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灵堂深深深几许(1)
我们同时被他说得打了个寒噤,不错,这村子死气沉沉,那年轻人是我们看见的唯一的活人,谁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现在也不知道哪去了,他到底把我们送给了谁?
正想得忐忑,那年轻人居然从远处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大袋子东西,向我们走过来,边走边笑着说:“真不好意思,又让你们久等了。”到了眼前,把袋子递给我们。
我们看他出现了,都是松了一口气,幸亏他出现得及时,不然真把他当妖魔鬼怪了。
吴远接过来袋子,问:“什么啊这是?”
年轻人微笑道:“你们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吧,哦,是,你们是思理的同学,难怪一点都不懂得人情世故,你看,你们来参加葬礼,可是空着手上门,有点失礼,最起码一人应该拿一挂鞭炮啊。不用急,我知道你们没买,就回去给你们拿了几挂。”
我们听得都是脸一红,还真是不知道参加葬礼有什么讲究,多亏这年轻人心细,不然我们空着手上门被人耻笑,一定会说这几个大学生念了几十年书,连最起码的礼仪都不懂,书都念到狗身上去了,虽然这个结论和我的观点可以达成一致,不过真被人说出来总让人脸上挂不住。
我们忙不迭地谢过了这年轻人,要拿钱给他,年轻人手一挡,阻止了我们,道:“不用客气了,这鞭炮都是家里拿的,并不是买的——我家就是开小卖铺的,是这村里唯一的一家。你们拿着,我们走吧,思理的家在村上头。”
我们看他不肯收钱,嘴里纷纷嚷道这怎么好意思,看他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坚持,跟着他往眼前这座古宅右手边的一条碎石小道上走。顺着这条道往上走,一直往右拐了两个弯,旁边都是低矮的瓦房,应该是以前的贫下中农住的,然后到达一座雕檐画栋的大宅子前面,领路的年轻人手一指,对我们道:“那就是我们的祖宅,凡是红白事,都在里面的祖厅举行,思理的遗体也放在里面,几个至亲在那里守灵,我们先去思理的新家吧。”
我们听得都是悚然一惊,马思理的新家?他要请我们去棺材参观?
第五章 灵堂深深深几许(2)
那年轻人看我们面面相觑,有点不明所以,想了想,才一拍脑袋,道:“哦,我们这边把除了老宅之外的房子都叫新家,思理的新家就在老宅下面不远处,喏,到了。”
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栋两层的楼房,离古宅确实很近,老宅面前的一条石板路,下来有一条石阶,石阶下面是一个小土场,土场上有一个古井,古井右边又顺出一条碎石道,马思理的新家就在碎石道旁。我看了看周围,发现小楼房还是挺多的,参差在几座古宅中间,不过从村口往上看,这些楼房都被古宅遮住了,所以从下面看,这村子里都是古宅。
我们从一扇打开的铁门进了马思理家,院子里人还不少,不过都在埋头做事,有的在折纸钱,有的在剪白布,没有人说话,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也莫测高深,绝对算不上悲伤,好像死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看她们随意冷漠的样子,不像是在替马思理办后事,倒像是马思理还没死,她们是来催他死的。
这些人看见我们几个进来,也没人开口询问,只是冷冷地用眼角瞥了我们几下,嘴角似乎还带上了一丝笑意,里面蕴含的意思,很容易让人猜测为,如果我们不介意,她们也可以顺便催我们死。这房子和千千万万的房子一样,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都没有,不过就是这一所平平无奇的房子,因为呆在里面的人制造的不同寻常的死静,给这房子带上了一股无形中弥漫的紧张气氛。
我们一进这房子就在这些人的眼光中挺直了背,像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似的,提心吊胆地走过院子,呼吸都不敢沉重,生怕惊醒了这些坐在那装雕像的人,如果这时光线再昏暗一点,这场景就像什么寺庙的大堂一样,两边都是形态各异的牛鬼蛇神。年轻人对这些人的不闻不问见怪不怪,径直带着我们穿过院子。进了房子,客厅里的木质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面无表情,眼神呆滞。我们几个最近新学会了隐身法,走到了他们跟前,他们都看不见。
年轻人走到他们跟前,轻轻咳嗽一声,叫道:“三叔,三婶,客人到了,他们都是诗礼的同学。”
第五章 灵堂深深深几许(3)
两个中年人这才醒过来,直直地看着我们,眼神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像激光扫描一样,来验明我们的真身。我被他们看得如芒在背,同时心一酸,不由对他们无限同情,老来丧子,确实是人生大痛,他们看上去都只有四五十岁,可是丧子之痛打击得他们直不起腰来,脸上几道明显与年龄不符的深皱纹应该是这段时间刚添的,那是死神在他们脸上砍出来,用以示威的。
马思理的父亲已经佝偻的身子微微一弯,朝我们点点头,突然咧嘴惨然一笑,用干枯得要裂开的声音,接连说了几声:“好,好,好。”不知道在替什么喝彩,我绷直了后脖子,真想奉劝他在笑不出来的时候最好还是别笑了,不然看得人牙龈里做酸,心下凄惨的,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虽然心中悲痛,可是大概出于农村人的多礼,马思理的父母竭力想和我们说什么,不过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欢迎光临明显不合适,于是只是勉强寒暄了几句,就卡在了哪里,看得我们也是如鲠在喉的难受,不过我们都没经过这种事,谁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合适,于是就大眼瞪小眼地愣在那里。
那个年轻人见我们冷场,赶紧帮忙招呼我们,让我们坐下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落了座,明若美眼圈一红,低声问道:“叔叔,阿姨,思理是怎么…怎么死的啊?”
我一听这姑娘还真会问问题,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不用提就已经够悲伤的了,你再给人强调一下,直接就把伤痛欲绝变成伤痛立绝了。我和吴远都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明若美被我们一看,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肩膀一缩,不敢再开口。我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怪她,这姑娘涉世未深,说错话也情有可原。
马思理的父母被明若美一问,好像愣了一下,然后追忆了半天,马思理的母亲看着他父亲,喃喃地道:“思理是怎么死的啊?”说的好像她也不知道似的。我知道,人在过度的神情恍惚之后,是会刻意地忘记一些事的。
马思理的父亲看着他母亲,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我们都看出来他们都不想提这事,吴远赶紧跳出来转移话题,说:“叔叔阿姨,我们都是思理的同学和朋友,知道思理的事,一直都很难过。”
第五章 灵堂深深深几许(4)
这话也是废话,你要是高兴的话,早被乱棍打死了。况且你难过有什么用,难过不是糖果,大家可以互相分一分,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高兴,别人可以分享,可是悲伤,绝对不能,别人也许可以理解你的悲伤,却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同样的悲伤。有些事是别人替代不来的,比如吃饭,比如上厕所,比如悲伤。
吴远的话虽然是废话,不过也总算缓和了场面的尴尬。马思理的父亲看了吴远一眼,若有所思,突然冒出一句:“你们还没见过思理吧,我让他带你们去见见他。”手指着那个年轻人。
我们都是心头一震,不知所措,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我差点失口也冒出一句“不用客气了。”确实,有些东西,放在心里想想就好,见面还是能免就免吧,比如网友,比如打怪兽,比如死人。
那年轻人显然也没想到马思理的父亲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也有点不知所措,看了看我们,再看看马思理的父母,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好。”然后转向我们,眼神无奈而抱歉,道:“请几位跟我来吧。”
我们跟着年轻人原路退出,院子里忙碌的几个人还是不为所动地看着我们出来,这次连头都没抬了。不过我在走出院子的瞬间,回头看了看,这些女人的嘴角,已经挂上了幸灾乐祸的诡笑。
穿过碎石道,往马思理的老宅里走。这是一座年代相当久远的宅子,从铺在地上的石板已经变成了死黑色可以看得出来。宅子的两扇大门已经卸掉了,不知道是不是用来当了马思理的停尸板,进大门是一个天井,天井往上是三级石阶,石阶上是一个小平台,平台上有一个高高的木门槛。基本上停尸的地方门槛都修得很高,之所以修得这样高,据说是为了防止尸变的尸体从里面跳出来,因为尸体的关节不能弯曲,所以弹跳力有限,跳不过高门槛。门槛的里面就是祖厅,两条长凳横摆着,上面竖着停了一个蒙着白布的长方形,不知道是棺材还是门板。
祖厅的门框,里面的四壁上,都贴满了白色的挽联,有的没贴牢的,被风一吹,飒飒做响,谁在借它们的嘴诉说着什么吗?长凳旁边坐了几个人,穿一身素服,在往一个火盆里扔纸钱,除了火苗偶尔窜出来的嗤嗤声,灵堂里也是寂静无声。我们走在这静悄悄的灵堂里,不自觉的也放轻了脚步,在这里,死者与生者达成了协议,双方都缄口不语,我希望,我们能够互不打扰。
第五章 灵堂深深深几许(5)
在心跳声的伴奏下,我们跟着年轻人走入了灵堂,心情黯淡,走在这死亡弥漫的地方里,感觉自己也死了一半。
年轻人带着我们走到停尸的长凳前,犹犹豫豫地想伸手去揭开蒙在上面的白布。我们盯着他欲揭不揭的手,心在胸腔里一起一伏地荡秋千。就这样慢动作回放了好一会,年轻人终于下定了决心,手已经伸到了白布上。我们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让他揭开白布,在年轻人手已经拈起白布的一个角的时候,吴远适时地喊道:“慢着。”
年轻人的手定住了,吴远咽了口口水,苍白地笑了笑,道:“还是不要打扰思理了吧,我相信他知道我们已经来了。”
年轻人和我们同时舒了一口气,都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道:“是啊是啊,还是不打扰他了。”我感觉听到不用揭开这白布后,这年轻人比我们更安了一下心,手跟被什么东西咬到了似的,闪电一样就收了回来。
我们都抬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然后彼此看了一眼,大家心知肚明刚才都吓得够呛,不禁彼此有点尴尬。
在停尸板旁边烧纸钱的几个素服白衣的男人看我们对那块蒙尸布欲动不动的,也不说话,只是阴沉沉地冷眼旁观,其中一个看那年轻人收回了手,突然快步上前,从我们中间挤了过去,把我和明若美挤得一个踉跄,我们正惊惶间,那人猛然把盖在马思理身上的白布一揭。
我顿然心脏一麻,一口气没来得及倒吸,后脖子一阵收缩,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喉咙处憋出了一声闷哼,同时听见明若美的惊叫声,估计这姑娘没比我好到哪去。我们三个中吴远最镇定,我也能感觉到他一下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死死地攥着,攥得我胳膊一阵发麻。
我们还从来没见过死人。生的熟的都没有。
那个揭开白布的人把布揭开了后,就喃喃地,也不知道跟谁说话,不过听他语气这么飘忽,跟躺着的那位说话的可能性更大过是在跟我们说,这人嘴里喃喃着,道:“都看一看吧,这么远来了,总得见一面。”语气浓烈得不容置辩,我怀疑如果我们坚持不看的话,不但马思理死不瞑目,也同样会让他抱憾而终。
第五章 灵堂深深深几许(6)
我听他这么说,虽然心里喘不过气来,也只好硬着头皮睁开眼,为防止马思理一下子跳进我的眼界,慢慢地从下往上抬升视线。睁眼后,首先看见的并不是马思理,而是手里攥着白布的那个人。那人根本就没看我们,而是一直盯着停尸板上的尸体,嘴唇抖动,眼神凄迷,不知与躺着的马思理有什么共同语言,一直在做眼神交流。
我提心吊胆地搭着他的眼神,缓缓地转到了停尸板上。马思理躺在上面,脸上惨白,那是一种失去了生命迹象的白,仿佛这死白色在脸上皮肤上凝结了一层厚度,从这层死白色下面挡不住地透出了一股阴冷。马思理,这个生前对我异常亲热的同学,此刻是不是也在无声地向我打着招呼?
一股巨大的悲呛席卷了我的心,不是兔死狐悲,而是在面对死亡时的无力裹挟着对生命的疲倦感,将我卷入了灰暗的心情深渊。没看见尸体的时候我怕,生怕一揭开布,躺着的人会一蹦一蹦地迎着面跳起来,等真的看见了马思理的尸体,虽然身上一阵发冷,可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
我哀怜地看着不言不语的马思理,耳边似乎响起那句已经不用他说,都能自动从他嘴里跳出来的话:“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愿他安息,是的,五百年,我们是一家,这句话足足将我烦了四年,也许我不是一个好同学,将他的好意靠近当成了一种累赘,我希望,五百年后,他还能再找到一个能够让他把这句话说上四年的人,当然,我希望这个人不是我,同时希望他不要再将这个人吓得半死,比如说,临死前一定要把他找来参观自己死后的尊容。
我,吴远,明若美,对着马思理的遗体默默地哀悼,明若美一直没怎么敢看马思理的尸体,头低得如果可以她会一头钻进土里去。吴远看着停尸板上的尸体,居然还不停转动着眼珠,打量着尸体脸上的表情和神态,如果抹去脸上的凝重神情,我几乎认为他打量了半天后,会对着尸体寒暄起来,说一些诸如“最近长胖了啊”之类的话。我看得出来,他眼里也带有哀伤,只是在哀伤之外,却多了一点难以捉摸的东西,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是我与他朝夕相处十几年,却能轻而易举地觉察出来。
他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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