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吃过西瓜的女人...

来源: daqiu. 于 2011-03-08 23:17:48 [档案]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次 (6009 bytes)

六八年我拿到毕业证书。工宣队开始对我们进行毕业分配。分配的原则是－“远分对儿，近分赘儿，不远不近分光棍儿。” 大学时期，不准谈恋爱，党团组织要求所有大学生全心全意地为革命努力学习。宣布分配名单前，团支部书记突然宣布他和全班的一位女生校花结婚了。同学们都惊呆了。我被分配到陕西汉中，一个三线建设企业。报到以后，立刻又收到总部调令，出发到秦岭深山的一个几十个工人的矿井分队。一边负责这几十个工人的健康，一边参加劳动，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全班同学中，只有一个女生留在了北京。她主动联系上了一位北京军区的军长，去给他续弦。每个人的户口都迁出了北京。粮票是跟着户口走的。只有去到报到的新工作岗位，才能领到粮票。没有任何人不服从分配。别以为三线建设有多美。一千多人的总队，文革中，自杀加武斗死亡的人数就有15人。占 1。5％。从来没有见过原始森林的我，就在分队所在地的一所破旧的庙宇里建立起了我的第一个诊所。这所庙宇是在文革中被破坏的。虽然地处森林深处，离县城有一百多里。突然有一天，县中学的一队红卫兵来到这里，把庙里的泥菩萨砸了个稀巴烂，喊了几声“打倒刘少奇”，就走了。据说，看到这个场面的几个农民，当时还不知道刘少奇是谁。

一天清早，我听见门口有沙沙声。不象是野兽的动静。从门缝向外看，原来是一个山区大姑娘蹲在地上啃西瓜皮。我赶紧打开诊所的门，她见到我，傻傻地一笑。哇！真美啊！“这是啥东西？真好吃。。。”，她开口说。那西瓜皮是我前一天晚上扔出去的。总队的补给汽车运来了许多西瓜，我买了两个。我连忙把她让进小屋。还好，还剩下一个西瓜。我切了一堆，摆在她面前。告诉她，“这叫西瓜，吃西瓜是吃瓤的，不是吃皮的。。。”。她又是傻傻地一笑。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呆呆地看着她一块接着一块地吃西瓜的样子，好像自己飘上了天。。。

姑娘大约十七八岁。她患了感冒, 有一点低烧, 扁桃腺二度肿大。我叫她解开上衣，进行听诊。哇赛！白白的酥胸，。。。我连忙控制着自己，努力不要失态，尽力集中心思去听她那细细的肺泡呼吸音。但是自己的心脏搏动的声音竟然比她的肺泡呼吸音还大。我开了一些解热镇痛药和银翘解毒片，就让她离开了。临走时，又把最后的几块西瓜塞给了她。她又是傻傻地一笑。。。

一周以后，她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眼皮还又一点肿。她告诉我“胸痛”。我连忙给她测量体温。啊呀，39度！心跳快数。把听诊器放置在她的酥胸上，怎么回事？一侧的细细的肺泡呼吸音没有了，留下的只是管性呼吸音。我急了，赶紧做叩诊。一侧是空洞的鼓音，另一侧竟然是敲水桶的声音，里面象装满了水的那一种。大叶肺炎！！！我惊呆了。毕业分配之前，虽然同学们都抢着钻进病房实习，力图弥补文革带来的学习损失，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例大叶肺炎。我心里充满了自责。当初她患感冒的时候，我竟然没有给她开抗菌素。如果是工人病患，二度扁桃腺肿大的感冒病人，我都会给他们开一些抗菌素的。但是碰到农民，能帮他们省一点钱就省一点。何况感冒是病毒引起的。我镇定下来，虽然心里很自责，但是还是觉得能够把她治好的。突然间，她又说“头疼”。我连忙又给她量血压。我的天啊！高压达到 200 mmHg. 我连忙问她“有尿没有？”。答案是“没有尿”。我听到的答案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急性肾小球肾炎！我痛苦死了。我感到一种失职的自责。没有给她开抗菌素，竟然造成她患上了大叶肺炎合并急性肾小球肾炎。她的病情已经来到了阎王爷面前。没有尿，很快就会因尿毒症死去的。大叶肺炎叶也会因中毒性休克死亡的。这里距离县医院一百多里路，没有交通手段。背着她走，也要走几天。她还不知道死亡将近，傻傻地望着我，想从我的急躁的脸上发觉什么。

最后我决定把她安置在一家就近的老乡家里。我去会计那里替她交上了10元钱的药费。山区的农民那里拿得出10元钱哪? 可是没有大剂量的青霉素，她肯定会死去的。每天早上，我抗着铁镐，背着十字箱，去工地劳动之前，绕个小弯，先去给她注射 100 万单位的青霉素和 0。5 克链霉素。傍晚，从工地回来，再去给她注射另外100万单位的青霉素和0。5克链霉素。当时的县医院，还没有人如此大量地注射青霉素的。其实，北京,上海就已经有人用到了一千万单位了。看见她一天天地退了烧，尿也有了，血压也慢慢地降了下来。我心里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地如释重负。

一周过去了。当我再去给她打针时。主人说，她已经离开了。我心里很急，盼望着她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继续接受我的治疗。主人说，她耽心付不起药费，就走了。

天天盼望她回来，却总是不见她的身影。又过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了。我向生产队长打听到她的地址。沿着山沟走上去，大约二十里路的半山腰上，就是她的家。我向领导请了假，说是一个农民患了肺炎和肾炎，生死不明，需要误工出诊。领导看出我焦急的样子，不像是耍滑头，就答应了。当我来到了她家的门口。狗的狂叫声把她引出了门。看到是我，背着药箱来看望她。顿时，她的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用手抹去了泪珠，傻傻地一笑。然后坐到凳子上，继续她原来的剥玉米的手头活儿。我检查了她的肺部。病侧的肺泡呼吸音开始出现了，伴有一些湿罗音。尿很多。血压也正常了。我留下了一些口服抗菌素和去痰药。离开了她的家。

几个月以后，有人捎下山来10元钱。捎钱的人说，是那个姑娘卖掉了几十斤口粮，换来了钱，是还给我的。我的心里流下了泪.

在那些山区的日子里，我总是盼望着有一天，我能从新回到大医院，从事我认为最最崇高的职业。后来,我回到了北京，我失望了。来到了美国，我又失望了。这个世界，没有科学的殿堂。有的仅仅是丛林的法则。无论我走到那里，只要是在静静的深夜里，我的脑海里总是不停地漂浮着她那傻傻的笑脸。。。

再见了, 纯洁的山区姑娘! 你能听见大洋彼岸的呼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