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借问尸体何处去(4)
话没说完,马扶风就掐断我的话尾,道:“昨晚你们三个一起昏倒了,真是行动保持高度一致啊,不愧是一起来的。”
“废话,”吴远道,“我们也是有组织的人,当然步调要一致了。昨晚是谁把我们打晕的?”
马扶风笑着道:“你们都是客人,怎么会有人把你们打晕呢。你们昨晚是中毒了,所以才会同时晕倒。”
“中毒?”我疑惑地道,“我们昨晚不是在你们这里滴水未沾吗?”
“就是啊,就是你们想下毒也没机会啊,我问一下,你们这不是五毒教分坛吧?”吴远冷言冷语地道,昨晚的昏迷显然让他憋了一肚子的火。
“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有人对你们下毒呢,”马扶风还是笑眯眯的,像从弥勒佛那偷了笑袋似的,怎么也笑不完,“你们中毒,是因为你们站得离棺木太近了,被木气熏倒了。”
“你是说我们被棺材暗算了?这棺材成精了?我还以为成精的是人呢。”
“你们不知道吧,诗礼的棺木是用箭毒木做的。箭毒木知道吗?就是以前冷兵器时代,抹在箭头上的那种毒汁的来源树木,它的树浆有剧毒,可以说是见血封喉,所以人们把它叫做箭毒木。我们这边的后山刚好有一片箭毒木。”
“哦,”我们恍然大悟,明若美问道,“那我们现在没事了吧?”
“嗯,没事了,”马扶风道,“箭毒木的树浆进入血液的话有剧毒,你们只是被它散发出来的湿气熏到了,没什么大碍,这棺木放在后堂,本来就是让它晾干的。我们习惯了,所以不会被它熏倒,你们初来乍到的,对它的抵抗力十分弱,所以会晕厥,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有个问题想问你,”吴远听马扶风解释得头头是道,慢慢地开口道。
“你说,”马扶风微笑。
“那就是,为什么马诗礼的棺木要用箭毒木来做呢?据我说知,棺木,上等的有用楠木做的,中等的有柏木做的,还有柳木做的,却传来没听说过要用箭毒木做棺木的。”
“是啊,我们也十分奇怪,”我开口附和吴远,“一般来说,对于箭毒木这样剧毒的东西,人们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哪有还用它做棺木的。”
“呵呵,”马诗礼道,“是啊,箭毒木是剧毒,不过越是剧毒是东西,就越是不会被虫蚁侵扰,而且对于防腐有极好的作用,所以我们这边的人去世了,用箭毒木做棺木的很普遍,当然外地人来了会觉得奇怪,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们这边的风俗罢了。”
“哦,”我们看他说得也合情合理,也就没再深问,只是问起了昨晚为什么我们回来后,在灵堂里会看不见马诗礼的尸体,是失踪了还是他们这边的什么奇怪习惯,要让尸体半夜起床巡夜。
马扶风说他们这边的尸体停七的时候都是停在停尸板上的,然后在要入土的前天晚上半夜入殓,昨晚入殓的人来的时候没看见我们,就把尸体抬到棺材里去了,因为入土前还要做法事,所以没有把棺材盖盖上,就都去诗礼的新家做其它的事了,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我们三个晕倒在棺材前面,就把我们抬到床上去休息了。
第九章 借问尸体何处去(5)
“你们昨晚去哪了?”马扶风问,“我们都还有点担心你们呢,三更半夜的,你们地方又不熟,真怕你们走到什么地方去。”
“你们村有什么地方不能去吗?”我听他说得奇怪,“在村里转悠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啊?”
“没有,”马诗礼面不改色,“我是怕你们路不熟,会迷路,夜里很黑。跌在哪里也不好是不是。”
我们跟他说昨晚是听见有唱戏的声音,就摸索去了祠堂,没想到只看见一台大彩电,就折返回来了。
“呵,”马诗礼解释道,“因为村里人都在外面讨生活,留在村里的没几个人,请戏班唱戏也是浪费,没人看,就凑合着在戏台上放了台彩电,给祖先凑个热闹就罢了。”
他说得和昨晚的那个老头向我们解释的一样,可是我总觉得这其中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对劲。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比如说,有时候会觉得身上某一块区域很痒,但是伸手去抓的时候却发现抓的地方并不痒,虽然痒是真的存在,但是真正哪里痒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吴远和明若美有没有我这样的感觉,他们都没对马扶风的话表现出什么异样,听了之后也就是点点头,然后就跟着马扶风去了马诗礼的新家吃早饭了。早饭很丰盛,蒸了一大木桶的饭,菜是大鱼大肉。
虽然昨晚并没有吃晚饭,原本半夜想趁着唱戏去祠堂吃东西也并没有吃着,但是我们一觉睡醒之后,饿过头了,反而不饿了,加上油腻腻的大鱼大肉,在早上看来是那么的倒胃口,所以并没有吃多少就停了筷子,问马扶风其它人都去哪里了,整个房子好像就我们几个人,其它帮忙的人都不在,刚才我们从灵堂里下来,也没看见人。
马诗礼告诉我们,人都去昨晚我们下车的那个地方了,那是他们村路祭的场所,他们都去布置路祭需要的东西了。我知道,在农村,送葬的队伍在出发前,先要路祭,不知道有什么说头,应该是让死者告别一生所生活的地方,同时昭告出殡时遇见的孤魂野鬼,不要骚扰新死者。送葬的队伍在出殡时叫做“出龙”,让死者入土后回来,则叫做“回龙”,出殡时要有专人负责撒纸钱,这纸钱不是给死者用的,而是给沿路的孤魂野鬼的,好让它们放出殡队伍顺顺当当地经过,不要为难死者。
第九章 借问尸体何处去(6)
我们吃完饭,马扶风给了我们一人两条布带子,一条白的,一条红的,白的那条是在出殡的时候要系在腰上的,红的那条则是回龙的时候替换白带子的。
我们领了红白带子,就跟着马扶风走下去,去路祭的地方。顺着路还没走到,就远远地可以看见那个土场上摆了一张供桌,上面放了果品三牲,周围稀稀拉拉的只有不到十个人,都是帮忙的人,没有看热闹的。这可以看出这村子里确实是除了帮忙的人之外,再没有什么人了,不然的话,在一个村里,葬礼是和婚礼一样热闹的事,不管是娶媳妇还是死了人,都能成为狂欢的理由。小时候,我们村里死了人,不但喇叭唢呐吹得震天响,好像在庆祝此人死得好,死得妙,甚至还有歌舞表演,就在死者的棺材前翩翩起舞,不知道跳的人是什么心态,会不会指望她跳得好的话,死掉的那个会从棺材里爬出来给她鼓掌。
我们在马诗礼的棺材前给他行了礼,马诗礼的父亲礼节性地回了礼,他的脸上都没有表情,就是那种木木然的,好像那张脸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所以无法调动五官,组成一个表情,我甚至从上面看不到悲伤,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应该就是指这种情况了吧。
我们都是心下恻然,也就没心思去深究这村子里的异常了,只想静静地送马诗礼走完最后这一程,然后赶紧离去,呆在这村子里,总觉得自己是在和死神打交道,有一种无能为力惴惴然的感觉,就好像手无寸铁的人面对喜怒无常的劫匪一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把刀口对准自己。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路祭完了,出殡队伍就出发了,因为村子里的人大都不在,帮忙料理马诗礼后事的多是上了点年纪的人,所以抬着马诗礼的棺材出发的,居然是四个年过半百的人,其中几个看上去甚至已经超过了六十岁,不过农村人一生操劳,看上去还比较健壮,抬着棺材也没察觉出来他们会感觉吃力。整个队伍加上我们三个,也不过十来个人,着实寒碜,不过我想马诗礼应该不会在意的,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我和吴远在送葬的时候,有一个任务,就是放鞭炮,一路不停地放,据说鞭炮可以辟邪,让一路上的孤魂野鬼莫敢靠近。
马诗礼的墓地挺远,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到达时我们都已经走得汗如雨下了,墓坑早已经挖好了,看着棺材徐徐被放到墓坑里,一坯接一坯的土盖了上去,坑渐渐地被填满,这条二十四岁的生命一点一点地远离了人的世界,在黑暗而潮湿的地底下,他将获得永远的存在,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温度,没有寒冷,不需要考虑五百年前和谁是一家,也无需担忧五百年后和谁是一家,他可以聆听到大地的心跳声,感觉到一切我们感觉不到的,他自己化作了大地的心跳声的一部分。
第九章 借问尸体何处去(7)
出殡归来,我、吴远、明若美,都是心情沉重,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婉拒了马诗礼的家人挽留我们留下的好意,连午饭都没吃,就匆匆的,逃一样的离开了马厝,这个名字和我从小长大的村子一模一样的地方。
在我们上车的那个隔壁镇,我和吴远跟明若美分了手,她继续她的采编野史的工作,我则和吴远返回自己生活的城市,一心想按照自己的设想,重新开始波澜不惊的生活。马诗礼和他的马厝,被我们刻意遗忘在了脑后,虽然在这件事上,我们还有太多的疑团没有解开,但是在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我们都已经对解开所谓的谜团失去了兴趣。
这次的马厝之行,在出发前,我曾经暗暗担忧不已,被一团不祥的感觉笼罩了,可是事实证明,这只是我的杞人忧天,这一行并没有发生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事情,马诗礼临死前要我去参加他的葬礼,以及他生活的村子会和我从小长大的村子叫一模一样的名字,看起来真的只是一系列奇怪而巧合的事,我想,在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是要遇见一些奇怪的,无法解释的事的,这很正常,完全不应该浪费我有限的思维能力,去和这些事纠缠不清。
我和吴远也都没有再去想马诗礼的事,回来后我们甚至没有讨论参加葬礼的时候发生的那些看似诡异的事。慢慢的,马诗礼就像一张湿透的纸片上的字迹,从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里褪色,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只是有一次,吴远无意间问起了我,马诗礼是怎么死的,把我问得一愣,确实,我们还不知道马诗礼是怎么死的呢,在刚到马厝,见到他的父亲时,明若美曾经问过他的父亲,马诗礼是怎么死的,但是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看见老人家悲痛欲绝的样子,我还在心里责怪明若美不该再去揭人家的伤口,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人问起这个问题,所以,直到参加葬礼回来,我们都还不知道马诗礼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死的。
说起来这真是个荒唐的事,由此可见我们这些人的仓皇失措,做事是何等的不成熟,问马诗礼的父亲会惹起他的伤心,那我们不是可以问马扶风么?但是却没有人去问,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再想也没有用,不见得知道了原因,马诗礼就会活过来,我和吴远彼此自嘲了一下,就让事情过去了。
我真的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也完全回到了自己之前的生活轨道中来,无暇再想及这件事。那段时间,我和我女朋友之间因为一些无谓的争执,最终在感情上给彼此造成了无法愈合的伤口,最后以分手收场,情绪也是十分的消沉,有的时候几天都不愿意出门,整天躺在床上面对着天花板,和偶尔从上面经过的各式各样的昆虫交流关于单身的心得,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吴远目睹我的颓废生活,曾经大惊小怪地叫道:“你这是直接倒退一万年,又过起了穴居生活知道吗?我说你倒是拿出点英雄气概来,别让人家笑话我们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就为了点儿女情长的事,就把自己给送回侏罗纪了,我说别啊,当初敌人的长枪短炮都没能让你动摇革命的决心,现在就这么个红粉骷髅就让你意志消沉了?真是让我们这些旁观的革命战友不齿,照你的表现看,当时敌人俘虏你的时候就该给你上美人计,保管你什么都招了,完全不考虑什么革命气节之类的东西。”
我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仍旧不为所动,吴远见没法说动我的热情,多愁善感而哀怨地说了一句“你丫真是铁石心肠,我把铁树都说开花了,还是没说动你。”随即也就作罢了,没多久他也搬了过来和我一起住,这并没有把我拉出无聊的境地,相反,我们捆绑在了一起,借助双倍的重力势能,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气势汹汹地向着消极而无聊的深渊坠落。
如果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没有收到那封让我毛孔开花的信的话,我想我们会持续这种生活状态很久的。
第十章 风吹不动铃儿草(1)
就在我们从马厝回来后的差不多一个多月,我从楼下买菜回来,要上楼的时候,看见邮递员再向邮箱里投放邮件,完全是出于无心的,我随口问了他一句:“有没有我的信啊?”
那个邮递员道:“不知道,叫什么?”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一边没有停留地就从他旁边走了过去,除了小时候在老师教到写信那一课的时候,我兴致突发,回来后洋洋洒洒地写了几百字,抒发了要向雷锋同志学习的伟大情怀,并将之投入邮箱寄给不知道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当然也不会有人给我写信。刚才见到邮递员,之所以问了一句,完全只是因为闲着没事干。
就在我踏上楼梯,快要走到二楼的时候,那个邮递员叫住了我,说:“嘿,怎么也不等我看看就走了啊,有你的信呢。”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谁会给我写信。我从二楼折返下来,那个邮递员从一大叠的信中抽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给了我。我接过来,看到信封上怪异地用红笔写着我的地址和名字,我心里暗骂了一声,谁在咒我死呢,众所周知,中国人写名字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用红笔写的,因为传说中阎罗王在生死簿上写名字时就是用红笔的,所以用红笔写名字就等于是在生死簿上把这个的人的魂勾掉了。
信封上没有写寄信者的名字,不过我看着上面的字迹,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非常熟悉,不过具体是谁的手迹却想不起来。那邮递员把信递给我之后,就转身继续往邮箱投递邮件了。我在他身后直接把信撕开,里面的信纸非常薄,只有一张,好像只有寥寥两行,我把信纸打开,映入眼帘的只有一行字体非常大的字,也是用红笔写的,相当的飘逸,似乎一阵风吹过来,就能把字从纸上吹走,那行字是:“风吹不动铃儿草。”
风吹不动铃儿草?好像是一句诗,又像是一个对联的上半句,我对古典文学没什么研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心想这不会是哪个温婉的姑娘爱慕我,给我写的情诗吧,也太含蓄了。因为信纸是折着的,还有一行字在折着的另一半上,我以为那行字应该是这诗的下一句,或者这对联的下半联,等到把那折着的另一半翻过来的时候,却发现那行字只有三个字。
三个让我魂飞魄散的字。
马诗礼!
[连载]当时共我赏花人(1)ZT 作者:张佳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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