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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于 2012-02-17 18:51:47 时间, 由普通用户 虎妞娃娃 编辑

 99抬房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见了大太太,难免就有些忐忑。
  大太太却是面色自若,非但没有露出异状,还格外亲切地问七娘子,“腊月里要给九姨娘抬房,按例,是要给她在祠堂里添一尊牌位的,不过,九姨娘的生辰年月,家里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你这个做女儿的,可晓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到底消息出来才不过一个晚上,知道的人怕也不多,众人脸上都带了惊容。
  七娘子也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以大太太的心胸,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接受了给九姨娘抬房的事?
  这所谓的抬房,就是以生育独子的功劳,为九姨娘请封九品诰命,追赠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
  从此以后,杨家大房的这些子女在祭拜祖先时,就要额外祭拜二娘,日后大老爷、大太太过身后,也要在合葬穴边上留一个□,给九姨娘栖身。
  也正是因为抬房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后头,藏了这样多的意味,七娘子才不敢轻易应下大老爷的要求。
  不要说九姨娘生前和大太太恐怕一直说不上和睦,就算是大姨娘、五姨娘要被抬房,大太太都不会轻易松口的吧。
  怎么昨天还气得东摔西打的,今早就换出了另一张脸?
  “怎么这么突然就……”五娘子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询问了起来。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九姨娘生育了你弟弟,对我们杨家毕竟是有功的。”她笑着看了看九哥,“封个二房,将来我们九哥的出身就更高贵了。生母、养母都是正经的太太……”
  这话,只怕是自我安慰吧。
  七娘子只好轻描淡写地回答,“九姨娘是元德十三年出生的……几月几日,却也不晓得了。”
  一边说,一边就给九哥打眼色。
  九哥本来双眼闪亮,得了七娘子的眼色,倒是神色一整。
  九姨娘被抬房,这对双生姐弟当然是最大的得益者。
  但却唯独就是他们不好表现得太高兴。
  “噢,”五娘子倒没有露出什么妒忌,她瞥了七娘子一眼,低头微微一笑。“那开春岂不是要派人到族里,再写一写族谱?”
  大太太就笑,“是啊。”她慢慢地拿起了茶杯,“到时候,正好要和二房分家……也要把二房从我们家的册子里挪出去。”
  虽说大太太看着没有什么不妥,但话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恨意,却是怎么都掩饰不去的。
  就不知道是针对二房,还是针对九姨娘,又或者,是针对大老爷,针对九姨娘的这对双生姐弟了。
  七娘子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心里不由就有些烦闷起来。
  身后哀荣,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
  为什么大老爷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抬举封家?甚而在九哥成了嫡子,有了许家、秦家这些亲戚后,还要不依不饶地逼着大太太给九姨娘抬诰命?
  她有点看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了……
  大太太一说起分家,就连五娘子也不好接话了。
  九哥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大太太就望着九哥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内的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众人都有些走神。
  几个姨娘眼底,都是毫不掩饰的羡慕。
  做姨娘做到九姨娘这份上,虽然早逝,但也算是值了。
  生育的一双儿女,都被写进嫡母名下,自己也被抬举成了二房太太——一个姨娘所求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些吧!
  四姨娘更是满腹的心事。
  虽说早绝了被抬举成二房的心思,但这并不意味着杨家有第二个太太出现的时候,四姨娘能无动于衷。
  该不该向老爷撒撒娇,求个体面,让他捎带着也把自己提拔提拔,将来女儿出嫁的时候,面子上也好看些……
  才这样想着,她就察觉到了两道清冷的视线。
  四姨娘一个机灵,立刻清醒了过来。
  七娘子正冲自己使眼色呢。
  以四姨娘的机灵,又哪里不知道七娘子的意思。
  “太太。”她低眉顺眼地开了口。
  这时候,也就只有自己适合出面分一分太太的注意力了。
  毕竟几个儿女都小,不好过多地议论抬房、分家的事,也没有多少事儿可以请教大太太。
  唯独自己这里,是随时都可以拿出无数的由头请大太太做主,分一分大太太的心,让她没空钻牛角尖。
  “前几日张家来人说,想把婚期定在明年夏天。”四姨娘一脸的谨小慎微。“可三娘子的嫁妆都还没开始准备……”
  大太太一下就回过神来。
  有些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正想着和你商量呢!”
  三娘子养在偏房,她的嫁妆,大太太的确是要和四姨娘商量着办的。
  几个女儿就势起身告辞。
  连姨娘们也都各自散去。
  大太太就起身把四姨娘带进了西次间。
  “三娘子是偏房庶女里第一个出门子的。”大太太开门见山。“我想,就比初娘子再减一等吧,公中出四万两银子,也够得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了。再多,张家的大少奶奶脸上也就太过不去了。”
  张家大少奶奶的陪嫁,拢共只有几千两银子。
  这倒是出乎四姨娘的意料。
  她还以为大太太只会出两万两银子。
  自己自然也是有私房钱贴给三娘子的,一来一去,至少有五万两银子的陪嫁……李家的几个庶女,嫁妆全折了现银,统共也不过是七八千两。
  不想大太太在银钱上着实大方,居然一次就许了四万两银子的花销。
  见好就收,四姨娘也不敢露出不足之色。
  “太太贤惠!”她恭恭敬敬地拍马屁。“奴婢代三娘子谢过太太。”
  大太太不禁苦笑起来。
  终于是稍微露出了心中的不甘与怨愤。
  “不贤惠……又能怎么样?”
  四姨娘就吓了一跳。
  自打自己过门,就没有和大太太这样说过话。
  两个人见了面,从来都只是笑里藏刀,针锋相对……
  大太太这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软弱。
  “太太……”四姨娘欲言又止。
  “生不出儿子,就是这样悲凉……”大太太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账本。“将来连这个家都是九哥的,抬举个姨娘,又算什么?别说是抬举成二房,就是抬举成大房,我除了笑,除了好,还能说个不字?”
  “太太……”四姨娘就有些尴尬起来。“您也别想太多了,九哥将来就算继承家业,还不是要顺着您?”
  一时倒有些心酸起来。
  大太太再怎么消沉,也是嫡母。
  将来只要九哥不想背个不孝的名头,肯定是要好好奉养大太太,为她养老的。
  毕竟说起来,大太太从小把他养育长大,又把他写到了自己名下,对他是仁至义尽。
  自己呢?
  两个女儿一出嫁,就是泼出去的水。
  年纪渐长,失宠是眼见的事。
  难道也要学大姨娘、五姨娘,一心吃斋念佛,战战兢兢,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
  还不是要讨好七娘子,讨好九哥,以便将来能在他们手底下讨到不错的生活……
  也难怪大太太要点头了。
  自从大太太把九哥写进自己名下的那一天起,这内院,就已经是双生姐弟的天下了!
  就连说一不二的大太太,都要在九姨娘的诰命上让步。免得得罪了九哥,在母子间种下嫌隙……
  大太太也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一时间,看着四姨娘都少了几分憎恶。
  “说到底,是我们杨家子嗣不旺盛。”她倒多了几分真诚,“将来三娘子到了张家,别的不说,一定要先生几个儿子,说话做事,才有底气。”
  想到二娘子,又伤心起来。
  “也都是命,都是命……就算生了儿子又如何?站不住的就是站不住……”
  二娘子今年五月生了个大胖小子,却没有站住,才过满月,就夭折了。
  四姨娘就只好打叠精神安慰大太太,“您这是感伤了,我看着九哥很好,是个贴心的孩子!”
  两个人正在说话,就听得外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未几,立冬就掀帘子进了西次间。
  “二老爷到了!”她低声回报。“眼下正在外院,等老爷回家。”
  大太太霍地就站起身来。
  又不由和四姨娘交换了一个眼色。
  没想到二老爷杨海西回来得这么快。
  #
  虽说已经进了腊月,但衙门里不封印,大老爷也没法空闲下来。
  一年到头,衙门里的僚属也忙得够呛,也要送上年礼,送几席尾牙酒,再放人回去过年。
  今儿个大老爷就是为了张罗这事,早上连内院都没进,就去了总督衙门。
  二老爷一进府门,就到外偏院小书房门外跪了下来。
  “什么?”大太太难免有三分吃惊,“就跪了下来?”
  王妈妈也不免有些钦服。
  二老爷不愧是大老爷的亲生弟弟。
  “是。”她轻声细语,“听说今早才到苏州的,连衣服都没有换,家门都没有进就过来了。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好似在马鞍上磨坏了腿……”
  大太太就有些烦躁,“这……没被人看着吧?”
  堂堂一个翰林老爷,这么大冷的天跪在院子里,连衣服都没有换,一身的狼狈。
  着实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万一被来访的客人看着了,回去一传,又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花样来。
  王妈妈摇了摇头,“张总管在外偏院呢,已是把闲杂人等都摒出去了。”
  她有些犹豫,“不过……张总管请了几次,二老爷都不肯起来,说是就要在这跪着等老爷回来。”
  大太太不禁无语了。
  “也该派人去和老爷说一声。”她也乱了方寸。
  虽说两夫妻也推演过二老爷的反应,却没想到,小叔会单刀直入……
  四姨娘也是眼神连闪。
  蓦地就起身告退,“太太这里忙,奴婢就不添乱了……”
  “嗯,你回去歇着吧。”大太太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开春了再来说嫁妆的事,也不迟的。”
  四姨娘就出了正院,缓缓踱进了百芳园。
  远远的,还能听到小香雪那头银铃一样的笑声。
  六娘子又在荡秋千了……五娘子和七娘子,只怕也在她身边吧。
  她就直接进了七里香。
  “姨娘!”三娘子一见她进屋,就丢下了手边的书卷。“太太怎么说?”
  一脸待嫁女儿的患得患失。
  四姨娘看着这张喜气的圆脸,心底蓦地一片宁洽。
  当时决定和七娘子联手,真的没有走错。
  “太太给了你四万两银子做陪嫁!”
  三娘子捂住嘴,半日才尖叫起来,“四万两!四万两!”
  “死丫头!”四姨娘倒吓了一跳,“小点声!你是怕别人不知道?”
  三娘子顿时就低了声,却仍是遮不住的喜庆,“四万两!”
  四姨娘也忍不住盈盈的笑,“没想到太太这样的大方……不过,到了夫家,你也不要傻乎乎的把自己的底全露出来,尤其是你未来的那个大嫂……”
  又细细地嘱咐了三娘子许多话。
  三娘子却又哪里听得进去?满心里都是那四万两的陪嫁,笑意都快从天灵盖上冒出来了。
  对四姨娘的叮嘱就有些不耐烦,“是是是,知道啦,一定为四妹留意人家……一出嫁我就开始相看!”
  出嫁的姐姐为妹妹说人家,光明正大。
  四娘子的婚事也就不至于拖成个老大难了。
  四姨娘透过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西厢,再环顾了热热闹闹的东厢,就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姨娘能为你打算的,也只有这些了……”她语带感伤,“到了娘家,你的体面就得你自己来挣!”
  三娘子早已扳着手指盘算了起来,一脸的似听非听。
  四姨娘就摇着头出了七里香,又往小香雪走了几步。
  “大雪。”叫住了迎面而来的大丫环。“五娘子、七娘子在你们小香雪么?”
  大雪就站住脚笑微微地答,“五娘子在的,七娘子今儿身子不大舒服,就没有过来。”
  是不舒服,还是有话要嘱咐九哥……
  四姨娘就站住脚思忖了起来。
  旋即,又自失地一笑。
  以七娘子的聪明,就算现在再去讨好她,怕也是不顶用的了。自己又何必巴巴地报消息,上赶着讨好?
  更何况,恐怕这送信的活儿,也早都有人抢去了……
  四姨娘猜得不错。
  七娘子的确就身在东偏院里。
  “我也不管你想什么。”她又不厌其烦地交代九哥,“今晚你就腻在娘身边,把从小到大的往事,一件件地说给娘听……”
  九哥也是一脸的不耐烦。
  “知道啦。”又埋怨七娘子,“难得进东偏院来,说的又是这么扫兴的事!”
  七娘子板起脸。
  “从小到大,对你尽心尽力,为了怕你继承家业不够名正言顺,私底下花了两万把你塞到自己名下……你却因为生母要被抬房,欢欣鼓舞,忘了孝顺养母。这话传出去,多不好听?”
  有些事就算明知做作,也都要敷衍。
  就算大太太和九哥情浓意洽,从没有什么龃龉,这时候九哥不去安慰,她也难免有些心凉。
  更何况这两母子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恩怨纠缠……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孝顺娘了?”九哥是真有些烦躁了,“好像我多小肚鸡肠,只念生恩,不念养恩似的!——总之,这事你就别管啦!”
  又来了。
  七娘子不禁扶额。
  九哥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聪明。
  有时,就难免有些刚愎自用。
  100 巨星
  大老爷向晚时分才回的杨府。
  直进了正院探望大太太,就便见一见来请安的儿女。
  顺势就在正院吃了晚饭。
  似乎一点都没有去外院见二老爷的心思。
  大太太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大老爷,“就打算让二弟在外头跪着?”
  大老爷却是神色自若,“你当苏州是西北?就这个天气,跪一跪,也要不了他的命。”
  大老爷难得在正院用饭,几个孩子也都没有各自回屋,而是在父母下手侍奉。
  九哥不由得就看了看五娘子。
  大老爷虽然很少有怒形于色的时候,但收拾起人来,手段比大太太却是只多不少。
  七娘子也是暗暗心惊。
  大小也是个翰林了……大老爷就这样把二老爷晾着,就好像晾一个做错事的下人一样。
  大太太张了张口,又合拢了嘴。
  “老爷今晚打算在哪儿安歇?”就问大老爷。
  大老爷已经有很多年没在正院安歇了。
  按着以往的例子,多半是要到外偏院去休息的。
  现在二老爷又在外偏院跪着……
  “就在溪客坊对付一晚上吧!”大老爷气定神闲。
  想来,也要和四姨娘商量一下三娘子的嫁妆。
  大太太倒没有露出妒意,吃过饭,亲自起身把大老爷送到了门外,才回头留了七娘子说话。
  “没想到你爹这一次这么心狠!”
  倒像是把九姨娘抬房的事,抛到了脑袋后头。
  七娘子当然乐得不提这扫兴的事。
  “恐怕……父亲也是对二叔有些失望吧。”她含蓄地说。
  眉眼间却不由得带上了少许忧色。
  本来还以为大房和二房是分家定了,毕竟大太太写出的那一封封信,都是七娘子执笔。
  可是看大老爷对二老爷的态度,又觉得不像……
  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个人还抱有期望的时候,才会为他动感情。
  大老爷把二老爷晾得越久,就证明他心底对二老爷的感情越深。
  该不会是痛骂二老爷一顿,就这样算了吧?
  大太太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你说,要不要吩咐张总管关照一下你二叔?”她半带了犹豫。
  七娘子就不禁瞪大了双眼。
  大太太就有些失措地为自己找借口,“毕竟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这水米不进,跪到第二天早上,万一跪出个好歹来,也不好交代。”
  话里到底是带了一点点关心。
  七娘子就忽然明白了过来:二老爷几乎是大老爷和大太太一手带大的……
  情分,到底与寻常人家不同。
  “父亲让二叔跪着,多半也有出出气的意思。”她就垂下眼,细声细气地道,“如果我们暗地里吩咐张总管送食送水,父亲知道了,没准还更生气,反而想出更多的办法折腾二叔……”
  大太太果然就有些犹豫。
  思来想去,还是长叹了一声。
  “算了,他们兄弟俩的事,我还是别掺和了!”
  七娘子松了一口气。
  大太太就算对二老爷还有一点亲情,心底却还是很清楚,大房和二房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再有感情可言了。
  只不过,虽然明白,虽然嘴硬,但很显然,心底还是很放不下二老爷。
  毕竟是从小带到大的,这几年来,二老爷又远在京城,恶人都是二太太在当。
  虽说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却还是拉着七娘子,东拉西扯,不肯放七娘子回去休息。
  一看就知道心里有事。
  七娘子却也心中有鬼。
  就怕自己略微露出一点不对,回头大太太就往九姨娘身上想,觉得自己和她终究是不亲的。
  也不敢露出不耐,和大太太说了二娘子在孙家的事,又说初娘子在李家的事。
  大姑爷自从上次落第,就一直在京城读书,预备明年的春闱。
  二姑爷和二娘子一心侍奉病入膏肓的老侯爷,每日里早起晚睡,极是辛苦,不过,老侯爷对二娘子这个媳妇,还是相当满意的。
  京城那头传来消息,达家三小姐得了重病,虽说未婚夫就是名医权仲白,只可惜小神医人在边境为守军效力,一时也回不了京城,也不知道达家三小姐能不能缓得过来,另寻到名医诊治。
  李家十一郎的母舅欧阳大人得了提拔,现在也是四品大员,成了太子府的少詹事……十一郎的身份,自然是水涨船高,听说欧阳大人有意把自己的女儿说给十一郎,来个亲上加亲……
  亲戚故旧家中的琐事,那真是说也说不完。
  七娘子耐着性子陪大太太说了大半夜的话,大太太又打发人出去问张总管:二老爷还跪在外偏院里?
  张总管很快就回报进来:的确还直挺挺地跪在小书房门前。
  七娘子不禁暗叹:二老爷这一跪,就直接把大太太的心给跪软了。
  虽然还是没见到这个二叔,但七娘子已有感觉,这位久居京城的二老爷,绝不是简单人物。
  #
  当晚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在屋里歇息。
  “倒是没有和你一床休息过。”
  七娘子自然不会拒绝这个难得的殊荣。
  说起来,大太太也真是提得起放得下。
  自从把七娘子写到了自己名下,就渐渐地把七娘子当作了真正的自己人。
  两个人梳洗过,又换了中衣,就头并头在床上歇了下来,立冬在屋角的美人榻上安歇,屋内火龙烧得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大太太辗转反侧,半晌才安顿下来。
  七娘子更是有择席的毛病,大太太还要翻来覆去的,老半天都没能培养起一丝睡意。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望着床顶隐约可见的葡萄纹,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就算把九姨娘抬房,杨家和封家之间,也终究不算是真正的亲戚。
  二房太太,不过是个高贵些的妾罢了。
  封锦就算从前再知恩图报,如今身份大变,也未必还能坚持当年的初心了。
  再说,当年封家落魄的时候,封太太也不是没有来打过秋风。
  两家的关系就很难拿捏,轻了不好,重了更不好。
  大太太又是这样一个不饶人的性子……
  越想越是忧心忡忡。
  大太太也叹了一口气。
  “你二叔自小就不是个省事的性子。”她就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过门的时候,他才八岁……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全靠你父亲一个人拉扯着长大。哪里是个大家少爷,分明是个活猴!”
  提到往事,她的声音里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下河抓鱼,上树掏鸟窝,那是精熟的,一进书房,就和个傻子似的,只差没有流口水……你父亲恨得打断了几根竹竿。后来考了进士,我们进了京,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血肉至亲,又哪里是说断就断的。
  大太太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带上了睡意。
  “回首前尘,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自从十六岁嫁到杨家,什么事都像是在梦里……”
  七娘子鼻尖不由一酸。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她轻声吟诵,“睡吧,娘,时辰不早啦。”
  大太太果然就渐渐起了鼾声。
  七娘子却是一夜都没有成眠,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才勉强打了个盹。
  睁眼时却已经阳光满枕,屋内静悄悄的,大太太不知何处去。
  七娘子吓得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
  “没有误了请安吧?”她喃喃自问。
  几声细碎的脚步,却是白露掀了帘子进来。“七娘子醒了?”
  “什么时辰了。”七娘子忙问。
  “辰时二刻了!”白露笑盈盈地服侍七娘子起身穿衣,“太太说您一晚上恐怕都没有睡好,吩咐奴婢别叫醒您,睡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眼下老爷、太太都在外院和二老爷说话,连九哥并几个姑娘都在,咱们也快些洗漱了过去吧。”
  七娘子就很不好意思,“晚了拜见二叔,倒是我的不是了!”
  白露顿了顿,才笑道,“却不是去与二老爷厮见的……老爷开了念先祠……”
  七娘子顿时一个机灵。
  一下就加快了动作。
  “你很应该叫醒我呀!”又有些着急地埋怨白露。“这种情况,我怎么好不在……”
  “奴婢也没有想到。”白露也露出了些许惭愧,“早上各房过来请安的时候,老爷还是好好的……”
  七娘子也顾不上吃早饭,快手快脚地梳洗过了,披上缂丝莲荷银线鹤氅,就扶着白露急匆匆地出了堂屋。右拐进夹道,进了念先祠。
  念先祠前果然热闹非凡。
  在山塘书院读书的几个堂哥为首,小辈儿女男昭女穆,分列阶下,都是一脸的肃穆。
  大老爷、大太太却是并肩在念先祠前落座,都是一脸的森然,身后祠堂门大敞,隐约还能看见条案上的牌位。
  七娘子就摆手让白露先行离去,自己屏息静气,绕过了跪在当地的二老爷与二太太,行走到了女儿队中,站到了六娘子身边。
  几个女儿都垂首盯着脚尖,也没有谁对七娘子的到来表示诧异。
  就连大老爷、大太太都视若无睹。
  一时却也没有人说话。
  场面就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七娘子不禁偷眼打量起了二老爷。
  或许是因为马不停蹄赶回苏州救火,甫一抵步又跪了一夜的关系,二老爷看来十分的憔悴。
  一脸胡渣乱糟糟的,发髻也带了散乱,额前就掉下了少许碎发,越发显得眼下的青黑大得骇人。
  但越是这样,越发显得他的五官深邃。
  都说大老爷是个风流名士,白面书生,这样看来,却是二老爷占了年少的便宜,要比大老爷风流得多,就算是这样憔悴落魄的时刻,眼底似乎都带了微微的笑意。
  二太太却是显著地瘦了下去,焦黄着一张脸,穿了最朴素的蓝绸袄子,跪在二老爷身边,倒像是乡下来的浣衣婆子。
  七娘子不过是捞了一眼,也就又收回眼神,盯住了脚尖。
  对面的四个兄弟却是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她。
  眼神中的意味,却各有不同。
  敏哥不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漠然地望着眼前的青石板地面。
  达哥和弘哥却隐隐带了一丝恨意。
  九哥眼底却是一片纯粹的关怀……
  大老爷轻轻咳嗽了一声。
  众人就好似触了电,一个个挺直了脊背,眼观鼻、鼻观心。
  “二弟平时多数在京城居住。”大老爷的语调反而很和缓,“苏州的府邸里,就只有二婶一个人里外支应,妇道人家,遇到什么事,多有不便出面的地方。包括和我这个大伯,也要谨守男女大防,不好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话。”
  “也所以,前儿个通光大师来访的时候,虽说我们杨家的脸面,都被落光了。但二弟不在家,我也不好欺负你们二房孤儿寡母。”大老爷的语气倒渐渐森冷了下来,“当时应付走了通光大师,这件事,我也就没有追究。”
  “今儿在祖宗面前,又有二房的当家人在,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掰扯清楚。”大老爷就看了看大太太,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张总管,你来问吧。”
  张总管就垂手应是,站到了大老爷身边。
  这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一张白面上只有微微的胡须,看着,倒是十分的喜庆。
  语调也是不疾不徐。
  “请问二太太,您在上个月去过慧庆寺礼佛,有是没有?”
  “……有。”二太太的回应低得几乎只可以耳闻。
  “在慧庆寺,您写了一张欠条并按了手印,有是没有?”
  “有。”
  张总管微微一笑,又道,“这手印上写了您欠慧庆寺两万两银子,有是没有?”
  “……有。”二太太的头就越来越低。
  二老爷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您真欠慧庆寺两万两银子?”
  “并不是。”
  大老爷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倒是都有几分讶异。
  没想到二太太承认得这样爽利。
  “这张欠条又是为何而写?”张总管却是不动声色,步步紧逼。
  二太太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我鬼迷心窍,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能奉养小鬼,魇镇厌胜……”她认得坦然。
  大太太就有些坐不住了,张开口,就要厉声呵斥二太太。“何止是这一年……”
  大老爷却盯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立刻又闭上了嘴。
  三个堂少爷都面沉似水。
  “回禀老爷。”张总管就双膝着地,回报大老爷,“二太太对此事供认不讳。”
  “嗯。”大老爷摆了摆手,“起来回话吧。——依族规,这该怎么处置?”
  “小的已遍查祖训,并未明文记载。”张总管回答得很稳。
  大老爷就慢慢地点了点头,望向了阶下的二老爷。
  “二弟,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就把皮球丢给了二老爷。
  众人就不由得都看向了二老爷。
  二老爷垂下双眼,深吸了几口气,便颤巍巍地起了身。
  一转身,就又狠又快地赏了二太太两个巴掌。
  “这JIAN人只仗着我远在京城,没有善尽管教之职,便兴风作浪,挑拨离间,让我们两房之间走到了这样尴尬的境地,就算族规没有明文记载,我杨海西都不会让她留在我们二房里败坏门风!请大哥随意处置,小弟是决不会有二话的!”
  二老爷面目狰狞,就喘起了粗气。
  就算是二太太都有些猝不及防,捂着脸愣愣地看着二老爷,一时,却是僵在了那里。
  二老爷是一进苏州,就来了总督府。
  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送给二太太。
  也就是说,今日的所作所为,全是二老爷自己的主意,都没有先给二太太打一声招呼……
  七娘子瞥了几个堂兄一眼,打从心底泛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这个二老爷,真不愧是大老爷的亲生弟弟。
  101 番外
  一莫欺少年穷.元德二十三年
  “海东啊。”
  老者环顾着整洁的三进瓦房,又微微咳嗽了起来。
  “族里这次行事虽然是过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
  他又磕了磕油光铮亮的旱烟筒,晃了晃手里的火捻子,取了烟丝塞进烟筒,火捻子一按,急吸了两口气,这才惬意地喷出了几口烟。“虽说这都是早*****了,但族里口舌多、是非也多,你一个庶子,就算守着千顷良田又如何能打理得来?若是把老八房的那群人给逼急了,到省城告你一状,我们宝鸡杨家的脸,可就丢光喽。”
  老八房现放着姻亲在西安做总兵,真到西安去打起官司来,小四房又能落着什么好?
  杨大郎垂下双眸,半晌又抬起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
  “三堂叔,我还是那句老话,族里的难处,我小四房如何不能体谅——三年以来,已是让出了大半田土,不是给族里做了族田,就是分卖给没有田土的族人……只是这三百亩水田,您们做长上的还要剥取,那就实在是逼人太甚了。是要逼得我到西北总督衙门府前击鼓鸣冤不成?族里的行事,恐怕有些过了吧。”
  三堂叔顿时眸子一缩。
  就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旱烟。
  半晌,才吧嗒着烟嘴叹气,“唉,老八房也的确是贪婪了些,你们兄弟俩也不容易,这些年的嚼谷全靠了这三百亩上等良田……他们的胃口,也实在是太大了。”
  杨大郎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三堂叔总算没有昏聩得不可救药。
  老八房图谋的这三百亩水田,这几年来的出产就占了小四房一年收入的一多半,若是一下就少了这一大笔收入,恐怕不出几年,小四房连中等人家都算不上,要沦落到下等人家了。
  虽说家里也不是没有浮财,但自己年幼,弟弟更是不知世事……这三百亩水田不争一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四房家底还厚,恐怕又要不安生了。
  “三堂叔能体谅我们小四房的难处,实在是一派父母仁心……”他作出一张感激不尽的脸,又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年来,要不是您老人家照拂,我们的这一点点仅有的家产,恐怕都要……将来海东若有做那人上人的一天,必定不会忘记三堂叔的大恩!”
  三堂叔也不禁叹了一口气长气。
  “家家一本难念的经,你就吃亏在是个庶子……”他多少有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样子,“你也知道,西北一带,最重出身。偏偏你和弟弟都是庶子,在族里的腰板就怎么也硬不起来,若是你有了嫡子的名分,那些个下作无赖,也不至于闹腾得这样厉害。唉,也是族长无能,管束不了子弟!我们这些耆老就算有火也发不出!更不好越过族长管教那些不孝子弟……”
  族长是老九房出身,和老八房沾亲带故,又怎么会为了小四房说话。
  杨大郎略微低眸,又看了看窗边多宝阁上的田黄石飞马踏燕座尊。
  上回过来三堂叔这里,还没见着这摆件。
  现在田黄石走俏,这一尊摆件,三五百两银子是跑不掉的……
  三堂叔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老三房那样丰厚的家业,被他们连吃带喝,没几年就露出了颓势。这摆件,断断不是他们孝敬来的。
  听说最近老八房开始做玉石生意……
  他又抬起眼,一脸的诚恳,“老八房的那几个叔叔是什么德性,三堂叔自然只有比海东更清楚的份。”
  听父亲提起过,老三房当年也没有少和老八房打官司……
  三堂叔面上果然就掠过了一丝不自然。
  “那是,那是。”他遮掩着又狠狠吸了一口旱烟。
  屋内就满是火辣辣的呛人烟味。
  不过,三堂叔到底也没有许诺为小四房出头,要回那三百亩良田。
  杨大郎也不讶异。
  又陪着三堂叔感慨了一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才起身告辞。
  三堂叔倒亲自起身把他送到檐下,又握着杨大郎的手谆谆叮嘱,“还是要读书!”
  “你十三岁考上秀才,就已经让八房大吃一惊,今年秋闱,若是能考上举人,这三百亩水田,就算没有人为你出头说话,恐怕也自然而然就回了你们小四房名下……还是要读书!”
  杨大郎就笑着谢过三堂叔的勉励,“是,三堂叔的教诲,小侄记下了!”
  又行礼请三堂叔进屋:“您别送了,我自个回去,自个回去。”
  三堂叔就在檐下立定,看着杨大郎转身出屋。
  在西北灼热的阳光下,那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越发有些寒酸,但袍下的人却是极精神的,就算在这样的窘境里,杨大郎的脊背依然是直的。
  三堂叔忽然就觉得眼睛发花。
  揉了揉淌出的眼胶,转身进了瓦屋。
  瓦屋内虽清凉,但却也稍嫌阴冷了些。
  他就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欺老不欺少,不欺少年穷……”
  又摇了摇头,径自失笑。
  “举人?举人,又哪里是那么好考的……”
  #
  杨大郎出了老三房的院子,熟门熟路拐过了几条陌巷,又从田埂上抄了小道。
  就进了小四房的大院子。
  这院子当时兴建的时候,就在杨家村外围,有什么匪患总是首当其冲,居住在里头的几户人家也都没有善终。
  后来小四房在杨家村内侧的屋子被族里收回,索性就搬到了这间大屋安生,多年来倒也打理得有模有样,有了居家的意思。
  几个下人正在当院里一边挥扇子打蚊子一边抽旱烟,见杨大郎回来,忙都起身围了上来,殷殷切切地望着他。
  杨大郎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八房这次学乖了,事先在三房那里打点过了,恐怕这一次,三堂叔也不会出头……”
  众人顿时就垮了一张脸。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仆妇又问,“大爷,您看看五房的十三婶……”
  杨大郎面色微沉。
  “十三婶毕竟是女流之辈,这种事求到她老人家头上,她也为难。”
  他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且看看再说吧。”
  几个下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心酸。
  小四房就剩了大爷二爷两个妾生子,族里一手遮天,差一点把小四房算作了绝嗣支,这么多年来,官司扯来扯去,家产是越扯越薄……
  八房又仗着这几年得意,手是越升越长,竟大有把小四房赶尽杀绝的意思。
  偏偏小四房当年势大的时候,在族里也不是没有冤家……
  这三百亩良田要是被八房拿走,眼见着一年的进项就少了一半。
  恐怕连下人的月钱,都未必能发得出了。
  就有人转着眼珠子,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唯独那中年仆妇却是把井里湃着的西瓜汲了一个上来,切了一碟子给杨大郎送进了东厢房。
  家里人口少,正房就长年累月地空着,两兄弟索性就睡在东厢房南北两炕头上,冬天也能省些煤炭。
  西北的夏天晒得厉害,东厢房虽然通风,但到底比不上小三房的屋墙厚,暑气隔着屋子铺天盖地地挤过来,杨大郎索性就打了一盆水,把脚泡了进去。
  双手捂住脸,撑在桌上,也不晓得心中在犯什么愁。。
  “少爷,吃几片瓜。”那仆妇把碟子送到了桌边。
  又宽慰杨大郎,“您也别太心烦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至不济,太爷太夫人也不是没有留银子……咱们给三房送点好处,想必也就出面了……”
  “不行!”杨大郎一下就拿开手直起了身子,“姆姆,我说了多少次了,这笔钱现在不能动!”
  养娘惊得一跳,“少爷……”
  杨大郎看了看养娘,又苦笑起来。
  “家里没个能支撑门户的大人,多少钱都留不住。”他低低地道,“十三婶当年多么刚强?还不是把家业一点点地送了人,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一点基业,要不是六哥有本事,考了进士来家,又给她请了贞节牌坊……唉,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了,总之,这笔钱要是露了白,八房只会逼得更凶!你就是在梦里,都不要把这钱的事说出去!”
  养娘吓得连声答应,“我晓得,我晓得。”
  过了半日,又发愁,“可连三房都不肯出头,这三百亩田土,难道还真让八房吞走?”
  杨大郎就沉思起来。
  一边慢慢地咬了一口沁凉的西瓜。
  甘甜的汁水让他精神一振。
  也就想起来问,“二弟人呢?”
  只看养娘脸上的表情就晓得答案,他摆了摆手苦笑,“别提他了,一提我就心烦。”
  养娘也就跟着苦笑起来。
  二少爷杨海西自小就是个顽皮的性子,又是遗腹子,当时大少爷自己都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二少爷自小就没有人管教,养就了一副人憎狗嫌的脾气。
  眼下自然是又不知游荡到哪里去惹祸了。
  “这三百亩田土……”
  杨大郎就字斟句酌地沉吟起来,“恐怕还真的只是看这一科的成败了。当时父亲和总督府里的几个师爷都是交好的,若是能考上举人,登门时人家也能高看一眼。”
  养娘嗫嚅,“既是世交,想必现在上门也是……”
  杨大郎看了养娘一眼,摇头叹息起来。
  到底是妇道人家。
  世人谁不是生就了一副势利眼?你一个小小的秀才上门,当年的那一点点交情未必顶用,将来若真考上举人,反而也不好意思再去攀交情,可不是白瞎了这样好的人脉?
  虽说也没准那几个师爷里有些厚道的,愿意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拉扯自己。
  但这样的风险,自己又如何冒得起?
  他就疲惫地抹了一把脸。
  “马上就是秋闱了。”索性抬出秋闱来敷衍养娘。“我想还是别被八房的事乱了阵脚,我们自己先一心读书要紧!”
  养娘顿时被唬住,“是是,少爷你用功,你用功,我出去了。”
  就轻轻地带上了东厢房的门。
  却掩不住屋外刺耳的蝉鸣。
  还有下人们来回走动说笑的声音。
  杨大郎又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拿过一本时卷翻看了起来。
  一边看一边发虚:自己被俗务耽搁了太久,这半年来竟是每天到睡前才能在弟弟的鼾声里摸一摸书本。
  这些个圣人之言落在眼里,竟是有了几分生疏。
  忽然间,他有点不大确定,自己这一科到底能不能中举。
  但不中举怎么办?
  这一个家里里外外千疮百孔,什么事都等着他来撑。
  不中举,又该怎么在族里的重重排挤下杀出一条血路?
  他闭了闭眼,把心中杂念一扫而空。
  就睁开眼逐字逐句地读起了时卷。
  102祭祀
  大老爷也惊讶地撩了撩眼皮。
  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三个侄少爷都抬起眼,达哥、弘哥就要说话,敏哥却是先瞪了两个弟弟一眼。
  自己却也是满脸的欲言又止。
  二老爷这是把二太太的生死交到大房手上了。
  做了这么不名誉的事,摆在二太太前头的就只有两条路了。
  要么,就是一死,要么,就是被休弃。
  二太太当时寻死觅活,多半也就是不甘心:与其也是个死字,倒不如死得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只是到底惦记着三个儿子,七娘子才一传话过去,就想通了,不吵不闹地到了今日。
  想必心里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却没想到二老爷做得比二太太还绝。
  这一巴掌打下来,不是休妻,胜似休妻了。
  就算大房宽厚,把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二太太的脸面都丢到了这个程度,她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在杨家生活下去?
  七娘子就动了动脚,缓缓地长出了一口凉气。
  她本来还以为,二老爷看在三个儿子的面上,怎么都会护住二太太的性命……
  至于之后是发配回西北老家居住,还是带到京城,都是难说的事。
  不过,有三个儿子在,二太太只要能保住性命,日后也终于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眼下看来,二老爷竟是一点都不顾惜三个儿子的脸面……
  真不愧是大老爷的弟弟!这一股狠劲,那是一脉相承。
  一时间,院子里就又安静了下来。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又看了看九哥,脸上就浮起了一层淡淡的怒火。
  “老爷,”她低声敦促大老爷,“就依您的意思吧!”
  这一句话,就让大老爷也下定了决心。
  “好。”他缓缓地开了口,“既然二弟把愿意让我这个大哥再为你做一回主……那大哥也就不客气了。”
  他闭上眼,也不看地下尽显萎顿的二太太,声调又轻又缓。
  “此事虽然耸动,但毕竟不犯七出,二婶嫁进门的时候,我们家又还算是贫贱之家,这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休弃,是有些过了。”
  “不过,巫蛊之事,一向是有干天和,二婶既然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地犯下了这样的错,还是应该修身养性,以后,就不要过多地出来走动了。”
  二房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限制外出,还好。
  如果大老爷做主,让二老爷休弃二太太,二老爷也是不会有二话的。
  但如此一来,杨、王二家的脸面,势必荡然无存。
  几个堂少爷也就没有在二房立足的资本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你们二房自己的家事了,我虽说是做哥哥的,但你也这么大了,自己房里的事,还是自己处置吧。”大老爷微微一笑。
  话风却又是一转。
  “说起来,我们杨家祖籍西北,你现在又在京城,苏州又不是祖籍,又不是常住的地儿,把家业安置在这里,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夫妻长期分隔两地,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这个做大哥的就做主了,年后,把这里的府邸卖了,余下的银子,在京城买一处宽敞些的宅邸,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若是一时短了银两,做哥哥的也能帮补几两银子。虽说我们两家在多年前就已经分产,但毕竟割不断的是血缘,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我们大房一向是不在乎的。”
  讽刺就深藏在了这淡淡的语气中。
  却又有谁听不出来?
  敏哥深深地垂下了头,脸上一片火烧的红。
  就连二老爷都说不出话来。
  大老爷的处理,看似宽厚,其实却是从根子上斩断了大房和二房之间的联系。
  本来,分产不分家,两家还是和一家一样走动来往。
  但是大老爷现在是拒绝再让二房与大房比邻而居,要把二房打发到京城去了。
  长期分隔两地,就算是一家人,也要变成两家人了。
  “几个侄子呢,既然在山塘书院里读起了书,也就不要轻易荒废了学业。”大老爷还是不紧不慢,“虽然两房分家,但斩不断的是亲戚嘛,就让几个侄子在我们大房住上几年,待到考取了功名,再上京和你父子团聚吧。”
  二太太浑身一震。
  就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大老爷。
  大老爷面带笑意,语调还是那样的从容,“自然,若是二弟有别的打算,那我也不会相强,总归都是为了孩子们好……我们家只有一个九哥,将来在很多地方,都需要几个堂兄多多帮衬。孩子们年纪还小,常在一块也彼此熟稔一些……这就看二弟自己了。”
  二老爷却是丝毫犹豫没有,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大哥愿意提拔侄子,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他憔悴的脸上现出了货真价实的喜悦,“过完这个年,还要靠大哥的关系在京中置办家产……弟弟真是粉身碎骨也难报大哥大嫂的养育之恩!”
  大老爷和大太太面上都是一宽。
  二老爷的确知情识趣。
  大房提出的这几个条件,都是他们夫妻仔细斟酌过的。
  留下这几个侄子在山塘书院读书,也不能说没有人质的意思。
  二老爷如果不肯答应,两房自此就是分道扬镳。
  大房在京中少了一个自己人,有多少不便且先不说,二房却是从此就少了保护伞。
  也难得二老爷看得这样清楚,眼睛都不眨,就全盘接受了大房的条件。
  大老爷就示意张总管上前,又亲手上前搀扶起了二老爷。
  “既然两家要进京,也该把神位请到京城去,为老太爷、太夫人早晚上香。”
  就与二老爷并肩进了祠堂。
  请神位是大事,即使只是将早预备下的神位交给二老爷,大老爷、二老爷也要跪拜行礼。
  祠堂深处就响起了二老爷断断续续的哭声。
  二太太垂首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七娘子抬起头,就与九哥对上了眼。
  两姐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个家,终于是彻底分了开来。
  #
  自从出了祠堂,二老爷的泪水就没有断过。
  大老爷索性就安顿他在外偏院洗漱了,换过了衣服,两家人又进了内院说话。
  二太太是没脸见人,早被送回了翰林府里。
  二老爷也把几个侄少爷打发回家,侍奉母亲。
  就只有大老爷、大太太并二老爷三个当家人在东次间围坐。
  大老爷就给大太太使眼色,“这些年,二弟的田土和我们是放在一块收租,你也应该把账本拿来给二弟看看。”
  从前分产不分家,很多事都是两房合作,怎么方便怎么来。
  二太太不善理财,家里没有男丁,也不方便理财,二老爷就做主请哥哥嫂嫂帮忙看顾江南的一点产业。
  提到这事,二老爷的泪水就又下来了。
  一边呜咽,一边自责,“是我没有用,不能管束好妻子,叫哥嫂凉了心!”
  大太太到底是女流之辈,见了二老爷这个样子,也不禁有几分心软。
  面上就露出了悲怆。
  “哪家没有这样的事。”她安慰二老爷,“你们自己也有不菲的家事,过几年就越来越好了!”
  二老爷越发伤感,呜呜咽咽地,竟跪到了地上,又要磕头,“是弟弟对不起哥嫂,没能孝敬哥嫂,弟弟没有用,弟弟没有用!”
  又断断续续地哭诉起了当年在西北的生活,“自从大嫂过门,对我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从来吃的用的,都是先尽着弟弟,弟弟心里清楚,都清楚。”
  “想要出人头地,奉养哥嫂,不想这把年纪了,还是这样不肖,要哥嫂再回头来看顾我……”
  字字句句,都说进了大太太的心坎里。
  大太太也不禁潸然泪下。
  “你自己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叮嘱二老爷,“再不要出这样的事了……”
  二老爷膝行了几步,就一把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趴在大太太膝头痛哭起来。
  “弟弟对不起嫂子,对不起哥哥!”
  大太太就和他一道,抱头痛哭。
  大老爷侧头看着这一幕动人的天伦图,唇边却慢慢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
  看来,二老爷也很怕大房一家就此和二房生分。
  内宅的事,是内宅的事,朝堂的事,是朝堂的事。
  分家分产,也不代表在仕途上,两家就要越走越远。
  #
  二老爷这一哭,倒的确是有效用的。
  自从当时在念先祠前,两家彻底分家,大太太就整日里带着几个妈妈,忙着把二房多年来和大房的账目往来交割清楚,有些在大房名下代管的田土,也要清算出来,把帐还给二房。
  虽说二太太羞于见人,但这到底关系到二房未来的生计。
  还是忍着耻辱,进了大房的门,跟着大太太拨打算盘,收清了自家的账目。
  就是因为二老爷的这一哭,大太太就没有再在账本上做什么手脚,对二太太的指点也还算尽心。
  当家主母,要在背后扯后腿敲闷棍,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不说别的,只要在重新丈量两家田地的时候做点手脚——现摆着是地头蛇哥哥,又占了理,二房就要吃一个哑巴亏。
  不过,到底大太太在银钱上从来是不小气的,也看不上这样下作的手段。二房不但是把自己的产业完完整整地盘点了出来,甚至还占了些小小的便宜。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
  虽然已经分了家,但到底二老爷腊月里才进了翰林府,家里又出了这么多的变故,哪有心思料理年事。
  又要顾忌外人的眼光……大老爷主动开口,两房早就说定了一起过年。
  二十九一大早,二老爷夫妇就带了三个儿子,进了百芳园。
  儿女们也都打扮得隆重,在堂屋候着二叔二婶。
  腊月二十九的祭祖之礼,是断断不能废的。
  大老爷亲自捧香,敏哥捧酒,大太太二太太摆贡菜,女儿们亲自拧了暖热的手巾擦洗神位,再行祭拜。
  忙忙活活到了中午,才回了堂屋,开出两桌酒席来。
  大冷的天,念先祠里又没有火龙,众人都冻得唇青脸白,大太太就张罗着,叮咛几个侄子,“都喝一口热酒驱寒,免得这个节骨眼上害了风寒,可是受罪。”
  自从两家在祠堂门口把二太太奉养小鬼的事撕掳清楚,又交割了财产,彼此见面,反倒都是若无其事。
  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一样。
  大太太对三个侄子的关心,也还是那么诚挚。
  几个孩子就忙倒过热酒,一人饮了一杯。
  唯独七娘子与九哥都是滴酒不沾。
  敏哥是大哥,一手执壶亲自给弟妹们斟酒,到了七娘子和九哥跟前,见两个弟妹不约而同地摇头婉拒,不免有几分讶异。
  侧头一想,却也就明白了过来。
  他的眼神就微微地黯淡了下去,只是冲七娘子并九哥点了点头,也没有多劝。
  自从二太太事发后,敏哥这孩子就越发的沉郁了。
  好像一夕间就长成了大人。
  七娘子与九哥若无其事,吃过了饭,各自回了偏院休息。
  到了黄昏时分,才各自带了丫鬟,进堂屋给大太太请安。
  大太太正和大老爷对坐着吃茶,见了一双儿女并肩进屋,一时间,都有目眩神迷之感。
  九哥与七娘子过年就是十一岁了。
  虽说长得相似,却也有了显著的区别。
  九哥很“活”,瓜子脸上的一双大眼,永远波光粼粼,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叫人捉摸不定。
  抿起的双唇,却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倔强。
  就好像一头还没有成年的小豹子,虽然力量还不足够,但遇事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
  七娘子就很静。
  剪水双瞳波澜不兴,举手投足都是慢悠悠的,却自带了灵醒的味道。
  这一双儿女联袂而至,又都穿了洒银满绣的鹤氅。
  就是金童玉女,都没有这般醒目。
  大老爷就心满意足地长叹了一声。
  “孩子渐渐地都大啦。”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却是满心的酸楚。
  “孩子都大了。”她低声应和着丈夫。
  两夫妇就又带着七娘子并九哥,进了先贤祠。
  以大老爷眼下的声名地位,为独子的生母讨一个九品诰命,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毕竟,这也是大老爷的家事,抬举一个二房太太,还不至于有人会不识趣地告到御史台去。
  不过,为了抬举二房的事特意开个家祠,就有些过于隆重了。
  索性提前到腊月里,乘二十九祭祖的时候,禀告祖宗,把九姨娘的神位抬举到小条案上,也就算是告诉过祖宗了。
  姨娘毕竟是上不得台盘的东西,进门是在黄昏,抬举她也要在黄昏。更不值得为此邀请亲戚朋友观礼,也就是主人主母并生身子女参与罢了。
  大太太既然答应了抬举九姨娘,也就没有在这些事上作梗。
  几个人在念先祠前立定,大老爷大太太略微鞠躬为礼,九哥与七娘子却是结结实实地二跪六叩。
  才由九哥亲手请了九姨娘的神位,摆放到了屋子西侧下手的小条案上。
  毕竟是偏房,就算有了上条案的殊荣,都只能另辟小桌摆放。
  摆放好后,大老爷与大太太便先行离去,九哥与七娘子还要打扫屋宇,再次祭祀九姨娘。
  两个孩子一个捏了扫帚打扫地上的浮尘,一个拧了手巾,擦拭着九姨娘的神位。
  杨门封氏四个简简单单的黑字油光锃亮,其实根本没有多少擦拭的必要。
  七娘子却擦拭得很认真。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在在重现眼前。
  “寄人篱下,只有忍……”她的苦涩。
  “想不到嫁到了杨家,还要凭着这手绣艺养活我和囡囡。”她的自嘲。
  “要听话……太太这个人……心地其实还算软的。”她的盘算。
  “正是你出头的好机会!”她的筹划。
  就算现在被写进了大太太名下,她心底却一直很清楚,她真正的母亲是谁。
  擦拭过了神位,她又和九哥一道给九姨娘行礼。
  二房太太,不过是二跪六叩就全了礼。
  但不论是九哥还是七娘子,都结结实实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全礼。
  屋外已是晚霞满天,藏青色的天空里,血色肆意涂抹。
  不知哪里来的寒鸦,落到了念先祠外的松树上。
  103团年
  二十九祭祖,三十就是团年。
  有了二老爷和三个堂哥,这个年就过得分外热闹。
  古代的人家,日子兴旺不兴旺,就看守岁的人数。
  杨家已经过了好几个冷冷清清的年,屋里屋外,统共就是大老爷和九哥两个男丁。
  就算女儿再多,也都不觉得热闹。
  今年就不一样了。
  二老爷带着几个子侄,里里外外地贴挥春、放鞭炮。
  又率众去厨房偷了炸物,什么炸丸子、炸小鱼儿……
  惹得大太太笑骂:“自个儿当家做主了,还是当年长不大的样子。”
  几个女儿家也被带动得高兴起来,以五娘子为首,往下的几个小姑娘都拿着棉布做的小老虎彼此嬉戏,还有各种各样的玩物,羊骨头做的骨拐、沙包、双陆……
  平时,这些大家女儿要行动贞静,就算是五娘子这样的性子,也只敢打一打双陆。
  这种蹦蹦跳跳的玩意儿,也只有过年的几天,能拿出来玩耍一番。
  几个小姑娘都玩得满头是汗。
  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娘子、四娘子就要文雅多了。
  三娘子并四娘子一拨,同大太太、二太太抹骨牌,后来两个长辈打得兴起,索性给了几个姨娘脸面,大家就坐下来凑了四个人的方阵,让三娘子和四娘子到一边去抹骨牌。
  大老爷反倒空闲下来,就让浣纱坞的三姐妹给他捶背捏脚,在里间闭目养神。
  大太太就得空叮嘱几个小辈,“进出的时候,动作轻一些。你们父亲一整年劳顿,也就是这几天能歇一歇。”
  “是。”几个小娘子响亮的回答,反而惊扰了里间的大老爷,让他微微的鼾声,为之一顿。
  大太太不由好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大老爷却也没有生气,反而叫了三娘子进去,和她说起了闲话。
  屋内屋外,和乐融融。
  到了晚上,就在西次间、西稍间开了宴席,众人热热闹闹地吃过了,就各自分了几拨,或是搓麻将,或是掷骰子,都拿金瓜子做赌注,也不计输赢,就图个喜庆热闹。
  七娘子也混在姐妹堆里,和几个姐妹丢骰子抢红,早早地把一把金瓜子都输了出去,倒是五娘子的手气好,面前的金瓜子足足有一小堆。
  六娘子也输得快,眼前渐渐地就没有了筹码,就拉了拉七娘子,两个人同时出手,快若闪电,就把五娘子面前的金瓜子抢了一把回来。
  三娘子倒被逗得大笑,就连四娘子都露出了笑意。达哥、弘哥更是早笑得捶胸顿足,五娘子气得直拧六娘子腰侧,“吐出来吐出来,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从今到古,跨越百年,什么都变了,这份年味却是不会变的。
  到了快交子时的时候,全家人又团座着包饺子、元宵。
  杨家是西北人在江南做官,北方人交子时要吃饺子,南方人却要吃元宵。杨家索性各包一份,都吃几个,也算是入乡随俗,又不忘本。
  二老爷就轻声细语地教弘哥。
  “拿虎口来挤一挤上头,再用力一捏,双手一个使劲。”
  一边说,一边就包出一个俏模俏样的小饺子来。
  “试试?”
  弘哥到底是男孩子,心粗,笨手笨脚的,倒是捏破了现擀出来的饺子皮。
  就连六娘子,平时穿针引线,最巧的一双手,都包不出一个好饺子。
  倒是大老爷、大太太同二老爷,都是一捏就出一个,最标准的元宝样式。
  二老爷看着丫鬟们把孩子们包出来那歪七扭八的饺子端走,倒是有感而发。
  “从前家里哪里有这样靡费,虽说也不至于短少钱财,却也是断断不敢浪费了物力……还记得大嫂过门第一年,包出来的饺子一下水就散,后来竟成了一锅糊汤,大哥还不是硬着头皮,点了香醋全喝下肚子里?大年初一的,进了茅房就不肯出来……”
  众人便哄堂大笑。
  大太太连手里的饺子都笑得捏不住了,冬菇虾皮馅撒了一桌。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她看着二老爷的眼神就温存了起来,“才进门的时候,二叔连个大字都不识,成天和族里那一等下三滥的无赖子弟厮混,衣服也不好生穿,一件破褂子敞开着,露个油光黑亮的肚子!”
  几个儿女看着眼下衣冠楚楚的二老爷,又笑得不会动了。
  大老爷也难得地有了回忆往事的兴致。
  “那时候哪里能想得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就和子女们忆苦思甜。“统共家里也就是十几顷地的家当,收成还不好,年年都要到族长家去打官司,索要当年族里贪墨进的田土。”
  “又要照管生计,又要读书……那时候你们二叔不过是个娃娃,乡试前我还要张罗着卖谷子,和佃户打擂台。进了考场晕晕乎乎,一大滴墨就落在了宣纸上,当时心里就是一寒:污了卷子,这一科怕是不能中了。”
  几个儿女们就都听起了兴致。
  他们自出生起,就是锦衣玉食,又哪里想得到杨家还有这样落魄的过往。
  “索性就破釜沉舟。”大老爷面上,也渐渐放出了隐隐的光辉。“针砭时弊、嬉笑怒骂……没想到反而投合了座师的胃口,虽然污了卷子,但却硬是提拔我考上举人。还引荐我到你们外祖父府中投卷。”
  大秦科举,除了八股之外,还考诗词歌赋。
  这一关考的不但是才情,还有举子的人脉。当时秦帝师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大老爷能把卷子投到秦家,不得不说是得了天大的人情。
  “你们外祖父当时还是少壮,看了我的卷子,拍案叫好……”大老爷就笑着看向了大太太,“叫进来问了我的出身,又和我秉烛说到三更,第二天就派人上陕西会馆说亲,说是嫡出的四小姐……”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大太太不由大窘,“还提它做什么?”
  大老爷且笑且言,“嫡出的四小姐还没有夫家,问我有没有定亲。我才几岁,你们的祖父祖母就染了时疫双双去世,哪里有人上门说亲?自然是尚未婚配。一来二去,托座师做了大媒,就把你们的母亲抬进家门……一转眼,二十多年了!”
  虽说大老爷轻描淡写,但他以一个黄口小儿的身份打点家业发奋读书,才止二十岁就以文采打动座师,破格入选,又慎重推荐到秦帝师门下。当时那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少年风采,也是可以想见的。
  就是如今老了,都是个仪容修整的老名士,少年时的风流,又更不必多提了。
  众人就都不禁看向了大太太,怀想当年她加入杨家时,见到夫婿年少风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大太太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老爷也是莽撞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就遮掩着招呼,“这些饺子足够吃了,还是包些元宵。”
  众人就都掸掉护膝上的面粉,换了擀好的元宵皮来,往里头填猪油芝麻馅。
  元宵包好,饺子也上桌了。
  却是个大皮薄,一看就晓得不是孩子们的手笔。
  五娘子倒有几分失落,“白包了半日!”
  大太太就笑着吩咐立冬,“那就把他们包的饺子也过了水,看看我们小五能吃几个。”
  不消说,这些饺子不是敞了口,就是少了馅,一团面疙瘩吃在口里,又哪有曹嫂子包出来的饺子好吃?
  五娘子才吃了两个,就偷偷摸摸地去夹好饺子,叫九哥看见了,又是一场嬉笑。
  热热闹闹的,就过了子时。
  众人连忙起身放鞭炮,又换新衣,以敏哥为首,子女们逐一向长辈请安,也得了红赏封儿的压岁钱。就连屋里屋外当值服侍的丫鬟婆子,一并都有赏钱。
  还要接神踩祟、饮屠苏酒、挂桃符、迎灶神、财神、福禄寿三星……
  直喧闹到天快亮了,才各自回房歇下,到了中午,又翻身起来吃隔年的煮冻饺子。
  杨家在苏州没有什么本族的亲戚,两个出嫁的女儿,也都远在外地。
  大年初一、初二,就没有人上门拜年,只有各式各样的团年笺,收了一大叠。
  “张家、李家、王家……又一个王家……”五娘子翻看了几眼,也就没了兴致。
  自从大老爷得封左柱国,这样的明信片,逢年过节都要收好几摞。
  到了大年初三,就热闹起来了。
  大年初一,按例是族里的亲眷互相拜年,大年初二,是姑奶奶回娘家拜年。
  大年初三,就是同僚故旧、亲朋好友上门的日子了。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自然就是头一份儿。
  一大早就拉了李太太并大郎、三郎、十二郎三个嫡子,上门给大老爷拜年。
  “杨太太四季如意,一顺百顺!”
  男人们自然在外院,李太太就直进内院给大太太拜年。
  大太太满面堆笑,起身和李太太对行鞠躬礼。
  “新年康健,一顺百顺!”
  儿女们自然也都排着队向李太太恭贺新春。
  李太太和颜悦色,一边说吉祥话儿,一边亲手发压岁钱。
  见到六娘子、七娘子,更是好像见了活宝贝,爱不释手,夸了这个,又夸那个。
  “六娘子今年也十二岁了吧?”就问大太太。
  “是,有小姑娘的样子了!”
  大太太也以欣赏的目光望向六娘子。
  正月着红,六娘子就穿了大红洒金蝴蝶的短袄,配上浅红银线百花八幅湘裙,头发梳了两条大辫子垂在脑后,虽然还是孩子的装束,但也有了少女的娇羞。
  她的眉眼很像七姨娘,风流明艳,杏眼里似乎总带了笑。
  行动又有大老爷的典雅。
  就连见惯场面的李太太都忍不住有一丝惊艳。
  “真是个瓷娃娃!”就笑着对大太太夸奖。
  六娘子却还是满面天真,也不晓得害羞。
  “谢过世伯母夸奖。”她笑盈盈地领了压岁钱,就又去和五娘子咬耳朵。
  五娘子却真是出落成少女了。
  虽说有六娘子珠玉在前,显不出五娘子的艳丽,但行动之间那股颐指气使的贵气,却是怎么都掩饰不掉的。
  虽说眉眼不若六娘子精致,但也有北地女儿的爽朗大气。
  李太太却没有夸奖五娘子。
  而是拉着七娘子的手,看了又看。
  “虽然形容尚小,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大太太倒有几分好笑。
  敷衍了李太太几句,才各自分宾主坐下茶叙。
  李太太却也只是稍坐了坐就起身告辞,“家里还有来拜年的客人,少不得我要居中策应。”
  一般说来,官场拜年,很少全家出动,都是男眷拜年,女眷在家待客。
  以李家的身份地位,全江南也就只有杨家值得让夫妻两人双双出动来拜年了。
  现在意思到了,李太太自然也要回去接待上门来拜年的客人。
  大太太心领神会,又笑着寒暄了几句,就放李太太离去。
  倒是李大人和大老爷、二老爷说得投机,过了一盏茶功夫,才打发几个儿子进来给大太太拜年。
  这都是驾轻就熟,做惯了的事,大太太身边架了纱屏,女儿们通通进了屏风后。
  正月里,男眷时常出入内院行礼,进出邻室回避,未免做作,就在屏风后暂避也可。
  这也都是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
  大郎、三郎领着小弟弟十二郎,进来给大太太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
  虽说李家和杨家来往频密,但这两个兄长,倒是七娘子未曾见过的。
  也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了,面目方正,和十二郎这个弟弟,倒有七八分的相似。
  见过了大太太,就起身束手而立,眼神规规矩矩地盯着面前的金砖地,总不曾乱看。
  大太太就很满意:不愧是李家的子弟。
  “大郎、三郎今年都是刚娶亲吧?”就笑着和几个子侄拉起了家常。
  还没有说几句话,诸总兵太太也到了。
  诸太太也是连着夫婿一起来的。
  大太太难免有些讶异:两家虽然也有来往,但逢年过节,一向是只有诸总兵单人上门问好的。
  李家的几个子侄就顺势给诸太太见礼。
  都是江南的名门大户,彼此之间自然不会没有来往。
  大太太正要请李家的儿郎回避,让自己家的女儿拜见长辈,大老爷又派了张总管亲自过来传话。
  “解元封公子上门给老爷拜年,老爷说,大家亲戚,从前一直疏于来往,今年倒要让封公子进来给太太请安。”
  解元封公子。
  这五个字一出,屋内的气氛就一下活泛了起来。
  诸太太面有讶色,显然是第一次听说封家和杨家之间的亲戚关系。
  李家的大郎、三郎也交换了几个眼色。
  七娘子却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
  就算还有不知道封、杨二家关系的人,在九姨娘被抬房后,又听到了大家亲戚四个字,也都会明白过来吧。
  六娘子双目炯炯,眼里写满了好奇。
  三娘子、四娘子却是羡慕有之,妒忌有之。
  八娘子懵懵懂懂的,只是跟着姐姐们看着七娘子,也不晓得缘由。
  只有五娘子,美眸里已是萦绕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思绪,似嗔似喜、若盼若顾……只看了七娘子一眼,就伸长了脖子,看向了堂屋门口。
  大太太顿了顿,才慢慢地笑道,“好,那还不快请进来?”
  104 艳惊
  梁妈妈就带了几个丫鬟,跟在张总管身后出了屋子。
  杨家的客人,历来是前呼后拥,不会少人随从服侍的。
  大太太又笑着让李家的大郎、三郎坐。
  “什么时候也带着少奶奶到我们家来做客。”和大郎、三郎客气。
  两个青年再三逊谢,才在大太太、诸太太下首落座。
  就有两个小丫鬟高高地打起了门帘。
  梁妈妈前导,“当心门槛。”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封锦就跨过黑漆门槛,略微低首,进了堂屋。
  “见过世伯母。”
  他垂首直趋大太太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二跪六叩的大礼。
  这是在面见亲戚的时候,才要行的礼数。
  像大郎、三郎,见过几个长辈,就都只是一跪三叩。
  大太太就端端正正地受了封锦的全礼。
  只盯着封锦的后脑勺看。
  “快起来吧。”
  虽然语气淡淡的,但还不算失了礼数。
  封锦就慢慢起身,抬起了头。
  自从进了屋子,他就一直低垂着脸。
  此时抬头,方才让屋内人看清了他的容貌。
  屏风后顿时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就算是以大太太的见多识广,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封锦就冲着大太太微微一笑,又垂下头,盯住了眼前的金砖地。
  大太太这才发觉手中的半盏茶,不知不觉间竟歪倒了,已是滴滴答答,流了一裙的茶渍。
  一下就闹了个大红脸。
  “失礼失礼。”她忙起身自嘲,“乍见绝色,倒是我露了村相。”
  又向诸太太道歉,“在诸太太跟前出丑了。”
  诸太太却还直勾勾地盯着封锦。
  听了大太太话里称呼到了自己,才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一边和大太太客气,一边还忍不住,直盯着封锦,上上下下的打量。
  眼中全是赞叹。
  大太太就在梁妈妈、王妈妈的服侍下,进了内室换裙子。
  满屋子的眼睛刺溜一下,全都聚集到了封锦身上。
  就好像绣花针遇到吸铁石,妙龄的少女,遇到了最俊俏的郎君,又怎能不一再张看。
  封锦也的确是经得起看的。
  虽然他规规矩矩地垂首静立,并不曾四处张望。
  但少年人身上的风流,是会自己说话的。
  沉默与腼腆,也掩不去那玉一样皎洁的光彩。
  就连见多识广的七娘子,都有被震慑住的感觉。
  自从穿越以来,她也见过些出色的少年。
  但论到容貌,是没有一个人能赶得上封锦的。
  当年初见,毕竟形容尚小,就已经足够惊艳。如今正是少年中举,春风得意的时候,他身上那股皎然的气息,就再也没法掩饰了。
  这少年就像是一样极精美的瓷器,美中带了纤脆,好像只要一个碰触,都能让这极为纯粹、极为明亮的美碎成一地。
  五娘子更是已看不到别人了。
  就连大太太归座的时候,脸上都带了几分柔和。
  谁说长得好没有作用?
  像封锦这样好看的少年,是走到哪里,都硬要比别人多占几分便宜的。
  “坐,坐。”大太太笑着让封锦。
  封锦就低眉顺眼地在大郎、三郎下首落座。
  却依然是双目深垂,一语不发。
  屋内的气氛倒是有了几分尴尬。
  李大郎就轻轻咳嗽了一声,有几分好奇地问封锦,“倒是不知道封公子与杨世伯也是亲戚。”
  都是新科举人,封锦又是案首,几个人肯定不会没有来往。
  杨家和李家走得又近。
  李大郎现在才知道封锦和杨家的亲戚关系,好奇一问,也不能说是逾越。
  李三郎面上却露出了一丝尴尬。
  七娘子心底也是暗叫不好。
  大太太果然就有了一丝不悦。
  九姨娘就好像大太太心底的一块疤,面上虽然好了,底下却还在流血,戳一戳就痛彻心扉。
  封锦脸上更是飞起了两朵红霞。
  “家中过世的大姑,是杨世伯的二房太太。”
  听得出,他力持镇定。
  但话中的屈辱,却是藏都藏不住。
  屋内的气氛就尴尬了下来。
  大太太的眉头已是不知不觉就拧紧了。
  就是因为大太太自己不喜欢九姨娘,才更反感封锦的态度。
  以杨家的身份,不要说封锦不过一个解元,就是今科状元,能和杨家拉上关系,都要欢天喜地。
  一个小小的解元,从前年年上门打秋风的,如今有了一点成就,倒要摆出这副样子,好像和杨家扯上关系,还是委屈了他似的。
  “就是你善久世弟的生母!”她笑着向大郎解释。
  封锦就更坐立不安了。
  连李大郎都晓得了尴尬,唯唯应声,就不再答话。
  虽说这是杨家的内事,但是两家交情这么好,李大郎又怎么不知道九姨娘在杨家地位卑微?
  说起杨家的姨娘,不是四姨娘,就是七姨娘,或者是如今的三姐妹。从来没有人说起九姨娘。
  大太太又露出了一点怀念,“从前逢年过节的时候,封公子也上门走动的,这几年潜心读书,倒是少登门了!”
  封锦不禁勃然变色,玉一样的肌肤,涌上了一阵潮红。
  他的美丽与矜持,就好像一个最精致的瓷器,随着场面的失衡,已是碎了一地。
  七娘子就闭上眼,不忍看下去。
  在心底埋怨起了大老爷。
  明知大太太是这样的性子,又明知封锦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就不应该打发封锦进来请安。
  这两个人见了面,哪里还会有好?
  在大太太,这是姨娘的亲戚,归根到底,总是带了一分的气弱。
  说一说多年前的往事,也是在敲打封锦:不要以为中了解元,就有资格和杨家平起平坐。
  妾的亲戚,始终都只是妾的亲戚。二房太太的名头……也只能唬住乐意被骗的人罢了。
  可在封锦……
  封锦今年才十七岁。
  十七岁的少年解元,又怎么没有一点意气?
  杨家对封锦又从来没有呵护备至过,虽然七娘子知道得并不详尽,但只看封太太带着封锦上门打秋风的那一次遭遇,就能明白,杨家在封锦心底的形象并不阳光。
  虽然他接受了大老爷的提拔,但并不意味着会就此对杨家感恩戴德。
  和九姨娘之间的亲戚关系,如今也成了封锦身上的污点。
  解元的长辈居然是个妾……
  这事要是传扬出去,背地里,肯定是少不了耻笑的。
  这一刻的尴尬,早在大太太和封锦见面时就已注定。
  就连封锦的美貌,都没有办法挽回。
  诸太太看了看一脸呆笑的大太太,又看了看抿唇不语,怒容满面的封解元,眼珠一转,就笑着起身告辞,“出来也有半日了,家里还有客人……”
  大太太忙和李大郎、李三郎并封锦一道,起身送诸太太外出。
  才走到门口,又迎面撞见了张太太。
  众人连忙就彼此见礼。
  哪怕诸太太,对张太太都多了三分客气。
  从前,这样的武将内眷,是不会买张家的帐的。
  大家只好又分别按宾主坐下。
  三娘子羞红了脸出来给张太太请安。
  亲事已定,余下的几个女儿可以在屏风后回避,三娘子是一定要出来给未来的婆婆见礼的。
  张太太就笑着握住三娘子的手,和她说了几句话。
  脸上写的全是满意。
  大太太看在眼里,也很得意。
  虽说不喜三娘子,但毕竟是杨家的女儿,能得到婆婆的喜欢,杨家脸上自然也有面子。
  三娘子就又向诸太太请了安,便飞也似地回避进了屏风后头。
  张太太和大太太说了几句闲话,就笑着问封锦,“你预备什么时候上京去?我们家的二郎倒是可以和你同路的,也有个照应!”
  封锦就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师母的话,二师兄和我也说过这事,不过,家里春耕需要人手,徒儿恐怕要慢些上路了。”
  张太太嗐了一声,不以为然,“先生家现放着十多个管家,就帮你照管着又怕什么了,会试是大事,还是得用心预备,回头我要说你先生的,这么大的事,也不多嘱咐你几句!”
  看得出来,张太太和封锦相当的熟稔,而且,她也很喜欢这个所谓的徒儿。
  大太太眼仁一缩。
  “倒是不知道……”她缓缓地道,语调里带了迟疑,“封公子和张先生……”
  张太太也有几分讶异,“原来杨太太不知道,封锦在我们家那口子膝下读书,也有几年了。”
  看着封锦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疼爱,“这孩子一向有分有寸,知书达礼,连我都疼,我们家的那口子,更是目为衣钵传人。倒要比对二郎的期许更高些!”
  大太太顿了顿,才缓缓地道,“噢!原来如此!”
  张太太还要再说话,屋外却又来了丫鬟回报,“张老爷请太太动身,说是还要去李家、王家拜年。”
  就忙起身向大太太告辞,“实在是今日有好些人家要走动。”
  诸太太也就跟着张太太一道出去。
  几个人站在门口,封锦也就上来告辞。“小侄也该告退了。”
  大太太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封锦哪里讨人喜欢。
  虽说进退得宜,但寡言少语,脸绷得紧紧的,就算有十分美色,都要削弱到三分了。
  她就笑,“好,好,以后常常上门来走动,你是有出息的,当年和母亲一起,逢年过节上门的时候,就看出你是个好的,如今果然进益了,又拜在名师膝下,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呢。”
  这句话一出,室内顿时就静了下来。
  五娘子轻轻地抽了一口气,攥住了七娘子的手。
  指甲已是深陷进了七娘子掌心。
  屋内就好像屋外一样阴冷,就连暖融融的金砖地,都失去了几分温度。
  张太太和诸太太对视一眼,都有了几分尴尬。
  封锦凝眸不语。
  眼中却已染上了熊熊怒火。
  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眼,烫得已经可以灼人。
  七娘子无声地长叹了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太太也着实是太过分了。
  “世伯母过奖了。”封锦已是望着地面,平静地谢过了大太太的‘夸奖’,“小侄一向记得世伯母的深恩,不是世伯母屡次接济,恐怕我封锦已是冻饿而死,不是世伯将我引荐到先生门下,就算侥幸苟活,都不见得有读书上进的机会。”
  众人又都松了一口气。
  封锦看来是不打算和长辈起龃龉了。
  就连大太太都面色稍缓。
  其实有时候,人争的就是这么一口气。大太太又怎么是在和封锦生气?
  “说起来,世伯母家中经营的纤秀坊,近年来倒是越发红火了,也算是世伯母一向积德行善的报应。”封锦却又是话锋一转,“当年大姑进纤秀坊做活的时候,家传的凸绣法,还只是家传,如今,已经是纤秀坊的招牌了吧?”
  大太太顿时面色大变。
  张太太和诸太太也都说不出话来。
  五娘子都快把七娘子的手掌攥碎了。
  几个女儿,也都是神色凝重。
  七娘子更是恨不得奔出来捂住封锦的嘴巴。
  九姨娘当年以凸绣法成名,号称是江南第一绣娘,后来进了杨家做姨娘,如今这凸绣法,倒是成了纤秀坊的招牌。
  封锦这话,太诛心了。
  隐隐就是在指责大太太逼良为妾谋夺绝技,为一己私欲逼破封家一门。
  世家大族行事,都是有规有矩,大太太这样做,贪婪狠毒,又哪里是大家主母的风范?
  最伤人的往往就是实话。
  大太太气得颜色都变了,老半天才挤了一句,“这就是你解元封公子的家教?”
  不论如何,封锦顶撞长辈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封锦反倒收敛了怒气,微微一笑。
  众人顿时又为他的美色所迷。
  “小侄今日的确是失礼忘形,怎么竟说了心底的话出来,倒叫世伯母见笑了。”他居然还真的有一点不好意思。“此番回家,必定面壁数日,以兹反省……还请世伯母不要和小侄计较!”
  封锦越是彬彬有礼,大太太反而就越生气。
  就好像两个人吵架,一个人占尽上风的时候,当然可以风度翩翩。而此时此刻,处于下风的那位看着对方,心情自然也不会太好。
  “好、好,好!”她勉强挤了几个笑,“你自己知道错就好!”
  却是李大郎又出言缓颊,也向大太太告辞,“出来一阵子了!也该回去帮家里忙活忙活。”
  诸太太和张太太都回过神来,纷纷打岔,总算是把场面糊弄了下去。
  封锦也就一边和李大郎、李三郎说笑,一边出了内院。
  十七岁的少年郎,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新生的青竹,虽还带了脆意,但竹丝已然坚韧。
  大太太目送着他的背影,心头就好像淤住了一样,喉头上上下下,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是犯起了哮喘。
  105 芳心
  当晚大太太和大老爷就闹了别扭。
  大老爷气得直接住进浣纱坞里,直到上元节才出来和二老爷、二太太一道看灯。两夫妻当门对面地坐着,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气氛就难免有些尴尬。
  九哥并七娘子虽然得宠,但在这事上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五娘子更是一提起这件事就伤心得很,大眼睛好像清水里养的雨花石,随时随地都带了一股润泽。
  好在还有个三娘子,一脸的喜气盈盈,奉承了大太太,又和大老爷说悄悄话,场面才勉强能维持着热闹。
  四姨娘也是眉眼盈盈,细心周到地侍候着大太太,从前这些活都是被七娘子一手包办,她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七娘子心底又何尝不懂她们母女的盘算:三娘子眼见得就要开始置办嫁妆了……这当口,当然是能卖上一次好,就卖上一次好。
  大太太却也难得地接纳了四姨娘的殷勤,并不曾在明里暗里,给四姨娘没趣。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有几分纳罕。
  但也不曾多在意。
  说到底,大太太既然把她和九哥写进了自己名下,很多事就和以往不一样了。
  要是换在以前,大老爷又怎么会把封锦打发进来给大太太请安,恐怕还是会忌讳着被大太太知道他在私底下提拔封家人吧。
  众人各有心思,灯节就过得有点没滋没味。
  就连一向最没有心事的六娘子,看到这样的场面,都有些没趣,只是晃着手里的金鱼灯和七娘子说悄悄话。
  “一年要比一年更冷清!”六娘子似乎也颇有些感慨,“等二叔一家上了京,家里又少几个人,今年三姐又要出嫁……”
  张家前几天派媒人过门提亲,三娘子的婚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一应婚期也说好了,就在今年夏天。
  二老爷和二太太算是客居苏州,一应亲戚朋友,不过是看在大老爷的面子上与他们应酬,官位又不高,还是京官位份,正月里要比大房清闲得多。
  两夫妻就忙着清点账目,把照料不到的田土变卖了换作现银,各做安排,还有些上好的田地,照旧是郑重托付给大房照料,每年由二房派人回苏州与大房结算。
  二太太脸上已是一点异色都没有了,和二老爷亲亲热热地并肩坐在大老爷夫妻下首,不时和二老爷低声商议着什么。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倒是对二太太又提高了几分评价。
  这种人,你给点阳光她就能灿烂,生命力堪比狗尾巴草,脸皮又厚,心计又深……
  要不是命不好撞到自己手上,恐怕早就被她得手了吧。
  本来以为她势必要就此消沉,就算能保住一条命,也要被打回西北老家闭门软禁……
  如今看来,大房这边彻底安稳下来后,二房却恐怕要起风波了。
  二太太前些年一心一意地在大房身上下功夫,难免就疏忽了自己的后院。
  也的确是拿得起放得下,自从在过继之事上绝望,就果断转了目标,开始拉拢二老爷的感情。
  她是有污点的正妻,生育了二房仅有的三个嫡子,香姨娘却是得宠多年的贵妾,把持京城宅院多年。
  二房从此,要多事了。
  聚八仙里的宴席没到三更就散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并肩把二老爷夫妇送出了园子,转回头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大老爷就径自进了浣纱坞。
  其余儿女们,也就各自散去。
  大太太站在当地叮嘱了五娘子几句,叫她小心脚下,又立在当地看五娘子拐上了长廊,才放下心来,回身带了七娘子并九哥,回了正院。
  一路上,都是一脸的阴晴不定。
  九哥和七娘子也都不敢开口。
  气氛就显得很怪异。
  几个丫鬟、婆子,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大太太进了正院,大太太才回过神来。
  “好生歇着吧!”她笑着安顿这一双儿女,“九哥明日要早起的,回屋就别再闹腾了,早些安歇,免得在张先生跟前失了礼。”
  九哥从明日开始,就要到张先生膝下读书了。
  九哥就笑着应了下来,又扳了大太太的脖子,和她头碰头地说了几句悄悄话。
  说得大太太满脸都是笑意,“好,好,只要你安心读书,娘什么都依你。”
  这才进了东偏院。
  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儿子,这份贴心,是七娘子怎么都比不上的。
  七娘子就只是稳稳重重地请大太太,“也好生歇息,年节里应酬多,累得很,娘千万别短了觉。”
  大太太就也笑了笑,摸了摸七娘子的脑门。
  “好,好,快睡吧。”
  就站在原地,目送着七娘子小小的身影进了夹道,才长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就上前小心翼翼地请大太太,“外头冷得很,太太还是先进屋再说。”
  大太太缓缓地闭上眼,又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嗯。”再睁开眼时,已是回复了平时的雍容。“是该进屋了。”
  第二日起,对大老爷也有了笑脸。
  和封锦之间的那点龃龉,倒也就再没人提起了。
  不过,也是因为封锦很快就打点行装,上京赶考去了。
  到底还是托周叔向七娘子传了话。
  “说是那天出言鲁莽,可能给七娘子、九哥带来麻烦,请不要见怪。”立夏就仔仔细细地复述着封锦的话,“多年来七娘子的帮助,一直铭记在心,和杨太太之间的恩怨,又是另一回事……将来有机会,是一定会报答七娘子的。”
  “还说,封太太并封姑娘两人在家,封公子放心不下,眼下是打算变卖了家产,合家上京。”
  七娘子的心情就很复杂。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不影响到下一辈是不可能的。
  对七娘子来说,大老爷、大太太有再多的不是,都是她的生父、嫡母。
  听封锦的意思,将来如若他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话,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是不打算放过大太太的了。
  但七娘子和九哥又都是正院的儿女,大太太对七娘子虽称不上好,却也给了她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只好安慰自己:就算封锦天纵奇才,又有大运,十几年内,要威胁到杨家的地位,也难比登天。
  这话,恐怕也终究只是说说而已。等到他见识到了官场的险恶与黑暗,说不准还要回头来攀附杨家,向大太太赔罪……
  到底还是从私房钱里出了二百两的银票,嘱咐立夏袖出去,让周叔暗暗送到封家。
  封锦虽然有了解元的功名,但毕竟还不是官身。
  这年代不比现代,家里没个顶事的男人,女眷到哪里都要被人压上一头。古代山高水远,有什么事发生,等封锦回乡,黄花菜都凉了。
  本来还可以托付张家照看,但封锦这一遭算是和杨家翻了脸,张家又要和杨家结亲……
  少年人的傲气,恐怕未必会接受张家的好意。
  连杨家这样的大靠山都被封锦自家给疏远了,张家的师徒之谊,他也未必看在眼里,毕竟张家和杨家有了亲戚关系,这亲戚,有时候总要比师徒更亲密些。
  再说,封锦这一科也未必能够中进士,万一未中,还要在国子监就学三年。
  想把封太太和封姑娘带上京,也是不放心母女二人在家,受街坊欺凌。
  搬家在现代都是伤筋动骨的事,何况古代?
  封家虽然已经薄有家产,但肯定也用得上这二百两银子。
  周叔却很为难,托立夏传了话进来,说封锦执意不收。
  七娘子没有办法,周叔也有自己的差事,不可能日日为她跑封家,劝封锦收钱。
  只好又袖了银票,进了东偏院。
  她一个姑娘家,能耐再大,也只能在内院使。
  到了外头,就是两眼一抓瞎。
  九哥就不一样了。
  别的不说,两个心腹小厮,也还是有的。
  偏巧五娘子也在,还在院子外头,就瞧见了谷雨。
  “是,听说进了二月就要动身了,是合家北上,因此打算写一只船过去。”
  七娘子才走到门外,就听着了九哥的这句话。
  哪里还不知道五娘子的来意。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加重脚步,笑着进了里屋。
  九哥才从张家读书回来,一脸的倦怠,打着呵欠站在屏风后头换衣服,一边还和五娘子说话。
  “七姐。”见到七娘子,他连忙招呼。
  “你怎么也来了。”五娘子却有些吃惊。
  七娘子倒也没打算瞒着五娘子。
  五娘子对封锦的心意,虽然从不曾明言,但一时昭然若揭。
  看出这点的,恐怕也不止自己一个人。
  “到底是生母的亲戚……”她就掏出了那张精巧花哨的银票,“这是宜春票号的二百两足银票……”
  宜春票号身后有好几家门阀大族的身影,隐隐然就有权家、达家,这些年来做得很大,渐渐地已大有第一票号的架势。
  五娘子见了七娘子的大方,眼神倒是一黯。
  咬了咬唇,又轻轻一跺脚。
  也从怀里掏了一张银票出来。
  “也是宜春票号,五百两,算是我送封公子的程仪了!”
  把纸张往桌上一拍,起身就走。
  七娘子和九哥不由面面相觑。
  七娘子只匆匆和九哥交代了一句,“你要留神,封公子脾气很傲,倒未必愿意收……”
  就起身追了出去。
  “五姐,五姐。”
  五娘子带着谷雨,走得又急又快。
  好像和七娘子置气似的,分明听着了七娘子的声音,却不肯停步。
  七娘子紧赶慢赶,才在浣纱坞前追上了五娘子。
  “五姐!”她难得地动了几分情绪。
  五娘子只好站住脚,瞥了七娘子一眼,又扭过头去。
  “做什么?”
  话里的防备,浓得都要凝成一道墙了。
  像五娘子这样的千金小姐,对年轻男子有旖思,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
  七娘子就咬了咬唇。
  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好奇五娘子的心事。
  在深宅大院生活久了,总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一点活气。
  和身边的几个人,就算再亲密,也像是隔了一层薄纱,心事永远难以说穿,只能各自揣测。
  唯有五娘子,虽然任性,虽然倔强,但却也从来都不屑于矫饰。
  或者因为如此,她对五娘子就不期然多了几分关心。
  这样的心事,除了自己之外,五娘子又能向谁倾诉呢?
  不过,自己终究是莽撞了些。
  七娘子自然知道,自己是可以理解小女儿家倾慕的心思的。
  但五娘子却未必知道。
  很多事尽管大家心知肚明,却未必要说穿。否则将来对景反而成了话柄,那就弄巧成拙了。
  她只好轻声开解五娘子,“谢过五姐的好心肠……知道九姨娘的娘家落魄,好心接济!五姐对我和九哥的关照,真是无微不至。”
  一下就给五娘子的行为贴了一层金。
  五娘子咬住唇,看了看七娘子,又轻轻地哼了声。
  “都是正院的人。”却也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这个台阶,“娘呢,是小气了点,从前二姐在家,有二姐关照你们,如今二姐出嫁了,我也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一脸的义正词严。
  七娘子就忍不住一个会心的笑,“是,还要依仗五姐多照顾了。”
  就在浣纱坞前和五娘子分了手,目送着她袅袅娜娜地进了月来馆。
  五娘子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再过两年,也很可以说亲了。
  也不晓得有没有这个缘分,真的能嫁到封家……
  七娘子长出一口气,也转身回了正院。
  从门第、出身、家产各方面来说,五娘子的这一段旖思,恐怕也真的就仅止于旖思了。
  不晓得当年那一面,封锦究竟做了什么,叫五娘子竟是一见钟情,辗转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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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二月,封锦果然变卖了家中田土,又把银两换作了宜春票号的银票,拖家带口与张二少爷同路,上京赶考去了。
  二老爷也终于把家当整顿清楚,不愿带上路的笨重物事,有的在苏州发卖,有的就直接送给大房。
  倒是府邸一时间也找不到人愿意入手。
  毕竟隔邻就是江南总督的住处,一般二般的人家,还没有这个底气,敢和江南总督做邻居。
  大老爷索性就和大太太商议了,以高出市价两成的价钱把翰林府也买了下来,打算把小花园好好收拾收拾,两墙之间开个夹道,让姨娘们就住到别府去,把百芳园留给女儿们与九哥居住。
  九哥进了十一岁,也已经不方便住在东偏院了,今年内是肯定要搬到及第居里的。
  姨娘们再居住在百芳园内,就有些不便了。
  二老爷和二太太自然愿意,二老爷又亲自进了内院和大太太商议,想要借秦家的帮助,在京城好好地置办一处宅邸,安下家来。
  购置房屋,是安身立命的大事,大老爷和大太太都没有怠慢,大太太亲自找了泛黄的京城堪舆图出来,和二老爷研究在哪一处置产最好。
  六娘子就很好奇,“若是看好了哪一处,那坊市里又偏偏没有房屋出售,可怎么办呢?”
  大太太和二老爷就都笑了,五娘子教导六娘子,“在京城,只要有钱,哪有买不到的东西?”
  六娘子眨巴着双眼,“五姐也不过去过一次京城,就这么清楚了?”
  几个孩子就斗起嘴来。
  二老爷不失时机地邀请大太太,“孩子们大了,也该上京走动走动,见见世面。大嫂什么时候带着几个孩子上京探亲?”
  大太太也有了几分思乡之情,“又有五六年没有回娘家了!也不晓得二娘子在定国侯府过得到底怎么样。”
  就议论起了京城的亲戚朋友来。
  许家自然是忙忙乱乱的,北边的战事虽然已经近了尾声,但平国公还离不得边疆,几个儿子的婚嫁,都要许夫人操心。
  秦家的几个舅舅也都有操心的事儿,连年来婚丧嫁娶,都是扯不清的应酬。
  正在说得热闹,张总管忽然疾步进了内堂。
  向大太太打了个千儿,连声好都顾不得问,就请二老爷,“老爷请二老爷进外书房说话。”
  语气中的急迫,是瞒不了人的。
  大太太和二老爷都一下坐直了身子。
  几个玩笑着的女儿们,也都静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大太太眉头微皱。
  张总管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很少这么着急上火。
  “回太太的话,是京里来的消息,皇上忽发疾病无法视事。”张总管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让众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小神医权仲白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回京,不过……”
  106 流水
  大老爷和大太太之间也就都没有再提封家的事。
  比起朝堂上的风云诡谲,一个小小的解元,还不至于长久地挂在两夫妇心头。
  总不能为了这点不快和离吧?
  当晚就坐下来商议今后的对策。
  大老爷很后悔,“怎么偏偏就是二弟不在京城的时候出了这个事!”
  大老爷、二老爷之间当然有外人所不知道的消息传递途径。
  亲弟弟在京城,总是要比别家亲戚更上心,消息传递得也就更快。
  比不得如今,皇上发病已有七八天,消息才传到了苏州。
  二老爷也就抛下了二太太并一应细软,第二天就快马回京,销假返工。
  又请大房看顾二太太,把她连同这几大车的金银财宝送回西北老家。
  大老爷顺便也就安排了几个老成的管事一道上路,带话给牛总管,让他在族长身边做些功夫,给二房登出一册,并将当年族里借口吞没的族田、房屋,都划拨给二老爷一份。
  大老爷年前刚升了左柱国,由他出面,当然比二老爷自己的家人出面更稳妥些。
  进了三月,二太太也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别了苏州的亲朋,带着一车的钱出关往西北去了。
  敏哥、达哥、弘哥只是回来送母亲上路,在大房歇了一晚,就又都回山塘书院去了。
  据说读书十分刻苦,竟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意思。
  大老爷倒很欣慰。
  “虽说二婶实在是不懂事,但若是能把几个侄子成就出来,倒也是好的。”就和大太太议论。
  世家大族,最怕的就是纨绔子弟。
  三个侄少爷懂得把羞耻转化为动力,不论如何,将来也不至于长成纨绔,带累了两房的名声。
  大太太却是愁眉不展。
  平国公还在西北打仗,边境战事未平,朝中却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重病不起,以至于要把在前线效力的权仲白急调回京……
  权仲白身在西北,就算一路快马回去,都要七八天才能进京,有这么大的功夫,小病甚至于都已经断根了。
  可见这一回,皇上的确是得了棘手的重病,朝中太医都没有办法包治包好,这才想到了权仲白。
  又或者是皇上已经不放心太医了……
  若是一病不起,天下,恐怕是真的要乱了。
  进了四月,消息越发怕人了。
  权仲白的未婚妻达家三小姐,年前一场肺病辗转绵延,到今年病势越发沉重。
  本来还打算乘着未婚夫回京的机会,让权仲白来开个方子,针灸熏灼,减一减病势。
  不想权仲白却是前脚才进京城,后脚就被宫中人接了进去,再也不放出宫来。
  达家人固然是忧心忡忡,但却没有多少人在意达家三小姐的生死。
  倒是这件事后头的意思,叫朝中无数的官僚都是食不安枕。
  皇上的病情,难道已经紧急到了这个程度?
  说起来,朝中也有两个多月没有朝会了。
  三月不朝,那是天下大乱时才有的荒唐事儿!
  就在这时候,秦帝师终于出手了。
  他老人家以帝师之尊上书,督请内阁三相以前朝旧事为例,由太子出面监国。
  太子既然是太子,当然有很多皇子们比不了的特权。
  前朝的永乐大帝就是位好动的伟人,成年累月,不是巡狩就是出游。
  只要他不在位,京中就是太子监国,这是明摆着的旧例。
  如今内阁有三位阁相理事,说起来,太子不过是个人肉印章,管的就是往奏折上盖章的活儿。但没有这个人肉印章,却有好多事就没法顺顺当当的办下来。
  比如说,调粮的令旨要是再不颁布下来,边关就又要缺粮了。
  说不定就会给北戎喘息之机。
  老人家这封奏章,还真被送进了乾清宫里。
  皇上虽然多年来一直在太子和皇长子之间举棋不定,但到了这个时候,倒还灵醒得很,没有多久,就传了口谕:龙体欠安,由太子监国,又急招闽越王入京,负责乾清宫防务。
  消息传到苏州时,虽然已经不再新鲜**,但与闻者莫不感到深深寒意。
  天家就是天家,父子相疑,居然至此。
  闽越王的封地毕竟是在福建,虽说常年居住在杭州,但他一向知趣,触手倒是很少伸出杭州城。
  这一次奉诏入京,他和身边十几个卫士的饮食起居,就要官府出力了。
  也都是由大老爷亲自打理,沿路都打了招呼,备了最快的马,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京城。
  大老爷送走闽越王,眉间就有了愁绪。
  “只看皇上能不能顺利挺过这一关了!”私底下和大太太商议,“还是给四娘子说一门亲事吧!”
  大太太一惊,“到这个地步了?”
  四娘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经不起太长久的耽搁。
  万一皇上就此去世,一来,一年的国丧是不能说亲的,二来,继任者不论是谁,都肯定要在江南总督这么好的位置上安顿自己的人手。
  杨家的地位,一下就有些岌岌可危起来。
  若是出事,也难保可以全须全尾的退下来……
  到时候兵荒马乱的,很容易就把四娘子耽搁成老姑娘。
  大太太一想到要终年对着四娘子那张阴沉沉的脸,倒也紧迫起来。
  就匆匆忙忙地给初娘子写了信。
  没有多久,初娘子就回了信,为四娘子在余杭镇物色了一户殷实的人家。
  家中虽然没有官职,但是和余杭知县却是亲戚,在余杭也是根深叶茂,算是当地的望族。
  四娘子尽管脸上留了些微微的疤痕,但古家人究竟不是名门大户,竟也不在乎这些。
  只是托了人上门相看了一眼,就欢天喜地地上门来定了亲,好像动作慢一点,这美梦就会醒来一样。
  大老爷大太太两夫妇都定了心意,四姨娘再怎么闹也闹不起来。
  更何况这门亲事虽然低了些,但古家的那位是独生子,将来万贯家私,都是他一人继承,生得也是仪表堂堂……四姨娘虽然有些不足,但也不得不承认,四娘子能得这样的归宿,已是福分。
  两姐妹的亲事虽然都是波折重重,但出嫁倒是前后脚。八月里张家二少爷从京城回来,迎娶了三娘子,九月里余杭古家也欢天喜地地上门迎走了四娘子。
  杨家一下就冷清了下来。
  大太太忙忙乱乱了小半年,给三娘子、四娘子各预备了四五万两银子的陪嫁,虽有四姨娘帮忙,却也是累得喘不上气。
  也顾不得去担心朝中的事了。
  两个女儿出嫁后,她得了空闲,在床上狠狠躺了几日,才恢复了元气。
  就叫了几个小的来闲话,连六娘子都有份。
  女儿多的人家就是这样。
  从前女儿们在家的时候,唧唧呱呱,好像养了无数的麻雀,整日里不是看这个不顺眼,就是看那个刺目。
  待到上头的四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只有三个女儿并一个儿子的时候,就又觉得冷清起来。
  五娘子也十三岁了,很快就要说亲,还有六娘子、七娘子……
  到最后,家里只会剩下九哥。
  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就是一派的温存柔软。
  连对六娘子都多了几分顺眼。
  说了几句家常琐事,就问九哥,“东西可都整顿出来了?”
  翰林府的小花园已经收拾好了。
  大姨娘、五姨娘并七姨娘都已经先搬进了小花园。
  还有几个平日里有些脸面的通房……都住了过去。
  只有浣纱坞的三姐妹,因为大老爷发话,有了特权,可以不必进翰林府居住。
  四姨娘在四娘子出嫁第二日,就痛快地收拾好行装,也进了翰林府。
  听说已是开始吃斋念佛,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
  倒是退得干净利落。
  大太太也早没心肠折腾这个宿敌,不但痛痛快快地为四姨娘安排了一处宽敞的院子,有时候还催着大老爷和她说说话,显示自己的贤惠。
  七娘子很佩服四姨娘: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功成身退,没有一丝留恋。
  百芳园就冷清了下来。
  正好张罗着让七娘子和九哥进园子居住。
  七姨娘进了翰林府,六娘子就占了小香雪,倒是不愿意搬到别的地方。
  “只是牵挂小香雪的秋千。”五娘子不免嘲笑六娘子。
  六娘子扮了个鬼脸,一脸的娇痴,“五姐又何尝没有荡过它?”
  七娘子就接口抢白五娘子,“五姐就是这样,荡起秋千来不说你贪玩,一下秋千,就开始数落我们六姐年纪多大,还爱荡秋千了。”
  五娘子气得直叫七娘子,“黄先生留你堂呢,去朱赢台绣花吧,正经别在这添乱。”
  众人倒都笑起来。
  九哥才回大太太,“东西是都收拾好了,不过……及第居有上下两层呢,娘,您看……”
  就露出了馋涎欲滴的样子。
  大太太好笑,“好,好,明儿就让药妈妈带你去小库房,看中什么,你尽管挑,好不好?”
  九哥这才心满意足,只是嘿嘿地笑。
  大太太又问七娘子,“玉雨轩虽小,但怎么也都比西偏院大了,短了什么陈设,你就只管找药妈妈。”
  百芳园内虽然空出了不少馆阁,但七娘子却都没有看中,反倒是看中了月来馆对过的玉雨轩,喜欢它靠着园子一角,平时少有人经过,比较静谧。
  七娘子就笑,“好,我哪里会和娘客气。”
  又说了几句家常,大老爷也进来探大太太。
  “父亲。”几个儿女都起身行礼。
  大老爷摆了摆手,“都坐吧。”
  四个孩子这才慢慢地归座。
  大老爷这半年来也沧桑了不少,鬓边多了不少白发。
  问过大太太安好,也就在大太太身边靠着床柱子坐了,和儿女们闲话。
  有大老爷在,话题绕来绕去,最后总是要着落在朝事上的。
  这半年来,皇上病势有所好转,朝野上下也都渐渐安心。
  平国公在北疆又打了几场胜仗,竟是大有开疆辟土,把北戎远远地赶进西域的势头。
  上个月,太子又加封皇长子为鲁王,在山东临潼为皇长子规划了王府。
  “造得也快。”大老爷面有讥诮,“现在就催着鲁王前去就藩了……”
  大秦的藩王是没有兵权的,一应供应制度,和前朝无异,到了临潼,皇长子名义上就不能再参与朝政了。
  皇长子又怎么会甘心就范?
  朝中的争斗,已是日趋紧张,大有图穷匕见的意思。
  “就看皇上什么时候能痊愈吧!”大太太一脸的忧心忡忡。
  只要皇上没有断气,杨家就能稳坐钓鱼台,若是皇上断了气,这滔天的富贵,就难免保不住了。
  大老爷神色凝重。
  “皇上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有几次都差点撒手。”他低声透露了宫中秘辛。
  几个孩子脸色不由大变。
  大太太却没有露出惊容,显然早已知道。
  “要不是小神医会同欧阳家的几个弟子昼夜施针,恐怕皇上是熬不过这一关的了。”大老爷又淡淡地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据说就算能够康复,日后的精神头也不会太好,朝事终于是要交到儿子们手上的……”
  管理一个国家,千头万绪,有无数的事,皇上精神不济,理所当然,就要把继承人调教出来,开始考虑身后事了。
  虽说多年来,皇上一向自恃年富力强,对两个儿子多有限制。但如今天年不永,到底要让谁来继承这么大的家业,他老人家心里,想必也要开始斟酌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脸的懵懂。
  九哥与大太太却是都犯了沉吟。
  七娘子却是半懂半不懂,隐约也能捕捉到大老爷话里的一点意思。
  大老爷是何等人物?
  眼光一扫,众人的反应,已是全落进眼中。
  九哥年纪小小,对朝事已有了自己的看法,还是让他欣慰的。
  至于五娘子和六娘子的迷糊,也不在话下。
  毕竟年纪还小,一向又是温室里的小姐,不懂,是情理之中。将来出嫁后,自己要支撑家庭,慢慢的,终究也会懂的。
  倒是七娘子……
  大老爷心中一动,就细细地打量起七娘子来。
  七娘子咬着下唇,眸中思绪无限,好似有些颖悟,但又没有全明白过来。
  封姨娘自己处处都是平常,倒是所出的这一对双生姐弟,真是钟灵毓秀……
  大老爷不禁感慨。
  九哥也就罢了,七娘子若是男儿身,自己也就能放心闭眼了。
  他不动声色,提点两个女儿。“这世上有谁是口渴起来才挖井的?未雨绸缪,我们杨家,也到了站队的时候。”
  等到分出胜负再来站队,倒不如不站。
  朝事就是这样,大老爷和大太太所能做到的,也无非就是作出在当时的情况下最好的选择。现在表态虽然已经嫌晚,但毕竟还要比清高到底强得多了。
  大太太悚然动容,却没有过多的惊讶。
  “都下去吧!”就端正了神色吩咐几个儿女们。
  “九哥留下。”大老爷又叫住了九哥。
  虽然年纪还小,但关乎杨家未来走向的大事,是该让儿子也来旁听了。
  几个小娘子就鱼贯退出了东稍间。
  脸上都带了浓重的心事。
  朝局晦暗不明,杨家作出的每一个选择,和她们都是息息相关。
  五娘子勉强振奋精神,招呼六娘子、七娘子,“去小库房给七妹选几件摆设吧?”
  看了看六娘子,又笑,“还有六妹,七姨娘去小香雪,肯定也带了些东西走的,给你多选几件玩物!谁叫你这么好玩!”
  六娘子也就笑了开来,把方才的事抛到了脑后。
  “真讨厌!”埋怨五娘子,“五姐只会砢碜我!”
  七娘子甩了甩头,把心事放到了一边。
  六娘子一向乖巧听话,五娘子要越俎代庖为她在小库房选几件摆设,大太太多半也不会说什么。
  “走走。”她笑着和五娘子一起,死活把六娘子拉出了堂屋,“要我说,你索性住到朱赢台,我们三姐妹靠在一个角落里,也热闹得多……”
  大事,自有大人操心,小女儿家要顾虑的,也无非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日子就像水一样流了过去。
  卷三:葱荣满目,微雨湿流光
  107 初成
  昭明二十三年,朝廷里接连出了好几件喜事。
  皇上自从昭明二十一年的那一场大病后,这两年来总是时好时不好,大有病势延绵的意思,不过,今年春季,平国公终于大胜北戎,将北戎驱赶到了昆仑山以西,将大秦的疆域一下又扩出了一块。
  一时之间,大秦竟大有中兴之势。
  这样开疆辟土的好事,自然让皇上精神大振,捷报送到的那一日不但多喝了几钟酒,更是亲自进了太庙,向列祖列宗禀报这个大好消息。
  自从北戎冒起,一百多年逐分逐寸地侵袭下来,西北的一大片土地,事实上早已不属于大秦,如今西域再度回到大秦治下,仅仅是这份功绩,就使得皇上在身后可以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到了六月,好消息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太子妃孙氏传出了有喜的消息。
  昭明二十二年末才入的门,不到半年,太子妃就有了喜讯……
  皇家子孙昌盛,皇上自然只有高兴的份。
  又有鲁王妃也在七月生育了皇长子的第二个嫡子……
  喜事是一桩接着一桩,让大秦的天空,都多了几丝晴意。
  进了七月,小神医权仲白又自西域归来。
  朝廷才收服西域,他就带了药农,跟着边兵一道进了昆仑山、天山一带,走了一年多的路,为的却是替皇上寻药。
  古代交通运输不便,上好的药材,真是价比千金。
  尤其是昆仑山一带的冬虫夏草,天山一带的贝母,都是多年来中原绝迹的好药材。——北戎治下都是牧民,不会放牧的药农对他们而言,不过累赘,没有人采药,就算皇家本事再大,又能到哪里寻觅药材?
  总算平定边疆,但布政使还有无数的事要做……
  分定界碑、勘测地图、牧民迁徙、边军驻扎。
  每一样都比给皇上找药来得更紧迫,没有这些前置工作,也没办法给皇上找药,补给怎么办?运送怎么办?
  小神医屡次催问,底下人都有自己的回话。
  索性就带了几个药农、一并几个武艺高强的贴身护卫,直进了昆仑山。
  大半年后,还真淘换到了上好的冬虫夏草、贝母、天山雪莲……
  这些比金银珠宝都要值钱的药材到手,小神医不再难为无米之炊,几帖药一吃,再加上他的独门针灸秘术,皇上进了九月,就觉得身上大好,行动间,又有了龙虎之姿。
  不免龙颜大悦、顾盼自豪,虽没有免了今年的赋税,但也是大赦天下,又加开了恩科。
  朝廷太平,皇上龙体大安,最高兴的莫过于百官了。当下也是连声的歌功颂德,搜索祥瑞,把大秦昭明年间,夸成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
  苏州城自然也不例外,江苏布政使李文清这个月就跑了好几次总督府,和大老爷商议起了江苏省要送的祥瑞。
  大老爷转头就跟大太太抱怨,“祥瑞、祥瑞,也只有难得才叫祥瑞。现在是越发的失心疯了,什么白鹿也算是祥瑞,白狮也算是祥瑞,老树发芽也是祥瑞……”
  大太太只好笑,“也都是一阵一阵的,入乡随俗,李大人不送,人家当他不合群,私底下也不好做人。”
  大老爷就发愁,“你要这样说,我们自然也是要送的,仓促间,要到哪里找祥瑞去?”
  回头到底还是派了师爷四处搜寻,访了几条白鲤鱼送上京城,充作祥瑞。
  倒也得了彩头,皇上一高兴,给大老爷挥毫写了“中流砥柱”的匾额,赏到了总督府里,一时间,江南的百官,又是好一阵艳羡。
  大老爷却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皇上已是有多年未曾赏给臣下匾额了,”心事重重地和大太太商议,“这几年来,也无非赏了闽越王、权家并许家……”
  闽越王于昭明二十一年宿卫乾清宫,忠心耿耿、寸步不离,皇上渐渐痊愈,可以视事后,才返回杭州,没多久皇上就在杭州赏了他一个大园子,又颁赐“一代贤王”匾额。
  平国公父子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平国公世子许凤佳以稚龄运筹帷幄,万军中取了北戎可汗的透露,得的也不过是正四品的亲军指挥副使一职,并一块“将门虎子”匾额,其余的,也就只是分内的封赏。
  小神医权仲白为了给皇上寻访好药,出生入死直入昆仑,除却财帛,也不过是得了从三品的资治少尹这个散勋,连职官都没有授。外加一块“父母仁心”匾额。
  杨家呢?
  这几年来,大老爷虽然兢兢业业,但要和以上这几个人家相比,功绩却一点都不醒目。
  就连这祥瑞,也只是随手找了几条稀罕难得的白鲤鱼,让师爷写了青辞送上去,就算是交差了。
  皇上却独独就又赐给了他“中流砥柱”匾额。
  “真是圣心难测……”大老爷和大太太感慨,“这赏,都赏得人背心冒冷汗。”
  这几年来,杨家大房虽然还看不出什么,二老爷却渐渐和平国公一家走得近了起来。
  太子选妃,选的又是定国侯孙家的女儿。
  二娘子可是孙家的嫡长媳,将来这爵位,肯定是要落到小侯爷头上的。
  太子的养母是许家人、正妃是孙家人、老师是秦家人……
  杨家就算一句话都不说,无形间,也自然有大半边站到了太子这一侧。
  可皇上大安以后,却又频频抬举达家、抬举皇长子……
  恐怕这一副中流砥柱的匾额,就是对大老爷无言的警告。
  两夫妻得了这样的殊荣,却都没有一丝喜悦。
  心底就犯起了淡淡的寒意。
  “许家今年以来,又旧事重提,想要和我们家结亲……”大太太就叹息着提起了五娘子的亲事。“说起来,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五岁,是说亲的年纪了,凤佳那孩子,又是个少年将军——”
  提到许凤佳,大老爷眉宇间就染上了淡淡的阴霾。
  “当年看他,就有些跋扈的意思。”他的语调淡淡的,“如今少年成名,恐怕更是骄横忘我……小五又是这么个性子,得此贵婿,未必是福。”
  浣纱坞前的那件事,虽然另有隐情,但许凤佳一个轻浮擅动的罪名是跑不掉的。他出身本来就高,才十几岁,就又立了军功得封正四品的高官,还是国公府的世子。
  这样的少年郎,恐怕是一身的傲骨,谁都入不了他的眼吧?
  五娘子的性子又不柔和……
  万一夫妻不谐,杨家、许家见面尴尬不说,五娘子的一辈子也就毁了。
  大太太也觉得有理。
  不过,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能看出好来的。
  “骄横跋扈?骄横跋扈,未必能立下他那样的军功,就算曾有些纨绔的意思,姐夫带到边关磨练了这三四年下来,恐怕也就好了。”不免为许凤佳稍微辩白了几句,“再说,婆婆是亲姨,这婆媳之间就不容易起龃龉……”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许家门第又高,许凤佳又年少有为,许夫人又是五娘子的亲姨,这门亲事,已算良配。
  “桂家这几年来,和我们也走得近。”大老爷却是从朝局着眼,“皇上才送过这样的匾额,就贸贸然与许家结亲,倒未必是件好事,少说,也得吃上几棍子敲打。”
  像杨家这样的重臣,皇上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不如意就轻易撤换,不过暗地里婉转警告,就已经够难受的了。
  “倒是桂家呢,一向是不朋不党,专心镇守边关……次子含春这一次也立了些功劳。”
  大老爷就把主意打到了桂家身上。
  大太太很不快,“桂家当时来相看的时候,多少是看中了小七,你这很有几分乱点鸳鸯谱的意思。”
  两夫妻又说了几句,大太太到底拗不过大老爷,只得应了回头给许夫人写信,把五娘子的婚事再拖一拖。
  就到了女儿们下学的时点。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欢声笑语,已是透过玻璃窗,传进了东次间。
  大太太和大老爷也就收住了话头,起身进了堂屋,一左一右上首端坐,受了三个女儿的礼。
  大老爷公务繁忙,又是小半个月不进内院,乍然见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由感慨,“只是半个月没见,六娘子又漂亮了几分。”
  众人就都看着六娘子笑。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四岁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正是才发身长大的年纪,昔年的孩童态,渐渐被少女的青涩婉约取代。
  六娘子的艳色,也就丝丝缕缕地尽数展开。
  杨家几个女儿里,要数六娘子长得最出色。
  就连五娘子的娇艳明朗、七娘子的沉静秀丽,都比不上她,又有七姨娘的婉约,举手投足间,又有大老爷的风流典雅。
  就连大太太都不止一次感慨,“这样的容色,也不知将来是哪个儿郎有福。”
  此时脸上稍微一露羞涩,更是千娇百媚,直如异花初胎、千树堆雪。
  偏偏又那样天真,说话做事的时候,那一股娇憨动人的姿态,更多了几分可爱。
  “父亲只会笑话人呢!”六娘子就被众人看得不好意思,藏到了五娘子身后。
  众人就又发一笑。
  “女儿们现在发身长大,太太不要小气,也常常叫纤秀坊来家给她们裁些新衣。”大老爷就来了兴致,随意交代大太太,“我们杨家也就这几个女儿,不要亏待了她们。”
  这三个女儿倒有两个是正院的嫡女,还有一个,也是大太太素来喜爱的庶女。
  大太太又怎么不肯。
  就笑,“老爷这样说,倒是显得我日常苛刻,不肯给她们做新衣了。”
  几个人都笑,“娘若是苛刻,天下就没有不苛刻的主母了。”
  大太太在钱财上也的确大方。
  自从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几个姨娘搬到了小花园,二太太回了西北老家,这两年来,杨家内部就再没有出过什么幺蛾子。
  兄弟姐妹彼此和睦,大太太面上又做得公充,就连大老爷,得了闲也都爱往正院跑,叫了儿女绕膝围坐,享一享天伦之乐。
  却是一扫几年前的乌烟瘴气,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清明,越来越舒坦。
  连带了大太太的身子骨,也一日好似一日,许久都没有犯过哮喘。
  大家请过安,就又都进了东次间,大老爷和大太太在榻上歪着,五娘子、六娘子轮流说笑话逗乐,大老爷又叫七娘子背几首诗来听。
  天伦之乐,不言而喻。
  到了向晚时分,伴着辚辚车声,九哥就进了正院。
  “爹、娘!”
  九哥今年也十三岁了。
  身量就较之七娘子抽高了好些,饭量更是大得像无底洞,连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起来。
  有个少年的样子了。
  大老爷看着儿子一脸的宁洽庄重,心下就止不住的喜欢。
  却故意板起脸,“你的那篇时文,张先生怎么说?”
  今年春天,九哥也考了秀才的名分,他自从开蒙,就屡受名师教诲,平时相与的无不是饱学之士,一个秀才功名,自然是手到擒来。
  十三岁的小秀才,却也是可以夸耀一番的了,当年大老爷中秀才时,亦不过十三岁。
  却偏偏越是出息,大老爷就越怕他骄傲轻狂,对了九哥,总没有好脸色,就是鸡蛋里都要挑出骨头来。
  九哥新写的时文,大老爷公务就算再繁忙,也是篇篇都看,看了还要挑出毛病,让九哥改了再给张先生挑一遍。一篇时文就要这样轮流改上三四次,才能令他满意。
  几个姐妹也都惯见大老爷训子,就彼此使眼色,又对九哥做鬼脸,笑他的这篇文改了三次,大老爷看着像是还不满意。
  九哥却是一脸的庄重。
  “关陇有信到,张先生的父亲去世,先生很伤心,正预备举家奔丧,就没有给我们上课。”
  全家人都吃了一惊。
  张先生老家在关陇一带,他多年来孤身在外游学,在江南扎根,也不过是近十多年的事。
  如今遇到父丧,举家奔丧,也是理所应当。
  “那三娘子岂不是也要跟着动身?”大老爷不禁叮问了一句。
  九哥就点了点头,“听先生的意思,已是送信往江西命三姐夫丁忧,直接和三姐从江西回老家守制读书。”
  张家二少爷很争气,昭明十一年就考上了进士,眼下在江西做了官。三娘子自然是随到了任上。
  “江南这么大的家业,也就丢在这不理了?”大太太关心的却是别的事儿。“他们张家的田土可也不少啊。”
  像这样在外安家立户的人家,遇有丧事,往往不是举家奔丧。
  张先生如果只是带着大儿子回家奔丧,吩咐家人在江南闭门守孝,也还算合乎情理。毕竟张家的家业也不能算小。
  这一门都撤回老家去守制读书,就让人有点回不过味来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
  “唯亭这是……”大老爷若有所思。
  七娘子欲言又止,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老爷就问七娘子,“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和两三年前相比,他对七娘子说话的态度,已随意多了。
  “女儿是想,”七娘子就犹豫着开了口,“张先生虽然没有出仕,几个兄弟,却都或多或少和官道有所牵连。他们人在京城左近,或许,也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这句话,就道破了大老爷的猜疑。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泛起了沉思之色。
  108殷勤
  到底是亲戚家的事,大老爷和大太太也只能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好问出口。
  到了晚上,又赶着派人送了丧仪过去,全了亲家的礼。
  张家连声道谢,又托管家传话,说是要合家奔丧,在本家守孝三年,江南的产业,就由管家照料,到时候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势必是要请亲家多多看顾。
  大老爷现管着江南,放着张家是姻亲,张家又怎么会在江南遇到多少难事。
  也不过是白嘱托一句罢了。
  大老爷就庄重应了下来。
  又问张先生打算何时上路,亲自把张家一行人送到了十里亭方才回转。
  果然进了十月,皇上又提拔了鲁王,许他回京治病,又叫鲁王把嫡长子带进京中,让皇上享一享天伦之乐。
  老爷子身子骨一康健,想的就不是调教继承人,而是要均衡一下局势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觉不齿。
  皇上就是这一点多疑的毛病,无论如何都改不掉。
  许家的回信也随之到了。
  却是没有说起亲事,只说起了商队的事。
  历来的盛世,都是有开疆辟土,有万国来朝。
  皇上是再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开拓西域,高兴之余,却也酝酿了两三年,预备再开远洋航路,下一次西洋,再现前朝永乐年间万国来朝的盛况。
  万国来朝,增添的是皇上的功绩。
  但这远洋商队里埋藏的,却是惊天的利润了。
  大秦上一次成规模地官方远航,已经是百年前的事。
  就是百年前的那一次远航,带回来的就有稀罕的宝石、难得的西洋美人儿……
  念在平国公父子的功绩,皇上前些日子已是露出让许家训练水师的意思,将来出航时,就由这一支水师保驾护航。
  这是有意往平国公府里送银子呢。
  虽然到时候出航的时候,掌事的按例肯定是内侍,不会有勋贵的份,但许家又得宠,又沾了差事的边,私底下打点两三艘大船,附官船南下,水师一路打点照应,是免不了的。
  南洋海上并不太平,海盗横行,历来商船出海,多的是船翻人亡,血本无归。也因此,高门大户很少涉足海上生意。
  但这一次有水师附航,又会特别照应,就大大地降低了风险。
  平国公府就是来问一问杨家,有没有意思入一份股的。
  大老爷就袖了信来找大太太商议。
  倒也没有特意回避儿女们。
  管家,讲求的就是言传身教。
  对着泼天的富贵相邀,该怎么衡量得失,如何分析里头的涵义,都是当家的主母、主人,应该学的功课。
  儿女们年纪也都大了,也该开始学习世情这一门最简单,也最深奥的课程。
  “海商这种事,本来就是把全副身家攥在手里走路。海航风险大,船翻人亡,很可能血本无归。”大老爷就徐徐地向大太太分析这一单生意的风险,“海商就是这样,赌性大,能平安回来,少说也是一本十利,有时候百利、千利乃至万利,都不是没有可能。”
  大太太听得也很专心。
  朝廷多年没有船队下南洋,不论是大太太还是大老爷,都没有做过海上生意。
  “本钱又大……别看许家最近才打了大胜仗,捞了不少油水,却未必敢独立吃下这一张单子。毕竟世家大族,什么时候求的都是一个稳字,他们预备和我们秦家、孙家各占二成五的股,到时候流水、给伙计分红除外,纯利多取一分。”
  渠道毕竟是许家提供的,只多取一分的利,不算苛刻。
  几家人都是血亲、姻亲,关系亲密,也都是太子身边的近人,这一单生意,耗时必定也很久。
  就又把几家人密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大太太就低头盘算起来。
  半晌才问,“一股是多少银子?”
  大老爷神色不变,“二十万两。”
  大太太还没怎么样,几个儿女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虽然当时民间海运逐渐兴旺,白银渐渐地贱了下来,但二十万两,依然是一般百姓不敢企及的数字。
  许家一规划就是两股半,那就是五十万两的支出……
  大太太却还是面不改色。
  可见杨家的家底多厚了!
  七娘子心中也不禁赞叹杨家的富有。
  也难怪二太太是拼了命的想把几个堂哥往大房塞。
  两房分产早,大老爷那时候还不是江南总督,分给二房的家事,肯定是没有这么丰厚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是拼了命的互相使眼色,看着九哥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当时天下的权贵虽多,像杨家这样且贵且富的,却没有多少。
  几个女儿的陪嫁,却又都有限,将来这敌国的财富,还不是都要留到九哥手上?
  九哥倒依旧是淡淡的,好像这天大的富贵,也动不了他的心。
  大老爷看在眼里,倒是欣慰起来:大户人家,取的就是子侄们的这份稳重。
  大太太沉吟盘算了许久,才喃喃问大老爷,“这一单生意,几年能结算?”
  大老爷就笑,“少说也要三年,多则五年,都是说不清的事。”
  大太太就又沉思起来。
  大老爷趁机考九哥,“你看这单生意,做得做不得?”
  九哥沉思了片刻,有几分不好意思,“纵使家财万贯,睡不过三尺,食不过二两。世家大族,以安分守己为要,咱们家人口又少,儿子倒觉得,家业再大,守不住,也是枉然……”
  大老爷和大太太的眼睛都是一亮。
  就连七娘子都对九哥刮目相看。
  五娘子、六娘子更是面露讶然。
  大老爷就难得地畅笑起来,拍着桌子称赞大太太,“秀菲啊,你倒是把九哥教养得好!”
  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九哥这才微微一笑,还略带了些羞涩。
  衬着昏暗的烛火,越发显得他面若冠玉、目似晨星……
  不知不觉间,九哥也已经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乘着大老爷高兴,娇憨地问大老爷,“爹,咱们虽不参大船队的股份,可能不能也随手买一艘小船,置办些玩物儿过去,是赚是赔都不要紧,图个开心就是了。”
  大老爷不免发笑,“买船做生意,这里面是多少事,就因为你女儿家的几句话,全家上下就要跑断腿?”
  就连大太太都被七娘子逗乐了,“我们家小七倒是难得犯傻。”
  众人就都笑,“是,我们家小七真难得犯傻 。”
  七娘子红了脸,不依地跺了跺脚,一扭身,“不过想攒几个私房钱……”
  大太太就慈爱地把七娘子揽到怀里,“缺钱使了,就和娘说一声,娘自然给你送来的。”
  转头就吩咐立冬,“回头给——”扫了六娘子一眼,“三个姑娘送点钱去!我们杨家的女儿,手里短了钱使怎么行。”
  大老爷看着这母女和乐的景象,眼底一片温存。
  就笑着问六娘子,“手里的钱还够使吧?”
  大太太不由就又扫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忙笑,“够,我又没有什么花钱的地儿,钱匣子满得都快合不上了,还惦记着和大雪商量,到寒山寺上香的时候,布施一些积积德!”
  大老爷满意地点点头,又训诫儿女们,“这钱财来得快,去得也易,唯有乐善好施、积德积福的人家,才能长久兴旺,宅心仁厚四个字,是一定要挂在心头,时时刻刻都不能忘的。今日我们杨家若仗势欺人,明日失势,身边不知会有多少双踩我们的脚……都知道了?”
  几个儿女就又起身受教。
  吃过晚饭,儿女们各自回房,大太太当着大老爷的面把对牌递给梁妈妈,让她去小库房找药妈妈领钱。
  “也不要多给了,一个人送上五十两,明日再叫纤秀坊、宝庆银的人上门,给她们做颜色衣裳、打些时新的首饰。”
  也就是说,这五十两只是给女儿们得闲零花,买自个儿中意的胭脂水粉用。
  以苏州的物价,五十两银子够寻常人家宽宽裕裕地过上一年,拿来买水粉,也不知几世才能买完。
  大老爷笑话大太太,“对女儿们倒是越来越大方。”
  大太太从前教女甚严,虽然手上大方,但也难得叫纤秀坊上门裁衣。
  倒是这几年,手里越发撒漫,三不五时就叫宝庆银的师父打首饰、纤秀坊的绣娘裁衣裳……又是修小花园,又是讲究日常的吃穿用度……
  大太太也叹息,“年轻的时候还好,现在老了老了,看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心里真是不想委屈了她们,花一样的年纪,没的还要为了一点衣服首饰花心机。”
  就说起了李家的事。
  “上回去李太太家,十三娘打扮得玉娃娃一样,几个庶女身上却还是那几件颜色衣裳,回头小七告诉我,才晓得去年都穿过了,今年改一改大,再穿。”大太太啧啧连声,“李家也做了这么多年的江苏布政使,你看李太太对几个庶女还这么苛刻。我看着都觉得不忍心。”
  人就是这样,一安稳下来,就容易老,一老,就容易心软。
  大太太也是渐渐地露了老态,快五十岁的人了,鬓边也多了几丝白发。
  就要比以前慈祥得多。
  大老爷看着大太太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儿子多,也有儿子多的不好,李家虽然连年也有些进项,但挡不住儿子都到了娶亲的年纪。李太太也难。”
  大太太有些酸味,“只生一个,也没有什么不好,这家财就是再多,十几个儿子一分,也就不显眼了。”
  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大老爷倒是心中一动。
  “这许家的事。”他和大太太商议,“人家盛意拳拳,我们也不好贸然回绝,我看,股,还是要掺一份的。”
  如若不然,才把两家结亲的动议往后推,又回绝了许家的好心,许家难免会犯嘀咕。
  九哥毕竟小了,没有看到这一层。
  大太太也点头,“不过两成五的股份,我们吃下来也吃力了些……”
  “我是想。”大老爷就徐徐道,“文清和我们来往也有多年了,人品如何,我们也看得清楚。你不是和我说过,李太太想把小七说给十一郎,后来小七被写进你名下,又换了小六?”
  大太太神色一动。
  “不是说,十一郎在京城说了一门好亲……”她难免有些踌躇。
  大老爷叹了一口气,“说是说定了,可惜,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场时疫,也去了。”
  昭明二十一年,京城有一场小小的时疫,说来也巧,好几个富贵人家的小姐,都在这一场时疫中去世,有好事者就编纂了“女儿疫”的名头,广为散播。
  “也是那一场时疫?”大太太很吃惊,“这么说,倒是和达家三小姐一年去世的。”
  对这个达家三小姐,大太太始终是念念不忘。
  大老爷好笑,“什么达家三小姐,权二奶奶才是。”
  又感慨,“说来也是,世事弄人几个字,真是再对也不过。权公子医术通神,连皇上当时,据说只有一口气就要去了的,都能妙手回春,令圣上痊愈如常。哪里想得到自己的未婚妻却是耽误了病情,再也救不回来了……”
  权仲白因在军中效力,耽误了达家三小姐的肺炎,致使三小姐缠绵成疾有了病根,后来在昭明二十一年又染了时疫,病情越重,当时权仲白人也就在京城,可惜却是关在乾清宫中,两耳不闻宫外事,一心侍候皇上的病情。
  后来皇上痊愈,这才匆匆忙忙为达家三小姐扶脉,三小姐却已是积重难返,单凭药石之力已无法回春,又是未嫁的女眷,不好行针灸之术,无奈之下,两家匆匆成亲,却是神医手段再高也无力回天,成亲仅三日,三小姐就香消玉殒。
  这一段故事被好事者编成了鼓词传唱天下,杨家人也都是知道的。杨家虽然和权家走得不近,但大太太却还是很欣赏权仲白的人品,闻言也叹息了一番,才沉吟,“说起来,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也是见过面的,小七还和我提过,说是十一郎对六娘子很有几分另眼相看……”
  “这样的生意,不是自家亲戚,总不好贸然拉人入股,不然两头都不放心。”大老爷就沉吟着指点大太太,“你明日对李太太露一露口风,若是十一郎还没有看中别的人家,我们就应了这门亲事。十一郎这孩子稳重上进,配小六,足够了。”
  大太太想了一回,才应下来,却又面露难色。
  “当时推托的时候,说的是要等姐姐们都说了亲,才轮得到小六……”
  眼下就放着个五娘子,都十五岁了,还没有定亲。
  大太太这是在婉转地催问五娘子的亲事。
  大老爷倒也没有瞒着大太太的意思,“五娘子的亲事也快了,三姐信上还说,皇上有意走通航路后年年来往贸易,凤佳这孩子会随内侍南下练兵,估计就是要把太湖的水兵厂重建起来,已备逐年补充兵源练兵之用。说起来,他要在苏杭一带盘桓上大半年呢。”
  这才委婉地推托了结亲的意思,就把许凤佳打发到了苏杭一带来,显然许夫人是看透了杨家的顾虑:担心许凤佳性子不够沉稳,不是佳婿。
  这一次,平国公世子与其说是来练兵,倒不如说是来让大老爷大太太相女婿的。
  大太太就怔住了。
  半晌,才神色恍惚地喃喃,“三姐她,就这么想和我们家结这门亲……就这么喜欢小五?”
  大老爷看了看大太太,似笑非笑,半天都没有说话。
  109春意
  第二天早起请过安,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下来陪她说话。
  七娘子善解人意,说话又婉转动听,这几年来有什么事情,大太太自觉不自觉,总是想找七娘子唠唠嗑,倒一倒心底的话。
  “你父亲倒是动了想拉拢李家的心思。”她一长一短地把事情告诉了七娘子。“想着借我们和李家的亲事,也把李家拉拢到这门生意里……倒是真想提拔李文清的意思。”
  七娘子当然懂得大太太的话。
  区区一个布政使,要和秦家、许家这样的人家攀关系,并非易事。
  大老爷这是存了提拔李大人的心思。
  话说回来,俗话说的好,“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大老爷的全套仪仗都在苏州,这么多年来,李文清与其说是江苏布政使,倒不如说是总督小老婆。
  也难为他兢兢业业,把这个小老婆做得有滋有味,无时无刻不站在大老爷身后,做他最忠心的下属。
  大老爷想要提拔这样的能吏,这样的自己人,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和李家结亲,当然就是在杨家现有的三个女儿中选了。
  五娘子出身尊贵,要配,也只能配李家的承嗣子大郎。这显然是不可能了,大郎的孩子今年都会说话了。
  也就是六娘子和自己了。
  七娘子不期然就想到了多年前在小香雪,几个姐妹之间的议论。
  她一下就有些着慌起来。
  自己今年也十三岁了,在大秦,十三岁的女儿家,就有人上门说亲了。
  只是现放着五娘子都及笄了还没有说定人家,七娘子总觉得亲事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
  却不想今日大太太的一句话,自己的亲事,好像就要定下来了一样……
  她就忍不住脱口而出,“可,可女儿不想……”
  大太太倒是吃了一惊。
  看七娘子满脸晕红,吃吃艾艾的样子,一下还没有明白过来。
  “不想什么?”
  七娘子就吞吞吐吐,“李家家境复杂,庶母多、兄弟多……”
  情不自禁,是一脸的不情愿。
  脑海中就不禁惦记起了桂含春。
  虽然对这个少年,七娘子并不怎么熟悉。
  西北更是她永生永世也不想再回去的伤心地……
  但真要在李十一郎和桂二郎之间选,她自然是更倾向于桂二郎。
  大太太这才明白过来。
  不由纵声大笑。
  “倒是忘了告诉你!”
  这才原原本本地把李太太换了提亲对象的事,告诉给七娘子。
  七娘子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不免又不齿李太太的势利眼。“李太太这个人,真没意思。”
  大太太倒觉得找到了知己,拍了拍大腿,“可不是?行事是一点大家大族的气象都没有。”
  大户人家,私底下斗得再热闹,对外这一诺千金的面子,也要维护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再不能出尔反尔的。
  和七娘子说话就是这样好,每句话,都好像说到了大太太的心坎里。
  大太太也就越来越乐意和七娘子说话。
  “我想着。”和七娘子商议起来,倒要比和大老爷商议时话更多。“你六姐是姨娘所出,这七姨娘呢,出身又低贱。”
  七姨娘是舞姬出身,仔细说起来,是要比良家妾的出身更低一等。
  “能得李十一郎为婿,不能说是委屈了她。正经江苏布政使的嫡子,舅舅欧阳郎中这几年又渐渐地起来了,有仕途兴旺的意思,自己也争气,小小年纪就考上了举人,将来母族带挈一把,倒是比大郎、三郎更有出息,也未可知。”
  大太太这话倒也在理。
  七娘子想到六娘子议论十一郎的那些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大太太就高兴起来。
  “按理说,都是偏房庶女,我不能偏心,不过小六从小就乖巧听话,从来没有给我惹过麻烦,连你三姐、四姐,都有五万两银子的嫁妆——还是嫁到那样的人家。我想着,到时候就多给小六三万两银子的嫁妆,八万两银子的妆奁——李家大奶奶、二奶奶的嫁妆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她到李家,也受不了多少气。没几年李十一郎考上进士,外放做官了,家里的那笔烂帐,又和他们小夫妻有什么关系?”
  大太太描绘的这幅蓝图,的确很吸引人。
  七娘子也觉得,这么一说,李十一郎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婿了。
  “只是,大姐出嫁的时候……”她轻声提醒大太太。
  沁凉的声线,就好像石上清泉。
  九月里未褪的燥热,在这样的声音下,都减了三分。
  “你大姐出嫁的时候,我倒是想多给来着。”大太太叹了口气,“夫家就是那点家当,再多给,倒不像话了……他们现在经营生发得也好,你大姐的性子我们都知道,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初娘子的确是没对三娘子、四娘子的嫁妆说上一句话。
  说起来,昭明二十一年那场科举,虽然没有封锦的名字,但大姑爷倒是顺利中了进士,虽在三甲,但运动了一番,又有大老爷的面子照拂,最终就由秦家出面,为他运作了莆田县丞。
  恐怕这个官位,就要比初娘子该多得的那分嫁妆更值钱了。
  对李家来说,钱可以赚,但官位,却是没地儿买的。
  七娘子也就是提一句初娘子,叫大太太别忘了这个已出嫁的女儿。
  见大太太说得在理,也就不再坚持。
  “母亲思虑得到底是比小七周详。”还笑着奉承了大太太几句。
  大太太也笑,“这海商的事,不急于一时,我想着,你许家表哥横竖今年是要在苏州过年的,到时候把你五姐的亲事一定,就和李家透出结亲的意思,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订了亲,也入了股……事儿办得妥妥的,就可以说你的亲事了!”
  七娘子心脏都要为之一顿。
  许凤佳要来苏州?
  来做什么!
  大太太却没有在意她的惊容。
  本来,像七娘子这样的小女儿家,说到亲事,哪一个不是又惊又喜又羞。
  她就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家上门提亲,除了桂家,还有好几户亲朋好友都看着你是个好的。你放心,到时候娘一定为你说一门上好的亲事……”
  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
  按照大秦的规矩,她不得不起身作势回避,“娘打趣小七,小七不说了!”
  大太太就拊掌大笑,看七娘子回身逃出了东稍间。
  就和立冬感慨,“任她再大人样,说到这亲事,还是和寻常小女儿一般!”
  立冬就笑着应和了大太太几句。
  脸上却分明也透露出了心事。
  大太太看了,越发好笑:今年腊月,按例是要放一批丫头出去配人了。
  “分明是秋天,怎么觉得家里倒有一股春意袭人!”她又笑着打趣起了立冬。
  立冬也一下羞红了脸,顿足跑出了东稍间。
  东稍间里就传来了大太太畅快的笑声。#
  七娘子才从正院绕进了百芳园,迎头就撞上叔霞。
  “十二姨娘哪里去。”她索性顿住脚,笑盈盈地问候叔霞。
  叔霞也忙堆出了一脸的笑,“七娘子。”
  两边对行了礼,手拉手站在路边说话。
  这几年来,叔霞在大太太手下帮着打点家务,倒是越发有了管家姨娘的精明。
  两厢都在正院出出入入,自然而然,叔霞也就和七娘子熟稔了起来。
  说起来,叔霞也不过比七娘子大了五六岁而已,与初娘子的年纪正相当。若是不论身份,两边处起来,倒像是姐妹。
  “最近正在翻修余容苑那一侧。”叔霞就和七娘子拉家常。“太太说,叫把靠西翼小门外头的垂阳斋收拾出来,预备着待客用呢。”
  大太太这几年来,在府里兴了不少的事。
  翻修余容苑所在的东翼,简直就是有钱没地儿花了:在七娘子看来,余容苑是毫无翻修的必要。
  不过既然是大太太的意思,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反正杨家家底厚,再怎么花,也伤不了元气。
  “垂阳斋?娘怎么又想到了那地儿。”七娘子不免讶异。
  垂阳斋本来也是待客用的院子,只是院子里的两株垂柳多年来一直半死不活,并不赏心悦目,大老爷嫌不好看,渐渐的也就闲置了。
  这下忽然要收拾出来。
  是准备款待许凤佳吧……
  “七娘子不知道,就前两年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两株垂柳就又长好了,都说是府里的地气旺盛了起来。”叔霞眉眼间倒有几丝喜气。
  古人是最信这些神神怪怪、吉凶预兆的。
  府里的树木长势旺盛,草木润泽,就说明府中主人气运正旺。
  七娘子就沉眸随意附和了几句。
  叔霞倒是没看出七娘子的心事。
  又说了几句话,就神秘兮兮和七娘子透露了内幕消息,“听说是要款待表少爷……就是平国公世子许少爷!”
  提到许凤佳,叔霞眉宇间就带上了一丝暧昧,一丝打趣,笑吟吟地看着七娘子,好像两个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七娘子就想到了许凤佳的左手刀法。
  一时之间,真是心浮气躁。
  随意应酬了叔霞几句,也就分了手,“还要回去做师父布置下来的功课……”
  这几年来,女儿们文化课是不上了,下午的绣花课,却是一直都没有落下。
  就是最荒疏的七娘子,绣出的花儿,也都有模有样了。
  两人就在园门附近分了手。
  七娘子就从浣纱坞前的小竹桥过了溪,顺着细细碎碎的青石小径,经过改名答春风的轻红阁,又转了几个弯,绕过月来馆,和谷雨说了几句话,这才转过屏风也似的太湖石,左右拐了几道太湖石屏障,眼前就是一亮:玉雨轩到了。
  当时选玉雨轩,就是贪图它的幽静。院落外头,又种了二十多株梨树,也算是个小小的林子了。
  园子里四个角落,东北角是长青楼,那是姨娘住的地方,女儿家住,嫌素了。西南角是万花流落的池子,西北角的七里香又是三娘子、四娘子的住处。
  也就是东南角的玉雨轩,又幽静,又靠近浣纱坞、月来馆,曲曲折折走上几步,就有了人气。东南角上还有个小门可以拐到衣锦坊里,平时下人出出入入,也方便。
  这是个一进的小院落,不过是当院三间的堂屋,小小巧巧,一排倒座南房住了几个丫鬟并妈妈,再有个两进的东厢房,就没有别的建筑了。
  五娘子来了几次,就嫌小,“别的都好,我当时也想选来着,就是太小,东西都不够放。”
  七娘子只是笑,“要是色色都齐全,也轮不到我不是?五姐早就捷足先登了。”
  五娘子就作势要撕七娘子的嘴。
  又罚她,“去曹嫂子那里赊一席上好的席面来,请我和六妹吃酒!”
  自从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姨娘们搬走,七娘子和九哥进了百芳园,几姐弟就像是《金玉儿女传》里的少爷小姐一样,时常互相做东,虽不曾吟诗作赋,却也是打得双陆、荡得秋千,人虽少了些,但胜在彼此和睦。
  进了园子,大太太的管教不那么严格了,五娘子也经常在玉雨轩歇下,一并七娘子到了冬日,也常常到小香雪赏梅……这几年来,七娘子着实是很过了些舒心的日子。
  才转过太湖石屏障,就看到几个丫鬟在梨林里来回穿梭,手里都捧了各色器皿,装了满满的白梨。
  七娘子眼睛顿时一亮。
  “不是说过上半个月再采?”她就加快了脚步,高声问。
  立夏正好挽着一篮子大白梨出了林子,听七娘子的说话,就笑,“已是有梨子掉下来了,中元嘴馋,洗了洗也就生吃,说是脆甜脆甜的,再不采,怕反倒软了。”
  七娘子就忙张罗,“也不要都采光了,娘牙口不好,爱吃软梨子。一棵留几个,半个月后再采。”
  白露笑盈盈地在林间应了是。
  七娘子倒有些坐不住,进屋解了裙子,就要往外跑,“我也采几个玩玩!”
  就和丫鬟们一起采了半日的梨子,得了几大筐又甜又脆的大白梨。
  “今年梨子倒是盛产,看来这梨树也分荒年、盛年。”七娘子一边吃饭一边还和立夏议论,“吃过饭你挑出上好的,给各处都送一送,九哥爱吃大白梨,多送些过去,我们自己就留够十多斤,足够吃的了。”
  吃过午饭,睡了觉起来,就看到屋内多了个粉彩小盅。
  立夏一边打水给七娘子洗脸,一边交代,“奴婢送了大白梨到小香雪,正赶上六娘子午睡起来,是她给的,说是她精心淘的胭脂膏,自己也就得了半盅,一并都送给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一动,“哦?”
  “六娘子还说,谢谢七娘子体贴她。”立夏的声音渐渐地轻了起来。“知道七姨娘这几个月病了,用钱的地儿多……”
  七娘子笑了笑,“姐妹之间,客气什么。”
  立夏就轻快地附和,“奴婢也是这么回六娘子的,姐妹之间,就该互相扶持,相机多说几句话的事,算不上人情……”
  110候场
  睡过午觉,七娘子就又绕出了玉雨轩,从青石小径上弯弯绕绕,慢慢地踱向朱赢台。
  沿路正巧就撞见了五娘子。
  “今儿没准又要被黄师父数落了。”五娘子很有几分低落。
  在女红上,这几个女儿的天分和兴趣,差异相当的大。
  天分最好也最感兴趣的,当属六娘子。五娘子同七娘子,不过是勉力敷衍,不至于被落下太多而已。
  五娘子真正的兴趣,还要在书法上。
  当年不过是和七娘子赌气,才练起了大字,这些年来却是越写越好,一手正楷中正大方,多次得到大老爷的夸奖。
  倒是七娘子,绣花和读书、写字,都是表现平平,除了特别善解人意之外,就没有多少拿的出手的才艺。
  “有我垫着背呢,五姐担心什么。”七娘子也很知道自己的短处。
  五娘子倒是一乐,“你今儿送来的大白梨,好甜脆!我拿着和塘藕、西瓜、荸荠一道,浇了果子露调的蜜水儿,倒觉得好吃,要比酥酪更解暑些。回头你这么做,拿冰一镇,是极解暑的。”
  “天气也渐渐凉下来了,就是中午那会儿还有些燥热。我倒觉得不必吃冰镇的东西,否则到了晚上,就觉得腰有些微微的酸。前儿在太太屋里,贪凉多吃了几口冰镇果子露,回头就酸软了半个晚上……”
  两个小姑娘一边走,一边说着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儿。
  五娘子就悄声问七娘子,“你……来潮了没有?”
  七娘子一怔,“倒是还没有……”
  “这腰酸,怕也是来潮的前兆。”五娘子轻声细语地和七娘子说着女儿家的事,“你也留心些,到时候别在人前失礼……”
  七娘子倒有几分感激,点了点头。
  “还是五姐想得周到。”
  她是真的没往初潮上想。
  说起来,七娘子今年也十三岁了,差不多是来潮的年纪了。
  两姐妹一边说,一边就进了朱赢台。
  六娘子却是早到了。
  一边笑盈盈地和黄绣娘说话,一边又快又准地刺着眼前的大红春绸。
  “先生。”五娘子和七娘子一道向黄绣娘行了礼。
  黄绣娘这几年来越发见老,眉间的“川”字,已是深了起来,看着平白又多添了几分刻板。
  当绣娘的就是这样,年纪越大,眼神越差,做针线的时候要眯着眼睛,眉宇间的皱褶自然越来越深。
  对两个女儿家的行礼,她不过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就开始批评五娘子的针线。
  七娘子赶快溜到六娘子身边,穿针引线,静静地绣起了牡丹花。
  六娘子别转头对七娘子微微一笑,“来得这样晚?”
  眉宇间笑意盈盈,真个似双瞳如水,笑靥如花。
  七娘子叹了口气,“不比你,巴不得来得早,去得晚。”
  六娘子就笑着啐七娘子,“讨厌。”
  黄绣娘冷冷地盯过来一眼,两姐妹就都坐直了,不敢再开小差。
  七娘子是绣得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一点都不专心。
  一个时辰转眼飞逝,到了快下学的时候,黄绣娘踱过来看了看七娘子的绣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就把七娘子单独留下来,“也该给你补补课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冲七娘子扮鬼脸使眼色,一边嘻嘻哈哈地出了朱赢台,往正院去请安。
  黄绣娘这才掩了屋门。
  “现在,你再绣一朵荷花给我看看。”
  她的语调中,现出了一点点急迫。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穿针引线,十指跳动,在眼前的宁绸上一心一意地刺绣起来。
  她没有垫花样子,身边也没有一本画册,全凭想象,天马行空,配色、手法,都随心所欲。
  不过几柱香的时间,一朵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花瓣上还带了露水的清荷,便呈现在红绸上头。
  黄绣娘眼神微黯,看着七娘子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可惜,可惜你有这样的天分,却终究并不喜欢刺绣一道。”她喃喃自语。
  七娘子只是笑。
  这么多年来,黄绣娘一直在私底下传授给她两种市面上难得见到的针法。
  虽然未曾明说,但七娘子又怎么猜不到里头的玄机。
  再有封锦的那番话,大太太的那一番呓语……
  当时没有知识产权一说,好的手艺人,都有藏一手绝活的习惯。
  九姨娘当年言传身教,传给她的凸绣法,就与纤秀坊的凸绣法有细微的差别。
  黄绣娘私底下传的这一手珠针绣正宗不正宗,七娘子却是无从对比了。
  她也从来没有对比过。
  黄绣娘说得不错,尽管七娘子在刺绣上不是没有天分,但她对刺绣一道,并没有半点兴趣。
  只要一拿起针线,七娘子眼前就会闪过西北炕头那昏暗的烛火。
  就凭借着那一点点豆大的烛光,九姨娘就能绣出巧夺天工的花草……凭的就是封家绣法的灵动二字。
  七娘子虽得真传,但,却总情不自禁地怀疑,就算绣出个天地来,又能如何?
  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凭的,从来都不是手艺。
  黄绣娘也没有再训诫七娘子什么。
  她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赏过了这朵粉白荷花,终于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下个月就会向杨太太请辞,回故乡养老。”语调却依然平板。
  七娘子不禁抬头,“先生……”
  以黄绣娘对纤秀坊的功绩,就算是老眼昏花,不能再绣花了,也可以吃着纤秀坊的供奉养老,等闲点拨一下新进的绣娘,就算是她的工作了。
  江南的大小绣房,哪个不是这样恭恭敬敬地对待供奉的?
  “大户人家,风云诡谲。”黄绣娘却还是淡淡的,“是是非非、牵扯不清,这些年来我积攒下的银子,已足够宽裕过活,家中有子侄辈奉养,也不愁无人照顾。”
  七娘子欲言又止。
  黄绣娘却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放心,再怎么,我都是贵府出来的老人。”她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大娘子也是我的学生。”
  黄绣娘的老家就在余杭。
  七娘子顿时释然:黄绣娘只是不做杨家的供奉师父,并不是和杨家断绝来往。以杨家和李家的亲戚关系,黄绣娘上李家做个供奉,还是不成问题的。
  有了地头蛇李家的照料,黄家子侄又哪敢怠慢她?
  想来这个单身女子,多年来在杨家都混得风生水起,余杭乡下的那点风波,还不是眉毛动动就能摆平?
  “虽然不舍,但先生的确也已经在杨家执事多年。”她诚心诚意地谢过黄绣娘,“私底下得传秘术,更是小七的福分……”
  黄绣娘却背转身,肩背微微抽搐。
  七娘子就怔住了。
  碍于环境,这些年来,她和黄绣娘私底下接触得并不多。
  黄绣娘又是这么个不苟言笑的性子。
  两人之间的一点交情,不过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先生……”她启唇轻唤。
  话中的无措,不言而喻。
  黄绣娘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手里攥着的帕子,已是湿了一片。
  “我这辈子不忮不求,凭手艺吃饭,”她又别开了眼,“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你的生母……恩怨纠缠,她害过我,我害过她……”
  “先生……”
  黄绣娘又深吸了几口气,方才渐渐地匀了呼吸。“黄氏珠针绣一向秘不示人,就算是纤秀坊,所学亦不过皮毛,我原原本本,一点都没有藏私,全教给你了。我这辈子最值钱的就是这一身手艺,鬼神有知,我是一点都没有藏私……你生母一直想要得到珠针绣的手法,如今传给你,她在泉下应该也能安心合眼了!”
  她就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块泛黄的绣帕递给七娘子。
  “这是你生母当年进府,给我留念的一块帕子,临别没有什么好东西相送,就把它转赠给你。先人手泽,不要遗失了。”
  绣帕本身是细致的抽丝白缎,年代久远,已有些微微的黄。
  上头以极精致的手法,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
  还有几行红线绣做的小字。
  “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七娘子细细回味诗中寓意,不禁怔在了当地。
  待要细问,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
  给大太太、大老爷请过安,进了百芳园,还是一脸的沉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嬉笑怒骂,七娘子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也不顾两个姐姐打趣自己,说她是被黄绣娘数落得失魂落魄……
  进了玉雨轩,就托腮沉吟了起来。
  黄绣娘和九姨娘当时是一同被招揽到纤秀坊的。
  能有什么往事、什么恩怨,叫黄绣娘在心底记挂了这么多年,还把黄家秘传的珠针绣教给自己……
  用过晚饭,七娘子才抛下了心事。
  不论当年到底出过什么事,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想探索。
  至少在现在,她就算知道得更多,又有什么意思?
  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在内院的体面全仗父母的青眼,连亲事都没说定,真惹恼了上头的哪个,手掌翻覆之间,七娘子就是万劫不复。
  尽管当年的事一直迷雾重重,但在没有足够的斤两之前,贸然出手,反倒落了下乘。
  就翻找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吩咐立夏,“明天你从角门出去,悄悄的送到黄先生手上,就说是我的一点程仪……”
  进了十月,黄绣娘果然向大太太请辞。
  大太太虽然讶异,但无奈黄绣娘去意已决,挽留不果,也只得厚厚地封了些银两,把黄绣娘送回余杭,又命管家为黄绣娘前后奔走,买地置屋……帮着黄绣娘安顿了下来。
  回头就和大老爷商量起子女们的教育问题。
  “几个女儿都大了,小七今年都十三岁,可以不必再请人进来开课,自己在住处安静绣花,也就是了。”大太太先安顿女儿们的教育,“朱赢台这些年来都做绣房用,眼下倒很可以收拾出来,以后秋日赏菊,也多一个去处。”
  大老爷自然无可无不可,“女儿家也不是识得字、绣得花就成的,你闲了下来,也教教三个女儿管管家、算算账……都是以后出嫁了用得着的。”
  “倒是九哥,自从张先生举家上路,两三个月,也没见你请新的先生进门。”大太太点头称是,又提起了九哥的教育,“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怕在家躲懒,躲野了性子……老爷心里可要有数。”
  大老爷就苦笑,“好先生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差的,倒还不如不要。这事我自然有安排,大不了进山塘书院,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九哥自打落地,还从来没有独自在外头过夜……”
  已是一脸的担惊受怕。
  千顷地一棵苗,也难怪看得这样宝贵了。
  大老爷心里又何尝乐见九哥住进书院。
  两夫妻又商量了几句,也没能拿出个办法来。
  也就按下了这个话题,又说起了李家和杨家的亲事。
  “倒是露过口风了,李太太自然千肯万肯……”大太太倒是觉得这门亲事说得上门当户对,促成的心思,也很热切。“我说要先等五姐定亲,再来说媒行礼,李太太就比我们还心急,连连追问,恨不得明天就把六娘子定下来。”
  大老爷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意。
  “文清是名利场中人,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结亲的机会。”他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地问起了许凤佳,“凤佳这孩子怕是也快到苏州了吧?”
  “他们是带兵南下,脚程难免慢了,不过说起来,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大太太已是露出了一脸笑,“啧啧,说来也是四品将军,论品级,倒是比二叔还显赫。”
  二老爷到现在都还只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虽然清贵,但品阶反倒比不上子侄辈的许凤佳。
  “除了许家之外,京里的侯门高爵,还有谁写信来说过,想和我们家结亲?”大老爷又问。
  大太太就有些不快。
  这还是不看好许凤佳的意思。
  “说起来,许家和我们结亲的心思是诚的……”先嘟囔了一句。
  大老爷就笑,“倒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家,不还有小七没定亲么?”
  大太太不由顿了一顿。
  杨家现在的身份地位,和勋贵侯门结亲,是尽够了的。
  不过,那说的也是嫡女对嫡子。
  七娘子这身份,就好像当年的达家三小姐,说给京中贵族的嫡子,难免招人口舌。
  说庶子,又显得是嫡女配庶子,好像低了杨家的身份。
  也所以,大太太想的一直是西北的桂家……
  “老爷是想要再结一门京里的亲事?可说起来,有孙家和许家,京中的人脉,已经够稳固的了……”
  大老爷眼神幽深。
  却又没有再搭这个话头。
  “还是等看过了凤佳的人品再说吧!”又把话题转到了眼前的事上来。“小五这孩子脾气倔强,如果凤佳也是一个性子,倒未必是良配了。”
  大太太也就唯唯连声,满心里只等着亲眼看一看这个极出息的少年将军,是不是适合做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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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师一行人是十一月初五进的苏州城。
  “本来十月末就到了苏州,不过,那时还带了兵,倒是想着先把兵马安顿下来,再给杨大人请安……”
  宫中内侍略带尖细的嗓音,就响进了朱赢台。
  正好还在菊花的花期内,朱赢台里里外外上百盆的菊花开得又好,大老爷索性在百芳园里摆了宴席,招待监军廖太监。
  大秦的中人监军制度,是悬为定例的。这位廖太监能来监督水军练兵,难保将来就是他领军南下护航。这样当红得宠的中人,就连大老爷都不敢怠慢。
  “哪里的话,”大老爷春风满面,笑声隔着屏风,都传进了女席,“廖大人和咱们家的三姐夫那是老交情了,说来,两家也是通家之好……”
  大太太却是在鸳鸯厅的另一面招待随军南下的总兵夫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
  这是个典型的江南贵族家宴,只有几个亲朋好友作陪,女席这一块,也不过是李太太、诸太太两个陪客。
  酒过三巡,气氛就放松了下来。
  前厅就张罗着要叫人来唱评弹下酒。
  大太太不禁有些心急,“怎么到这会了,凤佳这孩子还没有入席?”
  就又叫人到前厅去探消息。
  半日才得了回话:还有些关防手续要和诸总兵协商,两个人在前院盖印,却是还没有进百芳园里。
  只看廖太监把印章都交到许凤佳手里,就能知道两人关系亲密,胜过常人。
  大太太虽然焦急,却也欣慰:中人脾气古怪,能和廖太监处好关系,可见得凤佳这孩子的浮躁之气,已收敛不少。
  就又和几个客人说笑起来。
  再吃了几杯酒,大老爷才打发人进来请未嫁的女儿们回避:许凤佳已经进了百芳园,在前头给老爷行礼,这会要进来拜见姨母了。
  杨家、李家、诸家的几个女儿,都起身一窝蜂似的避到了屏风后头。
  李家的几个小娘子就挨挨扯扯,轻声说笑起来。
  话里话外,俨然是对许凤佳这个少年将军好奇有加……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脸上也的确隐隐露出了盼望之色。
  她垂下眼,微微呼出了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进了后厅。
  111私会
  鸳鸯厅后堂一下就静了下来。
  许凤佳直进大太太跟前,环视一周,方才双膝点地,向大太太行礼。
  “见过四姨。”他低哑醇厚的嗓音,就在后堂内响了起来。
  几个女儿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许凤佳的人品。
  说实话,许凤佳的五官并不像封锦,天生就有一种美到极致的失真感。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法和封锦相较。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少年郎,他与桂含春一样,都带有一种难言的铁血气质。
  较之几年前,身上那股隐约的纨绔味道,已不复见。
  一举一动,都带有斩钉截铁的味道,就连下跪行礼,都是干脆利落,绝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只是比起桂含春,许凤佳究竟是多了几分贵气,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唯有长安子弟才有的风流。
  就是进屋后那环视的一眼,已看得出他的气势:走到哪里,这少年郎都把自己放在了主人的位置上。
  七娘子就专注地低垂着眼,去看许凤佳的右臂。
  或许因为今日有公务要办,他穿的是四品飞鱼服,身前缀着猛虎补子,使许凤佳更多了几分勃勃英姿。
  给大太太行过礼,他就起身转向李太太、诸太太并随行的萧总兵太太,逐一见礼。
  右手行动自若,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对……
  七娘子就又去望许凤佳的脸。
  几年的军旅生涯,倒是没有给他留下多少伤痕。
  大致轮廓,也都是随了小时候的样子,没有多大改变,不过是多了一份沉稳,一份英武。
  只是上挑的丹凤眼,终究是多了年轻人特有的风流。
  合着说话时低沉的嗓音,多多少少,就有些藏不住的勾人。
  他和权仲白一样,都是京里的权贵子弟。
  就都有长安少年所特有的漫不经心。
  纵使是神色端肃地和几个长辈说话,声音里弥漫出的韵味,却依然是收敛不去。
  这人一进来,好像就带来了一个磁场一样,合着神态、声音……分明说美,也不是美得惊心动魄,说果断,也有慵懒的地方,说潇洒,他行为又端庄。
  却偏偏,就把几个女儿家的眼神全吸引了过去。
  李家的几个小姐,有几个已经红了双颊。
  从来两家在一起饮宴,也时常有亲戚家的当龄少年进来拜见。
  这几个李家小姐素来也都是自重身份,相当的端庄。
  在屏风后偷窥得脸红,倒还是头一遭。
  倒是本家的几个女儿,表现得都还得体。
  五娘子不过看了看许凤佳身上脸上没有伤痕,就满意地轻笑起来,转开眼和六娘子说话。
  六娘子更是对许凤佳犹有惧意,只看了表哥一眼,待许凤佳锐眼无意间扫过屏风,就吓得别开眼,和五娘子叽叽喳喳,说起诸太太身上的时新首饰。
  七娘子再深深看了许凤佳几眼,又忍不住去看他的右手。
  她的眼神始终无法从许凤佳身上挪开。
  这个人身上,太多谜团了。
  为什么练左手刀法,为什么包庇自己……
  无数的问题,在心底闷出了千百个泡泡。
  许凤佳却是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给几个太太请过安,又听了几句夸奖,他就告退出去,到前厅与男客们饮宴。
  身影才一消失,女儿家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就陡然响了起来。
  诸太太家的两个女儿,也跟着李家的女儿们轻声细语,议论着许凤佳的做派。
  “不愧是少年英雄!真是龙行虎步……”
  好在也都是得体的夸奖。
  几个太太对视了一眼,都会心微笑。
  谁没有年轻的时候?
  这些花样少女,乍然得见许凤佳这样的人物,就算现在不议论,私底下也都要议论的。
  也是人之常情。
  就又岔开了话题,议论起今日请到家的南班。
  大老爷又遣人进来送了戏本,请萧太太点戏。
  萧太太就谦让,“不懂这些,在京里,上好的南班架子太大,不过听过一两次昆曲。”
  由诸太太做主,点了一出《莲花宝筏》。
  袅袅娜娜的南音,就从前厅传进了后厅里。
  厅前厅后,丫鬟往来穿梭,上菜斟酒……自然是一派的富贵逍遥。
  吃过酒,男眷们进百雨金品茶赏秋,大太太就请女眷们到答春风说话。
  男眷先行,女眷落后,虽为一处饮宴,但却是前导后引,秋毫无犯。
  萧太太就夸大太太,“整肃得好严明……也是地方上屋宇大,京城屋舍狭小,就是想做规矩,都做不起来。”
  大太太就和萧太太说起了京城的事,“……不是万贯家财,谁有闲钱在京城置屋,真真是寸土寸金……”
  “这几年物价飞涨,京城是越来越不好住了!我们家前几年也是跟着平国公在外征战,得了些圣上的赏赐,不然光靠俸禄,日子是真过不下去!”萧太太很感慨,“都说是盛世、盛世,其实老百姓的日子是一点都不盛世,就是天子脚下,年年冬天都有饿死人的。”
  “自打鲁王去了山东,那一带就也乱起来。”诸太太很感慨——她娘家是山东望族。“鲁王占了海田晒盐,倒是搞得渔民没办法度日……闹得也厉害,听说去年就有三四次起义。偏偏皇上只做不知道,这些年,也就是我们江南还算得上太平,萧太太您是来对了……”
  “可不是?从太湖进苏州,这一路的湖光山色,我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八辈儿都没见过这么秀丽的景色,怪道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京城住久了能出来散散,真是福气!”
  就互相说起了苏州有名的铺子,向萧太太传授苏州生活经验。
  “做衣服不是找思巧裳,就是纤秀坊。”李太太活跃起来,“打首饰那肯定是宝庆银,家里排办宴席,得月楼的席面是上好的……”
  萧太太就听得很入神。
  操练水军,是男人们的事,萧太太是肯定要在苏州安家的。有了几个太太的指点,遇事就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女儿们不耐烦听几个太太长篇大套的闲篇子,五娘子领头,在答春风二楼摆了一桌茶点,又差人把窗扇都开了,要闻七里香那头传来的桂花味。
  才一离了母亲们的眼睛,几个小姐就迫不及待地议论起了许凤佳。
  “嗳哟哟,就只是那双眼,真真是把世上的少年公子都比下去了……”
  李家几个娘子说得最起劲。
  “我们家里最风流的四哥哥——今日不是也来了?和许公子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连诸家的几个小娘子都笑,“从前只知道银花案首的名头,今日才晓得原来武将的英姿,是读书人比不上的!”
  这些小姑娘平时随着父母往来,彼此也都熟稔,言笑之间难免无忌,说起话来就大胆了一点。
  五娘子很有几分疑惑,“真有那么好?我是没有看出来。”
  就都笑五娘子,“连这都觉得不好,那也只有银花案首能让我们五姐满意了。”
  五娘子红了脸,一个个啐过去,顿时又是满屋子的花枝乱颤,莺声燕语。
  六娘子倒有了些好奇。
  “刚才都没有看仔细,乍一看,和小时候还是一个模子……还是那么怕人!”就跟七娘子咬耳朵,“我瞧你盯着表少爷看了半日……你觉得怎么样?”
  七娘子难得地心虚起来。
  “我哪有盯着表哥看……”她细声数落六娘子,低下头望住了脚尖。“虽说是亲表哥,但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要学着避嫌……”
  六娘子被她一噎,就有些莫名其妙,瞄了瞄七娘子,没有说话。
  几个女儿家就又说起了李四郎的婚事。
  李太太会带出来做客的庶女,自然和几个大些的兄长不亲密。
  说到新入门的李四奶奶和李四郎拌嘴,娘家哥哥就带了人去南风馆,把小语打个臭死的事,都有几分幸灾乐祸。
  注意力,也就渐渐从许凤佳身上转开了。
  说来也好笑,杨家这三个女儿虽然性子不一,但有志一同,对谈人是非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不过碍于做东,只得在一边陪笑了凑趣。
  却是无聊得互相大使眼色。
  七娘子索性就站到窗边看风景。
  到底是情不自禁,把目光投向了百雨金。
  花圃地势低矮,就在假山山坳里,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男眷的头顶。
  她又摇了摇头,踱回了两个姐姐身边。
  不禁迁怒起桂含春来。
  都是他所谓的左手刀法……
  李八娘忽然就笑,“咦,这不是贵府的四少爷?”
  一众少女就呼啦啦到了窗前看九哥。
  七娘子这才意识到:原来和许凤佳比,九哥也不逊色。
  或许身价,还要更高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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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就看到九哥满面是笑,一头和许凤佳说笑,一头上了假山。
  答春风地势高,从窗户里跃出去,就直接能爬上假山,两个少年等于是和女儿家们当门对面。
  只是一时都没有看向这头。
  李九娘最是稳重,忙张罗着让丫鬟掩了假山这一面的窗户。
  免得一时冲撞到了,与两边都是尴尬。
  话虽如此,却也阻不住女儿们从虚掩着的窗缝里偷窥这两个少年。
  就连五娘子都有几分担心,占据了一边窗户,忧心忡忡地凝望着四宜亭。
  七娘子也情不自禁,在五娘子身后徘徊。
  自从出了浣纱坞前的事,九哥和许凤佳就没有独处过……
  现在多年之后,难道是要旧事重提了?
  九哥果然和许凤佳在四宜亭里对面坐了下来。
  只看坐姿,都晓得两人的个性差别。
  九哥倚在石椅上,一手托腮。
  长年累月在内院长大,行动到底是有些女气了。
  许凤佳却是惬意地靠在石椅上,长腿就老实不客气地架上了石桌。
  七娘子不禁暗自皱眉。
  在大人面前表现得稳重,没想到私底下,还是这样惫懒的样子。
  诸家小姐却是绯红了双颊,望住许凤佳半晌都没有说话。
  就连五娘子都笑,“表哥就是表哥,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就硬是多了几分潇洒。”
  七娘子秀眉蹙得更紧。
  只好做不讨人喜欢的小道学。“姐姐们……身边到底还有丫鬟在。”
  却不想杨家几个丫鬟都已是看得痴了。
  这些丫鬟们都到了当嫁的年纪,对许凤佳这样的少年郎,反应当然要比小姐们大得多。
  不过,被七娘子这样一劝,女儿们也都纷纷收敛。
  六娘子就自我解嘲,“都是好事的,有一点热闹,再舍不得错过。”
  屋内就响起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笑归笑,也没人舍得挪动脚步。
  就都在窗前,看着九哥和许凤佳谈笑起来。
  两个人似乎说得很融洽。
  说着说着,许凤佳还倾身扳过九哥的脸,大拇指揉了揉九哥的唇侧,便停留在那一处,缓缓摩挲。
  五娘子不禁向七娘子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
  几个外姓小姐却不知个中究竟。
  纷纷倒抽了几口冷气。
  看向两人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暧昧。
  当时天下南风盛行,这对表兄弟又是一个俊朗一个秀气,有那样的关系,也不奇怪。
  又说了几句,九哥起身向许凤佳施礼,许凤佳又还了半礼。
  两人就互相拍着肩膀,又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却是又说几句,就各自啜茶凝思。
  许凤佳就半垂了眼,长指若有所思地把玩起了茶盖。
  那一个小小的甜白瓷圆杯盖,在他指间流畅的翻转……又把这圆片子抛起到半空,待得回落时,再轻轻松松一把捉住。
  七娘子就眯起眼。
  心底深深地觉得不对。
  许凤佳可是用右手把玩的这个杯盖。
  哪里看得出行动滞涩的样子?
  根本是抛转如意、流畅自若……
  许凤佳是冲着百雨金方向出神。
  九哥却是不知不觉,就瞥向了答春风。
  窗门既然虚掩,窗后花花绿绿的颜色衣裳,又怎么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货真价实地呛了半口茶,一边掏手绢抹嘴,一边和许凤佳说了几句话。
  许凤佳就往答春风方向投来一瞥。
  小姐们纷纷羞得缩了身子,却又哪里躲得过许凤佳的眼神。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七娘子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方向时,特别的用神。
  她不禁往窗户后头缩了缩。
  许凤佳猛地仰头大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摇着头和九哥一道,起身下了假山。
  屋内众人的呼吸,都为之一顿。
  很多时候少年的一笑,往往就有这种魔力。
  在这一笑间,所绽放出的那种无所畏惧的光彩,是成年人再也无法比拟的鲜活。
  可许凤佳的笑就又不一样。
  这少年身上的每一抹神韵,都特别浓墨重彩。
  就连笑,都是直接笑进了人心底,笑得人心痒痒,笑得让少女“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封锦的美,美得单纯,权仲白的潇洒,潇洒得不羁。
  都是一种让人赞叹欣赏的美好。
  但许凤佳就不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太勾魂、太撩人,好像一只小虫子,已经钻进心底,痒痒撩拨。
  七娘子颤了颤才清醒过来。
  只觉得双颊暖热。
  不禁暗暗害羞,更有些自愧,忙背过身捂住脸轻拍了两下,才若无其事地转回身来。
  就连六娘子都面露赞叹,显然是没有想到当年的小霸王,居然长成了这样有韵味的少年郎。
  更不要说李家、诸家的女儿们了。
  只有五娘子依然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没了热闹可看,女儿们也就各自归座,说起了绣花、弹琴的闺中琐事。
  只是这琐事里就透了些虚伪。
  没有谁不是频频向外张望的。
  异性相吸,本来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些花季少女虽然家教良好,又怎么可能完全泯灭人性?
  七娘子喝了一钟茶,这才慢慢地回过味来:许凤佳揉蹭的地方,就是九哥当年的伤处。
  112私语
  水师一行人也没有在苏州城呆多久,就去了胥口镇。
  胥口镇与光福相邻,直面太湖,背靠苏州,在这里练兵,当然是很合适的。
  兵丁们也已经在湖边驻扎下来,伐木造屋,连日来苏州的工匠都纷纷往胥口去揽活。
  虽然大太太一心要留许凤佳在苏州多住几天,但究竟公务在先,许凤佳和萧总兵、廖太监都没有多留的意思,吃过大老爷私下设的洗尘宴,就赶着到胥口监督兵士造屋建营,也安顿自己的仪仗。
  大太太私底下就冲大老爷夸许凤佳。
  “怎么样?凤佳这孩子到底是不曾丢了许家的人吧?”话里满是喜爱,“竟也真出落成这么一个稳重大方的少年郎了。”
  大老爷也松了口。
  “也要等许家再提起亲事,我们才好回话。”
  像杨家和许家这样门户相当的人家,又是许家先提过结亲的意思,就不好由女方开口,免得跌了五娘子的身价。
  这道理大太太心里也是明白的。
  就暂且按捺下了心事,只是安闲度日,等着许家的来信。
  闲了就不免为许凤佳操心起差使。
  进了十一月,天气渐冷,先期造好了营房,还要等工匠集结完毕,在太湖里造码头,造船……
  内务府已经下令在沿海一带搜寻手艺上佳的船匠,只是这人才,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大老爷难免和大太太议论,“鲁王人就在山东,他搞盐场、渔场收编渔民,现放着上百个造船的好手,只是捏着不肯拿出来,也不晓得是真心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为许家增光添彩,还是正和皇上讲价钱。”
  很多事就是这样,平国公当时在前线鏖战,大皇子却指使手底下的封疆大吏带头卡住军粮,其心可诛。
  许家和刘家、和鲁王,当然都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
  而平国公父子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立下了开疆辟土的大功……
  大皇子又怎么不会忌惮许家?
  不过,要为了和许家的一点龃龉,就不肯把手里的人才上交。
  恐怕会触犯了皇上的兴致吧。
  许凤佳虽然人在胥口,但也的确经常回苏州找大老爷、诸总兵、李大人说话。
  像他们这样手捧金牌令旨,奉命督办当朝头等大事的准钦差,几个大人物都不敢怠慢,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才进了腊月,水师营里就已经一派热闹,有了点大营的样子。
  进了腊月,大老爷也就闲了下来。
  难得有兴致带全家人到香雪海度假。
  今年李太太就没有跟来了——李家的五郎、六郎、七郎都要赶在明年二月里办喜事,她是忙得脚不沾地。
  一家人很是享受了几天清静的日子。
  山居无聊,大老爷这几年年岁大了,不爱到处走动,索性就传了几个女儿在身边,读散文、读词、读诗……
  也算是天伦之乐。
  五娘子性子燥,六娘子又常读别字,只有七娘子,声音若山涧清泉,音调更柔若春风……
  叫了两三次,也就只单请七娘子一个人进小书房读书给大老爷听。
  大太太乐见其成,“你爹一年到头,操心的事不知凡几,也要消闲消闲。”
  七娘子就只好在姐妹们赏梅的时候关在小书房里,给大老爷读书。
  大老爷果真是个忙人。
  就算在腊月里,张总管也是每隔几天就要回一次苏州,为大老爷取信。
  当时通讯不便,信件是亲朋好友之间联络感情的唯一渠道。
  大老爷又是总管江南的大红人……可以想见,给他写信的人会有多少。
  本家族长一支的来信,是要认真读的。
  桂家这几年也很走红,和杨家又是多年的交情,来信更是不能放过。
  还有西北一带大老爷未入仕之前的老友,现在也多有傲啸山林成就一方名士的,这些读书人脾气最古怪,也不好怠慢。
  在各地做官的同年与同乡,更是一向同气连枝,在朝廷里互为声援,信件来往,自然是少不了的。
  更有大太太这边的亲戚,想要和大老爷攀攀交情的地方官吏,大老爷直属统辖的江南各级官员……
  哪一天要没有十几封信,那准是哪一处的驿站出事,耽搁了信件传递。
  七娘子就给大老爷念信,“大人台鉴……”这是不熟悉的新朋友来信,还透着小心翼翼。
  “海东亲启……”是来往多年的好友,话语里就多了随意。
  “四妹夫安好?”是大太太娘家亲戚的问候。
  朝廷里的一件事,往往被十多个角度复述出来,再送到大老爷案头。
  大老爷的书房里天天上演罗生门。
  光是皇上下令由许凤佳训练水师,以备来年下南洋时前导护卫的事,一个人就是一个说法。
  同年是探问,问大老爷皇上是不是有意让许凤佳跟船下南洋积累功绩,回京后再给许家进爵。
  本家是请大老爷转致祝贺,又问大老爷有没有意思自组一条小船队跟着朝廷的船只南下经营些买卖,如有,别忘了算本家一份。
  江南各级地方官又向大老爷说明,水师在某地和当地百姓出了某某摩擦、某某冲突,已在下官的努力下摆平……来卖人情。
  也亏得大老爷能把各色潜台词都听得分明,记在心底。
  七娘子这才知道,自己今天的锦衣玉食,并非侥幸。
  没有大老爷这么好使的一个脑子,就算有秦家提携,杨家也断断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就算她自己一向自负脑子灵醒,这么千头万绪的人事,七娘子也觉得实在应付不过来。
  而这还只是大老爷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不能算是他的本职工作。
  平日里他要揣摩圣意,要稳定江南,要主持各项生产工作,要操心天灾**,要赈灾、要灭匪、要收税、要……
  知县解决不了的事,找知州,知州也做不了主,就找布政使,布政使做不了主还可以找总督,可总督做不了主,总不能找皇上吧?
  也难怪大老爷平时懒得在内宅的事上操心。
  这外宅的事,可要比内宅更烦扰多了。
  大老爷却也真是个能人。
  往往七娘子一封信念完,他也就想好了回信的主旨。
  就嘱咐七娘子记下来。
  “语言务必婉转,不要过于直白,就说这二百两银子是当年的借书钱。”
  这是大老爷落魄时接济过他的恩人,现在反而落魄了,来信向大老爷婉转借钱。
  “这样的好处可不好沾手,竟是个热山芋……这个人以后要远着些,说话也不要太不客气,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这是来信□裸地向大老爷献媚的阿谀小官。
  “就说好意心领,并提醒一下,三年考勤期将满了,有什么看中的缺,千万不要客气。直说就是了,江南一地的官吏升迁,愚兄还是可以做主的。”
  这是大老爷的嫡系门人。
  七娘子就分门别类,写了短笺别在来信上,传出去由师爷们凭着短笺上的意思挥洒成文,再拿回来,或是盖私章,或是盖总督府的小印,或是只有大老爷的字号落款……
  一天倒有半天都是在忙这些事。
  不过,七娘子倒也觉得新鲜。
  从前只知道杨家的门第高,往来的亲戚不多。
  其实现在才晓得,只是那些个阿谀奉承的人又哪里会少,只是资格不够的,连杨家的二门都进不了。更不要说被她们这些小女儿知道。
  朝中、民间的百态,似乎也就随着这一封封来信,流进了七娘子的脑海中。
  社会于她,不再是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一封封来信就是个窗口,让七娘子看到了窗外的景色。
  虽然在大老爷跟前处处都要小心,七娘子却也甘之若饴。
  大老爷也很满意七娘子。
  对大太太夸了几次,“小七行事细心,倒是比那些师爷们都少纰漏,自从有了她打下手,小书房就没那么忙乱了。”
  大太太就看着七娘子笑,“不想小七倒是有这方面的长处。”
  说起来,女儿家的长处,无非就是德言容功,琴棋书画八个字。
  杨家的几个女儿,不是书法漂亮,就是有一手好女红,唯独七娘子,书法也不过得了秀丽二字,女红更是平平,管家更是还没有开始学起,也不晓得缜密不缜密。
  不想却在文书处理上有长才。
  只是以她的身份,将来若是嫁到了官宦之家,夫君自然有师爷陪伴,七娘子的这身好本事,多半还是要束之高阁。
  大太太私底下就吩咐七娘子,“有和秦家、许家来往的信,就留点心,看看说了什么。”
  七娘子颇有几分迟疑,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大太太先是讶异,过了一会,才想明白。
  心里一下就暖暖的。
  七娘子怕是以为两夫妻又起隔阂,自己的意思,是让七娘子为她探听前院的动静……
  就笑着解释,“其实是你许家表哥和五姐的亲事!你父亲一向不怎么喜欢凤佳这孩子,哪怕是亲眼见过了,明知是个极出色的后辈,对这门亲事也不大热心。我是怕他私底下又回了什么不好的话,搞得这么大好的亲事被耽搁了……”
  七娘子这才松了口气。
  就对大太太展开了笑靥,“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么做的。”
  这才出了堂屋,往大老爷住的小书房走去。
  半道上就正好撞到九哥。
  “七姐!”九哥披了玄狐大氅,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直是个玉一样的翩翩少年郎。
  他就踱到七娘子身边,又举手量了量七娘子和自己的高度差别。
  “我已经比七姐高一个头啦。”
  一边说,一边就笑了开来,大有自得之意。
  七娘子也不禁抿唇,“就算比我高,也还是我弟弟,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自从九哥失学在家,反而越发刻苦,没日没夜的在及第居里读书,两姐弟倒是很少有机会说私话儿。
  五娘子和七娘子联袂去了几次及第居,探问许凤佳和九哥的对话,这小子也都绷住了不肯说。
  不过言谈里,已经是表哥表哥的,叫得相当亲热。
  俨然是一副冰释前嫌的样子。
  如今正好遇到,互相问了问,倒是都要到小书房侍奉大老爷。
  冲寒馆的建筑分布得较为零散,小书房就没有和堂屋寝室在一块,而是独立在山坳梅海里,是一进三间的小小敞轩。
  两姐弟索性就并肩绕到了山丘上漫步过去。
  七娘子一道走,一道抚弄枝头的白梅,脸上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思绪。
  不禁就问九哥,“你看着表哥的右手,行动还灵活吗?”
  许凤佳之前几次到访杨家,都只是在外院逗留片刻,只有九哥出去相见过,不曾进内堂来。
  七娘子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再看看许凤佳的右手。
  当年桂含春的那一句左手刀法,着实是给她留下了不少心事。
  九哥又哪里知道她心底的弯弯绕绕。
  倒是诧异起来,“没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又调侃七娘子,“从前七姐嘴里可是一个少年郎的名字都不曾有过,独独念起了表哥……该不会是那天在四宜亭见着了表哥的英姿,就……”
  七娘子哭笑不得,“和你说正事呢!”
  这事要是真的,也瞒不住九哥。
  她索性就把桂含春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九哥。
  “这事要是真的,一嚷出来,就是你的过错……”七娘子眉宇间的阴霾,就再也藏不住了。“虽说如今你地位稳固,用不着担心什么,但也总是扫兴。娘那个性子,看中了表哥做女婿已有多年,这一下,又该嗔着咱们小时候的一个过错,反倒叫两家有了心结……”
  九哥也就收敛了玩笑的神色。
  摸着下巴出起了神。
  半日才喃喃道,“倒是没有看出来……”
  又看了看七娘子,忽地抿唇莞尔。
  “就算是真,恐怕表哥也会自己瞒下来。”
  七娘子就觉得九哥笑得很古怪。
  “他有那么好心?”始终觉得不妥。
  九哥就附耳低声问七娘子,“当年他又为什么那么好心,把过错拉到了自己身上?”
  语调中的暧昧,叫七娘子一下就红了脸。
  “你仔细说话!”
  话意虽然严厉,但不知怎么,声调却是软绵绵的。
  九哥就大笑起来。
  “是是是,我仔细说话,我仔细说话。”
  两个人就都住了口,默默地走在梅花林里。
  又过了一会儿,七娘子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叫你仔细说话,再没有假的。”
  她就有了几分羞涩,几分踌躇。
  “少年郎的心思,是最当不得真……”七娘子低着头望着脚尖,轻声自语,“就不说许家,只说我们杨家,娘是看中他做你的五姐夫,他自己就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思,又有什么用?三姨那里,也肯定是和娘一个意思。”
  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许凤佳当年对她有一点点好感,一来当时年纪小,多年后,这好感也不过止余一丝牵挂,都算是好的了。二来,这种事说到底,也根本轮不到他置喙。
  暧昧的话说得多了,反而更没意思。
  九哥也整肃了脸色。
  “我真没有骗你。”
  他和七娘子的气质真有几分相似,这样端正起来,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气韵在里头。“你晓得那会在四宜亭里,我们到底说了什么?”
  七娘子就站住脚怔怔地望向九哥。
  “我先向他赔了不是,说当年是我行事莽撞任性,少了思忖……”九哥也就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自嘲。
  富贵人家的少年子弟,又是冰雪聪明,九哥一向心高气傲,很少对谁低头。
  “他连说不要紧,还说是自己当时年纪小,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清楚。”
  “又问我们有没有被这事牵连……”九哥微微一笑,“我就卖了个关子,我说我还好,没有什么。”
  “表哥的面色就是一动,盯着我问,‘那你姐姐呢……’话里竟是大有关心的意思……”
  “我这才说,姐姐也没有什么,这几年来还被写进娘名下,成了嫡女。”
  “表哥一听就笑了,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要不然,我或者也不会来苏州’。”
  七娘子耳边嗡的一声,一时间竟是恍恍惚惚,只听得九哥续道。“表哥还问我,‘你现在和你姐姐,还生得很像么?’我说已是只有五六分相似了,表哥就看了看我,又笑了笑,两人倒是都没有说话。”
  “这时又见着了你们在窗子后头偷窥,我赶忙告诉表哥,最东面的窗户后头,前头的是五姐,身侧穿蓝袄子的就是你……”
  113私意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没有多久,就到了小书房前头。
  正巧见了张总管引导了两个师爷,自内书房出来。
  七娘子连忙躲到了九哥身后。
  大老爷公务繁忙,当然不可能做到内外交流断绝,来来往往,与师爷、幕僚等人照面,也是难免的事。
  好在这一等人多半也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能进大老爷身边服侍的,更无一不是老成持重之辈。
  说起来,七娘子其实都可以不必回避。
  只是大家小姐,到底自重身份。七娘子辗转问得连二娘子、三娘子都是一律回避的,也就萧规曹随,不敢越雷池一步。
  九哥忙端正神色,上前向几个师爷见礼。
  “小侄见过先生们!”
  几个师爷满脸都是笑,显然很是受用。
  “才见了世侄做的诗,倒是越发进益了!”
  “来年蟾宫折桂,想来也不在话下……”
  九哥含笑和师爷们应酬了几句,又问,“还当父亲午睡才起来——”
  大老爷有午睡的习惯,平时午睡起来,多半都是叫儿女在身边,或是考问九哥的学问,或是叫七娘子念信来听。
  也所以这一对儿女今日才会凑在一起,一路到小书房来。
  几个师爷来回看看,都只是笑,却没有答话。
  门帘又起,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文士倒背着双手出了屋子,见了九哥与七娘子,便一扬眉。
  “不想倒是在此撞见世侄、世侄女。”
  九哥和七娘子都连忙恭恭敬敬地参见。
  “见过年先生。”
  年先生是大老爷身边最信重的幕僚,家下儿女,都执晚辈礼。
  他身子骨不好,每年到了冬季,都住在香雪海山那头的别院里养病,等闲是不到大老爷身边来的。
  平时几个姐妹议论起来,都说年先生倒要比大老爷还逍遥。
  今日不但反常地在午睡后叫了师爷过来说话,更是连年先生都请来了……
  七娘子就笑着向年先生请辞,“向来父亲今日是要忙碌了,小七都还是先回避了,免得几位先生出入不便。”
  年先生也笑着摆了摆手,“倒是无妨的——是今日京里发了诏令过来,我们难免要过来参赞参赞。刚才东翁还惦记着你们还没过来,说是年纪越大,眼睛渐渐不好使了,少了七娘这一双明眸,好些事做起来就不顺手。”
  七娘子和九哥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大老爷总督江南,当然和京中有不少文书往来,一年也不知道要派出多少信使往宫里传消息。
  只是,没有什么大事,皇上也宁可用手谕传召,京中的几个阁老,更是乐于用密令、私信来和大老爷沟通。
  这也是大秦多年来的规矩。免得公文重重下达转发,声势浩大,还没有开始办事,就已经打草惊蛇。
  这一回发了诏令,当然是有大事了……也难怪连年先生都被请来说话。
  好在年先生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只是喘了一口气,就又笑,“说来也是好事,朝廷虽然就已经有意再开南洋航路,但这事一直也没有摆到明面上来。这一次皇上倒是真下了决心,命鲁王督造船只,由平国公世子操练水军,朝廷这边是焦阁老领衔督办,已是把下南洋的事,提到了日程上来。”
  九哥还有些懵懂,七娘子却已经心中一动。
  让鲁王督造船只?
  皇上这……还颇有些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啊。
  不过,朝政的事,女儿家也没有必要涉入太深。
  她就低了眸望着眼前的梅花砖,没有接年先生的话头。
  倒是九哥也很快明白了过来。
  “怪道要请动年先生的大驾了,”他是一脸的好奇,“这事,还真值得费些思量。”
  年先生在这一对双生姐弟面上溜了一眼,也就沉眸微笑,“是啊,这事,还真值得费点思量。”
  又咳嗽了几声,才在九哥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阶。
  “学生扶您上轿。”九哥一脸的殷勤,将年先生扶出了院子,目送着他上了二人抬的小竹轿,年先生又在竹轿上握了九哥的手和他说话。
  七娘子就悄声问阶下还没留头的小厮,“屋内还有没有先生?”
  杨家一向敬重师爷、幕僚,子女们都以先生称呼。
  那小厮忙打了千,半跪着回话,“倒是还有两三个在为老爷起草回信。姑娘请先进西室稍候。”
  西里间是大老爷小睡的地方,平时也很少有男丁进去。
  七娘子瞥了九哥一眼,见他和年先生说得热闹,就微微点了点头。
  九哥懂得要和年先生打关系,可见的确是进益了。
  “我还是进后头的林子里走一走。”她笑着吩咐,“一会儿等客人走了,父亲传唤我的时候,你再到林子里来找我就是,我多半是在亭子里坐着。”
  小书房后头也有几亩梅林,种的却是白梅,七娘子久已想进去走走。再说,此时去林子里,倒还能回避一下几个师爷。
  她就从屋子后头的月洞门里绕进了白梅林中,缓缓漫步起来。
  平时做娇小姐,身前身后很少短了服侍的人,照料得虽精心,却也拘束。
  难得有一段时间可以自在徜徉,七娘子倒巴不得师爷们别那么快离去,也好多一刻偷闲。
  她索性在亭子后头翘起的云纹石上坐了下来,背靠着红漆雕花的柱子,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小女儿家,总有无限心事可以琢磨。
  好似还没过多久,轻巧的脚步声就响进了林子里,在亭子前顿了下来。
  七娘子一个机灵,就回过神来。
  还以为自己出神太久,大老爷召唤,以至于要派人进白梅林来寻找。
  就忙起身转出了角落。
  “是来寻——”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剩下半截却噎在了嗓子里。
  站在阶下讶然望向她的少年,身穿玄色洒金曳撒,上头的四品猛虎补子张牙舞爪,隐隐然就强调了他的那股子贵气。
  不是许凤佳是谁?
  #
  两个人倒是都呆了一刻。
  “表哥!”还是七娘子先回过神来,敛衽施礼。
  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
  许凤佳不是在胥口练兵么?怎么平白无故的,又到光福来了。
  “七表妹。”许凤佳侧身受了半礼,又还了半个礼给七娘子。
  倒是半点都不曾不规矩。
  七娘子却是满心的不自在。
  才和九哥说起了许凤佳的事,转头就在林子里碰到他。
  虽说彼此至亲,传出去,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名誉的地方,但总归是有几分尴尬。
  她就强笑着和许凤佳寒暄,“表哥怎么也到光福来了?”
  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对劲。
  好像自己不欢迎许凤佳过来一样。
  许凤佳却没有在意。
  他淡笑着倚到了亭边的红柱上,“来拜会一下四姨夫。”
  七娘子也有多年没听到许凤佳的声音了。
  当时在鸳鸯厅后,他说话的声音醇厚沙哑,语调稳重。
  此时却是一派的轻松随意,音调里自然而然,就带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意味。
  有些人就是这样,寻常一个挑眉勾唇,被他做来就是特别的有神韵。
  许凤佳无疑就是这样一个风流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越发尴尬起来,躲闪着看了许凤佳一眼,轻轻地应了一声,“噢”。
  许凤佳看了看七娘子,眼神一闪。
  “其实,是四姨夫接了诏令,难免要把消息传到我们水军大营——廖太监身子骨不好,又犯了老寒腿,行动不便,萧总兵人在苏州和家人团聚,正好就由我过来,也向四姨夫、四姨问个好!”
  他慢吞吞的解释。
  说起话来,还是这样的不疾不徐。
  七娘子就转头拨弄起了枝头颤巍巍的白梅花。
  又不禁偷眼看了看许凤佳的右手。
  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该不该问一问他的右手……
  “原来如此。”她就低声应和,“父亲那边在行公文呢,表哥恐怕要稍等了。”
  大老爷在用印的时候,许凤佳倒的确是不好过去打扰的。
  不过回避到林子里,也有些矫枉过正了。
  “倒不是为了这个。”许凤佳盘起了手臂,斜倚着红柱子,望向了天边苍灰色的云彩。
  不时又闪一眼七娘子。
  七娘子只觉得脸颊边一阵灼热,被看得越发抬不起头来。
  “是诸总兵来访……这阵子和他之间有些龃龉,见了彼此尴尬,索性回避进来,大家清静。”
  许凤佳的话里就带了些自嘲。
  七娘子一时倒忘了害羞,霍地抬起头来。
  “诸总兵——表哥怎么得罪了他……”
  旋又明白过来。
  江南一向是诸总兵的地盘,这位大人物素来是四边不靠,和大老爷都走得不近,跟许家,更谈不上有多少交情。
  现在由许凤佳打头,带来的廖太监是太子的人,萧总兵是许家的人,大剌剌地在太湖练兵……
  诸总兵当然有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的忌讳。
  就算许凤佳没有行差踏错,恐怕在诸总兵眼中,都是处处刺眼。
  她就收住了未完的话,冲许凤佳一笑。
  “没想到表哥这些年,倒是历练得人情通达。”
  换作多年前的那个纨绔子弟,恐怕就算懂得诸总兵的忌讳,也都不会在意。
  如今晓得避开冲突,已经是成长了不少。
  许凤佳也就迎着七娘子的视线,深深地回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只觉得他的双眼热得如过火的琉璃,明亮得简直都要漾开了。
  她咬了咬唇,又别开眼望向了颤巍巍的白梅花。
  心底就觉得自己像是输给了许凤佳一样。
  “从前的确是少不经事。”许凤佳也移开了双眼,缓缓地说。“在西北历练了几年,倒懂得了很多事。”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七娘子在心底天人交战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问。
  “在西北的几年,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话头。
  许凤佳偏头想了想,又是一笑,“还好,打仗,哪有不吃苦的。”
  七娘子就转过身,也靠在了亭下的栏杆旁,抬眼望住了许凤佳。
  许凤佳有些微微的诧异,扬起眉毛,做询问状。
  “听闻表哥练就了一手左手刀法……”她缓缓地问,心头抽紧了一口气,连肩头都紧绷起来。
  却不想许凤佳只是又扬了扬眉,反倒好奇,“你听谁说的?”
  也没有否认的意思。
  “当时桂家的世兄过来调粮,五姐托我向他辗转询问得来的。”七娘子的语调又快又急,好像在分辨着什么。
  不禁白了许凤佳一眼,又问,“表哥……这左手刀法,是因为……”
  话都问到这份上了,许凤佳再装糊涂,那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她心底反倒埋怨起了许凤佳。
  许凤佳就摸了摸下巴。
  用的正是右手。
  “你晓得我为什么下江南来练兵?”又转了话题。
  七娘子满心的恼怒,恨不得使劲跺一跺脚,再揍许凤佳一拳。
  可恶,晓不晓得问出这句话需要多少勇气?
  这万一,许凤佳的右手真的出了什么事。
  杨家、许家的关系再度生变,说起来,错处是全要着落到九哥和她身上的。
  但要把这事顺顺当当的瞒下来,就肯定要和许凤佳把事情摊开来说。
  除非这人还真就是心甘情愿地为姐弟两人遮掩……
  偏偏许凤佳好像听不懂她的话一样,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正面作答。
  她气得双颊都有些暖热起来。
  “不晓得!”
  话才出口就又后悔。
  清凉甜脆的声音,和着这满心的不悦,倒有些像是在发娇嗔。
  许凤佳低低地笑了起来。
  醇厚低哑的笑声,笑得七娘子更是着恼。
  “我此来江南,明面上是操练水军,为将来下南洋开路护航。”
  这人一边说,一边又看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被他看得浑身刺痒难当,又待局促低头。
  心里那股子邪火,却叫她不愿示弱,反而抬起头来和许凤佳对视。
  笑话,当年都没有怕你,没得你长大几岁,有了些风骚,反而怕起来。
  “台面下呢,是应太子的差遣,在江南军界拉拢几个自己人。”
  许凤佳却也是真的长大了。
  他倒没有和几年前一样,一遇挑战,就过于兴奋,以至于乱了方寸。
  七娘子明目张胆的反抗,似乎反倒更取悦了这位少年将军。
  他就一边说,一边又笑了起来。
  声调也更低下去。“在亲戚这边,是来看望一下四姨同四姨夫,再向两位长辈,为几年前的事赔个不是。”
  提到往事,七娘子的耳朵不自觉就竖了起来,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许凤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他抿了抿唇,又微微以舌尖润了润两片唇瓣。
  紧张不言自明。
  “在我自己嘛……我是想来收账的。”
  收账?
  七娘子就皱起眉头,剪水双瞳里,露出了丝丝缕缕的迷惑。
  许凤佳就势仔细地审视起了七娘子的五官。
  “不过,也不晓得你还认不认账,又会不会赖账……”一边慢吞吞地道,“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收这笔账。不过么,见了你,我倒觉得我没有来错,杨棋,这笔良心帐算不算数,就看你有没有良心了。”
  七娘子顿时就怔住了。
  万千心绪,一涌而上,叫她再无处可逃。
  纵使明知许凤佳正细细审视她的容颜,也没有办法阻止那股热流轰然而上,充塞了双颊,烘得娇颜红烫。
  “杨棋……”许凤佳又唤。
  这两个字被他念来,格外的千回百转,似乎千般涵义都透了进来。
  “你可要仔细想想,你……有没有良心,嗯?”
  话里又带了些笑意。
  七娘子再忍不住,双颊烧红,垂下头去。
  远处传来了小厮尖细的童音。
  “表少爷,老爷请您进屋说话……”
  她蓦地回过神来。
  就翻身碎步下了台阶,躲到了一株老梅后头。
  许凤佳于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纷纷扬扬的落花中。
  梅林间那一股飘逸的暗香,陡然浓厚起来。
  114阴影
  大老爷要和许凤佳说诏令的事,自然少不了连篇累牍的分析局势……更少不得叮嘱许凤佳日后行事的方针。
  毕竟是长辈,许凤佳又是在江南练兵,算是大老爷的地盘。两家自然要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
  七娘子忖度着大老爷今日是不会有空让自己读信的了,索性直接回房给大太太请安。
  心里也不是不庆幸的。
  说起来,杨家上上下下,从前她只是忌惮一个二娘子,如今,反倒更怕大老爷。
  到底是股肱重臣,一双锐眼,恐怕很少有看不破的阴私。
  七娘子只怕自己的满腹心事,被大老爷这么一看,无端端都要露出三分。
  大太太午睡才起来,正和五娘子、六娘子闲话。
  见七娘子进来,倒有了几分诧异。
  “还当你要在小书房坐上一下午。”
  七娘子就笑着解释个中缘由,“……这诏令一下,父亲就忙起来了,很多事都不是我们女儿家方便掺和的。”
  “连年先生都请动了。”大太太神色也玄妙起来。
  就径自沉思起来。
  五娘子、六娘子也都面露思索。
  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也都品得出这事的滋味。
  皇上这一招棋实在是下得太奥妙了,竟有几分昏招的意思。
  一边给了太子水军的兵权,一边又让鲁王造船。
  鲁王就藩也有几年了,以他的本事,早把山东一带视作自己的地盘,手底下的能人巧匠何止千百。
  把兴建船队的职责交给鲁王,看似是人尽其用。
  但万一鲁王在船只上做了手脚,将来茫茫大海上,舰队出了什么事,是天灾还是**,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但水军却真真切切是血肉之躯,死了一批要再补充一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皇上做事,还真是云山雾罩,让人看不分明。
  鲁王本来就有为一己私欲,扣押军粮的前科……
  这样一来,南洋之行的变数,俨然是又大了几分。
  大太太也不免叹息,“实在是圣心难测。”
  眉宇间不知不觉,已挂上了几许心事。
  七娘子又哪里不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杨家已经站到了太子这边,自然不希望鲁王东山再起,为皇位的归属多添几分变数。
  只是皇上的身子骨又康健了起来,难免又要玩弄权术,打压太子,拉一拉鲁王,让两个儿子重新成犄角之势,他才能把这皇位坐得安心了。
  她不由轻轻蹙眉。
  虽然从未接触过皇家的存在,但只看皇上的所作所为,七娘子就直觉不喜这个所谓的盛世明君。
  国家大事是国家大事,宫闱私事是宫闱私事,为了他自己皇位坐得安心,就闹腾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又把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不过,这样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女儿家可以置喙的。
  她就给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还正自琢磨,得了七娘子的暗示,方才忙不迭绽放笑颜。
  “母亲!”她笑着上前拉住了大太太的手,“故事才说到一半,您就走神了。这外头的事儿,自有父亲操心,我们女眷也没法管。还是安安生生地过咱们的小日子吧!”
  六娘子生得漂亮,嘴巴又甜。
  这娇声糯气的几句话,倒是让大太太眉头一舒。
  “好,好。”她笑着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小六说得不错,这些事啊,咱们女人是管不着的,全看男儿家在外头的拼搏了。”
  倒也没有再说故事,反而关切地问七娘子,“在前头遇着表少爷没有?”
  七娘子不由一顿。
  大太太倒以为七娘子不晓得,又解释,“你许家表哥今日来光福找老爷说话,刚才派人进来问好,说是吃晚饭的时候再进来厮见。”
  她就慈爱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都是嫡亲的表兄妹,又只有自己人,就不整那些个虚礼了。晚上就在东厢的小暖阁里宴客吧,你们表哥劳累了一个多月,腊月里还不得休息,着实辛苦。”
  五娘子也笑,“是,从前都不晓得表哥居然如此实心任事,我还当这一次主事的是萧总兵,表哥不过挂个名头,不想却是倒过来了!”
  “水军的事,的确还是你萧世叔操心得多些。”
  大太太却反而否认了五娘子的夸奖。
  神色之间,隐隐还带了自豪。
  “过了年,你表哥恐怕还有别的差事。”
  六娘子溜了七娘子一眼,就微微打了个呵欠,低头玩弄起了裙边的流苏。
  七娘子也就含笑垂眸,让五娘子和大太太议论许凤佳的事。
  心里却不禁想起了许凤佳的话。
  “台面下呢,是应太子的差遣,在江南军界拉拢几个自己人。”
  难道是来拉拢诸总兵的?
  可是看两人不睦的样子,却又不像。再说以诸总兵的身份,怎么说也要大老爷亲自出手才有诚意。
  再说,江南的政界是大老爷的地盘,虽说许家、杨家亲密,但到底把手伸到江南,是犯忌讳的事……
  难道是太子心里对杨家不够放心,想要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马,将来改朝换代,就把大老爷撤换了,放上自己的心腹?
  不愧是亲生父子,都是一样的圣心难测,皇上的行事叫人忐忑不安,就连太子的作风,都很难让人放心。
  七娘子不禁眸光微沉。
  杨家到了这个地步,固然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几乎富贵到了极处。
  但也正因为此,更要处处小心,否则一个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偏偏朝政又是这样晦暗不明,大老爷前几年又卷进了夺嫡的漩涡里……
  她就一心一意地为杨家的后路盘算起来。
  倒是把许凤佳的事,抛到了脑袋后头。
  #
  许凤佳到底未曾留下来吃晚饭。
  只是和大老爷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就又回了胥口。
  “廖太监身子骨不好,中军大营又正是事多的时候,没个主事的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就又派小厮进来向大太太请罪。
  晚饭桌上,大太太就咋舌,“从光福到胥口,就算是快马也要一两个时辰,他也真经得起折腾!”
  “到底是年轻人,身强力壮,侵晚回了大营,还可以办上两三个时辰的公事。”
  大老爷口中对许凤佳也多了些赞赏。
  又训斥九哥,“你表哥就比你大上几岁,里里外外的差事,已是都提得起来了。你一向自负聪明,也要想想到了他那个时候,能不能有他的成就,拿了四品的功名!”
  九哥只好放下饭碗起身肃容听训。
  大太太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饭桌上还惦记着训子?安生吃饭,吃饭。”
  这几年来,大老爷对九哥倒是越发严厉,九哥在他跟前,简直动辄得咎。
  不过,古代就讲究个严父慈母,九哥又是家里的独苗,大老爷期望大了,难免过于严苛。
  九哥本来正吃得高兴,这么一打岔,不过是再进了小半碗饭,就起身告退,去自己屋里读书。
  屋里的气氛就沉寂下来。
  几个女儿也都没了胃口,草草扒了几口饭,都相继起身告辞。
  大太太更是心疼得吃不下饭,勉强陪大老爷坐了一会,就赶大老爷去小书房,“知道老爷心里有事,公务繁忙……也不要把气撒到儿子头上。如今您在这里,往九哥屋里送宵夜他都不敢吃,我看您还是去小书房烦恼您的大事去。”
  大太太难得发娇嗔,又是关怀九哥,大老爷听在耳朵里,倒觉得比好话还要受用。
  反而和大太太开玩笑,“我倒是不走了又如何,难道那小畜生还真能扛得住一晚上的饿?九哥毕竟是独子,将来要继承家业,太娇惯,将来吃的苦却更多呢。”
  这话虽在理,大太太却还是一脸的心疼,“这孩子平时还逼自己不够紧?”
  两夫妻又拌了几句嘴,大老爷才沉吟着提起了诏令的事。
  “这事小七怕是也和你说过几句了。”
  提到诏令,大老爷眉宇间就染上了少许阴霾。
  大太太难免追问一句,“难道小七听来的竟是真的不成?皇上真要再提拔鲁王,让他督造船只……”
  “那一位是年纪越大,疑心病竟越重起来,这一转眼又提拔了鲁王……”大老爷也是一脸的苦笑。
  就添添减减,把诏令的事向大太太备细说了。
  皇上下达的诏令倒也简单,多半都是些海晏河清的套话,牵涉到具体事务,只有寥寥几句。
  但就是这几句话里唯一明确的两件事,就是把水军给了太子,又把船只给了鲁王。
  皇长子是真的要东山再起了。
  “皇上年纪大了,本来就多疑。前几年要到西域采药,西域的那帮子杀才也的确是过分了些,连着推托了小半年。这人在病中,就爱胡思乱想。”大老爷的面孔半藏在阴影中,被摇曳不定的烛火映得阴晴不定。“更何况,照我看也未必是胡思乱想……权家这几年来和大皇子走得近,权仲白是谁送进宫中的,皇上心里有数。我看这一桩差事,才是对大皇子真正的奖赏。”
  要造船,还是给水军造船,大皇子就等于是拿到了和许凤佳一色一样的金牌令箭。
  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大招牌,挂羊头卖狗肉……原本被斩断的触角,又可以向各地延伸。
  大太太越想就越心惊。
  到后来,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难怪连年先生都请来了。”她喃喃自语,“恐怕鲁王的眼中钉,此时还不是东宫那一位,而是我们杨家了!”
  杨家这几年来之所以荣宠不衰,恐怕有很大的原因是当时大老爷当机立断拿下刘徵疏通粮道,在皇上心底落下了好。
  但这份好,是踩着大皇子和刘家换来的好。
  原本是大皇子囊中物的浙江,又落到了大老爷手里……
  皇长子重新崛起,肯定是要在地方上打下根基。
  不动杨家,动谁?
  “浙江省偏偏又还没有完全被我们消化。”她又有些发急,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眼见着许家这里的生意是推不掉的,我们这么大的银钱往来,不可能没有动静——老爷,这都是看得着的把柄啊!”
  大老爷也长出了一口气。
  这位儒雅的中年人似乎转眼就苍老了十多年,脸上的疲惫,已是再掩饰不去。
  “一步一步,身不由己,也就走到了现在这步田地。”他抹了抹脸,语调又沉稳了下来。“在皇上心底已经不是纯臣,在东宫心底,根基又还不深,在鲁王心底,是头号大敌……难啊,真难!”
  大太太忍不住有些哽咽。
  “也都是见步行步……哪里想得到小神医能把皇上拉回来!”
  两夫妻就都沉默了下来。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彼此心照。
  皇上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几次都要撒手人寰,按常理推测,就算能救回来,怕是身子恐怕也要从此衰弱下去了。
  杨家在当时投靠太子,也算得上当机立断、水到渠成。
  大秦是礼仪之邦,什么事都求个自然而然,股肱重臣,最忌见风使舵,做墙头草状。
  说起来,太子已经多次透出了招揽杨家的意思,杨家在那个时候靠拢太子,也有维护正统,让朝局平稳过渡的意思。
  谁知道权家半路横插一杠子,小神医妙手回春,居然真的把皇上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又亲身到西域求药,真个让皇上重新龙精虎猛,恢复了精神……
  人算,又怎及得上天算?
  杨家这一次,是全输在权仲白一个人身上了。
  烛花结了几朵,又都落了下来,大老爷才沉沉开口。
  “大丈夫行事,俯仰无愧于天地,我们靠向太子,虽有私心,但在当时也是为大局着想。否则皇上病重,北戎压境,江南再乱起来,说不定天下就要乱了。”
  他似乎是在安慰大太太,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皇上心底也不会不清楚我杨海东的为人,否则,又哪里只是稍微敲打一下……”
  大太太也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难。做奸臣难,做纯臣也难,到了这一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已是没有回头路了。”
  她脸上就闪过了一丝丝狠劲。
  “你看,是不是联合许家,借着下南洋的机会,再访几贴……”
  大老爷神色就是一动。
  半晌才缓缓摇头。
  “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不能再找到那样的药,还是两说的事。再说,这事东宫心里也不会没有考虑,犯不着由我们来提。”
  他微微一笑。
  “不过,我们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又低眸沉思了片刻,才道,“小七这孩子人很聪明,以后你常带她出去走走,到江南的几个大户人家都坐一坐。很多时候,我们在外宅打探不到的事情,你们女人家在内宅倒是轻易就能听到。”
  内宅妇人,一辈子就在小小的方寸间打转,多的是见识短浅,禁不起套话的。像大太太这样进退有度的主母,不是一等大户人家,再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向她们套话,自然是比向官场上的老油条、滚刀肉套话来得容易。
  大太太却还有些不解。
  “老爷你这是想……”
  “这几年来,我怕吃相难看,一直也没有好好梳理江南的人才。”大老爷面上也划过了几许冷厉。“乘着凤佳这孩子在江南和诸总兵打对台,我看,是时候清理一下门户了。”
  大太太面露恍然之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又惦记起了五娘子的亲事。
  “这门亲事早定一日,我心也就早安一日……太子和凤佳这孩子亲若兄弟,我那年上京,倒是还在平国公府见了东宫一面。想来,和许家结了这门亲,东宫心底也能安心些。这门亲,眼下看来,倒是非结不可了。”
  皇上心底已经对大老爷有了不满,可已经站队,又没有叛出门墙的道理。
  杨家现在要做的,也就是和许家结亲,让两家的关系更紧密一些,间接成为太子的自己人,好在东宫这边获取更多的利益了。
  大老爷轻咳了声,倒是没有接腔。
  他就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敲起了桌面,陷入了沉思中。
  115任性
  在光福吃过了腊八粥,大太太就张罗着带了儿女们拖家带口地回了苏州。
  大户人家过年,规矩多,客人多,腊月里送年货上门的就不少,大太太身为当家主母,当然要在杨家坐镇。
  “要不是叔霞这几年来多少也能帮手,一时还忙不过来。娘是越发老了,担不起这主母的重任啦。”
  大太太亲自带了七娘子坐了翠幄清油车,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和七娘子闲话。
  五娘子性格急躁,两母女时常话不投机。
  这几年来,大太太倒更愿意把七娘子带在身边。
  “娘分明是一年比一年年轻,您要是叹老,那大姨娘可就真无地自容了,她比您还小几岁呢吧?前回进来请安,头发都快灰了一半……”
  七娘子的嘴自然是甜的。
  大太太心里就熨帖起来,笑着嗔怪了一句,“你倒是个油嘴滑舌的,大姨娘是少白头,你又不是不晓得。”
  两母女一路说些闲话。
  大太太又提到了许凤佳。
  “凤佳这孩子,也真是在差事上用心思,怪不得小小年纪就得了四品的功名。”
  许凤佳最近也经常到光福来见大老爷。
  自然会进来向大太太请安。
  说起他,大太太的语调里就满是喜爱。
  “我看着倒是和小时候判若两人,有了少年英雄的样子,那份稳重、那份从容,竟是很少见到同龄人能比得了的。”
  七娘子顿了顿。
  慢慢地沉下眸子,笑着应和大太太,“是,虽然不曾亲眼见识,不过听娘的口气,表哥居然是脱胎换骨了……”
  心里却不禁想起了许凤佳的笑。
  大太太的眼睛是被什么糊住了吧。
  单单只从这人的笑上,就晓得他决和安分、稳重粘不上边。
  又想到了那低沉醇厚的嗓音。
  “你可要仔细想想,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的指尖就有些微微的酥麻。
  心跳,也不知不觉地快了几拍。
  “我想,光是叔霞一个人,也实在是忙不过来。”大太太又絮絮叨叨起来。“你们姐弟过年也都十四岁了,九哥是独子,越过前头的三个堂兄说亲,也是情有可原……”
  大太太温和的话声落到七娘子耳朵里,却好像一盆冰水从百会穴浇了下来。
  她一下又回到了现实。
  眼前的缂丝银线莲荷鹤氅,再一次清晰了起来。
  “只是你父亲忧虑得也对,九哥不过一个秀才功名,说亲就没有什么底气。这些年也不知道哪里的流行,读书人不中个举人,简直没脸说亲!”大太太又犯起愁来,“再说,我看好的几家,又都远在京城,女儿家到底是什么人品,心里也不清楚……”
  “父亲心里有数的。”七娘子就温言劝慰大太太。“再说,大堂兄正在说亲,我们也不好和大堂兄争抢人家。”
  一家人很少有同时给兄弟俩说亲的。
  大太太对敏哥倒素来是喜爱的,听七娘子提起他,就拍了拍大腿。“倒是忘了,你三个堂兄一年在山塘书院也好刻苦,今年很该把他们接到光福来一起小住几日。”
  “山塘书院到腊八才放假呢,您忘了?”七娘子笑着为大太太斟了一杯茶,“整年在书院辛苦,腊月里倒是该让哥哥们松散松散。做几样爱吃的菜……免得叫哥哥们回了家还受委屈。”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越发温存起来。
  难得这孩子心胸宽广,对三个堂兄,倒是一丝芥蒂都没有。
  “所以我就赶在腊月前把余容苑收拾出来了。”她接过磁石做的小杯子喝了半杯温热的茶水,“嗯,这茶颜色味道都出来了,你也尝尝——我想,今年以后,你三个堂兄是要在府里常住的,叫孩子们再住到翰林府的小花园去,不伦不类,也不好回避。索性把余容苑重新整一整,隔出几个小院落来,三兄弟一人一个小院子,又亲近,又宽敞……以后客人们来了,一律款待到垂阳斋去。”
  这几年来,几个侄少爷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总督府住一个月,平时都关在山塘书院读书。
  也说不清是书院规矩大,还是不愿意多呆……
  “这主意好。”七娘子笑着又翻了个磁石小杯子,也给自己倒了半杯热茶,“一家就这么四个兄弟,九哥将来靠哥哥们帮衬的时候多了,别一家人还闹了生分,倒叫外人看笑话。”
  转过年才十四岁大的小姑娘。
  人情练达、宽宏大量……说话行事,体体面面,是从来不会失礼人前的。
  大太太就想到了大老爷的话。
  “小七性情温柔,识得大体,又不会缺少算计。”大老爷对七娘子的评价,要比对五娘子高得多。“人又聪明……我看,竟是配个二姑爷这样的人才也够格。让你带她出去走动,也是留心物色人家的意思。”
  “倒是小五,性子倔强,生性又不喜欢和人斗心机、比手腕……”
  对许家的亲事,竟是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犹犹疑疑,好像许家是个老虎峡,进去了就难出来一样。
  一时倒出起神来。
  半日才慢慢地附和。
  “是啊,九哥将来,靠哥哥们帮衬的地方,那是绝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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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哥、达哥、弘哥几乎是和大太太一行人前后脚到的总督府。
  大太太也不顾旅途劳顿,一安顿下来,就把三个侄子叫到跟前。
  “这小半年没见,越发都大了!”
  山塘书院功课紧,三个侄子上一次回家,还是被大老爷接回家过中秋。
  这三个侄少爷也都长成了少年,最小的弘哥都有十五岁了。
  虽说称不上芝兰玉树,但也都是面目端正气质凝厚的好少年,几年来,三人也都陆续得了秀才功名,正在潜心读书,预备明年的秋闱。
  见到大伯母,几个人都规规矩矩地行过礼,才起身在下手落座陪大太太说话。
  “怎么样,书院里的先生怎么说?”大太太今天格外的高兴,“今年的岁末评等,都得了优吧?”
  山塘书院每年岁末的考试都有评等,要是能连着拿上几年优等,秋闱中举,一般说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敏哥微微颔首,“侄子和二弟倒是都得了优等,三弟那几天身上不好,有些腹泻,倒是只得了良等。”
  弘哥摸了摸鼻子,有些难堪,“若是没有腹泻,优等也是囊中之物。”
  从小弘哥就是古灵精怪,这样的事在他身上发生,是一点都不奇怪。
  大太太有些发噱,“好好,一个岁末评等,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年的秋闱别腹泻就好喽。”
  众人就都应景地笑起来。
  “过了年,就不要去山塘书院了。”大太太顺势安排几个侄子,“来年就要下场应试,你们竟是在余容苑安顿下来为好。平时也多和前院的先生们走动走动——都是饱学之士,也多有功名在身,向他们请教,是再错不了的。等到五月份再北上,路也好走一些。”
  虽说大房、二房连年在江南居住,多年来也以江南世家自居,但是祖籍在西北,三个侄少爷只能在江南考秀才,说到举人,那是必须回西北去应试,才符合大秦律法的规定。
  乡试在九月,五月份上路,三个侄少爷到了西北,还可以回杨家村探望一下二太太。大太太的这份安排,不可说不体贴。
  敏哥面现感激,却没有顺从大太太的安排。“大伯母考虑得周详,不过,我们兄弟三人商议过,倒是想过了正月就上路,回杨家村小住一段时间。”
  二太太自从昭明二十一年去了西北,这三年来还没有见过儿子。
  大太太不由有些尴尬。
  扫了几个侄子一眼,见敏哥若无其事,达哥面现赧色,弘哥却是抿了唇不说话。
  心下已是多少有数了。
  大人之间的纷争,明面上是不会影响到孩子们之间的感情。
  但孩子们心里又怎么没有数?
  明白一点的,知道是自己的父母做了不得体的事,自己羞愧起来,反而越发发奋,和大房更亲近些,有将功补过的意思。
  不明白的,恐怕反而要怨大房行事过于独断,不给二房留些脸面了。
  人心就是这样,一盏灯照了别人,反而就不照自己。
  达哥、弘哥心里想的,就截然不同。
  只是敏哥……这孩子心机已经深沉,大太太却是看不透了。
  算了,本来也没有想着靠二房的几个孩子照拂九哥。
  “也好,你们心里有母亲,就是孝顺了。”大太太神色不变。
  又问了几句起居琐事,就叫姐弟们进来见堂兄。
  正好又有庄头来交割年货,大太太叫了叔霞过来帮着算账,又打发人叫药妈妈、梁妈妈开大小库房搬运货物。堂屋里就进进出出,乱得厉害。
  就把几个小辈安排到东偏院说话玩耍。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行事很自然就分了男女,小姑娘们在窗边的太师椅下落座,彼此之间叽叽喳喳说得兴奋无比,也顾不上搭理男生们。
  九哥和三个堂哥默然相对,半日都找不到话说。
  还是五娘子想起来,大大咧咧地问敏哥,“大堂哥正说亲事是不是?可说定了哪一户人家?”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弘哥就抿唇笑话五娘子,“多大的姑娘了,说起亲事也不知道害臊!”
  又问六娘子,“你五姐过了年是不是也要说亲了?”
  五娘子有些发急,跺了跺脚,“哪有弘哥这样挤兑人的,想起来问上一句,就编排了这么多话。”
  敏哥忙含笑止住弘哥,“是,腊月里刚有信来,说是由舅母相看,已是为我说定了欧阳家的三姑娘。”
  敏哥就是大方,十七岁的少年郎,说起什么事都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再见不到一丝局促。
  “是李家那个欧阳太太出身的欧阳家?”六娘子倒追问了一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欧阳家是李十一郎的母舅家呢。
  这么说来,杨家二房是辗转和李家也扯上关系了。
  曾听大太太说起,王家和二老爷逐年来有些生分,没想到二太太被发配到西北去了,二房反倒和王家重新走到了一起。——二老爷肯把敏哥的亲事交到王家手上,应当是和王家尽释前嫌的意思了。
  也好,两房虽然已经分家,但到底是同气连枝,二房自己懂得经营,将来几个儿子也不用在大房身上吸血度日。
  “是,就是旗山欧阳。”敏哥不动声色。“恐怕明年就要办婚事了,不然底下的弟弟妹妹,也不好说亲。”
  五娘子嘿嘿地笑,划了脸羞弘哥,“听到没有,是着急给你说亲呢!不然,哪有这么快就成亲的道理!”
  这三兄弟里,最好玩笑的就是弘哥,五娘子和他也最熟稔。
  少年郎脸皮薄,经了五娘子一逗就涨红了脸,“杨善礼啊杨善礼,你自己难道就不要说亲的?你不要说亲,许表哥来苏州做什么?偏偏就只晓得笑话别人,哼哼,还当我们在书院读书,消息闭塞!”
  杨善礼是五娘子的大名。
  五娘子一下也红了脸,站起身猛地跺了跺脚,“杨善弘你胡说什么!没影的事也被你说得真真的!仔细我回了母亲……”
  “五姐!”七娘子秀眉微蹙,轻喝了一声,“大家说笑,何必这么认真!”
  弘哥脸色越红,还要回嘴,敏哥一个眼神过去,就又把到口的话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达哥也笑着打圆场,“都是没影的事,开个玩笑,两个人就较起真了。”
  六娘子更是着急,“就是嘛,大家兄妹难得见面,五姐你也是的,何必这样当真……”
  大家做张做智,好容易把五娘子的毛给抚平了。
  弘哥却仍是有些不平,盘了手望着窗子,气哼哼的也不说话。
  屋内的气氛就尴尬下来。
  七娘子看了看弘哥,又看了看面容平静的敏哥。
  就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本身三个堂兄身份就尴尬。
  说是在苏州读书,倒不如说是在苏州做人质。
  虽说长年累月都在山塘书院,只是间或回总督府,但远离父母,几个少年心底又哪里没有心酸。
  五娘子还要向大太太告状……是嫌三个堂哥还不够委屈,还不够寄人篱下?
  纵使六娘子和九哥连珠炮一样的冒俏皮话,敏哥、达哥也相当捧场,但弘哥和五娘子都没有再露出欢容。
  向晚时分给大老爷请过安,众人就不欢而散。
  进了百芳园,六娘子径自从聚八仙穿过回了小香雪,止余五娘子和七娘子同路往东侧回院子。
  七娘子忍不住数落五娘子。
  “五姐也要体谅一下几个哥哥,父母不贤,最难堪的是儿女……和父母分别这几年,个中心酸,哪里是我们可以想象的……”
  五娘子余怒未消,哼了一声,别过头只是不答腔。
  七娘子也就不再说话。
  两个人默默地经过浣纱坞,又上了小竹桥。
  五娘子垂着头,望着脚底吱吱呀呀的竹板,这才细声开口,“弘哥不打趣表哥和我,我也不和他生气。本来这种事就最要避讳,他说得还和真的一样!我——我才不想嫁进许家!”
  女儿家说起婚事,总是带了三分羞涩。
  五娘子就算再爽利,也难免俗。
  话才出口,就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把七娘子甩在身后,拐进了月来馆。
  七娘子不由就站住了。
  细思了半日,才摇着头苦笑起来,大步往玉雨轩走去。
  116男色
  进了腊月二十,大太太就派人到胥口镇,三催四请,总算是把许凤佳拉回了总督府。
  “到了江南不在四姨家过年,将来传到京城,我怎么有脸面见你母亲。”她拉了许凤佳的手,越看越满意。
  少年将军,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意气风发的态度,举手投足之间又带了三分贵气,偏偏又是那样稳重自持……
  又是太子的少年伙伴,从小一起长大,这份交情,是最难得的。
  恐怕将来的大秦军界,就是他的天下了。
  若是和桂家亲事也能成,两个连襟携手,杨家在军界哪里还会为援手犯愁?
  许凤佳倒有几分无奈,“四姨,将士们也都是长年累月的背井离乡,我这个练兵的主帅过大年的时候怎么好缺席……”
  “那也用不着日日在胥口泡着!”大太太是铁了心要把许凤佳留在杨家过年了。“晓得你事情多,大年初一一定放你回胥口去,除夕的这顿团年饭,却是一定要在杨家吃的。”
  许凤佳就只好在垂阳斋里安顿了下来。
  倒是和余容苑的三兄弟遥遥相对,把杨家的客院塞得满满的。
  正院堂屋又迎来了久违的热闹,这几位堂表亲礼数都周全,每天的晨昏定省,是决不会拉下的。
  得闲了,几兄弟姐妹也常常凑在一起说话玩耍。腊月里闺阁放了假,连九哥都难得没有苦读,而是和许凤佳一道,拉了几个堂哥每天往胥口演习骑射,大太太心疼儿子,约束了九哥几次,都管不住他往校场的步伐。
  “大丈夫出将入相,九哥以后也未必会在江南这样太平的地方做官,了解一些武事,没有什么不好。”大老爷却很达观。
  九哥难得受到肯定,越发是和许凤佳打得火热,两兄弟成天成天的不着家,有时候甚至就睡在胥口的军营里。
  达哥与弘哥年纪毕竟都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没有不爱玩耍的,拉弓射箭、打马狂奔……都要比冷冰冰的书本来得有趣。
  倒是敏哥只是应酬了几次,就推托不去,每日里手不释卷,只是在余容苑苦读,除了给大太太请安,等闲也少出院子。
  七娘子就私底下叮嘱梁妈妈,“可不要怠慢了几个堂哥,衣食起居,务必要往精致了服侍。”
  梁妈妈先还有些讶异。
  连大太太都只是做一做面子情。
  看到三个侄子的时候,满面堆笑,一脸的关心。
  不在跟前了,也就丢开手。
  余容苑的下人如何安排,服侍得怎么样,大太太是从来想不起过问的。
  没想到反而是七娘子……对几个堂兄处处关照,好像唯恐他们受了委屈。
  “这下人们难免也有势利眼的。”她就字斟句酌,拖长了句子应酬七娘子。“恐怕也多有仗着几个侄少爷远离家乡的缘故,服侍得就不够精心……”
  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琢磨着七娘子的意思。
  这会不会是反话呢?
  七娘子又哪里看不出梁妈妈的惊疑。
  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深宅大院,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都要闹得曲里拐弯的。
  “几个堂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小年纪,就考上了秀才。”她提点梁妈妈。“尤其是大堂哥,行为得体、光风霁月……如果能考上进士,进入仕途,以后九哥恐怕还要靠他拉拔。”
  古人最看重血缘联系,在变幻莫测的官场上,最可靠的莫过于亲兄弟的。
  否则二太太都闹到了那般地步,大老爷为什么还是不肯和二房断绝联系?这几年在官场上,还是若明若暗地照拂着二老爷?
  大房只有九哥一根独苗,总不好因为这些小事,反倒叫几个堂兄和大房更离心离德。
  关系,就是一点点运营出来的,这些小事都没有诚意敷衍好,再好的关系,也会一点点变淡。反之,就算几个堂哥对大房有一些微词,只要大房自己的做法无可指摘,人心肉长,也终于会渐渐的向大房靠拢。
  梁妈妈似懂非懂。
  却也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是,是。”她满口答应下来,“正好这个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再添一批人进来,索性就给余容苑多添几个丫头小子,凑足了三个小院子的人口,这些闲人,我们杨家还是养得起的。”
  又请示七娘子,“您有什么看中的小丫头,就尽管吩咐老奴,一定给你带进玉雨轩里……”
  这也都是顺水人情。
  以七娘子今时今日的体面,看上了谁,和大太太说一声,大太太哪里还有不给的。
  七娘子却是一脸诚恳的笑,“承蒙梁妈妈照顾,看上了谁,必定是不会客气的。”
  沉吟片刻,又低头轻轻地合了合细润的五彩茶盅,才笑问,“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梁妈妈还记不记得先头去了的小雪?白露同我说,她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今年也到了进府的年纪。”
  梁妈妈主管的是府里的人事,下人屋里当龄的小丫头,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梁妈妈一怔。
  思索了半日,才笑,“怕是有,好像……小名糯米的一个女娃,今年也有十三岁了,生得倒比小雪讨喜得多了。只是老奴想,她姐姐是身上有嫌疑才被放出去的,倒不好又进小姐屋里服侍,就想放在小库房做些杂事……”
  放在小库房做杂事的,都是不入等的小丫鬟,月钱也菲薄。
  “余容苑里不是正缺人吗,一下拆出了三个小院子,肯定是少丫鬟的。”七娘子面带沉思,“小雪到底和我在西偏院一道住过,又那样命苦……叫她妹妹做个不入等的小丫鬟,我心里总觉得不落忍。我看,就让她在余容苑领一份差事吧,横竖几个堂兄成年累月的在外读书,余容苑的差事虽干了些,但也清闲。”
  在杨家,小姐、少爷屋里的差事,素来都是人人争抢的。
  尤其是几个侄少爷,在家的日子又少,平时除了打扫房屋,也不会有多少事情,饷银又丰厚。将来说出去面子上又好听——服侍过少爷小姐的丫鬟,那肯定是举止有度、能干大方,连配人都格外吃香。
  小雪一个身染嫌疑,又犯怪病,去世的时候还疯疯癫癫的丫头,居然这么让七娘子惦记?
  竟惦记到了这个地步,特别找自己来说话,要把她妹妹塞到这么好的去处?
  梁妈妈心下一阵阵的发寒,看着七娘子的眼色,就有些异样了。
  从前只觉得这孩子大方得体,行事叫人放心。
  不想年岁越大,越觉得她的心机之深,竟到了让人难以捉摸的地步……
  很多事都是影影绰绰透了嫌疑,要细思又抓不住丝毫把柄,若有若无之间,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到末了却是都遂了七娘子的心愿。
  “梁妈妈?”七娘子见梁妈妈出神,倒有些好笑。
  本来想把小雪的妹妹放到小香雪,也算是兑现了当初对小雪的承诺。
  只是六娘子身边的丫鬟年纪都不太大,这一次配人的名册上没有她们的名字,要硬塞一个小丫鬟进去,操作上难度很高。
  正好,余容苑是个安闲体面的去处,倒是要比小香雪更清闲得多。
  她又提起了立冬的婚事。
  很多事就是这样,下人们对你有所求才靠过来的,吃了好处,也要为人办事。
  “听说娘屋里的立冬,今年也到了配人的年纪。服侍过娘的一等丫鬟,结亲的时候都有体面,由娘亲自指配——只是这一向事儿也多,不晓得娘心里有了成算没有。”
  人事上的事,大太太和梁妈妈商量的机会很大。
  “这一向实在是忙,家里又有这么多客人,太太好像还没虑到这儿。”梁妈妈也就顺水推舟,把刚才的走神给掩饰了过去。“说起来,还有事想请七娘子帮一句……这白露……”
  七娘子微微讶异。
  就扭头看着白露笑了起来。
  白露就脸红起来,跺着脚出了屋子,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白露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梁妈妈也是一脸的笑,“也不怕您笑话,自小我们家的二小子就觉得白露这孩子是个好的,只是……”
  就絮絮叨叨地把白露和自己的二小子之间的那点青梅竹马的事,说给七娘子听。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梁妈妈的意思。
  “要是白露姐心里也愿意,我这里是一准放人的。”她也应得爽快。
  虽说白露今年也到了可以配人的年纪,但要是七娘子执意让她再服侍几年,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不过,白露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好归宿,这样两厢情愿的美事,七娘子当然不会从中作梗。
  梁妈妈顿时千恩万谢,又拍着胸脯打包票,“糯米的事,就包在老奴身上……”
  七娘子亲自起身要送梁妈妈出门,又被她再四按住,也就顺水推舟,叫白露把梁妈妈送出了玉雨轩。
  回头就笑问立夏,“你要是也看中了谁,尽管和我说,到时候啊,就找梁妈妈做媒,把你体体面面地配出去!”
  立夏镇定逾恒,眉毛也没动一根,“姑娘说笑了,立夏年纪还小,还想再服侍姑娘几年。”
  说起来,立夏也就是比七娘子大一岁,按杨家的规矩,离配人还有五六年的时间,现在说这话,的确是早了些。
  倒比不得白露,今年都二十二了,的确也该嫁人了。
  七娘子倒很赞赏立夏的稳重。
  就问立夏,“你看着咱们院子里的小丫鬟,有谁能提拔上来,填补白露姐的缺?”
  立夏面露沉吟,“这个还是先问过白露姐的意思……”
  两个人正在计较,白露就脸红红地进了屋子。
  立刻就进了里屋打点起了针线。
  小女儿情态,看得七娘子不禁会心一笑。
  说起来,这年头的丫鬟倒是多数比小姐更幸运。
  除了那些挑出来做通房的丫鬟外,多半都是服侍到二十多岁才被放出去配人。
  至少不需要十几岁就面对生育压力。
  好比二娘子,因为定国侯身子不好,心急着要个孙子,才十五岁就嫁进孙家。
  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已经生育过两次。
  第一次生下的长子还没有站住……
  还好次子延平就比较康健,今年也两岁了,最容易夭折的周岁,算是已平安度过。
  连三娘子都是才出嫁没多久,就传了喜讯回来。
  放在现代社会,都是才念初高中的小姑娘,在古代已经为人母了。
  就连五娘子,在七娘子看来还是一脸的稚气,她的亲事也都提到了日程上……
  七娘子连忙甩了甩头,把涌起的思绪给压了下去。
  就指派白露,“去问问立冬看中了哪一户人家,若是有相中的,就叫他们择一日进来恳求,事前送个信来,到时候我亲身过去说几句好话……”
  又翻找出针线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扎着花儿。
  “乘还没进正月多绣几针,免得到了五姐生辰的时候赶着绣。”
  一边绣花,一边和两个丫鬟说话。
  到了下午,大老爷派人来召唤七娘子到外偏院去服侍。
  内外有别,几个总管有时候会进正院回话,却是从不进百芳园一步。进来传唤的是专管内外院消息沟通的童妈妈。
  七娘子不敢怠慢,自己进了屋子换衣服,打发立夏和白露双双陪童妈妈闲话,又上了待客用的茶款待童妈妈。
  总督府的下人,多半是大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
  也有自己卖身投靠的、采买进来签了死契的……
  大老爷身边的老人,说起来也就是张总管和童妈妈了。
  童妈妈的父亲就是当年太老爷身边的总管,说起来,是七八辈子的老人了,在整个杨家都是独一份的老辈。
  虽说这些年来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做这个传递内外消息的闲职,但七娘子却一向对她有格外的尊重。
  童妈妈也很受用,笑眯眯地用过了茶水,见七娘子出了屋子,忙起身夸奖,“七娘子越发是出落得和一朵芙蓉花似的,瞧瞧这气度、这人品……无怪乎老爷太太都是越来越宠爱……”
  两个人就一路说话,一路出了玉雨轩。
  七娘子本待从浣纱坞出正院,童妈妈却带了她直接出了外墙上开的小南门,进了夹道。
  “太太在前院见西北来的庄头,满院子的东西,还有好些年轻外男。”董妈妈解释,“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扰乱,七娘子您水做的人儿,可别被冲犯了——从这儿走倒还更近些。”
  虽说玉雨轩的下人时常从夹道进出,但七娘子本人还是第一次走这条夹道。
  不禁好奇地环顾左右。
  这条内夹道和正院、外院之间的外夹道遥遥对照,两边夹住正院,外夹道往左走,就是七娘子上了多年课的家学,往右走是往翰林府的小门,内夹道往左是余容苑,往右是垂阳斋。小南门就开在垂阳斋外侧,只要拐几步就是夹道门,出去直通衣锦坊,守夹道门的婆子若是愿意行个方便,玉雨轩的下人进出就相当方便了。
  “倒是从来没有从这里过外偏院。”她和童妈妈闲话。
  这条外夹道也显得很是荒凉,一条路上就只有董妈妈和七娘子两个人,远远的夹道那头,还能看着守门的婆子。
  童妈妈也笑,“垂阳斋没收拾起来之前,也不愿意从这里过,一整个院子被封着,难免荒凉。”
  就指点给七娘子看,“垂阳斋里的两株柳树,多年来一直半死不活的,说来也怪,前年把翰林府买下来以后,太太请了道士来看风水改格局,那边一改,这边的两株柳树倒活了。老爷知道了,都笑说是奇事。”
  七娘子也驻足往垂阳斋里看。
  许凤佳白天是从来不在总督府呆着的,倒没什么好忌讳的地方。
  正巧迎面来了两个仆妇,向七娘子见过礼,又拉了董妈妈,“今年正月里办喜酒……”
  都是下等仆妇,嗓门也大,董妈妈扫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还在打量那两株柳树,就把几个相识带到了通往垂阳斋的月洞门边上,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七娘子也只好继续做观赏状,一边思忖着董妈妈话里的意思。
  才一分家,杨家的地气就盛,柳树就活。这事,也有几分玄妙的味道。
  正在出神,就看到许凤佳一边和九哥说笑,一边从屋角绕到了院子里。
  大冷的天,他却光了上身,露出了一身的修长紧实的肌肉。还有大滴大滴的汗不断自下颚滚落,滴到蜜色胸膛上,再一路滚下劲瘦腰肢,消失在淡金红色的下裳中。
  一并九哥都是满头满脸的红涨,虽没有如许凤佳一样豪放,却也只穿了中衣,把外袍挽在手中。
  七娘子不禁瞠目结舌,露出了难得的震惊。
  许凤佳原本边行边说,倒也没有注意到院门口,无意间一个扭头,就和七娘子对上了眼。
  117隐私
  七娘子进了外偏院还有些脸红心跳。
  给大老爷念信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读串了行,跳掉了两句。
  忙红了脸向大老爷致歉,“是小七走神了。”
  大老爷就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咱们家小七今儿有心事?”
  话里倒多出了难得的兴味。
  七娘子一下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大老爷跟前,她一向是规行矩步,从来不敢放松。
  和这个老狐狸江南王比,自己的那点手段,不过初级中的初级……一双眼一扫过来,好像就能看穿自己心底的那些弯弯绕绕。
  她连忙收摄心神,笑着推脱,“进了腊月,家里的事也多,玉雨轩的人事又有变动,女儿就走了神了……”
  “噢。”大老爷也不知信了没有,笑着长吟了一声,也就不再理会。
  七娘子忙找到了跳过的那一行,重新为大老爷念了起来。
  “连年西北收成都不大好,眼下江南又有盛事,愚弟不才,盼望领略江南风景,已有多年……”
  这个人文理不好,写得信直如一篇大白话,语意又重复拖沓,七娘子读着读着,不禁就又走了神。
  想起了许凤佳讶然的神色。
  不知不觉,她又跳读了一行,前言,已是搭不上后语了。
  大老爷不由掀了眼皮,带了三分慎重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这个女儿素来是文雅娴静,处事之仔细,竟是不下于衙门里最得重用的那一批师爷,不论是什么工作交代到她头上,从来都是兢兢业业,用了十二分心思,几乎从不出错。
  否则自己也不会这样看重,一径试用,就屡屡让她来外偏院侍奉。
  怎么今天一反常态,频频走神……
  玉雨轩的人事变动,就这样让她费心?
  他就又垂了眼,不动声色地思忖起来。
  还是七娘子自己读了几句,才发觉了不对。
  不由红了脸喃喃请罪,“女儿心绪浮动,叫父亲见笑了。”
  就咬着唇垂下头,望住了脚尖,一脸的愧疚。
  七娘子转过年就十四岁了。
  虽然比不上六娘子的容色,但也自有过人之处,此时再一咬唇,洁白的贝齿轻轻陷在花瓣一样的双唇里……
  也有了一股婉转动人、袅袅娜娜的豆蔻风姿。
  大老爷心中一动。
  一时之间,真是心绪万千。
  面上却是分毫不露,款款起身,亲自携了七娘子的手走到书案前,温言安慰,“人呢,都有心浮气躁的时候。犯错,也是难免的事,给爹爹念信,就算念错了几回,也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又亲自动手,拾掇起了书案前散放着的各色信件。
  七娘子就默不做声地给大老爷打起了下手。
  “只是将来出嫁了,到了夫家,就不能像在娘家一样随性了,有什么事儿,都要压在心底,回了自己的屋里,再行发作。”
  大老爷就亲自执了墨条,七娘子忙执盏往砚盘上倒了少许清水,他就一手捏了松烟古墨,缓缓在端砚上绕起了圈儿。
  “须知道,修身养性,靠的就是水磨工夫,”他注视着墨色丝丝缕缕地在清水中漾开,一面缓缓地道,“年轻的时候,你爹也是性如烈火,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下来,又何曾看得到一丝火气?大户人家的闺女,最讲从容二字。今日爹就送你一卷小轴,日后悬在案头,有什么烦心事,你就多想想这两个字……但凡世上的事,急躁时想不透的,从容时往往就能想透,贪婪时悟不出的,从容时往往就能悟出。”
  七娘子纷乱的心绪,随着大老爷低声的开解,竟也真丝丝缕缕消散了开来。
  她沉下眸子,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大老爷就选了一根上好的大排狼毫,饱蘸了浓墨,屏息静气,在白若玉版的宣州蝉翼纸上,缓缓地写下了从容二字。
  待得墨干了,才细细卷起来,笑向七娘子道,“眼下还不能给你,等装裱过后,我再派人送到玉雨轩去。”
  合家上下,能得大老爷墨宝见赐的,七娘子还是头一份。
  “女儿先谢过父亲的美意。”她抿唇一笑。
  就又拿起信为大老爷轻声念了起来。
  沁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进大老爷耳朵里,让他又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到了向晚时分,才打发七娘子回内院。
  “也快到给你娘请安的时辰了。你带了我的话,说我今晚就不进内院了,腊月里还有些琐事,越性乘今晚劲头足,一口气安排下去。”
  待七娘子出了内院,才吩咐身边的老长随,“一会儿等董妈妈送人回来,让她进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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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太太今天情绪也不错。
  七娘子才进正房,就听到了她的笑声。
  “现在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四姨已经老啦!”透过珠帘,大太太的话声有些模糊,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个大概。
  七娘子却是才听明白了四姨两个字,就有掉头出门的冲动。
  但立冬却已是喜眉喜眼地为她挑高了琉璃帘,一脸殷勤地问候。“七娘子来了。”
  她也只好转身进了东次间,微笑着给大太太请安,“给娘请安了。”
  又往大太太脸上相了相,才笑,“娘今早起来说头疼,晚上看着,气色倒好多了。”
  说着,就顺势坐到了大太太身边。
  今晚人齐全,五娘子和六娘子在大太太左边下手顺序而坐,三个侄少爷在大太太右边下首坐着,许凤佳同九哥却是一左一右,坐在梅花桌边,侧身与众人说笑。
  七娘子本来就该坐在六娘子下首——却是与梅花桌比邻的座位。
  大太太是一点异状也没察觉出来。
  七娘子坐到她身边,她就把七娘子揽在怀里,也相了相七娘子的脸色,“你父亲又把你叫到外偏院去念信了?”
  “是,父亲说今晚就不进来了,外头事多,乘着今儿精神好,就索性一道吩咐了算数。”七娘子乘机传递大老爷的口信。
  大太太也不着意。
  大老爷公务繁忙,有时候连着大半个月,只在外偏院和小花园之间来往,虽然人在总督府,但也很少进内院。
  “让你读了半下午的字,可曾赏你几口好茶?”就和七娘子开玩笑。
  看得出,大太太的心情相当好。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诧异。
  朝局晦暗,大太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倒是没有赏茶。”她笑,“是赏了我一幅字。”
  众人都有些讶异。
  大老爷的书法在大秦都是有名的。
  当年还在做翰林的时候,一手楷书就已经得到当时的太子,如今的昭明帝亲口称赞。后来登上江南总督的位置,一时兴起给几间佛寺留下的匾额,也都得到了江南文士的交口称赞。
  只是大老爷素来珍重墨宝,平时轻易,是不会赐字于人的。
  没想到家里的几个孩子,倒是七娘子得到了这样的殊荣。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幽深起来。
  回头一想,倒也释然。
  怕是也体谅七娘子这一阵侍奉笔墨的辛苦吧。
  “好,连九哥都没有得过你父亲的字,不想倒是小七先拔头筹。写的是什么?”她也为七娘子高兴起来。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许凤佳。
  许凤佳已是打扮齐整,换上了家常玄青色百宝纹直缀。
  年纪越长,这人好像就越来越喜爱深色衣物。
  越发显得一双眼亮得好似烧化的琉璃,七娘子真怕什么东西被他看久了,甚至会自燃起来。
  他神色自若,似乎并不以刚才的尴尬为意,规规矩矩地看着手边的黑瓷兔毫茶盏,眼神是一点都没有不规矩。
  九哥却是贼忒兮兮,一双眼珠子看了自己,又看看许凤佳,再看看五娘子,又看看大太太……
  “是从容两个字。”她垂下眼望住了鞋尖,轻声回答。
  大太太愣了愣。
  一般说来,长辈赐下的字,都包含了自己的美好祝愿。
  就好比大老爷是决不会给九哥写淡泊两个字一样,写给七娘子的从容,肯定是希望她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努力往这两个字靠拢。
  “看来你父亲对你期望不小啊。”她就好笑,“我们家七娘难道还不够从容?”
  大家都跟着笑,“就是,若是七娘子还不从容,那五娘子可就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五娘子哼了一声,别过了脸,“才不和你们计较。”
  大太太越发开心起来,就连敏哥都不禁微微发噱,更不要提达哥、弘哥。
  许凤佳也看着五娘子笑起来,却没有多说什么。
  又坐了坐,就起身向大太太告辞,“快到饭时,也该回垂阳斋了。”
  九哥跳起来,“表哥,今晚到及第居吃饭吧!”
  又拉扯几个堂兄弟,“哥哥们也都一块,热闹有伴,在这女眷堆里坐了半日,倒坐得我浑身不自在……”
  敏哥也就带着两个弟弟向大太太告辞。
  几个少年郎一出东次间,就嘻嘻哈哈起来,笑声隔着玻璃帘子传进来,虽不那么响亮,但笑声里蕴含的那股少年所特有的青春,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
  七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还真怕许凤佳和九哥有一个人没能把不对藏住。
  在现代社会,不要说半/裸,就是正面全/裸,看过了就是看过了。
  可是在古代……这件事要是传了开去,自己的名节可就全完了。
  虽说也有许凤佳处事莽撞,光天化日之下赤身**的罪过,但自己窥视男眷居住的院子,说起来也是不庄重。
  又怎么晓得他今天不在胥口,反而就在垂阳斋里和九哥搏击为戏?
  七娘子就靠在大太太怀里,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旋即又振作起来,笑着听大太太关切五娘子,“今儿的话怎么这么少?”
  五娘子今天的确是安分得有些古怪了。
  往常请安的时候,偌大一个屋子,常常只听得到她的声音。
  “表哥虽然是亲戚,但到底大了。”五娘子提起许凤佳时的语气,已有亲切随意,变作了疏远冷漠。“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多说什么,我们女儿家,自有女儿家的矜持要守。”
  六娘子不禁偷笑,正要打趣五娘子几句,七娘子忙直起身给她使眼色。
  大太太却是没留意到两个小女儿之间的你来我往,径自好笑,“没想到小五也懂得了女儿家的矜持——也是,转过年就十六了,是个二八年华的小佳人了!”
  五娘子就别过头,抿着唇冷冷地,只是不说话。
  七娘子忙打岔,“听说今天有庄头送年货过来……”
  作好作歹,才把局面缓和了下来,没让大太太觉出不对。
  大太太是真高兴,难得留了三个女儿一道晚饭,席间七娘子才晓得,今年天下大熟,几个庄子都没有打饥荒。
  “眼见着就要开办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年成又好……说不定你们还真有福气见识到前朝的福船下海的盛况!”
  又惦记着在莆田做官的大姑爷,“莆田虽在福建,但到底靠海,我想着明年你们大姐夫的三年考勤就到了,倒是和你们父亲说一说,把他运动到海边去,最好是在泉州做个小官——船队是一定要在泉州靠岸补给的,这就是多难得的热闹?到时候等船队回来,就便托下人做些小生意……这一笔说不准就是十多万银子的进账。”
  五娘子这才打叠起精神附和大太太,“就算不望着十多万,好歹泉州要比莆田富庶得多,这个官当得也省心些,大姐写了几次信过来,都说莆田山高水远,当地匪患不浅,闹得她战战兢兢……”
  几母女就议论起了几个姐妹的动向。
  初娘子跟着丈夫在莆田任上已有两年,先且不说,二娘子去年生下定国侯府的嫡长子——之前夭折的那个年岁太小,还没有序齿,眼下也常写信回来报平安,在信中只说生活平静,请爹娘不必挂心。
  三娘子本来随丈夫在江西任上,眼下应该已经回到关陇守孝,这一守孝就是三年。关陇又远,音信自然也少了,不过上一次信来的时候,说是儿子年纪虽小,但也已经相当壮实,一路颠簸都未曾生病,倒是三娘子自己上吐下泻,闹腾得不轻。
  四娘子在余杭做大少奶奶,日子倒是过得顺心,就在今年中秋还带了四姑爷回了苏州一次,人倒是开朗了不少,见了姐妹们,脸上也带了笑,虽说暂时还没有身孕,但古家人也是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倒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还是你四姐有福。”大太太很感慨,“四姑爷脑子不大灵醒,只是捐了个监生在身上,倒没有进仕途的意思,预备这一世就在余杭过活。地也有了,屋也有了,下人也有了,又看得你们四姐和仙女一样,行事做派再没有不好的,倒比大姐有福气些。”
  初娘子自从生了小囡囡,就再没有动静。一转眼出嫁也将十年,就算李家没有说什么,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上次写信回来,也说了正在留心人选,想要为大姑爷提拔一个通房。
  或许是同病相怜,大太太倒是格外能够体会初娘子的不易,自从初娘子来信,就在杨家下人里挑选,心心念念,要为初娘子找一个相貌美丽、性情老实的丫头,免得在莆田当地采买,不知底细,反倒不易节制。
  “大姐毕竟有我们杨家做后盾,大姐夫又在江南做官。”七娘子就含蓄地安慰大太太,“也是极有福气的了。”
  只要大姑爷一直在杨家的羽翼下生活,初娘子就决不会受多少气。
  大太太也明白这个道理,一时又笑开了,“还是小七懂得娘的心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乘着大太太一个没看着,冲七娘子做鬼脸。
  若是往常,七娘子也一定做个鬼脸回去,今日却没有了这样的心思。
  勉强和大太太又说了几句话,才吃过饭,就告辞了回玉雨轩去。
  “许是午觉没有歇好,总觉得困乏……”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就与她一道出了正院,六娘子还拉五娘子随她一道去小香雪坐坐。
  七娘子就径自先回了玉雨轩。
  才进屋,脸色就放了下来。
  前前后后地思忖了几遍,才把立夏叫到了身边。
  “今儿下午我在垂阳斋外头遇着了两个下等仆妇,一个好像是大厨房专管洗菜的,总是穿着一身灰袄子,头发盘起来带了黑抹额,还有一个……”她低低地盘问立夏,“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118撩人
  “姑娘说的像是大厨房的周三嫂子并她的小姑子。”立夏思忖片刻,就给了肯定的答复,“她们姑嫂感情和睦,又都在大厨房做事,平时是经常同进同出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又问,“平时的性子,是张扬还是内敛,话都多不多?”
  “倒是都挺老实。”立夏面色平静,也不问七娘子的用意,“这户人家当时像是几兄妹一道被采买进来的,在府里根基不深,周三嫂子倒是出身自太太陪嫁,不过当时也就是个洒扫庭除的小丫鬟,出嫁后一向在大厨房管着小丫头并粗使婆子们洗菜,平时人很木讷……”
  就老老实实地交了底。
  七娘子不禁扶额。
  这是一户最普通的下等人家,在府里谈不上有多少体面,只是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无关紧要的工作。
  但也正因为如此,要发作她们,反而更不容易。
  总不能说是她的菜洗得不够干净吧?
  手脚要是不利落,很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在大太太跟前告上一个黑状。
  一想到大太太看着许凤佳那喜爱的样子,七娘子心底就直冒寒气。
  这可是大太太看中了七八年的五姑爷……这事儿要是传出来,自己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不禁又暗暗埋怨起许凤佳。
  大白天的,又是腊月里,脱什么中衣!
  偏偏那伙婆子又在月洞门边上站着说话。
  虽说两个仆妇是背对月洞门,说起来,怕是也看不到许凤佳的不雅情状。
  但自己脸上的惊容,她们是货真价实收进了眼底。
  还有当时斜对月洞门的董妈妈……这一位,就不是自己几句话可以发落的了。
  七娘子就闭上眼发出了一声苦闷的呻吟,狠狠地拍了拍黄花梨木的小八仙桌。
  “他妈的,每次他一来就没好事!”
  她竟是难得地开了粗口。
  立夏也吓了一跳。
  还是第一次看到七娘子这样失态……
  “您别着慌。”她忙拿起七娘子玉一样的手轻轻揉搓,“什么事,越慌只会越乱……”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大老爷的话。
  从容,还是要从容。
  却又怎么从容得起来?!
  这件事可大可小,大则是惊天丑闻,两家的颜面都要扫地。
  小,也说不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大宅院里,谁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又不是真个做下了丑事,无意间看到了表哥的上半身,说起来也不能算是多大的事。
  最关键的是,董妈妈到底看到没看到……
  七娘子一夜都没有睡好。
  眼前花花绿绿,不是董妈妈带笑的脸,就是许凤佳那双烧得化琉璃的双眼。
  年岁到了,就算心智再成熟,也没有办法阻止身体的成长,荷尔蒙的变化。
  十四岁的少女,必定是有几分怀春的心思的,那种情窦初开,羞恼无常的滋味,并非七娘子不愿体验,就不会到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就觉得头昏眼滞。
  七娘子强撑着要起身,才坐起一半,就觉精疲力竭,竟是连坐起身都没有力气。
  忙又煎了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来吃。
  立夏还张罗着想要煎去毒的药方,七娘子却觉不妥。
  “说起来,也是连着吃了那人说的贴数,都是大补的药材,再吃反而犹不及。”
  只是一晚上缺觉,就闹成这样,七娘子的元气也实在是虚弱了些。
  立夏就有些犹豫,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看了看七娘子,又收住了。
  就想到昨晚七娘子反常的大怒。
  恐怕这还不是缺觉,是心事实在重了些。
  她就吩咐上元去煎了太平方子,待白露进屋——昨日她不值夜,所以进来得也迟,又忙和白露商量了几句,由白露去向大太太禀告。
  这才回到七娘子床前宽慰她,“权神医不是说过,您这心事太重,后天就失于保养,本来先天就弱……自己还不善自保重,叫人看了也悬心……”
  七娘子听得倒有些不耐烦,偏了头似听非听,又迷糊了起来。
  心里只是反反复复地思忖着,这事究竟该怎么处理才最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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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勉强漱洗过,又喝了药吃过早饭,就有人陆续来探病了。
  先到的自然是五娘子并六娘子。
  “还以为你今日睡迟了。”六娘子巧笑嫣然,“一问母亲,才晓得你又病了。”
  七娘子禀赋是要脆弱些,虽说不上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但的确比普通人容易有个头疼脑热的。
  五娘子却是先探了探七娘子的额温,又撇了撇嘴,就势弹了她光洁的额头一个爆栗子。“是不是昨晚又失觉了?”
  七娘子要是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就容易不舒服。
  “是,也不知怎么的,一个晚上辗转反侧,竟是没有睡着。”七娘子做虚弱状,捂住了额头,“五姐你还来闹我。”
  “一点点大的小姑娘,心思真重!”五娘子弹了弹舌头,“进了腊月,脸上就没有放过晴!一天到晚,不是愁眉不展,就是愁眉不展,也不晓得你哪来这么多心事!”
  五娘子就是这样。
  分明是关心你,话也说得这样不好听。
  七娘子心下倒是一暖。
  就浅笑,“是,五姐没有心事,五姐脸上永远是一片晴。”
  六娘子噗嗤一声就笑出来。
  顺势就在七娘子床边坐了,也探了探七娘子的额温。
  “还好还好,没有什么事。”她宽慰地一笑,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依着我,你白日里倒别多睡了,免得到了晚上又睡不着。”
  这才转身打趣五娘子,“五姐脸上是从没有心事的,是不是?”
  这是明着笑话五娘子为了弘哥的那几句话,对许凤佳态度大改,一下就冷漠了起来。
  五娘子面上阴晴不定,犹豫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
  “懒得和你们说。”
  她就托着腮在窗边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的一片梨林发呆。
  六娘子笑着和七娘子使眼色,又悄声和七娘子打趣,“这两年来,脾气是越来越怪,倒和四姐有点相似,是不是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说亲的女儿家,都有这一副脾气……”
  七娘子就忍不住一声笑,“杨琉,你哪里学来的这一张利嘴!”
  五娘子也过来要拧六娘子的嘴,“看我不撕烂了它!”
  几个小姑娘笑笑闹闹,倒把七娘子的精神给闹腾起来。
  想想六娘子说得也是,生物钟倒不好睡乱了。
  索性就披衣坐正,和姐妹们说些玩笑话,又拿了纸牌来抹。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了一个多时辰,谷雨又送了新鲜的塘藕进来。
  “今早起来才送来的,还带着泥呢……虽然晓得你们也有,不过到底是病人,就多分你些。”五娘子大剌剌。
  六娘子却有羡慕之色。
  虽然现在家里就三个女孩,她的吃穿用度也并不差。
  但比起嫡女,到底还有不如。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下微微叹息。
  五娘子这个性子,也只有熟悉起来才能觉得好。
  将来要是嫁进许家,恐怕是要吃亏的。
  “那就多谢五姐。”面上却是神色自若。
  两个姐姐也就告辞,“叨扰你一个多时辰,也该该让你休息休息了!”
  到了中午,大太太又派人送了小厨房曹嫂子做的私房菜过来。
  “都是你爱吃的。”梁妈妈代大太太传话,“若是今晚还不舒服,就快请良医,别图省事,反而落下病根。”
  “哎,代小七谢过娘惦记。”七娘子靠在枕上和梁妈妈客气,“也难为您亲自送来……”
  又和梁妈妈应酬了几句,待立夏把梁妈妈送出屋子,白露才服侍她下地用饭。
  杨家的小姐,自有规矩在,就算是病得再沉,只要能起得来床,也要在桌边用饭。
  曹嫂子果然是打叠心思,做了七娘子平素里就爱吃的几个炖菜。
  七娘子却是吃了半碗饭也就再吃不下去,两个大丫头苦苦劝着,才多吃了几口。
  她的胃口自小就不大好,或许真是因为心思太重,也或许是因为和大太太同桌吃饭的时间长久了些,心思在吃饭时,总不在吃饭上。
  放下碗筷,又吃过药,困意就上来了。
  直到低低的说话声在耳边响起,七娘子才慢慢地睁开双眼。
  仍是困倦。
  “声音小一点呀。”就娇声抱怨。
  就有男子低哑的声音嗤嗤地笑。
  七娘子倒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九哥。
  “怎么来了?”她揉着眼作势要起身,九哥忙上前托住她的脊背,把她扶了起来。
  “今早和表哥出门打鸟。”他笑着给七娘子斟了一杯茶递到手边,“回来才晓得你病了,回去洗漱了换了衣服,就过来看看你。”
  “又淘气。”七娘子用茶水漱了漱口,立夏又打了热水来,九哥亲自拧了手巾送到她跟前,她也就接过来一边擦脸一边数落。“冻着了没有?”
  九哥只是嘻嘻笑,“哪里会冻着,又不是表哥,大冷天的……”
  “你想死呀?”七娘子顿时色变,白了九哥一眼,抢断了他剩下的话。
  口吻也难得地露出了泼辣。
  九哥就是一阵好笑。
  “有你这样咒弟弟的没有?”他见立夏端了药来,就伸手接过了甜白瓷的小碗,舀了一勺药汁吹了吹,要喂七娘子,“喝些药。”
  立夏还叮嘱,“四少爷仔细烫呢。”
  七娘子却是受不得这一番做作,“只是没睡好,又不是什么大病,我自己喝就是了,你搁着吧。”
  “凉了就没用了。”九哥却很坚持,“要么你就现在喝了,或者我来服侍你。”
  又笑着点了点窗边的书案,“爹给你写的小条幅,我也顺手给你拿回来了。这两个字倒是用了心思,还盖了他等闲不用的私印。你的脸面不小呀。”
  七娘子又白了九哥一眼。
  一想到这个条幅是怎么得来的,她就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这事就好像定时炸弹,虽然现在爆发出来的可能性小,但却也绝不能说就没有后患……
  “你还说!”不免迁怒于九哥。“叫你和表哥走得近一点,不是叫你和他胡闹的。那样大冷的天,你们闹得一身大汗,万一回头感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九哥又嘻嘻地笑起来,“你是心疼我,还是心疼……”
  “杨善久!”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九哥只好服软,“你别气,正喝药呢,来来,我喂你我喂你……”
  七娘子也不好把九哥逼得太紧,只好怏怏地住了口。
  就在九哥的服侍下喝完了一碗药。
  这下浑身发汗,整个人才算是有了精神。
  就叫立夏拿了家居的长袍来,让九哥回避了,下床穿了袍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了,抱着泥金的蜜饯罐子挑挑拣拣,一边甜嘴,一边和九哥说闲话。
  半下午,天色阴沉沉的,北风刮得玻璃窗子梆梆响,屋内却是一片暖融。八仙桌上摆着的南果子飘着若有若无的甜香,美人榻前铺了厚厚的长毛地毯,又透了火龙的一股热气,九哥索性脱了靴子席地而坐,就靠坐在美人榻前,抬了头和七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白露快要出嫁,自然有不少事忙,屋内就只有立夏,靠在墙角做针线。
  气氛一片宁洽。
  七娘子含了半块糯米藕,又挑了酸渍樱桃给九哥,“一会你去请安的时候,只说我也好了,不过懒怠出门,明早再进正院请安。再吩咐曹嫂子一句,就说我晚上要一碗她亲手腊的鱼,清蒸了放两块姜……要趁热送来,可别忘了,这东西冷一点都不好吃。”
  “好好好。”九哥没好气,“吃得也不多,竟是这样挑嘴。”
  “挑嘴就挑嘴,咱们家难道还养不活我一个挑嘴的?”七娘子不以为然。“大哥别笑二哥……好像四少爷您不比我挑食似的。”
  两个人就一边玩笑着一边吃蜜饯。
  立夏起身过来给两人都加了茶,才出了屋子,往净房的方向过去。
  九哥就轻声开口。
  “爹今早借口庄子里缺人,把昨天的两户人家交给庄头,一总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七娘子的动作不由一顿。
  差一点把泥金罐子打在地上。
  半晌都没有回话。
  九哥就扭过头认认真真地仰视着七娘子。
  “董妈妈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办事从来妥帖,内宅里,爹也就信重这么一个妈妈。”
  他又垂下眼,长而浓翘的睫毛,就遮去了眼中的思绪。“那两个妈妈上车前,都借口天冷赏了一碗酒驱寒,这事是张总管亲自办的,隐秘得很……你就放心吧。”
  七娘子依然只能沉默。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不管大老爷心底会怎样想她,只要没有闹腾出来成为丑闻的可能,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这结局背后埋藏的,是两个人一生的声音……
  酒里肯定下了哑药,这两个妈妈以后是不能再说话了。
  她不禁闭上眼,咬住唇摇了摇头。
  是她太莽撞,她不该走那条夹道……可那条夹道,是她自己要行的吗?垂阳斋里的柳树,是她要看的,可是她又怎么能想得到许凤佳人当时就在垂阳斋,还兴之所至脱了上衣?
  这件事又到底该怪谁?
  九哥脸上也是一片玄妙,这个清秀得甚至带了几分漂亮的男孩侧着头,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了七娘子。
  半晌才缓缓开口。
  “只是这事,也只能瞒得住别人,却瞒不过你自己。”
  “从名节上说……你这辈子已经是表哥的人了。”
  119私欲
  七娘子一下就愣住了。
  半天才禁不住失笑。
  “你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又看了看门口。
  珠帘静悄悄垂落,隐约还能听着外间百灵鸟的清脆鸣啭,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不过是无意间撞见,有些尴尬罢了。”她这才不以为然地道,“真要为了这个就一心一意非君不嫁的,我成什么人了。”
  九哥的语气却很执拗。
  “若是他没有那个意思,我也不会提这事……”
  他就半跪起身,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脸上写的,全是热切。
  “虽说母亲心底是想把五姐许配给表哥,但五姐心思又全不在表哥身上,一心一意,只惦记着……”
  “善久!”七娘子加重了语气。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
  忽然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深深的疲惫。
  说起来,九哥这个弟弟,已经足够聪明,几乎无可挑剔。
  可到底是大富大贵出身,自小受到的委屈,恐怕难及穷苦子弟的万一。
  富家子弟常有的傲慢与想当然,在他身上,自然也不会没有。
  “虽说这些年来,别人口中再也没有提起,但你我心里却要明白。”她语气平静,“善久,哪怕有了嫡出的名分,但谁都不会忘记,我们姐弟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花点银子就能颠倒黑白,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就算别人能忘记,我们两个人心里,是不能忘的。”
  九哥顿时一窒。
  满脸的兴致勃勃,慢慢的就扭曲成了若有所思。
  七娘子又长出了一口凉气,似乎是在自问,又似乎在问九哥,“一个庶女,又怎么能配得上国公府的世子爷?”
  是啊,一个庶女,又怎么能配得上国公府的世子爷?
  更别提多年来平国公忠心耿耿,素来极得皇上的信重,前几年立下开疆辟土的大功,更是封赏频频炙手可热……
  更别提许凤佳少年有为,不到二十岁的青葱少年,已经凭着自己的本事得了四品功名,与太子相交莫逆,眼见着又是将来的镇国大将军、大秦的中流砥柱……
  “再说,母亲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世子是她为五姐看了多年的女婿,又怎么会容得下一丝一毫的变数。这话,你以后再也别提了。”
  七娘子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极笃定。
  就好像这一句话,已是为许凤佳和她之间的暧昧,盖棺定论。
  九哥顿时语塞。
  就又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一脸的深沉。
  低头想了半日,才轻轻地问,“你就当是为了我……”
  “善久。”七娘子微微蹙眉。
  语意依然柔和。
  却已经有了些责备在里头。
  九哥一下就红了脸,低下头再也没有说话。
  屋内就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望着窗外的云彩,半天才又叹了一口气。
  “天下有谁能心想事成。”她轻声点拨九哥,“我晓得,你心里对五姐的亲事,未必就没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是封公子已经两三年没有音信,女孩儿的青春又最经不得等,你的盘算……恐怕是未必能成的了。”
  九哥就是一震。
  略带了些震惊地看着七娘子,半晌才苦笑,“有时候恨不得倒过来,我做女儿,你做男儿家。七姐,你的心思,实在是太深沉了。”
  五娘子的心事多年来虽然未曾言明,但几个亲近的弟妹心里,实在已经尽知,恐怕就连六娘子也能琢磨出端倪。
  只是碍着女儿家的脸面,也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也难怪九哥动了心思,想着借五娘子的这点情愫,在她的婚事上做些文章。
  若是杨家把五娘子嫁给封锦,两家的关系自然会更紧密,九哥也就更有了脸面。
  又能成全五娘子的痴情。
  看着,倒像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只是这毕竟是大秦,是古代。
  婚姻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人有时候甚至根本无法发表意见。
  小辈的这点心思,再怎么强烈,也登不上台面,成不了长辈们考虑的因素……五娘子可以回绝掉前来提亲的所有人家,但也不可能说出她想嫁谁。
  否则就是不名誉,就是不要脸……
  这就是吃人的礼教!
  但在台面下,尽管自己撞见了许凤佳,只要能妥善处理掉可能的目击者,这件事也就能当作没发生……
  七娘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虽说按照一个贞洁女儿该有的思想,此刻的她应该是哭哭啼啼,急着自尽明节……但她当然还不至于脑残到这个地步。
  平时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不过是遵循这时代的游戏规则。
  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
  真到了这样的时候,九哥也就不拿礼教来说事了。
  只是块遮羞布罢了,需要的时候扯来当个大旗,用不着了,就当做从来没有这回事。
  外间传来了丫鬟们的说笑声。
  又过了一会,立夏笑着进来,为主子们换了热茶。
  “恐怕今晚要下雪了!”立夏一脸的憧憬。
  九哥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阴沉沉的天空。
  南方暖和,冬天很少下雪,所以立夏说起雪,才这样向往。
  窗外的天是灰黑色的,不知不觉间,乌云已压得很低,甚至于有压到檐边的错觉,不知不觉间,竟已有细细的冰棱冻雨飘了下来。
  九哥一时看得痴了。
  半晌才吩咐立夏,“你先退下去吧。”
  立夏忙不言不语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挑眉看向九哥。
  “你心里是这么个想头,可表哥未必这样想。”九哥有些难以启齿,“他本来就对你……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想,他怕是已经写信回家,要请三姨来信提亲了。”
  七娘子自己不在意,是她的离经叛道。
  大老爷假装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谋算。
  但许凤佳却不能若无其事地把这事糊弄过去,毕竟说起来,七娘子是他的嫡亲表妹,并非花街柳巷里可以肆意轻薄的下贱女子。
  “他怎么就这么食古不化!”七娘子吓得一下就站起身来,罕见地失去了方寸。“你就没有劝着他些?”
  心下不禁烦躁到了极点。
  九哥顿时露出了一脸的苦相。
  “这……这话……”他吞吞吐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九哥身为七娘子的弟弟,出了这样的事,他是断断没有劝着许凤佳不提亲的道理,不然,连弟弟都不尊重姐姐了,七娘子颜面何存?
  却是越想越烦躁,越想越腻歪。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禁和九哥抱怨,“无非就是看了一眼,当时身边的人,也都不可能到处乱嚼舌头了。”她烦躁得在屋内来回走动,“他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算了?”
  九哥噤若寒蝉。
  待得七娘子颓然坐回了美人榻上,才细声为许凤佳分辨。
  “七姐难道到了现在还不明白表哥的心意……”
  又得了七娘子的一个白眼,方才悻悻然住口。
  #
  过了两天,大老爷又让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
  来接人的,还是董妈妈。
  七娘子对着董妈妈,就总有三分的不自在。
  董妈妈的脸色,也绷得紧紧的,再没有往日的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百芳园里,倒招惹来了几个小丫鬟诧异的注视。
  七娘子只好找了些闲话同董妈妈讲。
  “今年冬天格外冷……前几天那场雪,说起来倒算得上是中雪了,从前在西北的时候,也是到了隆冬才会有这样的雪。”
  董妈妈就笑,“是啊……七娘子也是从西北过来的。”
  董妈妈的父亲就是太老爷的总管,她自然也是出身西北。
  应了这一句,居然也就没有多余的话了。
  七娘子先还有些讶异。
  转念一想,心下也就了然。
  大老爷既然处置了那两个下等仆妇一家,又用的是这样婉转的手段。
  自然是不想把此事闹大了。
  不过,他肯定是通过董妈妈来查问此事的……
  七娘子怕董妈妈嘴不严四处乱说的时候,董妈妈又何尝不怕七娘子深恐此事外泄,生出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两个人走在一起,自然是格格不入。
  就算勉强说笑,也难掩对彼此的戒备与猜疑。
  七娘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才感慨过大老爷的心狠,随随便便,就把十多口人往庄子上发配。
  自己这里却也已经不由在推论。
  董妈妈识字,所以灌哑药也没法封住她的口,要真想把秘密捂住,还就只能……
  难怪她怕成这样。
  她又哑然失笑起来。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实在是太笨拙了——自己也着实没有这份能耐、这份心思。
  “董妈妈。”就和董妈妈搭讪。
  董妈妈的肩头明显地颤了颤,一时半会都没有答话。
  七娘子心里事多,一时半会还没有虑到董妈妈身上。
  可董妈妈却没那么多想头,想来,是已经全盘思索过七娘子可能的反应。
  只是人为刀俎……就算七娘子会起灭口的心思,她又能如何?
  也只好戒慎着、防备着,唯恐招惹了七娘子的忌惮罢了。
  “听说这一回纳新,董妈妈的女儿也要进内院服侍了?”七娘子想来想去,索性和董妈妈拉家常。
  董妈妈却是浑身一震。
  就不由转头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笑微微地,也看着她。
  “……是,本来还想放到太太屋子里……”董妈妈嗫嚅。
  七娘子没有说话。
  “不过,听七娘子的意思,好像屋里的大丫头有出缺……”董妈妈又看了看七娘子的脸色。
  还算识趣,晓得顺杆儿往上爬。
  “是,白露姐今年要放出去成亲了。”七娘子也就顺着董妈妈的话往下说,“玉雨轩也有一个人的缺。”
  以七娘子的身份,即使只是三等丫鬟,都不算委屈了董家小姑娘。
  除非董妈妈的眼睛是看着及第居,才会嫌玉雨轩地方小,盛不下大佛。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
  董妈妈就一下放松了下来。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妮年纪还小,奴婢又忙着府里的事,很少有时间教导。”她谦虚,“到了玉雨轩,还请姐姐们多看顾,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七娘子只管责罚!”
  话里话外,已是透了把大妮托付给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笑,“董妈妈说笑了,您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在府里的体面哪是寻常下人能比的。大妮到了玉雨轩,我自然会好好看顾的!”
  董妈妈脸上又现出了笑,她亲亲热热地对七娘子行了个半礼,“能有福分进玉雨轩服侍,是大妮上辈子积德!满府里谁不知道,七娘子对下人是极仁德的,从来也不曾高声大气……”
  两人就说笑着从正院出去,进了通向外正院的甬道。
  七娘子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问董妈妈,“父亲这几天心绪如何?”
  这是在婉转探问大老爷对此事的反应。
  虽然礼教两个字,从来都只是有心人手中的遮羞布。
  但大老爷毕竟是传统士大夫,心里对名节这两个字究竟有多看重,那也是说不清的事。
  他能处理掉两个下等仆妇,没准就能以类似的手段,处理掉七娘子。
  董妈妈看了看七娘子。
  就微微笑了起来。
  神态间已是大见亲密。
  很多时候,当共同的秘密不再是危险的时候,反而会拉近两个人的关系。
  “您请放心吧。”她含糊地宽慰七娘子。“我随侍老爷左右,已有三十多年啦……老爷这三十多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一些小事情,是决不会让他动怒的……”
  七娘子总算稍微安心下来。
  外偏院也已然在望。
  董妈妈就快走了几步,在前头微弯了身子,把七娘子领进了院子。
  七娘子的心跳又渐渐地有些快了:虽说不是她的本意,但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
  现在是见家长的时候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在董妈妈的带领下,走进了小书房里。
  #
  大老爷像是午睡才起,董妈妈没有把七娘子带到他日常处理政事的东里间,反而将她领进了大老爷平时起居的西里间里。
  果然就见大老爷半靠在窗边的土炕上,十二姨娘正低眉敛目,跪在炕边给他捶腿。
  见到七娘子进来,叔霞冲她嫣然一笑,起身向大老爷施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董妈妈自然也早就退出了屋子。
  屋内就只剩父女二人。
  “父亲。”七娘子强压忐忑,若无其事地给大老爷行了礼。
  “坐。”大老爷也就抬眼打量七娘子。
  随手指了指炕尾。
  大老爷出身西北,多年来睡惯了炕头,一年里倒有一多半时间睡在外偏院小书房里,就是中意小书房里特别盘造的土炕。
  七娘子只敢浅浅地把半边屁股搭在炕边,垂眸注视着自己的裙摆,不时怯怯地掀起眼皮撩一眼大老爷。
  一脸低头听训的可怜样儿。
  大老爷不禁发噱。
  “大户人家的女眷,摆出这受气包的可怜样儿做什么?”他端起炕桌上的楚窑天青盏,缓缓用了一口茶水。“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受惯了气的小媳妇哩。”
  话里的调侃,七娘子自然不会错过。
  她又松了一口气。
  大老爷果然见惯风浪。
  “女儿……”她细声认错,“是女儿小气了。”
  就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接受大老爷的检阅。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的脸庞,心中不禁暗叹。
  若果七娘子是个正儿八经的嫡女,该有多好?
  “我把那两家人打发到庄子上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他垂下眼,望着手中的茶盏。
  精致的天青云纹被茶水的雾气衬托得水润欲滴,好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是。”七娘子一丝犹豫都不曾有。
  这个家是总督府,是大老爷的地盘,真要用心查起来,大老爷还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这两户人家的命运,恐怕就是他故意透出给九哥,借由九哥的口转告给自己的。
  大老爷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省事得多。
  “董妈妈是我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我是信得过她的。”他又扯开了话题,炯炯地望着七娘子。“不过,你和她之间,就没有多少交情了。你说说看,在你心里,想怎么处置她那?”
  七娘子瞳仁一缩。
  倒是有些捉摸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了。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儿……打算把董妈妈的大女儿收进玉雨轩里,正好也填补下白露姐走后的空缺。”
  大老爷倒有些惊讶,“哦?”
  沉吟了片刻,又问,“我记得你之前和我提过,你院子里有丫头要配人了,是不是?”
  “是。”七娘子莫名其妙。
  大老爷怎么问得这么细?
  自己的确是提过玉雨轩的人事要有变动,也难为他日理万机之余,还有心记这样的琐事。
  大老爷就又沉思起来。
  看着七娘子的眼光,已是渐渐有所不同。
  半日才叹息,“小七啊,难为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你要是个男孩,我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不等七娘子回话,又叹笑,“干脆就不要出嫁算了!就呆在爹爹身边,做爹爹的锦囊袋吧!”
  120旧账
  七娘子一下就红了脸。
  女儿家听到亲事,自然而然,都是这个态度。
  “父亲……”她委婉责备。
  大老爷脸上的赞赏,已是浓得遮掩不住了。
  让大妮进玉雨轩服侍,是一笔两利的交易。
  董妈妈身为几辈子的老人,在大老爷心里,地位肯定有所不同。又见证了七娘子的阴私……大老爷分明知道,却没有对她有任何处置。
  七娘子想要除掉董家,就有点自不量力了。像这样在主人跟前服侍了几辈子的老人,私底下有多少能量,那是谁都说不清的。
  可大老爷信重董妈妈不会乱说,七娘子却未必能信任董妈妈。
  如果只是放任自流,对此不闻不问,那又颇有些无能的嫌疑。
  如今让大妮进玉雨轩服侍,七娘子手里就有了人质。
  万一听到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流言,打杀院子里的一个丫头,也是寻常的事。
  董妈妈呢,也能明白七娘子无意斩草除根。
  这一招虽简单,但却极巧妙。
  见微知著,以大老爷的见识阅历,只从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招数,就能摸出七娘子的底细。
  “九哥什么都好。”他不禁叹息,“只是从小锦衣玉食,虽有聪明,却太自矜自傲。”
  “像那一天的事,他就只会向我建言,处理了那两户人家,却是想都没想过董妈妈的心情。”
  大家都是可能的目击者,另外两个仆妇下场这样凄惨,董妈妈又怎么不会感到唇亡齿寒。
  人要是一慌起来,会做什么事,就说不清了。
  九哥已经足够聪明也足够心狠,可以提出下哑药的主意,却到底是身居高位久了,不晓得设身处地,考虑底下人的心情。
  七娘子也面露惊容。
  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主意是九哥献的……
  略略一想,也就明白过来。
  九哥想促成她和许凤佳的事,也不代表他愿意看到垂阳斋的事被泄露出来。
  这孩子是真长大了。
  “到底年纪还小……再过两年,吃上几个亏,也就好了。”
  在大老爷跟前,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敢装纯。
  人家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从前没有扒你的皮,是懒得关心内宅的鸡毛蒜皮。
  现在自己已经激起了大老爷的兴趣,只怕过往的那些算计,都可能被父亲扒拉出来算旧账。
  “嘿,年纪还小。”大老爷很感慨,“你和九哥一天生的,都有资格说他年纪还小了,可见他的幼稚。”
  七娘子无言以对,只好微笑。
  大老爷又感慨了几声,也就把此事抛开。
  九哥已经够聪明,够早熟的了,指望他在这把年纪就能事事妥当,着实也有些强人所难。
  “垂阳斋的事,你心底是怎么想的?”他就笑望着七娘子问。
  戏肉终于来了。
  七娘子的心就猛地跳快了一拍。
  “不过是个巧合!”她的声音虽不大,语气却斩钉截铁,“虽说双方都有不谨慎的地方,但也都不是存心故意……说不上什么不名誉的。”
  大老爷不禁哂笑。
  看不出,七娘子还深谙官油子的厚颜精髓。
  “既然看到的人,都被处理过了。”七娘子越说越坦然,好像连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话。“这件小小的误会,也很应该就让它这样过去……就不必反而当成了什么大事,务必要有个说法了。”
  小事化了,不错。比起九哥,要成熟得多了,甚至于二娘子在这个年纪,恐怕也就只有这份心机盘算。
  大老爷就偏首沉思了起来。
  半晌,反而问,“你知不知道,封家的表亲上京后在哪儿落脚?”
  这一问,天马行空,连七娘子都没有想到。
  “只是上京前送了两百两银子的程仪过去。”她索性据实以告,“后来上京后,就再也没有得过表哥的音信。”
  大老爷就略略烦躁起来,弹了弹舌头,又陷入了沉吟。
  七娘子也在心底紧张地思忖起了大老爷的用意。
  才说完许凤佳的事,就问封锦……该不会是想把自己许配给表哥吧?
  七娘子又觉得荒唐。
  封锦合家上京已经三年多了,说起来,他今年恐怕也是弱冠之年了吧。
  又是一脉单传……说不定,早都已经成亲生子了。
  再说,这几年的两次春闱,都没有看到封锦的名字。
  连个进士都不是,又和大太太闹得这样僵……封锦凭什么来求取杨家的女儿?就连身份最低的六娘子,他都高攀不上,不要说五娘子了……
  想不通。
  在大老爷跟前,自己就像是个娃娃,大老爷却是个高深莫测的长辈。他可以一眼看透自己,自己,却是怎么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虽说九哥和大老爷都先后感叹,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丁,七娘子却是从未这么庆幸过她的女儿身份。
  至少在大太太跟前,她从来也没有这样无力的感觉。
  内宅的女人们,天地只有井口大小,宅斗得再激烈,不过是螺蛳壳内做道场。
  如大老爷这样的股肱重臣,却要参与到以天下为棋盘的角逐中去,这里面的算计与心机会有多深沉,七娘子连想一想,都觉头晕。
  大老爷也回过神来。
  看了看七娘子,不禁又在心底长叹一声:若是个嫡女,一切水到渠成,自己又何须操心内宅的事。
  “许家这几年的信里,也时常提起要和我们家结亲的话。”他徐徐开口。
  七娘子并未露出讶色。
  大太太早已把这件事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过了,大有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得意。
  “只是……”大老爷半垂下眼,透过眼帘打量着七娘子的神色,“有一件事,我始终觉得古怪。许家虽然把结亲的话挂在嘴边,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明说过要求的是小五,来信上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小五的近况。”
  大秦的官宦人家,行事讲求礼仪,说话也从来是含蓄委婉,曲里拐弯。
  当然不会大剌剌地在信里明写:老兄,我看好你们家的某某娘,我们结门亲事吧。
  多半都是提一提自家到了年纪还没有婚配的某个儿子,再问一问对方家里的某个女儿,近来可好,转致一下夫人的问候……
  两边也就彼此心照了。
  可许家只是一径提许凤佳,反而不问五娘子……
  这里面的蹊跷此时想来,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七娘子抿着唇,眼光不禁就躲闪了起来。
  大老爷看在眼里,心下自然明了。
  他又偏头想了想,才微微一笑。
  “这亲事呢,还是得许家说了算,我们家女儿多,也没准许家看上的是小六也未必。”他的话里就带了几分捉狭,“不过,提的是谁,对我们杨家来说都是好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杨家已经和太子绑在一起,能和许家结亲,我们与东宫之间就算是辗转扯上了亲戚。”
  七娘子当然懂得大老爷的意思。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站在了太子这边,再叛变回去做纯臣,天下人都要瞧不起大老爷。
  所以大老爷现在想的已经不是怎么得回皇上的绝对信任,而是增强和太子之间的联系。
  许贵妃是太子养母,许家是太子党的中坚人物。
  这门亲事也就从可有可无,变成了大老爷考虑的重点。
  只是……皇上能活多久,终究是说不清的事。
  五年十年内,若是身子骨越来越好,杨家难免要被猜忌……
  七娘子不由就露出了愁容。
  这种政坛上的事,虽然和她的命运息息相关,但偏偏是七娘子无法参与的,就算想帮忙,也都是有心无力。
  #
  七娘子就又给大老爷念了半下午的信,才退出了外偏院。
  进了腊月,大老爷的信也少多了,只是他老人家心中有事,难免又要把以前归档的信件找出来重读,想要从字里行间,揣测出来信人的心里。
  一边听一边还发表议论。
  “这样的人,倒宁愿他和刘家走得近一些,反复无常、见利忘义……谁家要是信重了他,那才是倒了大霉。”
  “此人的人品堪称敦厚了,治下也一向宽和,手又短,临安府的老百姓有这样一个知府,也算得上是福分了,只可惜……”
  七娘子渐渐也听出味道来了。
  大老爷这是在给浙江省的官吏们分门别类呢。
  有的官员能力好、人品佳,却和刘家走得近,有的官员能力虽然平平,但一向谨慎,和刘家也没有过多的往来。
  大老爷是一个个的听信,又一边听一边在手边心不在焉的涂涂画画。
  怎么看,都像是在了解浙江省的人事情况。
  看来开春后,浙江省内是要有大的人事变动了。
  江苏省、福建省呢?
  七娘子只是略略一想,也就把此事抛诸脑后。
  这是男人们的事,虽然和内宅也有关联,但说到底,自己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
  只得打点了十分心力来读信,声调又脆又软,叫大老爷听了都精神几分。
  到了快傍晚的时候,才打发七娘子,“先回去吧,一会请先生们进来说话,你在一边,难免有所不便。”
  “那女儿就先告退了。”七娘子忙起身告辞。
  大老爷就看着她笑了笑,“嗯……其实上回赐你从容二字,如今看,倒是写错了。”
  如果七娘子只是因为一般的琐事心浮气躁,大老爷赐从容小轴,是没有错的。
  撞见了半/裸的表哥,都只是走走神就算了,行为举止,堪称得体。
  以七娘子的年纪来说,她已经够从容的了。
  “下回有空,再给你写个条幅吧。”大老爷似乎很有兴致,“进去见了你母亲,说我今晚请先生们吃年酒,就不进内院了。”
  七娘子乖巧地低声答应,翻身退出了小书房。
  心里还有些未退的战栗。
  一开始在大老爷跟前侍奉的时候,她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唯恐一个不慎,就触犯了父亲的逆鳞。
  但久而久之,也自然渐渐松懈下来,大老爷日常脾气很好,虽然城府深沉,但从来也都是笑脸迎人,对了子女们,更是一脸的慈父样……
  没想到锐利起来,居然是这样的明察秋毫,自己连一点小花招都不敢玩,好像被剥光了身子一样,只能畏畏缩缩,做臣服状。
  唉,没有这样的本事,又哪里能撑得起合家上下的奢华生活。
  对大老爷,七娘子也着实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
  只是他提起自己的亲事,又问了封锦……虽然看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但七娘子确确实实,因为他的问话而有些不安。
  一进甬道,迎头就碰到敏哥。
  “大堂兄。”七娘子忙堆出笑容,福身行礼。
  敏哥侧身受了半礼,若有所思地望着七娘子,“才从外偏院过来?”
  “是,一下午都在外偏院侍奉父亲。”七娘子也问敏哥,“大堂兄怎么这么晚了还穿着大衣裳?”
  大秦的富贵人家,家居服和见客服有严格的分野,尤其是男丁,家居可以穿道袍、穿直缀,但见客就必须严格按品级穿衣。好比许凤佳,家居可以穿直缀,见客时就一定要穿武将所着的飞鱼服。
  “噢。”敏哥就看了看身上的藏蓝游鱼纹的深衣,“今早几个书院的同窗来访,邀我一道去看梅花,也是才回府里。”
  “原来如此。”七娘子也就没有多少话说了。
  和敏哥在一块,很多时候都让她有点不自在。
  就是因为敏哥太坦然、太自在,她反而不知道如何跟这个堂兄相处。
  两人就并肩往正院堂屋走去,董妈妈只在前方引导。
  “今年苏州城里的梅花也好。”敏哥倒是颇有谈兴,“慧庆寺的几株绿梅实在优雅,观者如云,恨不能折几枝回来孝敬伯父伯母。”
  他的语气虽平常,七娘子听在耳中,却总觉得别有意味。
  慧庆寺的通光大师,当年正是二太太被逐事件的导火索。
  敏哥却还能毫无芥蒂地到慧庆寺走动。
  是有心,还是大度……
  她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斜睨了敏哥一眼。
  敏哥却也正瞥着她的神色。
  七娘子心念电转,已是有了计较。
  她就微微露出了少许尴尬,“原来……”却没有接敏哥的话头。
  以自己和二太太的关系,以自己的身份,提到慧庆寺,会面露尴尬,实属正常。
  不管敏哥只是无意间去慧庆寺一趟,还是有意去慧庆寺打探什么,自己都没有必要害怕。
  当年的事既然做下了,七娘子就有信心不被抓住痛脚。
  敏哥也不动声色,“是啊,只可惜都是价比千金的异种,恐怕就连父亲亲自去讨要,慧庆寺都舍不得给的。”
  就把话题扯到了香雪海的梅花上。
  只是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终究是露了端倪。
  两个人一道进了屋,向大太太请了安,就又各自出屋回房。
  七娘子边走边笑。
  与她一道走的五娘子不免奇怪,“什么事,一路笑到现在。”
  “就觉得很有意思。”七娘子敷衍她,“安静了几年,家里一下多了几个堂兄,就热闹得多了。”
  不免又微笑起来。
  和大老爷斗,她没这个能耐。
  不过,敏哥想要为难她,只怕还稍微嫩了些。
  五娘子也跟着七娘子笑,“也是,今年过年,家里人就多了,有三个堂兄——还有表哥。”
  提到许凤佳,她又怏怏起来,低着头望住脚尖,不再说话。
  七娘子早惯了她的喜怒无常,也不和五娘子计较。
  只是提到许凤佳,她就又想到了大老爷的那几句话。
  一时间,竟也烦躁了起来。
  121通房
  没有过几天,董家的大妮就抱着个小小的包袱,进了玉雨轩。
  新丫头、老丫头交替,总要有个过程。
  腊月里所谓的放人,不过是在名册上定下谁要放出去配人,谁留下来再服役几年罢了。
  真正大丫环离家陆续成亲,一般都是在春季。
  那时候,进来替补的丫鬟也上手了,人品能力如何,各家的主子心中也都有数了,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忙完了年节,有空办喜事了,百芳园才会陆陆续续地把丫鬟放出园子。
  玉雨轩的丫鬟年纪都小,今年不过出了白露一个人的缺,却被大老爷钦定了董妈妈的大闺女,众人心底,自然不会没有微词。
  杭妈妈就对大妮没有什么好脸色,大妮进院子的时候,眼眶还有微微的红。
  行动却依然迅捷灵巧,除了眼眶边上的一点点红,神色也未见异常。
  就跪倒在地给七娘子行了礼,口称,“见过七娘子。”
  这是个相当清秀的小姑娘,眉宇间和董妈妈相似,似乎天生就带了一股笑意。
  七娘子看了看杭妈妈。
  杭妈妈想把自己的女儿安排到玉雨轩,已经想了两三年了。这一次被董家横插一杠子,心里的邪火,又不可能冲着大老爷、七娘子发作。
  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老实人。
  不对大妮发作,对谁发作?
  特地安排杭妈妈去领人,就是想试一试大妮的心性。
  如果是个娇小姐的性子,被杭妈妈数落两句就抽抽噎噎,那索性就当个娇小姐养起来也就是了。
  还好,没有被小户人家的娇养惯坏。
  “起来吧!”她不动声色。
  不免仔细端详大妮的表情。
  如若董妈妈嘴不大严,把垂阳斋的事告诉了大妮,这么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自己的审视下,总会露出一点端倪。
  不过,大妮的表情虽然有局促、有羞涩,却唯独没有闪躲。
  她相了相大妮的模样,也就笑,“好清秀的小姑娘。”
  又问大妮,“想改个什么样的名字?”
  大妮轻声细语,“全凭七娘子吩咐。”
  咬字清晰、谈吐文雅,看得出,家教良好。
  七娘子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想到园子里的丫头都是从节气、节日上取名,就随口问白露,“乞巧这个名字有没有人用过?”
  七夕又名乞巧节,也是女儿家的节气。
  白露就笑,“原先有一个七夕,是跟在初娘子身边的,出嫁没有几年,就在当地配人了。您又起的是乞巧,也说不上冲犯。”
  又逗大妮,“你可有福气,满院子的丫鬟,七娘子也就给你起了名字。”
  七娘子咯咯直笑,想着的确也是如此,满院子的丫鬟,唯独就大妮是自己亲口改了名。
  再看大妮,就觉得她多了几分讨喜。
  又随口吩咐白露,“就把她交给你了,玉雨轩的规矩,百芳园的规矩,咱们杨家的规矩,都学一学,能尽快上手,你也就有了替身,可以脱离苦海立地成佛了。”
  逗得几个丫头直笑,“七娘子就是一张嘴儿惹人恨,捉狭得让人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白露一边笑,一边上前拉大妮,“起来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大妮于是怯生生对白露一笑,起身先谢白露,“烦劳姐姐了!”
  便默默地随着白露下去了。
  步伐稳重,丝毫不乱。
  这丫头的言行举止,都像是经过专门的调/教,年纪虽小,但却已经有了大家丫鬟进退间的那股雅致风度。
  七娘子看着乞巧的背影,不禁犯起了沉吟。
  就吩咐立夏,“你去梁妈妈那里要些党参来,咱们的党参快用完了,顺便再问问,乞巧本来是想进谁的院子里服侍来着。”
  立夏会意地应了一声是。
  白露和梁妈妈有了未来的婆媳关系,就不大好再孤身去找梁妈妈说话了,她女儿家自重,平时除了做活,也很少出玉雨轩。
  七娘子索性成全白露的尊重,往常派她出去做的事,全转交代到立夏身上。玉雨轩就由白露主内,立夏主外,倒是倒了过来。
  这几个月来,倒是把立夏历练得人情通达,里里外外都提得起来。
  没有多久,就拿了一包党参回来,一边上册开箱子,一边和七娘子闲话。
  “听梁妈妈说,董妈妈虽然没有露出十分的意思,但她想,大老爷若是没有发话,乞巧应该是被分进及第居服侍的。”
  果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倒是好算计。”
  立夏陪笑,“却瞒不过您呢。”
  “死丫头,闲着没事,拍我马屁做什么。”七娘子忍不住笑,白了立夏一眼,顶了顶她的额角。
  主仆俩相处已有六年有余,很多时候反而像是姐妹、好友,不像主从。
  立夏就锁了装药材的小箱子,开解七娘子,“四少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府里的人家有所打算、盼望,也是难免的事,横竖这也不和咱们相干,您也别操这份心了。权神医不是说了,您要少思少虑……”
  “好了好了。”七娘子却是一听立夏唠叨就头疼,忙捂住耳朵做投降状,“我知道我知道,不操心还不行吗?”
  到底还是若有所思,“九哥转过年才十四岁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里读书就够费脑子的了,若沾染起了这样的事,可怎么得了?万一把身子骨淘空了,该怎么办?”
  过了几天,给大太太请了安,就没有随着五娘子、六娘子回百芳园。
  两个姐姐也早惯了她贴心小棉袄的身份,见七娘子托词留下,都是心知肚明。
  就连大太太都知道七娘子是有话要说。
  “怎么?”她有些诧异,“该不会是董家的那闺女不服管教——”
  以董妈妈的体面,七娘子若管不住乞巧,要向大太太回了撵出去,也的确是要背了人来提。
  七娘子顺水推舟,“那倒是没有的事,这丫头一看就是被调/教出来的,为人处事都极得体……在玉雨轩,还有些屈才了呢。”
  大太太就放松下来,“有什么屈才不屈才的,能服侍你,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七娘子脾气又好,对下人管教虽不松弛,但却也常有打赏,能跟着她,倒是比跟着五娘子、六娘子都省心。
  “娘……您这话说得。”七娘子就势坐到了大太太身边。“我是想,父亲巴巴地把她打发到玉雨轩来,肯定是有用意的……”
  顺手再补一补垂阳斋一事的漏洞。
  大老爷从来都很少插手内院的事,前几日却是连着出手,又把乞巧安排进了玉雨轩,又把那两户人家送到了庄子里。
  大太太虽然在俗务上不大经心,但也难保心血来潮,会揪住这个疑点追查下去。
  “哦?”大太太果然有了兴趣,“小七心思到底细致——你倒说说看,你爹会有怎样的用意?”
  “董妈妈是父亲身边的老人了。”七娘子轻声细语,为大太太抽丝剥茧,“想要把女儿送到百芳园内,也是她的忠心,父亲是断断不会拂了她的脸面的。只是,这乞巧面目清秀,性情柔和,行动间又袅袅娜娜的,女儿冷眼瞧着,倒觉得……竟是在及第居里出入的材料呢。”
  这话虽然委婉,但大太太也不至于听不懂里头的涵义。
  九哥转过年就十四岁了。
  又打算早些说亲。
  有的大户人家,在少爷十四五岁的时候,也就会着手给少爷安排通房大丫头了,免得将来新妇过门,少爷对洞房花烛之事一无所知,反倒尴尬。
  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万一在外被勾引得学了坏,竟会踏上青楼楚馆,反倒丢了大户人家的脸面。倒不如预先安排下一两个眉清目秀、柔和老实的大丫头,待得少爷什么时候有了那方面的心思,也不愁没有人相就。避子汤喝着,也不愁未婚就先有子。
  等正室过了门生了嫡子,再把这通房抬举成姨娘,断了避子汤……也都是不成文的规矩。当年杨家的二姨娘,就是这么被抬举的。
  听七娘子这么一嘀咕,大太太心中就是一动。
  以董家的体面,早不必把女儿送到园子里来服侍。
  自己还犯着嘀咕,想着老爷怎么就插手进内务里来。亲手把董家的闺女安排进了玉雨轩。
  又打发了自己的陪嫁去庄子上……还打算查一查里头的究竟。
  这样看来,小七猜测得倒没有错,若董家想把闺女安排到及第居,别说老爷,自己都要费些掂量。
  正妻还没过门,正是一心读书的时候,要是迷恋起了美色,九哥这一辈子可就全完了。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顿时温存了起来。
  还是小七最贴心。
  “及第居的玉版今年是要出去嫁人不是?”就问七娘子。
  “听说是。”七娘子也笑,“九哥平时很少说及第居的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们隔得又远,小七也不大清楚。”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事还真得和你父亲商议一番。”
  七娘子气定神闲,彻底放下心来。
  以大老爷的智商,如若还不能就坡打滚,把这一丝破绽弥缝上,他也坐不到江南总督的位置。
  就又和大太太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过了年,把你的三个堂兄送回西北,家里就冷清得多了。”大太太又和七娘子感慨,“男丁少啊,过惯了热热闹闹的年,到了明年这时候,就觉得寂寥了。说不定那时候你五姐也已经嫁走了……家里就剩几口人,年都过得没意思。”
  “大堂兄的亲事已经定了。”七娘子抿着唇笑,“到了明年这时候,怕是也把九哥的亲事给说定了吧?没有多久,新媳妇进门,您就不觉得寂寞啦。”
  大太太顿时老怀大畅,“说的是,说的是,新媳妇进门,家里很快就又要添人口了。”
  就和七娘子议论起敏哥的婚事。
  “也不晓得怎么会找了欧阳家的姑娘。”大太太很有几分不屑。
  “欧阳家说来也是名门……”七娘子就不解。
  旗山欧阳家也是多年的名门世家了,和宝鸡杨比,论传承悠久也不差仿佛,虽然这一代没有大老爷这么显赫的族人,但欧阳郎中也颇为得宠,这一向还有被提拔的意思,又和二老爷相交莫逆……
  怎么看,这门亲事都结得不差。
  大太太就教七娘子,“结亲可是门大学问,欧阳郎中和你二叔交情虽然好,但你二婶长年累月不在京城,两家的后院是没有多少来往的。”
  香姨娘就算再得宠,也不可能行主母职,主母不在京城,杨家二房对欧阳家的后院当然不熟悉。
  “李家的十一郎是欧阳郎中的亲外甥,和敏哥年纪相差仿佛,欧阳家原本说给他的那一位小娘子去世后,按理,欧阳郎中是可以把妹妹充为婚约的。”
  两家结亲,是很慎重的决定,一旦定下就不会轻易更改约定,若是男女有一人去世,做冥婚嫁牌位的也有,换上条件相当的兄弟,也有,欧阳家既然要和李家再结一门亲事,也大可以把妹妹嫁给李十一郎。
  事情被大太太这么一分析,顿时就显示出了不对劲。
  “欧阳家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李家?李家这些年来跟着你父亲升官发财,早就不是当时和他们欧阳家结亲时的模样了,一家飞黄腾达,当然要带挈亲戚,现在的李太太又是这么个没意思的人,欧阳家好容易和李家说起了一门亲事——家里又不是没有当龄的女儿,为什么才死了一个,就让亲事作罢了?”
  大太太自己在内宅的斗争上糊糊涂涂的,分析起世家之间的利益往来,却是极精准。
  七娘子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不过,十一世兄是欧阳家的亲外甥,想必对欧阳家的后院,也不是没有了解……”她轻声为大太太补充。
  “是啊,李十一郎毕竟是亲外甥,欧阳家的几位表妹,他想必是熟悉的。欧阳郎中讹谁都不会讹他——也讹不过他。”大太太微微冷笑,“正好这当口,我们杨家二房的大郎又送上门去,说起来也是沾了杨家的边,欧阳老爷又为什么不乐意?杨家没有主母在京城,虽有王家的几个亲戚,但到底王家和你二叔是闹翻过的,办事未必尽心……好敷衍得很!你就等着瞧吧,虽没有十分准,但这欧阳小姐,不是出身就是脾气,七八分可能,是有不妥的。”
  她就幸灾乐祸起来,“长嫂没有说好,下面的两个弟弟,亲事也就难说了……香姨娘毕竟不是正经主母,你就等着瞧吧,这小星充大,以后二房的热闹,还有得瞧呢。”
  七娘子就想起了那天敏哥在正院里漫不经心的几句话。
  “去慧庆寺看梅花……”
  还有那若有若无,看向自己的一眼。
  她心底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就只是轻声应和大太太,“二房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本来就够乱的了……”
  大太太连声冷笑,“该!当时她王星爱有脸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以为分个家就完事了?她的报应,在后头!”
  七娘子就望了大太太一眼。
  眸中波光粼粼,思绪无限。
  “是啊,这但凡做下恶事的人,报应都在后头等着呢。”她轻轻长了一口气,慢慢地附和起了大太太。
  122 怀春
  腊月里平平安安,再没有出过什么事。
  过了腊月二十五,大老爷请师爷们吃了年酒,各自放回家过年,也就回到百芳园在浣纱坞住下,每日里或是温香软玉,或是读书写字,或是叫了儿女们来说说笑笑,或是和大太太计较今年的收成,难得地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
  七娘子不用到外偏院侍候,也就闭门不出,唯恐走到哪里又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人,惹来一身的麻烦。
  许凤佳却也很少在总督府呆着。
  水军大营到了这会儿,已经有上万名水兵开始轮流操练,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一天总有一百多件事需要处理,眼下又快过年了,营里的杂事更多。萧总兵一个人忙不过来,连廖太监都不得不亲身出来处理事务,许凤佳身为四品将军,又哪里好意思在苏州闲逛。
  是以这些天虽然晚上还回垂阳斋安歇,但白日里倒是都在胥口大营,有时候要半夜三更才能回苏州。
  大太太很心疼,“让你住到苏州,本来是担心你在军营吃不好睡不香,闹成这样辛苦,倒不如以后忙不过来的时候,还是睡在胥口,得闲了再回苏州来看望我们。”
  许凤佳就笑,“还好,倒没有多辛苦。”
  在座的几个男丁都露出了钦服之色,就连五娘子的冷漠都稍微露出缝隙,悄悄和六娘子议论,“虽说胥口离得近,但也是一个时辰的奔波,也亏得表哥有这样的能耐。”
  七娘子也禁不住抬眼微微一瞥许凤佳。
  到底是自家的近亲,每日里来请安的时候,大太太也没有特别要求女儿们回避。
  还好许凤佳也从来没有露出什么不妥,总是庄庄重重,并不特意打量表妹们。
  大太太是越看许凤佳就越喜欢。
  出身又尊贵,举动又得体,又是个少年有为的四品将军并国公府世子……胥口大营一日那样多的事,也亏得他有耐心认认真真地敷衍下来,还是这样龙精虎猛,不露一丝疲惫。
  “虽然你们年轻人都有一股使不完的劲,但也要留心保养身体。”她越发和颜悦色,“别仗着年纪小,就成天累月地忙碌,也不顾累着了自己。”
  又笑着嘱咐几个侄子,“这话说你们也是一样的,虽然读书要紧,但也不要太拘束了。”
  敏哥忙带着达哥、弘哥应是。
  大太太又问敏哥,“家里有了音信没有,预备什么时候成亲?”
  “大约是今年秋天吧。”敏哥坦然告知大太太,又笑,“父亲让我们进了四月再往西北去,说是去年往西北的官道有多处被大雨冲毁,现在正组织民夫修路,从江南过去,一路难走得很。”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二叔信上也是这么说来着。”
  这些家中琐事,当然激不起小辈们的兴趣。
  女儿家们还好,九哥却已经按捺不住,冲许凤佳使了好几个眼色。
  许凤佳就起身告辞,“还有好些事……”
  大太太忙说,“你去忙,你去忙。”
  就笑眯眯地放许凤佳和九哥出门,又把几个侄子叫在身边,关心他们的学业。
  五娘子又坐了一会,也无聊起来,拉了拉六娘子、七娘子的衣袖,起身告辞,“六妹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太好了……乘着这几天事儿还少,打算画几张梅花来的。”
  大太太居然也没有阻止五娘子,反而把达哥、弘哥也一道打发出来,只留了敏哥,“你们两兄弟一年都在读书,也跟着妹妹们到院子里散一散心。”
  几兄妹就只好一道出了东次间。
  隔着琉璃帘子,还能听见大太太和敏哥低低的说话声。
  不知敏哥说了什么,大太太一下笑了起来。
  七娘子就不禁费起了思量。
  想了想,又觉得如今继承权已经尘埃落定,就算敏哥想在慧庆寺的事上翻案,也闹不出多少动静。
  当年一计,是她的得意之作,敏哥可以诛心,可以编排四姨娘和自己,但怎么编排,都没法把二太太的罪名开脱掉。
  再说,他也不是没有见过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只要是个聪明人,就不会乱说话。
  七娘子倒真心有些好奇起来:既然不会是说慧庆寺的事,那么大太太把敏哥留在东次间,和他说的是什么事儿呢。
  #
  弘哥和五娘子自从那一日的口角后,彼此间就始终有些不对付。
  才进百芳园走了几步,就有好几次言语间差些对冲起来。这个说冬天是绿梅花开得好,那个又说小香雪的白梅花才漂亮。
  敏哥又不在……达哥相形之下较为懦弱,更管束不了弘哥。
  气氛就越走越尴尬。
  六娘子急得快跳脚:这些姐妹兄弟,都是要到小香雪去玩耍的,若是有了口角,她这个做主人的难免要受到牵连。
  只好拼命冲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心里又哪里不知道六娘子的着急。
  只是五娘子这阵子怕是因为婚事烦心得很了,弘哥那天的话虽然无心,却是正戳痛了这位大小姐的伤疤。
  只看她这一向甚至连许凤佳都疏远了开去,就晓得五娘子心里恐怕正是油煎火熬的时候。
  偏偏弘哥又觉得那天吃瘪得莫名其妙,最近一和五娘子对上,眼角眉梢就格外带了三分赌气……
  她也只好一路岔开话题,到末了甚至主动提议,“我倒是想在聚八仙周围走走,在假山上玩一玩,五姐陪我?”
  这是摆明了要把弘哥和五娘子分开了。
  五娘子尚未答话,六娘子已是眼睛一亮,如得了什么钧旨纶音。
  就期盼又央求地望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倒被逗笑了,“好,二哥,我陪七妹散散步,你们在小香雪好好看梅花。”
  都是姓杨的,又是一个祖父的至亲,身边还围绕了这么多丫鬟婆子,六娘子就算单独招待两个堂兄,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达哥很客气,连声说好,拉着弘哥就跟在了六娘子身后,往小香雪的方向而去。
  五娘子和七娘子索性站在长廊里,目送三人去远了,五娘子才打发身边的谷雨,“回去吧,我想和七妹两个人走走。”
  谷雨还有几分犹豫,“假山上青苔多,滑得很,还是奴婢……”
  五娘子眉宇间就渐渐地蒙上了一层阴霾。
  七娘子忙笑着打圆场,“不要紧,我和五姐不过随便走走,不会登高的。”
  也就随口吩咐上元,“你也回去吧,和你立夏姐姐说一声,别把百灵给冻着了,若是天气再冷,就把鸟笼子挂到屋子里。再有,晚上我想吃些酸酸的东西,若是大厨房想不出来,就上小厨房问问曹嫂子。”
  上元忙驻足听了,又应了是,才和谷雨一道反身往园子西头走去。
  五娘子一直冷眼旁观,此时才叹了一口气。
  脸上就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有了几分好笑。
  少女时代,谁都曾经历过这种愁云惨雾的心情。
  就算是在现代,涌动的荷尔蒙,也能叫一个豆蔻少女变得喜怒无常、古怪孤僻。
  更不要说是古代了。
  这说不出口的心事,最能让人烦躁,更别说五娘子的性子本来也说不上多温顺。
  也难怪这段日子里,情绪摆荡得好像在荡秋千,动不动就濒临崩溃。
  “咱们倒是也别爬山了。”她笑着安顿五娘子,“索性就在长廊里走一走,一会儿到万花流落边上散散步,那一带最安静,什么下人们都少见的,五姐倒好不好?”
  这个年纪的少女,有了心事,看谁都不顺眼,最喜欢在安静的地方漫步。
  五娘子也就惆怅地点了点头。
  低着头和七娘子在长廊上漫步。
  却是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简直要烦死了。”没头没脑地和七娘子抱怨起来。“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提这两个字!一到十五岁,谁看着你都问婚事、婚事、婚事!烦也烦死了!”
  七娘子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五娘子实在是个妙人。
  不过,在大秦的上层阶级里,十六岁而没有订婚,是有些晚了。
  也是因为五娘子的身份太矜贵,这几年朝中的风云又变幻得厉害,一时也顾不上五娘子这头。
  “等过了年就好了,”她安慰五娘子,“年后,许家应该也能来信……你和表哥——”
  “杨棋!”五娘子气得直跺脚。“连你也来噎我!”
  急得一张脸红到了脖根。“弘哥也就罢了,现在你都来说这样的话……好像除了表哥,我这辈子就说不了别的亲事一样!”
  七娘子心中不禁微微叹息。
  五娘子一腔痴情,全寄付于封锦一人身上,几姐弟心底都是清楚的。
  只是封锦一去京城就杳无音信,从大老爷的口气来看,竟是连他都没有封锦的消息,想来和张家,怕也已经失去了联系。
  女儿家的青春又是最等不起的。
  她又看了看五娘子。
  冬日的阳光浅而发白,洒在五娘子身上,却硬是又多了几分热度。
  她和许凤佳很有几分相似,不论是眉眼还是脸型,都透着三分的像。
  这对表兄妹的眼神也都很热。
  只是许凤佳的眼神里,除了可以融化金属的热度,还有摸不清的思忖……对七娘子来说,他的眼神是难解的。
  而多年相处下来,她却很容易就能摸透五娘子心里的情绪。
  这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的曾经是骄傲任性,渐渐地,又化为了说不清的思慕,如今止余了一片焦灼。
  七娘子再忍不住,把气叹出了口中。
  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都像是被五娘子给牵动了起来。
  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少年时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她还是前世的孤女,没有钱,甚而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在情事上用心,然而当时毕竟是可以在心底面对自己的情愫,不用以礼教、以现实将它重重埋藏。
  纵使锦衣玉食、 养尊处优,五娘子的生活中也依然充斥了太多无奈。
  “五姐。”她缓缓低语,“过去的事,你还是让它过去吧。”
  就算自己要劝,都不敢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破。
  “毕竟,人生在世,谁没有遗憾?”她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和那人……”
  五娘子霍地转过了身。
  咬着唇毫不躲闪地望向七娘子,慢慢地抬起了下颚。
  “我还就真不信这个邪了!”
  她的眼角虽然已经有泪花闪烁,但神态却依然高傲,“难道除了表哥,我就没有别人可嫁?杨棋,我一向觉得你虽然老实本分,但心里却也明白得很,现在看来,你倒是天下最道学的人了。”
  七娘子一窒。
  心底刹那间就涌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无数伤人的话,就要喷涌而出。
  望着五娘子的倔强,怒火却又和来时一样迅速地消退了下去。
  自己在这件事上,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五娘子呢?
  感情的事,永远没有对错,五娘子的感情虽然来得古怪,又太持久,但这终究是她的坚持。
  她抿了抿唇,没有接五娘子的话,只是别过眼望向了长廊外的灌木花草。
  五娘子也就沉默下来,靠着柱子,低头望向了锃亮的青砖地。
  半天才轻轻开口,“其实我也知道……我心里的想头,多半是不能成的了……”
  七娘子就跟着她叹了一口气。
  封锦和杨家闹翻,第一个得罪的就是大太太。大太太心底,恐怕都早已恨上了这个少年解元。
  就算没有闹翻,大太太又怎么可能把五娘子嫁给二房太太的亲戚?就算是大老爷都不会点头。
  像杨家这样的人家,嫡子嫡女的亲事,素来都要慎重以对,五娘子是一定要嫁进地位相当的人家做当家少奶奶的,如若许家不成,也会有别家前来求取,不说别的,李家的十二郎、秦家的表兄、桂家的二少爷……都要比封锦更配得上她。
  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听到别人当面否决了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五娘子心底又怎么可能好受。
  “只是我……我真觉得……”五娘子已经有了泪意,“世事实在太弄人了,当时听说他考上解元,我心里就很高兴……”
  “我知道他跟着张先生读书已有几年了,一转眼又是九姨娘被抬房……说起来,两家成了亲戚,走动的机会自然就多了……没想到……”
  她终究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却是不待七娘子安慰,就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了。
  “没有得到他的音信,我是决不会应下亲事的。”五娘子就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抬起头来。“除非我知道他已经结亲,亲眼看着封大奶奶上门拜访……除非他死了,除非他……他进宫做了中人,不然,我才不要死心!”
  七娘子一时竟无言以对。
  半晌才喃喃唤了声:“五姐……”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是小看了五娘子的决心。
  或许正因为这是男女交往不便的古代,是礼法大过天的时代,被压抑着的感情,才更炽烈。
  也所以罗密欧与朱丽叶只会出现在古代。
  七娘子这才意识到,在大秦,在此时此刻,刘兰芝会与焦仲卿双双自尽,张倩娘要为表兄离魂……在这样的年代,为了追逐爱情,年轻的少女要付出她所拥有的一切作为代价。
  但即使是这样,也有人前赴后继,为了心头的这一缕痴情不顾一切,甚而耽搁了自己的青春也无怨无悔,只想知道心上人在彼方是否安好。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活得很没有意思。
  远处又传来了有节奏的脚步声,和着小丫鬟娇嫩的语调。
  “今年的梅花开得好呢,我们家少爷说光福的白梅花,也不过是和小香雪相差仿佛……表少爷,您也去过光福吧?”
  123 暧昧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是一惊。
  这长廊沟通的是聚八仙与万花流落,一眼通透看得到底的,想要躲避,聚八仙却又远了,就算一路狂奔,都未必能躲开许凤佳。
  再说,大家小姐当众奔跑,也实在是太失礼了。
  七娘子连忙扯出镯子里的绢帕,一把拉过五娘子,为她拭去了脸颊上的点点泪痕。
  五娘子先是一愣,也就凭着七娘子擦拭去。
  自己却是目光连闪,径自思忖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个小丫鬟领着许凤佳,自岔路拐进了长廊。
  “五娘子、七娘子。”两边一对上,倒是那小丫鬟机灵,忙跪在地上给两个小姑娘请安。
  七娘子就瞥了那丫鬟一眼,笑着说了声,“起来吧。”
  方才同五娘子一起给许凤佳行礼,“见过表哥。”
  许凤佳于是侧身受了半礼。
  目光在七娘子脸上略微一个盘旋,便收了回去,一脸的庄重。
  “才从堂屋出来?大冷的天,别在外头乱跑。”就关怀两个表妹,“小心感了风寒,大过年,也太折腾。”
  “是。”两个少女都低头听表哥的告诫。
  大户人家规矩重,姐妹之间还好,兄弟之间却是明明白白的兄友弟恭,当兄长的关怀、训诫弟弟妹妹,小辈就必须低头细听。
  好在许凤佳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示意小丫头继续带路前行。
  七娘子和五娘子也不敢再多逗留,于是匆匆往万花流落的方向过去。
  七娘子心底还在回味许凤佳的那一眼。
  九哥虽然许下承诺,不会就亲事一事推波助澜。
  但他的几句话里透露出的讯息,还是让七娘子颇为心惊肉跳。
  这万一许家改了提亲的人选……杨家不起一场风暴,是不会罢休的。
  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出的大好局面,也必定会转眼翻覆……更不要说,就算闹成这样,这门亲事也未必能成。
  大太太毕竟是几个女儿的嫡母,就算大老爷已经含含糊糊地暗示过自己,若是许家决定换人提亲,他是乐见其成。但眼下杨家正是要向太子靠拢的时候。秦帝师又是东宫的师长……不过,看许凤佳方才那镇定冷淡的态度,恐怕这里面的得得失失,他也不是想不明白。
  七娘子也就稍微放下了一点担心。
  又走了几步,就去探看五娘子的脸色。
  五娘子却是咬着唇瓣,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思忖着什么。
  七娘子也不敢多问,免得又和方才一样,招惹出一场失态。
  许凤佳可还没有走远呢……
  才这样想着,五娘子就使劲跺了跺脚。
  一转身就疾步向许凤佳追了过去。
  七娘子连阻止都没能来得及,只得目瞪口呆地目送着五娘子追赶上了许凤佳。
  “表哥!”这一声表哥又快又急,随后,五娘子的声音就小了下来。
  许凤佳背转过身,脸上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讶异。
  两家都有结亲的默契,五娘子是杨家这边待嫁的女儿,即使只是出于自重,都应该多回避许凤佳。
  且不说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家,也不好和表哥说私话……
  他又看了看七娘子,才低头专注地听五娘子说话。
  七娘子咬住下唇,思量再三,也没有举步走近,反倒是冲着那满面吃惊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你来。”她轻叫。
  那小丫鬟便抖抖索索地靠近了七娘子,虽惊讶,但步伐倒也还称得上稳重。
  “今年几岁了?”七娘子就轻声问她。
  “……十一岁。”声音里到底是透出了些恐惧。
  也难怪。
  五娘子和许凤佳私话的事,要是传扬了出去,她女儿家的脸面也就不能再要了。
  虽说大太太心慈手软,很少折腾出人命。
  但灌上一碗哑药打发到庄子里做活,是怎么都免不了的。
  “你是及第居的?”七娘子又问她。
  及第居的人头,她还是熟悉的,来来去去,倒没有看到过这个小丫头片子。
  “奴、奴婢是才进来在园子里扫地的。”小丫鬟终于再忍不住,带上了哭音,“方才几个姐姐都忙,就随口喊住我,叫我带表少爷出来……”
  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多半都是在园子里做些杂活,由管带妈妈冷眼旁观,挑中了好的再行调/教几年,才能到少爷小姐跟前服侍。
  立春就是这样从一个拿笤帚的小丫鬟,一步步爬到大太太身边的首席大丫环。
  七娘子就看着那小丫头笑了笑。“表少爷不是已经出来了?你还不去扫地,在这里耽搁什么?”
  小丫头先还有些不敢置信,眨巴着眼,睫毛上的泪珠犹自要往下掉。
  七娘子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什么名字?”
  “……奴婢连鱼。”小丫鬟就一边眨巴着大眼睛,一边小小声回话。
  还特地回望了一眼,深恐被五娘子听去了名字。
  “连鱼,好名字么。”七娘子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这事要是传扬了开去……”
  连鱼浑身一个机灵。
  就跪下来给七娘子磕了两个响头,“奴婢知道怎么说话,奴婢知道怎么说话!”
  “那还不快去扫地?”七娘子禁不住笑。
  这样小的丫头,倒难为了她这么机灵。
  现下名字被自己知道了,模样也被几个主子记住了,为了活命,想必是不会乱说的。
  连鱼就起身顺着长廊,匆匆地跑走了。
  天气冷,又是午后众人歇息的辰光,百芳园西翼这几年来都没有人居住,自然更是冷清,除了连鱼咚咚的脚步声,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七娘子又看了看那一对关系尴尬的表兄妹。
  许凤佳正一边听着五娘子的话,一边皱眉凝思着什么。
  见七娘子看过来,便皱着眉冲她摇了摇头,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又带着五娘子徐徐靠到了回廊边的红漆柱边上。
  这样一来,从东翼经过的仆妇,倒不大看得清两个人的身影了。
  七娘子索性也靠着一根红柱子,坐到回廊牙子上,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借着红漆柱的遮掩,她也看不到那两个对话的人,那两个人也看不到她,倒不必担心说话被她听了去。
  五娘子的婚事搞到现在,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
  大老爷有大老爷的考量,大太太有大太太的一厢情愿,五娘子有自己的执拗,九哥又有九哥的安排。
  乱得和一锅粥一样。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自己。
  虽说大太太说了几次,将来的婚事是由她自己选。
  但这种话,从来都是听听就算,没可能当真的。就算大太太肯放手让她选人,也还有大老爷……
  她就有些烦躁起来。
  很多事,并不是凭着七娘子的想望,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当年的嫡女身份,是大太太主动抬举的她。怎么看,好似都是好事。
  却偏偏得了这个嫡女的身份,亲事也就郑重起来。
  想要谋求初娘子、四娘子那样的人家,已是不可得了。
  就算是初娘子,又当真那样顺心吗?
  若是真的顺心随意,也就不必上赶着巴结娘家,又要使手段笼络九哥和自己了。
  当时父亲问起了封锦,又是什么意思?
  这人自从去了京城,就是杳无音讯,连着两届科举都没有消息,也没听三娘子提起过他和张家之间的联系。
  是少年人负气吧……和杨家之间尴尬起来,也就越发不愿意和张家来往了,免得将来落人口实,说他一边贪图杨家的财势,一边又要清高。
  也是少年人的风骨。
  只是父亲忽然问起他来,难道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不知不觉间,七娘子就出起了神。
  轻轻的脚步声踱到她跟前了,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半晌才一抬头,猛地回过神来。
  许凤佳就靠在长廊对面的红漆柱上含笑打量她。
  眸光亮得七娘子不敢逼视。
  “五姐呢?”她霍地站起身来,探头一看。
  只看着五娘子的背影消失在长廊那头。
  万籁俱寂,西翼这一侧回回转转的长廊里,似乎就只剩下许凤佳和她自己了。
  “五表妹心绪很乱。”许凤佳柔声回答,“恐怕是没有顾得上叫你。”
  他低沉醇厚,又似乎隐含笑意的声音,落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平添了她三分心乱。
  她就靠着柱子,微微一抬头,看进了许凤佳的眼里。
  “表哥……”就嗫嚅。
  一边怪责自己不够争气,一边却又只觉得浑身暖热。
  该死的青春期!
  到底还是开了口,“垂阳斋的事……”
  许凤佳就一边笑,一边嗯了一声,“垂阳斋怎么了?”
  七娘子只觉得尴尬得都快烧起来了。
  垂阳斋的事到底不名誉,一个女儿家,也不好主动提起。
  难道还直接说,“表哥,请你不要因为垂阳斋的事就上门提亲。”
  这万一许凤佳本来就没有上门提亲的意思,自己这么说,还透着自作多情呢。
  也不晓得九哥到底把自己的意思传到了没有……
  唉,以那小子的刚愎,恐怕非但不会老实带话,私底下还在撺掇着许凤佳先斩后奏,写信让许夫人来信提亲呢。
  七娘子越想越乱。
  饶是她平常思绪清明,做事有条有理,到了这样的时候,也难免乱了方寸。
  大老爷、大太太甚至是九姨娘、九哥、五娘子、封锦、桂含春、权仲白……一张张脸,走马灯一样地在她脑海中换来换去。
  她禁不住甩了甩头。
  思忖了半晌,才委婉地道,“垂阳斋的事,父亲已经把几个仆妇送到了庄子里,表哥大可不必担心此事外泄,影响两家的清誉。”
  她在出神,许凤佳居然也未曾打扰。
  一双亮得可以烧化琉璃的双眼,只是盯在七娘子脸上,逐分逐寸地细看,看得她极不自在。
  听了这话,那双亮得惊人的眼才是一闪,转开去望向了别处。
  七娘子顿时大松了一口气,才敢抬头望向许凤佳。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没想到许凤佳反而示意她往长廊深处走,“离及第居太近了……被人看到,总不大好。”
  七娘子展眼就十四岁了,和表哥说私话,的确不大妥当。
  满心底的事,就束缚住她的脚步,叫她只能跟在许凤佳身后,徐徐走了一段,又拐进了寥落空寂的百雨金。
  大冬天里,百雨金里只是摆放了几株盆景,就显得格外的冷清。
  这里背靠了假山,又隐秘,又说不上什么暧昧——毕竟是在外头的空地里,就算被人看见了,也编排不出什么。
  七娘子虽然心绪纷扰,亦不由得赞赏许凤佳的处事。
  才在杨家住过多久,就对杨家的地形了如指掌,一下就想到了这个说话的地方。
  的确是长进了,为人处事,色色都透着妥当。
  许凤佳就靠着亭子外头的红漆柱,略略皱起眉头,思忖了片刻,才问七娘子。
  “我听五表妹的意思,她……是不是看上了你生母娘家,一个姓封的亲戚。”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到七娘子身上。
  她一下就回到了现实。
  五娘子也实在是太莽撞了!
  为了不成就这门亲事,连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换作任何一个男子,听到自己可能的未婚妻心底钟情于别的男人,自然都不会有什么好滋味。
  以许凤佳的傲气,就算从前可能还对这门亲事有所期望,现在也都会另找别家了。
  她的想法,也不能说错……只是却没有给自己留一点退步。
  七娘子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点了点头,默认了许凤佳的说法。
  “这对于你我,倒是件好事。”许凤佳又低头半晌,才皱眉问七娘子,“只是你知道那位封公子现在的下落么?我看五表妹和他,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就是再惦念,怕是也难成事了。”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听许凤佳的意思,难道他竟是知道封锦的下落不成?
  她就看向了许凤佳,字斟句酌。“杨家女儿的亲事,始终还是要问过母亲,只是母亲这一关,封公子就过不了的。表哥倒不必为五姐担心,害怕五姐所嫁非人……”
  话里若有若无,带了些打探的意思。
  却好似有意无意地放过了许凤佳的第一句话。
  许凤佳略微又皱了皱眉。
  犹豫了半日,才道,“实话对你说,我知道得也不真切,这几年来南征北战,京城的事儿,就没有以前那么清楚了……这事又关系到了他人清誉,不好胡乱猜测。横竖你说得也对,四姨是肯定不会让五表妹低嫁的,这事,你就放在心里,也不要露出来给五表妹知道。”
  听得出,他对五娘子终究是关心的,并不因五娘子大剌剌地回绝了这门亲事而有所芥蒂。
  也是,从小就有交情,就算是亲事不成,也有纯粹的兄妹情谊在。
  七娘子就垂下眸,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是。
  场面就又冷淡了下来。
  千百个问题,在七娘子心头打起了转。该要先问哪一个,却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至于你我之间的事,也还需要筹划……我本来还顾虑着五表妹的心思,如今看来,倒是恰好对上了。”许凤佳又扬了扬眉毛,露出了一抹笑,“不过听你的口气,四姨性子倔强……要怎么在她老人家跟前分说,还是得由你来安排了,杨棋。”
  杨棋这两个字被他念出来,就有了分外的风流意味,进了七娘子的耳朵,倒让她耳廓都要烧红了。
  果然,九哥这小混蛋,终究是没有打消许凤佳的念头。
  七娘子暗暗叹了口气。
  不答反问,“表哥的右手……到底是不是因为几年前的那件事,没办法再拿兵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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