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自传里的 (在引文的末尾)
九二年春,我应纽约对约翰大学金介甫教授之邀前去参加当代中国文学研讨会。值得一提的是,来自台湾的颜元叔在会上为台湾当局不准陈映真与会辩护,并在吃早点时对我说希望大陆上的朋友配合一下,陈是台独。这也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他们二位成了亲密的反独促统乃至反美的亲密战友了。第二是在会议的最后一天,由一位从湖南出来的大陆学生梁先生宣读类似告中国作家书的一篇檄文。梁先生是先在湖南当地学生运动中出了点麻烦,后因他与一位美国留学生结了婚,所以较方便地选择来到了美国定居。 他的檄文中罗列了中国的不够民主自由的例证,然后大声疾呼道:“中国大陆的作家们,你们到哪里去了?”全场听众极其活跃,认为会议终于开到要出彩的时候了,还有人提出“听王蒙的……” 他们要看王蒙的好看。你反对民主吗?跑到美国反对民主,你只能暴露你的“共产党”干部面目。你赞成民主吗?你就是反对中国政府,看你往下的文章怎么做! 我笑答:“中国的作家在中国,我在北京,同行的黄秋耘先生则在广州。我们知道我们应该做什么,可能做什么,我们正在为中国的发展和进步,民主与富强努力。那么请问您,您在哪里呢?您在纽约?您在纽约放大炮?您要号召并指挥我们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您责备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又没有那样?我的天。要帮助中国也好,拯救中国也好,是不是在中国会更有效,在北京哪怕是长沙会更有效呢?” 有一点笑声。已经绷得很紧的弦儿放松了,已经冒烟的火药味儿变淡了。 还有一次是香港的璧华。我讲到中国作家确实吃过不少苦头,但也受到读者的极大敬爱与关切,我讲到甚至于有远方的读者,卖了血,到北京来看望自己喜爱的作家。我讲到刘心武前后收到读者数千封信,并将之编了一本书。我声称,所以,我愿意作一个中国作家。他听了之后,激动地站起来,说是王某人现在已经是为官方说话了,他讲得声嘶力竭,连香港《七十年代》(后更名为九十年代)的主编李怡也对我说:“他有些失态”。我则在他大喊大叫后按照会议的礼貌,走过场地回应了一句“thank you”,全场大笑。现在璧华似乎也不那么激烈了,他几次参加香港作联的代表团到内地参观访问,态度平和。 会后由何南喜女士陪我们几个人各处走了走。何的父母是美国共产党员,五十年代在美国呆不下去,来到了中国,何在中国读了中学,她可以讲极流利的中文。我们一起谈论描写五十年代美国社会在麦卡锡、塔虎脱法案下迫害左翼文化人的故事影片(一般人称之为怀旧片)《回首往事》,影片中由巴勃拉史翠珊主演一名天真执著的美共党人,这部电影获得了奥斯卡奖,它的主题曲《The Way We Were》更是名扬四海,它是我最喜爱的电影歌曲之一。与苏联歌曲相比,它的惆怅与深情都有一种渗透性和怀念性。早在此次来美以前,我已在电影资料馆看过此片。何南喜讲到文革后她在中国受到的不良待遇,并用北京话说:“让人挺寒心的。” 我们在纽约附近的维尼亚德岛与出生于中国的约翰赫西见面并见到了著名左翼女剧作家,近九十高龄的丽莲海尔曼,丽莲在二战中多次去过莫斯科,曾与莫洛托夫会见。她问我,你为什么要写?我说,我希望在人的心灵之间建立桥梁。她说:“废话。”我只好一笑。约翰赫西则刚刚从他的出生地天津回来,他说他找到了他出生的小楼,现在那里住着多户天津居民,当他说起自己是出生于该楼屋时,现时的住户极友好地邀请说:“您回来吧,我们给你腾出房子来。”一同在这个度假专用的小岛吃饭的还有一位来自中国的女学生,年龄不是很轻,她一再向我表达,她很喜欢“苦恋”一词。她略略说到在美国留学的艰窘生活。她还是一个人,是未婚还是离了婚,我记不清了。她长得面部线条有点硬,但总体有条有块,是个令人看了还愿意多看一眼的人。 我后来写了一部散文诗似的小说《卡普琴诺》。卡普琴诺的意思是神甫的道袍,是说那种意大利咖啡的颜色像神甫的道袍。这种咖啡也是此次旅行中,到达波士顿后刘年玲请我首次饮用的。小说里我写到了多雨的春天,雨使人感到,春天来了又去了。我写到白色的海鸥像是蓝色海面升起的信号(!)我写到黄昏时的海狗在巨大的礁石上痛哭痛叫,号召晚祷。(我曾在一个酒吧里看到听到这样的情景,向海望去是无边的海,回过头来仍然是大海无边,因为酒吧柜台上方是一面通体大镜子。)我写到卡普琴诺的泡沫是怎样地爆炸的,像是原子武器升起了蘑菇云。我也写到了中国留学生的茫然,在祖国的茫然,在美国的茫然,站在立交桥洞看着过往的汽车,盼望着哪怕是有一辆车向自己冲来,从自己身上轧将过去。我写到了雨刷在挡风玻璃上神经质地摇来摆去,而汽车在在雨中溅溅地驶行。我写到把扬声器调到最低的时候,那本来应该是撕破了嗓子大喊的“砸石(比滚石还刺激)乐”听起来是怎样地可怖。我还磕磕绊绊地翻译了《回首往事》的主题歌词: 那依稀的水彩的记忆, 默默地保留在一隅。 灿烂的微笑互相给予, 我们曾经就是这样, 留下了并肩的脚印, 各奔前程选择了分离。 美吗?难过吗?怨吗? 我们曾经就是如此。 如果一切有机会重新开始 ……会吗?能吗?该吗? 我们曾经如此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