,第二日阿姨来看望我。说有一门亲可以说与我知道,并谈到我为贵人办的几件小事,都很合贵人的心意。贵人有意打发我去广州继续扶植我发家。于是又惊又喜,立刻一口答应下来。”
  她顿了顿,又念道,“此处问:你阿姨是谁?答:阿姨是府中管事吴勋之妻。”
  这句话说出来,屋内的气氛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在一瞬之间,有什么东西被哗然打破,又有一阵蜜蜂飞过,虽然最终依然只留下了沉默,但思想的嗡嗡声,却要比蜜蜂的鸣叫更吵。
  七娘子并没有因此停顿,“此处问:有什么证据?答:两家族谱为凭。”
  众人的眼神,顿时都调向了平国公面前那两本泛黄的书册,又全都聚合到了五房身上。
  七娘子放下供词,坐回许凤佳身侧,也就目注五少夫人。
  到了这时候,五少爷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脸上虚伪的风平浪静,已经被七娘子的言语打破,从他的脸色上,却是谁都可以轻易看出,这个平素里爽朗爱笑,也有一定城府的大少爷,在这时候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心虚、愧疚、错愕、恐惧……无数的情绪打着旋儿,在他脸上流了过去,最终,似乎只剩下了一片茫然,他似乎是求助一般地,将眼神调转向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脸上却是一片木然,一反之前的表演,她脸上的好奇和兴奋好像被洪水冲过一样,已经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只有那双黯淡的眼,似乎暗示了主人复杂的心情。她缓缓地注视着屋内诸人,平国公、许夫人、五少爷、四少爷、大少爷夫妇……最终,她的眼神掠过了许凤佳,和七娘子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间都没有任何反应。
  七娘子心中百感交集,她想到了五娘子、小罗纹、小柳江……
  在感慨、遗憾、怅惘、悲伤过后,留下来的毕竟只是一丝丝胜利的喜悦:吴勋一家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铁板钉钉,这件事到了现在,终于没有翻案的可能,五房已经完了。
  她对五少夫人弯了弯眼睛,露出了短暂的笑意,又很快双手合十,闭上眼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对五娘子作出自己的祷告。
  五少夫人眼神顿暗。
  她徐徐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场地中间,提起裙子,缓缓地跪了下来,将额头贴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这一切都是妾身自把自为。”她清脆地说。“丧心病狂大错铸成,如今竟无一语可以分辨,请父亲责罚。”
  平国公眼底顿时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
  287回护
  屋内的紧绷气氛,似乎随着五少夫人的这一句话,一下就缓和了下来。大少夫人捂住胸口,轻轻地哎呀了一声,大少爷、四少爷面沉似水,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没有说话。
  许夫人的脸色却很有些不好看,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还没有说话,五少爷已经跳了起来。
  “父亲!”他一下跪到了平国公身边,给平国公磕了几个响头,“这件事我也——”
  “你闭嘴!”五少夫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使劲推了五少爷一下,竟使得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没有跪稳,一下伏到了地上。“这么大的人了,没有一点本事,什么事都要我在你背后跟着操心。到了这个时候还来逞什么英雄?呸!许于静,你还以为你是戏台里的英雄?不干你的事,你就别来掺和!”
  许夫人变换了一个姿势,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她望向七娘子,和许凤佳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紧接着就望向了平国公。
  平国公脸上却浮起了一股怒意,他冷冰冰地道,“够了!许家的体面,你们是嫌还毁得不够?”
  许于静慢慢地从地上又跪直了身体,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却也正鄙视而不屑地瞪着五少爷,两人目光相触,五少爷就像是第一眼才看到五少夫人一样,他的身躯竟有了明显的震动,停滞了一刻,才轻声道,“爹,我……”
  却是话出口,又没了下文。
  许夫人站起身来,环顾了众人一圈,她主动开口问,“张氏,你知道你认的是什么罪?”
  五少夫人唇边露出了一缕傲然的笑意,“我知道得很清楚。”
  平国公面色端凝,没有说话,许夫人又道,“你已经认了,是你买通肖家,指使小松花下药杀害善礼?”
  五少夫人抬起头来,她望着许夫人,清清楚楚地道,“是,一切是我自把自为,买通吴勋家的,在背地里侵吞公款,为怕杨善礼查账,在她产后下了王不留行和番红花,指使邱智在船上动了手脚……这些所有事,提到没提到,都是我一手安排。”
  许夫人忽然又不屑地望了五少爷一眼。
  五少爷没有起身,他依然跪在五少夫人身边,但却一直低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在五少夫人提到邱智两个字的时候,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五少夫人一眼。
  平国公忽然插入问,“那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这一问中,即使极力遮掩,到底也带了深深的困惑与不解。
  五少夫人忽然笑了,她向七娘子递了一个眼色,这眼色中,甚至带了一丝戏谑,一丝心照不宣的调侃,她似乎在说:你看看,这样的蠢问题都有人问得出来。
  七娘子静若止水,只是注视着五少夫人,并不发一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听见五少夫人说,“王莽篡汉、曹丕自立、赵匡胤黄袍加身时,又有人问过他们一句么?无非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这句话,五少夫人说得是掷地有声,甚至连书房梁间,都有了清脆的回声。即使是平国公和许夫人,都不禁为之怔然。
  平国公看了看许夫人,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坐回了太师椅上,疲惫地搓了搓脸。
  “夫人看,该怎么办吧?”似乎在这一瞬间,平国公周身所有的威势,所有的威严,全都已经消失不见,他只是一个疲惫的将老中年,甚至连朗声说话都办不到,这句问话,问得是气短意虚,个中的深深倦意,不言而喻。
  许夫人目注五少夫人,神色奥妙,过了一会,她才慢慢地道,“孩子们都大了,这件事,也不能不问过他们的意思。我看,还是要一起坐下来,商量出一个办法。”
  平国公勉力坐直了身子,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就吩咐大少爷,“让人把张氏看管起来,也不要对她太不客气……还是送回慎思堂去吧。”
  他又扫了五少爷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个孽子就关到柴房里去,没有我的话,不许他出来!”
  旋即又安排七娘子和大少夫人,“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这件事虽然是七娘子查出的真相,但毕竟是许家家事,平国公在这时候打发七娘子回屋,含义颇为深远。七娘子不禁抬了抬眉毛,正要说话,许凤佳忽然伸手过来,握了握她。
  算了,有许凤佳和许夫人在,这个处理结果当然也不可能太敷衍。不论如何,五房身败名裂,已成定局,平国公就是想要一笔勾销,许夫人和许凤佳先且不说,自己这里还有无数的后备力量,已经是师出有名,可以向五房发难。
  给平国公一个面子,也是好的。
  七娘子就站起身来,向平国公和许夫人行礼道别,跟在大少夫人身后出了屋子。
  经过五少夫人的时候,她垂下头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也正望着她。
  她神态平静,竟似乎有隐隐的讥笑在眼中闪动,旋即,便被两个仆妇搀起来,赶在两个少夫人前头,推出了屋子。
  从头到尾,五少夫人都表现得很顺从。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就在梦华轩前头站了一会,以便和五少夫人错开脚步。
  今晚的对质虽然突然,但水到渠成,几乎是没有遇到一点阻碍,压在平国公府顶上足足三年的疑云,已经在一夜之间消散。但两个人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都不可能轻快得起来。
  大少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在两人快要分手的时候,才轻声问七娘子,“六弟妹,你说……他们会怎么料理她?”
  七娘子怔了怔。
  大少夫人这句话,倒是问到了点子上,现在事情底定,该怎么处理五房,也就成了众人关心的焦点。尤其是五房背后还有太夫人撑腰……老人家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到了明天一大早,肯定会收到风声。不说别的,五少爷被关进柴房的事,就肯定瞒不过老人家。
  “这就要看五嫂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了。”她含蓄地回答,“今晚爹的态度,大嫂不会读不懂吧?”
  大少夫人顿时抿紧了唇,即使天气炎热,她依然不禁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平国公之所以要这样着急地将整件事的基调定下来,还不就是为了撇清五少爷,至少在明面上,给大家留下五少夫人自把自为的印象?他的着急,他的怒火,在在都暗示着他的打算,这个潜台词,许夫人读懂了,七娘子读懂了,五少夫人也读懂了,五少爷却没有读懂。
  或者说,五少爷是读懂了,但却不愿意懂。
  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只是个应声虫,纨绔得什么事都指望不上,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到了这时候,反而有了一点担当,不愿意让妻子一个人把罪名全都承担下来……
  大少夫人可能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块去,她又低低地吐了一口气,轻声道,“五弟妹一向就是个很心狠的人,这一次,不知道她能不能狠得下心来……唉,只是可惜了五弟与和贤。”
  七娘子慢慢地应了一声,又道,“四郎、五郎的娘,在天上也可以瞑目了。”
  直到被七娘子提起来,大少夫人似乎才想起了五娘子。
  她一下有了几分尴尬,连声道,“那是,那是。”
  顿了顿,似乎又有了些感慨,“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明儿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只怕是又要闹腾了。六弟妹还是早些休息吧!”
  两妯娌就在长廊分开,各自由小丫鬟拎着灯笼护送着,回了住处。
  或许是影影绰绰也感觉到了什么,立夏和上元等丫头们全都没有休息,反而聚合在西次间里,大家一道嗑瓜子说话,见到七娘子进来,便都起身服侍七娘子换衣服拆头发,又倒了热水,服侍七娘子洗了一个澡。
  一直到泡进热气氤氲的木桶中,七娘子才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她闭上眼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要将心底的疲惫都叹出口来,慢慢地又睁开眼,由着立夏捧起热水,浇到七娘子头顶,又捧起澡豆,让七娘子取用。
  “五姐的事,终于有结果了。”七娘子一边搓洗着身子,一边轻声告诉立夏。
  立夏正用皂荚水为七娘子洗头,听到七娘子这句话,她的动作不禁一顿。
  七娘子就一长一短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立夏。
  她多少带了一丝讽刺,“这件事明天起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你心里没个数也不行。”
  即使是立夏一直以来,对整件事也不是没数,但听了来龙去脉,依然不禁咋舌感叹,又过了半晌,才轻声道,“五娘子沉冤得雪,这是喜事,从今儿起,您身上的担子,又少了一副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她轻声道,“是啊,三年,多少条人命……终于有一个结果了,眼看着,又是多少条人命要葬送进去。”
  她顿了顿,又道,“明天我要回娘家走一趟——说不定什么时候能走,你让车夫随时等着,免得临时套车,又要耽搁。”
  立夏会意地点了点头,净房内一时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问,“世子爷——”
  “凤佳人还在梦华轩,几兄弟和父母一起,商量该怎么处置五房。”七娘子唇边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这一次,公公可是遇到难题了。”
  且不说最近五房又有了起来的样子,五少夫人、太夫人卖力地唱着双簧,将五少夫人塑造成了一个极贤德的主母。转头一出这样的事,不要说太夫人,就是平国公脸上都很有些挂不住。就说要怎么处理五少爷,才能让六房心服,让许夫人满意,又不至于让太夫人过分伤心,也成了平国公眼前的大难题,而这个难题,当然是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帮他解决,即使有许夫人和几个儿子在一边,起到的作用也不过聊胜于无。
  虽然是盛夏,但过了一会,水已渐温,七娘子冲洗干净头发,扶着立夏爬出浴桶,一起身时却不禁有些脚软,差一点没有站住,她就自嘲,“这件事解决后,我真是放心得连主心骨都要软了!”
  立夏轻轻地笑了几声,又问,“那肖家——”
  七娘子嗯了一声,“肖家,肖家的事,还是要着落到太太身上。”
  她又有了些好笑,低声喃喃,“我答应过小松花,她们全家死罪可免。可是将来……说不定她们到宁愿自己死了好些。”
  立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您也不过是个人罢了,又哪能处处周全呢?这件事能有今天这个结果,已经是您的功德了!”
  七娘子想到即将被连累进来的无数无辜者,她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很好奇五嫂现在的心情。”她轻声说。“以她的聪明,又怎么想不到接下来等着五房和张家的,会是怎样的报复。”
  没有等立夏回答,她又扭头望向了窗外,“而五嫂现在,又后悔了吗。”
  透过纱窗,七娘子的视线到达了夏夜晴明的天幕,银河位于其中,好似一条银白色的绸带,正随着夜风写意地扭曲着。
  不论悲欢离合,亘古至今,人们共望的都是同一轮圆月,同一条天河,天幕下的喜怒哀乐,百年之后,又有谁能在意?即使此时此刻,可以共此星河,但谁又能揣测得到,另一人心中的所思所想?
  五少夫人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在信纸末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从身边的印章盒中挑出了自己的私印,轻轻地呵了一口气,在末尾落下了红痕。
  她将信纸提起,又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痕,交给了一边泪痕满脸的小富春,轻声道,“等干了就折起来放好。”
  小富春瞥了美人榻上沉睡未醒的小姑娘一眼,呜咽着只是不敢放声儿,她点了点头,抖着手接过信纸,将它压在了纸镇之下,和几张一色一样的小笺放在一处晾着。
  五少夫人伸了个懒腰,掐着手算了算,知道无一遗漏,便起身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小富春如遭雷击,她一下挺直了身子,几乎是求救般地扫了和贤一眼,抽抽噎噎地道,“奴婢,奴婢叫醒贤姐儿……”
  五少夫人的眼神也就跟着小富春一道,落到了和贤身上。
  到了此时此刻,她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不舍。
  “不用了。”接下来,五少夫人却又扭过了脑袋,沉声道,“她还小,见过我的事,没准就会嚷出去。到时候面子上反而更下不来!你把她抱出去吧!”
  没等小富春动作,她又紧着追问,“廖氏人呢?”
  “早就睡了,院子里的动静,似乎是一点都不知道……”小富春小心翼翼地看着五少夫人,轻声道,“少夫人的意思是……”
  “你告诉五少爷,他要还是个男人,廖氏肚子里这一胎,就不要留了!”五少夫人斩钉截铁地道,“连廖氏这个人也都不能再留,该怎么处置,他心里有数的。”
  见小富春抖抖索索地应了是,五少夫人不禁又叹了口气。
  “你跟我几年。”她放缓了语气,又翻找了一□边的杂物,抽出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随手打开,从里头抓了一把首饰出来,塞到小富春手里。“这点东西拿去防身,就算国公爷有什么处置,至少能走得痛快一点。”
  小富春的眼泪顿时又下来了,她颤抖着手,接过五少夫人的赏赐,又扭曲着唇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奴婢……奴婢谢少夫人赏赐!”
  一边说,一边跪倒在地,给五少夫人磕了几个响亮的头。
  五少夫人又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她从砚台一侧,拿起了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小匕首,呛地一声拔刀出鞘,用大拇指拭了拭匕首的锋锐,又轻声道,“吩咐你的最后一件事,不要忘记安排。”
  小富春泪流满面,只是点头,“奴、奴婢决不辜负少夫人……”
  五少夫人点了点头,又催促小富春,“还不把和贤抱出去!”
  等到小富春抱着半梦半醒的和贤出了屋子,翻身合上门。她便站起身来,又留恋地来回踱了踱方步,这才回到桌边坐下,反手一刀,毫不犹豫地将利刃送进了心窝。
  288早夭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和许凤佳就被来送消息的立夏从床上推了起来。“……等到早上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血流了一地。”这位大丫环面色虽然苍白, 但声调还是很稳当的。“现在国公爷已经过去了,请世子爷也快些梳洗了过去。”她顿了顿,又道,“国公爷说,少夫人就不用进慎思堂了,不过一会儿也要叫您到清平苑里去说话的。”
  七娘子先是一惊,随后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半坐起身轻声道,“知道了。”又问许凤佳,“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等到就睡过去了,倒是一点都没觉得。”
  许凤佳的行动要比她利落得多了,一骨碌翻身下床,一边穿衣一边道,“你睡着没多久我也进来了。昨晚什么都没说清楚,娘说大家都回去休息,今早再来谈更好。”他唇边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讽笑,低声道,“你看,现在来说,不是什么事都解决了?”
  也不等七娘子答话,就又转过身大步进了净房,上元等人自然忙忙地预备热水,七娘子也就起身来在立夏的服侍下换了衣服。
  五少夫人的自尽,根本在她意料之中,甚至于在昨晚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只有她的自尽,能够回避无数不好回避的难题,平国公昨晚将她送回慎思堂,还不就是为了尽量给她方便?只是在知道五少夫人是饮刃自尽时,七娘子才有些许动容,“她也真狠得下心。”一边说,一边又不禁自嘲地笑了。“也是,她对别人狠,对自己只怕是更狠了。”
  这样不紧不慢地吃过饭,四郎、五郎就进了屋子,两个人都是愀然不乐,“娘,谷雨姨姨不让我们去上学!”
  七娘子望着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毕竟是挪开了一点。她打从心底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今天家里有点事,四郎、五郎也不方便上学,等一会娘也要进园子里去帮忙,你们呢,帮不上忙也不要添乱,就在屋里练字好吗?”
  五郎还好,四郎紧跟着就道,“咱们能到至善堂去玩吗?或者去慎思堂找贤姐姐玩!”
  七娘子毫无准备,被四郎这样一说,面上倒是一怔,有了些为难。四郎看到,面上就显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这么小,就知道什么叫做套话了。这技巧虽然粗糙,甚至于四郎根本不知道这叫做套话,但也能说明这孩子有多聪明,几乎是本能地就掌握了问话的技巧,又已经可以解读大人的脸色。
  七娘子索性放下了饭碗问四郎,“你是在哪里知道慎思堂出事的?”
  四郎看了看一脸无知的五郎,他略带骄傲地笑起来,抬着头道,“我在洗漱的时候,听见谁和谷雨姨姨说,慎思堂那边有这样的事,就别让孩子们上学了……娘,五叔五婶出什么事了?”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五郎就抢着道,“多嘴!死小鬼问什么问,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这句话的声气倒一点也不像五郎的奶声奶气,更像是外头老妈妈们骂小丫头的语气,这时候说出来,真是恰到好处。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又逗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等清平苑来人,“请少夫人到清平苑去说话。”这才吩咐两个孩子,“你们在家好好的,不要出去添乱。”便带着两个丫头,进了小萃锦。
  此时此刻,小萃锦内的人就又都换了一副表情,虽然说不上慌张,但人人脸上,也都多了几分沉重。七娘子才进了清平苑院子,就听到堂屋内传出了太夫人颤巍巍的声气。“这到底是怎么闹的,忽然一夜之间,于静就被关起来了?他就是做错了事,这么大的人,眼看又要做爹了,平国公就不能好好地教他,非得要这样搓摩儿子?”她语气是罕见的激烈,七娘子不敢怠慢,快走几步掀帘子进了屋。边见到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围绕着太夫人,两人都正劝太夫人,“您还是坐下说话。”
  许夫人自己站在窗边,倒是没有上前,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高声道,“七娘去把四嫂替下来,她双身子的人,禁不得这样折腾!”
  太夫人站在许夫人对面,本来正是捶胸顿足,听到许夫人这句话,倒是被提醒过来,顿时放缓了动作,在两个少夫人的搀扶下缓缓落座。她瞪了许夫人一眼,眼神也是少见的凌厉,又没好气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两个都哑巴了?”
  看来这一位是一大早收到了五少爷被关的消息,情急之下,杀到许夫人这里来兴师问罪的了:许夫人一回来,五房就遭到沉重打击,太夫人这一招虽然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但却的确走得很妙。
  许夫人却又哪里会和太夫人计较这个?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叹了口气,沉重地道,“还是善衡来说吧。”
  七娘子心知肚明,这个说明的任务还是要着落到自己头上。她的眼神,也就落到了太夫人头上。心头又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疑问。看五少爷昨天的表现,下毒的事,他心里应该还是有数的。至于邱智在船上的所作所为,就很难说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了。毒害五娘子和箭伤许凤佳,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第一,毒害可能未必害得死,用现代说法来说,这只能说是过失致死,毕竟五少夫人的动机也不可能是一下毒死五娘子,否则她大可以选用更隐蔽的毒药。第二,五娘子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关系也很不睦,这可能是五少夫人尚气伤人,就动机本身来说,虽然大逆不道,但终究没有冒犯到平国公最深的底线。可如果邱智伤人的事得到证实,五房这就是蓄意谋害世子,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正是因为这件事兹事体大,又没有直接的物证,七娘子和许凤佳才没有将它体现在案情里,免得扯来扯去,反而把水搅浑了。但平国公是何等人也?有些潜台词他是一定明白的,而五少夫人也明白平国公明白,所以她是毫不犹豫地将一切罪名都认了下来,又强调自己是自把自为,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平国公信不信不说,七娘子却没有打算就这样让五少爷逃脱惩罚,她未必要取走五少爷的性命,但这一巴掌,必须把五房打得永生永世都抬不起头来,把四少爷心里可能存在的一点想法打掉,把许凤佳的世子位打得稳若泰山……
  不过,她还是相信,邱智的事太夫人从头到尾也是不知情的,她虽然对六房不满,但却不像是对世子位有所企望,否则又怎么会由得五少爷躺在侍卫一职上玩乐?早就把他赶到北疆,让他建功立业去了。邱智的事,老人家不知情,可五娘子的事呢?她是也被蒙在鼓里,还是心里有数,只是采取了默许,甚至是怂恿的态度呢?
  七娘子一边从头说起,一边就将眼神对准了太夫人。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才听七娘子说了几句话,脸色就是一变。她似乎没有料到五娘子的死在这时候又被摆上了台面,讶异之余,神色间也少却了不满,多了丝丝慎重,与一点点几乎不可见的忧心。她挺直脊背安静下来,仔细地听着七娘子的叙述。
  七娘子这几天来,已经不知道说了几遍这故事,根本是熟极而流,她说到了于安,说到了小松花,说到了邱智……最后,又说到了吴勋家的。太夫人的神色一直保持着反常的宁静,她似乎将一切都压在了心底,反倒让七娘子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出心虚,也看不出愤怒。只是在七娘子说到昨晚五少夫人出面认罪的时候,神色骤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昨晚回去之后,五嫂可能……”七娘子拖长了声音,见太夫人面上多出了一丝震惊,一丝了然,才续道,“今早起来,据说其已经饮刃自尽。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救不回来了。五哥昨晚被父亲下令关在柴房里,现在还没有被放出来。”
  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示意自己已经交待完毕。依然密切地注视着太夫人的神色,想要看出这位狡诈而深沉的老人,此时此刻的情绪,到底如何。
  太夫人紧紧地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才呼地鼓起腮帮子,出了一口气,一下翻起了眼皮 . “这件事,决不能有只言片语,流传在外!”老人家两眼精光四射,第一句话,就斩钉截铁地将整件事给定了下来。
  许夫人不动声色,点头附和着道,“昨晚大家商量了一下,也是这个意思,这件事要是闹大,大家没有面子,必须一定捂住。”
  太夫人第二句话就问,“张家那边派人去送信了吗?”毕竟是公府多年的主母,虽然已经多年未曾管事,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提得起来。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便在四少夫人身边坐下,听起了许夫人和太夫人的商议:在这样的场合,媳妇们还没有开口说话的份。
  “兹事体大。”许夫人神色肃穆,“我想还是由我或者由老人家亲自向张家解释,来得更妥当一些。”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听说张氏身边留了一封信,信上非但认下所有罪名,更表明这饮刃一事是她畏罪自裁,与他人无关。还盖了自己的私印,又留了她的陪嫁丫鬟小富春来做一个证人,有她作证,张家人就是要闹,怕也闹不起来。”
  太夫人神色端凝,又寻思了片刻,才断然道,“我看就让她和于翘一样,水痘去世吧?”一个家庭里因为一种传染性疾病,连续有人去世,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这还要先问过国公。”许夫人也没有别的话,只道,“要是国公爷没有二话,媳妇看这件事这么定也很好。”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低声道,“停床、易箦、小殓的事,你心里要有个数。”七娘子心中自然早有准备,她点头轻声道,“只要那边一句话,这里就敲云板报丧。”
  太夫人似乎一下就老了几岁,她颓然点了点头,便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那我回乐山居去,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众人也都有事,许夫人当前将太夫人送出了屋子。太夫人走到门口,又回望了许夫人一眼,这才摇了摇头,转身去得远了。
  她一走,许夫人就吩咐几个媳妇,“国公爷其实已经带人开了柴房,让于静见张氏最后一面,这件事我刚才没有说,怕激动老人家伤心起来,也要去看。你们说话的时候也注意一点,别带出来被老人家知道。”
  太夫人就是和许夫人再不和气,也是许夫人的婆婆,有些场面上的事,许夫人肯定是要做的。
  几个媳妇都肃容应了是,大少夫人主动道,“母亲,这几天家里事多,四弟妹身上沉,就不要让她出面了,我和六弟妹轮流支应着,想来也能支撑过去的。”
  许夫人的眼神在四少夫人身上停了停,也叹息道,“好,这一次毕竟是真的死人了。莫氏你这几天就别出慎独堂了,免得冲撞——我看,或者你回娘家住几天也好的。”
  家里有个孕妇,禁忌就很多,不但四少夫人不方便,家里要办事也不方便,这一次还和于翘的死不一样,五少夫人货真价实是少年横死,四少夫人咬着唇看了看七娘子,略带征询地道,“虽说我不方便出面,但也还能帮着你们照看孩子……”
  众人忙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四少夫人这才就坡下驴,“那我回头就收拾行李,一会儿让于潜送我回娘家去。”
  许夫人又森然盯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回娘家去,还是要小心说话。张氏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别人问起来,你要知道怎么答。”
  “这自然是因为水痘传染,日久难愈,高烧没了的。”四少夫人自然地回答,情态上竟是看不出一点不对,许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打发三个妯娌,“那就都去忙吧。”
  三人并肩出了门,大少夫人说一声,“要回去叫人把孩子们从学堂接回来。”便匆匆地先走一步,七娘子也预备回明德堂一趟召集人马,倒是和四少夫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四少夫人一直沉默到了岔道口,才轻声道,“真没想到,就是这一晚上!” 没等七娘子回话,她又轻轻地说,“满口里廖氏廖氏,有孕有孕,一脸春风得意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今天呢?”
  话中虽然有一丝伤感,但仔细听起来,竟也有一丝藏不住的快意。
  289报复
  五少夫人的丧事就比于翘的丧事要隆重得多了。
  纵使七娘子精明过人,当然也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件事的节奏居然会这样地快。可以说是兔起鹘落之间,在表面上就已经有了结果,她当天本来是打算回娘家走走,将五少夫人伏法的消息告诉大太太,当然在五少夫人去世的消息传出来之后,这个想头立刻就成了泡影。于是一天都忙着操办五少夫人的丧事,又各处派人出门报丧,再往张家报信,一路闹到深夜才安顿下来,第二天一大早,大太太等人就陆陆续续上门吊丧了。
  由于于翘算是少年夭折,又是急病去世,长辈们多半都没有上门吊唁。五少夫人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庶媳,又有了女儿,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成人,大太太亲自上门,虽然隆重,但看在两家的交情上,也不能说过分殷勤。
  七娘子忙里忙外,倒是没有来得及亲自拜见大太太,只是听说大太太在灵前祭拜了一番,便被许夫人请进了清平苑里说话,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也就辞去。
  她再次见到大太太的时候,五少夫人头七已过,已经入了大殓,要往扬州送葬:由于四少爷和许凤佳都有职司,平国公就点了大少爷和五少爷一起结伴送五少夫人回祖坟安葬。又因为天气炎热,五少夫人又是发花去的,只是过了头七,众人便发送她上路,男丁骑马女眷乘车,浩浩荡荡地将五少夫人送进了码头边停泊的丧船。
  古代的丧葬礼仪当然要比现代更烦琐得多,许夫人身子骨不好,应酬着来吊唁的各家亲友已经有些吃力。这七天内,大少爷、大少夫人、四少爷、许凤佳并七娘子,都忙得是脚不沾地,会同一众管家,好容易将五少夫人发送出去,都是累得够呛,好在诸事顺遂,并没有一点风波口舌,众人都当五少夫人是“照顾于翘时无意间染了痘子,自己不当回事,还以为是寻常癣疥,于是耽误治疗,高烧起了就没有再退,不过两三天人就这样去了”。
  以当时的医疗条件,一个小小的伤风,只要是运气不好,都可能转成肺炎,再延绵成肺结核,遂成绝症。不要说水痘这样来势汹汹的疾病了,一次致死二人,说起来真是小意思。众人也纷劝说,“还是要到庙里做几场法事”,再加上许家众人神色如常,下人们又都被七娘子管束得严严实实,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缝住,张家来奔丧的几人,看了五少夫人的绝笔信,又自愧悔无地,惶惶不可终日,只顾着害怕去了,哪里还有胡说的意思。因此这丧事虽忙,却并不乱,不但众亲朋好友应酬得好,就是七娘子事后清点,花销的银子也都是处处严密合缝,无非是打了几个瓷器,又摔了些金银器皿等寻常损耗。
  虽说当时规矩,没有过七七,家里都还算是热丧,但毕竟上有几重长辈,五少夫人出殡得又急,按俗礼,众人回程后也就摘了周身白物,虽不说处处欢声笑语穿红着绿,但也都是如常度日,只有和贤作为五少夫人的亲女儿,头上还戴着白花,这个孝,她是要带足三年。
  等到五少夫人头七第二天过了,大太太请七娘子回家做客的口信,就送到了许家。
  七娘子亦早料到有这一天,不要说她,甚至连太夫人许夫人都道,“是该回娘家去走走。”只是许凤佳当天陪皇上出城去了,四少爷早已经上值,她只得让于宁护送,套车回了阁老府。
  这一年自从开春以来,府里就很不平静,于翘和五少夫人接连‘去世’,似乎使得于宁和于泰都成熟了不少,小伙子一脸的稚嫩,渐渐地也为稳重褪去。他将七娘子送到阁老府门口,便隔着窗子歉然道,“最近功课很紧,我又想着明年春天想下场试一试,说起来,真是一天的功课都耽搁不得。今晚就让善久大哥送六嫂回去好吗?”
  这是摆明了要回避开来,方便一家人说私话,七娘子心中感慨,便从善如流,轻声道,“七弟有心了,快回去读书吧。”
  两人说话间,九哥自然是早已经亲自接了出来,免不得众人又客气一番,于宁才挥马去得远了。七娘子进仪门换了轿子,又再进了二门下轿,和九哥一道并肩进了内堂时,大太太早已经扶着二娘子,一边抹眼泪,一边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七娘子的肩膀拥她入怀,眼泪纷纷而落,没有多久,就已经打湿了七娘子的肩头。
  “沉冤得雪、沉冤得雪!”纵使五娘子已经去世三年,大太太声音里的伤痛却依然新鲜。“我这心里真是,三年来就没有一刻是好过的,三年呀!”
  二娘子红着眼唤了一声,“娘!”自己也有些掌不住,就是九哥,亦不由得红了眼圈,七娘子轻声道,“娘不好这样,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一面安慰,她一面轻轻地挣开了大太太,从她的怀抱中退了出来。
  大太太这一次请七娘子回来,自然不止是为了抱着她哭的,这一番发泄过情绪,她很快就迫不及待地擦干了眼泪,又问七娘子,“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仔仔细细地说给我听听。”
  许夫人毕竟不是当事人,就算是说得再仔细,也没有七娘子这个女儿说得清楚,又可以反复盘问。七娘子只得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二娘子和九哥也都听得很入神。大太太听完了,又寻思了一番,才皱着眉头问,“你公公该不会打算顺水推舟,就将这件事这么算了吧?”
  她的不满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七娘子低声道,“现在去扬州,就算是水涨船高的时候,来回也要两个月是至少的,我看等到八月人才回到京城,公公才会再提处置五哥的事。这件事,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
  五少爷要送葬下扬州,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甚至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这一趟也还是要走的。大太太勉强满意,眉头却仍是深锁,又沉吟了一会,才恨恨地问七娘子,“张氏她是张家哪一房出身,爹娘现在都还在生么?还有什么兄弟没有?”
  七娘子顿时无语,却也一点都不意外:大太太的迁怒,也早就在她意料之中了。
  她望向二娘子,见二娘子神色自若,似乎并不以大太太的决定为异,便轻声将五少夫人的底细都交待了出来。“其实说起来,张家也算得上是名门世家了,她这一系共有……”
  如果要将后世的政治体系,和大秦的政治体系做一个比较,则张家和杨家之间的地位差别,大约是现任总理与前部级高官之间的距离,虽说看似没有太大的差距,但只是一个现一个前,就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更别说这里还有一个国母亲嫂嫂坐镇,宫中正当红的妃嫔撑腰,杨家要整张家,那是说压就压,虽然还不到动辄便可让张家家破人亡的地步。但以大老爷的身份,这之后的二十多年内,只要杨家不倒,张家即使有子弟入仕,也绝不会有什么上佳的表现。
  二十多年的压迫,仅仅是这一点,也已经足以让张家大为烦恼,更不要说墙倒众人推,大老爷自己不会做太过分的事,他的门生呢?只要有一个心切讨好座师的门生,愿意在私底下变着法子地为难张家,张家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而大老爷又怎么会放弃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机会,打压一个无足轻重,已经渐渐远离政治中心的家庭,来挽回自己在儿女心中的印象分?不要看眼下大太太询问七娘子,好像是才兴起这个主意,实则从五少夫人事败那天开始,整个结局,就已经全盘注定。张家人轻则渐露颓势,众则众叛亲离,想要把日子过得兴旺,已经是做梦。
  尽管他们也是被五少夫人牵连……
  七娘子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咽了下去。
  她一直都不是一个心怀天下,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人,很多时候,她不否认自己是自私的。
  为了博取平国公的欢心,亲手断送三个没有任何过错,和自己也算熟悉的小丫鬟性命是一回事,为了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的张家人说情,又是另一回事。早在选择将五少夫人养成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凶手之时,他们就已经注定要为自己的选择背负上代价。
  不公平,的确,可很多时候,人生的确就是这样不公平。
  她就垂下头来,轻而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二娘子立刻留意到了七娘子的倦意,她关切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沉声道,“这件事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以后在许家,你的日子就要好过得多了。这一阵子,你还是好好休息!”
  七娘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大太太和九哥紧接着也都关心她,“还是要注意保养……”
  大太太更是抱怨许凤佳,“几次回娘家都不跟来,他到底是真有那么忙,还是——”
  话没有说完,就被二娘子瞪回了口中。
  七娘子心中却微微一动。
  卸磨杀驴,鸟尽弓藏,自己这边才查出了五少夫人,大太太就惦记起了自己和许凤佳的关系。
  她就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轻声道,“他忙得很,尤其是最近五房的事出来,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事要查。这一次是真的来不了,倒不是故意慢待娘的。”
  许凤佳现在不顾家,大太太自然更无所谓,又和七娘子说了几句话,便问,“四郎、五郎怎么没有来?”
  “自从家里出事,今天还是第一天上课,两个孩子都很上进,不愿意无故缺课。”七娘子笑着解释,“我想现在都在京城,真相也已经大白,以后多的是出来玩的机会,就没有让孩子们过来。”
  大太太想到四郎、五郎,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喜欢,她拍着七娘子的手,沉声道,“说实话,娘还以为你在许家日子过得太舒服,也已经忘了你五姐的事。几次想要催你,还是被你爹拦住,说你也不容易,私底下肯定有动作,只是事情没定,不好和我们说……”
  七娘子想到大老爷说这话时会有的表情,不禁就有了一丝怔然,她这才想起来问,“怎么今日没有见到父亲和瑞云?”
  “噢。”九哥脸上多了一丝红晕,他轻声道,“瑞云身上不好,恐怕是有消息了,又不知道真不真,刚好她二哥今天休息,就回娘家去找二哥摸一摸脉。父亲今天本来要进来见你的,结果刚才前头又有人进来见他,这就耽搁了。”
  或许是因为五娘子之死水落石出,大太太的心情不错,提到权瑞云,她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我看是十有**,瑞云自己也懂得一点医术,却是怎么都拿不准,索性让她回去找神医来扶脉,这下可没有二话了吧!”
  二娘子和七娘子忙都恭喜大太太和九哥,“若是真有了,那可是难得的好事!”
  大家虽然都在京城,但似这样齐聚一堂的时间也并不多,彼此又商量了一番大老爷今年贺寿的事,二娘子就起身先告辞。“家里还有事,九哥先送我回去吧。”
  大太太也拉着七娘子到一边说私话,“上回我到明德堂找你,你不在,一错眼我看到了当年给你的那丫头,叫玉芳的是不是?怎么还是个处。女的样子?行动间满是幽怨……傻孩子,你可别落人话柄,这该提拔的,还是得提拔。”
  她的语气倒是真的推心置腹,表情里也没有一点可以琢磨的地方,以七娘子对她的了解,看得出大太太说这番话时,倒的确是真心的不错。她垂下眼,轻声敷衍,“这女孩子不是很听话,我敲打了几次都不服管,现在抬举的倒是老太太赏下来的毛姨娘——她要老实得多……”
  大太太眼底顿时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她又握紧了七娘子的肩膀,教她,“你没有身孕之前,还是别断避子汤,免得将来庶子比嫡子大,虽然有四郎、五郎照顾,也是麻烦事儿……”
  七娘子一一地应了,却是半点不露喜怒。
  大太太又嘟囔了半日,忽然就静了下来,望着七娘子恬静的侧脸,心中无数滋味涌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七娘子扶了扶鬓边的银钗。
  想当年五娘子出嫁的时候,是何等娇艳?那时候的七娘子,不过是含苞待放,一朵清秀的小花。
  三四年之后,七娘子容颜之间,隐隐也蕴含了一股说不出的神韵,她依然说不上太惊艳,但看得出来,这朵花已经到了将要绽放的时刻,她的风姿渐渐展开,她的春天,已经快要来到。
  “你现在看着,倒要比你五姐更老成一些了。”她轻声说,喉间不禁又有了难咽的肿块,“你五姐去世的时候,说起来比你现在还要再小一岁……那一年她才八岁,在百芳园里采花,给我挑了一朵最娇艳的绿萼梅,硬要给我插在头上,那一刻,我是一辈子也忘不掉……”
  有一些伤痕,是一辈子历久弥新,即使五娘子的容颜已经模糊,这份伤痛也永远会为大太太铭记五内,没有片刻忘怀。
  七娘子望着大太太,双眸似水。
  似剪水,波光粼粼中,透出无限思绪,难以捉摸。
  她开口说,“是,有些事,总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的声音也似水,似一股冷涩的冰泉。
  290遗书
  时日很快就像水一样流过了平国公府。
  过了五少夫人的七七,丧事正式告一段落,夏天似乎也随之而去,才是六月底,京城就已经有了秋意。七娘子没有料到今年的夏天这样短,竟是在季节交感中,又犯了风寒,病病歪歪地支撑了几日,许夫人看不下去,便索性将家务接回去照料,让七娘子狠狠睡了几天才好。
  许夫人自从五月里回来,如今住了一个多月,也都没有提去小汤山的事,家里人自然都有些纳罕,就是许凤佳私底下和七娘子提起来,都有些若有所思,“倒不是不想娘在家里住,不过小汤山在夏天那么舒服,这一向家里也没有多少事,她不去小汤山,难道还真是等五哥?”
  七娘子经过这几天无思无虑地休息,精神头倒是好了不少,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却没有接话的意思。
  许夫人不回小汤山,当然还真就是为了等五少爷。
  将五少爷打发到扬州送葬,不得不说的确是一招好棋,这一下荡开时间,就让平国公有了充足的空间来考虑该怎么安排五少爷,也让太夫人有了和平国公、许夫人谈条件讲情面的余地,再者,当时那图穷匕见的紧张气息一旦消弭,很多时候人心善忘,再要提起处置五少爷的时候,大家自然而然都会想到‘五少夫人少年自裁,虽然也是咎由自取,但下场也算是十分凄凉了,如果再对五少爷穷追不舍,总显得过分严苛了一点’。
  平国公对家下人再酷烈,也总是五少爷的亲爹,现在五少夫人又将一切罪名归拢到了自己头上——这一招却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七娘子和许凤佳当然不会上钩,但平国公本人似乎已经心甘情愿地上了钩。既然如此,想要将五少爷逐出许家族内,也就不太可能了。
  整个五月、六月,许家都还处在五少夫人离世后的震撼之中,非但有很多琐事要处理,礼仪要安排,也有很多人事上的变动,占据了七娘子的心力。再加上四少夫人的胎还真有些坐不稳,回到平国公府后又折腾个不休,索性还是住回了娘家,五房的廖氏又不知何故服毒自尽,连带着身上那个胎儿也一并去世:毕竟有许家的骨肉,虽然不是主子,但也要好生发丧。待到一切都处理好了,七娘子紧接着就病了,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许凤佳才有心思和七娘子议论,“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处置五哥。”
  想要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已经并不可能,就是大家可以抹去之前的往事,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凡五少爷还要一点脸面,在京城也是自己都站不住脚了。将五少爷打发到外地,怎么打发,打发去哪里,这又是一门学问。
  七娘子早就打定主意,关于许家人,她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尤其是平国公和许夫人两人,除非许凤佳自己说起他们的不好,否则她也决不会多说一个字,她只是含笑静听许凤佳自己分析推理了一遭,才提醒许凤佳,“我们手里是还握了邱智的另一份口供,你要是担心父亲心慈手软,要不要把这份口供拿出去,自己看着办。”
  自己就算是再聪明,很多事也还是要许凤佳这个男人来做主。尤其是在和平国公的互动上,更是没有七娘子越俎代庖的道理。这份口供给不给平国公看,她并不打算多嘴,一切只看许凤佳的意思。
  许凤佳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着,他一下就露了沉吟,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船上的事,现在毕竟都过去了,五嫂自己认下来了不说,一份口供没有物证,我就是再提又能如何。很多事父亲要明白,怎么都会明白,要装糊涂,怎么都明白不过来的。”
  他能看得透这一层,足见对平国公的确心淡,七娘子也无意措辞来安慰他,只是淡淡地道,“你如今羽翼丰满,父亲难免要为其余几个儿子考虑,他对你,不算偏心了。”
  许凤佳低眉沉吟了半日,他爽朗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低沉,与一丝丝货真价实的伤心。
  “嘿嘿,不算偏心。”他轻声道,“的确……父亲对我,也不算偏心了。”
  屋内一时就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许凤佳又振作精神,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又问七娘子,“娘有提出分家的意思,她对你透过没有?这件事,你怎么看?”
  七娘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了分家两个字,依然不禁有些吃惊。
  父母在,不分家,京城的大家大族,就是有在父母高堂俱在时分家的,那也都是等到老人家老迈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又不放心分家均匀的问题,这才在生前分了产业,纵是如此,也多得是被人嘲笑家中兄弟不睦,连分家都不能让老人家放心的。最常见的,多半还是等男主人过世后,除了承嗣子外一律分家出去单过。有的家族更和睦些的,是要等到女主人过世了才提分家两个字。
  像许家这样,平国公、许夫人都健在,并且都还年轻,而太夫人甚至也还活得好好的大家大族,要是现在就提分家,真是要被人议论得全家都化了!
  “我看这事绝不可行。”她干脆利落地道,又软下声音来安慰许凤佳,“虽说五姐的死,还有些委屈似乎未尽,但眼下五房既去。我看四哥那个样子,被五房的遭遇震动得也不轻。大哥不说了,七弟、八弟都还小,就是不分家,也没有什么。”
  许凤佳掉过眼来,沉吟着嗯了一声,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可不分家,你就永远都歇不下来,别说生育了,就是这身子,我看也好不起来。”
  许夫人这几年来虽然远离权力中心,但毕竟是历练过的,分家这么荒谬的主意,怎么会出自她的脑袋。七娘子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还是许凤佳考虑到她……
  她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有苦涩,有一丝甜蜜,到底也有了一点怅然:不分家,自己的确是要操心得多,这生育两个字,就越发更遥远了。
  “有四郎、五郎在,只要祖母不是成天地敲打我。”她笑着说,“我的压力也不太大,至于家里的事,少了五房添乱,我也应付得过来的。难道为了这孩子两个字,我一辈子就成了废人?许凤佳,你小瞧我,看打!”
  小夫妻闹了一会儿,七娘子又若有所思,“祖母这一个多月,也真是反常的安静。”
  太夫人自从知道了五少夫人之死的真相后,的确非常消停,她是祖母长辈,用不着参与小辈的丧事,不过整个头七都在乐山居里吃素,为五少夫人祈福。过了头七,等五少夫人灵柩上路,便将和贤接到乐山居抚养,除此以外,府内的事是一句也不多说,对着七娘子没有笑脸也没有哭脸,当然更不会拿通房说事。这一个多月来,七娘子虽然忙,但心境倒居然比较愉快,就连权仲白来为她扶脉的时候,都很有些惊异,“少夫人这一向应该很忙,怎么元气倒是不见虚弱。”
  提到太夫人,许凤佳眼神一沉,“五哥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她老人家怕是舍不得五哥跋涉得太远,我看,她迟早还是会向父亲开口的。”
  如果只是向平国公开口,那倒还好,七娘子低声道,“我就怕她找到我们头上来……到时候你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事可就难办了。”
  她又是一哂,“算了,就算我们答应,只怕你四姨那边也不会答应,你听说了么?五嫂的叔叔已经得了不是,怕是要丢官了。”
  连五少夫人的家人,杨家、孙家都不会放过,五少爷又岂能托庇于平国公、太夫人麾下,就可以安然无事地在京城继续过他的纨绔日子?
  “再说。”七娘子又眯起眼来,轻声道,“我总觉得当时五嫂的话,还有些不尽不实,那多出来的一味药……很不像是她的作风。”
  许凤佳对于内宅心术,虽然说不上一窍不通,但也决不是专家,他瞪着眼想了一会,索性道,“这事我可不知道,你要是有疑惑,还不如和立夏商量。”
  “立夏现在忙着照管小丫鬟们,要提拔一个上来接替她,和我商量?连搭理我的工夫都怕是没有。”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算了算了,五嫂这个人心思太深,我放弃自寻烦恼,总之她是全部认了,我也就当这件事是全完了。”
  话虽如此,她到底不禁琢磨,太夫人肯定是不知道船契的事,对于高利贷,可能也是一无所知,或者自以为知之甚详,其实还是做了五少夫人的枪。那么这下毒和行刺的事,太夫人心里到底有数没有呢?而以五少爷的性子,下毒的事,他可能默许,但行刺……他又会不会赞成呢?
  五少夫人当然不会因为丈夫的反对就将计划搁置,不过,以她的老谋深算,以及对五少爷的了解,只怕是根本不会让这一番冲突发生:她很可能的确在行刺上从头到尾一直把五少爷蒙在鼓里。
  看五少爷那个痴呆相,蒙他也绝对不是什么难事。否则如果他赞成行刺,自己至少同时也会力求表现,不然许凤佳的死,只是白白便宜了四房。
  自己会这样想,平国公当然也可能这样想……
  那么,下毒的事,五少爷又到底知道不知道呢。这两味药中多出来的一味番红花,到底是五少夫人的心血来潮,还是依然有一个凶手,隐藏在后?
  七娘子虽然仗着许夫人的垂青休息了几天,但她到底也不敢过分,又拖了两天,等到身体完全回复,便进了清平苑里谢过许夫人,“还是娘疼我。”一边重新又接过家务,做起事来。
  许夫人只是为她维持平国公府内的各种日常运转,有一些琐事依然没有处理完毕。七娘子整理了几个卷宗,便发现五房还是有几个五少夫人的贴身丫鬟,现在还在慎思堂里呆着,也不知道下落如何。这件事她不敢擅自做主,打听得平国公在梦华轩内,索性又托人出去问准了没有男客,自己出二门去,到梦华轩里和平国公商量。
  “这几个人都是五嫂身边服侍的。”七娘子一边翻阅卷宗,一边请示平国公,“本来按理是可以打发到扬州去守墓三年。不过媳妇害怕几个人耐不住寂寞,半路跑了,或者回老家乱说,就没有这样安排。当时忙得也忘记了,就锁在慎思堂里,您看这怎么安排为好?”
  平国公动了动嘴,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在牵扯到人命的时候,始终是心慈手软。
  可现在她却也不是自己可以随意敲打的身份了……且不说身后影影绰绰的靠山们,只是五房的这件事,就是她手里永远的把柄,甚至自己要是处置得稍微不当,对景就是一个偏心,在这个时候,她就是要把这种事推给自己,也只好由得她推了。
  “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七娘子一眼,“这几个人,还是要处理掉的。”
  这些人是五少夫人身边的近人,五少夫人的很多事,她们心里可能都有一点数,即使什么都不知道,平国公也决不会放任一点五少夫人之死泄露的可能,如果连小柳江几人都难逃死字,小富春一干人等,又怎么可能例外呢?
  或者是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或者是这些人毕竟是慎思堂的嫡系,七娘子心中倒没有多少起伏,她平静地道,“既然如此,还是先送到城外去,动静也小一些。”
  见平国公点头不语,七娘子便告退了出来,找立夏进来吩咐了几句话。
  立夏也不是第一天做这样的事,更何况也早有了准备,便自行下去安排,到了晚上,又带了话回来,“小富春等人知道了,也都很平静,就是小富春说临走前想见您一面。”
  七娘子才吃过晚饭,正在炕前读书,听到立夏这样一说,倒是有了几分讶异。
  自从小罗纹去后,小富春就是五少夫人身边最受宠的大丫环了……
  “那就现在把她带过来吧。”她放下手中的书册,不动声色地发了话。
  立夏似乎也早就料到了七娘子的决定,没有多久,她就将小富春带进了西三间。
  这个小丫鬟虽然已经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运,但却依然维持着平静,她打扮得很整洁,虽然比往常要清瘦了一些,但看着精神头倒是还好,见到七娘子,她恭恭敬敬地问了安,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送到了七娘子手上。
  “五少夫人去世之前,曾经嘱咐奴婢相机将这封信交到少夫人手上。”小富春语气平静,“只是奴婢自从事发之后,一直被锁在慎思堂中,没有多少机会和少夫人身边的姐姐们打照面。眼看着明日就要去城外了,终于见到立夏姐姐,故此莽撞求见,请少夫人恕罪。”
  说话还是这样有条有理……
  七娘子心中顿时泛起了一股不忍,她几乎是逃避地扭过头去,玩味地捏了捏手中仅仅只是为滴蜡封口的白信封,轻声道,“这是她什么时候写的?”
  见小富春沉默以对,心知这多半是五少夫人绝笔信中的一批了,她想了想,又问,“你们少夫人是只写了两封信?”
  小富春微微一笑,自然地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七娘子顿时一眯眼。
  五少夫人临死前会作出布局,也是人之常情,写了几封信,可以说就是作出了几份临终的布置。
  知己知彼,她当然想要知道五少夫人到底做了多少布置……但小富春死到临头都不怕,又有什么能够吓得住她?
  她不禁轻声夸奖小富春,“你这丫头倒是很有胆量!”
  小富春又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这都是奴婢的命。”
  看来,她的确也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要从这样一个人口中撬出一个秘密,可以说是难比登天,对于小富春来说,从此后她要走的那条路上,也许已经没有主仆之分了。
  七娘子便不再追问她,而是目注立夏,低声道,“问问她还有什么遗愿,能帮的,你就帮一把吧!”
  小富春面上倒是闪过了一丝讶异,她目注七娘子,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只是站起身来,在立夏的带领下徐徐出了屋子。
  到得门口,她又回过身来轻声道,“少夫人临走前一共只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娘家人看的,一封给了夫家人作为交待,还有一封,便正在您手上。”
  没等七娘子反应过来,小富春便主动扭过头,越过立夏出了西三间。
  七娘子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一时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出了半日的神,才打开信封,抽出信纸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她的面色也随着信中的内容,渐渐越发凝重。
  291遗策
  五少夫人的这封信里没有多少废话,甚至连惯常的客套话都没有,完全就是一篇大白话式的留言书信。不需要一点文化底蕴或者任何心机,任何一个识字的人,几乎都可以读懂信中蕴含的意思,这一点倒是大出七娘子意料之外,也和五少夫人惯常的行事作风一点不符。
  信中开门见山,已经提到了五房的安置问题。
  “太夫人是一定会希望将五少爷留在京中,或者是京城附近的。”五少夫人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说透了太夫人的心思。“不论是为了六房好,还是为了五房好,五少爷都不应该再留在京里了,即使父亲心软,你也不要心软,天南海北,走得多远就有多远,再也不要回来。这样对大家都是最好的结果。”
  她又毫无顾忌地谈到了邱智手上的船契,“这张纸现在不会有任何作用,但船契上写的虽然是邱智的名字,许家要接过来,也不成问题。当时已经说定了,是认契不认人,舰队很快就要出海,将来船只的收益,你要留着自己做私房也好,装贤惠做大度,归到公中也好,谁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十五万两的银子,五少夫人为了它兴出了多少风浪,如今说放就放,七娘子也不禁为她的爽快利落折服。
  也是,她又想,即使是自己,恐怕也都没有五少夫人的胆量,敢于在一夜之间,饮刃自尽。
  此人心思深沉,狠辣果决,她的才华如果能够发挥在恰当的领域,只怕成就是决不会小于许凤佳的。
  “这一次撒手,唯独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和贤。但和贤的事,即使是托付给那个不成材的父亲,也不会有托付给你来得更有效果。如今我已经要提前退场,以后数十年内,平国公府里要数你的嗓子最亮。希望和贤可以留在京城,她年纪到了,也未必一定要依偎哪一房,给她两个养娘,也可以平安长大,到了十多岁的时候,说一门稳妥而简单的亲事,陪嫁不求多,但也不要比姐妹们更少。”五少夫人的口气,到了这时候才有了一丝嘲笑。“三月里在梦华轩的对话,我记得一直很清楚,六弟妹是打从心眼里看不起我,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没有良心的人。而你既然自诩自己是个有良心的,当可知道父母的过错,与和贤并无一点干系,究竟有没有良心,日后十多年内,自然能够见到分晓。”
  这个五少夫人,真是到死都不忘挤兑自己。
  七娘子一边看,一边不禁冷笑起来。
  即使五少夫人不说,她也不打算把和贤赶出京城,和五少爷一道就任。毕竟她母亲犯过事,跟在父亲身边,一般嫡女的底气她不具备,从小没有生母,续弦但凡刻薄一点,这小女孩的日子将会是一片愁云惨雾,太夫人眼看着是愿意将和贤留在身边,她又何必作梗?
  五少夫人的激将法,用得也实在是有几分绝望了。
  交待了和贤的事,五少夫人似乎感到自己的饵与钩都已经放出,接下来,她的措辞就更有些尖锐了。
  “关于杨善礼的死,你心底一定有所疑惑。我平日里行事,从来都是谋定后动,”到这里,五少夫人的笔迹终于也有了一线凌乱。“将她害死,于五房是百害而无一利,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想必你心里也很好奇,太夫人和五少爷到底知道不知道下毒的事,高利贷、邱智在海上的所作所为,这两个人心中又有没有数。”
  她立刻就解开了自己的设问题。
  “人死灯灭,再留下这么多的遗憾,于事无补。我没有任何证据,只在你信或者不信。收到消息的时候,我手边正好有一包王不留行,于是我便吩咐小松花混入药包。但番红花却并不是我加的,番红花是绝育药,聪明若六弟妹,当可知道我正希望杨善礼可以多生多养。这一味番红花是谁加的,却是连我都并不知道。”
  “当然,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想要知道。六弟妹肯定就不一样了,这个人到底是谁,等你查明清楚之后,可以给我上一炷香,让我也知道知道。”五少夫人的笔调中似乎竟出现了一丝笑意,七娘子甚至可以透过纸面,看到那若有若无的,仿若画中人一样的虚浮微笑,和那唱戏一样弯弯扭扭的语调。“不过,这件事在明面上已经有了一个结果,说不定六弟妹查起来会更费劲,也是难说的事。”
  人都死了,还要在死前给七娘子出一个难题。将番红花的事认下来,使得五娘子之死,在明面上已经全部了结,七娘子这时候要是再翻起旧案,不但要招惹平国公的不快,而且还面临证据不足的窘境……
  七娘子翻到信尾,果然发觉了这封信非但没有上下落款,而且连五少夫人的私印都没有。
  要拿这封信作为证据,都不可能了。没有落款没有私印,只是笔迹相似,说服力实在太浅……
  这个五少夫人,死都死得这样的不服气,死后,还要给七娘子留下一个难题。
  七娘子唇边不禁又浮起了一朵小小的笑花,也不知道是在笑五少夫人毕竟是五少夫人,还是在笑她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她又往下看。
  “至于下药的事,老太太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心里是有数的。”五少夫人谈到太夫人的时候,态度反而是意外的冷漠。“老人家一辈子最怕的就是秦氏得势,先说达家,后来想说牛家,都是因为这一点。等到你们姐妹相继进门,她已经明白六弟绝不可能站在她这一边,很多事,从此也就都不一样了。不过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这件事上,她一点都没有沾手,我也没有丝毫证据……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这一辈子我自负聪明,从来没有服过任何一个人,唯独可以让我失败的人,也就只有你。可我要你知道,你之所以赢,不过是因为你有杨善礼作为晋身的台阶,你有番红花这个变数作为你的线索,你有世子夫人这个身份,你有你的娘家作为支持,如若只是我与你的较量,杨善衡,你信不信,我未必会输!”
  信件至此,戛然而止,五少夫人甚至都没有留下落款,只是用半页空白,当作了她的结束语。
  七娘子等到许凤佳回来,就把信拿给他看。
  “五嫂说我胜之不武。”她眼角眉梢,带了隐隐的感慨,“其实她不知道,她之所以输,只是因为我虽然算计,但我心里是不喜欢算计的,我到底还是一个人。而到了五嫂那一步,她已经……”
  许凤佳却没有七娘子的情怀,这封信,他是越看越生气。
  “什么叫做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她胡说什么!”他似乎恨不得将信团起来丢到纸篓里去,“这下好了,当着祖母的面,以后该怎么说话?难道每一次看到她,都要在心里想着,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又是不是她在暗地里怂恿着五房来毒害善礼……”
  七娘子唇边不禁浮起微笑,“五嫂就是希望你这样想……”
  五少夫人的这一招,虽然没有算计到七娘子,但的确是把许凤佳拉下水了——她根本也不介意把自己的意图暴露出来,就是要给六房心里再插一根刺,许凤佳也的确只能中计。
  “不过。”没等许凤佳再抱怨,七娘子就淡淡地道,“说祖母默许甚至是怂恿,我也是相信五嫂的。”
  太夫人一贯的表现,也的确就是如此,七娘子就是不想相信,这两年接触下来,也要相信了。
  许凤佳一下就没了话,半晌才闷闷地道,“相信又能怎么办?没有真凭实据,你要怎么去处理她,再怎么说,她也是祖母!”
  在古代,忠孝两个字都有压得死人的分量,许凤佳的话的确也很有道理,不要说没有真凭实据,就是有真凭实据,七娘子又能拿太夫人怎么办?她是许家辈分最高硕果仅存的祖辈,就是平国公和许夫人,也都只能在暗地里驳回老人家的意思,真要和对五少夫人一样逼她自尽,那是天方夜谭。
  “五嫂就是希望你这样想……”七娘子又笑了。“我现在才明白过来,当天她那样爽快地将所有罪名都认到了自己身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用意。”
  她拍了拍许凤佳的肩膀,淡淡地道,“既然不能拿老人家怎么办,这件事,我看你就忘了吧,反正主谋是五嫂不会有错。如今五嫂已经自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
  许凤佳满面的愤怒,还要再说些什么,他的神色忽然间又是一动,这一次,他久久都没有说话。
  “这么说,你是打算不再追究从前的事了?”又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问七娘子。
  七娘子面上现出了几许疲惫,她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许凤佳的问题,只是叫来立夏,轻声又吩咐了她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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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几天,许夫人叫七娘子去清平苑说话。
  七娘子一进清平苑就道歉,“这几天家里忙忙乱乱的,除了晨昏定省,都很少进清平苑来,怠慢母亲了。”
  许夫人就笑着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忙,没事,我也不来烦你,就是这一次找你来,其实也是有正事的。”
  七娘子就冲许夫人扬起眉毛,静静地等着许夫人的下文。
  许夫人喜欢开门见山的个性依然未改,没有一点铺垫,她就直接问七娘子,“五房那一位临死之前,是不是给你写了一封信?”
  看来自己着白露放出的消息,已经是有了成效。
  七娘子也没有否认的意思,她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娘也听说了?”
  许夫人凝视七娘子片晌,见七娘子泰然自若,便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提醒七娘子,“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为府内众人所知,也是迟早的事……不过,看来你早已经有所准备了。”
  七娘子轻声道,“这件事,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许夫人就又换了一个话题,问七娘子,“凤佳把分家的事告诉你了吧?”
  她居然是没有继续盘问七娘子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大太太如果能够学到许夫人的皮毛,只怕和大老爷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是笑道,“是的,凤佳和我说了,小七倒是觉得,现在还不是说这事的时机。先不说祖母健在,就是您们二老也都康健着呢,现在分家,岂不是让我们许家成了京城大户人家口中的笑话?”
  许夫人眼底顿时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她不动声色地道,“还是小七考虑得周详,不过这件事,我还是和你公公提了一下。”
  见七娘子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许夫人又续道,“你公公当然也没有答应……不过前儿他告诉我,已经在云南那边,给你五哥找了一个职位。”
  七娘子顿时恍然大悟。
  姜是老的辣,许夫人虽然平时不大管事,到了关键时刻,却真是处处奇峰突出,尽显老辣。分家的荒谬提议,原来还是为了催五少爷的下落。说不定还有考校自己的意思,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心急着将五房赶出去,甚至已不顾许家的面子。
  六房有了许夫人这个老将坐镇,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不禁微微莞尔,起身冲许夫人行了一礼,“小七受教了。”
  许夫人止不住只是笑,“唉,六房有你,娘真是放心多了。”
  她又提点七娘子,“这件事云南那里还没有消息回来,所以还做不得十分准,当然……十分里也是有九分准了,等云南那里有了回信,你祖母说不准又有花招,你心里也要有数才行。”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她抿唇一笑,“今时不同往日,祖母出招,小七接着就是了。”
  今时今日,六房固然奈何不得太夫人,可要说受太夫人的气,那也是没有的事。
  许夫人就望着七娘子,欣慰地擦了擦眼睛,“三年,这三年来,我是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好,时至今日,心里才得安乐。这件事能够有如今的结果,全亏小七。”
  虽然许夫人一向很喜欢七娘子,但这也还是她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夸奖儿媳妇,她对七娘子有多满意,不言而喻。
  七娘子也就跟着许夫人微笑起来,心中却不禁想到了五少夫人信上的那几句话。
  的确,五少夫人在死后,依然也给她出了一个难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还要翻案,不要说平国公,恐怕就是许夫人,都不会支持。
  292遗难
  没过几天,七娘子就感觉到众兄嫂看自己的眼神有一点不大对劲了。
  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这样与世无争之辈,都多望了七娘子几眼,四少爷看着七娘子的时候,脸上更是写满了文章,就是七少爷、八少爷见了七娘子,神色间也是挂满了问号……这还好是四少夫人不在,否则恐怕早就有人要挑头来问七娘子:五少夫人给你的信里,到底都写了什么。
  人毕竟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五房的案子,背后还有许多文章可做。更有无数的疑云,没有得到解答,就在这时候又传出来五少夫人给七娘子留了一封信的消息,即使是以平国公的城府,恐怕都要忍不住来盘问七娘子。
  老人家的确也没有忍住,状似无意问了许凤佳几次,许凤佳回来和七娘子说起,倒是很好笑。“我说五嫂就是请杨棋照顾和贤,不要让她跟着五哥去任上。爹听了也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
  七娘子也不禁发噱,“父亲这么大把年纪,也会中此疑兵之计,可见只要是看准了人心,真是什么事做不到?”
  她又不轻不重地戳了许凤佳一下,“就是以少将军的威风,何尝又不是中了五嫂的离间计,现在看见祖母,心里都有几分不舒服呢。”
  许凤佳佯怒道,“好哇,连你也来说我?”
  七娘子倒是有了几分认真,“若是连五嫂的计策你都受不住,将来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你又怎能守住本心?”
  不过话虽如此,内宅心术,毕竟和朝堂上的斗争有很大的不一样,可以说是往人心最柔软的角度去戳,许凤佳又是个男人,七娘子见他有了当真的意思,就又措辞安慰,“不要紧,外战内行,内战外行,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要真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我才要为许家的将来担心呢。”
  自从五房倒台,虽然还留下了不少尾巴,但小夫妻的生活却总是要比五娘子之死连眉目都没有,五房动作频频时更轻松得多了。尤其是最近太夫人反常的沉默,四少夫人又回了娘家,大少爷和大少夫人更是极为省事……七娘子的日子好过了,许凤佳的日子也就跟着好过了不少。
  小夫妻说说笑笑,七娘子见许凤佳似乎放开了前情,就和他说起了大老爷的生日。“父亲其实是最不爱过寿的,不过今年是花甲之年,怎么说都要大办。上回见到瑞云,据她说,现在已经有人来家里送礼了。正愁着到了正日,仓库恐怕未必够用呢。”
  以大老爷如今的声势,这样的做派实在不算稀奇。许凤佳不禁哂笑,“偏偏这时候你弟媳妇又有了身孕,想必四姨只好重新出马,家里又要乱了。”
  大太太不善理家,真是名声在外,七娘子抿唇一笑,“十二姨娘和七姨娘怎么也都帮得上忙的,还有王妈妈、梁妈妈……瑞云再帮着管一管,太太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地方。”
  想到权瑞云都有了身孕,身边的相识里,也就是自己还没有消息,七娘子又不由得叹了口气,才振作精神,柔声和许凤佳商量,“我们呢又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又是外甥和外甥媳妇,两重亲戚,也要送两重的礼才好。我想送一个寿字山水格,你再和广州那边打个招呼,物色一个大而华丽的自鸣钟就好了。”
  许凤佳除了称是,还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他又沉思了片刻,才低沉地安慰七娘子。
  “不要着急,权先生说的话,你难道忘了?就是现在勉强怀上,万一滑胎难产,岂不是更糟。反正有四郎、五郎,你生不生,我不在乎。这几年不生也好,免得……”
  他又收住了话头,没有往下说。
  大秦的男人能说出这句话来,七娘子还有什么好求的?她望着许凤佳笑了笑,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慢慢地将头靠到了许凤佳肩上,低声道,“你简直要把我宠坏了。”
  许凤佳哈哈大笑,又破坏了这一刻的宁馨。“杨棋,你怎么这么可怜,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说我要把你宠坏了!”
  进了七月,小萃锦上下里外,似乎都已经没有一点异样,似乎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除了两个主子因为水痘而青年早夭之外,便没有一点风波。
  这一天在乐山居里,许夫人难得也来给太夫人请安,她就和太夫人商量,“也该把莫氏接回来了。”
  四少奶奶在娘家也住了有两个月了——她的胎摸出来较晚,说起来是腊月里有的,现在也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子。虽说十月怀胎,但有些孩子性子着急,七八个月早产的,也不是没有见过。
  在娘家养胎可以,在娘家生育,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太夫人看了四少爷一眼,见四少爷面色和煦,便笑道,“好啊,我也正想和你提这个事儿呢,又怕家里事多,世子夫人没工夫照顾莫氏一个孕妇。”
  七娘子忙笑道,“这是哪里说来,家里现在没有多少事情,就是有,当然也要先以四嫂为重了。”
  老中青三代领导人都发了话,四少爷也就跟着表态,“既然如此,我上朝之前就去莫家送个信儿,看着今晚能把莫氏搬迁进来就是最好的了。”
  太夫人和许夫人不免都要问几句四少夫人的好:家里毕竟带了丧,四少爷是半子,亲家不讲究,但她们却不好频繁出外走动。只有四少爷隔天去看四少夫人,是雷打不动的。
  “她好着呢。”四少爷笑了,“娘家几姐妹出嫁后,现在就是她一个人在京城,爹娘都巴不得她多住几天,这姑奶奶回娘家,还不都是一样。”
  在座诸女,除了七娘子之外都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当然能享受得到姑奶奶回娘家的待遇,闻言全都会意一笑。太夫人就叹道,“可惜你们姑姑,进宫几十年来也没有回过娘家,就是想要宠她,都宠不到了!”
  她这一说,平国公倒是向七娘子道,“听说皇上有意在十一月安排宁嫔回府省亲,为你父亲的大寿增光添彩,杨氏收到消息了没有?”
  七娘子这一惊倒真是非同小可,“倒是没有听说!”
  一边说,她一边就想到了元妃省亲后贾府的遭遇,面上不禁多添了几分忧色,“皇上殊恩如此,我们可真是有几分战战兢兢呢!这件事若成,可也太招人眼目了。”
  几个长辈不禁交换了几个眼色,就是太夫人,都不由得露出欣赏之色:大家大族,最忌轻狂,像七娘子这样居安思危,步步谨慎之辈,才能掌好许家的舵。
  几个小辈脸上的表情就又不一样了,于宁和于泰都是一脸的羡慕神往,就是于平看七娘子的眼神里,不由得都多了几分尊敬。“六嫂这话说得,要是宁嫔娘娘能够归省,这可是多大的荣耀!”
  平国公顿时沉下脸来,给许夫人递了一个眼色,七娘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笑道,“六嫂胆小,还是于平说的对,若成了,的确是面上有光的大喜事。”
  一样是公侯人家的庶女,杨善衡是要拿着西洋眼镜去找,都找不出一点瑕疵的水晶人儿,于平和她一比,真是要无地自容了。太夫人不禁叹了口气,有了几分心灰意冷,她挥手道,“好啦,说了这半天的话,也都乏了。”
  众人顿时纷纷起身告辞,许凤佳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皱着眉招呼四少爷,“四哥,一道骑马出去?”
  四少爷欣然应允,两兄弟便勾肩搭背去得远了。大少爷和大少夫人拉着孩子们,也走得很快。许夫人冲于平于安使了一个眼色,将两个庶女也带走了去教育。太夫人冲七娘子笑道,“杨氏留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就站起身来,款款将七娘子带进了日常起居的后厅。
  太夫人平时起居,并不在小花厅里,除了一个卧室之外,还用碧纱厨隔出了一个小小的花厅作为她日常起居饮食之所,七娘子虽然嫁进许家也有一年多了,说起来竟是还不曾进过后厅。此时进来,也无心东西张望,便笑着同和贤招呼,“和贤。”
  和贤正趴在厅中一角和两个养娘玩积木,见到七娘子,她咧嘴一笑,“六婶!四弟、五弟来了没有?”
  或许是年纪太小,也可能是和贤平时和五少夫人相处的时间毕竟不太多,这孩子并没有体会到多少失恃之痛,反倒是更在意自己两个养娘换作新人。不过闹腾了几个月,现在也已经安分得多了,在乐山居里住得很安稳,只是偶尔念叨着五少爷‘爹去扬州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七娘子就提醒和贤,“和贤忘了?今儿是家学里半月小考的日子。”
  和贤恍然大悟,“哎呀,六婶要是不说,我就忘了!回头被先生罚了,婉姐姐又要笑我。”
  她便一偏头,埋怨起了两个养娘,“真是不长记性,我记不得,你们不会提醒我一声?”
  小小年纪,已是有了人上人的气派,对养娘颐指气使,似乎非如此,不能证明自己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收回目光,在心底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她提醒自己,当年自己的处境,只有比现在的和贤更难。
  太夫人就笑眯眯地打发和贤,“让小嘉陵服侍你换衣服上学去吧。”
  因为偏爱五房的缘故,太夫人自小就疼爱和贤,现在孩子没了娘,自然只有更宠。和贤扑到太夫人身边娇声说了几句悄悄话,才牵着养娘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屋子。
  太夫人目送着她的背影,不禁就叹了口气。“这孩子今年四五岁,又没了娘,我还以为她会懂事一些,没想到……”
  她就摇着头和七娘子感慨,“还是要尽快为你五哥续弦,给家里找一个能管事的媳妇儿,才有人来教她。”
  七娘子心中顿时一动,知道太夫人恐怕是要出口为五少爷说情了。
  给五少爷在京城续弦,怎么都得等过了五少夫人的周年,五少爷的齐衰丧服完了再来说亲下聘,这一来就要拖到明年五月,紧接着再拖下去,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整件事可能也就不了了之。
  她脸上顿时就带出了三分为难,“祖母,怎么说现在五哥都在丧中……”
  太夫人顿时就红了眼圈,哽咽着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一边揩着眼睛,一边就流下泪来,“我是说明年等他出了孝……好孩子,我知道五房对不起你们,你们心胸宽大,也没有放在心上。你……你和凤佳说一说,或者由他出面向国公爷求个情,就别让你五哥去云南了吧!这件事上,他也是被张氏那个**蒙骗,他也是可怜啊!”
  太夫人会找自己来说这件事,也并不出七娘子的意料。
  以许凤佳的性子,只怕是一听到这句话,脸上就要泛起黑气了,也就是七娘子平时虽然行事多不合老夫人的心意,但面子上总是把大家都照顾得很好。听到太夫人这话,只怕未必是一语回绝,还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七娘子正欲打破太夫人的幻想:五少爷去云南的事,就算她肯出面求情,都不可能转圜,更别说她根本也无意出面求情了。
  但看着太夫人苍老而悲恸的面容,她心底不由得就起了一丝迟疑。
  现在只怕是太夫人心防最脆弱的时候了……
  要向孙媳妇低头求情,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别说这个孙媳妇平时还是自己打压的对象,欠了这一次情,以后太夫人在自己跟前,真是平白无故都要矮了半分。
  要做出这个选择,对太夫人来说肯定是很艰难的,她要将平时的傲气和威严都放到一边,将心中对五少爷的关心表现出来,才能这样情真意切地恳求自己。
  也就是说,她现在的心理状态,恐怕也正是处于一个激动而且波动的阶段了。
  七娘子未曾低估过这个饱经世故的老太太,只看五少夫人去世第二天她的表现,就可以知道太夫人的城府虽然可能不如许夫人,但也决不是个简单人物。她也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从太夫人那里骗出当年的事情真相,尤其是太夫人本人没有直接插手过五娘子之死,可能只是在背后默许或者怂恿的时候,她的心并不虚,她可以自我安慰,贸然的试探,只会让太夫人有所警觉。
  但在如今这样一种混乱的情绪里,只要自己的圈套设的好,或者也不是不能套出老太太的心底话。
  她就作出了一点犹豫,站起身来,又坐了回去,轻声道,“可是五嫂的信里说得明明白白……”
  这句话一出口,太夫人的眼仁一下就缩紧了,见七娘子露出后悔神色,住口不说,她立刻追问。“张氏给你的信里,都说了什么?”
  七娘子看了太夫人一眼。
  就连她都没有想到,太夫人这样容易就上了钩。
  293、明悟
  “五嫂说……”七娘子拖长了声音,看似正在斟酌着言语,心底却飞快地琢磨了起来。
  要套话,当然也有很多种办法,但最适合现在情形的那一种,似乎反而是最简单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她索性放弃思索任何带有矫饰意味的语言,而是简简单单地将五少夫人的来信复述了出来。
  “五嫂说,下药的事,五哥虽然没有插手,但还是知道的。”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太夫人的神色,又缓缓道,“据说吴勋家之所以被收买,背后也有……也有祖母的影子。”
  太夫人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慌张,她不自然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旋即又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张氏丧心病狂,临死前当然就像疯狗一样,逮着谁咬谁。这样的信你很应该当场就撕了!”
  五少夫人在信里倒是没有提到吴勋一家的事,七娘子这样说,纯粹只是为了试探太夫人,对五少夫人的假指控,她到底是怎么个反应。——五少夫人放高利贷,肯定是通过吴勋一家来操办,包括这骗取的十万两银子,也是由吴家来安排,这样的心腹,当然是她自己收买,不可能和太夫人多亲近,否则五少夫人又怎么可能将瞒着太夫人的事,交给他们去办。
  得到太夫人的反应,她心底多少有了数,顿了顿,又慢吞吞地道,“是吗?可祖母……五嫂信里还说,这下药的事,就是您也是知道的……”
  这一次,太夫人的反应就要比听到之前的指控时更强烈了一些,她手中正把玩的两枚核桃忽然一滑,险些就要落到地上。
  太夫人忙将它们放到了桌上,又抹了抹刀裁一样的鬓边,才露出了怒色,“张氏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七娘子再无怀疑,她本来就倾向于相信五少夫人信中所指,现在更是肯定无疑:太夫人即使是没有怂恿五少夫人下药,也绝对是事前默许,事后又帮着五少夫人擦了屁股。
  “可不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呀。”七娘子就一脸气愤地帮着太夫人数落起了五少夫人,“真是白费了祖母素日里的疼爱!”
  太夫人面上闪过了一丝激动,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附和起了七娘子,“平时我的话,就当耳旁风……自己走上了这条路!”
  以太夫人和五房的密切关系,七娘子肯这样给太夫人台阶下,帮着太夫人撇清,已经是很给太夫人面子了。
  七娘子义愤填膺,接连数落着五少夫人的不是,见太夫人连连附和,她又拍了拍桌子,恨声道,“当时说好了只是王不留行,没想到她自己又多加了一味番红花——”
  太夫人一时不察,脱口而出,“可不就是——”
  话声刚落,她就死死地咬住了牙关,一脸讶异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脸上的愤怒早已经消失,她注视着太夫人,缓缓地道,“看来,五嫂信上说的,也并不假啊。”
  乐山居后厅一下就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太夫人几乎是在转瞬间就苍老了十年,她皱纹深刻的老脸上现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苦笑,只是那老寿星一样的喜气,却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她似乎从一个焦急而不失威严的长辈,一下就变做了一个狼狈而憔悴的民妇,面对七娘子逼人的目光,甚至有了些自惭形秽,有了些局促。
  七娘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盯着太夫人,她亮而澄澈的双眼中,似乎诉说着无数无言的指责,又似乎只是在冷冷地藐视着太夫人,忽然间,这一对祖孙之间的关系好像倒转了过来,七娘子这个孙辈,反而成了两人间的主宰者。
  太夫人忽然间就打从心底后悔了上来。
  早知道,何必当初?
  她注视着七娘子,又为那凛然所刺伤了似的,一下就狼狈地调开了视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复杂而难以言喻的心情,给压到了心底。
  “你的胡说八道,我已经听得够了。”太夫人傲然道,“杨善衡你要明白,今*****能在许家横行霸道,不过是仗着你爹、你姐姐的威势。可你不能忘记,你究竟只是孙子媳妇,忤逆两个字,你还背不起!”
  她高高地抬起头来,似乎要以此来压倒七娘子的心防,“于静的事,你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否则你以为,在后院里让我这个老祖宗不开心,你会过得很开心?”
  到了这时候,太夫人终于也撕下了自己的面纱,她的话里已经带上了赤/裸裸的威胁。
  七娘子垂下眼,笑了。
  她轻声道,“那小七就只能等祖母出招,再试试看能否应付得了了?”
  话里虽然没有多少轻蔑,但显然七娘子是根本没把太夫人的威胁放在心上,她甚至是以一种从容的态度,来面对太夫人的威胁。
  再没有这样从容与坦然,更能让敌人难受的了。
  太夫人现在就很难受,鼓足了全身的力气,这力气却似乎落了个空,一时间,她竟然被七娘子气得气血翻涌,罕见地动了真怒。
  “你——你是要把我老婆子气死是不是——”她的声音甚至惊动了厅外的丫鬟们,顿时就有几个小鬟进来扶住太夫人,“您别动气!您快坐下——”
  七娘子从头到尾,只是坐在原地不动,含笑旁观。
  太夫人身边有了人,倒是一下有了底气,她注视着七娘子,又放缓了语调,甚至有些疲惫地道,“这件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别逼着祖母到国公爷跟前告状,大家没脸!”
  到了最后,这话里到底还是露了凌厉。
  “祖母。”七娘子就低下头轻声道,“做过就是做过,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五哥自己都未必不认,有些事,您又何必强求呢。”
  虽然语调柔婉,和颜悦色,但话里竟是寸步不让,一点都不把太夫人的话放在心上!
  太夫人气得面色灰白,“好!好!”
  她猛地将桌上的盘碗扫落在地,狠声道,“在太妃跟前,你也要这样傲气才好!”
  七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翘起唇角,低声道,“在五姐跟前,祖母也要维持这样的气势,才是好呢。”
  说到词锋,天下比得过七娘子的人,只怕不多,太夫人这一下真是又气又怕,扶着头就要往后倒,众人紧着就是一通忙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又将太夫人扶到榻上躺下,见太夫人半死不活,呻吟连连,就有丫鬟壮着胆子呵斥七娘子,“少夫人多稳重的人,怎么就不想想,老太太多大的年纪,能经得住这样的气?”
  七娘子脸上就又露出了悔意,她忙站起身来,“我这就派人去请权神医。”
  这句话说出来,太夫人真是不好都要好了:权仲白是七娘子的亲戚,一手神脉是京城闻名的,太夫人有没有被气出病来,岂不是一摸就能摸到?
  真是见招拆招,连一点儿破绽,都早就弥缝好了!
  到时候平国公一问,太夫人并没有多少不妥,脉象健旺,不免就要过问两个人争吵的缘由,到时候杨善衡再将手中的信往外一送……
  太夫人心中竟不知道是气还是笑,她乏力地呻吟了一声,又摆了摆手,低声道,“算了!没有什么!你们什么牌位上的人,都出去吧!”
  七娘子又关切地为太夫人掖了掖衣领,“祖母真没事吧?”
  太夫人就没好气地撑起身子,又横了七娘子一眼,“我没事!”
  众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退出了屋子。屋内一下又静了下来,太夫人的呼吸声一时急促一时徐缓,又过了一会,终于匀净了下来。
  “你要让于静去云南,就让他去云南吧。”
  太夫人的声音中,已是多出了无数疲惫,她闭上眼,眼角有一滴浑浊的泪滑了下来。“我老了,府里的事,以后也管不了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都随你!”
  如果是许夫人来说这句话,想必是会说得无比的欣慰,而这句话从太夫人口中露出,七娘子却只听到了深深的怨毒。
  不过,她毕竟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太夫人这是明知事不可为,就立刻调适心情,退而求其次,从要保五少爷,退回到了自保中。
  她本来就是府中的老祖宗,平国公平时对她也很尊重,只要太夫人肯不和七娘子为难,七娘子又有什么地方,可以为难得到她呢?
  这一招见风使舵、看碟下菜,太夫人使来也的确是极老道的。即使这样做等于是在侧面服软,表示自己怕了七娘子的手段,与那无数引而未发,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证据,但她要龟缩起来,七娘子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本领,可以强行将龟壳敲裂。
  七娘子却不骄不躁,她露出了一抹从容而自信的笑意,缓声道,“那杨棋就多谢祖母体谅——没有什么事,孙媳就告退了?”
  太夫人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翻转过身子,索性不再搭理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站起身来,徐徐地出了屋子。
  几乎是才一出乐山居,七娘子唇边就已经挂上了一抹冷笑。
  太夫人毕竟是老了,情绪一激动,就没有回过味来,这一次,还是让她占据了先手。
  不过,即使七娘子也倾向于相信五少夫人的绝笔信,在证实了五少夫人真的没有骗她之后,她还是不禁有几分吃惊。
  七娘子吐了一口气,她看了看天色,便加快脚步,急急地回了明德堂。
  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
  到了当天晚上,四少夫人回府了。
  这一次回府,四少夫人的动静就并不太大,似乎知道府里刚刚经过事情,禁不住多少折腾,她只是打发人到明德堂要了两三样小玩意,就让七娘子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夜。
  不过第二天早上,因为太夫人身上不好,闭门谢客,许夫人又和大太太约了去潭柘寺上香,大家没了人请安,也就没有聚到一块,七娘子分派了家事,便让立夏在明德堂看家,自己进了慎独堂去看望四少夫人。
  孕期进入第七个月,四少夫人的身形已经很笨重了,她正惬意地靠在炕边,翻阅着一本新出的小说话本,见到七娘子来了,也不过欠了欠身子,便笑道,“我就不起来了,六弟妹别怪我失礼。”
  七娘子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那里会怪四嫂呢,我看着四嫂倒是丰润了不少!”
  两妯娌又寒暄了一会,七娘子在四少夫人对面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听四少夫人说了几件在娘家养胎的事。
  话说得告一段落之后,两人不知怎么,又都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就是几个月的时间,还记得于翘事发,似乎还是昨天的事,不想今日里整个五房就已经……”
  四少夫人也有些感慨,她抚着肚子慢慢地道,“可不是?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谁又能想得到,五房居然那样丧心病狂……”
  她脸上又闪过了一丝不屑,一丝窃喜,“她就是太刻薄了!自己贤惠就贤惠,还天天那样显摆,看看今天,她自己的女儿孤零零的,也没个人照料!再贤惠,贤惠给谁看?”
  即使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直有心结,但在人都已经去世的今天,提到五少夫人抬举通房,还这样愤愤不平……可见得四少夫人是真的很介意别人要来分她的宠爱。
  七娘子托着腮笑了笑,眼神却不由得放远了开去。
  她又想到了五娘子当着她面向大太太炫耀的话,“我就问她,我说四哥现在可都还没有子息呢,我这里两个美貌的丫头都没有开脸,不然……”
  五少夫人说自己只放了一味王不留行,七娘子早已经半信半疑,经过太夫人那边的反面验证,她倒是真的相信,五少夫人的确是只用了一味药材,毕竟她还是希望五娘子病,而不是希望她死。
  府里剩下的嫌疑人,也就只有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了,并且这一味番红花的目的,已经非常单纯:当事人可能并不知道番红花会导致五娘子大出血,只是取了它绝育的效果。
  大少夫人当然也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想要五娘子绝育,不过她性格低调柔婉,这些年接触下来,七娘子倒觉得她更像是谋定后动的性子,若有阴谋,也绝不会这样实现。而且七娘子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她要五娘子绝育,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四郎和五郎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
  要五娘子死,她可能有理由,要五娘子绝育,则这个怀疑,似乎就有几分牵强了。
  四少夫人就不一样了。
  此女性格激烈冲动,虽有算计,但却也是性情中人,看重四少爷的宠爱多于一切……五娘子的那句话,很可能是正正戳中了她的逆鳞。
  不过还是那一句话:此事已经过去三年,即使是四少夫人下手,七娘子又要从哪里找出证据?即使找了出来,五少夫人已经认下所有罪名,平国公又怎么会高兴她旧事重提?
  五少夫人死后出的这个难题,也真的并不容易来解。
  七娘子就又对四少夫人亲切地笑了笑。
  不过,五少夫人生前都还斗不过她,死后,那就更斗不过了。
  她低声说,“四嫂听说没有,五嫂去世那一晚,是给我写了一封信的。”
  294起伏
  四少夫人的反应,当然也在七娘子的意料之中。
  听说五少夫人给七娘子留了一封信,这个当时并不在家的青年贵妇脸色顿时一变,既有了几丝惊悚,又有了几分兴奋,还有丝丝缕缕的好奇,从眼角眉梢之间放射出来。
  她就轻声问七娘子,“五弟妹给你写了什么?这件事,家里人都知道了吗?”
  四少爷为了不让四少夫人过分操心,很可能也的确没有把这封信的事告诉四少夫人。作为一个头一次听闻此事的人来说,四少夫人的反应,可以说是相当的合理。
  七娘子又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屋内无人,便压低了声音,“信里却是牵涉到了四嫂……所以家里人虽然都知道了,这一向,我却不敢把信拿出来。”
  四少夫人顿时吊起了眼睛,立起了眉毛。“什么!”
  她现出了十分的恼怒,拍了拍桌子,“这个张氏,死了也要算计我们四房。真是前世造孽,才有这样一个妯娌!”
  不过这恼怒了,到底也有了一点心虚,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低声道,“信里是不是提到了那个通房的事?”
  家里的少奶奶要使手段去揉搓、去打发一个通房,其实是年轻贵妇们彼此间心知肚明的事,四少夫人当年爽快地将这件事告诉七娘子,只怕也是存了‘七娘子一定会理解自己’的心思,又因为这件事说到底是没有一点物证,才会口无遮拦地将张家口一事的细节,都告诉了七娘子。
  但如果五少夫人的绝笔信里提到这件事,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口说无凭,落纸为证,五少夫人如果在信里说明了那味毒药的来源和表现,再点出几个经办此事的人名。那可是什么事都不一样了,只要私底下开棺验尸,两边一合,四房两夫妻之间,肯定就要生分开来。虽说四少夫人有孩子护身,但孩子落地后,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七娘子抿了抿唇,又望了四少夫人一眼,便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封信来。
  见四少夫人有来接的意思,她却又一侧身,躲过了四少夫人的动作,笑眯眯地道,“还是我来读给四嫂听吧。”
  四少夫人心知肚明:七娘子怕她接过来一看,若有什么不利于四房的言语,就顺势或者撕了,或者烧了……
  她也就收回手,讪讪地一笑,“好,你读,你读,我倒要看看,张氏临死前还要把什么难听话,栽派到我头上来!”
  七娘子清了清嗓子,便轻声道,“前头的一些客气话,就不说了,五嫂还是从和贤说起的。”
  “和贤这孩子是我唯一的骨血,我是不能再照顾她了。”七娘子徐徐地道,“不过,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虽然未必会搓摩和贤,但未来的十多年里,也一定不会给她多少关怀,但祖母年事已高,还能不能活到和贤出嫁的日子,还很难说。我可以用一件事来交换你对和贤的照料。”
  她顿了顿,又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四嫂,这可都是五嫂的话——我知道在府中几个兄弟里,也就是四哥的军功最高,这一向对六弟威胁最大,不过有了此事作为把柄。将来对景儿往外揭露,那四房也断断不会是你们六房的威胁了。曾经在几年前,我为四嫂办过一件上不得台盘的事……”
  她就徐徐地将张家口一事的几个细节说了出来,四少夫人是越听脸色越沉:这都和她与七娘子说起来时候的细节,分毫无差,可见得五少夫人是没有蒙骗七娘子的意思,她真的想用四房的把柄,来交换和贤的平安。
  “有了这件事,只要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婆婆,婆婆自然会为你们将此事闹大,于是四房颜面无存之余,四嫂更是恐怕就此失宠,四房从此内部不宁,四哥多半心灰意冷之下,也会申请外调,将四嫂留在京城。”七娘子一边读,一边看着四少夫人的脸色。
  四少夫人眼中甚至已经隐隐放出了凶光,她面色阴沉,险恶地打量了七娘子一眼,目光又投向了屋内一角。
  七娘子跟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时,却发觉那是堂屋多宝格的一面,上头似乎摆了一个黄铜青羊立像……四少夫人的眼神在上头略一盘旋,又转了开去,看向了另一侧的大花瓶……
  这个人的性格,也真是够直接的了。
  五少夫人当然没有把四少夫人的把柄,给她如实写下来,但这一番话里也没有多少虚假,许多细节,都是当时四少夫人对七娘子提到过的。这个故事要是这样被揭露开来,四房在府里没了脸面不说,只怕四少夫人和四少爷之间,从此是再也不会有此时的情浓了。
  对于四少夫人来说,这个威胁,当然要比什么世子位没了指望,来得更严肃也更真实,而眼前的七娘子,也由意气相投的妯娌,一下就变成了危险的敌人。
  面对敌人,她的反应居然是要找一个凶器……这个人的思维不但是一条直线,还很粗暴,带有强烈的原始色彩:你可能伤害到我,那么我就先来伤害你。
  七娘子心中多少有了底,她又往下念。
  “非但如此,还有一件事,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我也要在私底下告诉你,我这一生最憎为人背上黑锅做替罪羊,当时我没有害死杨善礼的心思,在她的药里,我混进去的只有王不留行。番红花一味,是——”
  七娘子一下顿住了,她几乎要瞪大了眼睛,审视四少夫人的神色。
  四少夫人面上,先有惊惶一闪即逝,随后又安心下来。她似乎想到了‘没有真凭实据’几个字,便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将话咬得很重。“张氏该不会又要无中生有,将整件事,栽派到我身上吧!”
  七娘子露出了一抹不置可否的笑,她轻声道,“五嫂是这样写的,那一天我从乐山居出来得早,想要先去明德堂探望过杨善礼,再回乐山居发落家务。没想到才走到门口,便远远地看见四嫂从熬药的小屋里闪身出来,她左右一望,见无人得见,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走远了,脸上还有一抹得意的笑。因为我站的远又躲得快,四嫂居然没有看到我,就这样走远了去……”
  四少夫人的面色先是凝重,到后来又不禁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张氏,真是满口的胡言乱语!那天我是有去看望过六弟妹,可我是一个丫鬟都没带!哪来的贴身丫鬟!”
  七娘子心头咯噔一响,再无怀疑。
  要骗出一个人的实话,最好用也最朴素的办法,就是真中掺假,用自己已经知道的真相,配合故意捏造出的假细节,来骗出对方的纠正。
  只看四少夫人在刚才那一番虚构的话中,不先纠正‘我没有去过熬药的小屋’、‘我没有左右张望’,而是要先纠正‘我没有带丫鬟’。就可以知道,四少夫人潜意识已经承认了,这两件事她都是做过的,当然没有纠正的必要。
  而这些心理学上的细节,四少夫人本人恐怕都很难明白,她笑着这样说了一句,又露出了怒容,“张氏真是血口喷人,按照她这样说,我也可以写一句,我看到她从明德堂里出来,左右无人,熬药的胡妈妈又出小屋往净房跑过去。她便闪身而入,片刻后闪身出来,不想一切都被远处的我尽收眼底——这样互相栽派,很有意思吗?”
  七娘子的眼色又深泽了一点。
  熬药的胡妈妈的确是去过净房的,这一点她本人供述无误,不过,却没有在府里传开来。
  四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胡妈妈去过净房的呢?就是听说过一点风声,她又是怎么在片刻之间,把这个细节编进了故事里,恰到好处地重现了这么一个情景?
  四少夫人可不是思维敏捷心思细密之辈……
  “就是。”她不动声色地附和四少夫人,“没有一点真凭实据的事,要血口喷人,简直也太简单了。”
  四少夫人就仔细地审视着七娘子的表情,见她面上的确也有些不以为然,她便放心地笑了,“听你这样说起来,我还以为你本人是信了的!我心里想,你未必会被五嫂骗到,让两房之间,再生嫌隙吧?”
  七娘子微露笑意,她握住了四少夫人的手,又冲四少夫人眨了眨眼,“四嫂,就是要给你送人情,也要把人情送到你手上嘛。”
  四少夫人一下恍然大悟,她笑了,“你呀,真是个鬼灵精。”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将手中的信三两下就扯烂了丢到纸篓里,又往上头浇了一杯茶水,这柔软的宣纸,顿时就絮成了一滩泥。
  对四少夫人来说,自己会把这封信大大方方地念出来给她听,自然是已经打消了用这封信来为难四房的念头,否则她大可以私底下再向平国公告状,又何必把五少夫人留下来的把柄,送到当事人手上。
  “嘿嘿。”七娘子似乎难得地有了一些不好意思,“就算是我想为难四嫂,这没有真凭实据的,就凭着一封信,能做什么?五嫂的算计,我可是看透了,她这是死了还要给我们两房之间添堵!”
  四少夫人竟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七娘子所说的‘没有真凭实据,能做什么’,她爽朗地大笑起来,“就是,这没有真凭实据,你就是说了,爹娘又怎么会相信呢?张氏临终前这一招,却是把你给看得小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没有再接四少夫人的话,只是低下头来喝了一口茶。
  只要留心,四少夫人话里,真是的确处处破绽。
  不过,她这样放心,也的确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自己就是已经肯定番红花是她的手笔,也很难将这件事挑明了,给予她应有的惩罚。
  想到这里,七娘子的眼睛又不禁眯了起来,忽然间,她感到和四少夫人保持表面上的和气,对自己也有好处。
  至少她还能得到一点安全感,不必担心有谁会因为一点言语上的龃龉,就给自己下了绝育的药材。
  #
  从慎独堂回来,七娘子脸上就多了几分心事,回到明德堂,她就靠着窗户,思来想去,又翻开活页本,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许凤佳只要是当值,按例都是不回来吃午饭的,到了半下午,许夫人又找她去说话。
  “听说肖家一家人,国公爷本来想悄悄处理掉的,你却说要将她们卖到东北去?”许夫人有了几分讶异,“国公爷倒有几分不解,又不知道是不是四妹的意思……”
  七娘子忙道,“是太太说,与其一死了之,倒更宁愿肖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想着将她们下了药卖到东北去采矿……”
  这虽然留了肖家一命,但也的确算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许夫人神色间不由有了几许唏嘘,又想了想,便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四妹要这样,那就这样办吧。”
  又问了几句五少夫人院子里下人的处理情况,得知小富春等人都被送到城外别庄去了,打算等今年秋季放人出去婚配的时候,再行处置,免得太招人眼目。许夫人就满意地点了点头,夸七娘子,“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即使七娘子手上已经沾染了几条人命,说到这种事,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自然,她又转移了话题,和许夫人说起于平、于安的婚事。过了一会,许夫人自己问七娘子,“昨儿在乐山居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七娘子心知肚明:乐山居的事,到底还是传开了去。
  太夫人要是不打着装病的主意,和自己私底下冲突,也就冲突了,后厅就彼此两人,这件事是断断传不到第三人耳朵里的。
  可是她没有想透这一层,还想倚老卖老,逼迫七娘子就范,在整件事上,无形间就已经露了被动。
  七娘子唇边逸出一缕淡淡的笑意,她非但没有回答许夫人,反而还问,“不知道爹是否已经得到了消息?”
  许夫人顿时皱起眉来,仔细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
  见七娘子神态淡定从容,她心底多少有数了,原本紧皱的眉头,也慢慢地伸展了开来。
  许夫人就不动声色地回答,“那就看你想不想国公爷知道了。”
  七娘子的笑容也变大了,她轻声说,“这,当然还是想,国公爷不问,有很多话,小七也不好说嘛。”
  295离场
  平国公这一次的反应也出乎意料地快,仅仅是第二天下午,他就将七娘子和许凤佳叫进了梦华轩里。
  七娘子也不是第一次进梦华轩说话了,给平国公行过礼,她就安之若素地在许凤佳下首坐下,看着似乎并不将平国公的黑脸放在心上,甚至有了几分泰然自若的意思。
  平国公看着七娘子的表情,就不由得打从心底泛起了一点腻味。
  大户人家,公公是很少和儿媳妇直接接触的,但凡有一点不满,和儿子透出几句,当儿子的还不如奉着圣旨,忙不迭地回去先捶了一顿老婆,再赶着过来给父亲赔罪:某氏行事无状冲撞了父亲,我已经处罚过了,请父亲不要往心里去。
  可许家的情况,从很多方面来说,都和一般的家庭也不大一样。
  先不说凤佳这孩子自幼就有自己的主意,从小身边也有一群自己的势力,到了现在更是羽翼丰满,没有自己这个父亲照料,恐怕也可以闯出一番天地。只是这个杨氏背后的娘家,就已经是庞大的力量,她自己又这样有能力……说起来,许家对杨家也不是没有亏欠……这种种特别的情况累加一起,再加上正经婆婆是旗帜鲜明地和六房站在一起,这府里的很多事,倒不像是平国公做主,而像是杨氏这个世子夫人在做主一样。就连凤佳、秦氏,似乎都只是她手中的一个傀儡,在家事上,是对她言听计从。
  虽然一个合格的世子夫人,一个合格的未来国公夫人,也的确需要这样高超的手腕,但平国公今年也就是五十多岁,要比杨阁老还小几岁,虽然不算年轻,但也还远远没到老迈的年纪。
  现在就这样厉害,等到自己老迈昏聩了,府里还不就成了她杨氏的世界,杨氏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可怎么行?
  平国公又不由得瞥了许凤佳一眼。
  自己的这个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杨家五娘的死,始终心怀愧疚,现在对这个七娘,又太迁就了一点,非但专宠,还是专听专信……男子汉大丈夫,这样惧内,也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因为这种种复杂而且微妙的考虑,虽然杨氏一向是做得无可挑剔,但平国公心底对她,总是有一点忌惮的意思。
  只是要找到敲打她的借口,也并非那样容易。
  子嗣和通房的事,有凤佳在前头给她顶着,按理应该最着急的秦氏,又只顾着含饴弄孙,似乎是一点都不在意杨氏在生育上的艰难。
  管家上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和五房之间都走到那样剑拔弩张的地步了,平时对五房的供给和关怀,也是做得百般周到,一直到她拿出充分证据,将五房一击致死之前,自己都没有觉得一点不对……
  这样的城府,这样的手段,现在却难得地和太夫人起了争执,让太夫人险些就要气出毛病来——这忤逆的把柄,可是轻而易举地就递到了平国公手上。使得难得握住一点错处的老人家,多少有了一丝沾沾自喜,更有了一点得意:杨氏你似乎也不是完人,一经犯错,这错处,竟然就这样严重。
  可平国公毕竟依然是天下有数的战略大家,当年西征的主力统帅,在得意之余,心中也不禁有了一点不安。
  以杨氏的作风,太夫人的要求就算再过分,她给个软钉子碰也就完了,是什么事,非得让两个人之间有了这样激烈的冲突,让杨氏都是分毫不让地,不肯给太夫人一个台阶来下?
  这个要求,也一定是一个很要紧,并且对六房的利益存在严重冒犯的要求。
  平国公虽然不喜欢七娘子,但也绝不想让府里再生事端,出现什么兄弟阋墙的事,让六房更加心淡,让硕果仅存的大房和四房,更加难以自处。
  尤其是大少爷,这么多年来安安稳稳,却屡次被弟弟们牵累,这一次五房出事,从小松花的口供来看,竟是还想着要先去攀咬大房……
  一想到大少爷当年的意气飞扬,与如今的小心翼翼,平国公心里就多了一份不忍。
  听说杨氏昨天早上还进了慎独堂去找莫氏说话……
  平国公心底就将对七娘子的不喜欢,给放到了一边。
  “听说这几天,二门内很热闹。杨氏你是先进了乐山居,又进了慎独堂,到哪里,都引起了一番轰动。”他的话里虽然有淡淡的嘲讽,但却并没有多少火气。
  许凤佳动了动,他刚要张口说话,平国公就指着他道,“我听说明德堂里的事,一直都是杨氏说了算数,既然如此,你今天在梦华轩里,也就不要多说什么了。”
  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这一番话,敲打得分明还是七娘子,却臊得许凤佳满脸通红。
  少年人也毕竟是少年人,许凤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服气地道,“我是个男人,家里的事,当然是媳妇做主,我的心机不在外头使,难道还要在家里对着自己人来使?”
  这句话却是又将以前的事,拉下水来说。尽管是正理,但依然过分忤逆,也依然戳到了平国公的痛处。
  没有等平国公说话,七娘子就柔声道,“世子,对父亲说话,怎么能这样暴躁。”
  许凤佳发出了一声冷哼,别过头去,竟是一点都不肯示弱。
  这孩子就是这样倔强!
  平国公看着七娘子脸上的为难,心底倒是有了一丝兴味,他面色冷漠,却是等着七娘子的下文。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又直接转向了平国公,徐徐道,“其实有些事,小七也早就想和父亲私底下谈一谈,只是苦于无从开口……既然父亲已经知道了乐山居里的事,那么这一封信,也应该给父亲过目了。”
  她一提到信字,平国公已经悚然动容,一下有了站起身来的冲动。
  “你是说——”他字斟句酌,望住七娘子不放,已经将刚才那小小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七娘子神色微暗,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来,送到了平国公手上。
  平国公接过信来,却是先犹豫了一下,又望了杨氏一眼,才将视线集中到了这素色信封上,似乎想要透过信封,看穿里头的内容。
  一封信,毕竟是可以伪造的……
  他还是抽出了信纸,凝神细看起来。
  先看笔迹,平国公就暗自点头。
  一个人写字时的心绪,当然会不由自主,流露在字里行间。这封信如果是后来伪造,那么笔锋之间的仓促、绝望等情绪,是怎么都仿不到这么肖似的。
  他就把心先放下几分,开始仔细地审读起了这封信的内容。
  却是越看脸色越青,还没有看完,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七娘子,“这十五万两的船契,什么意思?”
  七娘子便注目许凤佳。
  许凤佳倒也没有再和平国公怄气,他脸上挂上了沉重而肃穆的神色,从怀中取出了一张花花绿绿的契纸,送到了平国公面前。
  平国公捏着信纸的手,一时间都有了微微的颤抖。
  张氏吞没公产,平国公心底是有数的。张家儿女最多,虽然家事总的说来,与韩家、莫家比也不差什么,但摊到张氏身上,她的嫁妆就少了一点。
  平时府里当然要一碗水端平,各房也都有自己的脸面要做,张氏说来最不容易,再说许夫人移交过去的时候,账本也未必干净,三年三万两,多了一点,但也不是解释不清楚。再说,这三万两,许家也真的不看在眼里。就是杨家两姐妹的万贯家产,相较国公府的身家,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但为了贴补家用吞没公款,与有计划地吞没公款,在外私底下为五房置办家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还可以辩称是出于无奈,而后者却已经是赤。裸裸地吃里扒外了。
  才放下船契,凤佳就又递了一叠宣纸上来,平国公稍加翻阅,瞳仁顿时缩得更紧:他当然是立刻就认出来了这些账目的来源。
  七娘子望着平国公的神色,她微微地笑了。
  也不知道是五少夫人有意,还是觉得这件事没必要说明,在这十五万两船契上,她是一点都没有提到太夫人三个字。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向很亲密,在七娘子查账的时候,甚至还为五少夫人说过几句话……这十五万两银子船契是去年写的,就是那段时间里,太夫人私底下变卖了自己的陪嫁凑了十万两……
  这几件事,都是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余地,而且也的确都是真事。七娘子所隐瞒下来的只是她的猜测:在这十万两银子的下落上,连太夫人都是为五少夫人所蒙骗。这十万两银子,是五少夫人骗出来的。
  也只有五少夫人是骗出来的银子,她才不敢告诉太夫人自己又利用账本设局对付六房,才使得太夫人出面为五房说情,坐实了五房贪墨的名头。
  也只有太夫人根本不知道这十万两银子已经下了广州,她才会绝口不问船契,甚至对邱智的生死漠不关心……
  根据七娘子的猜测,五少夫人可能就是告诉太夫人,自己需要一些银子来周转亏空,将五娘子生产后可能出现的财政危机弥补过去——比如说,要从印子钱庄家那里支取出银子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就用这个借口,骗出了太夫人的私房。
  当然,这些事,平国公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他所需要知道的只是,太夫人已经偏心到这个地步,不但坐视五房贪墨公中银两,在外置办私房产业,甚至还越过了平国公,将自己的嫁妆私底下变卖了去,给五房凑足银两来办这条船。
  平国公虽然是庶子,但能够承爵,也是因为太夫人把他收为自己的养子。这份嫁妆按理来说,是应该由平国公继承的,孙辈所能得到的,只是数额有限的纪念品。可以说太夫人的做法,不但是伤了大家大族当门立户所不可或缺的潜规则,更是已经伤了和平国公之间的母子情。
  当平国公再往下看,看到五少夫人承认,太夫人对于下药的事心中有数时,他就更没有一点吃惊的情绪了。
  连吞没公产的事,太夫人都积极帮忙,不过是下个药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五少夫人对太夫人的分析,自然也被平国公看在了眼里。五少夫人笔锋虽然锐利,用语虽然刻薄,但说得又何尝不是在情在理?甚至就因为是出于五少夫人之手,才更为可信。
  为了和媳妇不和,就把这个家闹成这个样子,闹出了多大的风波……太夫人不是为老不尊,又是什么?
  等到这一封信看完,平国公已经是没有一点脾气。
  他沉思了半晌,却还是责怪起了七娘子。
  “这件事的动静,你还是搞得太大了一点。”平国公的态度,已经不止是温和得一星半点,他徐徐地道,“毕竟有太妃在宫中挂念母亲,要是传到了宫里,你又该如何解释。”
  七娘子唇边逸出一线苦笑,“父亲,即使这件事没有传到宫里,五嫂猝死,五哥远走,总也要向太妃解释……这封信,我准备带进宫中,给太妃看一看。”
  平国公不由攥紧了信纸,又寻思了片刻,也跟着七娘子苦笑了起来。“好,我们不遮遮掩掩,是是非非,就由得太妃自己来判别吧。”
  想到太夫人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心中就像是吃了一整块肥肉,腻味得竟有些作呕的意思,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问,“那这一回,老人家又是为了什么事和你闹成这样?”
  两次发问,平国公的用词已经有了明显的转变,由‘七娘子来闹’,变作了‘老人家在闹’。
  七娘子平静地回答,“祖母希望五哥能在京城续弦,并且留在京城附近,不要远走云南。老人家想我来开口,向父亲、母亲求情。小七不从,一来一往,就闹到了这个地步。”
  她又解释给平国公知道,“本来这个船契,是想要在当时一并拿出的,因为牵扯到祖母,恐怕大家脸面上下不来,想着等到日后有了机会,再向父亲私底下解释……”
  平国公摆了摆手,已是满心的苦涩。
  这个家里,真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杨氏这样把厉害摆在面上的人,和太夫人这样面上慈和,私底下兴风作浪的角色相比,已经是输了一筹。
  家长的心,总是想要一碗水端平,觉得谁更弱势,就更照顾谁一些。
  “你祖母知道船契的事已经暴露了吗?”他问,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这下药的事,你和她对质过没有?”
  七娘子目光如水,她诚恳地回答,“船契的事尚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药的事倒是说了几句,祖母走了嘴,不过当时我们只有两人在后厅单独相处……也没有什么凭证。”
  她今天进梦华轩来,是没有打算说假话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禁得起平国公的盘查、思考和审问。所以她的态度,也就分外的坦承直率。
  平国公看在眼里,不禁就又沉吟了起来。
  过了半晌,他轻声说,“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这件事,先不要和任何一个人说。”
  见七娘子和许凤佳都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平国公不由得一笑,“别忘了把船契带走,这账本,就先留下来吧。”
  账本留下来,当然是要和太夫人对质的,毕竟七娘子只是按着格式抄出了一份,并没有偷走原件。不过这对质也只是表面功夫:七娘子如果傻到伪造这样重要的证据,也就不可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了。
  许凤佳脸上倒是多了几分讶异,“爹,这可是十五万两银子!”
  平国公瞪了他一眼,“我说要给你了吗?”
  他面上多了几分嫌恶,“只是嫌它放在这里,脏了我的桌子!”
  许凤佳还要再说什么,七娘子已经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不再说话,只是瘪着嘴上前将船契给拽到了袖子里。“给了我,我可就不往外吐了。”
  平国公叫他拿走,当然也就是要给他的了,这点潜台词,谁都不至于听不出来,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又对平国公行了一礼,便站起身来,拉着许凤佳要退出梦华轩。
  人已经走到门口,平国公又咳嗽了一声。
  七娘子回身望去,只见平国公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他问,“张氏信里关于下药的那件事,还有一个说法,杨氏你怎么看?”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一点凭据的事,就是信了能如何,不信又如何?倒不如不要去想,好好地过日子算了。”
  这话,已经是说到了平国公的心坎里。
  许家虽然威风,但没有真凭实据,要将任何一个少夫人问罪,也都要提防着媳妇娘家那边闹起来给自己女儿做主撑腰,到时候大家脸面上,实在就太难看了。
  这件事虽然丑恶,但没有证据,也的确就只能这样算了。
  他冲七娘子点了点头,语含深意。“你会这样想,爹就放心得多了。”
  平国公还是第一次对七娘子这样亲和,甚至自称为爹。
  七娘子微微一笑,便和许凤佳一道转身出了屋子。
  许凤佳一出梦华轩就活跃起来,“说什么家里的事,都听媳妇儿的话……难不成从前家里的事不是娘在做主?一只手指指别人,四只手指指自己!”
  七娘子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你少说两句成不成!从前也不见你这样——在父亲跟前,就和个孩子似的,脾气倔是倔得来!”
  小夫妻一路打打闹闹互相埋怨,回了屋里,许凤佳就抽出船契给七娘子,“这个你收好吧。”
  七娘子淡淡地道,“你拿着,以后给四郎和五郎好了。”
  她顿了顿,又道,“要不是为了这十五万两银子,五姐也不会……”
  许凤佳没有接口,却依然还是把船契塞到了七娘子手里,“就是要给四郎、五郎,也是你来收着。”
  七娘子便不再推辞,打开自己的保险柜,将两件东西放了进去,又若有所思地道,“今天的乐山居里,可有热闹看了。”
  许凤佳也似笑非笑,“只可惜我们没有福气,不能亲临现场。有很多事,也很难知道细节。”
  七娘子只是笑,不说话。
  等到第二天早上,小黄浦给她梳头的时候,就学给七娘子听,“哎哟哟,真是好一阵的热闹。国公爷进来了先问账本,又要问太夫人船契的事,太夫人先还说不知道,后来国公爷耐着性子一件一件地说给她听,把太夫人说得面如土色,怔了好半日,又晕死过去……国公爷这才叫人去请大夫……”
  对一个人最大的打击,并不是让她在肉体上受到多大的折磨和苦楚,而是击毁她最为看重的精神支柱。
  船契的事,太夫人可以不知道,五少爷却是一定会知道的,毕竟有很多事也需要他来出面。譬如十五万两巨额银票,那就肯定是要五少爷出面去兑。
  五少夫人骗自己,太夫人可能还不觉得什么,可连五少爷都来骗自己……这一点,对太夫人的打击就很大了。
  七娘子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缓缓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
  经此一事,不论是太夫人还是五房,都已经提前退出了国公府的舞台。已经不可能,也没有心思再对六房的世子地位,造成任何冲击。
  296福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七娘子终于迎来了她久已经想望,却又久已经睽违的宁静生活。
  太夫人自从那天和平国公在乐山居里闹了不快,便‘病’了。虽说病势也并不沉重,老人家却借口静养,成日里闭门谢客,往常是一天也拉不下的晨昏定省,现在就换到了清平苑里。要不是和贤每天还在乐山居中进进出出的,乐山居是恨不得大门紧锁,连一个小辈都不放进屋里。
  平国公和太夫人口角的事,当然也没有瞒过府内上下众人。一时间乐山居的丫头来来去去,脸上都多了几分小心,倒是许夫人脸上又添血色,对着谁,脸上也都多了笑模样。
  这世上总是有了奸角,才显出忠臣,即使许夫人自己的手恐怕也并不干净,但太夫人受到这样严重的打击,对于她来说也依然是个利好消息。平国公往清平苑里走动的次数,就要显著地增多了。
  少了太夫人添堵,府里说起来又还在丧事里,许凤佳等人按礼法来说,甚至还不应该和妻妾同床,生育压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大房素来懂事,四房最近是一心待产,又得了七娘子送出的人情,哪里会给她添麻烦。五少爷还没有从扬州回来,于平、于安也都专心地绣着自己的嫁衣。于宁、于泰是一心读书,平时都很少走出屋门,七娘子除了每天发落一些家下的琐事,最繁重的工作,也就是陪着四郎、五郎练字了。
  自从嫁进许家,她的日子就过得惊涛骇浪步步惊心,上一次如此风平浪静,还是在五娘子出嫁以后,先皇去世之前那一段短短的日子。
  权仲白八月上旬来给她扶平安脉的时候,就夸七娘子,“几个月不见,少夫人的脸色又好些了,似这样下去到了明年,想必身体就又上一层楼。”
  许凤佳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霁,也不顾权仲白还在边上,就向七娘子夸耀,“你看你看,着你练拳,真是一步好棋,不过一年的时间,我看你脸上的血色也多了,就是平时行走之间,也不像从前那样弱不禁风的,好像出的气大了,就能把你给吹倒!”
  七娘子还未白他,权仲白已经哈哈大笑,“升鸾你也实在风趣。”
  两个男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俏皮话来,权仲白又收回手去,给七娘子写太平方。“最近又琢磨出了几个食补的方子,少夫人拿着,若是想吃就时常吃一吃,不爱吃也不要勉强自己。”
  七娘子轻声谢过了权仲白,又压低了声音问,“说起来,六姐在宫中,也是承蒙先生照顾了……”
  六娘子说来是去年腊月里有的身子,自从过了今年五月,就是一心养胎,如今进入八月,她随时可能生产,宫中更是严阵以待。今年中秋,皇后娘娘是亲自发话,就不大办了。众诰命也就是中秋当日进去朝拜中宫,就算是过了节。
  “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权仲白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就是昨天进景仁宫去扶脉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胎动的迹象。宫中几个富有经验的接生妈妈,也都说骨盆渐开。快则今日,慢则明日,恐怕就有消息。不过,这到底是接生妈妈的活计,权某在这件事上,倒是真的帮不上忙了。”
  权仲白年纪太轻,当然不可能在产科上有什么造诣。七娘子点头笑道,“也要多谢权先生一向照拂!”
  权仲白毫不在意,他摆了摆手,兴致勃勃地道,“今年真是喜事多,瑞云的脉象也很健旺,这一向你弟弟很照顾她。就是我们见了,心底都很为她高兴。”
  权仲白的直爽在很多时候,虽然是个缺点,但也有让人心里熨贴的时候。
  七娘子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也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笑意。
  六娘子的身孕对于杨家来说固然是大事,和许家却也有一定的关系。送走了权仲白,许凤佳就问七娘子,“六姐身边的接生妈妈,都还可靠吧?”
  七娘子点了点头,“都是父亲亲自从江南寻访过来,不论出身还是手艺、为人,都是一等一的可靠,七月里刚刚送到宫里去。”
  七月底才进宫,被人收买的可能性无疑更小。许凤佳不由感慨,“到底四姨夫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大老爷要是不厉害,怎么能坐得到大秦首辅的位置?七娘子不置可否,“六姐的事,还是家里自己操持,大家都放心。在这件事上,连二姐都没有开口,我们虽然关心,但也就是关心着就行了。”
  她这话绝非无的放矢,许凤佳自然也听得懂七娘子的意思,他笑了,“六姐这一胎是男是女,只怕最关心的人,还是牛家。”
  牛家和许家之间的矛盾,虽然已经没有当年那样尖锐,但毕竟两方龃龉已在,彼此间自然还是难免明争暗斗。尤其是许家和宁嫔的联系算得上十分紧密,牛淑妃又生了皇次子……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六娘子肚子里的孩子要是个男丁,只怕许家和牛家的关系又要冷淡下去,倒是杨家和牛家之间没有太妃与太后的恩怨,关系一向是算得上比较缓和的。
  七娘子伸了个懒腰,惬意地道,“这一次是真不关我们的事了,就让他们披披挂挂,爱怎么唱戏,便怎么唱戏。我们呢,就在台下坐着嗑瓜子看戏足矣。”
  许凤佳嘿嘿笑了几声,又若有所思,“说起来,四嫂也就是这一两个月了吧?”
  其时没有先进的孕检技术,即使是权仲白这样的神医,也不能精确地把怀孕的时间算准到某一周,四少夫人的胎要比六娘子晚一点,进了八月,也是随时可能生产,七娘子这边自然是预备了两三个管事妈妈,不过莫家也送来了七八个接生婆子。四少夫人怎么安排,七娘子就没有再过问了。
  小夫妻说了几句话,许凤佳又拉七娘子,“你现在有空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潭柘寺住几天?两个孩子烦了我多久,嚷着要回去打马球!”
  七娘子不禁发噱,她想了想,又有了几分遗憾,“四嫂现在大着肚子,我是去不了的了。不如你侍奉母亲过去好了。”
  想到对大少夫人和敏大奶奶来说,似乎潭柘寺也有特别的意义,她又补了一句,“瑞云现在是不能去了,我娘家大嫂也是虔诚的人,你要是愿意拉大队去潭柘寺,我派人问问她,也沾个光一道去住两天上上香。不然她一个妇道人家自己过去,也不大方便。”
  家里的事,许凤佳自然是听她的安排,只是七娘子去不了,少将军也就兴致缺缺,“你不去,就要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
  “自然有养娘来忙,谁敢指望你带孩子呀。”七娘子不禁发噱,又柔声解释给许凤佳听,“我毕竟是当家主母,四嫂要是生产,大嫂和我都不在,外人知道了多不好看?”
  “那就让娘主持大局……”当儿子的顿时就把主意打到了许夫人身上。
  “娘身子不好,最禁不得劳累,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发动起来是没日没夜的,半夜三更有了消息,她就是一晚上不好休息。”七娘子推了许凤佳一下,瞪眼道,“就是一两个月的事,你先带了儿子去,若好,下次我们单独再去!”
  见她有了不耐之意,许凤佳反而高兴起来,他笑嘻嘻地道,“行,那我带你骑马!你会不会骑马?”
  见七娘子摇头,他便更加兴奋,“西北长大的小姐们,就是大家大族,也很少有不会骑马的。你们杨家村里,我就见到过几个马骑得很好的小姑娘!我记得前儿你们族里还来了一个人见你,是不是桂家的少奶奶?”
  “噢,你说的是她呀。嗯,我们小时候也在一块玩过几次。”七娘子想到桂家到底还是和西北杨家结了亲,倒不禁有了几分好笑。“我倒是不知道她会骑马。”
  “她骑术不错!”许凤佳坐直了身子,挑剔地打量着七娘子身上的装束,“不过要骑马,可不能穿着你这样的衣服,胡服总是要搞几套的。我看你那应有尽有的嫁妆里,可未必会有胡服。”
  七娘子的嫁妆的确可以说得上是极为奢华丰厚,当时南人常说,闺女的嫁妆是要‘一辈子的花销都从里出’,她自从出嫁以来,不论是衣料还是首饰家具,都还没有向外置办,只是家中长辈的赏赐,与自己的嫁妆,就已经很够使了。许凤佳说了几次,要打几套头面首饰给她,都为七娘子婉拒,“按我这个疏懒,就是一辈子都戴不完现有的那些。你再给我,也是放着生尘。”因此这一番话说出来,就有了几分酸味。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叫,“立夏!”
  见立夏应声而入,她便懒洋洋地吩咐,“开了柜子,找两套骑马时穿的窄袖袍子,加厚的罗绮裤出来,给世子爷开开眼!”
  “是。”立夏抿唇一笑,果然就当着许凤佳的面开了柜子,又吩咐身边跟着的小丫头,“你留神看着,少夫人的嫁妆凡是不常用的,都收在屋子里这个大柜子中……”
  见那小丫头眨巴着眼睛,又板起脸来,“你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也给一句话呀!”
  这是从七娘子的陪嫁里提拔上来的小丫头,随了许家的规矩,就叫了小花溪。因七娘子已经排定,立夏第一个放出去之后,紧接着就是上元,中元本来要等到明年,但有了小福全的极力怂恿,索性也早放她出去。接下来是端午带头服侍一年,她和上元排定了明年出去,非但日期已经定了,七娘子连嫁妆一人赠与多少,都提早公示出来。
  如此众人自然放心不说,底下人见到七娘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有如此体面身家,也都奋不顾身地往前巴结,想要填补立夏等三人空出的三个位置。七娘子便精挑细选,选了几个又伶俐又老实,相貌平平的小丫鬟,交给立夏、上元、中元等三人来带。这小花溪,便是立夏看了好,收在身边的衣钵弟子。
  “奴婢听见了,”小花溪就赶着道,“是我眼睛小,姐姐没看着,我是睁着眼睛用心听呢!”
  此言一出,就是许凤佳都哈哈大笑,屋内的气氛顿时就活跃起来。七娘子噗嗤一笑,才要说话,屋外又来人道,“四少夫人已经发动,这边请少夫人预备下一应物事。”
  虽说色色齐备,但四房初产,到底是件大事,七娘子忙又吩咐立夏,“去找几个妈妈来,把该办的事办一办。”
  等到七娘子去清平苑告诉许夫人的时候,才发觉大少夫人也在:看来,都是得到了四房发动的消息。于是尽量聚在一起,以便底下人传话。
  要是在以往,大家肯定是往乐山居去的……
  七娘子微微一笑,才告诉许夫人,“已经使人到庙里去撒钱求顺产了,吉祥物事也都在预备,一时半会,就可以送到慎独堂去。凤佳已是亲自去官署找四哥报信。”
  四少夫人发动得实在是早了一点,仓促之间可以做到这样,七娘子已经算是很会安排。许夫人点了点头,笑道,“咱们娘俩索性一起抹抹骨牌来等消息吧。莫氏是初产,年纪又大了,也没那么快。”
  四少夫人说起来也就是二十三岁,哪里算是大龄产妇?七娘子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不露出来,便坐下来陪许夫人对骨牌儿。
  等到吃过晚饭,四少夫人还没有消息,又因为四少爷已经回来在院子里等着,许夫人就打发七娘子和大少夫人,“都回去歇着吧,这妇人生产也是说不准的事,别莫氏没事,倒累垮了你们。”
  两妯娌见许夫人有了倦色,对望了一眼,便也都起身告辞,并肩出了清平苑。七娘子一边走,一边和大少夫人道,“凤佳和我下午还在说,打算带两个孩子到潭柘寺玩一玩。一并请母亲也去散散心,当时我怕四嫂没有生产,家里不好离人,现在看,八月下旬倒应该是有空的。我娘家大嫂欧阳氏也是极虔诚的,我想着请她一道过去上香。或者还有我娘家弟妹也一道过来,大嫂要不要一起也去走走?”
  大少夫人眼神幽深,她闪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头去,等到两个人转过弯角,从侧门出了小萃锦,才抬起头轻声道,“那大嫂谢过六弟妹的好意了。”
  七娘子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算不得什么,打墙也是动土,能去大家就一起去。”
  两人又走了几步,已经站到了岔路口,大少夫人嘘了一口气,竟破天荒主动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又紧了紧,才低声道,“不论如何,大嫂领你的情……六弟妹,你是个极聪明,又极善心的人,以后有你的福报!”
  以大少夫人的为人,会说出这种话来,已经是非常难得。
  七娘子还没有来得及回来,大少夫人已经带着丫头们,拐过了甬道中的弯角。
  转身又走了几步,立夏就在七娘子身边轻声感慨,“能如大少夫人一样懂得知足的人,府里其实也不多了。”
  今儿个也巧,七娘子身边,就只带了立夏。
  “大嫂和六姐一样,都是看得很透,也很知足的人。”七娘子透了一口长气,她轻声道,“虽然生活不易,但也总能找得到开心度日的办法。我只恨我不能和她们一样撂得开手。”
  立夏微微一笑,抖开了手中的斗篷。“虽说是秋老虎,但这入了夜,也还是有几分凉意。咱们快回去吧——世子爷还在屋里等您呢!”
  提到许凤佳,七娘子唇边不禁就浮上了一抹笑,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说来也巧,四少夫人第二天一大早生了个男孩之后,宫中六娘子也就在第三天晚上传来喜讯——
  就是中秋前一天,皇三子平安落地,母子均安。
  297简单
  虽然这是皇上的第三个儿子,按理已不算太稀奇。但皇三子的出世,声势却是一点都不弱于今年春天皇次子出世。不但皇上龙心大悦,赏赐了杨家不少财物,就是皇后都频频加恩宁嫔,现在虽然官方还没有正式宣布,但宫中已经露了口风:顶多就是小皇子满月之后,这宁嫔,就要变成宁妃了。
  宫中妃位,如今也就是牛淑妃一位,若是六娘子可以成功晋升,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和牛淑妃平起平坐,再考虑到她低微的出身,这件事对牛淑妃的打击,倒是要比谁都更大得多。二娘子到许家吃满月酒的时候,就特地绕到七娘子这一桌来告诉她,“听说淑妃这一向心情很差,又因为皇三子健壮活泼,才出生的孩子,已经赶得上次子的身量,是没有少发火。”
  由于宫中规矩很大,六娘子生产时又刚好赶上四房的六郎洗三,七娘子要在家主持家务,是许夫人进宫朝贺,非但没能见到宁妃,连许太妃都没有见着。因此这一向七娘子也有三四个月没有进宫,对宫中的消息,知道得当然是不如二娘子详细。
  听到牛淑妃的动静,她唇边就浮起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娘娘这一口恶气,总算得出。”
  皇后和牛淑妃之间无言的战争,最大的获益者倒是六娘子,因此在七娘子跟前,二娘子是不会讳言这一点的,她抿唇笑了,“也是娘娘心胸宽大,这才这么爽快地给了宁嫔妃位。”
  顿了顿,又难掩喜色,“太子的身体,现在也越来越好了,自从娘娘在他的教育上多上了心,孩子现在懂事得多了!”
  太子好,对于杨家来说也是个利好消息,七娘子忙道,“这是喜事,这样大家都好!”
  姐妹们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抿唇笑了起来。四少夫人又过来笑道,“显见得孙夫人和我们六弟妹是姐妹了,两个人原来躲在这里说悄悄话,来,孙夫人,敬你一杯酒!”
  在生产后,她虽然丰腴了不少,但面上艳光更盛,待人处事,也越发小心了。七娘子几次去探望她,都觉得慎独堂内的气象有了很大的改变: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五娘子的死触动,这一次四少夫人是把小药罐安置到了睡房屋角,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
  和二娘子碰了一杯,四少夫人又翻身去了别桌,隔了几丈都还听得到她的笑声,“哎呀呀,生这个孩子真的是吃苦了,听说下一次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七娘子就和二娘子对视了一眼,她就意味深长地望向了四少夫人的背影。
  “你家这个四嫂也是好的。”二娘子又沉吟着道,“一心只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我看,以后她不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
  五少夫人一去,大少夫人和她又形成默契,四少夫人其实和七娘子也没有多少利益冲突,至少,在四少爷有别的想法之前,两房之间也依然是和睦的。
  七娘子想到这一点,她低声道,“二姐,一会你进明德堂来,我有话和你说。”
  二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讶异,她看了七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六郎虽然是四房长子,但毕竟不是府内的第一个孙子,庆祝活动虽然隆重,但却并没有过分盛大。到了半下午,客人们就纷纷告辞,近晚时七娘子才将二娘子送出明德堂,叮嘱许凤佳,“好生送二姐回家。”
  因为二娘子将小世子带来吃酒,又低头摸了摸小世子的脑袋,“和两个弟弟在一起,好玩吗?”
  小世子难得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好玩!”
  顿了顿,又补充道,“两个表弟都很听话,七姨下回让他们到我们家多住几天好吗?”
  七娘子和二娘子对望一眼,都笑了,二娘子压了压眼角,低声道,“只要你听话读书,等进了腊月,我们把表弟接来住一旬,好不好?”
  许凤佳因为二娘子在明德堂,一直回避在明德堂东翼和几个孩子玩耍,他似乎对小世子也很有几分喜欢,一把又把他抱起来,“还是你到姨爹这里来住一旬,陪两个弟弟!”
  四郎、五郎也都跑出来送二娘子和表哥,四郎闻言便咯咯笑起来,“那我们先到二姨家住陪表哥,等我们回来,表哥再过来陪我们。”
  表兄弟之间感情融洽,长辈们自然开心,二娘子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等七娘子踱近了,才低声道,“这件事你别着急,我明天要进宫看望娘娘,到时候,会去景仁宫看看,什么事,你等我的信回来了再说。”
  要说起来,二娘子和五娘子是一母所生,关系自然要比五娘子与七娘子近得多,五少夫人的事是没有办法,许家的面子不能冒犯得太过,可是四少夫人的事,七娘子却不能瞒着二娘子。
  她看了许凤佳一眼,点头轻声道,“那我等二姐的消息。”
  这件事毕竟只是猜测,七娘子告诉了二娘子,却没有告诉许凤佳。毕竟四少夫人对二娘子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而对于许凤佳来说,却怎么都是她的四嫂。
  二娘子又握了握七娘子的手,这才转身客气地对许凤佳笑笑,带着小世子上了轿。
  许凤佳回屋的时候,面上就带着一点疑惑,他问七娘子,“你今儿和二姐都说了什么?我看二姐脸上的神色,倒像是很严肃。”
  七娘子心头一紧。
  如果按照从前,她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许凤佳,但在那一晚之后,她一直尽量和许凤佳分享心中的秘密。两夫妻之间的感情,也的确因此有了很大的提升。
  可这件事,又适合不适合告诉许凤佳呢?
  电光石火间,无数的思绪在七娘子脑中一转而过,她摇了摇头,老实地道,“有些事,你还是不大适合知道。”
  许凤佳脸上顿时就掠过了一线阴影,他犹豫了一下,又问,“是四姨的事?”
  七娘子知道他有所误会,也就将错就错,“总之是我们女人家之间的恩怨,你知道了,平白难做。”
  关于当年的往事,许凤佳已经知道得不少了,甚至连九哥知道的都没有他一半多。以他的聪明,已经可以猜到九姨娘的死除了大太太之外,还有很多幕后的黑手,甚至于连太监和九姨娘那影影绰绰的联系,他心中未必也是无数的。
  可是很多事,还蒙着一层窗户纸,总是比捅破了要来得好一些。
  这一次,许凤佳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语,只是摸了摸七娘子的头顶心。
  “你还是要注意保养自己,不要太花费心机。”
  他虽然已经是个成熟的年轻人,但平时说话,京城纨绔习气不改,说起话来总有几分吊儿郎当。但这一句话,却被许凤佳说得很诚恳,带了几分衷心的惋惜与疼爱。
  七娘子顿时觉得心头一暖,她听着许凤佳续道,“我想,即使是你生母在地下,也更愿意看到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他的话里,不期然就多了一丝忧虑。
  七娘子却并不怪他。
  许凤佳并不是圣人,也不是她的傀儡,他当然有自己的考虑和倾向,大太太对七娘子再差,也是许凤佳的亲姨。从小到大,她对许凤佳的好虽然不能说是别无目的,但至少这份情谊,还是培养起来了。
  如果只是因为娶了自己,许凤佳就翻脸不认人,帮着自己去憎恨大太太,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也所以,说到这件事,许凤佳一直明示自己,他还是希望两边不要走到撕破脸的那一步。又若有若无地暗示七娘子,和娘家闹得太僵,对她自己来说,也没有太多的好处。
  七娘子又何尝不懂许凤佳的意思?
  该怎么处置大太太,该怎么处置大老爷,七娘子自己也都没有答案。
  当年把九哥抱到大太太屋里的,毕竟还是大老爷,虽然他没有直接对九姨娘下手,但他把九姨娘最大的屏障送到大太太院子里时,其实已经是给九姨娘判了缓刑。只是报复大太太,而将大老爷轻轻放过,似乎有欺软怕硬的嫌疑。
  而要怎么报复大老爷,却又不牵扯到九哥,七娘子是一点主意都没有。虽然她已经将自己对大老爷的不屑,表示得明目张胆,但她也知道,自己的不屑,根本伤不到大老爷。而他唯一看重的东西,却也是七娘子所在意的九哥。
  人生在世,往往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有能让每一个人满意的答案,也不是每一个选择,都有黑白对错。
  可每一次当她想要让这件事过去,她就会想到五娘子。
  五娘子是不幸的,然而也是幸运的,她的死牵动了很多人的心肠,他们为她的死伤心愤怒,愿为报复凶手不惜余力。
  而九姨娘的死,却只有她和九哥两个人的哀悼,这份哀悼,却还要被生活的压力,给压在心底,身份尴尬如九哥,甚至永世也不能表露出来。
  七娘子知道,就好像九姨娘是九哥的心结一样,生母无声无息的死,也是她久远以来难以忘怀的怒火。
  大太太怎样对她,她其实并不介意,究竟她只是一个庶女,大太太不是她的亲妈,对她的好与坏,全凭自己高兴。
  但她绝不能接受仅仅是因为利益上的冲突,就将一个人的健康乃至生命,残忍剥夺,她一生也不愿意出于自己的意志与希望,去这样剥夺另一个人的呼吸。
  尽管这意味着要懦弱地逃避,不肯签发出、安排下处死的决定,但七娘子依然近乎天真地保存着这一份人性的残留,这一份前世的残留,似乎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有资格指责大太太当年所作的决定,的确是犯了错。
  否则大太太又犯了什么错?不过是除掉一个即将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姨娘……如果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一样,为了除掉眼中钉肉中刺,她愿意做利益上的交换,换得通房之死。那么她和大太太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她哪来的立场去指责大太太?
  可是即使现在她有底气指责大太太,七娘子也知道,大太太是决不会感到羞愧的。
  就好像四少夫人不会为了那个通房的死而良心不安,好像五少夫人是决不会认为自己除掉小罗纹有错可言。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社会,已经将这群贵妇人变成了嘴角染血的怪物,和她们谈罪恶感,倒不如对牛弹琴。甚至于这个社会也决不会认为她们有错,尽管都号称人命关天,但身处上位者,处死几条人命,难道不是最司空见惯的一回事?
  或者对大太太最好的报复,只是以牙还牙,用神仙难救,让她也尝一尝缓慢死去的滋味……但神仙难救,终于也不是救不了的,有权仲白在,大太太到底还是能康复过来。再说,七娘子没办法把自己降到大太太的程度,去蓄意、恶意地危害另一个人的健康,这到底还是突破了她的底线。
  对往事了解得越多,她似乎就越加迷茫,她似乎只能承认,在这人世间,自己到底还是有能力的极限。报复大老爷是一桩,找到九姨娘当年生活的真相,似乎是另一桩。
  “我是心想事成得太久了。”七娘子就轻声对许凤佳感慨。“很多时候,我忘了我也只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有遗憾,就会有无助的时候。
  许凤佳伸出手臂,轻轻地将七娘子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你应该向前看了。”
  是啊,对于许凤佳来说,五娘子的事已经成为往事。他还是想向前看,想要看到两个人在未来的无限可能……
  七娘子的双眼不禁慢慢氤氲起来,她立刻就想到了四少夫人那幸福的笑。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要像四少夫人一样,被迫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和四少夫人一样心狠手辣,又或者慢慢地变成另一个大太太?
  她就抬起眼来,深深地注视了许凤佳一眼,又垂下头,将额头抵在了许凤佳胸前。
  “真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她轻声说,“我又无趣,又势利眼,又爱算计,又……”
  许凤佳哈哈大笑,一下又打断了七娘子的惆怅。
  他才说了一句,“你现在倒是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就忽然断了话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送到七娘子手上,“这是你表哥托我转交的,他说他也是替人转交。说是当年你的刺绣师傅知道你在找她,给你写了一封信来。今天我进屋的时候,你和二姐在一块儿,我就没有给你。”
  七娘子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她几乎是一把抢过了许凤佳手中的信封,打开信纸,迫不及待地阅读了起来。
  黄绣娘的字迹依然如当年一样娟秀,信也并不太长。
  “见信如晤。听说善衡在寻找我的下落,已有几年,唯独一直未曾鼓起胆子,与善衡相见,听闻你最终放弃寻觅,心中宽慰之余,亦感到几句话不得不说。或者此言在你尚且未曾放弃寻我的时候,总是说不出口的。”
  “我与你母相识已久,初识数年,可以说是惺惺相惜,后来因故翻脸,个中往事,想必你从封太太、杨太太等人口中,已经得到大概,此事为我生平憾事,并不愿多提,请善衡见谅。然而在你母亲生育你们儿女之后,我们已经尽释前嫌,你母亲前往西北之前,明知自己可能命不长久,曾经托付我在她死后,你回归苏州之后,暗中看顾你几分。我平生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将珠针绣与凸绣法传授给你,令你有谋生的本领。其实以善衡的本领,亦用不着我多加照顾。你母亲私底下告诉过我,你们可以回到苏州,个中有你很多努力。小小年纪,既有如此心机,令我感佩之余又怀畏惧,因此多年来尽量避免提及往事,害怕你意存报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善衡见谅。”
  “我还记得刚见到封虹时,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迄今我也难以忘怀,她说人这一生,谁都是逆流而上,谁都有无尽的难处。她曾经为了她的难处逼迫过我,我也曾经为了我的难处逼迫过她,我们彼此间曾存有嫌隙。但话说到头,也都是为了求存二字。”
  “当九哥被抱到正院之后,我去看望封虹,当时她刚被太太赏过一碗药,自以为自己生机已绝,我问她是否恨我,恨她狠心的哥哥,恨老爷,恨太太,她说自己心中竟没有恨,只有悔。她花费太多时间来爱郑连继,却用了太少的心力关心家人。和家人走到这一步,她很后悔。她更加后悔没有能脚踏实地,争权夺利追逐虚荣,想要谋夺二房太太的地位,以至于触怒大太太,落得如今的下场,不能看着一双儿女长大。她说人这一生最难知足二字,她没有做到。希望我不要蹈她后尘,总是追逐着看不到的东西。”
  “善衡,这样说,虽然有自我开脱的嫌疑,但我也真心盼望你不要追逐着看不到的往事与遗憾,错失眼前。”
  “经过十多年光阴,当年相处留在我心中的,竟只有这短暂的只言片语,似乎值得记述。如今转告给你,也算是了我心中一段往事。如今我已嫁为人妇,虽生活清苦,但谨记知足二字,日子过得也甚安稳。也盼善衡安好,珍重。”
  七娘子放下信来,不知不觉,已是满面泪痕。
  黄绣娘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是九姨娘口气。
  她告诫七娘子不要再追寻看不见的往事,可同时却将七娘子心心念念想要追寻的那一点,捧上台前。
  追逐当年是非,无非只是想要找到九姨娘可能最为憎恨,最为厌恶的那个人。
  将她推进生活深渊的众多推手中,她想,九姨娘总是会最恨某一个人,或许是因为那个人剥夺了她最看重的东西,也或许是因为他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而这个人,即将成为她报复的主要目标,即使要牺牲一些重要的人脉,令人眷恋的情谊,她也在所不惜。这或者将是她对自己作出的一个交待,毕竟要将所有人统统报复回去,七娘子也没有那样大的力量,那样大的魄力。
  她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这答案,居然这样简单。
  298因果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七娘子就显得精神不济,眼底还多了两块深深的青黑。进清平苑请安的时候,许夫人便格外看了她几眼,好奇地道,“倒是难得见到你没有睡好。”
  七娘子连忙摸了摸眼皮,笑着道,“昨晚多喝了几杯,心跳得厉害,这就走了困,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许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昨晚你们父亲进来,说是想要将流觞馆翻修一下,小萃锦里还有些建筑也要修修补补,索性就一并大修起来。本来是因为莫氏在家不好动土,现在府里也没有谁有消息,就定在九月下旬动工。估计一个月也就可以完事了,正好今年天气不大冷,等到十月初完工了。大家都可以住到园子里来,彼此也热闹一些。”
  七娘子虽然是当家主母,但这种事因为牵扯到外头的工匠,主要还是大少爷在管,她要管的还是各屋搬迁的琐碎事务,几乎是许夫人一开口,七娘子心里就有了个章程。见众人都没有异议,她就笑道,“既然如此,那母亲自然是搬回正院来住的了,于宁、于泰我看就委屈委屈,在外头客院里将就一下,于安和于平跟着母亲住在正院,这样大家省事,什么又都是现成的。”
  只是一个月的时间,众人当然也都不介意,许夫人眼珠子一转,扫了大少夫人、四少夫人一眼,见两个少夫人脸上都很自然,似乎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这举措后头的含义,她心中又有些满意,又有了些好笑。
  再一看七娘子,七娘子却对着她盈盈而笑,弯了弯眼睛。
  许夫人顿时放下心来:七娘子这是完全读懂了这一番安排背后的意思。
  等到众人都散了,她就把七娘子留下来说话,“过几天进宫朝贺的时候,太妃是一定会过问最近家里发生的几件事。我想你祖母这一段时间,可能也向宫里递了一些话进去,太妃的脸色可能未必好看,不过,我们手里证据充足,也不怕什么。你将几样东西都带进去给太妃看看……太妃也是明理的人,该怎么办,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七娘子自然是笑着答应了下来,她又有了些疑惑,“还以为会等进宫和太妃打过招呼,再谈修葺小萃锦的事……”
  修葺小萃锦,明面上是正常的家务活动,实际上太夫人从乐山居搬迁出来之后,能否再回到小萃锦的中心建筑物里居住,就是两说的事了。平国公会在这个时候提出修葺小萃锦,其实是令七娘子有几分疑惑的。
  大秦宫禁森严,即使是太妃之尊,也不可能随意派人进出宫廷,递送消息。这件事又这么复杂,若不取得太妃的谅解,就将太夫人搬迁到他处居住,太妃知道了,对景儿给许家人一点难堪,传到外面去,话说得可就不好听了。
  许夫人淡淡地道,“太妃身份再尊崇,也是出嫁了的女儿,我们许家,也不是除了太妃之外,就再没有显赫的亲戚。什么事都要顾忌着亲戚们的看法,平国公又哪里算得上是一家之主呢?”
  平国公虽然雷厉风行,但这雷厉风行,从来也未曾带给过七娘子过多的好处,是以这一次她在惊喜之余,依然有许多猜疑。只是见许夫人如此淡定,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便低眉道,“这件事是否还是由母亲亲自向太妃解说,来得更合适一些?”
  “太妃和我虽然和睦,但我和你祖母之间多年来关系冷淡,这件事她心里也是有数的。”许夫人唇边又扯出了一缕讽刺的微笑,“那是个聪明人,只要我们在理字上能站得住脚,太妃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七娘子只得将心头最大的疑虑,端到了台面上,“可现在的证据,多半只能证明太夫人有背着家里变卖嫁妆……别的证据,还都是推断而来,恐怕起不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知母莫若女。”许夫人哼了一声,“你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妃心里有数。”
  七娘子便只好将疑惑吞进了肚子里,对许夫人绽出了一个迟疑的笑,“既然如此,小七知道该怎么做事了。”
  等到从清平苑里出来,七娘子就打发小花溪去慎独堂。“问问四嫂明儿要不要一道进宫请安,要是四嫂说不去,你就说我的话,还是去一去给太妃看一看,说一说六郎的事。没准太妃一高兴,也赏几件东西给六郎,让六郎沾一沾老人家的福气。”
  小花溪眨巴着丹凤眼,一样一样记下来,又复述给七娘子听,“少夫人看奴婢这么传话行不行。”
  就是上元刚到身边来的时候,也都没有小花溪这样谨慎。不过,她刚到七娘子身边近身服侍,这样的谨慎,反而更得七娘子的好感。她含笑拍了拍小花溪的肩头,道,“好,你就这样告诉四少夫人。”
  等她人到了明德堂,小花溪就带着四少夫人的答话进来了,“四少夫人说,本来是不想去的,不过听了您的话,倒是真要进去给姑姑请安。”
  七娘子会意地笑了笑,打发她下去,“去玩吧。”回头又叫立夏进来,“你去定国侯府送个信,就说四嫂已经答应明儿和我进宫请安。”
  等到立夏出了屋子,七娘子就托着腮出起了神,又过了半晌,她才自失地一笑,又开了保险柜,将几项重要的证据取了出来,郑重地装进了小匣子里。
  九月十三日一大早,七娘子就打扮起来,又会同四少夫人一道,去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难得地没有将她们拒之门外,而是开门让两个孙媳妇进了花厅。
  仅仅是一两个月的门庭冷落,就已经让乐山居里现出了一种别样的气氛。
  当七娘子第一次进乐山居面见太夫人的时候,乐山居是热闹的,是尊贵的,洋溢着大家族中心的稳重、威权与富贵,这气氛不但从家居摆设中辐射而出,还能从下人们的打扮上,表情里,从主子们的谈吐中,感染着每一个访客。但此时此刻,乐山居是冷清的、寥落的,尽管摆设没有丝毫的变动,尽管太夫人的装扮也还是那样庄严富丽,甚至她脸上慈和的笑都没有褪色,但在这一切后头,乐山居是颓唐的,是寂寞的。似乎连建筑物本身,都感觉到了主人难以避免的低沉,好像一尊已经多年没有修葺的佛像,在金漆之下,分明露出了腐朽的木头。
  对七娘子和四少夫人进宫请安的目的,太夫人心里当然不可能没数。因此,对七娘子,“祖母有什么话要带给姑姑?”这样的询问,她只是勾起唇角,简单地打发了七娘子。
  “就说我很好,盼着她也好。”
  老人家的回答很简单,甚至连表情中都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一丝祈盼,说完这句话,她便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地道,“还是去清平苑,问问你们的婆婆有什么话要带给太妃吧。”
  七娘子眼神一闪,倒是有了一丝好奇。
  太夫人的表现,着实是有几分不合常理。
  如果说老人家已经背着家里人,向宫中递过了话——她当然也有这个能耐,现在的太夫人应该是得意的,她正等着七娘子进宫去,承受太妃狂风骤雨一般的怒火。可如果老人家还没有来得及往宫里递话,现在她也决不会这样淡然,毕竟谁能先在太妃跟前说的上话,谁也无疑就占据了先手。
  老人家现在的表现,可以说是有一点将胜负置之度外的超然,往坏了说,反倒是多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颓唐。
  不仅仅是七娘子,就连四少夫人都看出了一点不对。
  “看来五弟的事,对老人家的打击还是很大的。”从乐山居里出来,四少夫人便低声向七娘子感慨。
  五少爷去云南的事,当然也已经定了下来。送信的人到了扬州之后,五少爷索性连京城都没有回,就直接从扬州过云南去赴任。倒是累得平国公又打发了几个心腹家人过去,将关防官印等物给他送去,许凤佳问过七娘子,又向平国公提出,从官中给五少爷拨出了五万两银子,作为他在云南的安家费。
  两兄弟下扬州去,到了八月里只有大少爷回来,对太夫人当然也是一个打击:五少爷这是连面对太夫人、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这一去,要再得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就是对和贤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四少夫人做了娘之后,似乎看哪个孩子都很可爱,对于五少爷的做法,就颇有微词,“这孩子才这么小,祖母年事已高……”
  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收住了口。
  七娘子态度坦然,由得四少夫人议论,她又笑着道,“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这一次进宫,四嫂打算给六郎求个什么?”
  四少夫人顿时眉开眼笑,“能求个长命锁是最好的,我想着为孩子求一个太妃亲手绣的小荷包,也算是沾一沾姑奶的福气。”
  两妯娌进了清平苑,给许夫人看过,许夫人还有几分诧异,“听说韩氏懒得进宫,还以为莫氏你也要在家带孩子,没想到这样有兴。”
  七娘子这次进宫,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将家里的事解释给许太妃听。四少夫人要掺和进来当然也不是不行,只是和她的性格实在不大相符,许夫人一边说,一边就不由得向七娘子投来了一个询问的眼色。
  四少夫人抢着笑道,“是想为六郎求些吉祥物事,也是很久没有进宫给姑姑请安了。”
  她都这样说了,许夫人自然不会再问什么,正好大少夫人又笑着问她,“您说咱们是明儿动身去潭柘寺,还是索性再等几天……”
  许夫人自从太夫人失势之后,就很热衷于到各处寺庙去布施,对大少夫人的提议,她当然是兴致勃勃。七娘子听在耳中,又望了大少夫人一眼。
  她弯了弯唇,转身招呼四少夫人一道出了乐山居。
  不论是皇子弥月还是册封妃嫔,都有一套自己的礼仪程序要走,这一次皇后将两件事安排在一天,固然是方便了外命妇们不用进宫两次,但也把这一次进宫的行程塞得很满。七娘子几乎没有多少空闲和家人闲话,便已经被繁琐的礼仪给累去了一身的精力。等到一切告一段落,领过赏赐下来的御宴,已是午后。她隔着人群看了看二娘子,见二娘子正在大太太身边,两人为一群贵妇诰命所簇拥,便索性不过去招呼,而是与四少夫人一起,跟着许太妃派出来接人的小太监进了慈寿宫。
  册封宁妃,许太妃面上也有光辉,今儿她老人家非但是出席册封大典,给足了宁妃面子,甚至连御宴都露了个脸。只是比七娘子等人早退了半个时辰,此时见面,甚至还没有换下大礼服。见到七娘子两妯娌,她和气地笑了,“很久没见到莫氏了!就是善衡,也有四五个月没看着你的身影。”
  之前家里有丧事,七娘子等人自然不方便进宫请安,两妯娌对视了一眼,四少夫人就上前抱住许太妃的胳膊撒娇,“这一次进宫来,是求姑姑的恩典,给我们家六郎赏一点吉祥物事,让六郎沾一沾您的福气!”
  “我可不就是预备下来,等你进宫来讨呢?这东西要是我赏出来,倒不如你自己来讨更有效验。”许太妃一脸是笑,似乎对于许家这一向的风风雨雨,是一点都没有收到风声。“去,把那盘东西端出来。你自己挑几件带走。还有前儿她们送来的一些西洋首饰,你先挑一支,剩下的几支带回去,你自己选一支之外,于平、于安还有韩氏也都有份。”
  最后这句话,当然是冲着七娘子说的。
  四少夫人立刻就一脸开心地跟着宫人们进内殿去挑首饰,将正殿的空间,留给了许太妃和七娘子。
  许太妃立刻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低头沉吟起来,过了半晌,她才淡淡地问,“听说张氏自尽之前,留有一封信给你?”
  七娘子一听这话,便知道许太妃对五房的倒台,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她不敢怠慢,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五少夫人的绝笔信送到许太妃手上,一边轻声道,“姑姑这是……”
  “你二姐这几次进宫,也会进慈寿宫坐坐。”许太妃面上看不出喜怒,打发了七娘子一句,便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凝神读起了五少夫人的绝笔信。
  二娘子倒是未曾说过她曾经到慈寿宫来拜访。
  七娘子心头顿时一暖:二娘子做事就是这样,不但到位,而且从不居功。
  像许太妃这样在后宫中打滚的女人,不会不明白二娘子的来访代表什么意思,更不会不明白整个杨家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代表了什么意思。
  尽管大太太的为人颇多可议之处,但二娘子和六娘子总是能让七娘子感觉得到,出身杨家,其实也并不是太不幸的一件事。
  七娘子也就安下心来,静静地凝视着许太妃,等着她必然的下文。
  这封信当然也是五少夫人的亲笔信,信里提到的很多事,许太妃可能连影子都不知道,想必一会儿,还有很多事要向太妃解释。更别说那里头对太夫人尖锐的诽谤,想必是一定会触到许太妃的逆鳞的。
  许太妃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五少夫人的信,她的反应,却出乎七娘子意料之外。
  她闭上眼,满是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又将信纸推到了一边,过了很久,才低声问七娘子,“大哥没有过分生气吧?娘的日子,现在还好过吗?”
  七娘子不禁一怔。
  她寻思片刻,便决定如实相告,“自从事情出来,祖母已经称病很久了。我们去看她,老人家也都不让我们进去,有一点自闭于乐山居内的意思。这次进宫前倒是见了一面,小七问祖母有什么话要带给您的,祖母说,她很好,希望您也多保重。”
  许太妃又低首沉吟了半日,才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她似乎是没有一点挣扎,就接受了太夫人的所作所为,“好,这件事能落得个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差了。”
  如果许太妃不需要任何人的说服,已经接受了‘太夫人私底下变卖嫁妆,支持五少夫人吞没官中钱财,在外私自置办家产。默许甚至怂恿五少夫人给五娘子下药’这件事,那么平国公对太夫人的处理办法,她当然也说不出什么。可老人家做的这些事,毕竟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说到底也就是账本为凭,而这账本许太妃甚至都还没有看过,按照七娘子的想法,她至少是要费一番唇舌,来使得许太妃相信,许家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了太夫人。
  没想到许太妃的态度居然这样耐人寻味……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很不对劲。
  她小心翼翼地问许太妃,“是不是二姐对您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许太妃倒是被她的说法给吓了一跳。
  “什么?”她吃惊地抬高了声调,旋即失笑,“傻孩子,没有的事!”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倒是多了几分亲热,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才感慨着道,“姑姑今年四十多岁的人了,很多事,要比你们小辈看得更清楚。”
  许太妃脸上,顿时又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无奈与感伤,她字斟句酌,缓缓地道,“对你祖母的了解,也要比你们小辈更深……”
  七娘子一下全明白了过来。
  太夫人很可能是已经在私底下向许太妃求助过了,将自己的说法,向许太妃交过了底。
  但许太妃对自己母亲的了解,却要比太夫人想象中更深得多。又或者她对时势的判断,要比太夫人更精准得多,在这件事上,可能是还没有见到平国公这边的证据,就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连亲生女儿都不肯帮她,老人家心若槁木,也是很自然的事。
  忽然间,她也感到一股无名的感慨,涌上了心头。
  299逼人
  许太妃最终也没有过问五少夫人之死的细节,而是和七娘子谈起了安王的学业。“这孩子从小就很聪明,现在似乎是开了窍,反而不爱读书,只是在杂学上有兴趣。这阵子嚷着要跟权仲白学医,我说你还是正经读几本圣贤书,他偏偏还去求他哥哥,说自己读书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倒不如跟着权仲白学医,和前朝的哪个藩王一样,编几本什么《救荒本草》、《保生余录》,就算是为世间做的功德了。”
  七娘子抿唇道,“那是前朝的周定王,当时被称为药师佛下凡,在民间声望很高。看来安王年纪虽小,但却很有志向。”
  似安王这样出身的藩王,当然一辈子和权力中心都靠不上边,如果能够学医有成,也不失为是一辈子的事业,免得和别的藩王一样无所事事,被养成一个废物。许太妃明着是数落安王,实则不知道有多么喜欢,听到七娘子这样一说,顿时面露笑意,“自从上回你说要接他出宫,他就不知道有多么惦念,今天是上学去了,等到回来要是知道你来过,只怕又要念叨着这件事了。”
  七娘子忙道,“这一向家里事情也多,过几天一准叫升鸾进来接安王出去。”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也是事情多就给忘了,不然,正好把安王带到潭柘寺里玩。”
  两人又说了几句琐事,许太妃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许家的风风雨雨一样,只是和七娘子说着安王的起居,“别看孩子年纪小,很懂得心疼人,前几天我犯了咳嗽,他巴巴地找了好些润肺的方子给我看,说,‘母妃你挑一个方子吃,都是极好吃的,一点不苦,您看,冰糖炖雪梨,这听起来就多滋润’……”
  正说着,四少夫人从内殿出来,手里捧了一个盘子,她笑盈盈地将手中的水晶珠花送给七娘子看,“我挑了一朵,看着和蔷薇有些像,听姑姑身边人说,这个登册写的是西域乌金玫瑰,看着倒是挺新鲜的。”
  七娘子一边折起信纸收进怀里,一边笑道,“哦,看着倒是和中原的手艺大不相同。”
  她也挑了一朵,又将余下的三朵收起,“回去给大嫂和两个妹妹送去。”
  许太妃笑道,“其实都是不值钱的,就是手工新鲜,你们戴着玩吧。皇后看了样子新巧,已经着人安排工匠们去学了,改明儿等玉的雕琢出来了,再赏给你们。”
  四少夫人眉开眼笑,“每次进宫,都偏了姑姑的好东西。”
  三个人又闲话了一番家常,七娘子就笑着拉四少夫人起身向许太妃告辞,“还要到景仁宫走一走,和宁妃说说话——”
  许太妃会意地笑了,“今天景仁宫里一定很热闹,你见了宁妃,替我带句话,就说今天要是忙,就别过来请安了,免得过于劳累,才出月子,又坐下病来。”
  只看许太妃肯这样给六娘子撑场面,就可知道两人关系融洽,七娘子点了点头,见四少夫人面上有了一丝犹豫,忙又道,“四嫂,你也要学着和宫里的贵人们应酬起来,怎么说也混个脸熟……将来四哥升官后,你进宫的次数只怕是要更多的。”
  四少夫人想了想,也就笑道,“那我又要偏六弟妹了!”
  两个人向许太妃行过礼,许太妃又从身边解下了一个明黄小荷包递给四少夫人,笑道,“这是我月初在佛前给六郎求的长命符,回去给孩子掖在枕头底下,就算是我这个姑奶奶没有白疼他了。”
  四少夫人眼前一亮,再三谢过许太妃,这才亲热地挽起了七娘子的胳膊,一边和她咬着耳朵,一边出了屋子,“姑姑怎么说?没有冲你发火吧?我在屋里一边挑东西一边担惊受怕,就怕场面不可收拾,到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和……”
  她的话里,到底是有了一点真挚的关心:这几个月来,和七娘子在通房问题上受到的压力,使得两人之间毕竟有了一点同仇敌忾的情感。四少夫人这一向对七娘子虽然说不上推心置腹,但也一向很友好。
  七娘子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扫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姑姑倒是没有说什么——毕竟有了安王,进宫又这么多年了,对娘家的事,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姑姑心里也有数的。”
  这一番话其实已经将许太妃可能的想法点得很透,四少夫人沉默了片刻,又道,“收养安王,这是你为姑姑出的主意吧?这一招真是妙!”
  要不是安王拉开了许太妃的注意力,让许太妃更加专注于经营自己的生活,今天这一关能不能这么容易度过,七娘子心底也没有底。她微微一笑,又催促着四少夫人加快脚步,“六姐想必已经等我们一会了——可不能让贵人等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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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娘子和六娘子也的确在景仁宫等了七娘子一行人一段时间了。
  这两个青年贵妇一个是皇后的嫂嫂,多年来深受贵人信赖,皇后在宫中的很多作为,背后都有她的影子。一个是刚诞育皇子的后宫宠妃,又得到皇后的欢心,在后宫中隐隐有和牛淑妃争夺二号人物的势头,许家虽然势大,但毕竟太妃已经退出权力中心,面对二娘子和六娘子,四少夫人是一点都不敢怠慢,尽管六娘子笑语嫣然,她依然规规矩矩地行了参拜大礼,才起身致歉,“打扰娘娘姐妹相聚了。”
  六娘子眸光流转,嫣然一笑,“许四嫂千万别这样说,其实说起来两家都是亲戚,还是四嫂很少进宫走动,见面的机会才并不多。”
  居移气、养移体,六娘子这几年来居于人上,尤其是去年有身以来,更是宫内宫外,万千宠爱系于一身,渐渐地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雍容贵气,尤其是生育过后,气度越发宽和,当年那娇憨的小儿女态,已经渐渐消失。这一笑之间,竟然有了艳冠群芳的感觉。
  再一看二娘子,虽然也是微笑示人,但眉宇之间威仪外露,虽不至于让人望而生畏,但被她的眼睛一看,四少夫人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一样,连后脑勺都泛起了一股凉意。
  她又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倒是这几个姐妹中最中庸的一个了,论美丽她自然不如六娘子,说威严,和二娘子也有一段距离,她清秀的脸上似乎永远带着一抹心不在焉的笑意,此时更是犯起了沉思,直到收到四少夫人的眼色,才笑道,“四嫂也坐吧,六姐说得对,大家都是亲戚,也不用过于客气。”
  四少夫人虽然粗,但粗中有细,她顿时留意到,虽然这三姐妹各有千秋,但七娘子说话的态度,却隐隐地露了吩咐:似乎她虽然是三姐妹里的老小,但却掌握了场面上的气氛。
  真是个人中龙凤……不过一个庶女,现在也就是许家的世子夫人,头顶不知道有几重长辈管着,偏偏是走到哪里红到哪里。嫡姐也好、庶姐也好,都这样给她面子……
  许家有这么一个世子夫人,就算六弟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只怕世子位的归属,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变化了。
  忽然间,四少夫人萌生了一股去意,怂恿四少爷谋求外放的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又因为场合上的不方便而消失了。
  “听说今年冬天,皇上有意安排妃嫔们陆续归宁省亲。”四少夫人就笑着恭喜宁妃,“如果此事当真,可是数十年没有的大荣耀。我们许家也要沾宁妃的光了。”
  六娘子忙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其实皇上虽然有这个念头,但害怕我们归省,难免娘家又要惴惴不安,四处安排仪仗排场。这也是不小的开销,再说牛家一下就有两个后妃,要是陆续接待下来,怕不是要花干了他们家的银子?因此还在犹豫。”
  二娘子也道,“若是孙家要接驾省亲,恐怕两三年的进项贴进去不说,未来两三年的进项还要进去。娘娘说我们不赶这个虚热闹,拿银子往水塘里扔还能听个响,因此这事我看十有八九还是成不了的。”
  众人说了几句省亲的事,七娘子又向二娘子、六娘子谈起来,“说起来,在家里也就是四嫂和我最亲了,当时五嫂还在的时候,大嫂呢是个木头人,四不沾边。也就是四嫂和我一样,也都是被五嫂压得喘不过气来!”
  四少夫人忙道,“嗐,还不是张氏自己倒行逆施,缺德的点子是一个接着一个!我和六弟妹也是同病相怜!”
  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向了五少夫人的事。由于六娘子在出事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许家人,因此很多事都问得比较仔细,而以她如今的身份,四少夫人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表露在脸上,她不时为七娘子补充几句七娘子不方便说的话,两妯娌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五少夫人败露的前因后果,告诉给六娘子知道。
  “说起来也是报应,谁能想得到当时钟先生说话的时候,外头还站了于安这心细的孩子!也是她心里挂念着嫂嫂,事发后自己想了很久,想要知道究竟谁有嫌疑。如果不然,一时半会也查不到小松花头上!”四少夫人帮着七娘子解释了几句,又笑道,“当然,要不是六弟妹见微知著,手段又那样高超,小松花能不能招,还是另一回事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都看着四少夫人笑,六娘子又问七娘子,“听说你们那五嫂去世之后,还是给你留了一封信的,这件事连太妃都惊动了。上回我去请安的时候,还听见她念叨着此事。这封信,七妹还留着吗?”
  提到这封信,四少夫人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刚才她从慈寿宫后殿出来的时候,也看到七娘子收起了一封信……
  七娘子微微一笑,就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来,送到六娘子手上,“早猜到六姐要看的了。”
  纵使四少夫人也有些心机,见到此情此景,她的脸色依然不由得一沉,又掂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才缓缓地松开了眉头,低眸沉思,并不再说话。
  她的不快和恐慌,虽然经过刻意掩饰,但还是分明地从肢体语言上透露了出来。
  二娘子和六娘子对视了一眼,六娘子拆开信来看了,也径自低头沉思。
  殿内的气氛,一下就显得有几分肃穆沉重。
  过了一会,六娘子便轻声道,“这个张氏,居心也实在是险恶了,她告诉你番红花不是她下在药里的,无非就是希望你心里营造出一个凶手,虽然下了药,但又没有丝毫凭据可以指证她,也并不知道是谁……这是要在七妹心里埋一根刺呢。”
  四少夫人脸色一紧,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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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妃要是再往下看,可就要读到张氏指证自己,又将当年那通房的事告诉四少夫人的那一段了。
  可恨自己当时处事还是粗疏了一点,只是听六弟妹说了说信里的内容,却并没有亲眼看到这封信是怎么写的!而杨氏心里实在也不知道是打着什么主意,分明已经当着自己的面毁掉了那封信,现在又不知道从那里变出了一封来……
  忽然间,四少夫人感到了七娘子这一招的厉害:只要人人都知道她收到了五少夫人的一封信,这信里的内容,还不是她怎么说怎么算?只要她愿意,已经定性的案子就此翻案,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按理来说,以杨善衡的为人,不至于犯下这样大的错误,当着自己毁掉了信,转头又拿出一封来,不是明摆着当时在糊弄人呢?
  七娘子似乎感觉到了四少夫人的不快,她歉意地望了四少夫人一眼,用眼神对她打了个招呼,又道,“五姐的事,毕竟也是我们姐妹大家都要操心的事,虽然是在我手上办出的结果,但此事的尾巴,也要几个姐姐都过了目才好。”
  七娘子说得句句在理,四少夫人顿时有了些释然:宁妃和孙夫人,毕竟也都是杨五娘的姐姐。不管当时毁掉的信是真是假,宁妃要看信,六弟妹也是一定要有一封信给她看的。
  七娘子又续道,“当时的情况,不论是婆婆还是我这里,得到的供词反正都是一样的。熬药的胡妈妈两位姐姐也都是认识的,那是五姐身边的老人,忠心和资历,我们有目共睹,由她来下手,那是绝无可能的事。除非胡妈妈自己有所疏漏……”
  这还是定下了一个基调:要把五少夫人提出的这件事,往无凭无据这四个字上去下定义。毕竟七娘子对自己强调最多的,也一直都是无凭无据这四个字。
  四少夫人心底对七娘子的不满就又更小了一点:七娘子也不容易,她肯当着自己解释,也算得上光风霁月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面上神色都是一缓,六娘子缓缓地道,“如果是胡妈妈的性子,会有疏忽,也……”
  七娘子就冲四少夫人使了个眼色。
  四少夫人没有多想,她紧跟着七娘子的话头,不无自我分辨的意味。“虽说胡妈妈是去过净房的,也给了张氏兴风作浪的借口,但……”
  她又觉得有些话不好往下说,于是就又看着七娘子,希望把话头踢回给她。这一眼里也到底还是不乏不快:七娘子当着她的面来说这件事,虽然是帮她开脱,但毕竟使四少夫人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五少夫人指证是她的话,就在信里写着,宁妃现在可能是没有看到,但过一会儿看到,自己就很有些尴尬了。
  没有想到这一眼看过去,七娘子的态度却很古怪。
  她望着自己的眼神相当的平静,平静中,似乎还夹杂了微微的怜悯。
  四少夫人顿时一怔。
  还没有琢磨出七娘子的潜台词,二娘子就不轻不重地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了桌上。
  “胡妈妈去过净房这件事……许四嫂是怎么知道的?”
  在六娘子看信之后,二娘子一直保持沉默,而她的第一个问题,就把四少夫人问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己……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是六弟妹告诉我,张氏她在信中污蔑我,乘着胡妈妈去净房的当口,进了小屋下了一味药!”四少夫人只好将当时自己和七娘子的对话给披露了出来。
  忽然间,她感到脊背之下窜过了一股深深的战栗,不禁又看了七娘子一眼。
  见七娘子平静如水,只是回视着她,四少夫人的心顿时打着旋儿直往下沉,心头泛起明悟:今天这事,看来是有所预谋,很难善了了。
  “咦,如果只是污蔑,许四嫂又怎么将它当作了真事来说呢?”宁妃徐徐地开口了。
  这位容貌过人的得宠妃嫔,态度一直都很和气,即使是这个时候,她也像是对一个朋友,提出自己在一个故事中所不解的地方,语气中竟是没有一点烟火。
  四少夫人还没有回答,七娘子倒是先开口了。
  “六姐。”她秀眉微蹙。“五嫂信里的说法,还是不真切的,她指说四嫂进屋下药的时候,将身边的贴身丫鬟留在外头看守——可是四嫂告诉我……”
  “对嘛!”四少夫人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我去探望六弟妹的时候,可没有带什么丫鬟过去!”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又静了下来。
  六娘子闭上眼,似乎正在思考,她秀丽的下颚明显地收紧了,似乎正竭力忍耐着什么。七娘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垂下头,看向了自己的脚尖,只有二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轻声道。
  “许四嫂。指证你进屋下药,将贴身丫鬟留在外头把风。进屋下药你不否认,倒是把贴身丫头留在外面,你不肯认,这么说,前两样都是真的喽?”
  四少夫人的呼吸声顿时一沉,她左右看了看众人的面色,脸上掠过了一丝惊惶,忽然站起身来,愤怒的指责,“好哇,你们姐妹是串通了要来一场三堂会审、屈打成招?真是血口喷人,我——”
  六娘子骤然眉立,她蓦地站起身皱眉大喝,“大胆!景仁宫什么地方,一个外命妇也敢这样放肆?来人!赏她两个嘴巴!”
  她本来和气的面目,在一瞬间已经蒙上了深深的煞气,四少夫人甚至被她吓了一跳,待要说什么时,早为两个健壮的宫人一左一右挟持住。又来了一个面目阴森的中年妈妈,带上皮手套不由分说,响亮地抽了四少夫人两下。
  四少夫人这一辈子,还真没有被这样屈辱地对待过,她捂着脸跌坐在地,一时间又气又愧又有几分的怕,心头乱糟糟的,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二娘子又低沉的吩咐几个宫人,“都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的服侍了。”
  伴随着轻巧而整齐的脚步声,她又转向四少夫人,一字一句地道,“许四嫂,再多夹缠不清的分析,所谓的证据,我也懒得一一说了。我可以告诉你,胡妈妈的确是承认,自己中途去过一次净房。她回忆出的具体时间,与你和张氏在明德堂的时间,恰好都是一段。不过口说依然无凭,再加上张氏已经身死,这件事没有任何一点凭据,我们三姐妹就希望你给一句准话,番红花到底是不是你下的,请你以令郎的长寿发誓,给我一个回答,是,不是?”
  四少夫人深吸一口气,她待要说话时,二娘子又道,“你看着我!”
  这个满是威严的青年贵妇,在这一刻似乎成了威严的天神,字字句句,都有无从抗辩的权威。四少夫人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对上了二娘子的眼神。
  她为这眼神中纯粹的愤怒给吓了一跳,待要挪开眼时,却发觉宁妃和七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都站起身来,这三张如花的俏脸上神色各异,但随着自己长时间的沉默,也都渐渐地多了一丝笃定——
  四少夫人忽然回过神来。
  她一下明白,自己已经完了。
  一个真正无辜的人,又怎么会在这时候保持了这么久的无言。一个真正无辜的人,在为六娘子掌掴之后,又怎么会这样的软弱……
  一个真正无辜的人,又怎么会在二娘子的眼神下,流露出了这么明显的心虚?
  被掌掴之后,她到底还是乱了方寸,又被孙夫人这样一压,究竟是已经露出了破绽……
  现在承认不承认,也没有任何差别:这三姐妹已经认定番红花就是她下的,说不说,又有什么不同?
  四少夫人流露出了一丝阴沉,她低声道,“就是我,又有证据吗?口说无凭,没有物证,你们就是权势通天,能拿我怎么样?”
  她不屈地挺直了身子,“难道你们还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非要伪造出物证来,证我下了药?”
  到了这份上,四少夫人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余地,她阴森森地扫了宁妃一眼,“我们莫家虽然比不上杨氏一门显贵,但也不是那样好欺负的!”
  300繁衍
  殿内顿时一下又静了下来,二娘子深吸一口气,她望了七娘子一眼,正要说话。六娘子却又打断了她。
  “没错。”她低声道,“我们没有证据,无法证明你对五姐下了番红花……”
  她脸上又浮现出了一股天真的好奇,略微一偏头,带了些不解地问,“不过我倒想问问许四嫂,你又是为什么要这样来害五姐呢?”
  四少夫人扭过头去,并不理会六娘子的问话,场面一时又僵硬起来。
  眼看六娘子眼中掠过一丝煞气,七娘子从心底叹了一口气,她低声道,“恐怕这件事还是从五姐的言谈中埋下的怨恨。五姐在生产后很关心四房的子嗣,就像是四嫂曾经关心过六房的子嗣一样,她说过几句玩笑话,要给四哥送两个通房……”
  二娘子和六娘子看到四少夫人脸上骤然闪过的怨恨,顿时也都没了别的话:七娘子的这个猜测,虽不中,恐怕也不远了。
  场面上一时又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六娘子才喃喃道,“真是不可理喻!”
  四少夫人这会倒是肯开口了。
  她的态度几乎是有几分傲慢的。“我就是看不惯她的做派!从前没有孩子的时候,和我们一样做小伏低,受了通房,还不是要忍气吞声?有了孩子,态度就变了,好像她自己的相公是相公,别人的相公就不是相公。她不喜欢通房,我就喜欢?”
  她抬高了声音,“连着戳我的痛处,说我几年无出……嘿嘿,我无出又如何?要她和我一样下不了蛋,又何尝是什么难事?杨善礼实在是得意忘形,不知所谓——”
  “够了!”七娘子蓦地轻喝,她一下站起身来,歉然对二娘子和六娘子解释,“二姐、六姐,我有一点头晕……”
  二娘子见七娘子面色煞白,忙道,“你快坐下休息。”
  六娘子扫了四少夫人一眼,扭头又吩咐,“给七妹拧个热手巾来,不要撒花露!”
  她顿了顿,又慢慢地道,“把我预备的那碗药,也端过来。”
  四少夫人顿时面色煞白,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毕竟是久居人上,自己拿捏别人,手段多得不得了,别人要拿捏她,总是要顾忌许家和莫家。四少夫人是从来也没有想到,别人要对付她,也是手段翻新……
  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和一个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很快就都送了上来,和它们一起上来的,还有两个面目死板的中年宫女。六娘子亲手展开手巾,给七娘子敷到了额前,这才转过身来问四少夫人,“许四嫂是要自己喝呢,还是别人喂你喝。”
  四少夫人双唇紧闭,她几乎是求助地瞥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神色虚弱双唇紧闭,并不发话,又平添了一丝绝望,她正要说话,二娘子已经沉声道,“我来喂她喝!”
  四少夫人顿时就被两个宫人给捏着肩膀提起来,塞到了太师椅中,二娘子端着碗,徐徐在她身边绣墩上落座,她舀起一勺药汁,甚至还贴心地吹了一吹,冲两个宫人一扭头,这两个妈妈顿时捏住四少夫人的下巴,只是轻轻用力,四少夫人便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嘴巴。
  二娘子便将药汁填了进去,两个宫人一拍下巴,又捏住四少夫人的鼻子,四少夫人反射性地吞咽了一下,这口药便滑下喉管。
  她眼中终于凝聚出了货真价实的恐惧,也不知道是被药汁呛住,还是为自己的生命担心,几滴清泪,已是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六娘子站起身来,她倒背着双手,缓缓地道,“许四嫂不要怕,七妹是个善心人,她多次为你求情,说还是不要做得太过分,毕竟你也不想要五姐的性命,只是想让她尝尝番红花的味道。”
  她又偏着头,露出了一抹娇憨的笑,“都说番红花的味道带了一点苦,非以麝香、水银、零陵香中和,才能带有一丝甜味。这是宫廷秘传的‘凉药’,听说只是一服,两三年间就绝不要想有身孕。两服三服一口气吃下去,运气好一点,能够活下来的,十年内要说生育两个字,也都是妄想。”
  她的眼神又落到了四少夫人身上,六娘子亲切地问,“许四嫂,这碗药好喝吗?”
  四少夫人剧烈地颤抖着,她死死地盯着六娘子,从鼻中呜咽出了几个音节,却又被二娘子稳定的喂食节奏给打断了。
  “十年后,许四嫂就三十多岁了。嗯,还好这一胎许四嫂生育了男孩,要不然十年间还是无出,恐怕四嫂就是再刚烈,也顶不住长上的压力了吧。”六娘子做恍然大悟,“噢,我忘了,许四嫂会下药嘛,谁要给许四哥纳新,您一帖药下去,也就万事大吉了。”
  话说到最后,到底还是带出了一点阴烧的火气。
  七娘子取下额前的手巾,坐直身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尽管刚才忽然袭上的头晕还没有完全消退,但她却并没有阻止六娘子,而是柔声道,“四嫂,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能够到这里为止,那是最好。我把话放在这里:报复两个字,你还是不要想了。你是有后的人了,以后还是想着多照顾照顾六郎吧。”
  比起六娘子鞭子一样的冷言冷语,七娘子的这句话就好像一根钝针,虽然并不锋锐,但却一下戳到了六娘子所没有照顾到的软肋。
  四少夫人挣扎的动作,一下就僵住了,又过了一会,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猛地闭上眼,骤然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有了孩子,还是一个男婴,四少夫人就要为六郎考虑,鱼死网破的事,她是再也做不出来了。
  六娘子几乎是歉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她低声道,“七妹,我看此女留着也是麻烦,不如……”
  这句话声音虽小,但四少夫人肯定是听得到的。六娘子当然也是要说给四少夫人听。
  七娘子扫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算了,一报还一报。你们也不要为我担心,我应付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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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妯娌进宫的时候是喜气洋洋,出宫的时候,自然却是另一番气氛。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是一车进的宫闱,自然也是一车出去。为了表示对二娘子的尊重,许家的车驾一直在前为二娘子开路,等到两边人马分道扬镳,各自回转之后,七娘子才轻声道,“四嫂,你怨我吗?”
  四少夫人自从喝完了那碗药,一直一言不发,就是随着七娘子出宫时,也是一句言语没有,甚至拒绝向六娘子行礼。一路上她就好像一个塑像,脸上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就是七娘子,也都揣测不出她现在的心情。
  听到七娘子的话,四少夫人颤动了一下,但却依然目视前方,置若罔闻。
  七娘子柔声道,“四嫂心里肯定是有怨恨的,这一点,小七也明白。”
  她没有等四少夫人的回应,就又接着往下说。“不过丑话我也撂在前头,第一,凭着六姐和二姐的意思,四嫂未必能安坐在此,生我的闷气。第二,我虽然心慈手软,但却也不想养虎为患,在后院留一个威胁。今年年前,四嫂还是和四哥商量一下,看着或者是到外地去吧。”
  她的语气虽然软,但又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味道。四少夫人又颤动了一下,她依然没有回应。
  “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七娘子自嘲地笑了笑,她也学着四少夫人,注视着前方颤动的车帘。“我知道对四嫂来说,死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怕还是六郎和四哥。六郎嘛,是你的亲儿子,只要我们六房的孩子好好的,我也不会为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但四嫂不要忘记,五嫂为了和贤,还给过我什么东西。有些事做过就是做过发要掩盖足迹,是掩盖不来的。”
  这一次,四少夫人的脸色变了。
  通房之死,与番红花毕竟不同,番红花没有真凭实据,通房之死却有。以四少爷的作风,一旦知道此事,夫妻间的情分,只怕荡然无存。
  “你想我怎么办?”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嘶哑与苦涩。“你四哥现在京城干得热火朝天,难道我一句话,我们就能出京?”
  “细节毕竟还是可以再商量的。”七娘子不以为忤,甚至还帮着四少夫人出主意。“现在六房在府里稳若泰山,兵部那边又没有太多事情,四哥的性子,恐怕还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眼看东北一带,女金人时隔百年再度蠢蠢欲动,四哥去东北也可以,回西北也可以,都可以操作嘛。”
  她和气地道,“总归这件事尽量保持低调,对四嫂来说也是好的。不然公婆知道了这件事,再一仔细查问,四嫂你的城府,未必禁得起公公的逼问,当年通房的事,未必禁得起这样的盘查……”
  七娘子这是赤/裸裸地在威胁四少夫人,不要打着告状的主意,把这事闹大,伤了自己的面子。
  而通房之死,就是她手中握有的最佳筹码,万用万灵。
  四少夫人唇边,又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
  她一路都没有再说什么,七娘子也一路都保持了沉默。
  等两人进了府,肯定还是要到乐山居、清平苑去向两个长辈报平安的。七娘子这一次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先进清平苑,四少夫人自然也只能跟在她身后。
  两人进屋之前,七娘子就听到了身侧传来的一声深深的吸气。
  一进屋,四少夫人脸上就露出了一抹笑,“给爹、娘请安了!今儿进宫,得了好大的脸面,姑姑赏了六郎……”
  七娘子的心也顿时安到了实处:虽然不愿,但如果四少夫人不能接受自己的分析,非得要闹的鱼死网破,损伤到六房的利益。她也只能快刀斩乱麻,通知六娘子和二娘子,由她们斩草除根。
  现在这样各安其份,已经是她可以找到的最好结果。
  平国公和许夫人对四少夫人的叙述,当然微笑以对,两个老人家却是很有默契,一边听四少夫人说话,一边又冲七娘子投来了疑问的眼光。
  七娘子点了点头,轻声道,“姑姑什么事都听说了,她说,家里的事,她就不多管了。只是惦记着安王想到家里来玩一玩,我已经答应太妃,过几天就让升鸾进宫,接安王出宫走走。”
  太妃提到安王想和家里亲近,无异于表明并没有抱怨兄长,疏远许家的意思。平国公和许夫人脸色都是一宽,平国公又笑着打趣四少夫人,“莫氏怎么不说了?你姑姑还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四少夫人神色复杂地瞥了七娘子一眼,她又堆出了欢容,“还有姑姑亲自求的长命符、长命锁……”
  等七娘子回了明德堂,已经是近了晚饭时分,宫中又传了赏赐出来:宁妃和许太妃都有赏赐,只是许太妃的赏赐是给家里全员的,宁妃的赏赐却指定给六房一房。
  许太妃的赏赐从分量上来说,和以前几乎没有变化,七娘子的那一份,在小辈中依然独占鳌头。
  来传赏的宫人又特地叮嘱七娘子,“宁妃娘娘说,您今儿说话的时候,露出了几分头晕,虽然当时没事,但也不要怠慢,还是请大夫来扶个脉,有事没事,都往宫里递个话,免得她在宫中担心记挂。”
  因为这次赏赐,有一份是单独给六房的,因此许凤佳和七娘子两夫妻自然也要过清平苑接赏,许夫人和平国公不由得都看向七娘子,
  许凤佳更是连声道,“还不快去请钟先生过来坐坐?”
  许夫人更是很关心,“怎么平白就犯了头晕?你不要走动了,等钟先生来扶过脉,让人暖轿抬你回去。”
  又一叠声吩咐人,“预备下暖轿!”
  就是平国公都没有走,而是坐在一边数落许凤佳,“知道你媳妇身子弱,平时很多事你就要懂得体恤她……”
  自从太夫人的事出来,七娘子在平国公心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一时间许凤佳倒是要往后靠了。他又有些不服气,“杨棋的身子,我一向照看得好着呢!”
  几个人说了几句家常,平国公又问七娘子,“关于省亲的事,两个贵人有话没有?”
  七娘子摇了摇头,轻声道,“看二姐的意思,皇后娘娘还是害怕过于奢侈靡费,这其实还是一心体恤杨家,我想二姐在背后应当是做了不少工夫的。”
  平国公点头捋须,沉吟不语。还是许凤佳心直口快,一语道破,“主要也是四姨夫深知韬光隐晦之理。”
  许夫人也很赞成许凤佳的看法,“四妹夫这些年来行事是越来越稳重了,真是越发有宰相气度。我看省亲之事不成,也还是好的。”
  七娘子望了许夫人一眼,又看了看许凤佳,便低声道,“只是私底下听六姐说起来,也还是思念生母……”
  这件事她会拿出来问许家人的意见,平国公心里很是受用,只是他是公公,这件事上不大好说话,只得望了许夫人一眼。许夫人顿时会意,她沉吟片刻,断然道,“给贵人生母请一个诰命,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件事还是你二姐开口,才最好说话。我看你还是不要掺和。”
  二娘子毕竟是大太太的亲生女儿,很多事她说更好,这个道理,七娘子还是懂得的。她点了点头,还要再说什么时,钟先生到了。
  医生扶脉,大家总不好围着探看,平国公冲许凤佳点了点头,率先出了屋子,许凤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便站起身来跟在平国公身后踱了出去。屋内就只剩许夫人一个长辈陪着七娘子,气氛静谧之中,又不乏一线温馨。
  钟先生扶了许久,摸过左手,又换了右手,甚至还请示许夫人,隔着手绢,轻轻地按了按七娘子的颈脉——他今年已经是古稀之上,男女大防,倒是不必太过在意了。
  见他这样当一回事,七娘子和许夫人都不禁有了一线紧张,钟先生却是垂目只顾着出神,又过了一会,才低声道,“这个脉,老朽还摸得不大准,恐怕是喜……不过,日子还并不很久,所以捏得不大分明。如若不是,则是又添了新症,依老朽的意思,夫人不如请权大夫来也扶一扶,那就更有把握了。”
  许夫人顿时坐直了身子,一叠声地道,“这就着人请去!先生你稍坐一会!”
  就亲自站起身来出了屋子,也不知道找谁去吩咐什么了,到了屋门口,又回身吩咐七娘子,“善衡你就躺着别动!”
  七娘子一手抚着小腹,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一天之内,实在有太多的消息,甚至让她有了些麻木……她半靠在榻上,注视着钟先生,轻声问,“先生,这——有几分准呢?”
  到底话尾还是带上了一线颤音。
  钟先生唇边露出一抹笑来,他低声道,“少夫人,十分里拿不准九分,老朽又怎么敢往外说呢。不过纵有,恐怕坐下也不到一个月,脉象若有似无,老朽年纪大了,精力散漫,权大夫精力旺盛,这脉他来扶,还是更准一点。”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在这一刻,七娘子忽然想到了很多已经逝去的往事,无数张面孔在她眼前飞舞,最终,她想起了九姨娘临终前时常念叨的一句话。
  “只可惜是看不到你们姐弟生儿育女,繁衍血脉。”
  现如今,她和九哥终于也都到了生儿育女的年纪了。
  301重聚
  钟先生这一脉把得还是很有水平的,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刚从宫中出值的权仲白便肯定了这个好消息:七娘子的确是有喜了。
  “应该不是七月末,就是八月初,具体怎么算,还要问过少夫人的小日子。”这位年轻神医神态坦然,“最早是早不过七月末的。”
  立夏早已经笑逐颜开,扳着手指算了算,迫不及待地道,“应该是八月初!少夫人在八月里的那一次小日子特别地短,我们心里也犯了嘀咕……”
  产妇初怀,因为分泌物带着血色的关系,很可能会造成误判经期,这件事在古代倒也是医学常识。权仲白点了点头,又恭喜七娘子,“若是八月初,胎儿坐下一个月就可以摸出来,这说明少夫人体内生机还是很旺盛的!不过……少夫人也知道,你底子薄,滑胎、难产的危险,始终还是要较常人为高。这几个月,最好是什么心都别用,好生保养,将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再来操心家事。”
  这个人还是老样子,也不顾场合,当着许夫人的面,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
  七娘子略微感到无奈,但这就是权仲白的个性,再说,人家肯给你看病,是给你面子。很多事也不可能以对钟先生的标准来要求他。
  她还没有开口,许夫人已是一叠声地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等权仲白一走,许夫人就和七娘子商议,又将家事收拢到了清平苑手里。
  “这几个月我冷眼看着,你管家的手段的确是有一套。这个安排很好,管事人并不用操心太多,只要将你身边的心腹全盘挪过来,顶上坐着的人是谁,其实影响并不是很大。”许夫人分析得也很透彻,“我也不用操过多的心,有些琐事让你大嫂去办,也是好的。你就什么都别用心了,就只管好生养胎!头三个月,连你的姐妹们也都不要告诉。”
  她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娘家那边说不说,你看着办。”
  许夫人要体贴起来,真是可以体贴入微。
  七娘子心知肚明,她对大太太和自己的微妙关系,不会没有感受。而在自己怀孕之后,和许夫人的关系更加紧密。许夫人在现阶段肯定是她的保护神,她点了点头,笑了,“太太那里,也还是满了三个月再说吧。”
  顿了顿,她又和许夫人商量,“这几年来,我和升鸾看着四郎是个好的,的确要比弟弟聪明不少。娘看看,年前要不要摆一席酒,大家内部,把未来四郎世子的名分给定一定?”
  许夫人眼里顿时就闪过了深深的欣慰。
  花花轿子人抬人,七娘子真是深谙此道,只是这一个安排,无形间就将未来很多纷争,消弭于无形。
  她却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只道,“还要和凤佳、你公公商量。”
  七娘子也就是表明一个态度,具体怎么操办,她是不可能多话的。见许夫人会意,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笑道,“嗯……娘说的对,还要和凤佳、公公商量。”
  两人正说话间,许凤佳进了明德堂,这位年轻将领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屋子,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权子殷怎么说?”
  虽说昨晚得了个模模糊糊的喜讯,但他一大早要进宫办事,这是早定下的行程,许凤佳也不是婆妈之辈,说去就去,只是这追问时的情急,到底还是显示出了他的关切。
  没等许凤佳答话,许夫人已经笑道,“这又要当爹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唉,我不说你了,让你媳妇来数落你吧!”
  她就站起身来出了屋子,将西三间留给了小两口。
  老妈妈自始至终都跟在许夫人身边,见许夫人出了堂屋,又站住脚不动,她便疑惑地道,“夫人——”
  许夫人摆了摆手,轻声道,“你瞧。”
  老妈妈便顺着许夫人的眼神,望进了窗里。
  透过拉开的窗帘,与晶莹剔透的玻璃窗,西三间里的情景,清晰地展现在了两人眼前:世子爷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世子夫人抿着唇微微的笑,这一对头碰头喁喁私语的小夫妻脸上写满了欢欣,写满了快乐,但旋即,伴着七娘子嘴唇的翕动,许凤佳脸上就又带上了忧色。
  “恐怕是告诉他滑胎的事了……”许夫人喃喃自语。
  老妈妈心中慨然,她低声道,“少夫人毕竟是伤于纤巧。”
  许夫人也点了点头,“我倒是盼着这一胎可以安安稳稳的,生儿生女都好,一来,有个亲生的孩子傍身,她心里安稳,平国公那里也犯不着再信府中流言。二来,第一胎坐稳,往后的生育也就更容易了。”
  第一胎没有坐稳会如何,她没有说,老妈妈也用不着问。
  她还是听出了许夫人话里那情真意切的盼望,便只好措辞宽慰许夫人,“以少夫人的聪明,天下要是有她办不到的事——”
  话说到一半,自己又觉得无味。
  就算七娘子聪明绝世,当然也有很多办不到的事。比如说生孩子,那就只能是看天意了。
  许夫人又摇了摇头,转过身同老妈妈一道,漫步出了院子。
  “于宁、于泰的婚事,我打算等善衡生育之后,交给她一手操办。”走了一会,许夫人忽然又转了话题。
  老妈妈不禁有了几分疑问,“您是说——”
  许夫人淡淡地道,“我这一辈子,看儿媳实在是少了几分眼力,这一点就不如凤佳。第一眼就相中杨棋,始终是有他的道理在。”
  这是在侧面地承认自己不如七娘子,老妈妈要说什么,又无话可说。只听许夫人续道,“凤佳前一阵子来找我,他说他是不打算纳妾了。他自己受够了哥哥们的气,善礼的死,其实也和府里的局势脱不了干系……妻妾相争兄弟不合,这就是家败的因由。有四郎、五郎一对儿子,对祖宗他也有所交代。善衡能生最好,不能生也没什么,反正他也铁了心,宁可不生,也不要庶子。”
  许夫人顿了顿,又自嘲地道,“是啊,凤佳是把府里的事给看得透了。我知道他其实还是怨他爹的……唉,总之以前的事都不多提了。孩子既然下了决心,很多事我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他还说他屋里的那五个通房、姨娘,他是碰都没有碰过,以后几年他打算陆续放出去嫁人,也不必无谓耽误别人的青春,我说都由得他。”
  老妈妈不禁道,“世子夫人也实在是好福气。”
  “好福气。”许夫人声音里多了一点苦涩,“嘿嘿,好福气,也是自己挣的。”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妒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佩服,一丝欣慰,又过了一会,才悠悠地道,“此后四十年内,府里就是她的天下了,娘家有她弟弟在,能出什么乱子?人生八十年,她是苦了前二十年,甜一个花甲。四妹要是能教得出小五,即使只及得上她五分手腕,今天的情景,又要换一换了。”
  老妈妈想到五娘子,也不禁一阵叹息,又宽慰许夫人,“她好,您也是好的,往后四十年,您就只顾着含饴弄孙,再不用操心了。”
  想到平国公已经问过自己,要不要改一改乐山居的隔断。许夫人唇角就不禁挂起了一抹笑。——乐山居身为小萃锦的中心,其象征意义,倒是要比实际意义更大得多。
  “我不操心。”许夫人就慢慢地笑了,“但有人还是要操心的,恐怕这个好消息,到她那里也就变成了坏消息……”
  老妈妈自然是心知肚明,“这件事您其实也不好管,横竖以少夫人的能耐,也不至于吃亏。”
  许夫人思忖片刻,又点了点头,“她们母女间的恩怨,我们的确也不好多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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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确定了已经有孕在身,接下来的两个月,七娘子的作息一下就变得很规律。
  许凤佳问过权仲白,确定七娘子不适合再有剧烈运动,便不再准许七娘子甚至是多走动几步,每日里除了去正院给许夫人请安,便把七娘子锁在屋子里,自己更是一有时间就尽量和七娘子呆在一起,确定她按时起居,不多做操心。只是在七娘子再三要求之下,带许夫人、安王一众去潭柘寺走了走,便再不肯离开京城半步,连皇上的召唤,也都频频被他推却。
  “我和他说,我同你不一样,家里人口少,不亲眼看着我是不放心的。”许凤佳同七娘子说起来,很是好笑。“他还说我婆婆妈妈,我是忍住了没有说——上个月封子绣忽然发高烧,他是半夜里派燕云卫,把权仲白从京郊拉出来……嗐,丈八烛台照不到自己!”
  七娘子不禁轻笑,“也就是你敢和皇上这样说话了,你也不怕他罚你!”
  “他哪里敢,罚我就是罚你,罚你就是下封子绣的面子……”许凤佳自己都笑了,“不过自从知道你有了身孕,他对我似乎也特别客气了一点。”
  两个人就同时想到了五娘子,都有了一瞬间的静默。
  许凤佳又和七娘子说起来大老爷大寿的事,“也就是这个月下旬了,现在你们家已经热闹得不得了,京城人都笑说,这是比皇上过生日还有排场。”
  大老爷虽然很懂得韬光隐晦,但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心中不免一叹。又听许凤佳和她商量,“算来也有三个月了,我看还是我亲自去各府上都报报喜,也免得大家说你不够热情,好容易姐妹们相见,你却又懒懒的。”
  自从七娘子怀孕,许凤佳倒是精细了不少:他唯恐七娘子用心太过,伤了身子,因此什么事都预先替她考虑。这一番安排就透了从前没有的细心,七娘子笑了,“好,你正好也和大姐夫厮见一番,还有三姐夫居然也快马赶来……你只怕是没有见过吧。”
  她又若有所思,“虽然我没有和娘家打招呼,但按照权神医的性格,瑞云应该是知道了。就不知道她告诉太太没有。”
  许凤佳撇了撇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等到年后摆酒的时候,四姨应该就放心得多了。”
  因为十一月下旬是大老爷的生日,杨家人当然是忙得不可开交,母族忙,摆酒就没有太大的意思。进了腊月又没有请客的道理,所以按照平国公的意思,这酒就拖到了明年二月五娘子忌日前后。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小心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打从心底出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在迎枕上,拿起了一本书。
  “怀个孩子,倒是怀出特权来了。”她嬉笑着道,“就连四哥、四嫂离京,我都没有去送。”
  也不知道四少夫人是怎么说服了四少爷,四房没有多久就求了平国公,调动回西北去了,这一次四少夫人要随军,七娘子当然是大力赞成。两夫妻十月底离开京城的时候,七娘子并没有送别,四少夫人也无只言片语相留。想必心中对她,毕竟还是有一线恨意在。四房一去,于平和于安的婚事有大少夫人帮着许夫人安顿,七娘子只管养胎,自然是心无旁骛,过了一段难得的安闲日子。也就是随着大老爷大寿临近,初娘子、三娘子到了京城,才有了必要的应酬。
  “索性我打个招呼。”许凤佳还是在盘算着七娘子回娘家的事,“就让你在正日回去一次,其余时间就由我去!”
  七娘子不免失笑,“也不至于那么弱不禁风吧?权先生不是还说,宝宝成长得很茁壮,过了三个月,就可以不必那么如履薄冰了吗?适当的走动,也是必要的。”
  她虽然也很紧张生育的事,但却及不上许凤佳这样神经质:或者是因为这件事无法他自己来完成,所以他对七娘子的督促反而更加严厉。
  “那也只准你出门两次,天气渐冷,万一下了雪,外头多滑,要出了什么事,谁说得清楚?”他沉吟片刻,断然下了决定,“好好说一说,大家也都是亲戚,能理解的。”
  七娘子只好由得许凤佳去操持,“随你,随你!”
  她又提醒许凤佳,“这一阵子你不要忘记多陪四郎、五郎。我这边养身子不能陪他们跑来跑去,孩子们就寂寞得多了。”
  提到四郎五郎,许凤佳哎呀一声,“孩子们要下学了。”
  说曹操、曹操到。四郎五郎应声而入,两个孩子都是一脸红彤彤直喷白气,一进屋先脱了大衣服,又去洗了手,这才依偎到许凤佳和七娘子子身边,“爹!娘!”
  就要去摸索七娘子的肚子,“摸一摸小弟弟小妹妹!”
  七娘子笑着握住了两个孩子的手,“冰着呢,想冻坏小弟弟、小妹妹,还是想冻坏娘呀?渥暖了再摸。”
  自从有了孩子,她不再回避娘这个称谓,七娘那不伦不类的称呼,已成历史。两个孩子就嘻嘻哈哈地要将手伸到许凤佳脖子里。“爹给我们暖手。”
  “荒唐。”许凤佳嗤之以鼻,“一人一脚,踹了你们才知道疼吗?”
  话虽如此,他依然是将两个孩子抱到了怀里,又考问他们。“先生今天教什么了?都背熟了没有?”
  两只小鸭子叽叽呱呱的,“教了好些生字,还有一段《千家诗》,我们都背熟了,先生赏了我们一人一个松子糖吃。”
  “背给我听听。”许凤佳不置可否。“背会了,才准去玩。背不出来,就抄十遍。”
  七娘子不禁失笑,“你看看,你们爹多坏呀!打他!”
  屋内就响起了两大两小酣畅的笑声。
  第二日,许凤佳进杨家、孙家报了喜,七娘子也写信向封锦报喜,又托二娘子给六娘子带了话,一时间她有喜的消息传开来,众人都上门来看望道喜。
  初娘子是拉着大姑爷一起来的,两姐妹毕竟只见过几面,感情比较疏远,和和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初娘子又叫过四郎、五郎认了阿姨,便笑道,“你大姐夫这一次有希望进京来,以后就能常来常往了!”
  初娘子这些年来虽然风韵依旧,但眉宇间到底是有了一点风霜,只有在提到女儿喜儿的时候是最高兴了。“今年十三岁,已经定亲了……在家绣嫁妆,这一次没有带上京来。以后等她和姑爷再来见识世面吧!”
  又说,“家里也有两个屋里人有了身孕,这一向喜事是真多!”
  蹉跎了这么久,总算是又有了消息,七娘子真是为初娘子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恭喜初娘子,“一举得男就是最好的了!”
  初娘子比她大了九岁,现在已经摸到了三十岁的边,自己要生育,可能希望是不大了,但能有一个庶子,也比要过继来得强。
  初娘子也还是一脸的喜兴,她笑吟吟地道,“就是,什么事也都是要慢慢等,急不得!”
  三娘子就是另一种态度。
  姐妹们当年虽然不大和睦,但时隔多年,七娘子早已经不把当时的龃龉放在心上。两姐妹厮见过了,就问三娘子,“这一向都没有收到你的信!”
  “婆家规矩实在是大。”三娘子脸上就阴了下来,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家里的辛苦。“我又有钱,一进门就觉得家里人浑身都长了手,变着法向我要钱,从婆婆开始,嫂子、弟妹……”
  以张家的门第,杨家如今的地位,其实已经可以支撑三娘子不受任何人的气,婆家人贪她的钱,更是要哄着她拍着她。三娘子自己也有儿子,听起来三姑爷对她也不错,其实日子说不上难过。要比初娘子这些年来受到的压力小很多。
  但三娘子看着明显要比初娘子老一些,才二十四五岁的人,眼角就有了一点鱼尾纹。
  七娘子看得暗暗心惊,不禁提醒自己:还是要学会知足。
  两个姐姐都给了四郎、五郎丰厚的见面礼。
  对于五娘子之死的真相,她们却并不太了解,言谈之间只是惋惜五娘子没福,三娘子甚至以为五娘子是产后不到一天内去世的,算是难产而亡。
  随着生活圈子的分散,古代传递消息的不便,姐妹们所处社交圈子的不同,彼此间的距离也将越来越大。
  权瑞云、二娘子、敏大奶奶上门的时候,气氛就要贴心得多了。
  这三个人都给七娘子带了很多补身的药材,还有一些七娘子在娘家时就喜欢玩、喜欢穿的小玩意儿,却没有人送她吃的喝的。
  敏大奶奶又格外握住七娘子的手谢她,“七妹真是菩萨转世!”
  她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说,“家里又提拔了三四个通房,现在公公夸我贤惠,他也和我和和气气的,家里过得很舒服。”
  七娘子看着心满意足的敏大奶奶,一时间真是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好笑道,“大嫂比我贤惠得多了。”
  这一次她怀孕,家里人好像说好了一样,上到太夫人下到大少夫人,没有一个人说起通房的事,好像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通房两个字一样。七娘子也乐得装糊涂,打算等到生育后再行盘问许凤佳,是否又背着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权瑞云私底下告诉七娘子,“娘倒是早就知道了你有身孕的事,还叫我过去,问我二哥是不是说了什么……”
  她点到即止,“七姐要小心保重身体!”
  她又摸了摸肚子,幸福地道,“等到孩子出生,要是一男一女,倒不如索性——”
  七娘子忙截断了她的话头,“血缘实在是太近了!要是一男一女,就做亲兄妹姐弟一样养大,那是最好的!”
  权瑞云哈哈大笑,“就是一说,善久和二哥也都说,实在是太近了,叫我别想着指腹为亲的事。”
  她又说,“善久本来想来看姐姐,可惜家里实在是忙不开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他说正月里一定来看你。又吩咐我,问姐姐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开口就是了。”
  “你们小夫妻日子过得好,就是我最大的要求。”七娘子握住权瑞云的手,轻声问,“善久对你好不好?”
  权瑞云脸上的红霞已经回答一切。
  二娘子来的时候,带了六娘子赏赐下来的一大堆名贵药材,还有自己送的,皇后赏的,太妃赏的,总之是恨不得装了两车。
  “都让你好生养胎,等明年生产后再进宫请安。”二娘子也是一脸的欣慰,“六妹说,家里要是有人给你气受,就只管往宫里递个话。她为你做主!”
  如今六娘子在宫中的地位,也的确是说得出这种话了。
  七娘子免不得又和二娘子感慨一番,这才将她送走,又安分休息了几天,便与许凤佳双双出门,去杨家参加家人私底下为大老爷过寿的私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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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2输赢
  虽然大老爷的正寿日还是三天后了,但此时此刻,阁老府也要较之前热闹得多。府中处处可见张灯结彩,即使已经近了腊月,竟依然处处有鲜花盆栽摆放,七娘子在车轿里看出去,只见处处都整修一新,更是远远可以见到小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她下了轿子,见许凤佳赶上来扶她,便笑着问,“请了哪一班来唱戏啊?”
  九哥早已经是满面春风地接了出来,和许凤佳一人一边扶住七娘子往里走,一边嘿嘿笑道,“是麒麟班,瑞云最喜欢听麒麟班的戏,我就偏私了。”
  提到麒麟班,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才笑着甩开了两人的动作,“我是有个孩子,又不是残废了。你们这样是做什么,又不是在雪地里,走路会打滑。”
  立夏和上元早已经一边一个,挽住了七娘子的胳膊。“世子爷、少爷,还是奴婢们服侍得经心!”
  虽然七娘子并不在意,但在知道她有孕的消息后,立夏、上元等人一番商议,最后竟是坚持要留到七娘子生产后再出嫁,用立夏的话说,“这么多年了,姑娘再没有比这时候更要人看顾的,要把您这样交到别人手上,我们也不放心。”
  她们这样说,自然是正中许凤佳的下怀,七娘子也觉得多一重保险更好,因此便留了原班人马服侍,小花溪等人依然跟在立夏身边学规矩,这一番时间缓得开,倒是更从容得多了。
  大家说说笑笑,进了屋子时,已是一屋子的花团锦簇,不过放眼望去,还是七娘子两人到得最早,后头谷雨和春分又抱进了两个外孙。四郎、五郎在半空中就欢叫起来,“外祖父、外祖母!”
  到底是隔辈亲,大老爷如此深沉的人,当着外孙也不禁是一脸的笑,大太太更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早将两个外孙抱进怀里。“想死外祖母了!”
  许凤佳上前给大老爷、大太太行了礼,七娘子也欲跟随时,大老爷就又笑着摆了摆手,“你身子沉,这一次就不要动弹了。”
  两父女自从决裂之后,彼此之间虽然不少联系来往,必要时更是毫不客气地借用对方的力量,但说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大老爷还好,面上是丝毫不动声色,七娘子却有些尴尬,她淡淡地笑了笑,点头道,“那小七谢过爹的体恤。”
  “父女父女,爹不疼你,疼谁呢?”大老爷将四郎抱到怀里,难得地现出了一点感慨,“年纪越大,是越觉得功名利禄,没有多少意思,还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子孙满堂,那才是真的。”
  大老爷这话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示情于七娘子,那是无法揣摩的事。不过这话一出,九哥和许凤佳自然是连声附和,权瑞云摸着肚子,和七娘子相视一笑,也是一脸的春风。大太太更是满面堆欢,握着七娘子的手蚂蚁社区首发,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这样的好消息,也要瞒足娘三个月?该打。”
  这话虽然是责怪,但透了无限的亲昵,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权先生说我体弱,我更不敢张扬了,怕娘为我白悬着心……”
  大家说了一会话,大太太就打发大老爷和许凤佳、九哥,“有你们在,媳妇和小七始终是无法安生,还是先到外头去说你们的国家大事,等一会孩子们都来了,大家再进来说话。”
  七娘子犹可,权瑞云肚子大,又是媳妇,的确是比较局促。大老爷也就和儿子女婿自己找地儿享受天伦之乐,大太太又打发权瑞云回去休息,这才拉了拉七娘子,带她进了后堂。
  “莫氏的事,你二姐还是和我说了。”一进屋,大太太就沉吟着屏退了一众人等,只留下梁妈妈、王妈妈两个心腹在侧服侍茶水。“这件事你们做得很好,只是你还是手软了点。以后有机会,还是要把莫氏的那个孩子搞掉。”
  她不禁有了几分咬牙切齿。“她不是最怕失宠吗?我就要她亲手把夫君往别人床上送!”
  七娘子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大太太了,这一次见面,她的心境又有所不同。听到大太太这样说,不由得就皱起眉来,深深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双手护住了肚子,没有搭话。
  大太太又径自咬牙切齿了一番,才告诉七娘子,“张家那边,我们也做了布置,虽不说全族败落,但那一房以后是不能再抬头做人了……”
  又絮絮叨叨地问了七娘子四少夫人一事的来龙去脉,七娘子捡能说的说了几句,大太太似乎这才缓过劲来,她和气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低声道,“在许家,真是辛苦你了。”
  又总还记得关怀七娘子,“手这么冷冰冰的?快喝一口茶暖暖身子。”
  一边说,一边已是为七娘子倒了一杯茶,又从暖盒里端出几盘点心来,“一会吃饭的时候,你未必能吃多少,这一会要开始害喜了,还是随时要记得吃一点零嘴。”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拿起了沉口杯放在手中暖着。
  “我还好,反正平时能吃的东西不多,常吃的味道都比较寡淡,似乎也没有害喜的危险……”
  一边说,七娘子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茶水的蒸汽。
  她又似乎是不经意地扫了梁妈妈一眼,又看了看大太太。
  梁妈妈面上一片肃穆,似乎心情不好,又似乎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见到七娘子看过来,她抿了抿唇。
  王妈妈的表情就要自然得多了,但也没有多少喜气,和今天的喜庆气氛,似乎并不匹配。
  她又看了看大太太。
  梁妈妈面上一片肃穆,似乎心情不好,又似乎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见到七娘子看过来,她抿了抿唇。
  王妈妈的表情就要自然得多了,但也没有多少喜气,和今天的喜庆气氛,似乎并不匹配。
  她又看了看大太太。
  她已经实在是太了解大太太了。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的工作,就是揣摩这女人的喜怒,解读她的微表情,简直成了七娘子的本能。
  大太太虽然还是那一脸菩萨一样的慈和,但唇角却分明带了一丝紧绷,她的眼神,也正若有若无地绕着自己的手打转。
  这茶水虽然香,但似乎不是七娘子惯喝的口味,闻起来除了茶叶淡淡的苦香味之外,还有一点点带了腻味的甜。
  七娘子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一点都不讶异。
  自己就算在大太太心里有些地位,和五娘子比,和五娘子留下的外孙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只是实在觉得好笑,在这一瞬间,甚至有了纵声大笑的冲动。
  大太太这四十多年来,一直坚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就随手将茶水浇到了地上,让泛着热气的液体,在青砖地上激起了一片水渍。
  “你们都下去吧。”她不动声色地吩咐两个妈妈,“有些事,我要私底下和太太说。”
  梁妈妈和王妈妈神色都是一变,她们看了看大太太的脸色,要说什么,见到七娘子的脸色,却又都闭上了口。梁妈妈为首,王妈妈紧随其后,慢慢地退出了里间。
  大太太脸上就多了几分诧异,几分难堪,几分怒火。“小七,你这什么意思。”
  七娘子撑起下巴,她兴味盎然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低声道,“不瞒太太说,我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回报当年你的那一份‘神仙难救’。”
  大太太的脸色顿时刷地一下,变做雪白。
  小花厅也一下就陷入了逼人的寂静之中。
  七娘子几乎是惬意地欣赏着大太太的脸色,欣赏着她难得一见的窘迫、慌张、心虚与惊讶,她轻声道,“是啊,小七从小就知道,九姨娘的死,是因为你的一味药。甚至您可能还不知道,这一味药通过奶水传入小七体内,这才使得我天生体寒,难以受孕。要不是权先生自我七八岁时起,就私底下给我开了方子,小七很可能都活不到今天。”
  这一次,掠过大太太脸上的讶异,倒是多了几分真实:这位贵妇可能的确是没有想到,神仙难救的毒素,居然还会通过奶水传承给七娘子。
  她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七娘子又一次截断了大太太的话头。
  “关于九姨娘和您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也已经做过了一番了解。说实话,当年的事恩怨难分,除了下毒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之外,您打压九姨娘,其实并不算错。任何一个主母,在您的位置上,都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只是您不够心狠,又不够心软,再心狠一点,索性将毒药下全,九姨娘急病去世,或者和五姐一样,产后直接就弄一个大出血,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养出了我这个吃里扒外,身在正院,心系南偏院的小**.又不够心软,索性留了九姨娘一条命,给她一些体面,也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她这话听着很像是大太太的口气,但也因为如此,更是充满了讥诮。大太太脸上满布震惊,又有了一线无所适从,她要说话,又说不出什么。七娘子便兴味盎然地续道,“所以要不要报复您,怎么报复您,我一直都在考虑。甚至我也有过疑问,我和您真的有那样不同吗,换做我是您,会不会做一样的事呢?没有老爷的默许,您会这样做吗?是该怪您,怪老爷,还是怪封家的舅舅,甚至是怪九哥呢?”
  “我想,最终我有答案了。”她凝视着大太太,几乎是充满优越感地凝视着这个周身珠翠,但鬓边已经露了白发的贵妇人。“对于一个失败者来说,我又有什么好报复的呢,生活已经完成了对您的报复。您一生最看重,无非是希望两个亲生女儿得到好的归宿,希望自己地位稳固,安享晚年。可却偏偏是你自己,一手造成了五姐的死,报复这报复那,你就没有想过问一声自己,为什么会把五姐养成这个样子?”
  “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七娘子露出了一抹不屑的微笑,“五姐之所以青年夭折,是因为她做错了两件事。”
  大太太脸上顿时一动,这个泥雕木塑一样的贵妇人,似乎也情不自禁,为七娘子的分析所吸引。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双眸却锁住了七娘子的眼神。
  “第一件事,她不应该在还没有上台的时候,就声称自己要查账起底,给五房难堪。”七娘子慢慢地竖起了一根手指,“五房下王不留行的用意是,是希望拖垮她的身体,让她没有管家的体力,自己多几分时间来周旋账目。这是歹毒,也是自保。”
  “第二件事,她不应该在最大的靠山身体不好,祖母和婆婆不睦的时候,又和四嫂搞坏关系。一旦得意,便扬言要给四嫂送个通房,得罪了一心只有四哥的四嫂。”七娘子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四嫂下番红花纯粹只是为了报复,因为五姐讥笑她生不出孩子,她便也希望五姐这一辈子都别再生了。”
  “身为五姐的妹妹,我的确为她的死感到伤心。但我只是她的姐妹,教养她的责任在父母,具体到我们一家,父亲忙于政事,心里只有九哥。你是五姐的母亲,你不教,谁来教?”七娘子低声道,“太太,是您亲手把五姐养成了这个性子,这个连位置都没有坐稳就四处树敌,在最艰难的时候还要平白得罪一个强敌,一旦得志便立刻撒野放泼,吃不了苦受不得罪,连得意都耐不住的性子。如果换作她是你的媳妇,她是你的妯娌,你会怎么对待她呢?”
  大太太的脸色渐渐地涨红了,她张开口,颓然发出了一个‘你’字,又废然而止。似乎对于七娘子的指责,她甚至找不到一句话来回答。
  “你恨张家,恨莫氏,都恨得起劲,恨太夫人也恨得刻骨铭心,可在我看来,您最该恨的是自己才对。对五姐的教育,你上心了吗?除了供给她丰沛的物质之外,你教养过她吗?在我们成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在摇摆不定,一边想着用九哥,一边想着防九哥,一边想着过继,一边想着立嫡。一边想着四姨娘,一边想着二太太,甚至对我这个小小的庶女,您也要又打又拉。您以为您将一切都握在手心,运筹帷幄,一切都在算中。”七娘子不屑地笑了。“是,您真厉害,我不知道往事,对您是一心的崇敬,九哥不记得生母,心里又和五姐更亲,虽然也有我这个姐姐,但毕竟不在一起长大,您是把他养服了。哇,您真厉害。”
  “你——”大太太忍不住了,她一下站起身来,甚至有了寻觅重物的冲动。
  七娘子又竖起一根食指,轻声道,“嘘,不要太大声,被九哥听见了,可怎么是好。”
  这一句话,锋锐得就像是举世无匹的宝剑,一下就戳破了大太太的咽喉,叫大太太立刻哑了声音,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对一切心中有数,又可以拉得权仲白作证,下毒的事,只要愿意,立刻就可以对九哥翻出来。
  自己的下半生还要指望九哥,指望权瑞云……甚至二娘子在夫家,也少不得弟弟的帮衬!
  “就算您忙,您没有空照管五姐。”七娘子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您也该明白五姐的性子,是绝不适合嫁进许家的。您为什么又要冲着荣华富贵,冲着虚荣,把她嫁到了许家呢?不就是因为当年您是下嫁,所以憋足了一口气,要把两个女儿都嫁进高门里么?五姐对您说了多少次不嫁,她根本甚至不喜欢升鸾,您听了吗?你想过没有,在她备嫁的那一段日子,她、开、心、吗?”
  大太太顿时如遭重击,一下捂住了胸口。
  “我可以告诉您,五姐的意中人另有其人,只是她顾忌着你的心胸,不敢告诉母亲。只得委曲求全,和你当年一样不情不愿地进了许家。你对五姐的养育,到底是希望她好,还是希望自己开心蚂蚁社区首发?太太,您自己亲手把五姐的人生毁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去恨别人吗?”
  七娘子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她今天说太多话了。
  她望着大太太,又有了一点不耐。
  和这样的人,多说什么呢?难道要一点一点地告诉她,这么多年来,她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以至于有了今天的这个结局?如果她听得懂,又怎么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过去的种种,也懒得再逐一分说了。”她轻声道,“当年我出嫁的时候你给我送药材,我懒得拆穿你。到了现在,在我有了身孕的时候,你还以为一味加了料的茶水,可以把我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最好是让我一辈子无出,只能为五姐养孩子。最好是和通房斗得不亦乐乎,将庶子们扼杀于胎中,保证四郎、五郎平安继承家业?”
  大太太脸上的神色又是一动,七娘子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她又说中了。大太太真的就是这样打算的。
  她真的是一下失笑起来。
  “太太。”她轻声说。“就算我一直装傻充愣,你也要有自知之明,人笨成你这个样子不要紧,要紧的是还想着驾驭一个聪明人……您这心思,也实在是太变化多端了。我六岁就能为你分忧解难,十三年过去,我斗倒了许家四房、五房,连许家老太太都已经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您也想一想,您和我杨棋,那是一个层次上的对手吗?”
  “从前大家还保持着和气,我也懒得多说什么。”她没有给大太太反应的时间,便徐徐地道,“从今天起,大家索性把话挑明。从前我奉承你,是因为我没有出嫁,九哥没有娶亲。你用我,防我,用九哥,防九哥,我忍了,因为我也要用您。您和我就算是彼此交易,我对您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计较您的凉薄。甚至连九姨娘的事,我都咬着牙忍了,我和您不同,我很珍惜我的生活,我很珍惜和凤佳之间的感情,甚至是和二姐之间的姐妹情。我想人这一生中,总是爱比恨多,我不能老想着报复,我要看看将来。”
  七娘子顿了顿,她提高了声音。“可您也不能昏聩到这份上。太太,您还不懂吗?从今往后,只有你求我,没有我求你。你要求着我,求着我不把九姨娘的事情告诉九哥,求着我好好地看待四郎、五郎,不动他们的位置,在你后半生的每一天,你都要记住。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只要我一个不高兴,顷刻之间,就可以将它夺走。”
  她的手又按上了自己的小腹,七娘子又压低了语调。“九哥最大的心结,就是不能好好地孝敬生母。虽然对养母也有情分,但九姨娘的事,依然是他无法挽回的遗憾。到了现在,您看得出他最看重的姐姐是谁了吧?”
  “凤佳和我琴瑟和鸣情投意合,对于我查出五姐之死的真相,他很感激。家里的事,他全听我的。瑞云和我姑嫂和睦,时常和我诉苦,说婆婆对她多有搓摩。父亲要用到封子绣的力量,和他保持友好的关系,他就必须要哄得我开开心心的,不和他闹别扭。婆婆开心我稳固六房地位,对我另眼相看,言听计从。”七娘子的声音越来越高,要不是还记得肚子里的孩子,她简直要一边笑,一边说。“您还有什么力量能够为难到我,您说一说。”
  大太太无言以对。
  她就像是出了龙宫的渔夫,才打开过玉盒,被盒中蕴藏的真相,熏得一下变成一个老妪。眼角眉梢之间猛地就多出了无限的心事,无限的重负,无限的震惊,与无限的茫然。对于七娘子的每一句话,她似乎都只能听而不能说,甚至连反击的力量,都已经不曾有。
  “如果我的孩子出一点事。”七娘子轻声说,“不管是怀胎十月内,还是出生之后,他活着,四郎五郎没有事,他死了,自然有人陪他下葬。如果我平安康泰,那是最好。要是我也一起出事,就算我合了眼,也自然有人来带他们上路……我把话放在这里,信不信,太太自己衡量。”
  现在大太太又可以说什么呢?
  七娘子注视着这张苍老的、愧悔的无言面孔,她忽然间觉得自己一身轻松。
  九姨娘在她心中留下的心结,似乎随着这一番话,已经被她解开。
  “而你又知道,是什么造成了今天的您吗?是什么让您的下半辈子,必须看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庶女脸色过日子吗?”七娘子轻声设问,又很快给了大太太答案。“是您对九姨娘下的毒药。若您只是冷遇她,只是逼迫她,我未必会怨你恨你,但你又为什么要给她下毒呢?我是她亲生女儿,我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我知道您也不得已,您也有您的难处,我本来也不想说出这些事情,甚至还会在明面上孝敬您,维持您的面子。——毕竟您名分上还是我的嫡母,无端端地撕破脸,我又能将您怎么样呢?
  “可您是非得要故技重施,逼我把话挑明,好,那我告诉您。太太,您的下半辈子,是输在了一个死人手里。您以为她很卑微吗?不,她就是死了,都可以赢你。”七娘子偏过头,笑了。“她虽然死了,但她教出来的女儿,要比你教出来的女儿强很多。此后数十年,你看着我,就会想到你的失败,就会明白今天你的遗憾,是你自己一手造成。”
  她一下收住了口,将满腹想要吐露的话语,全都关在了心底。
  没必要把大太太点得太明白了,就让她保持糊涂,保持懵懂,保持着这不堪一击的愚蠢,对于七娘子来说,才最有利。
  大太太也没有说话,她张开口,又很快闭上了嘴巴,似乎正在费力地消化着七娘子的说话。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中慢慢地,流露出了无限的苦涩。
  只是这短短一席话工夫,大太太似乎就老了十分,她本来虽然带了憔悴,但神色间还是有贵妇们习惯的养尊处优,但在这一刻,她面上透出的表情,实在是复杂得、伧然得,难以言喻。
  屋内又静了一会,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与轻轻的对话声,似乎是王妈妈和谁在门前说话。
  七娘子就站起身来,提醒大太太,“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太太想明白了,就快点出来吧。”
  她停止了脊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紧闭的门扉。
  “你不会的。”大太太低哑的声音,忽然间传到了七娘子耳内。
  她于是偏过头去,注视着大太太。
  大太太也正注视着她,她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神态间的灰败、的落魄、的难堪甚至难以用言语描述,她轻声地、恳求地说,“你不会的,小七,你……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你不会让四郎、五郎……你……你会好好对他们……”
  剩下的话,大太太居然哽咽。
  七娘子勾起唇角。
  她究竟会不会,大太太已经无须知道。
  “那,你就得猜了。”她轻轻地笑起来。“你猜我会不会?你敢不敢试试我会不会?你想,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
  只看大太太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不敢。
  恐怕非但不敢,她还要想一想在余下的日子里,怎么修复和七娘子的关系,怎么保证七娘子会好好地对待两个继子,怎么确保七娘子和她的孩子安稳健康。她的余生将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正如七娘子所言,她的安富尊荣,只系于七娘子一人的心情。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和她在西北的事。
  那天晚上,九姨娘需要跪下来求大太太的一个喽啰给她一条活路。
  而在余下的整个人生中,大太太要跪在七娘子脚边,祈求她的怜悯,她的宽恕。
  这已经是对大太太最好的报复。
  她打开门出了屋子。
  “二姐。”她招呼二娘子,“和娘说了几句莫氏的事……娘现在心情恐怕不大好,不希望人打扰。”
  二娘子顿时皱起眉,“说了你现在双身子,让她别问你,添你心事——来,大姐、三妹都来了,六姐也派人出宫来送东西。我们先出去。”
  “七妹原来躲在这里。”初娘子也寻了过来。
  三娘子的招呼声从远处响起,九哥的笑声、权瑞云轻柔的说话声、许凤佳和四郎、五郎的斗嘴声、远处戏台方向的锣鼓声、鞭炮声……
  七娘子就笑着和初娘子、二娘子一道,走进了一片锦绣之中。
  303新生
  承平五年元月,天气已是反常的和暖,长江以北河流居然纷纷开冻,朝野上下不禁都有了一丝兴奋:大秦主要还是以耕作为主,元月天气冷倒是不怕的,因为还没有插秧。但北戎最怕就是早暖紧跟着倒春寒,将已经抽条的牧草全都冻死。今年气候的反常,对大秦是比较有利的。
  也因为今年长江以北几条河道上冻的时间都很短,开冻得也早,才过了正月十五,京杭大运河上就已经有了不少船只来来往往。毕竟不论是什么时候,逐利追名者,也总是熙熙攘攘匆匆忙忙,决不会停下脚步的。
  七娘子放下手中的书本,又望向了窗外的风景,紧了紧手中的暖炉:虽然逐渐接近江南,天气已经并不太冷,甚至有了一点阳春二月的暖意。但今年冬天她特别怕冷,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离不开暖炉。
  她才一动,立夏就轻声道,“要不要关上窗户,免得吹了冷风?”
  身边又有人说,“还想不想吐?想的话,叫权子殷再开一帖药给你吃。什么神医嘛,连晕船都不会治。”
  言下之意,对权仲白居然还有很大的不满。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我没事啦。不要我一动,你就当我有事,我是活人,会喘气的。”
  许凤佳哈哈大笑,和立夏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又安静下来,不再打扰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继续看向了舷窗外缓缓移动的山水。
  会在身子沉重的时候跟着许凤佳南下广州,是连七娘子都没有预料得到的——过完了大老爷的大寿,许凤佳立刻就得到了自己的新任命,皇上将他任命为广州将军,开春后南下广州,准备收拢舰队,护卫广州一带海域,尤其是要驱逐走近几年在沿海一带比较活跃的南洋水盗。
  由于大秦打过海战的人,估计除了孙立泉也就是许凤佳,这个任命的确推无可推。而军令如山,许凤佳也不可能等到七娘子生完孩子坐了月子,进了夏天再下广州。他又受到往事的刺激,决心将七娘子带在身边,决不重演故事。因此便一心要带七娘子到广州去生孩子。
  这件事当然在京城许家激起了轩然大波,但由于许凤佳的态度出奇坚决,七娘子也更愿意到广州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而不是在京城镇日于贵妇圈中打转。
  少了四房、五房,于安于平又已经在年前年后发嫁,于宁和于泰的婚事倒不在眼前,府里这几年来已经没有过多的大事需要操劳,还有大少夫人从旁襄助。七娘子不必一定留在京城打理家务,许夫人最终态度还是软化,认可了许凤佳的决定。这也就促成了七娘子以怀孕五个月的身子登上河船,才过了正月初四,便顺流而下,往广州而去。
  许凤佳本来是有意高薪将钟先生聘请上船,带到广州去做自己的私人医生——自然这接生婆子,七娘子似乎早预备好了——这样在船上有事也可以随时支应,不想权仲白恰好要到苏州一带去亲自验收一批上等的药材,顺便考察从西域移植过来的一批药材能否在苏州繁衍成活,已经向宫里请出了假来。因此两边正好一起上路,许凤佳还扬言,“要把你拐带到广州去,住到杨棋生育之后再放你走。”
  权仲白是否有兴趣去广州看看,七娘子倒并不知道,她一路上其实也没有多少状况需要权仲白的照顾:或许是因为很重视保养,这一胎并没有给七娘子带来多少苦头,成长得也很健康,最近孩子已经会在七娘子肚子里上演全武行,愉快地翻来覆去了。
  也就是前几天船行比较颠簸的时候,七娘子有了一点晕船的征兆,许凤佳顿时下令船队缓行,权仲白又从一仓的药材中选择调配,给七娘子配了一味平复胃气的方子。七娘子吃了之后已经没事,许凤佳却还是并不放心,和立夏一道紧紧地傍住七娘子左右,令她很是啼笑皆非。
  “好了,我真的没事。”她又打发许凤佳,“眼看着就要到苏州了,你还是去看着两个孩子,码头一带船多,别让孩子们闹出事来。”
  这一番南下,大太太曾经非常积极地希望七娘子将两个孩子留在京城。许夫人也有类似的意思,七娘子却都一一婉拒。一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小见识广阔,对两个孩子大有好处;二来,许夫人毕竟年纪大了,难免照看得不周到,很多时候也许过分宠溺,把四郎、五郎养坏了,七娘子将来也没法向自己交代;三来,孩子们亲不亲自己倒是无所谓的事,但和许凤佳之间的感情还是要亲近一点。免得将来和平国公、许凤佳一样,父子之间总是有一些说不出的心结,谈不上亲密无间。
  至于大太太怎么想,七娘子就懒得去揣测了。许凤佳是亲爹,他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大太太能怎么说?她对四郎、五郎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两个孩子粘她未必比粘许凤佳来得少。大太太要把担心她谋害孩子的话说出去,自己就先不要做人了。
  以她现在的处境,其实已经不必太在意外人的看法,只要能问心无愧便已经足够。因此七娘子这几个月来,对四郎、五郎反而越发随意,没有了以往的小心翼翼。她觉得这一胎之所以这么顺,也和她无所用心,有很大的关系。
  许凤佳动弹了一下,懒洋洋地道,“我不去,立夏去把两个小捣蛋叫进来吧,一早上都在甲板上野,也不知道进来看看娘。”
  立夏笑着出去,没有多久,就带回了两个一头是汗的小顽童。——四郎、五郎都要较同龄人高而且健壮,今年才五岁,甚至要比六岁、七岁的孩子还高大。
  “娘!”两个孩子都冲到七娘子身边来,又冲到舱外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七娘子的肚子,五郎就指着许凤佳嘲笑,“爹真懒,太阳晒屁股了,还在床上躺着。”
  七娘子微微一笑,柔声道,“还不擦了汗换一件衣服?仔细一会吹了风着凉,又要打喷嚏。”
  两个孩子于是又短暂离开,过了一会,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脸洁净地进来,四郎又问,“咱们在苏州能住几天呀?”
  水路走到苏州,再往广州走路线就比较丰富了,很多人会选择海路,虽然慢一点,但是比较更平稳。许凤佳便决定在苏州停留几天整修一下,也让孩子们熟悉一下百芳园,一边安排海运船只在宁波等候,视七娘子的情况慢慢开过广州去。不过因为要赶上季风气候,所以在苏州也只能停留四五日而已。七娘子本来懒得折腾,但看四郎、五郎十分渴望,便也觉得在苏州停留几天也不错。
  许凤佳漫不经心地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便道,“大概四五天总有的,爹可以带你们去小香雪看看梅花,不过娘就只能在百芳园里住着了。”
  他又问七娘子,“这一次去住在哪里,定了没有?”
  七娘子摇头道,“我想着百芳园里很久没有住人了,还是看看玩玩罢了,住还是住在专门的客院,那里经常有人居住,人气旺盛一些。”
  百芳园也是门庭冷落许久,许凤佳自然没有太大异议。四郎、五郎又已经连珠炮发问,“苏州有什么好吃的?娘,我想吃酱排骨。”
  “我想吃黄鱼面。”
  “还有还有……”
  随着四郎、五郎的吵闹,船身发生轻微的碰撞,立夏推门而入,笑道,“船行靠岸,请世子、夫人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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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得到苏州来,七娘子是没办法上街不说,许凤佳洗去一身尘埃,就带着两个孩子去街上玩乐。七娘子倒是好整以暇,在余容苑里洗了澡,又睡了一会,才起身见了来请安的董妈妈,笑着问了几句乞巧的近况。
  董妈妈对七娘子自然十分恭敬,“现在也有身子了,这一次想来请安,偏偏不大舒服,我就没让她过来……”
  七娘子想到前情,也为乞巧高兴,“好,董妈妈要看到第三代啦。”
  她在江南也是有产业的,两个账房也进来请安奉帐,还有纤秀坊的管事,田地上的管事……立夏和上元忙着对账,七娘子当然是无所事事。在余容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就有人上门请他们一行人去吃酒。
  自从大老爷高升,江南总督一职常年虚悬,李家任满调离已久。倒是诸总兵一直在江南落地生根,还有许凤佳在太湖一带留下的老下属们也有留在当地的。权仲白有很多事要办,根本无暇应付,许凤佳向诸家解释过七娘子身子沉重不便应酬,余下人等一概婉言谢绝,只是陪七娘子在屋内休息,连七娘子让他出去走走,他都婉拒。
  眼看天气和暖,七娘子就动了念头,带两个孩子进百芳园里游玩。这时刚进二月,因为天气暖和,不少花朵开放,园内直是莺飞燕舞,鸟语花香。四郎、五郎在京城的狭小园林里住惯了,一进来可不是眼花缭乱?当下就要去爬假山,七娘子忙喝住道,“先到月来馆,看看你们娘亲从前住的地方。”
  于是就带着孩子们进了月来馆:因为五娘子之后,这里便再无人居住,是以除了一株大无花果树与一头老黄猫之外,并无可看之物。七娘子在门外粗略介绍一番,这里是去世了的娘从前起居的地方,那里是她的卧室……
  因家具都搬到京城去收着了,月来馆余下的无非是几间空屋。四郎、五郎听得一脸无聊,五郎便去逗树下的老黄猫,老黄猫喵地一声,倒是过来蹭了蹭七娘子的鞋子。
  七娘子望着它,倒是想起了往事,一时间,她的声音悠远了。“这是五姐养过的斑斓虎!不想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它倒是还在。”
  果然,斑斓虎也认得谷雨、春分,对两个人也很是亲热了一番,才慢悠悠地跳上了无花果树。
  两个丫头自然是一阵唏嘘,七娘子又屈指道,“算一算,五姐八岁的时候抱来养的,今年她冥寿也二十一了……十三岁了呢。”
  四郎、五郎听说是五娘子养过的猫,倒是来了兴致,围绕斑斓虎大呼小叫起来,好在老猫脾气好,孩子动作也不大,两边倒是玩得起劲。七娘子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又别过身擦了擦眼睛。
  许凤佳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放到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靠到他怀里,低声道,“以后要是爹娘那边想出手百芳园,我们就买下来吧。”
  顿了顿,又道,“在各院子里都埋一块石碑,写着这里住过谁,又有什么际遇……这月来馆里,要写着因一株无花果树得名,曾经住过杨家的一位小娘子……再写一些孩子们想对五姐说的话。”
  许凤佳低沉地道,“好。”
  顿了顿,又道,“那再往里小香雪里面,就写一写你六姐的故事好了,一个庶女成为宫中贵妃,实在也有几分传奇。”
  七娘子明知道许凤佳是在逗她开心,仍不由得微微露出笑意,招呼两个孩子,“到小香雪看看,梅花现在不知道谢了没有。”许凤佳便命人抬了小暖轿,七娘子上了轿,一行人慢慢地从万花流落一路绕到了小香雪。
  七娘子就一路指点,“这里是及第居,你们舅舅从前就住在这里读书。那里是百雨金、聚八仙,百雨金里时常拜访牡丹,聚八仙是琼花。啊,溪客坊——看到荷叶了吗?从前你们三姨四姨就住在里面。”
  “还有万花流落,我们在里头划船。七里香……噢,小香雪到了。”七娘子远远就闻见一段梅香,两个孩子更是早已经奔到了前头,都稀奇道,“这园子真大啊!比家里的小萃锦大多了!”
  小香雪的院子自然是锁着的,七娘子下轿来,也只是看了看梅花,这一片梅树倒是都开过了,只有几树梅花未谢。孩子们又欢呼起来——发觉了梅林里的秋千。
  五郎顿时就要荡,纵身上去,却又立刻跳了下来:这麻绳自从六娘子进京,也不知道几年没换,风吹雨打,早已经吃不住劲。五郎一跳上去,便有一边绽开,要不是他敏捷,险些就要跌倒。
  众人赏玩一番,便又从西边绕出去,一路过了长青楼,七娘子又命人开了门,带孩子们进了南偏院走走。再从朱赢台拐过来,才带孩子们进了玉雨轩。董妈妈却是早开了玉雨轩的门,布置开来,让众人在里头歇息。
  七娘子这一趟行动下来,也很有些累了。孩子们却并不疲倦,缠着七娘子听她说了几个玉雨轩里的小故事,便又呼啸而出,这一回是再拦不住,要去爬假山了。谷雨、春分于是匆匆而出,跟在后头大呼小叫,请小祖宗安生一点。七娘子稍微一打盹儿,再睁开时,立夏上元也不知去了哪里,只见到许凤佳站在院子里,负手赏一株梨花。
  今年天气暖,梨花开得早,此时已是一院白雪。七娘子玩心大起,蹑手蹑脚走到许凤佳身边,摘了一朵梨花,别到了他耳边。许凤佳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还以为你要睡着了,正想要不要叫你起来。”
  七娘子笑道,“你在想什么?该不会又是怕我难产吧?”
  此人虽然英雄了得,但却很怕生育二字,一经提到顿时是面色苍白,尤其权仲白说过她容易难产,随着肚子越大,许凤佳一想到这事,有时候甚至会愀然色变。七娘子自己虽然也怕,却不如他这样担心。
  许凤佳便皱眉道,“这种事实在是难以预测……”
  的确,当时生孩子就是脚跨生死门,一旦难产,很容易一尸两命。更别说坐月子期间会有的种种变化,尤其到底会不会难产,以现在医术来说也的确是无法完全预测得到,许凤佳会有此担心,并不稀奇。就是权瑞云腊月生产,有权仲白亲自坐镇,也很是吃了一番苦头,险险人就没有保住。这就把九哥和许凤佳的胆都要吓破了,这一次要不是九哥要下场科考,自己都恨不得要跟来广州。
  倒是七娘子已经想通:她尽量按照后世习惯科学养胎,如今胎儿似乎也并不太大,这都要难产而亡,那就是老天收她。
  “我从小到大,度过了多少难关。”她就笑着安慰许凤佳,“这最后一道难关,难道还过不去?你小瞧我么?”
  许凤佳不置可否,嗯了一声,七娘子又道,“再说,这最后一道难关前折损了,我也不会甘心,多半还是要再求一次机会,重来一次。我一世求存,就等着生完孩子之后,从此不再生存,开始生活。老天不会为难我的!”
  或许是她的自信神态,也感染了许凤佳,少将军面色稍霁,又故态复萌,嘲笑七娘子。“你是求存?你锦衣玉食,你都要求存,西北那些边民们那就叫挣命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懒得理他,只是靠在许凤佳肩头笑道,“还记不记得你在这里问过我什么?”
  曾经她很不快乐,生活对她来说,只是生存中必须遭受的苦难。曾经她想要放弃,用死亡来结束似乎永不会静止的厮杀与挣扎,曾经她想要逃避,想要用麻木的桃花源生活,用一个没有血肉的主母来要求自己,安于孤寂。
  即使是现在,她的生命依然带着灰色,她没有享受到生活的乐趣,青春的滋味,就已经要为一场生产做准备,而这一仗,她也没有必胜把握。
  即使熬过来,她的未来也依然充满遗憾充满未知,许家深陷政治中心,富贵要在险中求,将来杨家、孙家、牛家……无数的政治风暴引而不发,或许哪一个就是许家的葬身地。还有大太太、四少夫人,宫中的皇后、牛淑妃……都会是她、或者她亲人的敌人。
  而且,她一直觉得她还没有开始了解许凤佳,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她一直太忙碌。或者两人依然并不太契合,度过了这一段同舟共济,同仇敌忾的日子,随着彼此了解的加深,他们会同床异梦,同室操戈……
  但忽然间就在这一刻,许凤佳从身后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问,“杨棋,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语调充满笑意。
  就在这一刻,七娘子心里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暖流。她知道未来还有数十年时间,让她从容地学会爱一个人,让她和许凤佳之间慢慢地互相了解。
  一切风雨已经过去,在未来,她将不仅仅只是生存,有一段生活,等她展开。
  她笑着说,“许凤佳,我预备把下半辈子,都用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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