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第一章 人生初见入绿荷

开宝六年,时值初夏,天色欲曙,云边还只透出隐隐的青色,位于太湖之畔的盛泽城,尚沉睡在一片静寂之中。

  盛泽是个小城,自古以来便盛产丝绸,又是鱼米之乡。且因为地处偏僻,并非是战略要塞之地,少有兵连祸接之事,所以尚未伤到元气,向来较为富庶。那城南为城中富商大户聚居之所,道路宽阔繁杂,房宅相连,倒颇具一番气象。

  “吱呀”一声,城南靠东一家大宅两扇紧闭着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打开一道小缝,从门内小心地抻出一只足来,试探地轻轻落在门外洁净平整的青石板阶上。

  那足长只在五寸左右,显然是女子所有,更兼足形纤美、足踝浑圆,端是惹人暇思。足上穿着的是一只白底鹅黄掐边湖绿缎鞋,鞋面上用红丝线绣了两朵娇艳欲滴的牡丹,针脚细密,绣工也是十分精美。

  门内闪出一张少女的脸庞,四处张望一番,回头向门内轻声娇笑道:“表哥!外边哪里有人,咱们快走!”门内有人应答一声,那少女敏捷地跳出门槛,反手从门内拖出一名少年来。

  两人都尚未成年,那少女更显得年幼一些,约莫十四五岁,身着杏黄轻绡,长髫垂肩,腰间挂着一对雕饰华丽的短剑,脸儿圆圆的,顾盼神飞,十分娇美之中,倒带有四分骄横之气。

  那少年着一袭宝蓝袍子,眉清目秀,举止斯文,俨然是一个读书相公。此时虽然被那少女从门里拖出来,却是一脸为难之色,皱眉道:“怜怜,咱们这样偷偷跑出来,若是让舅父舅母知道,定然会说咱们不对。况且你我都不识水性,在湖边玩耍,这万一要是掉下去……”

  那被称为怜怜的少女眼睛一瞪,不屑道:“表哥枉为男子,天天却被姑妈宝贝似地护在家里,不会武功倒也罢了,长于太湖之边,居然不识水性,说出来不叫人笑掉大牙?现在只是要你陪我去湖边,你也推三阻四,瞻前顾后,简直不象是个须眉男子!”

  那少年忙道:“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趋吉避凶,方是君子所为,你……”一语未了,怜怜已是毫不客气地拖了他便走,一边打断他道:“圣人圣人,圣人好了不起么?你倒叫孔夫子也好,孟夫子也好,敢不敢来试试姑娘我的拳头!都是姑妈惯的你,还不跟我快走!”

  两人正在拉扯,忽听宅子里有人惊叫:“大门!大门怎么开了?”“有贼来过了!”“啊呀!不是贼,是公子和表小姐不见了!”还有人扯起喉咙喊:“夫人!夫人!”

  门内脚步声响,已是有几人追了出来。

  怜怜“喛哟”一声,叫道:“快走!被他们发现了!”一边拔腿就跑。那少年被她攫住衣袖,身不由已,只得也跟着奔跑起来。

  两人发力狂奔,刚要转过巷口,只听“哐啷”一声,竟跟挑担卖点心的小贩撞了个正着。幸得那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那担子,锅盆碗盏才无粉身碎骨之虞。

  那少年歉然道:“钱叔,真是对不住啊!”那钱叔吃了一吓,踉跄几下才站稳身子,嘴里唠叨道:“是张公子和顾大小姐呀,这么风风火火的,险些没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撞散喽……”

  怜怜一把将他拨开,叱道:“这不是没撞散么?你但凡长了眼睛的,该知道先给我们把路让开!”钱叔年老体弱,这少女虽然力道不大,却是有几分武功底子,当下将他拨了个踉跄,钱叔气得嘴唇哆嗦,连连道:“大小姐,你这话……你这话……”

  怜怜听见背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哪里还有时辰跟他歪缠?喝道:“你还不让路?”一把拉起那少年,强行挤过他身边,一溜烟地跑了。

  她自小便常来姑母家玩耍,对此处地形颇为熟悉,手脚也颇为溜滑,二人七拐八绕,早将追赶之人抛在身后,当下也不敢停歇,一口气竟奔出城来。

  城外不远处便是太湖。

  太湖古称震泽,又称笠泽。纳苕溪、荆溪诸水,由浏河、吴淞江、黄洞江泄入长江,方圆数百里。烟水浩淼,碧波万顷,景色极为优美。

  湖堤上已是杨柳成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嫩绿。湖边浅水处遍植莲藕,一眼望去,层层叠叠尽是荷叶,当中捧出一朵朵粉色、白色荷花。

  湖上水烟未散,透过层层薄雾,可以看到荷叶上犹有露珠滚动,有如翡翠盘中托着珍珠,十分美丽。

  怜怜猛地抱住一棵碗口粗细的柳树,身子已是趴在树干上,口中叫道:“喛哟,可累死我了!”一边不停地喘气,脸上涨得通红,更觉娇艳无伦。那少年额上微见汗光,显然也累得狠了,却不肯象怜怜举止那般放肆,只是将身子斜斜靠在一棵柳树之上,一面抬起衣袖拭去额上的细汗。

  忽然想起一事,便含笑问道:“怜怜,你现在是越来越坏了,上次你到我家来玩了一趟,结果让邻家的王公子和前巷的孙公子打了一架,打得王公子鼻子歪在一边,孙公子脑门上肿了老大个包,是不是你从中挑唆的?”

  怜怜从树干上抬起头来,格格娇笑道:“哎哟,表哥你说得太难听了,我只不过说我向来敬佩英雄,谁武艺高强,我就跟谁去游太湖,又没有叫他们打架。他们自已一时技痒,打了起来,结果谁也没有打过谁,就成这样子了。”

  少年笑道:“那你最后跟谁去游太湖了?”

  怜怜骄傲地将头一仰,笑道:“最后他们打完了,我就把他们一起打了一顿。然后我说,你们连我这一个小小女子都打不过,还不够格当英雄,还想与我一同游湖?再提游湖这两个字,我就要把你们这两个英雄教训成狗熊。他们吓得跟什么似的,嘻嘻!”

  少年啼笑皆非,道:“何苦害他们,他们又没有恶意,只是倾慕你而已。难怪前*****来时,我见那孙公子站在街那头,要过来又不敢,原来你竟得罪了人家。只是我又不懂了,你这样胆大妄为。偏偏提亲的踏破了门,将来不知那个公子倒霉娶你呢!”

  怜怜听得他这话,脸儿不由得一沉,正待再要说话,却见那少年身子一震,目眺远方,轻声道:“咦?有歌声啊!”

  怜怜力注双耳,果然听得依稀一曲清歌,似是发自烟波浩缈的湖上。歌声娇嫩悦耳,显是出自女子歌喉。少年不由得站直身子,凝神倾听。只听那人唱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最后两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反复吟唱,歌喉宛转,口齿亮俐,倍觉清新动人。

  少年不由得叹息一声,喃喃道:“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唉,如今乡关何处呢?”

  怜怜伸手牵住他衣袖,轻轻摇动,娇声道:“表哥,那个女人唱的是什么呀?你为何要叹气呢?”

  原来这少年名叫张谦,祖上本是巴蜀人氏,曾在后蜀朝中为官。后迁居江南,以贩丝致富,广有田产,也延师重礼,算是个士绅人家。

  张府三代单传,只有张谦一人,其父取“情深不寿,强自则辱,谦谦君子,温良如玉”之意,给他取名为谦,小字如壁。

  自小便是儒雅蕴藉,饱读诗书,虽然年岁不大,但为人斯文有礼,当真名如其人,隐然已有谦谦君子风范。

  怜怜却是他的表妹,本姓顾,其父名琮,字子勤,乃是后蜀太尉顾詹之后,蜀亡后流亡江南,寓居在姑苏城外虎丘山下的红藕山庄。顾家虽是书香门第,但一直颇精于武技,顾怜怜之母莫玉蝶,就出自于江南武林名宿金鞭莫家。

  顾怜怜常来姑母家作客,她自小习武,又倍受家人娇宠,专以捉弄表兄为乐,对张谦重文轻武之举甚为不满。这日绝早就拖着表兄出逃,便是要强逼他跟自己学习武功,未料来到太湖之畔,却被这一阵歌声勾起了张谦的故国情怀。

  此时见表妹询问,便道:“怜怜,平时叫你多读诗书,你偏偏不听。若是有人听说后蜀顾太尉的后人,竟然不知道韦文靖此人,岂不是叫人笑掉了大牙?”

  顾怜怜小嘴一撇,不屑道:“读书?读书又能怎样?我娘常说,身处乱世,就是读得满腹好文章,也成就不了功名。况且我娘那样的武林侠女,纵然是识字不多,可走在江湖上,谁敢对她不让上三分?”她眼珠一转,道:“再说,只要你识得字,讲给我听听,不就行了么?反正我们都是要……”

  说到这里,突然脸上一热,话也不说了,把脸儿掉向一边。

  原来张顾两家一向亲厚,顾琮见张谦斯文有礼,对他颇为欣赏,一向便有联姻之意。张家自也愿意,是以顾怜怜早已偷偷听到一些风声。她虽然性子骄横,口无遮拦,毕竟是个女儿家,年纪又小,后半句“要结为夫妻”便说不出口了。

  张谦并未在意,微微一笑,怜爱地抚了抚怜怜的头发,道:“你总是有道理的,好,难得你有向学之心,表哥就讲给你听。

  这阙《菩萨蛮》(顾怜怜忖道:‘原来这支歌是讲的菩萨蛮,看来观世音菩萨也有蛮横无礼的时候,也难怪,想必是什么事让她老人家大大生气。’)

  是蜀国有名的词人韦庄所做,韦庄字端已,号文靖,本是京兆杜陵人,做过咱们蜀国的散骑常侍,吏部尚书,与咱们祖上同是一殿之臣。他终身在蜀国作官,常常想念家乡,这阙词便是思乡之作。“

  顾怜怜点头想道:“难怪菩萨大发脾气,想必是可怜他回不了家。”

  张谦怅然道:“我听杨先生说,如今蜀国为大宋所灭,蜀主孟昶被俘入朝,蜀国物产富饶,对宋是大大地有利。赵家眼看着得了大半江山。咱们盛泽属南唐疆域,国主虽已上表,愿为大宋的属国,暂时倒不会有什么战乱。可是以宋朝皇帝赵匡胤的雄图大略,只怕并非好相与之辈,恐怕南唐也不是什么乐土。天下大势已定,咱们的蜀国,唉,是回不去啦。”

  言毕,不由得又轻叹一声。

  顾怜怜小孩天性,从没有什么家国之思,见他烦恼,便岔开话题道:“那个韦庄,诗倒是写得不错啊。”

  张谦无可奈何地一笑,道:“怜怜,这是词,可不是诗。韦庄的《菩萨蛮》还有一阙,文笔清绝,也是烩炙人口的。”言毕轻声吟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少年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虽是轻轻吟咏,但似含有无限感慨。

  顾怜怜自幼不爱读书,自然也是很难品味到诗中精义,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表哥讲话,一边眼珠儿四下乱转。

  突然她眼睛一亮,竟然飞身跃起,身子平平向后掠出,左手已握住一束随风拂动的柳条,就势往湖中荡去!

  事起突然,张谦吃了一惊,慌道:“怜怜!你又在胡闹!”

  湖中浅水处,遍生藕荷菱角,有的荷花竟长有半人多高,粉白黛绿,煞是好看。顾怜怜尽力一荡之下,已然掠近水面,只见她在空中纤腰拧转,右手疾速下探,手中已是折得一支尺许长的粉色荷花!

  正当此刻,只听轻微的“啪”的一声,原来她手中握着的那束柳枝不堪重负,竟当中断成两截!

  张谦本来一直是面带微笑,见状也不由得大惊,站直身子,失声叫道:“怜怜!”

  柳枝一断,顾怜怜身形便向湖中笔直坠下,眼见得要落入湖中,却见她在半空中将身一扭,犹如点水蜻蜓一般,身子反而向上翩翩飞起,姿势倒有几分优美。只见她小手早抓住另一束柳枝,嘻嘻笑着,悠悠荡了回来。

  张谦长吐一口气,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见她借柳条之势迎面飞来,衣带飘飞,便如幼时与她玩耍一般,伸出双臂道:“怜怜小心,表哥接住你!”

  眼看就要连人带花一起接住,忽觉臂上一紧,已被她牢牢抓住,耳边只听怜怜笑道:“表哥,你也去摘朵荷花试试!”

  张谦只觉背上一震,却是给她重重击了一掌,大力推动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飞了出去,又惊又急,叫道:“怜怜!你干什么?”

  顾怜怜笑道:“表哥,你怕什么?我是要试试我新练成的轻功,定会在你落水之前,将你救上岸来!”言毕紧跟着飞起一脚,正踢在张谦背上。

  她年龄虽小,功力却甚是不弱,真气所至,张谦只觉背上一阵剧痛,竟被她踢得远远飞了出去!一边手足乱舞,身子疾速向湖中掉落,耳边犹自听到顾怜怜银铃般的笑声。

  张谦昏昏沉沉之中,眼看湖中荷花离自己越来越近,鼻尖几乎快要碰上一朵白荷金黄的花蕊,刹那间心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我满腹诗书,壮志未酬,竟会在这太湖之中淹死!”

  忽觉眼前一花,似有一道白影横空划过,“嗦”地一声轻响,有一条又软又宽的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腰间,一股柔和的力道自腰上传来,竟将他身子翻了个个儿,面上背下,被斜斜拉到另一边去。

  张谦还来不及叫出声来,身子已落入了荷花丛中!

  张谦紧闭双眼,只听耳边“哗拉”之声不绝,有无数荷叶荷梗被生生压断,身子直向水面跌落。张谦身体不由得微微绷紧,本拟会落入冰凉的湖水之中,却突然“扑通”一声,跌落在一处硬物之上,硌得背腰生疼,不觉“啊哟”一声叫出来。

  忽觉唇上一软,一只柔嫩温暖的手覆了上来,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受此一惊,下一声惊叫便生生被吞回肚里,那只手却也悄悄拿了开去。

  耳边忽闻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道:“公子低声,莫要让人听见了。”
第二章 歌发一曲动魂魄

张谦跌得头脑一阵晕眩,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爬起来定晴一看,只见自己腰间缠着一件白色的女子衣衫,正傻坐在一只小船之上。四面密密俱是荷花荷叶,高过人头。只听见水声潺潺从船边流过,幽静之极。

  船头坐着一个青衣少女,身旁放着一束刚采下的新鲜荷花莲蓬,正自临水梳妆。

  那少女与顾怜怜年岁相仿,着一身青碧色衣裙,虽是寻常衣料,且浆洗得隐隐发白,十分整洁干净。

  她头上未结发鬟,一把乌云般浓密的秀发堆在肩上,犹自是湿漉漉的,甚是丰润亮泽,乌黑的发梢之上,还在向下滴滴地淌着水珠,肩上衣衫都被打湿了一片,显然刚刚在湖水中濯洗过头发。

  此时她一手握发,一手执着一柄小巧的牛角梳。随着她一下一下地梳理,那一把顺滑的乌发,便如流水一般,丝丝缕缕,自牛角梳的梳齿之间徐徐滑过。

  张谦心中一荡,料想正是这少女用白衫缠住自己,才免去落水之厄。只是看不出这一个纤纤弱女,居然有这样的力道。

  当下解下腰间缠着的白衫,站起身来,捧在手中。想要站起身来行礼,不料这船上却不比堤岸稳当,猛一站起身来时,脚下浮动不稳,居然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在那少女温软的怀中。鼻端已是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脸上不禁一热。

  那少女眼疾手快,站起身来,纤手一拦,已将他身子扶住,微笑道:“公子当心,莫要损坏了我的宝贝花儿——在船里可比不得岸上,脚底下只怕有些打飘呢。”

  张谦脚旁已绊着一物,听这少女说话,低头一瞥,见那果真是一盆花卉模样的物事。想必那少女对这花十分爱惜,还在花叶之上笼了一层藕色薄布,只隐隐看得出花形颇大,约莫有食盘大小。

  那少女对这盆花卉却看得甚是宝贵,生怕碰伤哪里,连忙蹲下身子,轻手轻脚地掀开薄布,张了一张,见花朵完好,这才将布复又笼好了,放心地站起身来。

  张谦站在一旁,在她掀开薄布之时,便已看清那花呈玉白色,且花瓣颀长,重层叠迭,竟有几分象是荷花,而其态娇艳华美,犹有胜之。忍不住道:“这花可生得真美啊!”

  少女听他赞美,心中喜欢,便偏过头来,望着他嫣然一笑,道:“那是自然,”

  张谦见她笑靥灿烂,神色温柔,当真比那花朵还要动人,突然想起自己府中奶娘常常哼唱的一支小曲,不由得脱口唱道:“水中生荷莲,花与人共艳。不见采莲人,花美如人面。”

  少女静静听了片刻,微启樱唇,轻声跟着唱下去道:“人已采莲归,歌发兰舟前。莫道不相思,相思惹人怜。”

  他二人所唱的,正是盛泽当地采莲少女中流行的小曲,大抵是讲一个男子在荷花深处,突然见到了一个美丽的采莲少女,可是荷花重重之中,那少女的容貌若隐若现,而且和荷花一样美丽,让人几乎分不清哪朵是荷花,哪朵是少女的面庞。等到少女归去时,那男子犹在深深地回味少女的美丽,而且心中开始有了若有若无的相思。

  张谦向来腼腆,生平所见女子,除了表妹顾怜怜外,便是府中丫环,都是甚少答理。此时见这少女美丽可爱,居然一时不能自已,唱出这几句来。但马上便意识到自己言语已涉轻薄,面上暗暗一红,但见那少女毫不忸怩,便接着唱了下来,举止落落大方,并无寻常女子做作之态,心中才稍稍安定。

  听她虽是低低唱来,但歌喉娇嫩,宛转动人,颇有几分熟悉,突然心中一动,问道:“方才韦庄那阙《菩萨蛮》,是姑娘你唱的么?”

  少女轻呼一声,纤手将樱口一掩,失声道:“啊哟,都被你听见了么?我娘说我的歌喉不雅,若是唱得声音大了,只怕别人听到了要笑话的。”

  张谦衷心道:“不,姑娘人美,歌声更美!”

  少女正色道:“哪里,只怕比不上公子你落水时的姿势优美。”

  张谦大窘,更是说不出话来。无意中眼角余光一瞥那少女,只见她正静静凝视着他,眸子里满是笑意。

  隔近了看她时,只见她肤色白腻,眉淡眸清,长长的眼痕竟扫入鬓角里去,顾盼之间,愈觉明艳媚人。张谦心中一动,脸上更红得厉害了。

  忽听顾怜怜在岸上大声叫道:“表哥!表哥!”

  张谦嘴巴一动,便要出声答应。忽觉唇上又触到那熟悉的温软之感,原来是那少女又捂住了他的嘴巴。

  顿时脑中“轰”的一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只听那少女轻声笑道:“你表妹这样顽皮,不如我们来捉弄一下她,让她也着急着急,怎样?”一面从舱里捡起两柄短桨,丢给张谦,自己却拿起一根长篙,往水底轻轻一点,将船儿撑了开去。

  张谦接住短桨,虽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心中不知为何,竟然不愿违逆她的意思,只得划了起来。

  他虽是从未操舟,但平日里多见太湖中渔人划船,所以倒也不甚生疏。船儿擦着四周荷叶荷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缓缓行向湖中深处。

  突然听见天际隐隐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声,那少女抬起头来,“啊哟”一声,嗔道:“夏天的天气可真是坏透了,这早晚又要下雨啦!”她丢下长篙,动作麻利地从船舱里一只筐里取出一顶斗笠、一件蓑衣来,丢给张谦道:“快穿起来,你看这乌云来得好快,一会儿就有雨下啦!”

  张谦依言穿好,只听又是一阵雷声响起,几点雨已打在了胸前的蓑衣之上,随即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只听见四周荷叶被打得索索作响。

  他抬头一看,却见那少女只是头上戴着一顶竹笠,竹笠虽大,却挡不住那阵疾雨,无数雨点雨丝飘落在她青衣之上,瞬间衣上便多了许多深色的点子。

  张谦讶然问道:“姑娘你怎么不穿上蓑衣?”

  那少女拾起长篙,头也不回地答道:“哦,我船上日常就只有一件蓑衣,我哪里晓得今天会有贵客来呢?”

  张谦忙道:“雨打湿了你,要是病了可怎么得了?那我把这件蓑衣脱下来给你!”一边说,一边去解蓑衣带子。

  那少女忙阻拦道:“公子好意我心里明白,可是我从小风里来雨里去,成天在这湖上讨生活,哪里就那么娇贵?”她又笑道:“再说公子既到了我的船上,我主你客,哪有主人只顾自己,反叫客人淋雨的道理?”

  说完嫣然一笑,回头又去撑篙。

  张谦见她执意不肯,只得坐下帮她划桨。想到她的体贴周到,心中却涌起一阵阵的温暖。那少女一手扶着长篙,另一手抚去鬓边被湖风吹乱的发丝,青色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肤光耀目。

  张谦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来,突然想起那曲《菩萨蛮》来,心中不由得想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时,只怕是舟中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吧。”

  一头想着,人已是有些痴了。

  少女一边撑篙,一边又低低地唱起歌儿来,这次却是一支吴越民歌《西洲曲》:“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在低柔婉转的歌声里,船儿渐渐行远,起初还能听到怜怜的呼喊声,只是已隐带哭音。后来越行越远,终于杳不可闻。

  小船在荷花丛里缓缓穿行,雨却渐渐地小了,如银丝一般在湖中飘拂。那少女并不与张谦说话,始终只是低低地哼着歌儿。

  张谦初次与一个陌生少女单独相处,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听得湖水幽幽流过荷梗,发出汩汩的声响,心中竟然是一片茫然的喜悦和静寂。

  忽听有人说道:“秦公子派的人怎不快来?这两个小娘哭哭啼啼,后面那雌儿又追得紧,可莫将我蜀中双煞的小命送在江南!”说的是一口巴蜀土话,声音甚是粗豪,距自己这边不过十步左右。

  张谦吃了一惊,那少女也是闻声一怔,连忙望向张谦,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一边已悄悄放下手中长篙。

  另一男人声音说道:“祁老大,你一向是最胆大的,怎的这回象个婆娘?那雌儿虽是厉害,秦公子可也不是好惹的角儿!前几天虽是追得你我兄弟好生狼狈,偏是近几日来又略松了些,定是秦公子又做了些手脚。”

  那祁老大长叹一声,并不答言。

  那人又道:“个板板的,老子们在江湖上打滚,哪天过的不是提脑壳的日子?秦公子说了,这几个小娘只要一出手,凭她们的标致样貌,定是换得到白花花的银子。他非但不要卖的身价钱,还要分外赏咱们弟兄伙。”

  祁老大“咦”了一声,问道:“当真?”语气中满是惊喜之意。

  那人道:“怎么不真?比个板板的珍珠还真!那日咱们抓住这两个小娘,晚上秦公子摆席请咱们,老大你灌猫尿灌得烂醉,只记得寻芳院里那个叫丽娟的*****啦,哪里还听得清?这可是秦公子亲口对我说的。”

  祁老大笑骂道:“个板板的,胡老二,你敢说老子灌猫尿,秦公子还不是连灌十二坛高梁,你老大我倒还比他少灌了两坛!”

  胡老二笑道:“人家秦公子是海量豪饮,哪象老大你不知死活,一上桌子就乱灌!”

  只听他顿了一顿,又道:“个板板的,这两个小娘硬是盘子(容貌)长得周正,横竖也是要卖到窑子里去的。这一路之上,咱们又没空去窑子里逛去,可真是闷得慌啦!”声音中满是淫邪之意。

  祁老大厉声道:“老二!你莫忘了秦公子的厉害!他交待过不能动的小娘,你要是不听,一旦他翻起脸来,做哥子的可帮不上你的忙!你想想看那次他初到奉节之时,韩豹子三兄弟大是无礼,在武林会上公然得罪了他,那死状可有多么惨?他那一手梨花夺命针,你估量着自己躲得过么?”

  胡老二似乎对这秦公子也颇为忌惮,悻悻道:“晓得!晓得!”

  那少女凑到张谦耳边,轻声道:“这几个人我先前在盛泽城中都见过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大概便是那个什么秦公子吧。当时他们在奇味楼喝酒,正喝得热闹之时,突然来了个穿青色衣服的姑娘,生得可真是美貌。但不知为何,他们三人却似乎对那姑娘十分忌惮,大家乒乒乓乓,当即便在楼上打了起来。这两个人本领不济,当时若不是秦公子拦住那姑娘,只怕早被那姑娘一剑取了小命呢!”

  张谦见眼前荷花生得密密麻麻,有如一堵墙也似,根本看不清任何人影,不由得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便是?你这会看得清他们人影么?”

  少女摇摇头,说道:“我生来便有一桩本事,只要能听过一次别人说话,便是在万人之中,我也能立时分辨出来。若是要学此人说话,更是惟妙惟肖。”她转身从舷边拿起一根尺许长的竹棒,插入荷花丛中,轻轻将荷叶向两旁拨开,露出一道缝来,凑上去向外张望。张谦好奇心借着那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过生在湖中的密密麻麻的荷梗,隐隐可以看见数步开外泊着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两个汉子,正在大饮大嚼。一阵湖风吹来,带来浓烈的酒香肉香,掺合在荷花的清香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青衣少女不禁皱了皱两道秀气的眉毛,再看那两个汉子脚下,却仰卧着两名被五花大绑的女子。衣饰倒也还完全,只是秀发散乱,嘴里都被塞上了布团,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青衣少女眼中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似乎在思索什么。顿了一顿,她清清嗓子,突然开口说道:“你们这两个贼子,当真是大胆得很哪!”

  她甫一开口,声音又大,倒把张谦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你……”

  少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又冷冷道:“本姑娘这回来了,那秦小狗又不在此处,倒要看你们这两个为虎作伥的淫贼能飞上天去!”

  张谦这才发觉她说话声音有异,虽然也是清脆悦耳,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又略带几分川音,若不是亲眼看到发自她的口中,几乎便要认为是另一名女子在说话了。

  那船上两个大汉一听她说话,吓得一下子跳起身来,先前狞恶之态早已丢到九霄之外。中有一人手中正举着酒杯,此时也“当啷”一声落到了船板之上,透明的酒浆流得到处都是,浓烈的酒香四散开来。

  那两名大汉还在东张四望,少女又开口说道:“嗯,你们明知我圣教一直在四处找寻这两名女子下落,还敢与我们做对,当真是不要这两条狗命了么?你们纵然不怕本姑娘,难道也不怕那个……那个人么?他可是已快到了!”

  两大汉似是对那人极为畏惧,当下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连连磕头,撞得船板咚咚有声,一边哀声道:“四姑娘你老明鉴啊,实不关我兄弟伙之事,都是秦公子……秦真那个狗贼指使!他毒针厉害,我们不敢不听啊!若是教主来此,小的们只有死路一条了!只求姑娘超生,姑娘超生啊!”

  少女又冷笑一声,声音中透出老大不耐烦的情绪来,厉声说道:“本姑娘可不管你们狗毛难缠的一堆破事儿!今日本是要取了你们性命,只是你们方才所言倒也不虚,秦小狗为人厉害得紧,你们也着实敌他不过。这样罢,念你二人也并非巨奸大恶,本姑娘便放你们一条生路罢了。”

  此言一出,祁胡二人顿时大喜过望,连忙道:“任凭姑娘处置!”

  少女道:“你二人运足目力,可看见最远处那朵粉色荷花了么?你们若运起轻功,一口气赶到那朵荷花之处,我便饶了你二人不死。”

  她将脸一板,加重语气,冷冷道:“否则这等无用之人,留在世上何用?”

  祁胡二人心中大大叫苦,暗道:“你道人人都象你一样,有这样好的轻功?”但毕竟贪生畏死,连连答应,当下也不敢多说,唯恐这位姑娘又改变心意,取了自己这条无用的狗命。当下站起身来,提起一口真气,拼命向前方跃去。

  张谦满脸钦佩之色,问道:“姑娘你的目力当真极好,我可是完全看不清那朵粉色荷花。”

  少女扑噗一声,笑道:“呆子,我哪里看得清楚?不过是骗他们尽力奔向前,我们好乘机过去救人罢了。这湖中荷花甚多,那远处定然也有三朵四朵,只是以他们轻功,可是万万奔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又甚是怕死,不得不尽力前奔,此时只怕已是……”

  话音未落,只听远方隐隐有“扑通”“扑通”两声,水花溅起,夹杂着数声惨叫,却是祁胡二人一口真气已尽,都掉入了湖水之中。

  少女道:“我上次在奇味楼便听他们聊起,说道是不擅水性,此时落水,纵然不死,也赶不上咱们啦。我们这便过去,把那两个女子救了过来罢。”

  张谦突然灵光一闪,说道:“啊,我知道了,你方才便是仿着在奇味楼遇见的那姑娘的声音,对不对?原来学得那样象,瞧把他们吓成什么样子!只是奇味楼一向都是男子聚集之所,你一个闺阁弱女,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少女抿嘴一笑,道:“好教公子得知,我是去卖花的。”

  少女猛然醒悟过来,叫道:“哟,趁他们还没爬出水来,咱们快去救人啊。”二人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眨眼之间,那只小船上躺着的两个女子竟都失了踪影!

  少女惊疑交加,道:“他们已落入远处水中,哪有这么快的速度?这到底是何方高人所为?”

  忽听一人冷冷道:“在下早来多时。只是方才姑娘学人说话,雅兴正浓,不曾看见在下罢了。”

  声音尖利剌耳,有如铲刮铁锅一般。张谦转过身来一看,吓得几乎魂魄不全!只见船头不知何时已立有一人,身材瘦削如竹,虽是夏日,却着一身黑衣,黑袖之中露出的一双手掌,也是瘦骨磷磷,如同鸡爪。陡然一看,其怪异丑陋,当真有如鬼怪一般。

  不知是否为遮掩夏日炎阳,他的头上,低低地压着一顶竹笠,整张面庞都藏在竹笠的阴影里,只隐约看得见一双眸子精然生光。

  少女站直身子,道:“你终于还是找到我啦。我倒真是不该管这闲事,要不是我耽误了时间,我对这太湖又极是熟悉,你可不一定赶得上我呢。那两个姑娘呢?是你救走了她们么?”

  那黑衣人不理会她语中暗含的讥讽之意,冷冷道:“她们自然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倒不用操心啦。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做贼倒也罢了,居然还敢偷到杨延大人府中去!哼哼,我倒要看看,你现时往哪里逃跑。”

  张谦一听之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杨延大人?是府尊杨大人么?尊驾你说这位姑娘潜入杨大人府中——偷盗?”

  那黑衣人扫了他一眼,见他服色华贵,皮白肉嫩,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当下哼了一声,语气已大见缓和,听在人耳中,仍觉得冰冷惨人,道:“自然是府尊大人。这位公子,看你模样,是好人家儿女,似这等妖女,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

  张谦愕然道:“妖——妖女?”眼见得那少女明媚可人,怎么也不似是鸡鸣狗盗之辈,这黑衣人却以妖女称之,心中大不为然。

  那黑衣人森然道:“嘿嘿,女夷教的人,不是妖女又是什么?”

  只听身边荷丛中蔌蔌做响,几只船儿从荷叶中露出头来,船上约莫有七八人,都是衙门差役打扮。一见那少女,大呼一声,手中铁尺铁链抖动,纷纷围了过来。

  张谦一怔,问道:“女夷教?那是什么教派?”转头看向那少女,意存询问之意。

  少女淡淡一笑,道:“莫名其妙。”

  其中一个差役大声喝道:“你这妖女!好生大胆,偷走我们杨大人的优昙钵花不算,居然还狠心地害死了我家二夫人!连尸首都不放过,将她……毁成那般模样!”

  说到最后,激愤之极,只欲前来将这小妖女碎石万段。

  少女这才吃了一惊,问道:“碧玉夫人死了?”

  那差役怒道:“自然是死了!给你一剑剌在颈上,还能不死么?你这妖女,定然是杨大人将优昙钵花放于碧玉夫人房中,你前去偷盗之时,被夫人发觉。你一不作二不休,便将夫人害死。现夫人房中,还遗有你女夷邪教的印记!”

  少女面上显现犹疑之色,喃喃自语道:“果真如此么?”

  张谦见那群差役之中,有个熟悉的面孔,略一思忖,便已认出他是姓周名荣,平日里跟张府也有些往来,招呼道:“周二哥!此事可是当真么?”

  那周荣随众役前来,一见阿萱,忌惮她是女夷教中之人,神经紧张,哪里留意到张谦身上?此时方才认出,忙笑道:“是张公子啊,张公子赶快站过来些,怎可与那女魔头隔得如此之近?”

  张谦看了一眼那少女,怎看出不过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跟女魔头这三个字委实沾不上边儿,道:“周二哥,莫是弄错了罢?这小姑娘,怎会是个魔头?况且杨大人府中戒备森严,她又如何盗花杀人?”

  那周荣见他执迷不悟,急道:“公子,这女魔头闻听杨府尊府上有自异域买来的奇花,名优昙钵花,一向是放在府尊最宠爱的碧玉夫人房中。这些时日以来,处心积虑,已是扰了好几趟。只是府上防范得紧,不曾得手。今日凌晨四更时分,下人突然发现碧玉夫人房门大开,夫人满脸是血,已死在房中,房中留有女夷教中印记,那花却不知去向。”

  他越说越气,胆气略壮,当下抢先一步,一把拉开那少女足边那盆鲜花上所蒙薄布,叫道:“这可不是优昙钵花,又是何物?人赃俱获,你这妖女,还有何话可说!”

  只听一人缓声说道:“周大爷莫要生气,还是让顾某来对他说罢。”

  只见众人身后走上前一个人来,却是个相貌文雅的中年文士。张谦一见之下,脱口叫道:“姑父,你怎么过来了?”

  原来那人便是顾怜怜之父顾琮,看他装束极是儒雅,便如普通读书人一般,哪里看得出是武功高明的江湖豪强?

  顾琮温言道:“姑父与这位……这位穿黑衣的官爷也是故交,前几日他来到盛泽,便遣人传信给我,约我前来府中相见。我原是打算今日来接怜怜回家,故此昨日便先到了杨府。此件凶杀案件始末,我也是从头到尾,都是亲身经历。这小姑娘灵秀可爱,也难怪你不肯相信。孰不知她小小年纪,却有一门绝世奇技。也罢,我便将昨日她盗花之事说与你听,且看姑父有没有打过妄言。”

  张谦忍不住问道:“什么绝世奇技?”

  顾琮不答,说道: “昨日方到府中,便听说这几日府宅不宁,有一贼子头一夜前来盗花,亏得事不凑巧,被一家人走来看见,未曾得手。因那盆优昙钵花极是珍贵,一年只有三日花期,那晚只是第一夜,只恐此后两夜还要来盗。我这位兄台虽是官府中人,却是多年不管这样小案,是我一时兴起,想着要与那盗花贼个惊喜,便偏要拉着我这位兄台和我一起守着那花。

  杨大人的正室夫人前年因病逝了,也一直没有续弦,眼下府中家事都是二夫人碧玉夫人打理,所以那盆花也正是放在碧玉夫人房中。

  当时夫人避嫌,躲入内室之中,只余我二人坐在外房喝茶,那盆优昙钵花放在正中桌上,已打了一个花苞儿。我因怕那人再来偷花,一边喝茶,心中却是非常在意。“张谦暗忖道:”舅父向来做事精细,武功又高,他既十分在意,那贼子如何偷得花去?不知是用的什么手法?“

  顾琮说道:“茶刚饮了半盏,忽听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奔来,接着又听见有人在大门外叫门,门吱地开了,那些敲门人却与家人门吵了起来,双方吵吵嚷嚷,还听见有人拔出刀子,我虽觉惊讶,但想家丁众多,总不至在自家门口吃亏,倒也没去理会。谁知吵了一会,那伙人竟冲了进来,只听他们踢翻桌椅,四下叫嚷,婢女们吓得尖叫,我这才发现来者不善,正思量是什么对头,忽听人声鼎沸之中,有男子声音大声哭叫,似乎是府尊杨大人的叫声,又夹杂皮鞭抽打的噼啪之声,还有人刀剑出鞘,威胁要将他砍死。我这才心中发急——”

  张谦心中犯疑,出口问道:“片刻之间,她从哪儿请了那么多帮手?莫非叫他们埋伏在府外?”却听黑衣人叹息一声,冷冷道:“这都是假的,听你姑父讲下去罢。”顾琮拈着长须,缓缓道:“我一听大人遇险,哪里还记得住那盆花儿?忙同我这位兄台一起冲出门去。远远听得分明,前院嘈杂声中有人喝令给杨大人绑上麻绳,堵住嘴巴放在马上带走。然后那伙人刀剑齐砍,一起冲出府去。马蹄声渐渐向东南去了。”

  张谦一听这群贼子居然公然洗劫官衙,不由得张大嘴巴,几欲不相信自已的耳朵。若说此话的不是自己姑父,只怕当场就要大叫起来。顾琮接着道:“我们两人冲到前院,以为所见一切定然惨不忍睹,谁知前院整洁如旧,不要说打斗痕迹,连箱子桌椅都整整齐齐,只廊下站了一大群佣人,在一起窃窃私语。”

  张谦惊讶道:“难道那些——那些强人走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没这样讲理的强人罢?”顾琮道:“还有更奇的呢,我问过守门的家丁,他们说自始至终,既没别人出门,也无人进门,更不用说什么强人之流的了,我便知上当,赶回书房一看,只见门窗洞开,果然优昙钵花不见了!”

  张谦陡然醒悟过来,叫道:“口技!是口技!”顾琮眼中有赞许之意,道:“谦儿,你果然聪明。”

  口技本属一门杂技,乃是运用口腔发声模仿虫、鸟、走兽、器械的声音和人活动的声音,到明清之时最为流行,其时在民间流传已久。但寻常之人,仅能蓦仿最简单的声音,高明者或可表演简单的情节,如救火、赛会之类。如这般同时发出诸多声音,且都惟妙惟肖者,真是斯乎神技了。

  忽听黑衣人感叹道:“我少年之时,曾去过南汉国中,听著名艺人魏无伦用口技蓦仿市集上买卖之声,以为只应天上才有,不想今日这位异人之技,竟然几可与魏无伦并驾齐驱。”

  顾琮点头道:“其实杨府占地极广,即是真有强人从大门攻入,后院只隐隐听见,绝不至清晰如斯。只是那人发声太过真切,哭叫声、喝斥声、桌椅翻倒声、刀剑交击声等数声齐发,撼人心魄,令人来不及细想便奔了出去,恰恰正中其计。”

  张谦不由得问道:“但不知此口技如此神乎其神,究竟是出自哪位异人之口?”

  顾琮叹道:“这位异人么,便是我们眼前这位娇怯怯的穿着青衣的小姑娘了。”张谦大为震惊,眼望着那少女,一时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琮接下去道:“我们心中甚是沮丧,便赶回后园。但想花已被盗走,再坐在夫人房中十分不妥。当下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夫人房门紧闭,也没人答话,当时我们只道她有些害羞,却不曾想她早着了毒手!我们只是离开片刻,府中也并无旁人来过,则这杀人凶手,自然也是这位盗花的小姑娘了!定是当时她只当将我们全都骗了出去,却没想过碧玉夫人因羞于与我们见面,独自守在房中。她为取昙花,又恐碧玉夫人叫嚷起来,当下便起了凶心,竟然将夫人杀死!只没承想小小年纪,又有如斯神技,却偏偏心肠歹毒,当真叫人心中又是痛恨,又是惋惜!”

  说到这最后几句话时,确实神情中大有叹惜之色。

  那少女也不分辩,只道:“优昙钵花,确为我所盗走。只是碧玉夫人……”她叹息一声,明眸流转,眸光移到张谦身上,柔声叫道:“张公子!”

  张谦见她竟然主动承认,一时惊骇莫名,头脑里一片空白,半晌方醒悟过来,应道:“什么?”

  少女嫣然一笑,道:“纵然我真是个活该千刀万剐的魔头,总算也从令表妹手下,救了公子你一条性命。”

  张谦脸上一红,点头道:“不错。”

  顾琮却失声叫道:“什么?从怜怜手下救了你一条性命?”

  少女不理会顾琮之言,又道:“那我便与你讨个人情,行不行呢?”

  张谦见她笑语嫣然,眸光盈盈,心中莫名一阵慌乱,道:“姑娘请讲。”

  周荣见势不妙,忙插进来大声道:“这等邪教妖女,还有什么好意?公子切莫听从她妖邪惑人之语!”

  少女闻言,娇嗔地横了他一眼,但神色中只有调皮之意,殊无怒色。周荣本来一直义愤填膺,但一见她这副神情,心中竟然也有了一丝犹疑:“她……她倒是镇定得很,难道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只听少女说道:“我阿萱向来自负聪明,这等不白之冤,自然不能轻易背上。所以我既不反抗,亦不逃走。但若要治我死罪,总得让我死得瞑目。张公子,我便请你代我向几位差爷讨个人情,允许我先到碧玉夫人被害之地,细细察勘,或许能寻得蛛丝马迹,竟获得真正的凶手,这才能为碧玉夫人报得夺命之仇啊。”

  张谦听她自称阿萱,心中一动,想道:“原来她的名字这样好听。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她倒是名若其人,笑靥可人,真是一朵忘忧花啊!”

  忽听那黑衣人冷冷道:“谁知你是不是先使缓兵之计,然后乘我们不备,便自行溜走?”

  阿萱盈盈一笑,眼波流转,纤指一点张谦,道:“所以,我才要请张公子来做个保人啊。”

  黑衣人目光转到张谦身上,狐疑道:“我又凭什么来相信他?”

  阿萱笑道:“这是城中张原西张老爷府上的公子,你手下这位周爷可是认得的。张老爷是诗书世家,又是城中高门大户,与杨府尊向来也是颇为交好。有他的公子做保,这位爷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张谦失声叫道:“你!原来你认得我?”

  阿萱笑道:“令表妹美貌无双,成日里又威势赫赫,城中谁人不识?我虽不认得公子,但听她叫你表哥,方才这位周爷叫你张公子,你却叫这位顾爷姑父,细细想来,咱们这盛泽城中,原也没有多少大户,除了张原西张老爷的公子,可还有第二个人么?这位顾爷,想必便是令表妹之父,红藕山庄的顾琮吧?”

  张谦听她说到“威势赫赫”四字时,嘴角上扬,颇有忍俊不禁之意,不禁脸上一红。知道自己表妹娇蛮名声,在城中早已大大有名。

  但不知为何,他与这名叫阿萱的少女只是初见,却有着说不出的亲切。只见她如水般的两道眸光凝视着自己,眸光中满是信赖和期盼,心中一阵激荡,忖道:“阿萱姑娘这样可爱的女子,在途中对我这陌生之人都可以出手相救,方才又以智计救那两个女子,怎会是那样大奸巨恶之人?她竟如此信赖于我,不要说只是为她担保,便是……便是……”

  便是怎样,他一时想不出来,只是隐隐有一种知遇之情,觉得为这名叫阿萱的少女,总是什么都肯去做。当下急忙说道:“不错,在下愿为阿萱姑娘做保。若是阿萱姑娘有什么事情,总是由在下一力承担便是!”

  此言一出,众差役都是面面相觑,那周荣却是急了,但张谦话已出口,他也拦之不及。
第三章 女夷乍现舞天罗

阿萱见那黑衣人脸色狐疑不定,知他仍心有疑窦,撇撇小嘴,故意说道:“难怪人说玄衣捕神越镇恶,心思最是细腻周到,平生最不肯信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居然连我一个小小姑娘都信不过。”

  她此言一出,张谦还不觉如何,顾琮并那几名差役倒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有一人脱口而出道:“咦!你这妖女……你怎知……”

  他望了一眼黑衣人,终究没有说下去,但只这半截子话语,张谦便知阿萱所言竟然不虚,只不知她从何看出。

  唯有张谦寻思道:“越镇恶?听阿萱的语气,想必他是大大有名之人了。”

  这玄衣捕神越镇恶,何止是大大有名!南唐国中,上至朝野贵戚,下至绿林巨盗,有饮井水处,便无人不闻玄衣捕神。他少年便入公门,极精追缉之道,为捕头二十年来,所捕大小盗贼歹徒何止千数,尤其是当年以孤身深入贼窝,捣毁太湖水贼大帮“太上帮”,并以单人之力,生擒贼首五人,曾受前南唐国主李璟赐亲手所书 “玄衣捕神”四字黄匾。自此之后,玄衣捕神这四个字传遍朝野,简直就是如雷贯耳。张谦一直埋头书斋,竟是不知此人,况且见他相貌猥琐,更与想象中英姿勃勃的捕神形象相差甚远。

  阿萱面上含笑,心中却在暗暗犯疑:玄衣捕神这等大人物,如何会来到盛泽这等小城?碧玉夫人虽是府尊大人的爱妾,但仅凭她的生死,想必还不足以劳动越镇恶的大驾。

  只听越镇恶轻咳一声,笠下的一双细缝般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道:“轻碧姑娘,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做样么?”

  阿萱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眼,居然又往天上看了一眼,确定周围确无其他人可被称为“姑娘”,当下不由得也轻咳一声,手指一点自己鼻尖,极不确定地问道:“是在说我么?”

  越镇恶冷冷道:“想不到女夷教中,堂堂的第四司花使,居然也行此装神弄鬼之事。”

  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面上浮起得意之色,大有“我们所料非虚”之意。顾琮望向阿萱的眼光中,又加了几分厌恶和爱惜之意。唯有张谦站在船头,左看右看,一头雾水。

  阿萱突然双臂一振,将手中竹棒丢在船板之上,“葛啷”一声,吓了众人一跳,有几个神经略为脆弱的差役,竟然还将腰刀拔了出来。

  阿萱睨了他们一眼,道:“自作聪明!不过那两个女子既然是被你们带走了,我也就不再担心了。带我去杨府吧!不让我这凶手指认现场,你们如何结案?况且还有这张公子做保,有顾爷和你捕神监管,众多差官押送,难道还怕我一个小小女子,竟然能化鸟飞去?”

  越镇恶听她语气之中,大有揶揄之意。他是久经杀场之人,形形色色罪犯都已看过,自然是不为所动,当下挥了挥手,沉声说道:“带走!”

  阿萱又撇了撇嘴,向远处看了一眼。张谦却明白她是想那祁胡二人之事,也往远处看了一眼。但见湖水茫茫,荷花一片,哪里见着半个人影子,说不定竟是淹死在太湖之中了。

  杨府后园碧玉夫人房中。灯烛摇曳,房外园中到处是人,却有一种莫名的凝重气氛笼罩园中,并无一人敢高声喧哗。阿萱被带到杨府之后,因众捕快差役忙于勘测现场,故整整一天都将她软禁于一处小房之内,连饭菜都是由一个粗使婆子送入房来。张谦既是与她同行,又是担保之人,也只是匆匆回家一趟,便赶了过来。张原西见儿子揽下这桩大事来,自然是责骂了他几句,但事已至此,也只得依了他。顾琮又来家中劝慰些时,方才稍稍安了张府之心。

  好容易挨到晚上,二人才被带入碧玉夫人房中而来。

  府中女眷此时也被拘到一处,除了几个碧玉夫人生前贴身侍候的婆子侍女之外,其余的人都远远地站在房外,女人们虽是心中惊怕,却也带有几分新鲜和惊奇,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止。

  此时见阿萱过来,不由得又是一阵议论:“啊,杀了咱们夫人的是这个小丫头子?”“哎哟,现下这世道真是,小小年纪忒是心狠!”群雌粥粥,只是说个不休。

  阿萱只做充耳不闻,径入房中,张谦不由自主地随在身后。外面是一进小厅,摆着桌椅之属,想必是当初越顾二人守花之所。过一道门,里面却是间极为宽阔的卧房。当面放着一张镙钿八步嵌宝床,张有锦帐罗帏,一抹纱帘半勾在碧玉钩上,犹自在风中轻轻飘动。

  张谦留神看时,只见案几墙壁上所置古玩字画,无一不是珍品,布置得甚是精致。显然这碧玉夫人确如外人所说,是极得杨府尊之宠爱的人儿了。

  却见越镇恶与顾琮,并几个差役捕快,已是守在房中了。因越镇恶早有交待,房中诸物仍然保持当时案发之状。据说当时她正在梳妆之时,被凶手所害,所以她先前尸身所倒之处,乃是在梳妆台前。只是杨知府心痛爱妾之死,不忍任其暴尸眼前,故令府中婆子丫环们将碧玉夫人尸身移在一边榻上,业已停床安顿。他心中痛楚,也不忍过来,此处事宜,一任越镇恶全权处理。此时她身死之处,已被差役们以白粉勾出线条,聊为记号。

  越镇恶正在指使差役忙碌,此时见张萱二人进来,只是看了阿萱脚上一眼,冷冷道:“这地上印血的足迹,该是姑娘所留罢?”

  张谦凝神看时,果见一行小小足迹,印着淡淡的血迹,看那隐隐的图案,构勒出来方胜模样,正是女子弓鞋底常见的花式。

  阿萱并不惧他,反而笑道:“这府中女子众多,这花式也是寻常之极,为何神捕一定便说,那房中血足迹便是我所留下的呢?”

  越镇恶道:“姑娘脚型尺寸、鞋底花式确是一如寻常闺中女子,不过姑娘当时方才盗花得手,因恐人来夺,必然不肯放下花盆。加害夫人之时,以姑娘身手,便是手中捧有花盆,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越某曾认真勘过地上足迹,姑娘你请看当*****的足迹,都是前半分的痕迹要重似后半分,此乃姑娘手捧重物,为保身体平衡所至。我与顾兄在外间房中守花喝茶之时,外面曾下了一阵小雨,姑娘乃是在雨后入房内,所以这地面上还余有泥迹。若是天干土燥,姑娘的履底可不会带上这么多的黄泥。“

  众人往地上看时,果见那淡淡的鲜血足迹之中,是前半戴的痕迹略重一些,且印有些许黄泥。不禁有些悦服,张谦白日里已是七猜八想,弄得头昏脑涨,此时心更是悬了起来,忖道:“莫非真的是她?这可……”

  阿萱突然道:“捕神大人,我想看看夫人尸身,成不成呢?”

  越镇恶冷冷看她一眼,却是不置与否。阿萱大着胆子过去,轻轻掀开尸身上所覆的白绫,露出一张神色沉静的女子面孔来。

  那女子修眉薄鬓,凤眸樱唇,颇有几分动人的颜色。脸上脂粉甚浓,显然死前曾精心妆扮过,红红白白,看上去倒也娇艳,但衬着脸部僵硬的肌肉,怎么看却都有几分象是覆上去的空壳一般。

  她身着白色单缣,显然是件睡衣,但在胸口之处,却有极大一处伤口,血肉模糊,看上去煞是吓人。既是将睡之际,自然钗环钏珥也是一应俱无,但在那鸦翅般的鬓发之间,却簪有一朵拳头大小的鲜花,煞是耀眼。花瓣叠迭层起,形态极是娇美。那种惊心怵目的赤红,娇异得近于红黑的颜色,却是如同凝血一般。

  阿萱一见那朵红花,脸色微微一变。张谦看在眼里,想要询问她看出了甚么,却又不敢。但见她神色凝重,竟是不发一言。

  阿萱凝视着那朵红花半晌,方抬头问道:“这朵花从何而来?”

  有捕快将一个婆子推上前,那婆子看看阿萱,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显然将她当作了杀人凶手,极不情愿地说道:“这是我家二夫人托人从西域买进的异种,与那优昙钵花一起被送入府中的,一向也是放在她的房中自行玩赏。叫什么名字我们却是不知,夫人也不肯告诉我们。”

  越镇恶先前见她口称要现场察勘,又尊她江湖地位,故才带她来此。此时见她不问其它,却关注起女尸所戴的一朵鲜花来,心中颇有些不解。当下开口道:“我与顾兄入房守花之前,是府尊大人亲自将夫人送回房中,后来府尊大人离开后,房中更无他人。已隔着门扉与碧玉夫人打过招呼,她还出声回应,言道花开之时,要我们唤她出来观赏。此后我们一直未曾离开,若有凶手入房而来,断然瞒不过我们之眼。

  当时你隐于屋檐之上,利用你的口技之术,做出种种虚假的情形出来,引得我与顾兄出去探看。然而我们出去一看不妙,即刻回房,前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你正是在那时进入房中。这短短一瞬,仅够你窃花之用,若是有旁人进入房中,也必然会被你撞见。况且这房中带血足迹,又恰是姑娘你之所留。

  本捕神虽然也不信这穷凶极恶之事,是你堂堂司花使之所为,但事理如此,而你又说不出凶手另有其人,那除你之外,更有何人?“

  阿萱神色不变,笑道:“那或许碧玉夫人倒是自杀身亡呢?”

  那婆子按捺不住,忿忿说道:“你这贱人杀了我家夫人,倒还来诬她是自杀!夫人受老爷宠爱,当家经纪都是她一人做主,好不自在。且年岁又是春秋正胜,前两日刚刚听说还怀了小哥子,将来享福的日子树叶儿一般稠哩!除非是失心疯了,才想到要去自杀!玉簪儿,你说是也不是?”

  那玉簪儿看样子是个地位颇高的丫环,虽是梳着丫环的发髻,却也穿绢着罗,打扮得甚是出众。此时她一声不吭,只是捂脸抽泣,显然对主母之死悲痛之极。

  越镇恶冷冷道:“如何?夫人根本没有自杀的意图和可能,只能是他杀。况且那剌入她腹中的一刀极是狠辣有力,她却是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手腕纤细如柳,怎能剌得如此之深?”

  另一个差役插嘴道:“当时咱们发现凶器之时,那凶器却已被丢在靠窗之处。窗子却是关得极是严密。就算是夫人自杀,但重伤之下,便是个有武功的男子可也没有道理有那个力气,将凶器丢得如此之远啊!”

  阿萱沉吟片刻,口中自语道:“这话倒也说得有理。”她突然抬起头来,道:“捕神精于追缉之术,历年来与大盗巨恶交道不少,以您之眼力,莫非看不出来,我虽略通武功,实则内力粗浅之极,先莫说如果我是那个什么司花使,会笑掉了人家的大牙;便是以我的腕力,也不可能剌得如此之深啊!”

  越镇恶犹豫了一下,顾琮却道:“这正是我们有所疑虑之处。”

  忽一人说道:“女夷妖女,最会惑人心神,姑老爷切莫着了她的道儿!”

  随着话音,外面飘然进来一人,相貌清矍,身材瘦削,身着一袭青衣,却是大有风流之态。张谦惊喜地叫道:“先生!你怎么来了?”

  顾琮也客气地招呼道:“杨先生!你怎么也赶过来了?来见过这位……这位京中来的越大人……越捕神……”一边向越镇恶道:“此是张府的西席,谦儿之师杨先生,学识渊博得很,极受府中敬重,他原也是金陵旧族。”

  越镇恶虽不将这个教书先生看在眼里,但见他风度大是不俗,且又有顾琮如此言语,当下勉强点了点头。

  那杨先生将手一揖,道:“惶恐,惶恐!在下姓杨,草字鸿简。老爷毕竟放心不下,又不好亲身过来,便遣在下过来瞧瞧。其实已到了多时,因见大人问案,不敢来扰。”一边已赶到张谦身边,面上神色甚是焦急,连声问道:“谦儿,这妖女没有伤你分毫罢?”

  张谦脸上不禁一红,正要开口,却听阿萱奇道:“你们为何口口声声,都要称我为什么女夷妖女?那轻碧究系何人?司花使又是什么物件?便是女夷二字,我平生也是第一次听到,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杨鸿简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似是对阿萱极为不齿,说道:“你还要再装下去么?我方才在外面,听差爷们早讲过此处情况啦。你若不是女夷妖女,那南墙上那朵女夷花又系何人所留?”

  阿萱身子一震,向南墙上望了过去:只见粉壁之上,果然画有一枝样子奇异的花朵,着笔朱红,似是以女子胭脂画成。虽只有廖廖几笔,却是形神具备。花形似兰非兰,花瓣欲飞半合,似乎正有幽香扑鼻而来。

  阿萱出神地凝望着那朵女夷花,喃喃道:“这花样子倒真是很美呢!不过任是谁人都画得出来,又何以证明是我之所画呢?”

  顾琮道:“这正是女夷教中标志女夷花。但凡她们教中女子,发上都有一枝银簪,簪头便是这一朵女夷花。她们做下案子,都是以这簪头沾上胭脂,在案发现场留下印记。本人江湖浪迹多年,花形真假倒也辨别得清,看此花形状,当非外人伪造,确为女夷中人所留。”

  他看了一眼阿萱,神色中带有几分惋惜,道:“姑娘,你年纪虽小,人着实是聪明伶俐,却真是不该与女夷妖教拉上干系,这才真是明珠暗投呢……”

  阿萱不言,突然问道:“先前听一位差爷说,发现凶器之处,是在那边北窗之下么?”

  越镇恶点了点头,阿萱在房中踱了几步,看了看那白粉勾出的碧玉夫人身死之处,又向窗下丢弃凶器之处看了看,突然走过去,蹲下身似是在仔细寻找何物。

  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手指上似是拈着一极小之物,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能让我去窗外之处看看么?” 越镇恶望了一名差役一眼,那人连忙道:“我带你出去看看。”

  过了片刻,阿萱进来,气定神闲地道:“大人,若我所料不差,碧玉夫人当是自杀而死。”

  众人惊呼一声:“什么?”唯有越镇恶神色不变,仍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气,道:“嗯,说说看。”

  阿萱环视四周一眼,不慌不忙道:“捕神大人方才推理,本来不错,以当时情状,除我之外,确实不曾有外人入内。但我自己心中清楚,自己并未对她行凶,所以我早肯定她是自杀。她手腕纤细如柳不假,但人的潜力无穷,既然有自杀的勇气,自然也会有着平时所没有的力量。”

  她嘴角浮起一缕微笑,道:“刚才我从屋外进来,闻到一种极淡的异味,让我突然想起一事,顿生疑虑。故此我在发现凶器之处细细搜寻,便发现了一些差爷们忽略的小小东西。”

  她扬起左手,指间果有一小片白色之物,张谦睁大眼睛一看,方知乃是一张极小的纸片,约摸只有指头大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言云何。

  阿萱又道:“你们看这里,这窗下粉壁临地之处,有一道较浅的痕迹,显然是有物撞击之下,方才留下的。”

  众人应她所指望去,果见墙角之处有一浅痕,地上还散落了些许细微的白色粉末。

  阿萱道:“我方才去屋外看过,看来夫人甚是喜欢种植花草,不但在房中养有优昙钵花和那无名红花,窗下也种有许多丛兰草。不过现在却似是被践踏过的一般,东倒西歪。更重要的是,我在那兰草丛中,发现有新鲜的羊粪。”

  杨鸿简忍不住问道:“羊粪又怎的?难道杨府之中,连只羊都会没有么?”

  阿萱对他微微一笑,道:“看夫人房中极为精致整齐,生前定是爱洁之人。我能闻到一种极淡的异味,便是这羊粪之臭。碧玉夫人每日必是要侍弄花草,性又爱洁,试想她若见兰草丛中,竟然会有羊粪存在,如何能容忍得?想必下人们也不至于如此疏忽,竟让下房所养的一只又脏又臭的羊,竟然跑到府尊大人的后园之中拉屎拉尿罢?

  所以我只能推断,这只践踏兰草、羊胆包天的羊儿,却是有人故意将它引入这后园之中的。而据那羊粪的样子来判断,此羊入园的时间,应该正是在昨天半夜,也正是夫人遇害之时。“

  顾琮一拍脑袋,叫道:“正是,越兄,当时你我喝茶之时,似乎从远处是传来一两声羊叫。当时我跟你说起,你还说府尊后园怎会容许羊儿出没,嗔我是听错了呢。”

  阿萱转身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若有兴趣,不妨我们将当日碧玉夫人遇害一案,来重新演示一遍如何?若大人许可,还请赐几样东西于我,包括那凶器在内,如此我才能好好演示。”

  越镇恶招手唤过一个差役,从他手中接过一个盘子,盘上覆有一块黑布,递到阿萱面前,说道:“这便是当时杀死碧玉夫人的凶器。”

  阿萱掀开黑布,只见盘中盛着一柄极为小巧的匕首,刀锋锐利,但样式普通,寻常市集冶铁之所都能买到,看来也无法由此缉凶查探。

  早有人牵过一头羊来,依她之言在房外站好。又有人送来一叠极薄的竹纸,阿萱都一一看过。这才跪在地上,耐心地将竹纸展开裁开,一条一条地粘在一起,结成一条长带模样。她试试纸张韧度,似乎甚是满意,便将纸条一头系在匕首把柄之上,又用力提了提,那帛纸乃是竹丝制造,自然韧性极佳,竟能把匕首吊了起来。

  当下她将纸条另一头从窗格里牵了出去,令外面候着的差役帮忙,将纸条垂下地去,几近地面,又将纸条另一端系好的匕首拿在手中。她做完这一切,方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此时我便是碧玉夫人,列位,咱们再看看当时夫人身死情形罢。”

  她站入白粉勾勒之处,举起匕首,作势往胸口一插!张谦虽知她只是假作此情状,但还是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道:“阿萱姑娘!”

  杨鸿简瞪了他一眼,低声责道:“公子!”

  阿萱向张谦摆了摆头,意即不妨事,转头向越镇恶道:“此时匕首已没入胸中,但我忍住剧痛,终于还是用力将它拔了出来!”

  越镇恶点点头,阿萱手一松,匕道“当啷”一声,跌落在地。阿萱叫道:“放羊罢。”

  窗外差役应了一声,想是松开了手中绳索。房中众人一涌而出,果见那羊咩咩叫了两声,扬着蹄子登登地跑了过去,所到之处,立刻又把那丛兰花踩得东倒西歪。它跑到窗下,仰起头来,一口便将纸条的那头叼在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院中寂静无声,人人屏息静气,唯有那羊的咀嚼之声,在夜色中听得分外清晰。

  只见那羊偏着脑袋,边吃边扯,顷刻间已将纸卷扯出许多。到得最后,那羊吃得性起,将头一摆,隐约听得房中有声轻响,似乎是有甚么物件摔落的声音。

  那羊舌头卷得几卷,将最后一点纸屑吃入口中,它叫得两声,又随地拉了几颗羊屎。

  一个差役自屋里跑了出来,叫道:“大人!大人!方才那纸卷被不断拉扯,匕首也随着被扯得升了起来,但只是升到窗格之时,因窗格阻挡,纸条破裂,匕首便落了下来。那匕首所落之处……”他偷眼看了看越镇恶,嗫嚅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正是当初我们发现凶器之处。”

  众人神色大变,一时鸦雀无声。

  阿萱望了众人一眼,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多说啦。你们刚才都看得清楚,碧玉夫人身死之前,强力拔出匕首。那匕首另一端却拴着纸条,羊生性爱嚼纸张,自然便渐渐将匕首带离她身前,做出他杀假相……而我先前在窗下所发现的纸片,便是当时所留……”

  越镇恶长叹一声,与顾琮对视一眼,说道:“姑娘,不必多说了。此是我们冤枉你啦。唉看来我这个捕神之名,也是名不副实啊。”

  阿萱微笑道:“阿萱出自贫家,乡下姑娘多曾上山牧羊,故对其习性更为了解一些,大千世界何其神异,人非圣贤,岂能件件通晓?捕神并非也不必自谦啦。”

  越镇恶闻言,一向冰冷的神色之中,也不觉多了几分暖意。

  过了半晌,在无声的寂静之中,只听阿萱喃喃说道:“可我觉得奇怪,她既受府尊宠爱,又有孕在身,为何……为何竟然走上一条绝路呢?”

  杨鸿简哼了一声,犹存狐疑之色,道:“然则那墙上女夷花的印记又何从解释?既是与女夷妖教扯上干系,女夷妖人阴险狡诈,决计不能以常理推断。”

  越镇恶看他一眼,眼中光芒一闪。却听顾琮在一旁已淡淡道:“杨先生似乎对女夷中人甚是了解?这个我倒没听姐夫提起过呢。”

  杨鸿简苦笑一下,面上掠过一抹凄楚之色,黯然道:“实不相瞒,杨某旧族子弟,却沦落江湖至此,全拜女夷教人所赐。如今承蒙张府收留,东家相待极厚,与杨某私交也甚为相得。我孤身一人,公子虽名为弟子,实则如我唯一亲人一般,今日之事这般诡异莫名,偏偏公子又牵扯在内,杨某曾被蛇咬之人,如今是不得不有井绳之忧啊!”

  他目光一转,如刀锋一般落在阿萱身上:“便是这姑娘说得不错,碧玉夫人果真是自杀身亡,却也不能证明她自己并非女夷中人,则女夷花印记之谜,仍是无法自圆其说。”

  忽听一人冷冷道:“这位姑娘虽然聪明伶俐,不过天下奇女子可谓多矣,又何拘于巫山女夷一教?我可以证明,她确非女夷教中之人。”

  众人吃了一惊,齐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竟然是出自于杨府家眷之中。

  杨家出此大事,除了被拘来此问话之人以外,府中家眷来看热闹者也不少,那些个粗婢丫头们倒是抛头露面,全不顾闺中体统。但府中妾侍或略有身份的下人,都是矝贵自持,多在脸上笼有面纱,唯恐被外人觑见形容。

  此时说话的那个女子,身着素白长衣,头戴一顶紫色风帽,帽沿上垂下了数层雪白的轻纱,遮住了她本来面目。她这副打扮,在众女之中也并不突出,故此越镇恶起先并不曾注意。此时听她如此说话,自然疑窦大起,大声喝道:“你是谁?”

  手中铁尺已是疾速递出,直点向她肩上穴道,意欲先行拿下,再来慢慢审问。

  “当当”两声,声音清越,有如金石相击!然而众人却已看见那女子袖袂飞扬,白面紫底的袖中,伸出一只皎若兰花的玉手,两根纤如春葱的手指微微一曲,电疾光闪一般,反指正弹在铁尺之上!

  余声延续,精铁打就的铁尺竟不敌这纤指之力,被激荡开去!

  众人心中大骇,越镇恶更是惊骇莫名,他自十七岁在武林中立万扬名,至今从未有人空手能在他铁尺之下讨得便宜!在场差役之中,有几人是他带来的心腹,多年并肩出生入死,早已是心意相通,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齐声叱喝,手中兵器一齐向那女子身上招呼过去!

  刀剑之光织成一面银色的大网,密密麻麻,凌空罩去!

  那白衣女子身形一转,“呛然”一声,夜色之下,一道耀目青光划过茫茫天穹!越镇恶等心中暗暗一惊:“天底下竟有这样强的剑气!”

  却见那女子身形甫定,她手中光芒一闪,已握有一柄薄如柳叶、青如泓水的长剑!她右腕抖动,剑身微斜,当空飘然划出一剑!

  那一剑!张谦看在眼里,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刀剑多为凶兵之属,张谦闲时也多见家中武师习武,或是见过江湖卖艺之流的武功,盛泽乃江南剑派发源之地,剑术极盛,故此这些二三流武师之中,也不乏真有一两个用剑高手。张谦平日里也曾对他们的剑术惊羡十分,但他却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在这世上竟会有那样绚丽夺目、如花似锦的一剑!

  只见茫茫夜色之中,唯有那道耀眼的剑光直冲斗牛!但它冲到半空中时,却又蓬然散开,剑光如雨,四下飘落,犹如盛开了一朵巨大的昙花,又如是平空飞来了最美的那一片云霞,瞬息即逝!

  越镇恶后退几步,心中大骇,嘶声叫道:“云锦一剑!你是谁?你是谁?”

  那人长笑一声,道:“越捕神何等样人,既然认出云锦一剑,又如何猜不出我是来自女夷神教?”

  听她声音,显然是个年轻女子,语声清脆,如碎玉断冰一般,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冷肃之气。

  越镇恶哑声道:“你……你……”

  那女子素手一扬,一道白光迎面飞来!越镇恶本能地偏头一闪,那白光婉若蛟龙一般,疾速地往房中一探,随即电疾闪火般地飞了回来,在她掌上一旋,随即伏低不动。这下张谦方才看得清楚,那物件原来是一条极长的白绫飘带,此时又缠回了那女子纤腰之间。而她掌中却已多了一物,竟是碧玉夫人簪在鬓边的那朵鲜花!

  她行动确是快极,顾琮待要反应之时,她早已得手。虽然她并不是出手伤人,但顾琮平生未曾这般输于别人,忍不住脸上一热,朗声道:“何方神圣?来此盛泽地面,顾某还未曾讨教一二!”

  那女子似是充耳不闻,伸出两根葱指,自掌中拈起那朵艳极的红花,举到鼻端,轻轻一嗅,淡淡说道:“你们若想知道碧玉她为何会自杀,可不能不识得此花来历。”

  她举止优雅,语音清婉,然而却有着说不出的冷寒之气,让人不由得不心中悚然起栗。此时园中人众,却无一人敢于回答她的话语。

  只听她又开口说道:“你们只知优昙钵花乃是来自西域的奇葩,却不知此花也是西域异种,名为曼珠沙华。传说它开在冥界三途河边,有花无叶,远望殷红如血,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它如血的颜色极是醒目,可引导亡灵渡过迷津,至达彼岸,故又称彼岸接引之花。

  小姑娘,你先前所言,也尽有不实之处。关于碧玉惨死之事,你应还有什么没有讲出来罢?“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阿萱讲出来的。此言一出,众人的眼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到了阿萱身上。

  阿萱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在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她本来是跳脱伶俐之人,就连大命鼎鼎的越镇恶,她也是浑不在意,戏谑有加。此时面对这白衣女子,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威压之势,令她不敢再随意乱说,当下只得答道:“正如姑娘所言……当日我盗花之后,因见内室门扇虚掩,便知是碧玉夫人所居。常听人讲府尊大人的二夫人如何美貌,我却总未曾见。想我又是女子,便偷偷看上一眼也是无妨,便端起优昙钵花,悄悄走了进去。

  谁知……谁知……“

  她顿了一顿,似乎是要平静自己的心绪,这才说道:“谁知我一进去,竟发现鲜血遍地,碧玉夫人仰面倒在梳妆台上,胸口血肉模糊,口中尚在微微喘气。我粗通医理,一见之下,便知正中心脏,断无活命可能……我一个小小女子,如何见过这等场面?当即吓了一跳,忙着便退了出来,这室中印血足迹,便是当时所留……便在退出房来之时,我突然听到碧玉夫人口中呻吟几声,在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她凝神想了一想,说道:“似乎是什么……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什么幽……什么路的……”

  那白衣女子接口吟道:“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明路。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阿萱叫道:“正是呢!她当时所念出来的,正是这几句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衣女子幽幽叹息一声,道:“这是曼珠沙华的花语,我又有什么不知的?唉,曼珠沙华和优昙钵花,俱是代表往生之花。不过优昙钵花代表的,是对今生短如昙花的美好的哀悼,和对来生入世的企盼;而曼珠沙华,却是代表着妖异、灾难、死亡和分离的不详之美。

  小姑娘,这优昙钵花虽是奇种,但并不是十分值钱。你放着这屋中诸多珍宝古玩不盗,只盗此花却是为何?“

  阿萱脸色一暗,低下头去,道:“我……我娘病重得很,最近几天昏沉沉的,也不太晓得人事。天天只是翻来覆去地念着几句话,说是要看芙蓉花。我把湖中的水芙蓉采去给她看,又说不是,躺在床上只是流泪……我那天上街卖花,听人说杨府有一盆奇花,花形神似芙蓉,我想娘说的定是这个,故此才前来杨府打探……我出来都有一天一夜啦,也不知我娘她……”

  说到此处,那些娇俏活泼之态已是丝毫不见,眼圈一红,几乎要掉下泪来。

  越镇恶脸色稍和,只是叹了一口气。倒是顾琮有些意外,说道:“原来如此,你倒真是个孝女,只是早些说清了,岂不是少了许多麻烦?”

  阿萱冷笑一声,道:“杨府尊何等人物,我便是早些求他,难道他肯将一盆奇花送给我这无权无势的乡村丫头?”

  那白衣女子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越捕神,你先不论其他。若我将至使碧玉夫人惨死的真相揭开,你可否向府尊大人求情,将这盆优昙钵花送给这位孝顺母亲的小姑娘?”

  越镇恶目视白衣女子,似是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手指拈动着那支无叶的曼珠沙华,轻声吟道:“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曼儿,哪怕是临死之时,你都还是与以前一般无二,仍是这般执着于情痴,解脱不开么?”

  她转过身来,向着那仍是捂着脸抽泣不止的丫环玉簪儿,淡然说道:“阿簪,你也当真狠心。你害得曼儿落到如此地步,却还妄想独自一个人儿,再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下去么?”

  那玉簪儿轻呼一声,仰起脸来,果然是好一副楚楚动人的风致,只听她哀哀道:“这位姑娘,我……奴婢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可是我们府中的人么?”

  她最后这一句话大有妙处,众人本是为那白衣女子风华所惑,此时醒悟过来,回想她先前自承女夷教人之语,立时又生出几分疑虑和敌意。

  白衣女子不言,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那玉簪儿似是不敢接受她寒峭的目光,低下头去,只是轻轻抽泣。她单薄的身子沐于晚风冷月之中,看上去更是令人顿生怜爱。

  有几个怜香惜玉的差役,因平日里在杨府当差,也多与这丫环玉簪儿相识,此时更是生出了护花之心,忍不住出声叫道:“哪里来的疯妇,在这里胡说八道?”“玉姑娘,莫要理这疯妇说话,看我们一顿棍子把她打将出去!”

  白衣女子没有开言,突然素袂轻轻一扬,也不知她如何动作,袖影恍惚之间,几点白影蓦地飞了出去!那几个差役叫骂声立时终止,“扑通”“扑通”几声,先后倒在地上。张谦看得分明,只见他们虽是大睁着眼睛,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丝动弹不得,显见得是被那女子点住了穴道。

  只是她手法快绝,谁也看不清她是如何点中。

  越镇恶冷冷瞥了那几个人一眼,对身后亲信捕快说道:“你们可看得清了?”众捕快哄然应诺。越镇恶又道:“可学到了些什么罢?”

  中有一个名叫蔡金梁的,最是灵动机变的一个人,平素也得越镇恶信任的,上前一步,朗声道:“行走江湖之时,我辈若遇女子僧道之流,定然要加倍小心。若非有惊人艺业,他们决计不会混迹江湖之中。”越镇恶哼了一声,道:“还有呢?”

  蔡金梁想了想,答道:“问案之机,倾听为上,最忌横生枝节,不便辨别分析。”越镇恶点点头,望着倒在地上那几个差役,冷然说道:“你们可曾听得清了?紧要关头,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你们几个好生躺躺,仔细领悟这道理罢。”当下竟不去理睬他们,也不上前解穴,反而袖起手来,对那白衣女子道:“姑娘请继续说下去罢。”

  白衣女子赞道:“玄衣捕神,果然是有其他公门中人不及之处。”

  她指尖微翘,轻拈花枝,那朵曼珠沙华在她指间转了两转。红得近乎紫黑的妖异颜色,映着她舒如兰花的玉指,花色愈显深暗,那肤色却愈显如玉。

  只听她缓缓道:“话说有两个女子,自小都是孤苦无依,先后被同一教派收入门下。教中虽然全是女子,但因这二人年岁相仿,性情相投,私下里极为交好,便以姐妹相称。日常无论练功习武,起居住行,都是形影不离。”

  玉簪儿身子微微一颤,低下头去。

  那白衣女子道:“后来她们长大成人,成为教中年青弟子之中,较为杰出的人物,也经常受教中所遣执行任务,多次出生入死,立下不少功劳,也薄有声名。她二人也暗自发誓,定要凭二人之力,在武林中闯下一番天地。谁知在一次生死惨斗之中,那妹妹为救姐姐,不惜舍身相击强敌,力有不逮,至使全身经脉尽数被敌人震断……”

  阿萱虽不知当时那争斗情况,但虽是那白衣女子缓缓道来,也觉甚是惨烈,心中一动,问道:“那后来呢?”

  白衣女子道:“后来?嗯……那妹妹经脉全断,失了武功,自然是不能再被重用了。教中姐妹可怜她遭此大变,便安置在司衣轩中,专管教中衣物之事。”

  她轻轻一叹,道:“当时教中姐妹只道如此安排,也算全了她下半世的安稳。谁知那妹妹心地甚高,哪里愿意深藏教中,寂寂无名地度过半生?恰在此时,教中又另出一件大事,终于酿就祸端。”

  “那姐姐年轻美貌,英气飒爽,故博得了另一名门子弟的爱慕,遣人来教中提亲。教中长辈见那子弟人才着实出众,论算起来,只怕还是自家高攀了去,故此便允下亲事。谁知那姐姐闻知此事,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竟出言无状,不但要毁去婚约,居然还当着众人之面扬言……扬言道……”

  她顿了一顿,似是难以启齿,但终于还是说下去道:“她说她这一生中,绝不会再爱他人。她心中唯有挚爱,那便是那居于司衣轩的妹妹。”

  越镇恶眼中精光一闪,“唔”了一声。阿萱脸上一红,杨鸿简突然“呸”了一声,道:“妖教妖女,好不要脸!”张谦奇道:“先生,你怎知她们定然是妖教之人?”

  杨鸿简满脸鄙夷之色,道:“教派中全是女子,所出弟子又如此不知廉耻,不是女夷妖教又是何教?”

  那白衣女子看他一眼,道:“杨先生对鄙教可象有积怨得很哪!”

  杨鸿简冷哼一声,却掉过头去不再看她,意极不屑。

  白衣女子不以为意,说道:“教中长辈自然大惊,此时方才得知,原来她们两个出生入死,竟然结下了极深的情谊。若是姐妹情重、生死相许,倒也罢了,偏她两个都疯癫起来,一个称夫,一个称妻。竟是一心一意,待要白头到老,将天下男子都看作了泥屑尘土……”

  她又叹息一声,似有无限惜惋,说道:“果真如此,不过是一个悖妄罢了。谁知那妹妹闻听提亲之事,自此便绝食起来,那姐姐百般劝解,她只是认定是姐姐变心,不肯进食。过得三日,已是奄奄一息。”

  张谦越听越奇,不知女子之间,竟也有这般情爱,只听那白衣女子又接着说道:“那姐姐情到深处,已是癫狂成魔,她突发奇想,竟认为是那子弟提亲坏事,当下连夜赶到那子弟家中,约他出来相见。那子弟只道她对自己有意,又想已是未婚夫妻,名分既定,见面也是不妨,当夜便偷偷出来相会。谁知她……她趁其不备,居然一剑将他剌死,割下头颅带回了教中。

  她将那头颅提到妹妹面前,以示自己爱她之切。那妹妹此时方知错怪了她一番深情,但也知她已闯下大祸,若被教中得知,唯有死路一条。二人逃命要紧,也顾不得其他,收拾细软金银,便连夜逃走……“

  众人越听越奇,但觉虽妖异惨绝,但又都是闻所未闻之事,不觉都听得入迷。

  周荣听得瞠目结舌,浑然忘了身处何地,也忘了还有上司在此,忍不住出声问道:“那后来呢?”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道:“后来么……教中追杀甚紧,她二人银钱花尽,无路可逃,而居于市井之中又极易被人发现。故此二人商议,竟想了个绝妙的法子,将那妹妹卖于一官员为妾,隐身深闺之中。而那姐姐也卖身投靠,便做了妹妹的贴身丫环。这日子一过么……也就是三年的时光了……”

  众人越听越惊,越镇恶眉头一皱,道:“姑娘之意是……”一面眼光已转向了那玉簪儿身上。

  白衣女子道:“女夷乃是花神,女夷教中女子,俟成年之后,多指一花为名。那妹妹年少时曾去过西域,深爱曼珠沙华,故名唤曼珠,我刚才提到的曼儿便是了;至于那姐姐么……她是在一个夏夜出生的,彼时玉簪花开得极盛,故取名玉簪——不过如今看来,虽然是身份有了改变,她仍是深爱此花,倒也不曾更改过名字…… 阿簪,玉簪儿,你说是也不是?”

  那玉簪儿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啼痕泪迹早已干透,反多了一抹狠毒之色。她格格一笑,说道:“不错。这名字乃是我当初成年之时,由曼儿亲自所取,我便是化为飞灰,也仍然叫做玉簪。”

  府中与之熟识的婆子丫环们惊叫一声,不由得纷纷后退。玉簪儿扫了她们一眼,突然身影一闪,双臂陡然伸出,已将站得最近的一个婆子抓在手中!越镇恶站得甚远,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对府中佣仆下手,当即喝道:“大胆嫌犯,你要干什么?还不快放了无辜之人?”

  玉簪儿邪恶地笑了一笑,不去理他,却揪住那婆子衣领,将她提到眼前,冷冷说道:“刘妈妈,你退个什么?昨日上午,你不还拿一对簪子送我,要我帮你在夫人面前美言几句,把你的侄女儿也弄进来侍候么?怎么才一天一夜的功夫,你便视我如蛇蝎一般,避之不迭了呢?”

  那婆子吓得浑身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玉簪儿冷笑一声,纤掌轻挥,暗风挥动,正劈在那婆子颈上!只听“咔嚓”声响,那婆子哼都没能哼出一声,脑袋耷到一边,双眼突出,嘴角流出鲜血,眼见得是不能活了。

  众捕快又惊又怒,大声喝道:“大胆嫌犯,竟敢当众杀人!”手中铁索铁尺一阵葛啷啷地抖动,缓缓围了上来。

  那玉簪儿全然不惧,格格笑道:“依你们本事,还是不要过来送死的好!”那干捕快见她方才出手狠辣快捷,显见得确是武功精深,又已知道她的来历,不禁犹豫了一下。

  越镇恶挥了挥手,止住众人,说道:“珠玉双煞,当初在江湖之中大有声名,论教中地位,也只在四堂主及七大司花使之下……玉簪姑娘既是玉煞,想必那死去的碧玉夫人,便是原名曼珠的珠煞了。越某眼拙,昨日入府竟未曾认出二位,实在该死。”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大惊。但见那白衣女子也是嘿然不言,似是已经默认,便知越镇恶方才所言非虚。

  玉簪儿死死盯在他脸上,沉沉道:“你确是该死!若不是你越大捕神一时兴起,跑到我们这府衙中来,曼儿又何须丢掉自家性命?”

  越镇恶吃了一惊,道:“玉簪姑娘何出此言?越某并未认出二位,况且二位若是躲避江湖门派追杀,只须不违背我唐国律法,越某又何需与二位为敌?”

  那玉簪儿手一指白衣女子,恨恨道:“就是她!教主好生不晓事端,只为我杀了一个臭男子,竟不顾我与曼儿为教中立下的诸多功劳,一力追杀我等。最后曼儿……曼儿为救我性命,竟然不惜委身于……委身于杨延那个糟老头子!”

  她口中杨延便是府尊杨大人,当下已有杨府佣仆本能地叫出来:“不许你对老爷不敬!”

  玉簪儿冷笑道:“不敬?哼,他算哪门子大老爷,竟要我二人相敬!若不是要借他地方安身,只怕我早就要在他身上剌上十个八个窟窿!”她瞪着那白衣女子,说道:“我本以为会与曼儿就此下去,相守一生。谁知前日杨延那老狗,居然接待了一个据说是旧时相识的姓秦的小狗!相待倒也罢了,可那姓秦的小狗,千刀万剐的小贼,原来竟是女夷教欲得之人!这才引得这女人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阿萱想到那湖上生死不知的两个年轻女子,不禁急着向越镇恶问道:“捕神大人!你早上带走了我,那船上两个女子……”越镇恶冷冷道:“我身为公门中人,难道还任由别人作恶不成?因听一女子说,与顾兄府上有故交之好,故先已令人送到张公子家中安顿去了。”

  张谦“啊”了一声,道:“在我家中么?我竟是不知啊!”

  杨鸿简哼道:“你才回家跟老爷说了几句?便慌着忙着要过来,连表小姐都没来得及见,如何知道此事?”

  张谦面上一红,不敢再说。

  只听那白衣女子道:“不错,我来杨府,本是要缉拿秦真。却不料发现了你们两人。阿簪,你的五官与以前颇有不同,大约是请江湖上人称”妙手无双“的青无颜,改变了你的相貌罢。想来曼儿身为杨府二夫人,多是隐身闺中,而你名为下人,却常要出来抛头露面,为防教中有人认出,故做此一举。却不知一个人内在的神气风神,不会随着相貌的改变而变化。我平生见人,只要一面,便永不会忘记,更何况……你还是当初我们朝夕相处的亲近姐妹呢?”

  玉簪冷笑一声,道:“亲近姐妹?嘿嘿,当初你在教中地位不同,如鹤立鸡群一般,又寻常不与人交往,我们便有亲近之心,只怕也是难入你之法眼。现今你逼死了曼儿,还来假惺惺地说个什么?”

  众人听那白衣女子果然与她相识,又听玉簪言语之间,似是这女子在教中地位非同寻常,不觉又对她增加了几分疑虑畏惧。

  白衣女子道:“我逼死了曼儿?不错,我是现身出来与她相见,让她明白我已发现了你二人踪迹。但国有国法,教有教规,我自然是要将你二人解回教中,交长辈们依律发落,绝不使你二人受任何不公之待遇。何致于会令她当晚便要自裁?况且当初杀人是你之所为,曼儿不过是胁从你逃亡而已,也是罪不至死啊!”

  她抬起头来,正视玉簪儿那张凄艳而苍白的面孔。虽是隔了层层雪白的面纱,但阿萱仍觉得她的眸光冽如刀剑一般,自纱幕之中射了出来,隐隐有一种莫名的威势。饶是那玉簪儿性子狞恶,也不由得往后缩了一缩。

  只听她缓缓道:“阿簪,曼儿自杀,恐怕还是为了你罢?我教虽在武林之中颇有声名,但一向并不与官府为敌。她如此处心积虑,作出被女夷教中之人杀死的情状,却是希望杨大人心痛她的横死,在城中严加缉访,使我教中人容身不得。而越捕神正在府中,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她心上之人方才能够得以保全。”

  “你看她死状虽惨,但遗容却十分平静。况且她临死前正当就寝之时,身上穿着睡衣,脸上却是脂粉浓艳,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之后,方才甘愿赴死。园中鲜花无数,这许多的晚香玉、白茉莉她都不要,偏偏要簪着这朵彼岸之花,自然是要对她心爱之人言明,她情爱之切,心志之绝。

  阿簪,她既有必死之心,而你与她相处极深,事先岂有不知之理?可是你毕竟还是放手让她去死,这与谋她性命又有何异?“

  玉簪儿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低声说道:“我……我……”那白衣女子不容她再多说,又道:“阿簪,当初你与她同奔江湖之时,是不是早已是后悔了呢?你肯杀了提亲之人向她明志,后来却忍心将她送入杨府为妾,在那个时候,你该已是对她有所不同了罢?她既肯牺牲自己,你也想下半世安稳,故此才不闻不问,任由她自杀身死的么?”

  她这几句话说来平淡,却如利刀剔骨一般,鲜血淋淋,剖肉见理,令人怵目惊心。

  玉簪儿尖叫一声,突然哈哈狂笑起来,叫道:“你说得不错!你全都说对了!可是你能懂得我的心么?不错!当初为图生存下去,我确是忍心让她做了杨延那个糟老头子的妾侍!可是你怎知道?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竟与另一个人日日亲昵,自己偏偏还要强颜欢笑之时,那心中是怎样一番滋味?

  嘿,这还不算呢,我也曾忍受不住,向她提出再次远走高飞。可是曼儿她呢?她早忘了当初我二人的志向,那时我们尚且年少,便知天下男子污浊不湛,我们好好的清白女儿,绝计不会与之相亲。如今她身子虽被男人所污,但只要她心地清白如旧,我也不会在意。

  谁知……谁知这三年的锦衣玉食,她过惯了府中富贵的日子,死活不肯再受江湖风霜之苦!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仍然爱她,没有她我无法一人离开,所以我也陪着她在这里拖下去……无休无止地拖下去!

  只到……只到她……她居然怀了那老头子的孩子!“

  玉簪儿头颅一摆,鬓发散乱,披拂下来,夜色当中但见她目中火光灼灼,有如恶鬼一般:“孩子!她可以不爱那个老头子,可她没法不爱她自己的骨肉!我看着她天天摸着自己的肚子,对着她腹里的孩子哼啊、唱啊,不知道可有多么开心,我的心里就象有团火炭在死命地炙烤!

  我可以给她温柔,给她情爱,我甚至可以把我的性命给她,可是我……我却万万给不了她一个孩子!我装作开心的样子,心里却不知有多么恐慌愤怒!我爱曼儿,为了她我才落到如此地步,不然以我的武功心智,早就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又何必来做人侍仆、低声下气?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可是现在,连她我都快要失去了……“

  白衣女子叹道:“所以你……”

  玉簪儿嘶声叫道:“所以,我明知你虽认出了我们,但决计不会在杨府动手,引起官府震怒。你一贯自认为光风霁月,又要带我们回巫山受审,所以也不会下手进行暗算。只要我们二人不出府门,你另有要事在身,暂时无暇对付我们。但我还是对曼儿说,你定然是不会放过我的,而且我的下场必然悲惨之极!”

  白衣女子望着她,慢慢道:“曼儿那傻丫头,真的听信了你的话,所以她……”

  玉簪儿又狂笑起来,说道:“那是自然。我与她相处十多年的时光,她性子温顺,向来便是听从我的主张,此时听我说得条条有理,又怎会疑心其他?我又故意说,除非是有何事,能引得杨府尊大为震怒,与女夷教中为敌,方才能令教中来人暂时不敢动手,以保我生命无虞。当时她听闻此言之后,半晌没有说话。直到昨日黄昏,她叫了我去,说道已有妙法解决,叫我不用担心。她自怀孕以来,唯恐动着胎气,已甚少与我亲热,那天却显得依依不舍,浓情缱绻,一如我俩初见之时。

  我知她已萌死志,心中也是好生不忍,但一见她小腹微微隆起,不禁妒怒交加,也不管她在身后呼唤,起身便走了出来。及至晚间,晚间……我便听闻她身死之事……听说她是被女夷教人所杀,那房中还留有女夷花的印记。嘿嘿,我二人出身女夷,岂无印花之簪?印上一朵女夷花,对她来说是再容易不过之事啊……“

  她眼中泪水潸潸而下,嘴角却仍然带着一抹邪恶的笑容。阿萱看在眼中,也说不出心中对她,到底涌起的情感是憎恨、厌恶,还是一种隐隐的悲哀和可怜。

  园中一时寂静无声,大多数人脸上都布满惊骇之色,显然此事确是太过费夷所思,惊世骇俗。

  越镇恶干咳一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沉声道:“既是如此,你才是真正害死夫人的凶手,本捕神要将你捉拿归案,你还不束手就擒?”众捕快这才醒悟过来,哄然而起,向玉簪儿身边涌了过来!

  白衣女子突然挥袖一拂,一阵强劲的罡风凌空扫过,那些捕快力不能及,身形不由得滞了一滞,有内力稍弱者,已是“哎呀”一声跌倒在地。

  越镇恶冷冷道:“这位姑娘好强劲的袖内乾坤!”

  白衣女子身形不动,淡淡道:“越捕神眼力差了,此功可并非是袖内乾坤。”

  越镇恶一怔,道:“不是?”一边脑内念头急转,却想不起还有哪门功夫有如此神奇。

  白衣女子道:“捕神暂且令贵属退后,此乃我教中家事,不劳外人插手。”言毕不再理他,却对那玉簪儿道:“阿簪,念在旧时相交,我劝你一句,今*****已难以脱身,不若随我回巫山去罢,听从教规发落。”

  玉簪儿狞笑一声,清俊的面容竟有些扭曲恶相,道:“回去巫山?让我又来听取那一套陈旧迂腐的教规滥论?哼,想我珠玉双煞是何等样人,当初既然相爱,当知情路坎坷曲折,心中早有准备,又岂能受此折辱?”

  白衣女子素袖又是一拂,道:“那你是要与我动手了?”

  玉簪儿冷笑道:“你才智卓绝,修为高深,教中只怕少有敌手,与你相斗,我定是自取其辱,岂能如此自不量力?斗是不必斗了,可是你也休想将我带回教中……至于捕神大人,我身为女子,清净高洁,又怎会落入你等臭男人的掌控之中?”

  越镇恶已瞧出不对,刚喝出一声:“小心!”白衣女子身形一闪,抢步上前,一指点向玉簪儿喉间要穴!

  玉簪儿竟然未加反抗,只是一动不动,任由那白衣女子指点喉间。她见那白衣女子指尖微微冒出白气,便知正在默运玄功,当下冷笑道:“不必费心,那药我是早就咽下去啦。此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是救我不回。”

  阿萱凝神看去,但见玉簪儿眉心之间,隐隐有一道黑线闪现,便叫道:“姐姐,你不用救她啦。她定是服了金线草与银蝎涎混和的毒药,此药一入腹中,即渗进全身血管,中者无救。你便是运功逼毒,也是晚了一步。”

  白衣女子闻言一惊,回头望向阿萱,诧道:“你怎知晓?”玉簪儿额头汗珠滚滚而下,强自笑道:“这小丫头倒……倒识得药性……我是……活……活不了啦……”

  白衣女子叹息一声,松手退回一步,道:“你又何必如此!便是回教,也不一定便问罪致死……”

  玉簪儿腹中剧痛,但强撑住身子,笑道:“你道……我……我是怕死么?哼,你……很聪明……说的很多……都对了……可是有一处你……说得不对……”

  她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屈,跌跪在地,嘴中涌出大股大股的黑血出来,脸色也变得一片乌青,煞是吓人:“我先前设计……令曼儿自杀……根本不是……不是……为保自己性命……她既身死……我……我岂能独活……我……我是……要拉着她……和我一起死去……”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容,这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使得她阴沉的面色之中,有了一抹难得的灿烂明艳之色。只听她喃喃说道:“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咳咳,永不负……在天……作不成……比翼之鸟……那……那在地下……总可以……总可以做一对……连理枝罢……”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小了下去,几不可闻。她一头栽倒在地,四肢抽搐了几下,已然气绝。

  众人眼睹她当场死去,虽是不齿她的阴毒,却也不由得有几分钦敬之意。一时都是默然无语,唯有张谦忍不住道:“这……这太也有悖礼教!两个女子之间,能有甚真的爱情!”

  白衣女子望着死去的玉簪儿,半晌不语。此时听张谦说话,方才淡淡道:“古有龙阳之癖,分桃之爱,讲的岂不是男子间的相爱之事?唉,天分阴阳,谁知情爱却不独只生于阴阳之间。女子一样是人,她们内心,有着何等丰富多彩的世界,有爱憎情痴、有义结生死、有刻骨之恨、自然……也有铭心之爱。”

  她转过头来,对越镇恶道:“越捕神,真相大白,这小姑娘确非杀人凶手,还望捕神信守先前之诺。”

  越镇恶冷冷道:“她虽非杀人凶手,不见得便不是女夷中人。府中出此大事,俱由女夷教人所为,只怕女夷教也脱不了干系。若这小姑娘是女夷教人,本捕神可不能就此放过。”

  那白衣女子失笑道:“看来捕神也是不肯放过我了?”

  越镇恶一双细长如蛇的眼睛,只是盯在她的面纱之上,却是不置与否,那白衣女子道:“方才我便已经说过,她并非我教中之人。捕神莫非忘得如此之快?”

  淡淡月色之下,她长身玉立,素白衣袂迎风轻轻飘动,当真是清丽淡雅,有如幽兰出于深谷。偏是那通身的气派,却又是光风霁月、端秀高洁。越镇恶一怔,心里竟有些隐隐地相信她的说话,不由得出声问道:“你有何凭据?”

  那女子略为一顿,随即淡淡道:“以我之名,当可为凭!”

  众人为之一窒,不禁面面相觑。

  她言谈轻柔,话语简短,然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度,让人不得不信服。

  越镇恶突然冷笑一声,道:“女夷妖教盘踞川江,为害已久!本捕神奉王命而来,便是要将尔等作恶之人访缉捉拿!你倒是胆子不小,还敢送上门来!”他将头一摆,大喝一声:“拿下!”四周忽然燃起无数火把,映得刀剑雪亮如林。原来不知何时,已有大批官兵涌进园来,将那白衣女子团团围住。

  那白衣女子并不畏惧,淡然说道:“连官兵都出动了么?还是奉的王命,看来捕神此行,竟是专门针对我教中而来?恐怕不仅仅是人命官司这般简单罢?”

  越镇恶并不答言,手中铁尺一挥,已是合身攻了上来!顾琮却是一怔,但他素与越镇恶交好,当即也拔出当作兵器使用的钢骨折扇,叫道:“谦儿快到一边去!”扇面一挥,击向那白衣女子下三路空隙之处!

  众士兵捕快发声喊,手中刀枪挥舞,也冲上前来。

  只见青光闪动,那白衣女子拔剑在手。剑光挥洒,已逼开越镇恶铁尺;随即她身形一飘,身法绝奇,竟似一抹烟影袅然,顾琮也扑了个空。但见她在人群之中东奔西突,白影翻飞,青光吞吐,顷刻之间只听“呛啷”之声不绝,夹杂着众人呼痛之声,那些刀枪却横七竖八地跌落一地,却是持兵器者大多被那白衣女子的剑尖剌中了腕上穴道。

  阿萱早被张谦拉到一边,躲入藤花架下。但仍是看得张口结舌,说道:“这位白衣姐姐好生厉害,这么多人都打她不过,我若有她一成功夫便好了。”张谦见她身处险地,尚有闲暇观察别人争斗,不由得急道:“你要当心自己才好,理他们呢!”

  阿萱瞅他一眼,道:“白衣姐姐是个好人,她是为了洗脱我的嫌疑,这才暴露自己身份的。我虽然武功低微,帮不了她什么忙,可也不能置之不理啊!”

  张谦待要责怪她两句,但又觉她说得分明有理,不由得搔了搔头,反而说不出话。忽听阿萱惊叫道:“哎呀!那不是你先生么?他怎么也过去了?”

  张谦转过身来,果见杨鸿简双足一顿,身形翩若大鹤,自空中向那白衣女子飞掠过去。火光闪耀之下,张谦看得分明,只见杨鸿简眼中闪过一抹狠毒而凄测的神情,手中不知何时,已持有一柄长剑,剑法轻捷,有如毒蛇出洞,悄没声地已袭向那白衣女子咽喉之间!

  张谦失声叫道:“啊哟!”也不知是赞叹杨鸿简的剑法精深,还是为那陌生的白衣女子莫名地感到担心。

  刀剑丛中,但见那白衣女子身法轻盈,飘忽不定,时不时地剌出一剑,却是从无落空,不是那人兵器着地,便是点中穴道。只不过她似乎下手留有余地,并未伤及一条人命。眼见得那长剑已要剌入她的咽喉,不知为何,只见她腰肢一摆,头面后仰,整个人柔如无骨一般。那剑尖竟是贴着她的额头,一擦而过!

  只听她赞道:“你这教书先生,原来也是个高手!这一剑着实不错,但似是从枪法中化解而来,你是金陵杨家的人么?”

  杨鸿简忿然从齿间挤出两个字来:“妖女!”手中剑招陡变,剑尖闪动,反剌那白衣女子左太阳穴而去!

  “叮”一声轻响,几乎是间不容发之间,那白衣女子旋身一剑,青光闪处,剑尺交击,顿时将从左侧攻来的越镇恶逼了开去。与此同时,她没有握剑的那只左手轻轻一挥,曲指一弹,正中剑身,便如当初对待越镇恶的铁尺一般,竟将杨鸿简的长剑弹了开去!杨鸿简只觉腕上一麻,几乎要拿捏不住长剑,心中大为骇然:“这妖女听声音倒是年轻,不想内力却如此深厚!”

  只听越镇恶大喝一声,声音中也是又惊又怒,显然刚才这一交手,也是吃了暗亏:“你到底是谁?是谁?”

  白衣女子闪过杨鸿简那夺命一剑,随即左腕往腰间一抹,当空突然飞起一道黑影,她手中却是多出了一条银色长鞭!

  她手腕挥处,内力贯注,银鞭应势游动,夭矫飞跃,有如灵蛇一般!她左手银鞭与越镇恶铁尺缠斗,鞭影横空,风声劲扑,顾琮等人竟是攻不进鞭影划成的虚圈之内!那银鞭时不时还飞跃而去,点中一个倒霉的官兵或是捕快的手腕,立时又有人大声哀叫,兵器落下地来!

  只听她笑道:“要知我是何人,便让我写来给你们瞧瞧罢了!”言毕右手手腕疾动,竟是以剑为笔,在一方高过人头的假山石上连划数笔。更难得是只到此时,她这几笔划了下来,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却并不似在恶斗之中,反如在闺中习字一般,倒是气定神闲,不失高雅之态。

  唯有那剑尖划过坚硬的山石表面,嗞嗞有声,火花四下里迸溅开来!

  杨鸿简不知她以剑为笔,在石上划些甚么。但仍是凭着满腔怒恨,本能地扑上前去,招招毒辣,狠命地想将她毙于剑下。

  那白衣女子手腕一扬,银鞭挥处,杨鸿简只觉利风扑面,刮得脸面生疼,当下本能地连退数步。白衣女子闲闲道:“你们方才要问我是谁,现在我写给你们看,你们却又不允,真是叫人好生为难!”

  她口中说话,手下长剑仍在石上划个不停。越镇恶心中忖道:“我与顾兄本是江湖上的好手,这教书先生看来也甚是不弱,加上这许多官兵,若还不能拿下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以后颜面何在?”

  当即使出平生绝学“封魔尺诀”来,但见铁尺飞舞,黑影横空,肃然杀气逼人而来!顾琮与杨鸿简二人也是一般想法,当下各施绝学。杨鸿简甚至顾不上要捉个活口,招招式式,看在张萱二人眼中,竟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白衣女子“咦”了一声,道:“我与你有何仇恨,你竟是要取我的性命?”手中银鞭游动,“刷”地一声,竟凭空绕出无数个鞭圈而来,圈影晃动,杨鸿简避之不及,但闻“嗖嗖”数声,身上一紧,却是已被银鞭套住!那白衣女子手腕一舒一扬。杨鸿简偌大身躯的汉子,竟被她银鞭平地卷起,当空舞动,有如婴儿一般。杨鸿简刚叫得一声“妖女”,身上一松,竟被她银鞭抛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得老远,身上剧痛,一时竟然爬不起身来。

  她鞭梢昂起,一条银鞭由她舞动起来,手随意到,无不如意,竟如有生命之神物一般,只不过几个照面,“啪”地一声,顾琮腕上早着一鞭,手上钢骨折扇脱手飞出老远!

  越镇恶更是心惊,铁尺击来,白衣女子竟不用银鞭,反将剑身回转,“铮”地一声,剑尺相击。越镇恶只沉她手中长剑之上,竟似有一股粘力盘踞一般,当下不由自主,铁尺被长剑牵引,只得顺着那一剑走势,堪堪将最后一笔划完!

  正无奈间,蓦见剑光一闪,疾如迅电一般,直向越镇恶面上剌来!越镇恶待要回尺救护,惊觉周身上下,似被一种无形压力缚住,竟是难得动弹半分,眼见得剑光如虹,直奔面门而来,当下心中一凉:“我命休矣!”

  剑光眩目,越镇恶紧紧闭上双眼,等待魂断魄消的那一刻到来。忽觉面上如有清风拂来,却是那白衣女子在最后关口手腕一转,剑尖堪堪是擦着他面颊而过。

  只听她朗声说道:“越捕神并无大恶,我便不取你之性命!我女夷教人,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辈!”

  越镇恶死里逃出生天,饶是他历经杀场,也不由得双腿发软,心中又惊又惧,也顾不得计较她话中讥诮之意,颤声喝道:“你究竟是谁?是谁?”

  白衣女子轻笑一声,道:“我是何人,那石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么?”话音甫落,她手中长剑划过一片清光,早已将身纵起,有如一道白色闪电,在黑沉沉的屋顶上只是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但闻她清寒悦耳的声音,自月色中遥遥传来:“越捕神江湖名宿,素有声名,当不忘先前之诺,拜托了!”

  众人抬头看时,哪里还有她的影子?唯见明月当空,花影匝地。

  她剑术绝艳,鞭法诡奇,越镇恶等人与她交手之际,竟然无暇分心去看她所刻系是何字,但见她逸走时的身法,显然轻功也是卓越至极,已方更非其敌。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都骇然浮起一念头:“武林之中,女夷教内,竟然有这样出众的女子!”阿萱倚在藤花架下,远看那白衣女子逸去的一方夜空,不觉悠然神往,也在心中想道:“适才她自言女夷教中女子,成年之后多指花为名,却不知她的名字,又是何种花卉?这世上又有哪一种花卉,能配得上她这绝世的风神?”

  当下不由得一致回头看去,只见那方山石下落了一层石末碎屑。石面之上,早被刻有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字字着力深锐,刚劲苍健,真如铁划银钩一般。尤其是那最后一笔,破空斜挑而起,气势如渴猊夜奔,冽然逼人,很难让人相信竟是出自女子手
子手笔:“春氏十一娘!”
第四章 湖边又见采莲人

越镇恶失声叫道:“春十一娘!原来她便是春十一娘!春十一娘!春十一娘!”张谦回过头来,想要问问自己一向敬重的先生,这春十一娘究竟系是何方神圣。但甫看过去,却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杨鸿简仰起头来,定定望着春十一娘逸走的方向,五根手指却紧紧地握住了手中长剑的剑柄。他用力是如此之重,以至于指节微微发白,竟似要嵌入剑鞘中去。他是侧光而站,因之半边脸庞都笼在一片阴影之中,唯见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在阴暗的影子里, 闪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那种异乎寻常的光芒,让张谦竟然不敢再问下去。

  杨鸿简叹了口气,突然之间,这风度飘逸的中年文士,仿佛苍老了许多一般。良久,他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张谦的肩头,说道:“谦儿,为师已下定决心,三日之后,便要返回故里金陵。”

  越镇恶果不食言,不但放了阿萱,还向杨府尊说情,将那优昙钵花让她带了回去。其实杨府尊得知爱妾之死的真相之后,觉得大失颜面,况且又害死了腹中的孩子,当下又气又怒,根本就不愿再见她任何遗物,这盆她生前最爱之花,自然也在列中。此时见捕神索要,自然乐得卖个人情。

  张谦虽是不舍阿萱,便也只得随了顾琮杨鸿简二人回府,已是将近午夜时分了。张父张母出来迎接,众人落座后谈起,不免又是嗟叹一番。顾怜怜因将张谦推入湖中,才致使表兄平白遭此公门之祸,已受过姑父姑母责备,此时父亲回来,自然也免不了挨上一顿斥骂。当下眼睛红红的,也不肯理会张谦。

  张谦不以为意,问起那两个安置在张府的年轻女子,方知下午她们亲人便已闻讯赶到,将她们都已接回蜀中了。

  夜已深沉,顾家父女自去歇了。张谦一日劳累,只想快些上床歇息。然而张谦之父张原西与母顾氏却一反常态,留了下来,没说上两句,便委婉提到了顾怜怜许嫁张谦之事。

  此亲事两家虽一直在议,但以前张谦不以为意,也是无可无不可。此时听闻,不知为何,却如亟雷击一般,打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出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是不肯答言。

  张母见儿子今日居然卷入一桩命案之中,虽终有惊无险,到底心中不安。想到他已长大成人,还是早日完结婚事,有妻室管束较为妥当。(她可没有想过若儿子娶了怜怜,只怕更为危险),加上一直颇为喜欢这个侄女,且又是姑舅之亲,自然是大力促成。想着既是喜事,便要知会这宝贝儿子一声,本以为他会大喜过望,谁知儿子却是面有难色,竟似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当下连声追问。

  张谦支吾了几句,实则自己心中也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竟是万分地不愿与这表妹成亲。被母亲追问得极了,突然想起杨鸿简回乡之事,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正色道:“父亲母亲,生当男儿,自然以建功立业为人生头等大事。如今孩儿寸尺功名全无,又怎谈得上婚姻之事?

  儿正要禀报爹娘,刚才杨先生来向孩儿辞馆,说是思乡情切,要回金陵老家去,并邀孩儿一同前往。孩儿心想,古人云,读千卷书,行万里路。孩儿自幼便在家中读书,难得见到外面的世面,想来金陵六朝之都,天子脚下,去走上一走,倒可以增长许多见识,因此就答应了。还望爹娘能成全儿子一片苦心。“

  张父张母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但见他立意甚决,又是堂皇正大的道理,只索罢了。张谦见逃过一劫,唯恐父母问过杨鸿简,谎话穿了帮皮,连忙告退,便飞也似地奔到后院杨鸿简住处而来。也顾不得夜色已深,硬是敲开门去,一五一十,便与杨鸿简说了此事,并表明自己愿随往金陵之意。

  杨鸿简早已睡下,此时只披着一件单衣,前来开门,脸上神色还有些疲惫。他闻言有些吃惊,失笑道:“你这孩子,自己不愿,倒会拿我来做垛儿。也罢,你愿随我去便去罢。况且表小姐那样的女孩子,只怕是镇狱明王方才有胆娶她呢!”

  这镇狱明王本是守候镇妖塔的天神,相貌狞恶,样子高大威猛。张谦虽是满腹愁绪,但也不禁笑出声来,又叹了一口气,道:“只是这样一来,倒负了爹爹妈妈一片苦心,想来心中总是不安。”

  杨鸿简骂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然是要脚跨江山怀抱美人,方慰平生大愿。岂能泥古拘今,被区区孝名所缚?若不能爱已所爱,大展作为一番,即老死于山野家中、锦绣堆里,便与豕兔雀虫何异?”

  其时正当五代乱世,盛唐虽逝,风气尚存。礼教虽不如后世那般严明,但婚姻大事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杨鸿简这般公开怂恿学生拒婚的先生,虽说不上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了。但张谦与他相处已久,早已习惯了这位先生古怪放诞的作风。当下把心一横,忖道:“我虽是欺瞒父母,但并不是想出去胡作非为。况且建功立业,乃是男子本分,若真有个成就,也是祖宗同有荣光。”

  第二日绝早起来,便命人收拾行装,打点出门诸物。他从小娇养,从未出过远门,心中虽然不舍,但也有几分莫名的喜悦。杨鸿简本待要第三日出发的,因着张谦准备不曾妥当,况且还有许多亲友前来送行,倒又多拖了两天。

  忙乱数日之后,杨鸿简与张谦收拾妥当,于第七日凌晨方才出发。辞别之前,合府送出门来,尤其是顾氏泪眼婆娑,百般不舍。还怕儿子一路衣着住行无人照料,要带一个丫头去。杨鸿简在一旁笑道:“我前些日去雇船之时,已找了个丫头。她原是没钱去金陵,央我顺船把她带去。一路可帮我们洗洗涮涮,到了金陵各自走路,岂不便利?我已告诉她今日起程,想必此时她定在城外等候。夫人不用担心。”

  顾怜怜收拾起了刁蛮的脾气,难得乖巧地躲在众人身后,一双眼睛只放在张谦身上。毕竟曾议婚约,有些面薄,并不敢上前与张谦说话。只瞅个机会,悄声说了句:“我等你罢。”脸上顿时飞红,艳如桃花。

  张谦离家虽以游历为主,说到底也是为了躲她,只恨不得说一句:“不要等我,悉随尊便罢了。”但抬头看见少女含情脉脉的眼神,如何说得出口?

  出得盛泽城来,但闻车声辘辘,行不到一枝香工夫,已驶近太湖。

  杨鸿简吩咐车夫道:“再走前一些,若看见路上有个小姑娘就停下来。”车夫应声道:“先生,前面就有个小姑娘站在那儿,要不要停一下?”

  张谦闻声掀起车帘,不禁呆了:只见湖边浓绿的长草之中,站有一个身穿月白衫子的少女,正在往这边张望。

  她也只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梳着乌黑的双鬟,鬟上系有两根长长的淡紫色丝带。

  她的怀中,紧抱着一个小小的粗蓝布印花包袱,衣袖稍稍褪下一截,露出圆润光洁的手腕来。那腕上笼一双江南少女中流行的嵌丝掐花的银镯子,镯子样式甚为古拙,银子光泽又有些偏暗,愈显得皓腕如雪,不盈一握。

  一阵湖风吹来,她的月白色的衫角向后轻轻飘起,便似一朵清丽的白荷花,在风中舒展开了那长长的花瓣。

  那少女正是阿萱。

  杨鸿简招呼道:“小谢,你来了?”张谦讶然道:“师傅,你们认识?她姓谢么?”杨鸿简笑道:“为师不是早说会有个丫头会随我们一路去金陵么?就是她呀。”

  阿萱芙蓉般的脸庞上,浮起一抹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轻声道:“张公子,原来你也去金陵么?那可热闹得很呢。”

  张谦望着她,虽然不善言辞,但心中只觉有说不出的欢喜。

  正待上车之时,张谦忽然想起一事,悄悄向阿萱问道:“你娘的病,好些了么?”阿萱眼圈一红,低下头来,淡淡道:“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被病痛折磨了。四天之前,我娘……已经过世了。”张谦先前虽见她身着素服,但未曾留心。此时她一低头,张谦方看清她鬓边掖了一朵白花,那花乃是白纱所制,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轻薄得似乎瞬息将凋一般。心头没来由地一疼,歉然道:“阿萱,对不起啊。”

  阿萱抬起头来,秋水般的明眸里满是泪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来,低声道:“不要紧。人活百年,谁能无死?”言语间十分豁达。杨鸿简听在耳中,不意这村女竟有些不俗,倒多看了她两眼。

  众人一路马不停蹄,三日后已到达宿松,在一个名平河渡的地方下车,令那车夫自回张府之后,这才弃车登船。

  当时江上并无客船,只有豪富之家才有私人船只,寻常商旅大多搭乘货船往来。杨鸿简只花七两银子,便让船老大答允捎三人去金陵。这艘货船主要运的是些丝绸布匹,也有苇席瓷器,货物甚多,乃是一只大船。

  船上除他们五人外,只捎带了三两个客人,所以空处甚大。他们三人便有两个小舱,分男女住下。自已采办菜蔬粮食。阿萱亲自烹调,味道尚佳,日常事物倒也在行。

  杨鸿简因先前之事,不免对阿萱略具戒心。日子久了,见她做事井井有条,也就渐渐松弛下来。阿萱并无异状,只是沉默了许多,平常言谈甚少,更是只字不提当日之事。

  水途漫长,船行数日,众人终日枯坐在船中,不免都有些倦怠无聊。这日深夜,张谦在舱内辗转难眠,听见同舱的杨鸿简倒睡得极熟,鼾息平静,又不好叫醒他说话。当下便悄悄起来,摸上甲板去吹风。

  远远见船头一个人影,孤单单地伫立不动。听见脚步声响,那人转过头来,淡淡月光下看得清楚,居然是阿萱。

  她一见张谦,微微一怔,但随即笑着问道:“舱里很热,是不是?”张谦走近她身旁,见她头发披散,显然是刚刚洗过,带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想起荷花丛中与她初次相见,不禁心中怦然而动,便点了点头。

  阿萱弯下腰肢,吹去一块木板上的浮灰,坐了下来,又道:“公子请坐。”张谦便在她身边坐下了,一时之间,手足都有些无措起来。

  半晌,阿萱轻声道:“这几日人多事杂,故此一直没有机会向公子致谢,那日多谢公子为我担保。”

  张谦听她终于提起旧事,忙道:“没什么,那花……你——你娘喜欢么?”阿萱轻声道:“她……她很喜欢。只是后来她告诉我,说她想看的芙蓉,并不是指这个。她说,她吟的是不过是两句诗,叫作‘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张谦脱口而出道:“是古诗十九首!”

  阿萱吃了一惊,偏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也听过这首诗?”张谦道:“是啊。这些诗自汉朝便一直流传下来,韵律优美,多是在咏怀诗人自身的悲欢离合,共计十九首。因为年长月久,那些作者的姓名都遗失了,所以后人将其编辑起来,合称为古诗十九首。你娘知道这个,那她该是看过很多书了。”

  阿萱淡淡道:“她说这两句诗中,隐着我没有出生之前的名字,听说我以前的名字,是叫做采芙的。唉,我天天在她身边,她想看我,看便是了,又为何老是流泪?”

  她叹了一口气,望着船外两岸沉默的群山,幽幽道:“从小她只肯叫我阿萱,以前也没提过我另有他名。我爹很早就去世了,是我娘带大我的。我在想,难道那个名字是爹在世时取的,她恐怕会触景生情么?”

  张谦抑不住心中怜爱,柔声道:“这两个名字都很美啊。你本来就象荷花一样美丽,又象萱草一样令人忘忧。”一语未了,惊觉自己对一个妙龄女子这样说话,似是稍嫌轻薄,与礼教不合。脸上顿时一热,隐隐有些发烧,心下却是忐忑不安,唯恐阿萱会红颜大怒。

  阿萱神色怔忡,似乎并不在意,淡淡道:“这是公子谬赞了。”

  张谦见她神情萧索,眉含轻愁,以前那些娇俏可人之处,已是消失不见。想必母丧之事对她打击甚大。但他一向拙于言辞,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过了片刻,只听阿萱道:“枯坐无趣,阿萱自幼习得箫技,不如为公子吹奏一曲,如何?”张谦想她乡野村女,能吹得甚么好曲,无非俚词小调之类。但不忍拂她之兴,便道:“如此良夜,得闻清箫佳曲,也是人生乐事。在下洗耳恭听。”

  阿萱自袖中取出一管短箫来,张谦不禁“咦”的一声,颇为惊异。

  只见那箫只有寻常竹箫一半长短,粗如拇指。通体晶莹剔透,竟是白玉雕成,吹孔处更有天生一块淡红玉晕,形如莲花。箫身在月光下发出淡淡莹光,显见珍异无比,迥非寻常富家所有。

  阿萱见他满面惊异,便解释道:“这是先父遗物,名宝莲,娘临终之前,把它给了我。”说到亡母,已是黯然神伤。张谦见她难过,忙岔开道:“这支箫如此珍贵,想必吹起曲子来要比寻常竹箫好听得多呢。”

  阿萱将双唇贴上吹孔,吐气入孔,轻轻吹了两声,乐音极是清幽,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好听。张谦衷心赞道:“果然不同,寻常洞箫哪有如此柔和清雅?”阿萱微微一笑,发声吐气,吹了起来。

  其时正当六月天气,皓月当空,清辉如银。月光下但见江面上碎银闪动,一江碧水缓缓向东流去,隐隐听得见后面舟子摇橹“矣乃”之声。两岸黑逡逡的树木不住退后,清越的箫声渐渐揉和在野花的清香里。

  “九疑山,三湘水,芦花时节秋风起。水云间,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戏。鼓清琴,倾绿蚁,扁舟自得逍遥志。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

  张谦听得分明,心中却大为惊诧。不意这少女阿萱,吹奏的居然是一阙李德润的《渔歌子》!

  李德润当世奇才,其作一向都带着几分啸傲山林的气概,为时世所传颂不绝。这一曲经阿萱吹来,更是明快淡雅,清幽至极。听者仿佛身处山中,与隐士对月吟酒,临风当歌,忘却万般烦恼,尽享人间清欢。

  可是,笼在淡淡月色中的那个少女,虽然能吹奏出如此动人的曲子,却是那样的孤单和哀伤。

  两人都沉默不语,只听见夜风吹过船头,桅杆上的白帆猎猎作响。

  张谦道:“阿萱,你的曲子,吹得真好。”

  清凉的夜风中,阿萱的声音轻轻传来:“是么?这是娘教的。我娘她……她不但生得极美,而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是极精通的……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兴致很好,说要吹一曲《百鸟朝凤》。结果箫声引来了好多飞鸟,齐齐栖息在我家院中的那棵老梧桐上,都是静静的,没有一只鸟儿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张谦遥想百鸟朝凤的蔚然奇观,不觉有些悠然神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娘她会武功么?”

  阿萱摇摇头,道:“她从来没有显露过武功,只是,我想她应该是会的罢。”想了一想,又道:“盛泽武风颇盛,我家左邻右舍的孩子,大多只有三四岁,便被大人送去习武健身。我娘虽是不允我去,但我自四岁开始,便偷偷去磨村里的赵叔,七八年下来,倒也学了些拳脚。赵叔是个镖师,听说以前走镖时,到过好多地方,结果在山东时被仇家打伤了一条腿,后来一直就在村里住着没有出去。”

  张谦想起杨鸿简经常讲起的一些江湖典故,惊讶道:“既然是镖师,想必武功必是好的了。”

  阿萱道:“那是自然,当日有乡里的地痞惹恼了赵叔,他赤手空拳的,一个人就打倒了四五个呢。”她思忆当日情形,脸上浮起愉快的微笑,说道:“我虽然小,可对他佩服得不得了,跌跌撞撞地跑到他家里去,非要拜他为师。他被磨得没法,只好教我一些入门功夫。回家后我还是很兴奋,在院里比比划划。开始怕娘知道后骂我,总是偷着去。只是四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心眼?后来慢慢也就露出些行迹。幸得我娘见了,只顾忙她的家务事,也不说话。”

  张谦忍不住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她会武功呢?”

  阿萱嫣然一笑,道:“你别急呀,在我十岁那年,乡里有名的大户钱三爷带人找到我家里来,说是官府下了檄文,说我娘一个外地女子,带着女儿不明不白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也没个亲人往来,定然是非奸即盗,他奉官府所派,要押送我们前去见官。”

  张谦急道:“朝廷哪里有这样的律令,定然是他们狐假虎威。”

  阿萱道:“那是自然。其实我隐约听村里大娘说过,钱三爷听人说我娘生得美,托人说要娶她续弦,被拒绝后,方才故意找碴的。”

  她脸上闪过一道怒色,道:“他随身还带着几个护院,据说功夫不错,出自于江南剑派门下,号称是江中六虎。哼,这个江南剑派,虽然声势不小,可惜里面尽是些鸡毛狗碎,也太过良莠不齐。”

  张谦虽非武林中人,但也听过江南剑派的名头,知道这是江浙一带最大的帮派,立派已有百年,现有帮众万余,势力极大。为首的称为宗主,名叫沈尉,据说剑术极深,为人也并不算坏。只是帮派太大,他武功虽好,却少经营之才,所以剑派弟子在外惹事生非者众,名声也有所损坏。

  阿萱又道:“赵叔看不过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便过来理论,结果动起手来却不是他们对手,当即被打倒在地,以他拳打脚踢。我哭喊着叫他们住手,他们哪里肯听?”

  张谦忙道:“那后来怎样?这帮人真的没有王法了么?”

  阿萱冷笑道:“穷人哪里受过王法的好处?更何况是弱质女流,他们自然更不放在眼里。”

  张谦默然,心道:“若是我在,决计不会让你受到这般苦楚——”

  阿萱没有留意他神色,道:“我娘一向洁身自爱,虽然是穷门僻户,却从不轻易与外人见面。纵然是平时做些绣品售卖,也是托的村里大娘带去集市。候我大了,能在外行走,她更是足不出户。可是村里毕竟有女人见过我娘,她的美貌名声才传了出去。

  当时我正在哭喊,突然看见娘竟一反常态,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帮人本是在对赵叔拳打脚踢,但一见我娘,竟然是目瞪口呆,不由得停下手来。连赵叔都忘了从地上爬起身来,似乎是看得呆了。“她想起母亲当日风华,微微一笑,道:”娘一手将我拉到身边,这才对赵叔说,‘你武功底子本来不错,只是输在腿部有疾。如今你双腿长短不一,身子左右失衡,跟人动手自然是不够灵活。然而武学一道,在于灵动机变,因势而导,何必拘泥于旧时尺度?你为何不将所习招式向左再移三分,下沉一分?如此一来,方才适用于你现在的身法腾挪。’“

  张谦讶然道:“她对武学的见解,可是高明得很啊。”

  阿萱傲然道:“那是自然。”

  张谦紧跟着问道:“那后来呢?那帮人怎肯善罢干休?”

  阿萱笑道:“赵叔张口结舌,根本说不出话来。那钱三爷一见我娘,模样更是不堪。只是慑于我娘的美丽,不敢太过无礼。我娘突然弯下腰去,从我头上解下一根系发的丝带,站直身子,扫了他们一眼。她神色平和,但眼神寒彻入骨。钱三爷却不由得退后几步,结结巴巴道:‘我——你——’ 那六虎慌忙挡在他前面,有一个竟然惊慌得拔出刀来。

  娘微微一笑,道:‘看好了。’她手腕轻轻一抬,我只听到刷地一声轻响,只听六虎中有人大叫一声‘我的刀’!原来是我娘竟然用我系发的那根丝带,将那人手中的大刀卷了过来!

  她手腕挥动,丝带舒卷,那大刀被抛得直飞出去,“当”地一声,插在院里一株两三人合抱的老粗树干上!刀身竟然有一大半都没入树干之中,尤自摇晃。娘随手夺过另一虎手中的大刀,他尚未反应过来,却不知为何刀已脱手而出,到了我娘手中。

  娘挥手一掷,那刀也直飞出去,刀尖正击中前一把刀的刀柄之处,当地一声,两柄刀一起没入树中,只留后一把刀的刀柄在外!“

  阿萱讲到此处,不由得轻声一笑,道:“那钱三爷哪里还敢多说,掉头就跑。六虎也变成六犬了,跑得比他还要快呢。只有赵叔还是说不出话,直到我扶他回去,一路上他的嘴巴,还是张得老大老大,半晌都合拢不得。”

  张谦也张大了嘴巴,赞道:“你娘这样了不起,你爹爹一定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言毕不由得往阿萱头上望了一眼,阿萱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她此时头发未梳发鬟,正系有一根指头宽许的丝带,当下伸手摸摸发带,抿嘴笑道:“跟这根发带可也差不了多少。”

  她叹息一声,接着道:“你说的或许没错,只是我爹在我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娘定是十分伤心。她从不许我问爹的事,也不教我那些奇技,更不用说教我武功。闲来教我的,除了认字就是箫技一道。”

  张谦倍感惊奇,问道:“怪不得你谈吐不似寻常女子呢,只是你娘为何不肯倾囊而授?”

  阿萱道:“娘说,世人重男轻女,当今之世也只是男子的天下。男子学问渊博,能治国安邦,成为济世良才。女子学问深了,却嫌太过聪明,非但没有用武之地,反而是多了许多烦恼。不如一个乡村愚妇,一字不识,反而一生快快乐乐。之所以要我认得几个字,不过是不当睁眼瞎罢啦。”

  张谦饱读圣贤书,也常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却从未听说过如阿萱母亲这般说法,但细细回味,却觉那几句话虽是平淡,却大有深意。

  阿萱收起宝莲箫,说道:“至于教习吹箫一技,我却不太明白啦。不过我想,会不会是她早料到自己会及早过世?她要我去投奔的亲戚,也并没有见过我,不过娘说,我唯有凭借她教我的箫曲,方能与那人相认。”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幽幽道:“唉,我没有亲人,也不知道跟谁去说。现在跟你讲出来,心里才轻松了许多。只是,我不懂得,据娘说他富甲天下,却为什么不早带我去投奔他,反而和我留在那个偏僻的山乡之地,一呆就是十几年?”

  忽听一旁江中有人叹道:“红颜薄命,自然是千古一辙。”

  二人不防,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身来。突然眼前一花,只见一叶扁舟从货船边掠过,舟上立着两名妙龄女子,自执舟楫,向这边含笑望来。想必此舟随大船行驶已久,阿萱二人又是立于船头交谈,所谈言语,尽随江风吹入她二人耳中去了。

  但见她们一着青衣,一着蓝衣,鬓发之上都戴有一枚金环,在夜色中灿然生光。那衣衫也不知是何布料裁成,临风飞舞,极其轻盈飘逸。只在点划之间,那船却是快行如飞,不多时已远出货船一大截。两名女子向二人挥挥手,脸上带笑,已去得远了,也不知说话的是她们其中的哪一个。

  张谦已瞧得呆了,喃喃道:“怎么走得这样快?莫非她们是江中的神仙?”阿萱蹙眉道:“看她们身手,定然是极擅驾船之术,但也未免走得太快了一点。”只听一人道:“她们岂止是只擅驾船之术?显然内力深厚,也有相当不错的武功底子,不然江水如此湍急,何以驾船会那样轻松?瞧她们衣饰打扮,多半是……多半是……”

  二人闻声转过头来,只见杨鸿简立在十步开外,双手负在背后,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凝神思索之间,似有厌恶之色,又似有说不出的害怕。张谦有些奇怪,便问道:“先生,她们是什么人?”

  杨鸿简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低声咒骂道:“她们是魔鬼,是巫山上来的魔鬼!”阿萱仰起脸看着他,满脸迷惑之色。张谦却陡然想起前事,悄声问道:“她们……就是女夷教的么?”杨鸿简微微出神,并不答言,却喃喃自语道:“她们一向在巴蜀一带活动,如何到江南来了?叫人好生费解。”

  良久,只听阿萱轻轻道:“她们……她们真的是魔鬼一样的人么?看其言行举止,倒不象是邪恶之人。”

  杨鸿简闻言双目一转,眼中光芒大盛,逼近一步,冷冷道:“你为什么会帮她们说话?嗯,你刚才跟谦儿说到你母亲,我早已听在耳中。只怕你们母女俩来历也是不明不白,不会跟女夷妖女有什么关系罢?”

  阿萱见他模样凶狠,平时那种风流儒雅之态顿时不见,心中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两步,道:“你……你……”

  忽然黑影一闪,从一堆木材后走出一人,缓缓道:“这小姑娘心地如美玉无瑕,一片悲天悯人胸怀,她亦不知女夷教行事,才这样说话,你老兄又何必草木皆兵?”

  杨鸿简并未回头,冷冷道:“这又与你何相干?你是何人?”

  张谦见那说话之人也正当中年,儒生打扮,体态已略略发福。听他口气对阿萱甚是维护,忙道:“先生,你真的多疑了,若阿萱真是女夷教的人,为什么刚才那两个女子却全然不认得她?阿萱,你不认得她们,对不对?”

  阿萱转过身去,淡淡道:“我向来心里怎么想,口里就怎么说,女夷教怎样穷凶极恶,我也没有见过,难道要人云亦云不成?”

  那人向杨鸿简一揖,道:“在下李长浩,供职于帝都,因公干途经此地,得与各位同船,俗话说‘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只怕与各位缘分不浅。”言毕微微一笑,神态甚是谦和,毫无倨傲之态。此时南唐国势虽衰,国主李煜又自去皇帝尊号,改称国主,但南唐百年基业,世镇江南,却也是一方之雄。这李长浩既是官府中人,想必如此谦恭,不禁让人顿生好感。

  杨鸿简脸色稍霁,点头道:“原来是李大人,在下江湖之人,姓杨,草字鸿简。李大人既是国姓,想必是宗室中人了。”李长浩微微一笑,道:“我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在外,也不过是个江湖人罢了。”言毕转过头来,对阿萱道:“这位姑娘好生面善,在下冒昧,不知姑娘可是姓李,原籍可是蜀国么?”阿萱微觉诧异,摇头道:“不,我姓谢,是盛泽人氏。”

  李长浩“啊”了一声,掩不住失望之色,道:“实不相瞒,阿萱姑娘跟我一位熟人生得很是相像。所以我才有此一问。”阿萱心里掂记着那两个女子,忍不住问道:“这女夷教倒底是什么?怎么每个人都视为蛇蝎?”

  李长浩似乎对阿萱格外注意,听她发问,当下便叹道:“姑娘定是从未在江湖上行走,所以没有听说过这名头。女夷教根本之地,乃是在巴蜀一带的巫山十二峰。其总坛名为花神宫,便是设在神女峰顶。该教立教不久,也仅只是历经三代,教中徒众全是女流,然而武功高强,非寻常帮派所及。更难得之处,是这三代教主,俱是不世出的传奇人物。”

  张谦虽未涉足武林,但听那李长浩侃侃而谈,此时也来了兴趣,忙问道:“李大人,那三位教主到底是怎样的传奇人物?”

  李长浩道:“第一代教主名为巫长恨,据说本是出自武林世家,不知因何事流落江湖,隐匿了真实姓名,孤身一人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巴蜀。途经巫山之时,杀死了盘踞巫山的强盗周彪,占了他的巢穴,以花神女夷为护教之神,创教开坛,自称女夷神教,又号为护花神教。

  这巫长恨立教之后,终其一生,只下过一次神女峰,与外人交过一次手,却是名动江湖,为时人所津津乐道。

  与他交手之人,是号称中原第一高手的“中州一剑”凌九天。凌九天其时成名已有二十载,剑掌双绝,内力雄浑,对阵之时又极好机变,平生从未有过敌手,却在第十一招上就被巫长恨击落掌中长剑,当即落败。

  凌九天一向结仇甚多,以为此番性命不保,当即弃剑认输,言道自己性命、家中珠宝细软任他索取,只求不要伤了其他家人。那巫长恨仰天长笑,大声道:‘金银本是陌上土,富贵于我如浮云!我要你的金银财宝做什么?不过是看你有几分名气,用你的这把老骨头试试我的剑锋罢了。’他长笑不绝,那笑声极为宏亮,竟震得花厅梁柱索索颤抖,灰尘纷纷飘落下来,实是大有枭雄豪气。

  凌九天忿然问道:‘天下高手众多,你为何单单要来找我挑战?’巫长恨以两根手指,将凌九天的长剑寸寸折断,丢在地上,说道:‘本座听说凌老有一个既聪明又美貌的女儿,却生了五个蠢如豕鹿的儿子。凌老生怕一身武艺失传,拼命督促儿子习武,偏偏儿子于武学一道还学不到凌老的一成,对于吃喝嫖赌倒是胜过了历代祖宗。

  那女儿虽不得凌老青睐,偏偏又聪明得要命。凌老家规是传子不传女,但是教诲儿子们的时候,她只在一旁看看,私下练习,功夫就超过了哥哥们。

  本座还听说凌老为了让儿子们心里好过,拼命地压制这可怜的女儿。她在家中经常受到哥哥们欺负,凌老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更没有别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今天我不仅找你比试,还要带走你的女儿,既然这里容不下她,自然有地方容下她。若是阻我,你那五个不争气的脓包儿子,本座要代你还给你们祖宗罢了。 ‘“

  阿萱“扑嗤”一笑,道:“这巫长恨真有意思,居然为凌小姐打抱不平。”杨鸿简哼了一声,道:“那凌——凌小姐生得那般美貌,他自然是要大献殷勤。”阿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奇道:“莫非这巫长恨是个男的?”李长浩道:“当然是个男的,而且风姿秀美,有如处子,虽然那时他已近而立之年,却依然是难得一见的浊世翩翩公子。他在江湖上走动时,旁人视他为邪道中人,却也有不少名门侠女对他怦然心动。”

  阿萱讶然道:“但他既称护花,应是个女子才对。”张谦忍不住道:“为什么一定是女子?男子不是有护花使者一说么?”阿萱道:“男子自称护花使者,不过是自命风流,开创教派是何等重大之事,岂有男子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自称护花的?”李长浩一怔,笑道:“姑娘这番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倒也别开生面了。”张谦忙问道:“以后怎样?那巫长恨带走凌姑娘了吗?”

  李长浩道:“凌九天打不过他,还能怎样?便说:‘此事须由女儿自己作主。’巫长恨也怪,竟然答允了。凌九天本来料定自家女儿外柔内刚的个性,宁死也不会相从的,况且当时她已是与另一世家子订了婚事,即日便要成亲,这般说话不过是要堵住巫长恨的嘴巴。孰料这凌小姐与巫长恨在大厅私下一晤,不知巫长恨对她说了什么,她竟自愿跟他走了,她那未婚夫据说与她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此时她竟也是全然不顾。

  凌九天一世英雄,怎受得起这种打击?凌小姐那未婚夫家中又来索人,他又羞又恼,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也就过世了,他那几个儿子太不争气,一直碌碌无为,可怜凌九天一世英名,竟没有一个儿子能继承。

  时至今日,武林中谁人知道他五子的名姓?倒是他那小名飞艳的女儿,被巫长恨带回神女峰后, 果然是个上好的习武胚子,竟学得一身神技。江湖上都认为巫长恨是看中了凌小姐的美色,才会将毕生武学倾囊而授,而凌小姐既肯抛下家中父兄、未婚夫婿而随他前去,自然也是为他风采所惑,因之对他二人议论颇为不堪。但奇怪的是,这凌小姐与巫长恨虽然情义甚笃,巫长恨却至死都未曾娶她为妻。

  后来巫长恨病死,临终之前,果然将教主之位传给了凌飞艳。

  谁知这娇怯怯的世家小姐,居然有着男子所不及的雄才伟略。她继位之后广招贤才,居然将江湖上几个著名的女魔头都收在麾下,为其所用。后来更是运用智计,灭掉巴蜀原有的排教,江流帮等大小十二个帮派,使之成为她的名下的附属,一时间声名显赫,势力大增。

  据称她的剑法独步当世,却极少与外人相见。当初她隐身珠帘之后,以极巧妙的手法,仅用一根枯枝,便折断了向她挑战的潇湘剑客向叔谋的长虹宝剑,造诣之深直臻化境。数年之间,凌飞艳之名传遍天下,武林之中,再也无人敢向她单独约战。“

  阿萱遥想凌飞艳以枝折剑的风姿,不禁神往。却听张谦问道:“这样一个奇女子,都是出自女夷教中。那女夷教众又为何竟会被人视作魔鬼?”

  李长浩叹道:“女夷教好掠女孩子,就如当年巫长恨惑走凌飞艳一般,而那些女孩子竟也自愿跟着前去,江湖传言,说女夷教中人皆会妖术,专能迷惑常人心智。那些女孩子的父兄岂肯罢休?往往前去要人,双方交起手来,多有死伤。怨仇也越来越深。再者神女峰下三十里内,外人不得擅入,入者也严惩不贷,行事颇为诡秘,因此江湖中人视之如妖魔。不过依在下想来,教众既为女子,自然也要修正门闱,以防男子随意出入。这等禁令原也在情理之中,若说十恶不赦之事,在下倒未曾听闻。”

  阿萱听李长浩言语之间,似乎对江湖上待女夷教的看法不以为然。转念一想,那杨鸿简却是一直对女夷教深恶痛绝,莫非他也有什么姐妹给女夷教掠去不成?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却见他目光茫然,脸上神色甚是凄凉,不知心中正想起何事。

  耳边只听张谦又问道:“那第三代教主呢?又有什么轶事奇闻?”

  李长浩尚未答话,杨鸿简突然问道:“怎么会有第三代教主?凌飞艳她——她不做教主了么?”

  李长浩看了他一眼,道:“杨兄有所不知,我刚从巴蜀而来,获知最新消息,凌飞艳于二日之前,已经离世而去了。”三人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都大吃一惊。杨鸿简脸上顿时苍白如纸,喃喃道:“死了?她于武学一道,原有那样高的修为,怎么就……”

  李长浩叹了口气,道:“生死大劫,岂由人力所诀?”

  杨鸿简呆立当地,面色黯然,过了半晌,方出声问道:“她……选了一个什么样的继承人?”但闻他声音嘶哑,便只是在一瞬之间,却似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一般。

  李长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女夷教中,教主除座下有七大司花使随侍身边,司传令护卫之职外,又设春夏秋冬四堂,各自分管教务、刑令、后备、择才之职。其中又以春堂为首,教中大小事务,均由春堂堂主裁夺,不过是行事之前禀知教主一声罢了。故此权柄极大,隐然有副教主之尊,往往便是下任教主的继承之人。当初那巫长恨任教主之时,凌飞艳正是春堂堂主。

  候得凌飞艳继位之时,时任春堂堂主的谢蕙娘,原是归州长青门门主的女儿。长青门原是个小小门派,为女夷教吞并之后,唯有她受凌飞艳青眼有加,一路升任春堂之主。谢蕙娘才绝惊艳,确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若得继承教主之位,只怕女夷教在她手上也会大放异彩。可惜她做堂主后不久,因事被派往寿州,竟不知所踪。

  春堂之位空虚数年之久,教中欲谋其位之人甚多,凌飞艳均不应允,皆因无人有此才能。说来也是异数,凌飞艳收各帮派之时,一个入春堂仅两年的普通的执事,屡屡献计,在大破诸帮派一役之中,显出非凡的才华。

  凌飞艳大为欣赏,破格提拔,竟然越过执事长、香主两级,一举擢升为春堂堂主。只是那执事以前并不懂得武功,十四岁时被收入教中之后,才开始练习武艺,自然起步是略嫌迟了些。当时各堂主无一不是武艺非凡,成名多年,且与凌飞艳同辈,而八大香主也是屡建功勋,江湖上颇为声名。这一个小小的执事,若论资历武功都比不上她们,自然众人都不服气。

  凌飞艳出身名门,平素性情据说也是十分温婉柔和,但此次却力排众议,言道那执事天资出众,傲然同侪,若是假以时日,必不逊其他堂主,且成就不可限量。她贵为一教之主,既然坚要立那执事为春堂堂主,旁人也无可奈何。

  不过这凌飞艳既为一教之主,果然慧眼独具。那执事却也是天纵奇才,更兼着实有着常人不及的毅力坚智,她苦练五年之后,居然成为教中仅次于凌飞艳的高手。虽然因其起步练功太晚,达不到凌飞艳那般惊世骇俗的地步,寻常高手却也难望其项背了。“

  李长浩娓娓道来,阿萱听得心旌神摇,不由得问道:“她为什么不早些习武呢?入教之前,她在那里?”

  李长浩道:“她的来历,倒真是一大谜团。只因她乃是在十四岁那年,被女夷教冬堂的卫嬷嬷从人市上买回来的,原是充作婢女之用。冬堂司择才之职,抚育年幼弟子、传授武学技艺均是其职责所在,同时也兼管杂役佣仆管理之事。

  她生得既美,人又聪明,虽名为下人,但与教众相处甚佳。后经凌飞艳座下第一司花使沉朱推荐,在春堂中充役执事之职。女夷教中执事共近千人,她武艺低微,初时并不惹人注意。谁知一朝风云际会,便是一鸣惊人,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春堂堂主。

  自她入教,至今已有一十六年。后来威势渐重,她索性以春为姓,因她原在春堂执事之中排行十一,因此人称春十一娘,原来的名字倒是无人知晓了。“

  此言一出,众人除杨鸿简早已略有所知之外,张萱二人都是吃了一惊,蓦然回想起那晚杨府后园之中,那白衣飘然的身影、那瑰丽眩目的剑术,不觉都是失声叫道:“是她!”

  李长浩有些惊讶,问道:“莫非各位早已见过她么?”张萱二人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杨鸿简默然半晌,徐徐道:“她……就是凌飞艳选中的继承人?”李长浩道:“不错,依教中旧规,春堂堂主为教主之嗣,她就是女夷教第三代教主。江湖传闻,春十一娘于数日之前,带着教中第四司花使轻碧,前往追杀掠走蜀中云门两位小姐的‘毒手’秦真,那秦真却是逃向金陵方向,想必此时春十一娘也定然在前往金陵途中。”

  “看那两个女子发束金环,正是女夷教中司花使的打扮。如果在下没有猜错,她们定是奉凌飞艳遗命,迅速赶去金陵,传春十一娘回教继位的。”

  阿萱眼睛一亮,连忙问道:“春十一娘会去金陵?我……我也去金陵呢,不知能不能见着她啊……只是……只是她那样传奇的人物……肯让我看见她么?”

  一直以来,李长浩的眼睛都未曾离开过她分毫,问道:“谢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阿萱嫣然一笑,道:“你叫我阿萱好了。”

  李长浩微微颔首,温和地看着她,说道:“谢姑娘,眼下你固然比不上春十一娘,可是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阿萱啊。上天既然造了不同的人,这些人的生命之中,就一定会有不同的际遇。天意浩缈,凡人难以忖度,又焉知小阿萱将来不会成为另一个武林中的传奇?”

  阿萱眼中闪着明亮的光彩,轻轻道:“另一个传奇?我会么?”
第五章 男儿愧不如巾帼

杨鸿简咳嗽一声,淡淡道:“李大人似乎知道不少女夷教的掌故?”李长浩的眼中,掠过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叹道:“女夷教上一任春堂堂主谢蕙娘,在下机缘巧合, 曾于二十年前见过一面,并得知巫凌二人身世。至于春十一娘的事,在巴蜀武林之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杨鸿简心中疑虑,但也不便再问。

  忽然船一阵微震,却是已靠上了一处堤岸。张谦向外望去,耳边却隐隐传来远处的打更犬吠之声,黑压压一片房舍中,闪动着数点灯火,似乎也是一座市镇。

  李长浩展颜一笑,对众人作揖道:“在下来此办事,不料遇见各位。可惜因有公事在身,就要在此处枫林渡下船,过了枫林渡便是困龙滩。那里水匪势大为患,但有船老大出面应付,料想无事。这位杨先生虽有绝技在身,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望小心。”

  阿萱与他虽是初识,但见他对自己态度一直十分和蔼,便如至亲长辈一般,不免有些不舍,失声道:“你要走了么?”杨鸿简性虽孤僻,也对这不倚势欺人的官老爷有了好感,拱手道:“日后李大人若回金陵,务必要来找杨某,杨某家在乌衣巷西,只要说是找姓杨的,人都知道。”

  李长浩微笑道:“乌衣巷口夕阳斜。那是王谢故居,衣冠云集之地啊。若有机会,在下一定登门拜访。”又向张谦和阿萱点点头,径直下船去了,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三人目送他身影不见,一时都默然无语。唯有杨鸿简喃喃道:“李长浩,李长浩,此人面相好生熟悉,定然是在何处见过。”

  突然舱里钻出一人,却正是船老大,向三人赔笑道:“两位爷,还有这位姑娘,再过半柱香光景,船只可就到困龙滩了。请三位先进舱避避,过了困龙滩再出来不迟。”

  阿萱讶然道:“困龙滩只是困龙而已,还困得住人么?今晚月色极好,我家老爷与公子正谈得有趣,进舱去可不嫌憋闷得慌么?”

  那船老大闻言大急,连连拱手道:“唉呀,好姑娘,你没听人说么?困龙滩,十八弯,弯弯出好汉。滩上水道极窄,水流又急,天生就该水上的好汉们讨生活。我们过往商船多亏铁老爷子照顾,给口饭吃。只要交八两银子就能过去。只他老人家爱静。船只都是悄没声过去。您三位这么站在船头又说又笑的,他老人家听到了只怕要大大生气,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杨鸿简一直默然无语,这时才道:“铁老爷子?可是人称‘金须苍龙’的铁辉英么?怎么?他现在已是巨鲲帮的总瓢把子了?”

  那船老大喜道:“原来你老人家也听说过铁老爷子的名头,该知道他老人家的厉害。小的斗胆,请三位先去舱里避一避,等领了他老人家发下的路牌,可就一路顺风啦!”

  杨鸿简似乎全没听见他的说话,自语道:“三十年前,我们一起过洞庭湖的时候,那铁辉英他……”他突然仿佛醒悟过来,脸色一暗,转身走进舱去。

  张谦只觉自己这位先生最近神色怔忡,甚有几分古怪。但此时看着他的背影,虽仍是清峻挺直,却带有几分萧索之意。

  耳听阿萱问那船老大道:“什么路牌?可是官府发的么?”

  船老大道:“官府路牌顶个屁用!姑娘你别嗔我说话粗鲁,现今国主只顾跟小周娘娘快活去啦,哪里还有闲心管咱这水路之事?倒是铁老爷子这路牌管用,只花八两银子,沿途各好汉便知托庇在铁老爷子门下,不敢动咱们分毫,情管官府也不敢吱声。”

  阿萱好奇道:“水匪要是做善男信女,不去抢你们,可靠什么吃饭?”船老大道:“他们都拜铁老爷子的码头,每月有俸银,闲时零零碎碎打个秋风,出息不就有了么?”阿萱奇道:“打秋风?”

  船老大道:“当然啦,铁老爷子的威名,咱们老在江上讨生的倒是恭敬得很,有些外来船就不知道啦,有的仗着船上有几个好手,不知轻重,偏不交银子。困龙滩有时便故意放他们过去,下江的好汉们就可随意取用,发笔横财。”

  张谦愈听愈奇,道:“颁发俸银?还自造牌子,这不跟官府一样么?这里的官府也不管上一管?”阿萱扑噗一笑,道:“真是贵人说的话。只怕官府还要从中分上一杯羹呢!”

  那船老大也感叹道:“这位姑娘说得是,现下正逢乱世,你打过来,我又打过去,咱们国主哪怕是纳贡称臣,人家大宋也只怕不依。小的听说大宋一个叫什么卢多逊的官儿,要来金陵索要地图啦。咱们这江山原是姓杨,指不定明天姓李姓赵呢,官府那些官儿见机最快,自是指着捞钱罢了。”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气。

  阿萱沉默一会,轻声道:“咱们,咱们敌得过大宋么?”杨鸿简本已走到舱口,闻言回过头来道:“当今国主才华横溢,心地仁厚,确是不世才子。只可惜文治无力,更无武功。生当乱世,怎会是赵匡胤这身经百战的乱世枭雄的对手?”

  阿萱浑身一震,却不再说话。那船老大突然惊叫一声,道:“糟了,光顾着说话,没想到已到水寨了,三位若不肯进舱,稍后有人过来,自有小人支吾,可别胡乱说话。”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一只小黄布包袱来,看那包袱形状,料想是一包零碎银子。

  三人听说已至困龙滩,心中一凛,凝神向前望时,但见数丈开外,黑沉沉的江面上,平地立起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寨, 整座寨子竟是浮于江面之上,所有结构建造,俱是碗口粗的山竹搭成。此处江面颇为狭窄,水流湍急,从寨脚支撑的竹排间疾冲而出,激起哗哗的水声。从江岸两边伸出无数根粗绳铁链,绑在寨墙之上,把整个水寨牢牢地固定住,水流虽急,却撼不了寨身分毫。确是气势雄浑,非同一般。

  三人正观望间,忽听阿萱惊叫一声:“那不是我们路上遇见的两个姑娘么?呀,她们跟人打起来了!”她这一叫,众人才发现寨前一处高台之上,密密地竖起几十支火把,火光下刀影闪烁,数十名身着黑衣的大汉,将两人团团围住。

  那被围攻的两人长发飘飘,发上金光隐约闪动。虽则相隔太远,看不清面目,但那装束却是不同旁人,一看就知正是早先所遇见的那两名据说出自女夷教的司花使。

  阿萱急要看个究竟,央船老大道:“快些开船过去,让我们看看热闹!”

  船老大却不以为然,说道:“急什么呀?横竖那两个娘儿们敌不过的,咱们买了路牌,还是快快走罢,免得惹祸上身。”

  说话之间,只见高台之上刀光闪动,那群大汉少说也砍了十七八刀,那两名女子虽是空手,但应退自如,身手极为矫捷,一时倒也无丝毫败象。

  此时阿萱所在货船已渐渐靠近寨墙,寨里浮桥上走出一个黑胖子来,站在桥头,大剌剌地道:“赵老三,你这趟可发财啊!”

  那叫赵老三的船老大连声道:“托铁老爷子福,托您贺爷的福!”

  黑胖子一跃下船,虽然他体形肥胖,但身法轻便,落于船头之时,船身也只是轻轻一晃,显然轻功不差。

  赵老三忙把那包碎银子恭恭敬敬献上给他,他一手接了,人且不走,在船上四处踱踱步,又掀起盖货的油布看看,掀掀鼻子,不经意道:“你这趟运的茶叶倒好,嗯,真是喷鼻香啊!”

  赵老三闻弦歌而知雅意,忙道:“您老要不嫌咱们这茶叶粗陋,只管随便挑,就当孝敬您老了。”

  那被称为贺爷的黑胖子假意道:“我倒不太喜欢喝茶,再说你这能有什么好茶,只怕涩口得很!”一边说,一边手下不停,已往怀里尽力塞了几大包。

  船老大虽然肉痛,却也不敢吱声。那贺爷施施然走出舱来,一眼看见阿萱,眼睛不由一亮,道:“你这小妞倒生得俊,叫什么名儿呀?”一面伸手过去,要摸她脸蛋儿。

  张谦心头怒起,眼见得那只又黑又胖的大手就要摸上阿萱脸蛋儿,按捺不住,正待要上前制止。阿萱却不避不让,只是举起右手来,摸了摸耳上银环。

  忽听“哎呀”一声,那贺爷如触电一般,手连忙缩了回来,脸上神色又惊又怒,望着阿萱,半晌说不出话来。阿萱嫣然一笑,放下右手,转过身去眺望远处的夜景。那秦爷回头看看寨中,终不敢发作,狠狠瞪了阿萱几眼,一手捏住另一只手,狼狈不堪地下船回寨去了。

  张谦又惊又喜,道:“阿萱,快告诉我,你在他手上做了什么手脚?”阿萱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

  杨鸿简破颜笑道:“真是个刁钻丫头,不知在耳环上装有什么古怪机关。老夫只看见一道黄雾从你耳环上喷出,喷在那黑胖子手上,他便杀猪似地叫起来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赵老三笑了一会,突然苦脸道:“这一来,秦爷定会为难我了。”阿萱笑道:“他若要为难,刚才便会发作。眼下那两个女子尚在此闹事,他们应是无暇来管到我们这等小事。”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众人急忙看时,只见围攻那两名女子的大汉中,有一个给其中一个青衣女子踢中胯骨,大胖身子腾空飞起,直坠入江中。扑通声响,溅起老大一片水花。

  那人跌得晕头转向,急忙中又呛了几口水。江水湍急,他虽有水性,急切间凫不上来,扯着嗓子在江中大叫大嚷,一旁观看的水匪中有人连忙爬上台边拴着的小船,飞快地划过去救他。

  只听另一名蓝衣女子娇声喝彩道:“轻碧姐姐,好一式‘江南燕到迟’呀!”

  那名轻碧的青衣女子应道:“兰烟,你也练过这一招,你来试试?”她语音颇有几分熟悉,阿萱立时记了起来,悄声道:“这便是那日酒楼之上,我看见追杀祁胡二人的那个姑娘了。”

  兰烟一掌逼开一条大汉,笑道:“不行啊,人家还没练熟,不敢用嘛!姐姐你忘了吗?当初咱们习武时,冯长老说这一招须练到十拿九稳,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非但不能克敌制胜,还会让敌人乘虚而入呢。”

  轻碧嗔道:“你就是胆子小,这种酒囊饭袋,闭着眼打都不用怕,还伤得了你么?”身形翩然飞起,在空中滴溜溜一转,一脚踢中另一名大汉背心。那人一声怪叫,手中大刀脱手飞出高台,直落入江中,人也“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立时摔了个狗啃泥。

  二女边打边说,尚是言笑晏晏,好整以暇。瞎子都看得出那些大汉人数虽多,根本就不是她二人的对手。其中一条大汉是使刀好手,边砍数十刀,连二女的影子都没碰着,心中焦躁,此时听二女对话,不禁怒火中烧,大叫一声:“直娘贼!”竟不躲闪,拼着挨了一掌,直冲上前,抡起大刀“呼”的一声劈向轻碧,刀至风起,气势凶猛,悍恶无比。

  此时虽有数只货船靠近寨子,但寨中那些喽罗们已看得呆了,浑然忘记了招呼“生意”,有大胆的乘客也悄悄地从舱里探出头来看热闹。此时见那轻碧遇险,不禁都“啊”地一声,江面上只闻一片惊叫之声。

  火光之下,但见那青衣女子偏肩沉腰,纤腰款摆,有如细柳拂过微风,立时闪过大刀来势,两根削葱般的手指疾若闪电,只在刀身上往下一捺,竟然夹住了他雪亮的大刀!

  那大汉环眼圆睁,用劲来夺,哪里奈何得了这两根纤纤玉指?

  轻碧笑道:“你想要你的大刀,姑娘给你便是了!”她语声清柔,尤带浅笑,但手段端的不弱,当下指上用力,已是荡开刀身,反手一拂,却用上了内家真力。那大汉只觉手腕酸麻,“呛啷啷”一声,钢刀已落在地上。

  此时恰好另一人从背后攻来,刀风飒然,轻碧一手仍扣住那大汉脉门,身形飘开,叫道:“兰烟,‘江南燕归迟’!”

  兰烟应道:“来啦!”身子一扭,右足飞起,正踢中那大汉腰侧,那大汉明明见她攻来,却避无可避,当下“扑通”一声落入江中,姿势与先前落入江中的那个一模一样。众水盗又发出一阵叫嚷,争先恐后地去解那只小船,与先前情景一发无二。

  兰烟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叫道:“练了那么久,今天终于试了一回,真好玩!真好玩!”

  忽听一人阴沉沉道:“两位姑娘是神女峰的人罢?不知道是凌教主座下那一堂的人物?”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只除了阿萱三人以外,无不是倒抽一口冷气。

  货船上那些看热闹的人一听神女峰三字,也悄悄缩回了头。

  二女回头一看,只见寨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十来个彪须大汉,当中拥着一个黄胡子老者。那老者胡子成焦黄色,皮肤却黝黑发亮,一双小眼睛晶光闪烁,身材颇为魁梧,与周围大汉不相上下。

  轻碧见他甫一出言,攻击已方的大汉们立即退开,立在一旁,神态极是恭敬。再端详他的容貌举止,心中一动,遂盈盈敛衽一礼,娇声道:“原来是”金须苍龙“铁老爷子驾到,晚辈这厢有礼。晚辈二人正是来自神女峰,为教主座下司花使。晚辈名轻碧,排行第四,那是六妹兰烟。”

  阿萱张谦心中一动,各自对看一眼,暗自都已想道:“原来她真的是那个四姑娘!”

  此时已有人把落水二人捞了起来,二人浑身湿淋淋的,跪在地上道:“属下无能,还请老爷子降罪!”

  铁辉英挥挥手,令二人退下。他自幼为盗,其智谋却不同一般水匪。不但自身武功高强,门人甚多,暗地里又与官府互通款曲。所以无论公开收取过路银子,或是暗里杀人越货、巧取豪夺,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再者他做事谨慎,并不滥杀来往商客,倒也能纵横江上,为一方之雄。

  他此时正在陪人饮酒,听说有人闹事,并不理会,直到后来见来报信的络绎不绝,似乎事情要糟,这才带了几个徒弟出来压阵。

  他见多识广,早看出两女用的是女夷教的武功。女夷教的势力向来只在巴蜀,他的地盘在江南,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也素来听闻女夷教中人皆为女子,武艺高强,教主凌飞艳更是一个惹不起的角色。

  此时亲眼所见,女夷教教主的两个贴身婢女司花使,且排行颇低,竟然空手对付自已十来个下属游刃有余,心下不禁悚然。但见轻碧对自己恭敬有加,足见自己在凌飞艳心中,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又不免有些得意。一直绷着的面皮松了下来,脸上颜色也稍微好看了一些,道:“原来二位姑娘乃蜀中贵客。老夫属下太过无礼,难怪姑娘们教训。”他想女夷教与自己并无旧怨,双方之所以闹起来,无非是为了这换了一种说法的买路钱。区区八两银子丢了无妨,还体现出自己的大度。

  谁知兰烟说道:“银子倒是小事,江湖上各帮各派的地盘上,谁没有自己的规矩?可这些狗奴才,他们——他们——”脸上不觉一红。

  轻碧连忙岔开道:“实在是老爷子下属有失检点,竟然对我姐妹二人风言风语,只好毛手毛脚地应付应付。现在老爷子既是为我姐妹解围,晚辈斗胆,一并还请您老做主。”

  铁辉英听了这番话,先在心底哼了一声。自己手下心性,他知之甚深。料想他们定是见猎心喜,出言调戏这两个女子。不过以轻碧二人的身手,想要趁机夺船而逃并非难事。可她们偏偏等到自己出来,才亮出女夷教的名号,又执晚辈之礼,叫自己只得打自己耳光,主动惩治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她们倒一分也不得罪人,真是打得好算盘。

  正愤然间,转脸一想,她们虽为神女峰门下,却未恃之生事,反把自己敬作长辈,总算给了自己面子,一张铁板脸上勉强堆上几丝笑容,说道:“二位姑娘是蜀中来的贵客,来到铁某的地盘,铁某未尽地主之谊,已是大大的失礼。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竟还冒犯了两位,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是两位姑娘一定要老夫出来管治管治,老夫好歹也是一帮之主,岂能包庇他们,自该严惩不贷!”这几句话倒是说得掷地有声,颇有帮主的气概。

  轻碧听他语中暗自带剌,不卑不亢道:“铁老爷子果然大公无私,执法如山,晚辈们先行谢过。若论起敝教与铁老爷子向来交好,此等小事理当不放在心上,更不该打扰老爷子的清静。若叫那起不懂事的看了,还说晚辈气量狭窄。

  只是晚辈想,晚辈姊妹受气倒还是一桩小事,怕的是以后铁老爷子的亲戚故旧亲自撞上了,岂不是让铁老爷子面上大大无光?铁老爷子一世英雄,江湖上人所皆知,又岂能让这几个小人坏了老爷子名声?故此冒犯,还请老爷子看晚辈们年幼无知份上,饶恕则个。“ 言毕,与兰烟又向铁辉英拜了一拜。

  此番话一出,旁观诸人莫不暗自点头。杨鸿简也不由得说道:“这轻碧年纪虽轻,倒是应对得体,不愧是女夷教主身边之人。”铁辉英见二人始终对自己恭敬有加,心中本有少许不平之意,此时也淡了许多。说道:“二位姑娘太多礼了,日后凌教主座前,还请代为问候。”

  轻碧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火光下只见她脸上泪光闪动,一边的兰烟已是泪流满面,二人一起哽咽道:“凌教主——凌教主五日前——已经驾鹤西归了!”

  铁辉英这一惊非同小可,更遑论寻常人众。一时台上鸦雀无人,连船只上众商客都惊得噤住声息。

  凌飞艳以红颜弱质之身,涉及诡谲江湖,使得一个本名不见经传的小教派名扬天下,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何况她此时正当盛年,一朝逝去,有如春花乍开还谢,明珠沉于深渊,无论是敌是友,俱深感惋惜。只阿萱等人早从李长浩处得知此事,故不觉惊讶。张谦无意间看了一眼杨鸿简,只见他面向着舷外, 虽是看不清脸上神色,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铁辉英失声道:“去世?”脸色也陡然转白,喃喃道:“死了?死了?”他身后闪出一个中年秀士,轻声道: “我们巨鲲帮虽僻处江南,但一直深慕凌教主风姿,老爷子本待帮中无事之时,前往贵教谒见,面领教主训义,不料天妒红颜——天妒红颜——老爷子惊闻噩耗,不免失态,还请二位姑娘见谅。”言下甚是伤感。

  轻碧兰烟皆是一怔,不意这黄胡子老头对教主如此推崇,心中对已故教主的敬意和思慕又深一层,想到香魂已杳,骨埋黄土,不禁又悲从中来。

  张谦暗在心中叹道:“人生在世,当如此女。纵然凶残如水盗,都对她如此推崇。倒是我堂堂七尺男儿,年已弱冠,却毫无建树,怎不叫人汗颜?”

  他先前听了李长浩一番言语,对凌飞艳已是十分佩服,至于女夷教掠走女孩子之事,总觉以凌飞艳之气度胸襟,总不至如江湖上所言那般不堪,倒颇不以为然。

  轻碧拭去泪水,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足有十两之数,捧到铁辉英面前,道:“此乃晚辈们过寨之费,还请老爷子笑纳。”铁辉英沉吟片刻,接过银子道:“非是老夫贪财,实在是规矩不可废,两位姑娘不要见笑。”随手给了身后一名帮众,道:“这是姑娘们的赏赐,治桌酒席宴请二位姑娘,余下的便赏给儿郎们罢。”

  一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那现在贵教教主是哪位高人?”

  兰烟道:“是原春堂堂主十一娘。教主临终遗命,传教主之位于她。春教主因故与轻碧姐姐赶去金陵,姐姐却在路上有事耽搁了一天,恰被晚辈赶上。如今我二人专程去传春教主回总舵,以继承教主之位。”

  铁辉英诧道:“原来是那位智谋百出,谈笑间使各大派烟消云散的春姑娘,老夫也是久仰大名了。”双方又客气了几句。铁辉英道:“说来惭愧,老夫年老力衰,治理这样一个帮派也力不从心,难免手下良莠不齐,两位姑娘就算不再追究,老夫身为帮主,又怎能纵容他们?”言毕将脸一沉,说道:“孟达,你过来。”

  身后一年轻男子低头走出来,在铁辉英面前跪下,正是刚才攻击轻碧二女中的一人。

  另有帮众搬过一把大椅,铁辉英大剌剌坐下,也并不叫人给碧兰二人看座,巨掌将椅上扶手用力一拍,大声喝道:“你们这帮狗娘养的兔崽子!当年加入本帮之时,老子是怎样教你们的?黑道上混,大块吃肉,大秤分金是本行,误伤人命也是常有的事,但有八不能夺你他妈忘了?没忘就念给老子听!”

  他出身大盗,本来没有念过什么书,但心中对读书人委实是倾慕得紧,也常年请了几个秋风钝秀才在寨中教授学问。现在年纪大了,“家业”丰厚,越发认为自己与寻常大盗不同,便不肯明着打家劫舍,所以费夷所思,将扬子江姑且看成是自家的,竟想出这么个“过寨费”来。他想既有“儒将”“儒商”之说,一向便自谓 “儒盗”,素以儒雅风流自许。

  女夷教声势名望,在江湖上当推第一,所以他越是要显显自家风度,先前跟轻碧二人说话,一直咬文嚼字,措辞十分文雅。幸得他平日里经常与官中来往,学了一套官场应酬之辞,寻常对答,倒还应付得来。这时恼怒手下人闯了祸,在女夷教人面前损了他“儒盗”之名,口不择言,脏话滚滚而来,终于不慎露出了绿林本色。转换之快,不禁让人莞尔。

  孟达支支吾吾道:“八不可夺——夺富不夺贫,夺财不夺命,不夺病人,不夺老人,不夺残疾,不夺贡物,不夺药材,不夺人妻小——”张谦远远见二人对答,悄声道:“原来这老爷子倒是个劫富济贫的好汉。”忽然耳边一热,却是阿萱凑过来悄声笑道:“劫富是有的,济贫却不见得,好汉吗?越发扯得远了。你这呆子,若他真是自律甚严,手下人怎敢如此放肆?”

  只见孟达一声不吭地伏在一张桌面大的棕垫之上,铁辉英左手反向一挥,手中已多了一条金黄长鞭,约有五尺来长,夜色下只见它金光灿烂,大异常物。他沉下脸来,将金鞭丢给旁边侍立的一黑衣大汉,道:“明耀,你去执法罢。”

  那明耀看样子是他的亲传弟子,地位不低,躬身应道:“弟子遵命!”当下将鞭子拿在手中,凌空一击,鞭梢鞭身在空中相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张谦咋舌道:“好气派,这么长一根鞭子,莫不要几十两金子?”但见此鞭一出,高台上群盗顿时鸦雀无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就连伏在棕垫之上的孟达,身子也不由得向后一仰,面色煞白,露出恐怖之极的神情。

  众人尚未明白过来,只听“唰”的一声,明耀抡起金鞭,已抽在孟达身上。孟达惨叫一声,背上衣衫立被鞭子扯烂,血流如注,流了下来。

  那鞭子头稍稍一动,带起背上皮肉,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孟达惨叫声中,几条一指来宽的血肉落在地上。

  众人大惊,阿萱不忍,背过脸去。杨鸿简冷冷道:“原来是毒龙鞭,难怪这般狠毒。”张谦眉头一皱,虽知这些水盗并非善良之辈,但毕竟还是人身,况且并非十恶不赦之人,皮肉之苦也是一般承受。心中好生不忍,问道:“什么是毒龙鞭?”杨鸿简道:“此鞭乃是金丝编成,每根金丝上都系有细小挂钩,织成之后,正面与寻常鞭子无异,反面却俱是挂钩,这一鞭下去,往往钩起人的血肉——”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此时孟达已挨了五鞭,每一鞭都带起数条血肉,背上衣衫尽烂,鲜血横流,皮肉翻起,有几处已露出里面森森白骨,实是惨不忍睹。孟达支持不住,闷哼一声,身子难以稳住,只是晃了两晃,便从棕垫之上翻落在地。明耀有些不忍,为难地看了一眼铁辉英,铁辉英却是视若不见。明耀只得挥起鞭子,又要打了下去。

  几名水盗相视一眼,便欲上前求情。铁辉英身后那秀士扫了他们一眼,冷冷道:“一共十鞭,还差六鞭。老爷子十鞭之数乃是帮中陈规,无可恕之处,若是有人求情,可替孟达承受。”

  那几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张了张嘴,终于默然退下去了。

  旁观众人见他如此惨状,脸上皆有不忍之色。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黄胡子黑蛇,卑鄙无耻!”语声甚是清亮,静夜传来,格外听得分明。

  众人都是一惊,铁辉英听自己得意外号“金须苍龙”竟给人如此改法,不禁大怒,双眉一掀,循声望去——只见寨下停靠的一条双桅商船的甲板上,迎风立着一个妙龄少女,月白色衫子和乌云般浓密的长发,都在江风中轻轻飘扬,自有一种飞逸的神采。虽是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一双明亮的眸子却毫不畏惧地对上铁辉英的眼光,眉宇间满是鄙夷之色。

  铁辉英尚未开口,那贺爷已骂了起来:“赵老三,是你的船不是?你他妈的不要脑袋了?从那儿弄来这小娘儿,欺了我贺某人不说,竟惹到了老爷子头上!王八羔子,赵老三,你听见没有?”

  船老大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从舱里爬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一边连连磕头,哀声求道:“贺爷,贺爷哪,天地良心,我赵老三长了几颗脑袋,敢来对老爷子说声不敬?这……这小丫头是……是这位客人带来的,可不干小人事,小人也不知她……这样……胆大……胆大妄为……”

  铁辉英阴沉着脸色,目光在阿萱身后的杨鸿简身上转了转,冷笑道:“是你啊,杨兄弟,我说一个小丫头怎有胆子来捋我的虎须,原来背后有你这高人在撑腰,你金枪门与我巨鲲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是专程来挑我眼子不成?”张谦不意他二人认识,且先生还是什么金枪门的人,不禁大为惊奇,问道:“先生,他说你是 ——”

  杨鸿简退隐已久,又带着个甫出家门的张谦,本不想惹事生非。他久走江湖之人,对各门派内各种刑罚见得多了,虽觉不忍,毕竟不如张谦阿萱二人感受深,又深知干涉别派内部事务乃是江湖上的大忌讳,因此也就隐忍不发。不想孟达的惨状激起阿萱的侠义之心,出面说话,倒把他也拖入其中。

  杨鸿简本待说明阿萱并非自己门下,但见铁辉英骄态逼人,以他当年江湖上的身份,如何肯向铁辉英低头?心中有气,冷哼一声,却对张谦道:“谦儿,为师并不叫鸿简,真名杨宗宁,出身于金陵金枪门。咱们金枪门为金陵五大武林门派之一。今日金枪门的掌门,便是我的小师弟。”张谦喜道:“原来我是出自金枪门下。”

  他自小虽随着姑父顾琮学过些强身健体的吐纳之术,拳脚兵器功夫却都是杨宗宁私下传授。虽然张顾两家都被蒙在鼓里,杨宗宁也并未开坛授名,他却早将自己列入杨宗宁门下。此时想到自己竟也是武林名家子弟,心中不禁有些得意。

  只听阿萱朗声道:“铁老爷子,我跟杨老爷不过同船而行,平素并无交情。”铁辉英沉声道:“你这丫头是何人门下?对长辈怎能这样无礼?”阿萱轻蔑地一笑,说道:“你如此残忍暴虐,连对自己手下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这种长辈不要也罢。”

  张谦自小长于富家,平生所见,不是大学鸿儒,便是宦门子弟。虽然学得几年武功,闲来只是诗酒娱兴而已,今晚尚是首次见闻江湖上的血腥一面。初时不免惊怯害怕,此时却见阿萱挺身而出,心中大是羞愧:“我堂堂男儿,竟然还不如她这般侠义胸怀!”

  铁辉英不意她竟出言顶撞,怒道:“我手下帮众犯了门规,自然要受处罚,莫非这也有错?”阿萱不去理会他,自从怀里取出一条杏黄色腰带。铁辉英恐她弄鬼,一直凝神注视,却不敢轻举妄动,暗暗忖道:“这丫头年岁甚小,武艺火候不到,竟敢当众顶撞我,有恃无恐,身后定有高人相助,我且先静观其变。”

  此时见她取出腰带,更是暗自警戒,只见那腰带两端均嵌有一块墨玉,织丝绣金,倒还有几分精致讲究。阿萱将它系在腰间,神态始终自然如一。那姓秦的水盗因为吃了她一次暗亏,始终不能释怀,怒喝道:“你这小娘们又在装什么鬼?”

  阿萱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长叹道:“世上竟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人,唆使手下们去劫人财物,偏又撞上了硬手,自己得罪不起,便拿这些可怜的手下人顶缸,还自称什么赏罚分明!若真是赏罚分明,他自己御下不严,首先就该挨七八十鞭!”

  她话音刚落,众人已有大半笑出声来。还有少许老成之人唯恐激怒水盗,强行忍住。杨宗宁不由得好笑,摇头道:“看不出这丫头,倒是尖酸得很。”张谦含笑不语,暗自想道:“那日我落入她那船上,与她初次见面,不也被她取笑了一番?还说我落水的姿势十分优美?”

  铁辉英再也按捺不住,腾身而起,大手一指阿萱,厉声喝道:“明耀出去,给我把这没上没下的臭丫头抓来!?”这明耀是他的大弟子,练就一身外家功夫,等闲数十人不在话下。当下应了一声,就要跳下台来。

  张谦情急之下,一把拉住阿萱,喝道:“谁敢动手?”

  阿萱奇道:“你做什么?想要惹火烧身么?”张谦道:“我总不能让你孤身犯险。我……我……”他情急之下,不知如何说好。阿萱心中奇怪,凝眸问道:“张公子,咱们素无交情,为何你会待我这么好?”

  她说话声音虽轻,明耀已跳下船头,走近她身边,却听得清楚,轻薄地道:“想必他是你的姘头,还会对你不好么?”

  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金芒卷起,张谦手上却多了两根小小金枪,直袭明耀而去!明耀挥刀阻挡,当当有声,那枪头正击在刀身之上,在暗夜中激起一串明亮的火花!

  那枪全长约摸一尺,手指粗细,枪头并不似寻常长枪一般系上红缨,倒更象一支长笔。此物虽小,但俗话道“一寸短,一寸险”,二个近身贴搏,张谦力道又运用极为巧妙,击中明耀刀身之后,竟将大刀荡了回去,若不是明耀收势,只怕大刀已回砍自己面门。

  张谦恼怒明耀出言不逊,既是一招抢得先势,哪里还容他喘息?欺身而上,左枪迅疾,右枪飘逸,一主利攻,一主回防,虽是两支短枪,但其气度恢宏之处,却并不亚于丈二红缨。

  明耀不防这看似文弱的公子哥手下竟如此硬扎,但见枪影横空,金芒耀眼,只是略一疏神,只觉胁下一凉,继而有大力透入体内,全身真气居然似乎都为之一滞,却是张谦左枪已点在他要穴之上。

  明耀武艺本也不弱张谦,但此时事起仓促,张谦枪法又甚是精妙,一着不慎,竟然让他一击得手!偏是又当着偌多帮众及师父铁辉英之面,一时心中羞怒交加,又惧师父责骂,脸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

  只听杨宗宁淡淡道:“谦儿,岂可对铁老爷子的高足无理?收了双枪罢。”

  张谦依言退后一步,手腕一翻,双枪瞬间消失不见,夏天衣衫虽然单薄,可是任人怎么看,也看不出那对枪被他放在身上哪一个角落。

  只听一人说道:“看不出这位公子一副读书相公模样,竟还是杨大侠的亲传弟子。杨大侠当年纵横江湖,号称无影神枪,不知让多少豪客侠士饮恨枪下。明兄弟,你得以与金枪门第一高手杨宗宁高弟切磋武艺,倒也受益不浅。江湖风云变幻不定,杨大侠侠踪杳然多年,铁老爷子也在江湖上打下一片河山。今日一见,才知风采依旧,实是可喜可贺之事。只是这小姑娘已声称与杨大侠并无瓜葛,杨大侠该不会强自出头,却徒伤彼此和气罢?”说话之人却是铁辉英身边那个中年秀士。

  阿萱暗骂一声老狐狸,他抬高杨宗宁身份,自然是给自己人找个台阶下,以证明耀虽败不耻。然而却将明耀口舌之过而招至来的二人交手,说成是武学上的切磋。同时暗示今日在铁辉英地盘上,他势力远超杨宗宁,最好杨宗宁不要插手,句句暗含威胁之意,偏偏说出来言语甚是动听。

  阿萱小时随母出门,倒也遇见过剪径的小贼,但在被母亲打得屁滚尿流之前,均只会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钱别要命,要命拿钱来”之类粗鄙的言语,那有此人如此口舌锋利?不由得在心中暗赞:“要不人都说礼出大家?连强盗都是越大越显着有风度!”

  杨宗宁微微一笑,道:“在下落拓已久,但也曾闻铁兄身边有一位智囊和凝,外号铁嘴书生,可就是阁下么?果然是嘴比钢铁,名不虚传。杨某暂时还不想插手,我的徒儿也不会插手。阁下尽可放心,又何必以言相逼?”张谦急道:“先生,你——”杨宗宁摆摆手,止住他说话。和凝放下心来,哈哈笑道:“杨大侠快人快语,只要杨大侠不插手,和某代老爷子深表谢意。”

  言毕低喝一声:“把那丫头拿下!”

  张谦大急,又待要出口拦阻,却听阿萱道:“不用拿我,我自己上来罢了。”她身子轻轻一跃,有如飞燕一般,已掠上了通往高台的竹梯。杨鸿简冷笑一声,道:“看这轻功也不算怎样出色,料想功夫也不过如此。却强为他人出头,当真是不知死活。”

  张谦心中发急,但见她脚步轻盈,已是款款走到铁辉英跟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这个少女身上。火光之中,她那纤薄的身形越显弱不胜衣,然而神色之间却毫无惧意。

  铁辉英望向阿萱,见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毕竟不敢冒然下以毒手,冷笑道:“你这丫头,到底出自何人门下?老夫忝为长辈,先不计较你冒犯之处,且论这责罚一事,你却待要怎样为他开脱?或是竟想凭藉武力,前来抢夺?但你若果以理服人,老夫倒也不是不通情理之辈。”

  阿萱淡淡一笑,道:“我无门无派,也没有什么高深的武功。方才这位和先生说得明白,若有讲情的,可代他承受。我便代他受那六鞭,你放了他罢。”

  此言一出,语惊全场!连本是伏在地上,陷入半昏半醒状态的孟达,都艰难地抬起头来,诧异地望了一眼阿萱。铁辉英先是一惊,上下打量了阿萱几眼,仰天长笑道:“真是不自量力!以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你以为能受我六鞭?只怕这六鞭下来,你早已尸骨无存!”

  孟达见这素不相识的少女竟肯为他受鞭,心中感动,嘶着嗓子喊道:“姑娘万万不能!这鞭刑着实难耐,横竖我……我也挨了四鞭,何苦连累姑娘?”杨宗宁更是心中疑惑:“料想铁辉英这六鞭,以我之内力深厚尚且不能承受,这丫头倒大包大揽下来。莫非我是看走了眼?这丫头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张谦更是忍不住叫道:“阿萱!万万不可!你怎能受那六鞭?”众人惊疑不已,议论纷纷。

  阿萱坦然说道:“实不相瞒,我方才出言相阻,只是出于一时气愤,脱口而出,并未有其他想法。但此时我隔得近了,见到他的伤势,实在是触目惊心。”

  孟达抬头想要说话,伤口却火一般地疼痛,不禁呻吟一声,头颅垂下,又昏迷过去。众人看到他背上不断流下鲜血,渗入身下棕垫之中,心头都是一凛。

  只听阿萱又道:“我见他样子实在凄惨,却又无人相助。若我武功高强,早已打倒铁老蛇这鬼寨子,将他直接救走了事。可惜我本事低微,偏又已经将这事揽到身上。如今既激怒了铁老蛇,难道要我半途而废,竟丢下他再去受刑不成?”

  她环视四周,道:“你们都是有所顾忌,哪怕是至亲至友,都不敢为他承受。唯有我阿萱本就是孤单单的一人,心中再无牵挂,代他受那六鞭,又有什么要紧?”

  水盗中与孟达交好之人,闻言大多心中羞愧,不少人都低下头去,不敢正视这柔弱而勇敢的少女。张谦更是又敬又愧,暗下决心:“若真要动手,纵是先生不管,我也少不得要去帮阿萱挨上那六鞭。”

  铁辉英心中恼怒,沉下脸道:“既是这样,明耀带她过来受鞭便是。”一边暗忖,势必将这对已大不敬的丫头打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方解心头之恨。旁边已过来水盗将孟达拖走,将孟达受刑时所用棕垫扔到阿萱脚下。

  棕垫上已是血迹斑斑,一股血腥之气冲然而起,阿萱闻在鼻中,几欲要呕出来,当下强自忍住。

  明耀早有一肚子火气,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向她肩头,粗声道:“看你这臭丫头还敢嘴硬!”眼看他的手就要挨上阿萱肩头,阿萱冷笑道:“去便去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对我动粗?”

  身影一晃,手中已执了一管雪白晶莹的短箫,在他腕骨上轻轻一击,手法更是奇绝快捷,明耀只觉腕上酸痛彻骨,“啊哟”大叫一声,连退数步,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倒大出众人意外,张谦胜过明耀,只因本身武功不弱,而阿萱年纪尚小,也可看出功夫甚低,但这一招轻捷灵活,使来倒也象模象样,颇有大家风范,铁辉英和杨宗宁都是江湖上打滚的人物,竟然看不出她这一招的来历。

  明耀今日一再败北,心中烦躁,飞身扑上前去,也顾不得其他,挥起巨掌便拍击过去。

  阿萱掉转玉箫,凑到唇边,“嘘溜溜”一吹,只听一阵细微声响,一蓬银针从箫口疾射出来,尽数打在明耀身上!惨叫声中,只见明耀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铁辉英身边另三名弟子疾步奔出,叫道:“大师哥!大师哥!”二弟子高荣与师哥交情最好,一把抱起明耀身子,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昏黄,鼻孔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不禁放声大哭,猛然抬起头来,戟指骂道:“小妖女,你居然用毒针暗算我师哥,我——我跟你不共戴天!”

  阿萱站得远远的,淡淡道:“他是你兄弟手足,此时只是昏迷,你便心痛。人家受那鞭刑之苦,莫非他的兄弟手足,便不会觉得心痛么?你别担心,你大师哥死不了。我平生用毒,绝不取人性命,多半都是迷药。”

  一听是迷药,一名伶俐的帮众已从江中打起一桶水,当头淋下。大凡迷药,遇冷水均可解去。谁知明耀还是犹如死人一般,众人忙着反揉胸口,掐人中,也毫无效果。

  阿萱冷笑道:“真是一群蠢才,我谢萱下的迷药若是轻易能解,我也改用见血封喉的毒药算了,又何必辛辛苦苦配了这些迷药出来?”

  张谦见水盗们皆蓄势待发,心中着急。身子刚刚一动,杨宗宁却伸出手琮,将他拉住。张谦急道:“先生,阿萱她武功很差,你也看出来了,对不对?怎能让她独自一人去应付那个姓铁的?你一向对我说要行侠仗义,怎么今天——”

  杨宗宁笑道:“谦儿,你一向沉稳,怎么今天沉不住气?你看她始终有恃无恐的模样,不见得会吃苦头,让铁老头试试她也好。她若果真应付不了,我再出手如何?”张谦将信将疑,但见师父如此说法,只得罢了。

  铁辉英先前见阿萱跃上竹梯的身法,虽然体态轻捷,姿式美妙,表明确是修习过上乘轻功,但显然功力平平。只是杨宗宁已表明自己与阿萱并非一路,却不知她身后有什么高人。

  他心思谨慎,思量再三,虽是恨得牙根痒痒,但还以慎重为上,当下沉声问道:“原来老夫看走了眼,你的本事倒挺高明。嗯,刚才你说你姓谢,你乖乖地告诉老夫,你家长辈是谁,说不定老夫还会留你一条性命。”

  阿萱自忖孤身无依,杨宗宁张谦诸人与自己并无深交,又身处水盗地面,绝计不会与之冲突,自己今日定是凶多吉少。但她自幼孤苦,如今唯一的娘亲又已离世,心中并无牵挂,反而坦然之极,心中想道:“人固有一死,可惜我是个女子,不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轰轰烈烈一回。但今日这样死去,总算是救了一个人的性命,好过碌碌无为一生,如蚁鼠之流,竟然是死于疾病苦痛。”

  心中安宁,面上神色十分平静,说道:“那也不必让你费心。”

  铁辉英见她并不畏惧,更是又羞又怒,喝道:“你辱骂老夫,老夫倒可不跟你计较,顶多代你家长辈教训你两句,可你这臭丫头对我徒儿出手太过毒辣,你小小年纪,已是如此心狠手辣,以后年岁稍长,岂不成了武林中的祸害?如果你家中大人不管,老夫只得代为清理门户了!”

  阿萱反问道:“你徒弟出言无理在先,动手动脚在后。我不过是正当防御,何罪之有?这是其一;他是你的得意高足,我地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若不以智巧取胜,难道竟要硬拼不成?这是其二;我伤他之技,乃是暗器一属。暗器、兵刃、拳掌,向来并称武林中三大绝学,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本事。这是其三;况且,” 她的脸上又露出熟悉的讥讽笑容,只是那笑容浮现在她清丽的脸庞之上,却只有俏皮可爱之意:“我于用毒之术稀松平常,倒是山西秦家的暗器毒药,那是出了名的见血封喉。他们掌门人秦兴的绝命砂比我这些小针儿可毒辣多了,死在针下的亡魂倒也不少,却还能名列武林十绝之中。秦兴的师父早在二三十年前便死翘翘了,也没有人管他,怎不见老爷子也去代为管教管教?”

  她伶牙利齿,句句入骨,围观众人大部分都在窃笑,连铁辉英亲随弟子脸上,都隐约带有笑意,偏是叫人又反驳不得。铁辉英自开帮立柜以来,从未有如此窝囊之时,只气得火冒三丈,眼光偶然一转,只见阿萱手中玉箫通体洁白,在夜色中发出淡淡光芒。

  他为盗多年,颇识珍宝,已看出这根玉箫非比寻常宝物,仔细看时,隐约可见吹孔处有一块淡红玉斑,不禁心头狂喜,两眼放光,马上喝道:“原来你这臭丫头是一个女飞贼,胆子不小,竟然敢偷到国主宫中去。给我拿下!”手下帮众一涌而上,顷刻便将阿萱围在正中。

  阿萱一怔,道:“你说什么?谁是女飞贼?”铁辉英冷笑一声,道:“你想骗别人,须骗不过老夫,你手上这支玉箫,名叫宝莲箫,对不对?”阿萱“啊”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铁辉英得意洋洋道:“当年我看到这支玉箫时,你这丫头只怕还没出世咧,你只知此箫珍贵,可知它的来历么?”

  阿萱怔在当场,缓缓道:“它——它有什么来历?”

  张谦听得清楚,不禁也满怀疑惑,忽听杨宗宁轻声道:“这丫头先前吹曲子给你听,不就是用的这支箫么?她不知此箫来历,难道说不是她的?”

  张谦想起自己与阿萱相处情景,自然已被这先生看在眼里,不觉脸上一红,断然道:“绝计不会,阿萱冰清玉洁,怎会去做女飞贼?如果真是她偷的,她早该将它变卖,便是留着,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取出来。”

  杨宗宁笑道:“你倒很信任她,可是她的来历你都不清楚,又怎可如此断定?须知江湖险恶,看人也不可只看表面。”张谦亢声道:“先生你在我家五年,我也是只到今日才知道你的身份,可难道你是坏人么?”杨宗宁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只听铁辉英说道:“话说隋朝末年,炀帝当政之时。在一个夏日的傍晚,炀帝宠爱的夫人朱贞儿的宫中,忽然显出五彩霞光,宫人目为神异。炀帝以为是天降祥瑞,当即命人查找,终于发现霞光是出自一个莲花池中。炀帝命人连夜抽干池水,却只找到了一条半人余长的红鲤。

  此时水已抽干,别的鱼儿都死了,唯独这红鲤仍活蹦乱跳。鲤身霞光幻彩,煞是好看。炀帝以为是鲤鱼成精, 便命宫奴将它杀死。谁知杀了这鱼,霞光仍旧不散,宫奴剖开鱼腹看时,只见鱼腹中居然藏有一块洁白的玉石,于是炀帝召能工巧匠加以雕琢,制成一支短箫,玉身本为洁白无瑕,但杀鱼时染上了一滴鱼血,印在玉上,反而更现娇美。

  因此玉取自莲花池,血斑又酷似莲花,故名宝莲箫。此玉与凡玉不同,夏日清凉,冬日生温,常佩身边可驻颜养生,百毒不侵。吹曲时箫声异常清丽,响遏行云,有调息养气之效,不同寻常竹箫。

  后逢战乱,这宝贝几经流转,最后收在南唐宫中,为国主心爱之物。现在却在你的手中,你不是偷的,难道是它自己跑来的不成?“

  他这一番话,已将众人听得痴了,所有的目光不由得都移到那支玉箫上。阿萱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这确是南唐宫中的东西,只不过不是偷来的。”

  铁辉英厉声道:“你说得倒轻巧,不是偷的,莫非是国主送的?”阿萱莞尔一笑,言道:“你先别急,我来问你,你铁老爷子向来便在江湖上打滚,又不是读书相公,纵然识得几个字,料想说不出那样文绉绉的言语。什么宫奴,又是什么响遏行云,你是听谁给你讲过这玉箫来历?还有,你说这玉箫一直深藏宫中,你又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来?你以前见过,对不对?在那里见过的?”

  她词锋犀利,步步紧逼,铁辉英想要不答,奈何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一咬牙说道:“哼,十多年前,国主尚是太子之时,曾微服前去蜀中游玩,随身带着的,就有这支玉箫,我——我是听到他跟身边侍卫说的。”

  阿萱故作惊异,道:“你老人家那时身在草莽,却有何机缘能随侍在国主身边?哦,莫非是您老人家当时自觉造孽太多,决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想来想去,只有投奔国主,报效国家,将来封妻荫子,马革裹尸,名垂青史,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铁辉英脸上一红,大声道:“你又何必挖苦我?不错,老子那时是在打这支玉箫的主意!老子年轻时候,本来做的就是这种买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本来一直自称老夫,显得颇为文雅,此时又气又急,便忘了附庸风雅,一口一个“老子”字起来。

  阿萱笑道:“我正犯疑,想您老人家须知飞贼跟水盗本是同行,刚才怎么还如此大义凛然,竟叫着喊着要抓我这女飞贼,忘却了同门之谊。原来是当年心头所爱,现在竟到了我的手中,勾起了您老人家的一段辛酸往事!难怪!难怪!”

  铁辉英气结,见阿萱微现笑靥,楚楚动人。他这一生见过无数英雄豪杰,绿林好汉,只觉得平生所遇人中,以这个丫头最是难缠。

  阿萱收起笑容,转过头去,对杨宗宁叫道:“杨先生,我于你弟子有救命之恩,那日杨府之中,你都已知道。张公子虽已以名具保,偿了此恩德,可那也只是他的一番心意。你是江湖名宿,可不能知恩不报。现在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杨宗宁冷冷道:“你且说来听听。”心中暗自忖度,她必是要央自己保她周全,此事固然难办,但她确对张谦有恩,张谦此时又定然舍她不下,说不得只好得罪铁辉英了。

  阿萱展颜一笑,道:“谢谢你啦。也不用下刀山下火海,你只要帮我把这柄玉箫和一些东西带到金陵,去交给一个重要的人,也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你告诉他,”她顿了一顿,脸上掠过一抹伤感,淡淡道:“就说……阿萱不能亲自前来……与他相见了……”张谦见她难过,眼眶一热,竟似要流出泪来,连忙强自忍住。

  杨宗宁不料她竟不要自己来救她,且还将如此重要的宝物交付自己,一时心中竟起了知已之感,只是默默点头,表示答允她的请求。

  铁辉英听她竟要将这玉箫交付别人,哪里按捺得住?狞笑道:“你想将这宝贝带走,只怕没那么容易!”

  一时也不敢再与她说下去,唯恐她嘴巴厉害,又说出什么话来,让自己下不了台,手一挥,喝道:“动手!”

  众水盗拔出钢刀,向阿萱和身扑来!阿萱冷笑一声,道:“你想要抢夺重宝么?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仅只一个照面,阿萱飞起一脚,踢飞了一人钢刀!另一人趁机跃近前来,左手一探,却是小擒拿手中“枯藤缠树”,疾疾扣向她的脉门。阿萱不躲不闪,任他将腕扣住。那人正暗自心喜,忽觉手上有如火炙,大叫一声,撤回手来看时,只见手掌上已起了一溜燎泡。骇然叫道:“你……你用了什么妖术?”

  阿萱将玉箫往怀里一揣,手中又握了一柄精光闪耀的短剑,她只是挥剑当空一扫,只听“咯啷啷”数声,所有的钢刀都断了刀头,亮晶晶地落了一地……

  阿萱武功低微,但身上武器药物层出不穷,与她动手之人都吃了暗亏。一时之间,众水盗竟无人敢上。张谦大声赞道:“好功夫啊!”、杨宗宁暗暗苦笑,自己枉然闯荡数年江湖,起初竟也对阿萱看走了眼,此时见她占了上风,虽知她完全是凭出奇制胜,但也不禁佩服她的灵动机变之能。

  忽然一名帮众扑上前来,挥起断刀乱砍,嘴里大声骂道:“老子就不信打不过你这妖女,砍死你!砍死你!”

  阿萱皱眉道:“你疯了么?”短剑一挥,刷地一下,又将他钢刀削去一截。忽听那人欺身过来,低声道:“姑娘快走,老爷子要关水寨大门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阿萱一怔,那人又跃近前来,断刀尖直剌她左肩,阿萱侧身避开,还了一剑。只听那人急促道:“小人侯北洪……跟孟达……是好兄弟,多谢……仗义执言,姑娘快走!”

  二人说话之间,又交手数招。阿萱飞起一脚,将侯北洪踢倒在地,叱道:“你这小贼,说话怎么这样不干不净?姑娘下次再找你算帐!”说完掉头就走。

  铁辉英见二人低声说话,本来有些疑心,此时听她如此说法,疑心顿去,哈哈大笑道:“侯北洪,你这小子很有些长进了,你这臭丫头这时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他本来有些忌惮,恐阿萱有人撑腰,但一见阿萱手中那支宝莲箫,那是他多年梦寤以求的东西,盗贼天性一起,便是天塌下来,也不放她走了。

  他话音未落,手下帮众已重将阿萱围住。刀剑齐指,若她再走一步,便有开膛破腹的凶险。杨宗宁身形一动,就待跃上台去,又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老爷子手下留情——”几乎与此同时,阿萱娇声笑道:“想留下我么?也没那么容易!”一语未完,只见她把短剑往腰里一插,双手齐挥,“啪啪”两声,只见那两块镶在腰带上的墨玉陡然飞出,已钉在一丈外的一根木柱上,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阿萱身体已凌空飞起,平空滑出圈外。她素手一扬,两块墨玉又回到手上。

  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原来并非墨玉,而是两块黑铁,每块黑铁上都系有一根银光闪亮的细丝。另一面必然镶有小钩,脱手飞出时钩在木柱上,再藉细丝之力飞出重围的,但见那银丝细如蛛丝,却有如此韧性,倒也实在难得。

  只见她双手连挥连收,黑铁不断钉在各根木柱上,她娇小的身影忽上忽下,虽是藉物飞腾,但其轻灵快捷,绝不逊色任何上乘轻功。忽听“呛啷”几声,似是几名水盗兵器被击落,又听铁辉英喝道:“杨宗宁!你定是要与我为敌了?”不禁惊喜交加,叫道:“杨先生!”

  杨宗宁不知何时已跃上高台,手中持一柄精钢长杖,正自当空挥舞,洒出大片光华,强行逼开众水盗,一面叫道:“快回船上去!”阿萱展开轻功,借手中银丝之利,顷刻间已避开众人,当空飞起,已轻飘飘跃上大船甲板。回头一看,只见杨宗宁且战且退,也跳上船来。

  阿萱一挥手臂,已从腰上拔下短剑,剑光一闪,指向赵老三喉间,叱道:“快叫他们开船,否则就杀了你!”赵老三吓得浑身筛糠,连忙叫道:“开船!开船!”船上水手见状,连忙快速升起白帆。

  阿萱收起短剑,四下里一望,果见黑沉沉的夜色里,上游和下游两处的寨门正在徐徐关闭。说是寨门,其实是几艘特别巨大的木船连在一起,船底安了铅坠浮标,又从两岸牵来缆绳固定,风浪虽大,也不移动分毫。两船之间,安了两扇粗竹寨门。只要这门一关,任是多大的船只都难以冲出。

  杨宗宁提起钢杖,疾步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阿萱咬牙道:“这老蛇儿想要我的玉箫,已下令关寨门了。”一回头,见赵老三抖抖索索地解缆绳,偏是越急越解不开。道:“我来!”挥起短剑,“唰”地一声,寒光一闪,缆绳应声而断。

  这缆绳乃是粗棕夹杂布条编成,粗如儿臂,又浸了桐油,水浸日烂,坚硬如铁。但这短剑一斩即断,其锋锐直可切金断玉。杨宗宁但见势头不好,已将张谦推入船舱,足尖挑起一根长篙,握在手中,篙头在寨墙上一点,货船立即离开寨墙,众水手奋力划船,货船急急如漏网之鱼,穿过正徐徐关拢的两扇寨门,直奔下游。

  高台上铁辉英的四弟子魏林叫道:“师父,他们想溜!”铁辉英脸上蒙了一层黑气,狠声道:“死到临头还想跑么?若要让你这么轻易就跑了,我巨鲲帮也不用在水上混了!传令下去,叫江鳅船准备!”随手抓起身边一废弃已久的巨大铁锚,约有百余来斤,对准船身,奋力掷出!

  此时货船与高台相距已有十来丈,那铁锚少说也有百余来斤,经他内力一摧,破空而来,风声呼啸,来势猛恶之极。阿萱情急之下抱起一块船头跳板,对准铁锚用力掷出,但她能有多少力气?

  两物空中陡然相撞,只听砰地一声巨响,跳板被撞得粉碎!那铁锚却只被阻了一阻,其势未衰,仍当空落下,一俟砸中船身,势必破舱入水。若果真入水,这巨鲲帮帮众都是多年水盗,己方便只有被宰割之份。

  正惶然无计,斜地里伸出一根拐杖,击向铁锚,阿萱便知这是杨宗宁出手,叫道:“多谢你啦,杨先生!”仍是如往日一般称呼。杨宗宁笑道:“那也不用这样客气!”

  忽觉杖头一沉,正是铁锚当空砸到,当下凝神运气,要将铁锚砸开。孰知铁辉英武功本与他相若,此时却是一怒而掷,深厚内力加上这百余斤的铁锚的重量,威势委实惊人。

  只听“哐呛”一声,两物相击,黑夜里溅出点点金星,精钢杖身竟被砸得一闪!铁锚晃了一下,仍然砸了下来。阿萱心中暗叫:“要糟!”

  忽然又是两下沉闷声响,不知什么东西击中铁锚,铁锚受此一阻,堪堪错过大船,斜剌里落入江中,“扑通”一声巨响,溅起大片水花!只见衣袂闪动,甲板上又多了两人,正是那来自女夷教的轻碧和兰烟。货船躲过这船碎之劫,风帆高举,如漏网之鱼,疾忙向下游疾驶。

第六章 公子玉剑破星河

只听铁辉英在高台之上怒声喝道:“老夫的事,你女夷教中也来插手么?”一女子朗声道:“老爷子一帮之主,是有名的武林豪杰,岂能跟小女孩一般见识?事情本因愚姊妹而起,请老爷子看春教主面上,放他们一马,女夷教上下,足感盛情!”正是那女夷教中名为轻碧的声音。

  铁辉英自看到那根宝莲箫,旧时贪念如潮水涌来。且眼见得这名为阿萱的小姑娘既无靠山,武功又极是低微,哪里肯放过这到嘴的肥肉?

  虽有女夷教人出面求情,但心想凌飞艳已死,春十一娘年轻历浅,不足为惧。当下冷笑一声道:“老夫对两位姑娘礼数周全,算得上仁至义尽。此是我帮派中事,你们再要插手,须怨不得老夫得罪,日后春教主得知,也说不起老夫礼节有亏。”

  当即飞身跃下一艘快船,宛若一只大鹰一般,身手矫捷犹胜少年!他站直身子,大声道:“拔锚开船,给我把他们全抓回来!”帮众大声应诺,顷刻间就有五艘快船疾若快箭一般,紧紧追了上来。

  阿萱眼珠一转,大声叫道:“铁老头子!你还想不想要你大徒弟醒过来?你不为难我们,我就给你解药!”铁辉英冷笑一声,心道:“些微迷药,有什么打紧?等我把你这丫头抓回来,还愁拿不到解药?”竟对阿萱不理不睬,令手下急追不放。

  铁辉英本是积年水盗,江上往来,乃是他的衣食来源,故此所用船只与寻常船只也有很大不同。

  俱是头窄身长,能破巨浪之势,船体快捷平稳,行动轻便滑溜,有如江鳅一般灵动,故名江鳅船。而阿萱等人所坐货船本就笨重,又满载货物,虽是众水手齐力前划,到底走不大快。

  阿萱不断向后张望,耳边只听水声哗哗,却是江鳅船已渐渐赶了上来。赵老三束手站在一旁,哭丧着脸,只呼倒霉,又唠叨以后再也做不得水上生意。

  阿萱轻叹一声,心中暗悔道:“人家打他自己的手下,关你什么事?反正又不会打死他。大家都不做声,偏你就看不过去。这下好了,为了救这一个人,害了自己不说,还害了船老大,害了这一船的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妇人之仁罢?”想了一想,从怀中摸出一物,递给赵老三,歉然道:“对不住,今日之事,并非出自我之本意。稍后他们若追上我们,你跟我本不认得,想来也不会太为难你。若果真为难,这船你也就不要了罢。这粒明珠价值不菲,足够你下世谋生。”

  那物一拿出来,在场众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只见这明珠色呈粉红,大如雀卵,熠熠生光,真是稀世的宝物。

  杨宗宁不禁道:“阿萱,你身上这几件东西,足够你买几百只船了,又何苦给我做丫头,挣盘缠去金陵?”阿萱凄然一笑,道:“我娘说这是别人之物,只是寄放我家罢了,届时还要归还原主,怎能拿来变卖?此时我没东西赔给这位船老大,只好拿出它来,将来若有命在,再慢慢挣钱还给它的主人罢。”

  众人面面相觑,赵老三看看手中的明珠,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一时不知是该笑一场,还是该哭一场。

  兰烟忽然上前一步,素手一探,已把明珠从赵老三手中拿了回来,赵老三不防,叫道:“你干什么?”兰烟不理他,把明珠还到阿萱手里,道:“谢姑娘,这样珍贵的东西,你还是收着罢。”一边已从身上拿出一块银子,约有二十多两,丢到赵老三怀里,道:“今日之后,我们姐妹如能保住性命,就带你去巫山,保你衣食无缺。若不能保住性命,你就用这银子做别的生计罢。”

  阿萱与她们二人素昧平生,此时听她如此说话,大吃一惊,道:“这如何使得?平白连累了姐姐们。”

  轻碧微笑道:“你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舍身挨鞭,我们姊妹为何不能助你御敌?难道我女夷教人,竟是贪生怕死之人么?”

  杨宗宁自轻碧二人上船后,一直对二人冷冷地不甚理睬,此时也不禁多看了她们两眼。忽听江风中传来铁辉英的声音:“杨兄弟,你我相识数十年,何苦伤了和气?那小丫头武功路数与你截然不同,?我知此事跟你毫无瓜葛,只要你师徒二人不加插手,我绝不会为难杨兄。明耀得罪了你的徒弟,我也会让他给你陪罪。待我收拾了这丫头后,再与杨兄弟叙叙旧,如何?”

  阿萱一听铁辉英这番话显然是在示好,连忙对杨宗宁点了点头,示意他趁机抽身。却听杨宗宁哈哈一笑,说道:“我无影神枪杨宗宁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莫非还比不上两个小丫头有义气么?阿萱,自你打盛泽跟我南来,咱们就是一道的人,那有撇下你不管的道理?那不是叫天下人都瞧我不起么?杨某这些年人是老了些,武艺或许也差了些,胆子却还没变小呢!”

  张谦不知何时已从船中出来,叫道:“师父,还有我呢!”杨宗宁看着张谦,甚是歉疚,心想好端端地,把他拉了进来,但转念又想:身为男子,若不经些磨难,又怎能成大器?便赞道:“好孩子!”

  他声音甚大,铁辉英远远已经听见,怒道:“如此就得罪了!”此时江鳅船已接近货船,夜色下只见五只船上密密麻麻坐满了水盗,少说也有百余人,都是手执长刀,刀刃闪着银色的光芒。江鳅船层层紧逼,渐渐将货船逼往浅水处,围在中间。

  轻碧忽然道:“兰烟,待会儿动起手来,你离开罢,有我帮这位谢姑娘。”兰烟叫道:“不,我要在这儿跟你一起对付他们。”轻碧厉声道:“咱们千里迢迢,日夜兼程,从蜀中赶到江南,为的是什么?难道是游山玩水来的么?教中情形,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命你快走,去金陵寻教主回总舵,你敢违抗我么?”她在教中排行高过兰烟,兰烟不敢再说,含泪不语。

  阿萱定晴看轻碧时,只见她纤眉秀眸,一身青衣,生得极是秀丽,与自己气度倒有几分相象,难怪当初祁永竟会将自己当作了她。心中顿生亲近之情,正言道:“轻碧姐姐……”

  轻碧手一摆,温言道:“阿萱姑娘,你不必多说。咱们虽是初识,但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既是道义之交,自然不逊多年好友,你再多言,便是见外了。”她言语虽然客气,却显然是决心已定。

  杨宗宁哼了一声,道:“没想到女夷教中,竟也有如此人物!”

  轻碧转过身来,对杨宗宁正色道:“杨大爷对轻碧实在是太过奖了。想我神教之中人才济济,轻碧只是一名无职司的婢女,在教中犹如石块瓦砾,随手可拾。世人对我教虽多误会,但杨大爷英风侠骨,见识广博,如何也同这些俗人一般?”

  杨宗宁一怔,点头道:“不错,老夫与你女夷教的仇恨虽深,但你们本是晚辈,我又何必跟你们一般计较?至于你教中人的厉害,老夫三十年前业已领教过,嘿嘿,又如何不知?”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声音中隐有忿恨之意。

  阿萱心中一动,暗暗忖道:“为何每次一说到女夷教,他就怪模怪样的?说是有仇罢,那李长浩说凌飞艳已死时,他明明是一脸哀伤,不象是仇深似海,可平日里他言谈举止之中,确又对女夷教深恶痛绝,这究竟是为什么?”忽然眼前黑影闪动,阿萱不及反应,本能飞起一足,只听一声惨叫,那名水盗已被踢下船去。

  原来阿萱年纪幼小,功力尚未得窥上流境界,此次身怀重宝,千里奔波,自知途中必有险恶,先已做了充分准备。她自幼不喜习武,偏好诸多机巧及炼药之术,便在身上布下重重机关。那玉箫中暗藏的飞针,腰带上系的银丝蛛索,耳环中填的灼伤了秦姓水盗的蜈蚣粉,都是她的得意之作。尤其是那银丝蛛索,乃是三分银丝掺上三分雪蚕丝和四分人的发丝搓成,能受千斤之重。她身子却是生来就比常人更为轻便,有这根蛛索在手,飞腾挪移有如平地。

  此时她一脚便将一名水盗踢下水去,也是因为她的一双纤纤玉足上那一双白色的绣鞋头里,包了两块生铁,踢人时可增加力度。至于其他机关另有机巧,更是举不胜举。

  此时杨宗宁师徒及碧兰二人也拔出兵器,与另一批上船的水盗斗在一起。张谦平生只与杨宗宁及明耀交过手,首次遇见这样的场面,紧张得连手中金枪都在微微发抖,但幸得招式不乱,颇有法度。

  但见一名水盗恶狠狠地扑过来,张谦左手一挥,左枪“孤云出岫”,疾如闪电,枪尖直取那水盗前胸,那水盗横刀一拦,哪里拦得住,只听“铮”的一声,刀身已被金枪荡开,眼睁睁地看着金枪向胸口要害刺来,要闪避已是不及。

  张谦见他满眼尽是惊惶求生之色,心中不忍,暗自一叹,半途中金枪横扫,“嘭”地一声,枪身击在他胸脯上,喝道:“闪开!”那水盗受枪身重击,当下被击飞开去,“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张谦右枪反扫,又击倒了从身后袭来的一名水盗,却终是不忍施以杀手。杨宗宁却是枪出如风,无影神枪之名果然无虚,几乎没有水盗能在他手下走得了五招,均被枪身扫中,如田中麻秸一般,纷纷倒地。

  碧兰二人所使却是长剑,两人靠背而战,剑法空灵,又无后顾之忧,自是大占上风。但对方人数众多,且此时上来的都是些小喽罗,还有大队人众在旁虎视眈眈,兼之又是在水上交手,形势并不乐观。

  阿萱却甚是警觉,她打倒一个水盗之后,迅速退到船舷一边,游目四顾。远远看见铁辉英端坐一只江鳅船中,只将大手一挥,只听轻微几声水响,几个人影滑入江中。

  阿萱醒悟过来,叫道:“不好了,他们要凿我们的船!”长袖一拂,触动臂上机括,数支小箭直射江中,准头却是奇佳,只听数声惨叫,下到江中的水盗已有两人中箭,沉入水中。另一人武功甚好,一手划水,另一手打出一只铁梭,反将那支奔向他的小箭打落。

  铁辉英冷哼一声,道:“臭丫头暗器伤人,且接接我的长刀!”手一伸,从身边水盗手中夺过一把长刀,纵身扑来!阿萱不及反应,只见眼前一花,杨宗宁斜身抢上,左枪一振,堪堪架住刀身,右枪舞出一片黑影,向铁辉英席卷过去!

  铁辉英不敢直撄其锋,力贯刀身,震开铁枪,退开两步,冷笑道:“杨兄弟,数年不见,功夫大进了啊!”杨宗宁冷冷一笑,目光炯炯直视铁辉英,却并不回答。铁辉英一时也不敢贸然进攻。忽然从江鳅船上跃过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却是铁辉英三弟子徐凡,禀道:“师父,上游下来了一艘大船,弟兄们叫船上人不准过来,那船却不加理睬,看来来头不小,敢请师父示下,是否要弟兄们拦下?”

  铁辉英一怔,他做水上“生意”只向平民百姓及寻常客商征收过寨之资,对巨商大贾却向来客气。只因正处乱世,这些人资产雄厚,各地诸侯都争相交结,他们与各大势力之间,往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己要想太太平平地坐地收钱,就非跟各方势力好好结交不可。否则官兵只是不断来剿,就相当麻烦,何况铁辉英志向高远,并不想一生一世只当个水盗首领,故也在暗中结交官场中人。此次谋取阿萱的宝莲箫,便是为了献给与自己交好的达官贵人,以图谋个前程。

  因此倒沉吟了一下,道:“再问一声,客气一些。”一边挥挥手,令众水盗住手。阿萱等人也就趁势退到一边,几人互视一眼,各执兵刃,暗自戒备。

  此时重云掩月,夜幕沉沉之中,一艘画舫自上游缓缓驶来。

  当时大船一般只在十余丈长,这画舫却足足有三十来丈,舫中楼台叠迭,轩阁玲珑,极其巧思。自首至尾,每隔数尺便点有一只粉纱宫灯,灯火点点,映在舷边水中,变成一条流动的光带,有如天上银河落到人间,灿烂无匹。

  柔和的灯光下,依稀可见舫上楼台隐作暗紫之色,门窗为镂空图形,花案精美,竟似是全以紫檀木雕刻而成。

  铁辉英多年大盗,杨宗宁久行江湖,张谦系出富家,但这样华美的画舫也是首次见到。至于一直僻处乡下的阿萱,更是连作梦也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画舫。碧兰二女也站在舷边观望,女夷教虽权倾巴蜀,但出入多以车轿代步。蜀江波涛险恶,江中多是普通白帆船,也从未见过如此讲究的座舫,不禁都瞧得呆了。

  只听铁辉英手下一名莫豪武的分舵主高声叫道:“来的朋友听清了,巨鲲帮帮主金须苍龙铁老爷子在此,了结一段梁子,无关者请速速离开,莫要引火上身!”他声音洪亮,气运丹田,连说了两遍,那画舫愈行愈慢,但并未停下,仍是往这边驶来,似是未将莫豪武之言放在心上。莫豪武心头火起,长身而起,就要命手下江鳅船上前寻事。

  铁辉英沉声道:“慢着,瞧瞧他们要作什么?”莫豪武不敢违背,只得强自压下火气。忽听一声水响,却是那画舫驶到近处浅水里,下了铁锚,泊住舫身。徐凡悄声道:“师父,那船上人好象要管闲事,怎么办?”铁辉英道:“我自有主张,瞧瞧再说。”心中忖道:“这不知又是那家公子哥儿,仗着家中势力,舫上又有几个武师,凑凑热闹罢了,呆会吓吓他,只需不伤人,料也坏不了大事。赶走他们再来对付这群不怕死的肥羊们也是不迟。”

  此时画舫已近,众人更看得清楚,那舫中窗格上并不糊窗纸,却粘着一层粉色轻纱,隐隐绰绰,愈显华贵。舱门口挂着一幅珍珠帘子,颗颗珍珠竟有指头大小,在夜色中发出柔和的银白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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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辉英吞了一口唾沫,暗暗想道:“他奶奶的,真是人财运来了什么都挡不住!这一幅珠帘怕不值千把两银子?舱里想必珠宝更多!

  这雌儿想来没走过江湖,谁不知这一带好汉忒多,财宝掖还掖不及呢,他还胆敢在显眼处大摇大摆挂这样一幅帘子?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管他是哪路神仙?上次去见大宋的宁大人,却没有什么稀罕宝贝,不如我就把这帘子送去,朝中有人做了后台,就是出点事也妨不着甚么。便是只要舱里的东西,只怕也是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

  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一转念又想:“不对,俗语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舫中人如此毫无顾忌,必有依恃。我在江上纵横一世,可莫要临老了栽个大跟头。”但他毕竟是水盗本性,积习难改。先前就为阿萱一根玉箫,就不惜得罪了金陵一带颇有名头的杨宗宁,连江湖中人畏之如虎的女夷教中人的面子都不卖。要他眼见这一笔大富贵不染一指,简直就象叫老虎吃斋念佛那样困难。一时思前想后,甚是苦恼。

  正不能决断,忽然珠帘掀起,帘上珍珠互相撞击,声音细碎繁密,极是悦耳。从帘内鱼贯而出一队少女来,手上各执一盏玲珑剔透的六角宫灯,在甲板上作雁翅状一字排开。

  众少女正值二八佳龄,俱是身着淡绿纱衣;云鬟高挽,簪着同色碧玉珠花,容色清艳怡人。此时她们亭亭立于船头,江风吹拂之中,但见层层纱衣飘飞,真如一株株临江水仙。

  众人只觉身在仙境一般,神思飘飘,不能自已。阿萱心中想道:“这些少女如此美丽,不知系出何门?她们的主人岂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忽见珠帘微动,舱口两名绿衣少女连忙打起帘子,从舱里缓步走出一个人来。

  恰在此时,云开雾散,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清朗的月光照在此人身上。

  众人看得清楚,那人原来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公子。只见他头带一顶金冠,身着一袭雪白的轻罗长衫,用一根白玉腰带轻轻绾住,此外别无饰物,然而缓步行来之时,却自有一种高贵清华的气度。真个是丰神如画,俊美难言。

  杨宗宁不禁脱口赞道:“好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其他人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已是呆住了,但心中所想的,都是同一句话:“世上竟有这样出众的男子!”

  那公子一眼看出铁辉英正是这群水盗的首领,举手一揖,朗声道:“尊驾原来就是金须龙王么?小可途经贵地,已按例在上游水寨纳过银两,只因小可的船身过大,老爷子这许多船只拦在此处,急切之间无法通过。小可实有急事在身,耽搁不得,还望老爷子行个方便,先放小可的船只过去。”声音清亮柔和,甚是悦耳。

  铁辉英听他称自已为龙王,心中甚是得意。又见他一人出来,身边只有这些绿衣少女,并无护院保镖之类人等,想来只是寻常富家子弟。便放下心来,拈拈胡须,阴沉着脸,半晌方慢慢说道:“你这娃儿倒懂得礼节,老夫这点子事本也用不着多长时间,待老夫完结此事,教训了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放你过去便是。只是—— 既是费了老夫一番功夫,可也不能白白放你过去啊!”

  那公子微笑道:“还请您老明示。”铁辉英嘿嘿一笑,手一指那幅珠帘,道:“那就留下这幅帘子,作为你孝敬老夫的见面礼吧?”

  此言一出,站在那公子左侧的一个脸儿圆圆的绿衣少女,顿时面现怒色,叫道:“你敢这样对公子说话?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么?”

  铁辉英哈哈大笑,说道:“老夫出道三十年来,对谁都这样说话!你家公子人是长得漂亮,又有几个银钱,那又怎么样?难道还比得上玉剑郎么?老夫连玉剑郎都不怕,还怕你家公子么?”众水盗也附和着哈哈大笑。

  张谦在一旁听得清楚,便问杨宗宁道:“先生,那玉剑郎是什么人?”

  杨宗宁肃然道:“但凡在外行走之人,谁不闻俗谚有云,‘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这两句话说的是当今武林之中,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两个人物。

  春十一娘自不必说了,那玉剑郎本姓江,名暮云。乃是南唐已故前中书舍人江祯之子,他从小好习武艺,曾得异人传授,十六岁时就考中了南唐国中的武状元,甚得国主宠爱。他常行走江湖,也不肯出来做官,但江家乃是勋戚,当初随烈祖打下江山,门第虽不及王、谢两家世代贵阀,但也甚是显赫。故此国主还是赐他四品之衔,挂个闲职,以便随侍陛前。

  他剑术很高,据说十六岁考武状元之时,只凭三尺青锋,便陆续击败了前来挑战的十名高手,个中甚至包括了江南剑派三剑客之一的‘雷霆剑’封平威。封平威也是剑术名家,成名已有十余载。当初他名扬江湖之时,只怕那江暮云还只是个吃奶的娃娃,现今他竟也败在那江公子的手下,实在令人惊诧不已。

  兹事体大,竟然惊动了江南剑派宗主沈尉。沈尉孤身前往金陵江府,与那江公子相见。二人在江府后园秘密一晤,第二日沈尉便离开金陵,返回教中,从此再不言讨教一事。

  当时因是二人独处,旁无人观。故此当日情景究竟如何,也是无人得知。但那江公子第二日照常出来会客读书,举止如常,并无任何受伤迹象。那至少说明他与沈尉对决并未落败。其剑术之卓越,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他如此精绝的一身武艺,却不知究系出自何人门下。人都说江湖中有四大谜团,便是春十一娘的身世、玉剑郎的师承、南唐国的传世宝库和女夷教的《天枢实录》。“张谦摇头道:”没听说过。“

  轻碧在旁抿嘴一笑,说道:“张公子不是江湖人,不知不足为怪。我家教主的身世,不但江湖上无人知晓,连我们与她相处十多年的时间,也都一无所知,恐怕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的罢?至于那江公子的师父,据说号称无明子,但江湖上哪有这样一个剑术名家?只怕也是虚拟的名号罢了。江公子的剑术,教中姐妹也曾有缘得见。观其神韵。确是自出一家,不与别家剑派雷同。

  那南唐国的宝库倒一直传得沸沸扬扬,据传本为烈祖开国所设,后来历代君王又将珍宝大量充入其中,以备战时军需之用。

  但依我看连国主都未必知道在哪里。否则他便取出那珍宝来充备军饷罢了,又何必向宋称臣?

  至于本教无上宝典《天枢实录》,相传为上古玄女所著,参透生死之秘,权夺造化之工,乃是天地间第一奇书。可惜书中所述太过玄奥高深,连祖师都只能解其中三四。且向来只有本教教主方有权翻阅,旁人自然更是不知道其奇妙之处了。“

  阿萱却甚是好奇,追问道:“难道那玉剑郎使的竟是一柄玉剑么,不然为什么叫玉剑郎呢?”杨宗宁哑然失笑,道:“真是傻孩子,玉性脆弱易碎,怎可为剑?听说那江公子出身名门,容颜俊秀,有如玉树临风,人材十分风流。且自小文韬武略,无所不精,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无论从家世人品来看,都真真是完美无暇,实在是女子心中的玉郎。因此江湖中人便送他这样一个美称。”

  兰烟在一旁指指那船上的公子,好奇地问道:“就象这位公子一样英俊么?”阿萱眼波流转,回头笑道:“那可要问兰烟姐姐你自己了——姐姐你对哪个最动心,哪个就最英俊。”兰烟脸上一红,嗔道:“坏丫头,你敢笑话我,我——我不理你了。”

  方才铁辉英说话虽然无礼,但那公子听在耳中,面色如常,倒也似乎并不生气,说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既蒙铁老青眼,便送了您又有何妨?阿锦,取了帘子给铁老罢。”

  这话却是向那方才出言斥责铁辉英的少女说的。那少女阿锦跺足道:“公子,你……”那公子并未开口,扫了她一眼。虽是眼光淡淡的,却隐然有不怒自威之势。阿锦不敢再说,只得去取了珠帘来,含怒走到船舷边,将手中珠帘一递,没好气地说道:“喏,拿去罢。”

  莫豪武最是好色,眼见这些少女姿色不俗,早就暗咽馋涎不已。此刻见那阿锦过来,哪肯失去这个机会,连忙纵身上前,一手接过珠帘,另一只手却顺势摸了一摸阿锦一双圆润的小手。

  阿锦一缩手,怒道:“你干什么?”莫豪武仗着自己势大,涎着脸笑道:“好妹子,跟哥哥亲近亲近,又有什么打紧?”一边又伸出手去。

  阿锦眼中杀机一闪,却并不再躲避。眼见莫豪武一只大手要摸上阿锦脸蛋儿,只听“嗖”的一声,一只银色小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钉在莫豪武手上。只听 “扑通”一声,莫豪武已应声昏倒。他身边一水盗眼疾手快,已接住了珠帘,当下不敢再行生事,连忙呈给铁辉英身边四弟子魏林。

  阿锦不防还有人插手,倒微微一惊。只听铁辉英大吼道:“你这个臭丫头,又来多管闲事!他若有三长两短,老子就杀了你生祭!”一个清脆的声音答道:“天下不平事,自然天下人管得!他死是死不了,不过昏迷太久,血脉不通,倒极有可能成了废人!我说要和你和解,给你解药,可你又偏偏不干。”

  铁辉英此时已拿到了珠帘,立刻迫不及待地翻看了一番。他是积年的水盗,一眼便看出那帘上珍珠虽然只有指头大小,却是真正的南海珍珠,且有四五百颗,足足能值上两千两银子,心中暗喜,脸上却阴沉沉地道:“你再多管闲事,老夫一定不会放过你!”

  那清脆的声音回答道:“你早就不打算放过我啦,不然又何必带这么多人来追我?你要抢我的宝莲箫不算,还想要人家的珍珠帘子,真是贼性不改啊,黄胡子老蛇儿!”

  阿锦到底是少女情怀,听到“黄胡子老蛇儿”六字之时,忍不住扑噗一笑。

  那公子听到宝莲箫三字,却是浑身一震,转头往那说话声望去:只见众水盗紧紧围着的一只货船的甲板上,站着五六个人,说话的是其中一个青衣少女。她年龄尚稚,手执一柄精光闪耀的短剑,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不象是身处重围之中,揶揄对方首领,倒似是寻常与女伴斗嘴一般,带有三分笑谑,三分娇嗔,却只有四分薄怒。

  那公子心中不禁怦然一动,忖道:“怪了,我从未见过此女,怎会如此眼熟?”遂微笑道:“这位姑娘,请恕小可冒昧,刚才姑娘说到宝莲箫,能否让小可一观?”

  阿萱闻声望去,两道清亮如水的眸光,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就在那眸光相对的那一刹那间,奔腾的江水、林立的刀枪、绝世的玉箫、铁辉英、轻碧兰烟、杨宗宁、甚至是张谦,周围一切的一切,都好象不存在了。在那似曾相识的眼中世界里,阿萱浑然忘记了一切,觉得自己象是长上了一对轻盈的翅膀,轻飘飘地飞到了天地的尽头。天和地之间,只有那袅袅不尽的云雾、美好的鸟语花香,还有她,和面前身穿白衣的,这陌生的、然而又是那样亲切的男子。

  这一刹那能有多长?一刹那只有六十弹指,但有时一刹那就决定了一生。

  这一刹那有多美?象是流星划过长空的亮丽的光彩,象是春花初次迎着朝阳绽放的灿烂,生命中很多奇妙的事,就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决定了、结果了。

  那公子以为她尚在犹豫,便道:“如此重宝,确也不便当众展示,倒是小可唐突了。只是这宝莲箫原是当年国主最心爱的东西,怎会到了姑娘手中?姑娘与南唐宫中,可有什么关系么?”

  此言一出,众人更觉吃惊,这公子初见玉箫,便能清楚说出它的名称来由,而他方才之言,更证明了宝莲箫的不凡及其来历,但阿萱一个名不见经转的小姑娘,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珍贵的东西?

  阿萱陡然从茫然中惊醒,已觉失态,见他询问,更觉有些害羞,低声道:“这是当初别人寄放我家之物,来龙去脉,我也不知。我恨不能胁生双翅飞入宫中,向国主当面问个清楚。只是我这样平民百姓,又怎能轻易进入九重宫阙?”

  那公子眼中神光一闪,道:“如果我能让姑娘见到国主,姑娘肯携带此箫与我同 行么?”

  众人听他言语之间,气度恢宏,显是并未将这些水盗看在眼里,倒如换了一个人般,不似先前那样谦逊礼让,都是大为震惊,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阿萱,看她怎生回答。

  铁辉英听那公子突然说出这等话来,竟然浑然视已方如无物,心中老大不耐,冷哼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是好大的口气,要带走我铁辉英追捕的人。莫非忘了这是在谁的地盘上么?”

  那公子剑眉一挑,长笑而立,朗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又怎会是老爷子的地盘?小可刚才乃是尊重你金须苍龙身居长辈,且不愿随意坏了江湖规矩。故老爷子虽对小可要求苛刻,小可也并无一声怨言。

  但这姑娘身携之玉箫事涉宫廷,那是何等重大之事!老爷子却还不死心,妄想夺宝,可知这是欺君妄上的大罪么?“说到最后,语气已渐有威压之势。

  杨宗宁在这边船上,尽数都听在耳里,便对张谦和阿萱悄声说道:“这公子来头倒是不小,就不知那老糊涂识不识得大体了!”铁辉英此时利令智昏,爱宝如命,哪里听得进去?冷笑道:“老子管不得这是谁的宝物,既从老子这里过,就得给老子留下!欺君妄上?哼,现时天下局势瞬间万变,谁知江山是姓李还是姓赵?,老子欺了哪个君?妄的哪个上?”

  原来当年南唐开国之主烈祖李升,本是吴丞相徐温膝下养子,改名徐知诰。继徐温之后,他执掌吴国朝政,封为齐王。他在天祚三年即位之初,本是国号大齐的。在升元三年,方复姓为李,改名升,自称唐室后人,改国号为唐,定都金陵,史称南唐。

  李升开国之时,南唐西起荆楚,南至江浙,北达陕西,东到闽海一带,广有天下富庶之地,疆域辽阔,国力振兴。但到中宗李璟继位之时,重用冯延已等人,国力已有渐下之势。及至当朝国主李煜即位,因其禀性柔弱,喜好诗词书画,却不善军事武治,大加宠幸徐熙、王齐翰等人。至使朝中党派林立,纷争激烈,近年来国运大衰。

  而后周节度使赵匡胤于陈桥兵变之中,黄袍加身自称为帝之后,建立大宋政权,外有其弟光义、光美等猛将为助,内任勤恳谨慎的赵普为丞相,国力是日益强大。

  他先是趁武平节度使周行逢病死,11岁的周保权继位之机。行假途灭虢之计,于乾德二年三月初十,占领朗州,俘获周保权,袭占荆、湖之地;再分进合击,于乾德三年正月初,突破剑门险要,大败蜀军,俘王昭远,继占领剑州;一边东路刘廷让军突破巴东咽喉夔州,连克万、开、忠、遂等州;两路直逼成都,孟昶举城投降,攻灭后蜀;后于乾德四年正月,诱歼南汉军队主力,攻克英、雄诸州。二月又进至马径,以火攻破南汉招讨使郭崇岳6万兵,继攻陷兴王府,南汉国主刘鋹降宋,至此将南汉疆土也收归宋之版图。

  北汉依附于辽,赵匡胤曾发兵三次出征,皆败于出援辽军,遂制定围城打援、先退辽军、后取太原的方略;故一时之间,北汉当保无虞。此时宋实力大大增强,而吴越王钱椒一向又以宋马首是瞻,于宋而言更是如虎添翼,对江南这天下首要富庶之地垂涎已久。

  南唐唯有向大宋递表称臣,年年敬贡,早在元宗之时便已自去皇帝尊号,改称国主,企望宋能允许唐偏安一隅,保全宗庙之祀。当朝国主李煜虽知国家危在旦夕,但自身确非雄才大略之英主,又拿不出什么富国强兵之良策,实际上已是相当于儿皇帝,确实也算不得天下之主。

  铁辉英虽是水盗之流,但也知南唐大势已去,无力来对付他,他又向与宋国官员交好,此时利欲熏心,更是不顾一切口出狂言。

  阿萱故作讶然之色,反问道:“咦,方才你不是说我是盗走国主宝物的女飞贼,叫嚷着要将我缉拿归案,为国主除害么?怎么如今反而监守自盗了?”铁辉英老脸一红,竟没有答言。

  那公子心中暗自叹息道:“早劝国主振兴国力,练兵备战才是正途,他偏是不听,一味妄想以钱帛宝器买得平安,如今连一个江湖盗匪都来耻笑!宋国,唉,即便如此,以赵家兄弟之志,又怎会放过他呢?”

  但此番心思,却是万万不能表露出来的,故正色叱道:“国主世镇江南,如今与大宋修好,为的是不让天下百姓再受战乱之苦,其仁爱慈和之心,岂是尔等粗人所能知晓!你一个区区江湖帮派头目,有多大胆子,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既是乱臣贼子,休要怪本公子对你不客气了!阿锦,收回珠帘,纵是毁掉,也胜似落入逆贼之手!”

  阿锦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提气纵身,已落到铁辉英船上。她这一现武功,大出众人意外。但见她纵起时姿态美妙,双臂横伸,有如一只大雁,自空中悠悠落下来,又轻得如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并无半点声息。

  铁辉英叫道:“金雁功!你,你是叶飘飘的什么人?”阿锦不理睬他,伸手道:“拿来!”铁辉英大怒道:“纵是叶飘飘来,也不曾对我如此无礼,你这小丫头太也欺人!”一旁抢出他的二弟子高荣,道:“师父何必生气,让徒儿教训教训她!”跨前一步,一式“神龙出海”,挥掌便击向阿锦面门。

  阿锦冷哼道:“凭你也来现世?”她身形甫动,双掌一错,幻出重重掌影,只听“啪”的一声,却是高荣躲避不及,被她清清脆脆地打了个耳光!高荣是铁辉英亲传弟子,虽不及被阿萱使药迷倒的明耀,却也是一个好手,谁知甫一上场,却栽了个大跟头,怒不可遏,身子跃起,直扑过去。

  阿锦侧身闪开,笑道:“你很生气么?谁让你拜了这么个没用的师父,三脚猫的功夫,挨打有什么稀奇?”左手探出,快逾闪电,已扣住他手腕,右手骈指一点,正中“窍阴穴”。高荣身上一麻,慢慢软倒。

  铁辉英叫道:“你——你不是叶飘飘的弟子么?为什么会天山派的冰梅掌?又会使山阴派的双阴指?”阿锦奇道:“谁说我是她弟子?我为什么不能用别派的武艺?”飞起一足,把高荣踢开一边,高荣穴道被点,无力反抗,竟被她踢得有如一只南瓜一般,生生滚了开去。

  铁辉英大怒起身,赖以成名的金刀出鞘,带起一条金色光华,“呼”地一声,成弧形倒劈阿锦!

  阿锦身形蓦向后弹开,广袖挥拂之间,淡绿色的纱衣迎风飞起,宛若水仙凌空摇曳一般,姿势十分优美。

  铁辉英刀如附骨之蛆,随后赶到,光华直击她背心,带起一圈光网。他今日连番受挫,凶心大起,力要将她击毙刀下,以泄此愤。

  杨宗宁脱口赞道:“看不出这铁老儿,这几年来果然是功力大进,虽算不上是宗师级别,在这江湖上只怕也少遇对手了!”

  只见阿锦淡绿色的美妙身影,在刀光中穿掠不停,每条光华都似能将她全然卷走,她总是在千钧一发时避开,显见得轻身功夫委实不错。但如此闪避大费心神,张谦等尚为之身法灵活惊叹,但如杨宗宁这样久经沙场的高手,已看出她身形慢了许多,渐露败象。

  陡听铁辉英一声大喝,大刀轮旋,当空宛如滚起千百面金轮,源源不绝,当头砸下!阿锦待要闪避,但见四面八方,皆有金轮袭来,避无可避,背上一凉,心头惧意顿生,不禁惊呼一声:“公子救我!”

  几乎与此同时,但见漫天金轮光华之中,有一道白色光带破空而来!那光带有如星河下泻,飘然划过天际,“铮”地一声,与金光相遇,顿时激起满天虹彩光雨,向四方挥洒飘落,被江风一吹,刹那俱都湮没熄灭。

  唯见沉沉夜幕中,一条白色人影稍纵即逝。忽听众水盗纷纷惊呼:“老爷子!”

  阿萱定晴一看,不禁呆了:只见铁辉英如木偶一般呆立船头,不知为何,看上去形容竟然有些古怪。再仔细看时,方见他脸上表情又惊又怒,下巴及脸颊居然极是光滑,原来那把引以为傲的标志黄胡须已被尽数剃落,飘得甲板上遍地皆是,看上去甚是滑稽。

  正好笑间,忽听“呛啷啷”数声,铁辉英的金刀本是垂在身侧,此时却断成一段一段,落在快船甲板之上。他身子晃了几晃,竟然几欲摔倒在地。几名弟子齐声惊呼,连忙奔上前去扶住,铁辉英面无人色,许久许久,才抬起头来,死死盯住那公子,喃喃道:“星河长波、星河长波、只有星河长波,才能如此破了我的金轮斩,你……你到底是谁?”

  那公子仍是立于原处,并不答言,却伸出一只手来,掸了掸本就一尘不染的白衣下襟,若无其事地笑道:“阿锦,你这个顽皮的丫头,既是爱招惹事端,又为何要我救命?”

  阿锦脸上一红,身形微晃,已移到那捧着帘子的水盗跟前。她纤手探出,那人眼前一花,尚不知所意然之际,那帘子却已奇迹般地到了阿锦手中,不禁又惊又怒,扑来便抢,口中叫道:“你……你……”

  阿锦翠袖拂处,“刷”地一声,向那人来势卸去,就势一卷,只听“扑通”一声,竟将他摔了个跟头。那人识得厉害,一时再也不敢上来。

  阿锦举起手中珠帘,仰起脸来问道:“公子,还要么?”

  那公子皱了皱眉,道:“我是当然不要了,毁了罢!”阿锦答声“是”,力贯掌上,正待动手毁去,张谦忽道:“姑娘且慢!”

  阿锦诧道:“怎么啦?”那公子也有些惊异,向张谦望了过来,温言道:“兄台有何见教?”

  张谦态度诚恳,双手向那公子一拱,高声道:“看公子风度人品,当是出身名门望族,一幅珠帘于公子而言不过是区区之物。但这毕竟值得了好些银子,毁了未免可惜。若是公子首肯,可否赠予在下?”杨宗宁等人都甚是惊讶,心知张谦并非贪财之人,如何居然开口向人索要东西?

  那公子怔了一下,打量了张谦两眼,淡淡道:“如兄台不嫌,尽请笑纳。”阿锦闻主人有令,当即跃过张谦所在船只,将珠帘双手奉上。张谦道了谢,接过珠帘,转身对赵老三道:“这次连累了你们,实在过意不去,我们身上银子,不够偿还你的船只及货物。蒙这位公子大恩,赏了你们这副珠帘。如果此次果然脱险,你将它变换成银两,图个别的生计,这条水道你们也不要再走了。”

  他叹了口气,温言道:“乱世之时,求生不易呀!”

  赵老三眼中含泪,接过珠帘道:“多谢公子爷。”张谦见他神色仓皇狼狈,显是受惊不小,心中歉疚,说道:“不用谢我,若要谢,便多谢这位公子罢……咦,这位公子,还未请教尊姓大名,不知可否赐告?”

  那公子对张谦微微一笑,神态极为潇洒,道:“兄台不必客气,小可的名字,铁老爷子其实已经提到过。小可姓江,字暮云,蒙江湖上朋友抬爱,赠了小可一个外号,叫做玉剑郎。”

  只听“啊”的一声,兰烟失声叫道:“什么?你……你就是玉剑公子?”轻碧目视江暮云,含笑嗔道:“兰烟,这位公子武艺高强,人才出众,江湖上又能有几个这样的人物?”兰烟凝视江暮云半晌,眼中满是倾慕之色,喃喃道:“果然人中龙凤,也只有此等男子,方可与春教主相提并论。”

  阿萱站在近旁,二女之言都听在耳中。遥想当初杨府后园之中,春十一娘那飘然若仙的绝世风姿,不禁心中怦然一动。低下头来,正好瞧见自己青衫布履,极其平常,与那阿锦一众少女不吝于是云泥之别。

  她生性豁达坦荡,此时却脸上一热,平生第一次,心中竟然是隐隐有些自惭形秽。

  江暮云虽也听到二女赞誉,却并不甚在意,淡淡道:“江某一介凡夫,姑娘真是过奖了。”

  转过头来,对兀自呆立当场的铁辉英说道:“江某此次途经贵寨,本无意与铁老结怨。只是这位姑娘手中玉箫本是宫中之物,大有关联。江某职责所司,不敢怠慢,这才请这位姑娘同赴国中。铁老与她有何恩怨,自是由江某一并承担。她同行的伙伴,自然也请老爷子行个方便,放他们离去罢了。”

  这句话说来淡然,却隐然有几分不凡之意。

  铁辉英心中暗自忿恨:“方才我为甚如此脓包?江暮云再厉害,他手下的丫头们可没什么大不了,我此时足有一百儿郎在此,为何要对他退让?”便嘿嘿一笑,森然道:“江公子,你是武林中新一代少年英侠,老夫手下冒犯公子尊颜,老夫可令他们退还你的银两,礼送公子起程。但江公子要带这些人一起走,岂不闻‘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莫要强出头’?老夫又如何向我这百余儿郎交待?况且……”

  他冷然一扫四周水盗,傲然道:“又焉知江公子不是假借王命,却是自己看上了这支玉箫?儿郎们,老夫说得可对?”

  众水盗轰然应道:“对!不能放走他们!”“他奶奶的,还真把咱巨鲲帮当软柿子捏罢?”

  方才有水盗早趁众人与江暮云相见之时,已解了高荣穴道。此时只听他高声道:“师父,您老人家未免太过心善,江湖上说玉剑郎如何如何,不过是武林传闻。据徒弟所见,所长者不过攻人不备罢了,怕他怎的?”

  言语中影射江暮云方才击断铁辉英大刀,不过是趁铁辉英与阿锦对招之际出手,铁辉英只是事败仓促应战而已。然而铁辉英脸皮再厚,却也知自己万万不是江暮云的对手,方才江暮云一式星河长波破了自己金轮斩,削去了满鬓黄须,只须他再进一击,当可取了自己性命。但他一击得手,随即飞回画舫之上,身法之快,几乎难以看清。若不是恍惚看到他的白衣,而众人中仅他一人着白衣,恐怕是败了也不知是谁击败了自己。因此对这徒儿之言不置于否,干笑了两声,道:“江公子,你看,老夫手下儿郎们并不答应,老夫也无可奈何。”

  阿萱哼了一声,道:“惺惺作态!”

  江暮云微微一笑,不再理会铁辉英,转过头来,对杨宗宁道:“这位先生气度不凡,小可斗胆一问,阁下可是昔日江湖上有名的无影神枪杨宗宁杨老前辈么?”

  杨宗宁躬身道:“公子客气,杨某早如枯木朽树一般,当初那些虚名还请公子莫要提起,以免贻笑方家。倒是公子英姿勃发,名动天下,让杨某倾慕之至。”阿萱见杨宗宁在铁辉英之前,都是神情冷漠,不甚客气,此时语气却恭敬异常,充满赞叹之意,心中不禁暗暗想道:“莫非他——莫非他真的是如此与众不同?”

  却听张谦与轻碧二女同时惊讶道:“先生的身份,公子你是如何猜出的?”

  江暮云又向张谦问道:“这位世兄贵姓?”张谦忙道:“在下姓张,单名一个谦字。”江暮云目光转到众女身上,阿萱道:“你不用问啦,我叫阿萱,这两位姐姐一名轻碧,一名兰烟,是女夷神教的司花使。”

  江暮云听到“女夷神教”四字之时,面上掠过一道异样的神采,但转瞬即逝,当下点点头,道:“杨爷,张世兄,各位姑娘,你们有所不知,这位杨爷此时手中虽是一枝寻常铁枪,而江湖上枪术名家亦是众多。但小可方才见杨爷这枪头向上斜指,两指扣住枪身,另一手中指按定枪尾,蓄势待发,这正是金枪门的‘跃马势’。而这位杨爷年已四旬,身形凝重,手涩步滞,显然乃是此中名家。金枪门中,年纪相若而有如此火候的,仅有两人而已,还有一人是现金枪门掌门程仕春程爷,但程爷性子粗豪,体态英伟,不若先生风采飘逸,有魏晋名士气度。因之斗胆一猜,居然侥幸得中。小可早在金陵时,常闻人说起杨爷大名,一向久仰尊范,今日得见,甚感荣幸。”言毕举手一揖,微微含笑。

  众人初识江暮云,便为他风采所慑,他只出手一招,虽然其速过快,武功稍差者根本就没看清。但此时未见杨宗宁出一招,便能猜出其来历师承,任是不懂武功之人,都知他眼光奇准,那自身修为高低自不必说了。

  张谦平生所见男子之中,不是富室子弟,便是宦门儿郎,一见江暮云风神气度,迥乎神秀,矫然不群,心中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一瞥之间,忽见阿萱正痴痴地望着江暮云,俏脸微侧,映在暗蓝的夜空里,有如一朵正在迎风开放的白荷花。顿时心头如受重击,大大地震动了一下。

  铁辉英见江暮云好整以暇,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深浅,不禁有些踌躇。忽听铁辉英手下另一舵主孙进叫道:“纸上谈兵有什么用?刀枪下才见得真章!”众水盗纷纷嘈道:“耍耍嘴皮子就想过去么?先问问我们兄弟答不答应!”

  众水盗纵横长江,人多势众,鲜有失利,虽听得江暮云的名头,毕竟不曾打过交道,又见他只是个公子哥儿模样,生得文弱,便起了轻敌之心。江暮云转过身来,缓缓扫了群盗一眼,说道:“你们自请小可出手,需不得后悔。”言毕,伸出左手,缓缓从腰间解下一条腰带来,握在手中。

  铁辉英眼尖,已看出他手中那腰带模样的东西,只有两指并宽,柔软如绵,光亮似银,正是一条上好的缅铁软剑。当下干笑一声,道:“久闻江公子有一柄上古名剑,号为承影。为何不让老夫手下这些儿郎们开开眼界?这一条,这一条普普通通的软剑,嘿嘿……”

  江暮云微微一笑,道:“故老相传,武功到至高境界,摘花飞叶皆可伤人,江某自念不及上辈诸贤这等功力,但对付诸位足矣。老爷子既知秋水剑,难道不曾听说过江某的承影剑是因人而出鞘么?”

  铁辉英一愕,问道:“此话怎讲?”

  江暮云笑道:“当日家师赐剑之时,曾言道承影剑乃上古神物,不可轻易出鞘,所谓‘人似冰玉,剑承光影。逢魔而降,遇贤则迎。’若论铁老修为,岂能称得上是乱世魔头?自然也算不得圣贤之人!”手中一抖,力贯剑身,软剑犹如灵蛇,昂首而起!

  他语言平淡,但个中轻视之意自不必说。铁辉英羞怒交加,后退一步,从手下人手中抢过一柄大刀,喝道:“都给我上!”

  舫上众绿衣少女齐声叫道:“公子千金贵体,焉能与此等盗匪相斗?让奴婢们打发了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罢!”

  江暮云挥手止住众女,说道:“他们要见识的是我的武功。你们纵然能将其制住,也不能使之心服口服,反而落人口实,说我江暮云是靠女子庇护,浪得虚名!” 反手一挥,手中软剑挽出九朵绚丽无比的剑花,在夜空中蓬然绽放。人已飘然跃起,直向铁辉英船上掠去,身形快捷,有如当空划过一道白色闪电。

  铁辉英见他随手便能挽出九朵剑花,单是这起手之势,显是已达一流剑道高手境界,不禁大骇,大刀“风扫落叶”向江暮云肩头削去,正是他赖以成名江湖的“夺命刀法”。高荣抖出链子枪,孙进却使一对铁锤,齐攻向空中,封住下落之路,要使江暮云不得落下船头。

  阿萱轻呼一声,转向杨宗宁,哀求道:“杨先生……”杨宗宁知她担心,笑道:“堂堂玉剑公子,必非浪得虚名之辈。你放宽心罢了。”

  果然,只见江暮云身形陡然在空中一转,有如一朵白云,身形冉冉上升,姿态优美之极。张谦见过顾怜怜家传轻功,知道这半空逆行之术,乃是最难的一种轻身功夫。当日见顾怜怜牛刀小试,便已觉神奇,此时见江暮云在空中轻捷转折,如履平地,比顾怜怜又不知强出了多少倍去了。心中不禁暗叹:“玉剑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看他年纪,比我大不过三四岁,竟有这样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

  江暮云手中软剑一抖,剑身微弯,弹开铁辉英大刀,剑尖去势不衰,又击中高荣的链子枪,此时孙进铁锤击到,江暮云软剑回撞,剑柄在双锤上左右轻轻一击,一股大力传来,孙进及高荣拿捏不住,只听哐啷啷数声,链子枪与铁锤都跌落在地。

  杨宗宁不禁叫出声来:“好精妙的一剑!”江暮云一式剑法,仅此一个照面,便击退了三人进攻。其眼光之准、力道之纯、剑法之精,确是令人叹为观止。铁辉英功力较深,勉强握住大刀,未曾脱手,但也觉手腕酸麻,几欲无力。心下暗惊:“这小子倒有几分厉害!”众水盗纷纷扑上,只听江暮云笑道:“方才是‘千里明月 ’,此时是‘万里微霜’,小心了!”软剑微抖,竟然当空划出一个大圈,唯见剑光点点,幻出千万支软剑,当真有如霜花一般。

  众水盗眼前一花,手腕发麻,腕上穴道已被软剑剌破,剑上真气立时入侵,阻住血气运行,顿时再也使不出力道。只听一阵乱响,兵刃皆都脱手!铁辉英眼疾手快,身形后腾开去!但饶是如此,忽觉手背一疼,知是被江暮云剑尖剌中了左手,只是未伤要穴,当下一咬牙,力贯刀身,痴向空中横削,仍是击向江暮云双足,使他难以下落。

  原来但凡世上轻功、纵跃奔腾之术,凭的都是一口丹田真气。寻常之人跃起之后,真气立衰。江暮云先前在空中硬生生顿住下落之势,反而向上拔身而起,显示出了绝佳的轻功与内力修为,所凭的却是他比常人真气绵长,一时未衰。

  但人力有时而尽,此时气息几经流转,他绝不可能再藉此跃起。铁辉英身经百战,也看出江暮云内力深厚,与之正面交锋绝不讨好,只有断其后路,拖延时间,使他气竭而落下船中,旧气已去,新气未生之际,突施袭击,才有望取胜。

  杨宗宁跌足叹道:“这下江公子有些糟了,数年未见,铁老头眼力竟已如此之准!”阿萱一惊,脸色更显苍白。

  只听“唰”地一声轻响,软剑已划过铁辉英虎口,带出一道血口,正是“万里微霜”的收尾势。

  铁辉英只觉真气已入经脉,冰寒剌骨。但他拼着消耗自家元气,刀尖一振,向江暮云足踝剌去!忽听“叮”的一声轻响,江暮云软剑探出,剑尖正与金刀刀尖陡然相触!稍一接触,铁辉英便感觉出江暮云并未在于剑上灌注内力,剑身柔韧,一触即弯,想必是新旧之气正交替之时。正自窃喜,猛然剑上内力一吐,一股凌厉真气直逼过来!铁辉英把握不住,刀尖被震了开去!

  江暮云剑身陡然绷直,借这剑身由弯变直的反弹之力,朗声大笑之中,袍袖一振,身子凌空向后飞出。

  暗蓝的夜空之中,只见他白衣飘飞,御风而行,映着天上那一轮光辉如银的明月和点点星光,当真有如仙人谪降人间。众人俱都看得呆了,那些绿衣侍婢却娇声喝起采来。

  铁辉英耳闻众女喝采之声,便知要糟。果然江暮云身子一转,竟自空中返飞而来,宛若一抹轻烟,瞬间已到面前。他手中软剑蓦地刺出,当真疾速如电,铁辉英未及反抗,但觉喉头一凉,却是那软剑剑尖忆指在了咽喉下二寸六分处的“璇玑穴”上。

  众人齐声喝采,铁辉英手下群盗见帮主有危,顾不得自家伤势,怒极而起,狂奔过来。忽闻一女子惊叫道:“公子小心!”正是阿萱声音。江暮云见她维护于已,回过头来,目光对上她的眸子,对她微微一笑,神情极是温柔可亲。阿萱一看到他微笑的眼睛,心里陡然一阵甜密,胸口却感觉到一阵窒息,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脸上“唰”的一下涨得通红。

  此时群盗业已奔近前来,江暮云软剑撤回,剑身一抖,只见银光闪动,群盗大叫声中,纷纷跌倒在地!铁辉英正待动手,只觉喉头一凉,江暮云面带微笑,人仍在原地纹丝未动,软剑却又已指到他“璇玑穴”上,出剑之快,当真匪夷所思。

  不禁长叹一声,种种狂妄自负刹时灰飞烟灭。心知江暮云武功如此,只要看那阿锦的功夫,他手下婢女必定不弱。况且若真动起手来,仅凭江暮云一人之力,若想将阿萱等人救走,已方百余人绝非其敌。一时间万念俱灰,手中大刀跌落在地,轰然一声跌坐船上,颓然道:“玉剑公子剑术超凡,小人先前无知冒犯,现已知错,还乞公子饶恕。”

  江暮云退后一步,手中软剑“唰”地一声缠回腰间,动作干脆俐落,极是潇洒俊逸。含笑道:“铁老何需多礼?绿林中人,自不能以耕读为业。但盗亦有道,劫富济贫还可以说是替天行道,欺压斗升小民,稚子弱女,却非大丈夫之所为!况且你我都为南唐属民,身为臣子,理当精忠报国,岂可另有他念?莫为图一时蝇头小利,大节有失,反为后世万代所垢骂!还望铁老三思。”

  言毕纵身一跃,白衣飘拂,已飞上了画舫,负手而立。夜色中众人只见他白衣当风招展,风采飘然,当真有如临风玉树一般,众绿衣少女齐声喝采,实是大为这样的主人而感到自豪。

  铁辉英面红耳赤,只称:“老夫有罪,老夫有罪!”江暮云见他凶性已收,暗自忖道:“铁辉英一生纵横江上,势力颇为雄厚。时逢国家多事之秋,还是要安抚他一下方为上策。”便温言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今日小可也多有冒犯之处。小可斗胆,要带这位姑娘及其他朋友一起告辞了。铁老今日承让之情,图当小可后报。”

  铁辉英哪敢多说,道:“小人恭送公子。”

  阿萱走上前来,笑道:“你既不与我们为难,我就把解药送给你罢。挑指甲大一撮粉末,用水内服即可。得罪之处,铁老多多包涵。”从怀中取出一包药来,递给一个水盗。铁辉英听她语气中有恭敬之意,心中气愤稍平,想道:“这小丫头也不是一味胡闹,懂得见风收蓬。”

第七章 皆言卫女若神仙

此时杨宗宁、张谦师徒,阿萱诸女等人都上了画舫,为防铁辉英恼羞成怒,加害无辜,嘱赵老三的货船跟随在画舫后。舫上从人划起长桨,画舫缓缓向下游驶去,货船紧随其后,顺风顺水,一路南行。

  阿萱困得极了,兼之心情轻松,被侍女引入舱中,倒头便睡。候她醒来梳洗之时,才发觉舷窗之外晨曦微露,水天交接处被映得一片嫣红,波光粼粼,景色十分壮丽。

  阿萱此时方有闲暇环顾舱中,见这舱室虽是客居,但铺陈华丽,实为平生未见。案前挂着一轴美人图,虽是淡墨色调,但寥寥几笔,却极显人物妍丽之态,神韵气度,竟似流动纸上,当下不禁驻足观赏良久。

  门口人影一闪,却是阿锦快步走了进来,含笑道:“姐姐这么早就醒了么?”阿萱点头道:“已是睡得足了。”

  阿锦因阿萱曾出手助她,且二人性格相若,对她极是友善,此时见她的眸光在那美人图上留念不去,便笑道:“姐姐喜欢这画中美人么?”阿萱微微一笑,道: “想那世上女子,若真有如这美人一般风神,定然是艳绝天下了。”一边心中又不由得想起那春十一娘来,虽是那晚没有看清她的容貌,但想必与这画中美人,定然也不遑多让。

  阿锦取笑道:“这美人固然美矣,可惜与我公子的心头宝比起来,可就差得远了。”阿萱奇道:“心头宝?”

  阿锦笑道:“姐姐一定是少在江湖行走,江湖中谁不知我家公子视名利富贵有如尘土,心心念念,唯有三宝而已。这三宝一为公子师尊赐予的承影剑,一为已故江府老夫人遗留下来的明月环。这最后一宝么,却是号称画中仙。”

  她看阿萱一脸不解,便掩口笑道:“那明月环是一只玉镯,据说本为前蜀王妃徐花蕊心爱之物,玉质温润,长年佩戴,最适女子养颜修容。”

  阿萱轻轻“啊”了一声,道:“原来是大花蕊夫人心爱之物,怪不得如此珍贵。”原来蜀中一带,最出绝色美女,前蜀主王建有爱妃姓徐,因容貌“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故被封花蕊夫人,那是早已故去了。

  及至后蜀,国主孟昶也有一费氏妃子,其美态比徐妃更有过之,因此也唤作花蕊夫人,世称“大小花蕊”便是指的她们。只是听闻这费花蕊蜀亡后随孟昶入宋,孟昶暴死之后,已被宋主赵匡胤收入后宫去了。

  阿锦见她颇为神往,便笑道:“明月环几经流转,后为我们老夫人所得,现收在金陵江府之中。老夫人去世得早,公子思念亡母,自然是十分爱惜。那承影剑却是上古名剑,相传为春秋时卫人孔周所藏。

  《列子。汤问》有云:孔周曰:‘吾有三剑,惟子所择。……二曰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其触物也,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见’。《文苑英华。唐并州都督鄂国公尉迟恭碑铭》也说到了那剑:‘蛟分承影,雁落忘归。’我也曾见公子舞剑,但见那剑身轻薄如烟,锋利异常,不知为何物炼成,一剑挥出,于悄然无声之际,便能斩断水桶粗细的大树,委实是一件神物。“

  阿萱听得咋舌不已,赞道:“妹妹你的学识真是渊博,竟知道这些典故。”又问道:“那画中仙呢?想必更是了不得的宝物了。”

  阿锦嫣然一笑,笑容中却含有几分促狭之意,说道:“那是我家公子最为心爱之物。公子早晚各奉一柱清香,跟敬菩萨似的。还唯恐人亵渎了,连我从小侍候公子,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也不许我碰它。”

  阿萱暗暗奇怪,问道:“那又是什么好宝贝了?莫非倒是金子铸的不成?”阿锦笑道:“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画中仙也是一幅美人图,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笔丹青国手卫少白所做。”

  阿萱大出意料之外,讶然问道:“美人图?是你们公子的心上人么?”说到这里,心中微有惆怅之意。阿锦道:“公子不说,我们做奴婢的自也不知。那图上美人只有背影的,看不清相貌,说不准倒是你呢!”阿萱听出阿锦在取笑她,又羞又急,待要张口反驳几句,脸上却早已飞红了一片。

  阿锦见她羞怯,也不好再闹,正色道:“不过那美人图,卫公子可画得真好,不愧有卫女若仙之说。”阿萱听她再次提到那姓卫的画师,倒有了兴趣,忙问道:“何谓卫女若仙?”

  忽听一女子声音,自舱外淡淡传来,道:“卫公子当世国手,雅擅丹青。他下笔奇妙,勾勒精细,尤其善画女子。不象时下那些所谓的画师,意趣恶俗,画来画去,无非都是一些所谓名门仕女,而且笔法呆板,往往空有其形却黯然无神。便如满园绢花,虽然艳丽好看,倒也繁盛似锦,终不如野菊一枝灵秀天成。

  唯有卫公子画中的女子千姿百态,宛若天成,都是因为他善于捕捉那些女子之精魂的原故。所以他的画卷灵气四溢,着笔之处,在于突出女子神韵之美,往往更胜女子原貌,被世人称为卫女若仙。“

  另一男子声音爽朗地笑道:“菖蒲,你又在旁人面前将我吹得天花乱坠了。”

  阿锦一闻此人说话,便对阿萱笑道:“萱姑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说话这位便是我方才向你提到的卫公子,那一位是何姑娘。”

  阿萱循声望去,只见舱外晨晖之中,沿着舷边阑干,缓缓走过七八个人来。为首一人正是江暮云,他已换了一身白衣,袖领之处均以金线相饰,极显清贵。另有一男子与他并肩而行,看两人情态极是熟悉。那男子年约三十上下,身着玄色长衫,微笑着看过来,见她望去,便向她点了点头儿。阿锦在她耳边悄声道:“那人便是卫少白。”

  阿萱留神看这卫少白时,只见他身材瘦削,相貌清俊,但神情之间颇为忧郁。便是此时在向她微笑之时,眉宇之间,仍是隐有一缕抑郁之色,似是藏有无限风云。然而周身自有一种落拓不羁、卓然不群的神采,虽是立于江暮云这浊世佳公子的身边,竟似不逊半分于他。

  阿萱目光始与他双眼一触,只觉他瞳仁黑亮如星,深邃久远,令人心神动荡,似是不由自主想去探入那更深更广之地。心中顿时暗暗一惊,唯恐自己失态,忙将自己目光移开。

  卫少白一见阿萱,脸上神色一怔,不由得转头与江暮云对视一眼,江暮云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说话之间,江暮云带着众人已行向船头观景之处,那是一方极大的平台,也设有桌椅之属。阿萱一眼便看见杨宗宁、张谦、轻碧兰烟等人都已坐在那里了,想必还是自己起得最晚,当下相互寒暄了几句。

  候众人落坐之后,侍女送上茗茶糕点,江暮云便笑着对众人指那玄衣男子道:“昨日天晚,未曾向各位介绍。这位便是当今天下丹青第一妙手,号称‘卫女若仙’ 的卫少白公子。他本是赴巴蜀天府之国观赏风物,这趟顺便搭船与在下同返金陵,在我府中盘桓一段时日。卫兄乃是当世才子,不懂得武功。昨晚刀光剑影的场面,便没有让他出来。卫兄气质超群,自不同于我等俗人。”

  最后一句话,却是暗暗在打趣卫少白。

  杨宗宁笑道:“国手风范自然与众不同,玉剑公子风度神采,又岂是平常人等?”卫少白失笑道:“各位且莫见笑,我与暮云结交十余年,受这等冷嘲热讽已是习惯之极了。菖蒲,你说是也不是?”一言既毕,江暮云与他俱是哈哈大笑,显见得确是十分亲密。

  张谦又惊又喜,道:“原来是阁下便是卫公子!在下仰慕公子美名已久,公子当年被召入蜀宫之中,为慧妃花蕊夫人所画小像,坊间临摹之作颇多,虽然不及公子真品那样精妙,但也真称得上是世间绝品。”

  卫少白听他提到“花蕊夫人”四字,脸色忽然黯淡下来,长叹一声说道:“这位兄台,说来此事真是叫少白汗颜。唉,我卫少白自命护花之人,却因此事不慎,竟做下了生平最为歉疚之事。”

  他苦笑一声,道:“若不是当年我为花蕊夫人作这小像,她又怎会被赵匡胤看中?那蜀后主孟昶,想来也不会死于非命了!”

  阿萱一怔,她僻处乡里,对天下局势本不甚了解,只知现在后蜀已亡,孟昶身故,却不知与那花蕊夫人有何干系。

  卫少白似是对她颇为在意,见她神情中甚是不解,便道:“姑娘可闻知花蕊夫人之名?”

  阿萱点了点头,道:“慧妃之美,名扬天下,便是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之流,也多闻听她的美貌才情。”

  卫少白不意她谈吐竟还有几分风雅,注视她的目光之中,又带上了一抹赞赏之色,叹道:“不错,那时我游历入蜀,忽有黄衣宫监来访,宣我入宫侍奉。我第一眼见着慧妃花蕊夫人,正是在摩诃池边的芙蓉花丛之中。”他神思弛越,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惊艳的一刻,缓缓说道:“当初道士申天师献红栀子花种二粒,蜀主将其植于‘牡丹苑’中,其色斑红,其瓣六出,清香袭人。因花美而难得,便有宫人将花形画于团扇之上,竟相习成风,因与荷花略有相似之处,故得名芙蓉。

  后来这花种流出宫去,民间多有种植。每当芙蓉盛开之时,沿城四十里远近,真如遍铺锦绣一般,蜀都因之得名芙蓉城。“

  众人遥想蜀中盛景,不由得都浮想连翩。张谦更是忍不住叹道:“若论天下富庶繁华之外,确实莫过于蜀中与南唐。”

  卫少白淡淡一笑,道:“可惜这满城芙蓉的美景,还不及花蕊夫人容貌的万一。那日我被宣入之所,乃是天下知名的摩诃池。那里原本就是蜀宫历代避暑佳处,蜀主又刚刚在这里兴建了水晶宫殿,皆是以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壁均以数丈开阔的琉璃镶满,奢华无比。远远望去,便如同到了天宫一般。

  花蕊夫人身着轻绡,手执团扇,端坐于殿中碧玉墩上。旁边黄衣宫监为我展开画绢,并置十二色水墨在旁。诸物齐备之后,我提笔在手,突然之间,心中空空荡荡,居然一时难以下笔。唉,我卫少白自负才名画技,此时方知,何谓‘天然颜色画不成,由来此生未曾有’!“

  他轻轻喟叹一声,道:“我费尽心思,下笔仔细,平常我画美人都是一挥而就,最多不过一柱香时间,那日却画足整整两个时辰,才在纸上留下了花蕊夫人的一抹倩影。”张谦于画技一类本也甚是喜爱,有此良师在前,哪有不趁机请教之理?连忙问道:“然则这两个时辰都叫慧妃一动不动,公子也当真是费了一番心思罢?”

  卫少白失笑道:“便是木偶泥胎,也不能静坐长久,何况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再者必要姿容生动,意态流转,方为美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哪里会展示出她独有的神韵?故此那两个时辰,我请花蕊夫人自行走动消遣,或饮冰、或弄扇、或戏猫、或诵书,不拘形态,任意而为。”

  张谦眼睛一亮,由衷道:“卫公子实乃国手也!”

  卫少白苦笑一声,淡然道:“国手么?当日我画作完毕,她看了一眼,便往后殿去了。我居然平生第一次丢开了少年轻浮之态,心中忐忑不安,唯恐她对我画作不喜。过得不多时,有宫监自殿后出来,银盘上托着一盘金珠之物,我这才放下心来,知道那是她给我的赏赐了。”

  他抬眼望着远处烟水浩缈之处,脸上神情惘然,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后来听说我为她画的小像,不知为何竟然被人偷出宫外,虽经蜀主遣人夺回,但坊间却多有临摹之作流传。到得最后,竟还有一幅流落到了大宋皇帝赵匡胤的手中。

  我听位居宋京朝中的一位旧友说起,当时赵匡胤一见画像,顿然惊为天人。故此蜀灭之后,其余宫妃都被赐给了功臣名将,唯有花蕊夫人陪同蜀主孟昶,被解入了宋宫之中。

  孟昶虽然屈身事宋,让人不齿,然而赵匡胤要图谋花蕊夫人,几次遣人暗示,孟昶只是坚拒不从,终于被寻机毒死。花蕊夫人当即被召入宫中,获得赵匡胤的宠幸。她秉性柔弱,以前在蜀主身边备受恩宠,倒也不虞其他。然而此时身为降国妾妇,处敌国猜忌之地,宫闱倾轧甚急,不知她又该如何度过?

  孟昶母李夫人性情坚毅,她自孟昶死后便绝食不进,身边蜀宫旧人劝她,她却说‘国破之时,早该身殉,只是心念娇儿,忍辱偷生已久。此时昶已死,我便无生存之理。’七日之后,也随之身殉。“

  他说来虽然平淡,但思及亡国君主下场如此凄凉,众人也不禁一阵默然。唯有轻碧兰烟二人本是蜀人,更勾起家国之思,心中一阵酸痛,热泪已盈满眼眶,忙趁人不备时悄悄拭去。

  卫少白轻轻吟道:“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这本是当初花蕊夫人随蜀主入宋之时,在驿站壁上所留。只是尚得上阙,宋兵催促甚急,便来不及续满下阙了。”

  阿萱听那词意哀凉,心中若有所感,忽听杨宗宁吟道:“我倒有下阙在此,——三千宫女花如面,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他这下半阙对仗倒也工整,但众人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惆怅之中,竟无一人出声称赞。

  突然卫少白身后一着淡青衫子的女子上前一步,向着卫少白柔声说道:“公子又作黍离之悲了,公子志在山水之趣,追寻天地自然之美,这俗世争斗又与公子有什么相干?况且依妾身之见,分久必合当为天下大势,却是我等操心不来的。”

  她这几句话极是委婉巧妙,果然卫少白朗声大笑起来,面上抑郁神情一扫而空,道:“极是!极是!我的菖蒲说得大有道理。”江暮云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何姑娘妙言解颐,甚得卫兄之心。”

  众人当即转过话头,谈起江湖奇事轶闻来。在座诸人除张萱二人之外,都是久走江湖之辈,个个见多识广,高谈阔论,连一向端静的轻碧都不时插上两句话,果然气氛大有缓和。

  阿萱见卫少白身边那几人都是妙龄少女,神情之间,与卫少白十分亲近,显然是卫少白的随身侍婢。时下风气,名门公子出行多有侍婢随从,倒也不足为怪。

  阿萱倒是注意到了其中一名青衣少女,便是方才出言相劝,引得卫少白开言而笑,被唤作“菖蒲”的那一个何姑娘。

  她容色虽不十分出众,但眉宇清奇秀丽,举止沉静娴雅。如墨鬓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身上衣衫也是异常洁净,却少有佩饰华丽之物,迥异其他女子。

  她的手中捧着一只淡青冰纹笔筒,立于卫少白身后最近之处,自方才开口之后,便一直默然无语。卫少白言谈之中,对她颇为宠爱,每谈到新近得意之作,或是又收藏了甚么名家之作时,总要叫一声“菖蒲”,她便默默将手中之物先交付近旁侍婢,然后从其他侍婢手中取出一幅字画,或是一轴长卷,再奉上前来,且细心周到,总无一次出错。

  阿锦见她注意那菖蒲,凑近她悄声说道:“你也注意到何姑娘了?卫公子与我们公子交好,本来画画一向不要酬劳。只是他太过宠爱那何姑娘,听说公子的明月环是何等宝物,最合女子佩戴,竟向公子提出,若要他画那画中仙,公子便须给他明月环。”阿萱惊叹道:“你家公子竟肯了?”

  阿锦笑道:“我家公子可不敢将娘亲遗物随意赠出,但另送了卫公子一只‘映冰环’,那也是一件奇珍之物呢。”言毕噘起嘴来说道:“那明月环可是老夫人留于我们公子未来夫人的东西。”阿萱听到“未来夫人”四字,一时之间,心里猛然一跳,也说不上是何滋味。

  忽听阿锦又叹道:“只可惜这位何姑娘,听说出身不低,人也聪明得紧,更难得的是她于书画鉴赏一道,极为精通,本来做卫公子夫人,是再合适不过了。只可惜卫公子胸怀大志,穷此一生,要追求无上大道的境界,终身不会娶妻。而这何姑娘,偏偏还是个瞎子。”

  阿萱大吃一惊,道:“是么?”

  阿锦忙掩住她的嘴,低声道:“你小声些,那何姑娘聪明得紧,别让她发现咱们在背后议论。你仔细瞧瞧她的眼睛,是不是没有一丝光采?”

  阿萱留神看去,只见那何菖蒲立于卫少白身旁。虽然卫少白与众人高谈阔论,言笑不拘,她却始终神色淡然,不发一言。她肌肤晶莹,本来也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只是仔细看来,果见她眸光黯淡,毫无神采。

  阿萱看了她两眼,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也渐渐黯淡下去。

  ×××××××××××××××××忽然想起阿锦言语之中,似有矛盾之处,不禁忖道:“何姑娘既是瞎子,又如何能鉴赏书画?”念头方转,只听卫少白道: “菖蒲,江公子说他此趟行程,偶自盛泽坊间购得一幅董源的《寒林重汀图》,他又不肯信我,不如你来帮我鉴定真伪,如何?”

  阿萱听到“盛泽”二字,心中不禁一跳,却又有些失望,想道:“他曾去过盛泽么?怎的我没见过他?”但随即又醒悟过来,江暮云此次乃是微服,并未知会沿途官府,自然也不会大张旗鼓了。

  但听到最后几句,又不由得惊讶地望了何菖蒲一眼,再看其他人也皆是一般惊诧,所有目光不由得都凝聚到了何菖蒲身上。卫少白当世国手,江暮云都宁舍他而取何菖蒲,莫非这看似沉静的纤弱女子,果真有出众过人之处么?

  卫少白另两个侍女上前来,接过阿锦手中一卷帛面长轴,就在桌上缓缓展开。

  阿萱虽不知董源其人,张谦却是耳熟能详。张家家境本是富足,自张谦幼时,便延请名师教授。除了杨宗宁传授儒家学识之外,府中还请有专司书画的先生。

  他自然也知这董源字叔达,钟陵人氏,中宗时曾为南唐北苑副使,人称董北苑。他善山水人物,云龙牛虎无所不能,尤以山水画最为著名,与巨然和尚并称“董巨”,开创南派山水画派,乃是天下知名的画师。只可惜前几年因病身故,他画作本不甚多,因之在坊间便更显珍贵,往往一幅便能价值数千两白银,赝品自然也是层出不穷。

  此时画卷已然铺展开去,一幅极精妙的山水画面顿时显现在众人面前。

  画中描绘的正是隆冬时节的江南景色,一带山丘静穆横卧,水汀幽深绵延。寒风之中,但见落尽叶片的树木无言挺立,纤纤芦苇亦应风瑟缩。溪上小桥无人,愈显得空寂清冷。掩映于荒野寒树间的屋舍,也是悄无声息。这所有景象,正构成了一个萧瑟凄清的无人之境。

  卫少白先赞一声:“美哉!”江暮云却笑道:“卫兄还要小心在意,窃以为还需何姑娘赏过才算。否则损失银子事小,买了西贝货却是有失体统。”再看那何菖蒲时,却是浅浅一笑,道:“江公子太过抬举菖蒲了。前两年我眼睛尚好之时,倒也是见过董北苑的其他画作,对其画风倒略存一些印象。公子,你却告诉我,那画的笔法如何?”最后这句话,却是对卫少白说的。

  卫少白凝神注视良久,说道:“他在彼岸彼丘旁以大笔横拖皴出重重的沙汀,气势浑茫厚重、”

  何菖蒲点了点头,道:“嗯,这样又有别于芦苇萧萧,水流缓缓,又从格局气势上打破了平均状态。”

  卫少白又道:“两侧的坡岭、树木、沙汀、小桥、屋宇等似同实异,彼此呼应,使静态的画具有了内在的动感,为画面带来了节奏感和运动感。”

  何菖蒲本来黯淡无神的眼珠突然一转,问道:“汀渚是否以长披麻湿笔平拖?”

  卫少白微微颔首,道:“正是如此,如此一来,倒颇有酣畅浑朴之妙。”

  何菖蒲又点了点头,道:“董北苑早年学唐李思训之青绿山水,后才以水墨为主。用笔细长圆润,形如披麻,皴完后用墨破色渲染,铺以点苔,能充分表现出南方山水风景的秀润多姿。”

  她凝神想了一想,又道:“据我想来,此画必然是以重墨擦染沙岸,以细笔勾绘芦荻,于中部描画寒林,丛中露出村舍板桥,远方溪边是山丘村舍,再远处溪岸重得,延伸画外。整幅画面以湿墨擦染而出,予人心一望无尽之感。不知对否?”

  二人一问一答,气度自然之极,旁人却都听得目瞪口呆。张谦见她目不能视,而所言与画上无不相契,不觉骇然失声道:“正是如此呢!何姑娘,你怎么……”突然想到自己失言,连忙住口不说。

  何菖蒲伸出一只纤手来,卫少白便握住她手指,将其引到画面之上。何菖蒲脸上微微一红,但随即镇定下来,弯下腰身,指尖在画面轻轻摸索。众人屏息静气,只见她雪白纤长的手指,映衬着画上如烟山水,美如玉雕一般。

  过了片刻,何菖蒲抬起身来,向着张谦微笑道:“这位公子,佛家有云,眼耳鼻舌身意,乃是我们烦恼杂生的根源。少了一样,倒反而心境清净许多。眼盲有何可怜?倒是有眼心盲之人,才是真正的可怜呢。”

  江暮云朗声笑道:“何姑娘这话江某最是赞同,若真是看不到美人倒也罢了,倒是那眼中看见美人,心中却不懂珍惜美人之辈,才是真真可怜之人!”不知为何,阿萱总觉他说得似是一本正经,却暗含戏谑之意。

  何菖蒲抿嘴一笑,对卫少白道:“公子,这画触感细腻,毫无涩滞之处,显见得作画之人极擅着色,下笔精准,必是具一流画技之人。绢帛略有些干燥之意。据我推断,料想已有近十年之久,恰与董北苑卒期相合。而我虽只以指相触,仍觉画面清冷之气,流于指端,这说明画中山水不拘于形态,而已具灵动神韵。

  公子,菖蒲斗胆猜测,这画恐怕倒是一件真品。“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长吐一口气来,看向那何菖蒲的眼光之中,又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之意。阿萱想起阿锦所言,心中想道:“果然阿锦所说不错,她如此才貌,定然确是出自大家。只是为何自甘居于婢仆之列?”

  偶一瞥间,只见何菖蒲双颊晕红,已退回卫少白身后。她眼虽不能视物,但此时默默“望”向卫少白的眸光之中,却似隐藏着无限柔情。

  阿萱心头一动,已明白了几分。趁众人攀谈正是热烈之时,便起身悄然走了开去,在船尾栏旁倚定。

  只见两岸青山连绵,有如锦嶂一般,放眼望去,心胸为之一宽,先前些许抑郁之气,倒消散了许多。

  正在凭栏远眺时,忽见白影一闪,却是江暮云转过拐角,缓步走了过来。

  他停下脚步,且不开言,只是望着阿萱微微一笑。阿萱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问候,反倒脸红起来。江暮云见她发窘,忙道:“阿萱姑娘,江某来得唐突了。”

  阿萱心念疾转,暗道:“是了,他因对宝莲箫起了疑心,先前才说要带我入宫,这才不惜在铁老蛇儿面前露出行迹,强行将我们带走。我原也要设法入宫,此去倒也便利。只是想那唐宫为何等尊贵之地,我不过一个山野女子,他将我带去岂不担着干系?此来自然是想盘问我了。”

  果然江暮云与她寒暄了两句,这才说道:“阿萱姑娘,请恕在下冒昧问一句,难道那送玉箫与你之人,竟没有告诉你此箫来历么?”

  阿萱低下头,道:“这是我娘临终前留给我的,她只说是先父在时,别人寄放与我家中的。究竟我父亲从何处得到,我也并不知晓。”

  江暮云沉思片刻,又道:“我刚才听杨先生说,姑娘父母双亡,此去金陵,是为了投靠一个亲人。姑娘身携重宝,又与我素不相识,理应先去找寻亲人安顿才是,为何竟肯与我前去宫中,而无丝毫犹豫之色?是否姑娘此行,本就是为了去唐宫?或是说,姑娘的那位亲戚,正是在宫中任职?”

  陡地心中一动,又道:“姑娘所投亲人,当非寻常之辈,莫非是——?”阿萱嫣然一笑,道:“公子果然聪明过人,我这次前赴金陵,正是要设法去见当今国主。”

  江暮云虽然早有预料,还是大吃一惊,试探道:“莫非姑娘乃是宗亲?”阿萱脸上一红,低声道:“公子几曾见过这般落魄的金枝玉叶?只因我父母昔年有恩于国主,加上国主还有几件东西遗留在我家中,母亲临终时念我孤苦无依,故命我将东西送还,一并前去投靠。”

  她手掠一掠鬓边乱发,又笑道:“其实这些年我僻居乡里,日子虽然清苦,但也用不着去寄人篱下。只是那几件东西甚是贵重,却不得不返还原主。”

  江暮云对李煜一向忠心,宝莲箫宫中至宝,居然流落民间,这少女偏又声称她找的人正是国主;见她装束虽然寻常,但举止落落大方,毫无蓬门女儿之态,心中疑云更重一层。因此不敢大意,故意问道:“国主日理万翰,即使有江某引介,只怕也不见得会有空闲。姑娘有何凭据,定能使国主拨冗相见,并相信姑娘身份?”

  阿萱何等聪明,看出他心中生疑,笑道:“公子,我武功平常,纵有歹意,你只须伸出一个小小的指头,就能把我给摁住,还怕我会有所图谋不成?至于相见国主之事,容我往后再与公子讨教。”

  江暮云正待再问,只听侍婢宁儿欢呼道:“公子,金陵城已在望了。”阿萱脸上露出笑容,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一座大城,隐见房舍无数,人烟繁盛,正是六朝之都金陵。

  其时天下富庶之地,莫过于吴越扬州和唐之金陵。金陵又名石头城,乃是著名的六朝金粉繁华之所;因其地势如龙盘虎踞,各朝多选为都城,自有一番王者气派,素有“江南佳丽地,人间帝王洲”的美誉。

  此时江岸遍是隋时植下的杨柳,又正当晴空丽日,来往车马不断,仕女如云,仿佛空中都有脂粉花香。除了江暮云主仆及杨宗宁外,其余人皆是初到,莫不是目驰神摇。

  杨宗宁跳下堤岸,长吐一口气,叹道:“流寓大江南北十来年,还是故地最好啊,如今我是不再走了。”江暮云微笑道:“杨先生此言极是,常听说巴蜀山水俊丽,在下曾三上巴蜀,果然名不虚传,但毕竟身在异乡为异客,不如在金陵亲切。”

  张谦回过头来,见阿萱随在江暮云身后,心头一动,轻声道:“阿萱,你,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阿萱从未离开过盛泽,此时一见金陵繁华景象,一双眼睛几乎都不够用了,答道:“你先生家富得很,有的是人服侍你,用不着我了。我要随江公子一道离开,咱们就此别过啦!”

  张谦急道:“那我们以后还能不能见面?你会来找我吗?”

  阿萱见他似有不舍之意,心中奇怪,笑着仰起头来,一指碧蓝色的天空,说道:“张公子你看,人的相遇就象是天上的云彩,有时聚在一起,有时大风一吹,就又散开了。人世间的聚散大多如此呢!”

  一时众人俱都别过,江暮云与卫少白、阿萱等人自是往江府去了,轻碧兰烟二女也自去办事。

  唯有张谦呆呆地站在原处,目送阿萱所坐藤轿汇入人流,直至湮没不见。他平生所遇较亲近的女子,只有阿萱及顾怜怜二人。顾怜怜生性娇纵刁蛮,两人在一起,总是她大发娇嗔,他则是沉默居多。却并非是甘心忍让,只是欲图清净,不愿与她争执罢了。

  但自湖中相识阿萱以来,她善解人意,与之相处,真是如沐春风一般。此时别离,便似心给人丢在一边,或是在胸口堵了一团棉花——又是胀闷,又是失落,几乎想要放声大哭一场。

  忽听杨宗宁叹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世人有情方苦恼。唉,唉。”张谦茫然转过头去,只见杨宗宁两道怅然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清俊而阴郁的脸上,此时却满是怜悯的神情。

第八章 君子之信贵于诺

是日别后,张谦随杨宗宁回到乌衣巷杨宅。杨家虽非大富,却也堪称小康,宅院精巧,居室舒适,张谦所居窗外正对着数竿翠竹,一株芭蕉,月夜读书应最是惬意。
  
  
  若在往昔,张谦定为之赞叹不已,如今心事重重,竟不曾留意。随意用了些茶饭,也是味同嚼蜡。
  
  
  杨家除有几个日常洒扫洗涤的老仆外,别无他人,因此颇感寂寞。每日里只是温书习武,闲时去城外转转而已。虽时常梦想回宅时,能见到阿萱迎上来,但转眼过去半个多月,却是连阿萱的影子也没看到一个。倒是有一日出去时,在茶馆之中听到市井闲人谈天,提起江府公子暮云,说是他父亲虽已故世,但国主圣眷日隆。据说他甫一回府,国主便亲遣使者前去问候,赐了许多珍宝锦缎。传言还说要封他为侯,若果真不虚,江公子可就是南唐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侯爷了云云。
  
  
  张谦听在耳中,不禁有些黯然神伤,想道:“虽然阿萱不是世俗女子,决不会计较财势门第。但那江公子虽比我只大上几岁,却早已扬名江湖,是青年一代中的杰出人物。我是男子,尚为之风采所慑,何况女子?而我枉称好学,连尺寸功名也无,武功又只是三脚猫的角色。张如璧啊张如璧,枉你还取了这么个字,你哪里象是一块美玉?不过是茅坑里一块臭石头罢了!”
  
  
  正自怨自艾时,忽听一女子声音叫道:“喂喂,你们做什么?我这西瓜是不卖的,你们听到没有?喂,放下我的西瓜!”
  
  
  张谦闻声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到城郊一片野地之中。四面并无人家,前面一片树林之外,却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子,正在吵吵嚷嚷。
  
  
  那女子肩上担着一根粗麻长绳,身后拖着一辆木车,上面装满了花皮大西瓜,看那模样倒象是个卖瓜的农妇。
  
  
  张谦瞧那些围住她的人都是男子,且戏笑不已,心中有些担心,便走了过去,分开众人问道:“这位姑娘,遇上什么难处?”
  
  
  那女子睁大眼道:“俺可不是什么姑娘,老早就嫁了人啦!俺是来金陵找相公的,还给他带了家里的西瓜。这些不知从哪来的杭杭子,他们硬是要来拿,俺不肯!这是俺专门给俺家相公留的,从俺家地里拖来的!俺们陶家村的瓜个儿大,瓤又甜又沙,金陵都买不到的!”
  
  
  张谦听她噼利啪拉说了一大篇,不禁一怔,再看她头髻确是妇人发式,忙改口道:“原来是一位大姐,这位大姐不愿卖瓜,你们又何必强求呢?”后面这句话却是对那群人说的。那群人都是壮年汉子,胡乱挽着头发,衣襟上尽是油腻,用带子草草一系,看模样显然都是些市井上的泼皮无赖。
  
  
  其中一个伸手将张谦一推,嘿嘿笑道:“不卖也行哪,本来我们就不是来买瓜的,我们只想尝尝,这瓜是不是象她的人那样甜,不让尝瓜,尝尝人总行吧?”说完,众泼皮一齐大笑。
  
  
  张谦这才明白这群人都不怀好意,眼见这妇人单身一人,想要欺负她。不禁火往上冲,道:“这是天子脚下,帝京之都!你们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就不怕官府问罪吗?”
  
  
  那泼皮陡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众人也都随之笑起来,道:“官府?官府自个都保不住了,还来找我们?哈哈,你去百尺楼找国主来我们都不怕!他应付宋国来使大爷们都应付不过来呢!”
  
  
  那女子眼睛一亮,连忙问道:“宋使?宋使到了么?”那泼皮轻佻道:“小娘子,你想嫁给宋使享受富贵么?还不如嫁给我王黑皮,大爷我可也是金陵城里的一个人物,保你不会吃亏,天天享乐,好比神仙一样快活!”一面说,一面已伸也一只油腻肮脏的手去,想要摸那女子下巴。
  
  
  张谦左手探出,一把拿住他手腕,运力一甩,已将他身子甩了出去!
  
  
  那王黑皮凌空飞出老远,“啪”地一声,重重跌在地上,只跌得哇哇乱叫。众泼皮嚷道:“这兔儿相公还打起人来了!”一拥而上,拳脚齐施。
  
  
  张谦武功虽然称不上一流高手,但对付几个小泼皮倒也不在话下,当下拳打脚踢,立时便打倒了几个。只是那些泼皮武功固然不行,却甚是粘胶难缠,张谦又不忍痛施辣手,一时间倒也难以打发干净。
  
  
  正激斗间,忽听那女子叫道:“你们原来都不是好人,还想调戏老娘?且让你们看看老娘的家伙!”随即只闻惨叫连连,张谦一脚踢开一个泼皮,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只见那女子一手托起一个大西瓜,五指紧扣,做铁锤当空挥击。那西瓜每个都有十来斤重,个头极大,此番挥舞,倒也虎虎生风。
  
  
  此时她一瓜锤打倒一个,居然出手奇准,法度森严,直打得众泼皮鬼哭狼嚎!哪里还有闲暇来攻击张谦?张谦不由得停下手来,奇道:“你——你会武功?”
  
  
  那女子把手中西瓜丢回车上,拍了拍手,正待回答,那王黑皮瞧见势头不好,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那女子大喝一声:“还想跑,瞧瞧你陶姑奶奶的看家本领!”
  
  
  转身从车上抄起一个有瓜蔓的大花皮,脱手抛出,花皮去如离弦之箭,转眼之间已经赶上,“嘭”地一声,正击在王黑皮后背之上!
  
  
  那王黑皮怪叫一声,只觉背心一股大力涌到,当即四脚扑地。那陶姓女子双足一顿,飞身向前扑起,一把揪住瓜蔓,人已稳稳落在地上。随即只见她手腕一动,花皮随之飞回,正落在她张开的手上。
  
  
  另外两个泼皮见老大吃亏,和身向她扑来!那陶姓女子手中花皮西瓜挥出,“砰”地一声,正击中一人胸口,那人后退几步,仰面倒地。
  
  
  另一人惶急之中,拔出腰间匕首,雪芒闪动,向她直剌过来!张谦赶来不及,大惊失色,急忙叫道:“小心!”陶姓女子大笑一声,手腕运劲,花皮在空中一个急旋,恰恰撞在那人臂上,匕首呛啷应声落地!
  
  
  那人手臂酸麻,几乎抬不起来,只刚刚惨叫一声,陶姓女子一足踢出,已将他踢开了去。
  
  
  这几式快如闪电,干净利落,张谦就算是不懂武功之人,也看得出这陶姓女子原来武功十分高强,这几个泼皮远不是她的对手。
  
  
  一时之间,几个泼皮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呻吟之声不绝于耳。
  
  
  那女子伸出足来,踢了踢王黑皮,道:“喂,你刚才……”王黑皮吓得面如土色(也不知是否疼得面如土色),连忙道:“刚才是小人冒犯,还请女侠饶命,饶命!”那陶姓女子极不耐烦,重重踢了他一脚,道:“俺不是要问这个,你啰嗦个什么?俺是问你,刚才你说国主接见宋使,宋使真的来了么?你看见了么?”
  
  
  王黑皮痛得哀嚎一声,又偷偷瞟了她一眼,抖抖索索地道:“可不是吗?卢多逊卢大人他们……”那陶姓女子喝道:“谁问你葫芦还是西瓜?我是想问……想问……那个郑……郑恩他来了没有?”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竟低如蚊鸣,黑里透俏的脸庞上仿佛还有些霞光之色,眼波盈盈,竟是大有几分女儿情态。
  
  
  那郑恩之名,张谦早在盛泽时便已听闻。他乃是宋朝大将,也是宋帝赵匡胤的结义兄弟。弓马娴熟,勇不可当,倍受赵氏恩宠,此时已官居指挥使之职。
  
  
  见这女子情态,仿佛二人交情不浅,蓦然想起她自言来金陵看望夫婿,惊道:“大姐你,你是郑将军的……?”
  
  
  那女子也不忸怩,落落大方道:“奴家姓陶,乳名三春,去年六月间许给了郑恩,是他娘子。他走的时候,说过些时来接俺,一去就是一年。奴家苦候不至,后来听说宋国派了人来唐,其中也有俺那当家的。俺爹便催着俺来打听打听消息,看那该死的负心汉在是不在。”
  
  
  张谦释然道:“郑夫人,好教你欢喜,在下今日也在市集上听人说起,这次郑将军确来到了金陵。”王黑皮结结巴巴道:“郑将军他真的来了,求夫人饶了小人,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陶三春听说夫君已来金陵,心花怒放,扑噗一笑,道:“罢咧,你也别编了,快滚罢,滚得迟了,小心俺又踢你一脚!”王黑皮偷眼见她并无怒色,如获大赦,连连磕了几个头,带了手下泼皮,飞也似地跑了。
  
  
  张谦看那陶三春年纪也只比自己稍大,面庞丰满,一双大眼。虽然生得黑了些,容貌倒也端正,举止落落大方,颇有男儿之风。心下对她颇有好感,说道:“陶大姐,你的武功真好,比我强多了。”
  
  
  陶三春笑道:“说不上好,俺们家是种西瓜的,瓜又大又甜,偷的人多得很,俺们那地方,家家习武,偷的人比种瓜的还凶,没两下子怎么成?”张谦见她一再提到西瓜,显然已种瓜多年,只是平常农家女子,郑恩却是手握兵符的大将,两人如何配成姻缘,倒也是一桩奇事。便问道:“陶大姐,你准备怎样去找郑将军?”陶三春茫然道:“我一个乡下女人,能有什么法子?还不是见人就问呗。”
  
  
  张谦见她面色晒得黑红,手上皮肤也甚是粗糙,显是日常在家中操劳之故。郑恩身为大将,不说锦衣玉食供奉她,也应衣食无缺,不知怎么忍心让她还在劳作。心中很是怜悯,道:“我知道他们是住在国宾馆,你不用问啦,我带你去如何?”
  
  
  陶三春大喜,道:“好兄弟,你姐姐我穷,没啥好东西,你就吃吃俺种的瓜,也算姐姐的一番心意。”张谦推辞道:“大姐你给郑将军带的,我怎能动一动?姐姐不用客气了。”
  
  
  陶三春哪里听他?不由分说,手起掌落,将一个西瓜劈成两半,劈面平滑。有如刀削一般,张谦惊叹道:“好功夫!只怕郑将军他都及不上大姐你呢!”陶三春甚是得意,道:“可不是么?若不是俺武功强似他,他又怎会娶俺呢?”张谦心中疑惑,道:“此话怎讲?”
  
  
  陶三春道:“一年前,他奉皇帝老儿的命令办事,路过俺们陶家村外。俺家就在路边的沙地上种了好大一片西瓜,怕着人偷,跟爹在瓜地边上搭个棚子,天天轮流守着。一天正轮俺守着,俺那当家的就来了,他也是渴极了,也不看看周边有没人,就摘了一个瓜大啃起来,那个馋劲儿就别提了,满脸都是瓜籽儿。俺上前找他理论,他说他有钱给!
  
  
  兄弟,不瞒你说,俺一看他那副官腔官调,心里就火了,说有钱也不成!两下里吵起来,他理都不理我,把几个碎银子丢在地下,转身就走,“
  
  
  张谦忍不住一笑,道:“大姐你真厉害,吃了瓜给钱也不行。”陶三春掌不住也笑了,道:“谁让他打官腔,摆臭官架子的?俺也不是好欺负的,捡起银子俺就追了上去。俺们两个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他倒还不赖,敌了十来个回合,被俺打倒在地,一脚踩定。正要让他认认俺的拳头姓张姓李,俺爹这时来了,扶他起来,端详了半天,竟是夸说他面相好,有福禄,又问了八字,正跟俺八字相对,是一对相辅相成,夫荣妻贵的好八字。他又没定亲,家里也没人了,俺们就结了亲。”
  
  
  一面说,一面把瓜递给张谦。张谦咬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汁水甚多。二人吃完了瓜,张谦就帮陶三春推着大车进城,进城之后,又去叫了一辆马车,帮着拖到国宾馆门口。
  
  
  那国宾馆乃是李煜旨令新建的,专为接待各国使节之用。唐国富庶,这国宾馆建得巍峨高耸,极尽奢华。陶三春毕竟是农家妇人,不懂规矩,低头就径直往里走,门上守卫慌得用枪拦住她,喝道:“走开走开!我们不要西瓜!”
  
  
  陶三春瞪眼道:“谁卖西瓜给你们啦?俺是来找俺男人……相公的,你们挡住俺路做甚?”两守卫哈哈大笑,见她村妇模样,颇有几分轻视,便说道:“你男人?你该去北市上找找,看那卖烧饼的是不是你男人,到国宾馆来捣什么乱?”陶三春大怒,道:“俺既嫁了郑恩,这一辈子就是他的人,你们这两个王八羔子,还敢污俺的清白?”随手揪起其中一个守卫,挥臂一抡,将那守卫远远摔进门去,那守卫尚未来得及抵抗,已被摔得动弹不得。
  
  
  另一个守卫吓了一跳,思量自己不是这妇人对手,连忙退进门去,一边放声大叫道:“来人呀,有刺客!有刺客!”
  
  
  刹时从门内涌出数十人来,当头一条大汉,身高七尺,剑眉朗目,身着军官服色,气概极为轩昂,喝道:“刺客在哪里?”那守卫将身藏在门后,一手指着陶三春,结结巴巴道:“高将军,就……就是这女人……”
  
  
  那高将军“呸”的一声,“啪”一掌打在他头上,喝道:“见了你娘的鬼了!一个女人是刺客,兔子都能上阵杀敌了!你奶奶的灌了几坛猫尿,就吓成这样?”
  
  
  张谦慌忙上前,施礼道:“将军,这位大姐是来寻夫的,实在不是刺客,适才多有误会。”那高将军见他文质彬彬,似是文人之流,面色稍和,道:“原来是寻夫来着,怎么把这杀才吓破了胆?”
  
  
  陶三春昂然道:“俺自来找俺的相公,谁让他们胡言乱语,败坏俺的名声?”那摔倒在地的守卫已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挨到高将军身边,悄声说道:“将军,这女人说她相公是郑将军,这不是胡说吗?”高将军吃了一惊,道:“什么?郑大哥几时娶了亲?”
  
  
  陶三春道:“怎么不是?写了帖子吃了酒,三媒六聘来着,郑恩是什么阿物儿,还用得着胡混他?”高将军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满腹狐疑,半晌才道:“郑大哥此时不在,大姐不如先在这住下,候大哥回来再团聚叙话。”
  
  
  陶三春胸无城府,闻言满心欢喜,道:“这也行,你既是他兄弟,这些西瓜,你就替俺收着罢,郑恩回来了,大伙一起尝尝。”一面又扯过张谦,道:“这是俺兄弟,既到了这里,不如一并等你姐夫回来。”也不让众人,欢天喜地同张谦进去了,那守卫本待要拦,却给那高将军拦住。
  
  
  直至进了屋里,也有婢仆过来招待,点心茶水齐备,十分殷勤,言说是高将军所遣,只是他自己却一直不曾过来。
  
  
  陶三春想到马上同丈夫相见,十分开心,加上腹中有些饿了,当即又吃又喝,添个满足,哪会想到其他?张谦却已隐隐觉得这高将军对陶三春之言并不甚相信。但转念一想,郑恩即刻回来,一切误会立时冰释,倒也不再多想。
  
  
  及至吃过了三四道点心,喝过四五盏茶,眼见太阳的影子渐渐移出门去,郑恩却还不见人影。陶三春吃得饱了,这才有些焦急起来,正要出房去问那高将军,突然门扇一推,那高将军自行走进来,满面笑容,抢先说道:“兄弟恐怕嫂子等得急了,已命人去找过郑大哥,方才那人回来,说是郑大哥出城去玩,被城外马家庄的庄主留住了,一时不得回来。郑大哥听说大嫂来了,想念得紧,便命那人回来说,马庄主热情待客,先走不敬,不如大嫂去马家庄找他,待一起赴了晚宴,再回城来,不知大嫂可愿意?”
  
  
  陶三春听自己夫婿这样有情有义,心下暗喜,但想到他毫无顾忌,竟当众这样说些亲热话儿,虽显得夫妻情深,不免又有些害羞,站起身来道:“那就俺去找他也罢。”高将军脸上喜色一闪即逝,忙道:“这样最好,那马家庄出城向北便是。兄弟公务繁忙,嫂子又有自家兄弟跟着,恕不送了。”
  
  
  陶三春喜孜孜的,行李西瓜一并不带了,理一理头发,束一束腰带,便要出发,想到要见到丈夫,突然害羞起来,道:“兄弟,你陪姐姐去,成不成?”张谦见她夫妻相会,恐她不便,本不打算前去。但心中始终放心不下,又见那高将军并无派人护送之意,听她这样说,只得道:“小弟自是要陪姐姐去的。”
  
  
  二人出了国宾馆,出城北行。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路上行人稀少,也是进城的多,出城的却只有他们两个。一行归巢的乌鹊扑楞着翅膀,从头顶飞过,“啊啊”一阵鸣叫,直扎进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去了。
  
  
  陶三春抬起头来,望着飞过的鸦群,轻轻道:“呀,连鸟儿也归巢啦!”张谦心知她想起了丈夫,旋即想道:“等大姐见到了她夫婿,就算是归了巢了,阿萱她以前虽是孤零零的,现在遇见了江公子,也该有了自己的归宿罢?”心头微微一酸,强行将她影子从脑中驱除开去,加快脚步,走入那片树林之中。
  
  
  那树林正是二人往北的必经之路,林中尽是碗口粗的大树,树枝繁密,又是天色将晚,光线昏暗,几不辨人。
  
  
  张谦问道:“大姐,这儿暗得很,小弟身上带有火种,可要点个火把看路?”陶三春道:“那就点一个也罢。”话音未落,突然一步上前,将张谦往身后一推,喝道:“什么人?还不给姑奶奶滚出来?”一群鸟雀受惊,展翅飞上天去。张谦不防猛然给她推开,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惊道:“什么事?”陶三春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一边凝神直视上方。
  
  
  忽然之间,只听有人在空中哈哈大笑,惊得林中栖息鸟雀一阵扑喇喇乱飞。轰雷般的笑声中,一人自树顶飘然落下。只见他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身材极是魁伟。张谦虽高,但因身材清瘦,倒似比他矮出许多。
  
  
  陶三春喝道:“兀那汉子,拦住俺姐弟道路,是何道理?”那黑衣人喝道:“此路是我栽,此林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声音含糊不清,发音也甚是怪异。
  
  
  陶三春笑道:“原来是个没出息的剪径小贼,你要买路财也行,只要你敢过来拿,姑奶奶便算你本事!”那黑衣人并不答话,抢身过来,一掌击向她左肩,身手甚是快捷,却不理会一旁的张谦。
  
  
  张谦恐他伤着陶三春,情急之下便挥掌反撩,要拨开他手掌。谁知这黑衣人变招奇快,就势抓住他手腕,反将他一推一顶,甩了开去。
  
  
  张谦连退数步,几乎站立不稳,只觉这黑衣人掌力雄浑,竟似不在自己师父杨宗宁之下,心中不禁大骇:“绿林之中,竟有这等人物!”
  
  
  只听“嘭嘭砰砰”之声不绝,陶三春已跟那人交上了手,张谦先前见陶三春惩治那几个小泼皮,身手着实了得,但也只数招而已;此时她与此人交手,才显露了真实功夫。
  
  
  二人均是空手,那黑衣人固然招数精奇,令人眼花缭乱;陶三春却是老老实实的功夫,一拳一脚古拙浑厚,并无半点花头。但一招即出,必是击向对方破绽。只过数招,那黑衣人已觉吃力,忽然脚下一绊,叫声“哎呀”,身子向前一栽,似是要跌下地去。张谦大喜,心道:“这时只要大姐一步上前,使一式‘天雷贯顶’,一拳自上击下,便可将他打倒在地。”
  
  
  谁知陶三春视如不见,反倒飞起一足,正中那人腰肋之间,顿时将那黑衣人身子踢飞出去!那黑衣人眼看飞了出去,便似跌落,他竟在空中一个背翻,扭过身子,单足着地,另一足反踢向陶三春胸口,招式极为毒辣刁钻。
  
  
  张谦暗叫“惭愧”!这才明白,那黑衣人原来并未绊足,他佯装将要倒地,便是诱使陶三春上前补上一拳,门户大开时,偷袭她的下盘,不料陶三春并不上当,反倒踢了他一脚,他无奈之中,只得使出这式“一鹤西来”,想要败中求胜。
  
  
  好个陶三春,临危不乱,大喝一声“好”!也不躲闪,双掌陡然往胸前一合,那一双刚劲有如男子的手掌便似一对铁钳,正好将他的足踝夹住,这一脚隔她胸口只有寸许,却万难再进分毫!
  
  
  黑衣人大惊,待要用力拔出足来,却哪里能够?无奈之下便将身一扭,反将另一足飞起踢来!陶三春眼疾手快,双掌一放一合,将他双足都死死夹住,大喝一声:“倒要看看你的大脚,比不比得过你陶姑奶奶的手厉害!”
  
  
  旋即运劲一绞,那黑衣人“啊”的一声大叫,身子被凌空抛起,“啪”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他来不及爬起,反手却自腰后抽出一杆短枪,双手用力一拔,“啪” 地一声,弹出一大截枪身来!原来那枪却是能伸能缩,倾刻间便成了一枝红樱枪。他将枪头当空一晃,银光闪闪,须臾间便有如万千枪头一般。
  
  
  张谦心中暗惊,想道:“这人枪法好得很啊,他这丈二红樱,只怕未必输给了我金枪门的金枪。”只听陶三春赞道:“好枪法,你这拦路抢劫的小贼,也能使这样好的枪法,只怕那些打仗的将军,也要输你三分!”话语中微有嘲讽之意。
  
  
  张谦忖道:“原来我这大姐也不是一味的莽撞,竟也看出这黑衣人并不是拦路打劫的强盗。”他自这黑衣人出来拦劫,便一直心中起疑。张谦服饰华贵,一见便知是世家子弟,陶三春却是粗衣布裙,按理那黑衣人应先打劫他才是。可是他理都不理张谦,径扑陶三春,这也太不合常理。况且他以他这般身手,又怎会只做一个剪径的小贼?
  
  
  只听陶三春喝道:“好,你既学了兵器,看这法度倒也算个人物。也教你见识一下陶姑奶奶的拿手好戏!”一边已从腰间解下一对小银锤来,“当”地一声,两锤相击!那两只小锤只在拳头大小,锤柄上垂着一条细长的银链,锤面磨得晶亮,十分小巧可爱。张谦先前见到,以为是个奇怪的饰物,却万想不到是兵器。
  
  
  那黑衣人一见这对小银锤,却似是大为忌惮,忙将枪身一摆,使个“擎天式”,护住门户,法度森严,隐有名家风范。
  
  
  陶三春笑道:“小心了?”左手一送,一只小银锤疾如流星,向那黑衣人迎面击去!那黑衣人枪杆一挺,架住银锤,随即枪头一动,反刺向陶三春胸口,变招迅速之至。
  
  
  陶三春右手挥出,手中银锤挡住枪头,左锤向下猛击,砸向枪杆,正是破枪的绝妙招式。黑衣人识得厉害,忙将长枪疾速回撤,反手一抡,枪杆横扫向陶三春后背!张谦脱口而出:“好招式!”一边心中已暗暗品味这一招的精华所在。
  
  
  陶三春道:“看姐姐的如何?”低头矮身,枪杆“刷”地一声,恰从她头顶掠过,她手中双锤一击,飞身跃前!
  
  
  那黑衣人枪尖一抖,自下剌上,有如毒蛇出洞一般,径直取她面门。陶三春并不躲闪,右手手中银锤仍是击向黑衣人左肩,左手中银锤锤柄上的小银链却陡然飞起,嗖地缠上枪杆!她内力何等深厚,银链一俟缠住,此时枪尖离她双眼不到一寸,却再难前进半分!
  
  
  那黑衣人待再催动内力,陡觉劲风扑面,陶三春右手中银锤已到,不觉大骇,他手中红樱枪已给银链缠住,不及回救,唯有撤手弃枪一途,但这红樱枪长伴身侧,有如性命,如何肯丢?况且即便弃枪,手中无兵器,终究是要输给陶三春,只这一犹豫,陶三春左手银锤下击,“擦”地一声,那白蜡枪杆竟应声而断!
  
  
  但觉冷风袭来,陶三春右手银锤已擦过耳边,挨到他左肩之上!心知以陶三春之力,这一锤必可使自己肩骨粉碎,但此时已避无可避,只得闭目待受。
  
  
  忽觉肩上一轻,睁眼看时,只见陶三春已将银锤撤回,他性格倒也凶悍,尤自不肯服软,大叫道:“要打便打!撤回做甚?”陶三春喝道:“那俺真个打了!”右手银锤复又举起,张谦敬重那人硬气,又怜他枪法精妙,正待出言相阻,只听一人高叫道:“春妹手下留情!”
  
  
  张谦循声看去,只见一棵大树后奔出一人来,也是个高大汉子,连声道:“春妹留情,是我不好!”陶三春一见那人,真是喜从天降,叫道:“相公!”也向他奔去,才奔出几步,却止住脚步,眉头微微一皱,道:“你怎在这里?给这小贼求什么情?”
  
  
  张谦方知这汉子正是郑恩,心道:“听人说道,大宋皇帝麾下猛将如云,又以郑恩,高怀德为首,这郑恩驰骋沙场,为大宋立下无数战功,不知是怎样一个英雄人物?”无奈林中黑暗,只隐约可见郑恩方颌大脸,生得极是雄伟。
  
  
  郑恩甚是尴尬,低声说道:“说来话长,只求春妹息怒。”又对那黑衣人说道:“高兄弟,实是对你不住,做哥哥的给你赔罪。”陶三春疑云大起,道:“你说什么?”
  
  
  那黑衣人伸出手来,自行扯去面上黑巾,竟是那姓高的将军。此时见了郑恩,方爬起身来,悻悻道:“也是做兄弟的自不量力,倒对不住哥哥了。”陶三春双眉上竖,怒道:“咦,看来你二人交情着实不浅,为何姓高的倒要来冒犯于俺?你不说个明白,俺今日绝不饶你二人!”郑恩满脸通红,无言以对,只得躲躲闪闪地说了。
  
  
  原来当年郑恩败于陶三春之手,被迫成婚。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输在一个女流之辈手中,心中常感屈辱,后来便向陶家父女托辞远走,再不去陶家村,只道可以从此远远躲开陶三春。不料她竟不远千里,亲来寻夫。陶三春寻来国宾馆时,他实不曾出门,正在馆内歇息。但听门卫进来说有个武艺高强的女子,自称是郑恩的娘子,便知是那冤家找上门来,哪里敢与她相见?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将实情向那姓高的将军说出。
  
  
  这高将军正是宋朝大将高怀德,他武艺精熟,枪法尤其了得。听说郑恩竟为陶三春所败,逼迫成婚,一时激起兄弟义气,忿然之下,二人竟商议将陶三春骗往城外,由高怀德出面,击败陶三春,叫她此后不敢再对郑恩不敬,以便重振郑恩夫纲。不料林中一战,这高怀德反为陶三春所败,倒叫郑恩更难做人了。
  
  
  此时郑恩期期艾艾,满脸涨成猪肝颜色,不知如何向陶三春解释。陶三春怔怔望了他半晌,她虽然性情粗豪一如男儿,但毕竟不是蠢人,心中已明白十之八九,过了良久,方才长叹一声,轻声道:“那年逼你成亲,确是俺爹的不是。但成亲后俺对你是何等温柔体贴,你走之后,俺朝晚闭户,一心一意只是等你回来。做人媳妇的本分,莫非俺三春不曾尽到?你,你就真的这么不愿意跟俺?”郑恩着急道:“春妹……”
  
  
  陶三春低下头来,呆呆地立了半晌。突然舒展双眉,对郑恩开颜笑道:“俺大老远带了今年最好的熟瓜前来找你,不过是尽为妇本分。一路上兵荒马乱,若不是俺身上有几分功夫,只怕也见不着你一面。你如今已经做了大官儿,心也不在俺身上了,俺再逼你跟俺在一起做甚?强扭的瓜儿甜不了,俺这就回去了。俺们江湖儿女,倒也用不着休书那一套,来去干净了事。今后你娶我嫁,各不相欠。”
  
  
  又向张谦道:“小兄弟,姐姐这就走啦,以后若是想姐姐,便来河南陶家村走一遭罢。今日烦兄弟相陪,天不早了,你快些回城去吧!”说罢再也不看郑恩一眼,抬步就走,真个气概豪迈,全无儿女啼哭之态。
  
  
  郑恩抢步上前,拦住去路,央道:“春妹……”陶三春正色道:“以后将军自会寻得中意的人儿,做一对儿恩爱夫妻。俺说得明白,夫妻之情自今而绝,你拦俺作甚?俺陶家的女儿,难道会学那些哭哭啼啼的蠢人么?”郑恩不防她性子竟如此刚强,一时搔着头皮,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陶三春婚后待他体贴温存,二人感情尚好。只是郑恩男人心胸,武功却抵不过妻子,常对被逼成婚之事耿耿于怀,总觉需出此恶气。如今陶三春真个要斩断情份,要他另选淑女相配,他却又有些舍不得。
  
  
  况且夫妻年余未见,陶三春越发出落得刚健俊美。郑恩声名高远,又是宋主赵匡胤结义兄弟。赵家兄弟也曾亲自作媒,令宫中后妃为他物色过几位大家闺秀,奈何郑恩一介武夫,平生最见不得所谓名门大阀娇滴滴的女子,往往一见之下,已是晕头转向。
  
  
  此刻心中不禁想道:“那日晋王爷一片好心,要将王大人二千金引来与我相见,说是汴京有名的美人。可我看那女人脸上擦得红是红、白是白,便如猴子屁股一般。说起话来又是咿咿呀呀,强似那牢里饿鬼有气无力,叫我要耐着性子听上半天!一身香气那般浓烈,别说是我,薰得家里蚊子都在打晃!哪里是做人老婆,竟要当副画儿给上香供起来才好!”
  
  
  此时再看看自己妻子,只见她说话声音响亮,身板挺直利索,行事又是一派干净俐落的风范,难得还有一身好武功。虽然日后夫妻打起架来自己未免有些吃亏,但回头一想,哪有自家人成天打自家人的,这老婆厉害起来,对付别人倒也是一把好手!真是越看越爱,如何肯与她分手?但唯其嘴笨言拙,又说不出话来分辩,只拿眼去看高怀德,连连使眼色。只盼高怀德能妙言回春,只是高怀德此时落败,心头正自懊恼羞愧,哪里还顾得上郑恩的心事?
  
  
  正尴尬间,忽听一人笑道:“郑夫人不必动怒,郑将军固然不对,夫人难道又没有做错过事么?”张谦闻声看去,只见树后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来,含笑望着众人。郑恩与高怀德齐声道:“王——王公子,您怎么也来了?”
  
  
  王公了嗯了一声,道:“我听下人们说了,便过来瞧瞧。”陶三春见那王公子年纪也只在三十多岁,衣着普通,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他身量颇高,肤色微黑,眼中精光闪动,显得十分精明强干。
  
  
  陶三春哪里听得进他的言语,不屑道:“你是哪路的神仙?倒来说俺的不是,俺千里寻夫,反遭那没良心的男人暗算,倒是俺来得错了?”
  
  
  那王公子“刷”地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摇动,神态甚是悠闲,笑道:“郑将军设下圈套害你,确是他的不对。但追根究底,却也是郑夫人你一手造成。”
  
  
  陶三春睁大眼睛,不明他之所言何事。王公子摇着折扇,来回在林中踱了几步,瞟了陶三春一眼,又道:“当初瓜田相逢,成就你二人一段姻缘,说来也是上天注定。若是从此夫妻和顺,本来倒是一段佳话。”
  
  
  陶三春急道:“我夫妻怎么会不和顺?夫为妻天,这样道理俺从小便懂。家中做饭洗衣,俺哪一样叫他伸过手?”
  
  
  王公子笑道:“你恪守为妇之道,担起家中杂务,这倒不错。可是王某却听说婚后郑将军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却人身不得自由,往往跟要好兄弟去酒肆坐坐,回来便遭夫人一顿痛殴。有一次夫人正在洗衣,闻听郑将军又在外面喝酒,当即举起洗衣的木杵,便赶往酒肆之中欲行家法,令肆中众人一时作鸟兽而散……可有此事?
  
  
  郑夫人,你既知夫为妻天,难道那天不是让人顶着,倒是让人无事踩在脚下不成?”郑恩一听此言,刚刚恢复常色的黑脸之上又是一片血红,只是天色昏黑,倒也不甚显眼。
  
  
  陶三春一时无言以对,忸怩道:“那俺,俺也是为了他好,省得让那些泼皮无赖带坏了他嘛!”
  
  
  王公子哈哈大笑,慨然说道:“郑将军是何等人物?他胸怀救世济国之志,有降龙伏虎之能,乃是当今世上真正的伟丈夫!岂能与那些市井之徒为伍?
  
  
  你这做人妻子的,图然说是最为亲近之人,反不如我这个外人了解自家丈夫秉性,难道就真的做到了贤良淑德?
  
  
  可是郑将军对你何等情深意重?你痛殴本夫,已是于妇德有违,依律早该被休回娘家。而郑将军征战在外,积年战功,依他此时身份,求得何女不得?朝廷要挑选名门淑女为配,他却总是信守当初对你许下的诺言,以家有妻室为由,坚辞不允。
  
  
  我本以为能使郑将军矢志不忘之人,必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奇女子;谁知今日一见,我看得明白,反倒是你这做妻子的口出绝断之话,他却对你始终如一!郑夫人,郑将军如此贵信守诺的大英雄大丈夫,却被你如此弃如敝履!你自命女中豪杰,对你自己的丈夫竟是如此薄情寡意,这可不是让天下英雄耻笑么?”
  
  
  他这一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情真意切,连张谦听了,也觉有些胡涂起来,觉得虽是郑恩做下不是,但却似乎确是陶三春之错在先。
  
  
  陶三春性子直爽,忽然之间,感到自己真是罪无可恕,而郑恩确为天底下第一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当下眼圈一红,也顾不上旁边有人,直扑到丈夫怀中,哭道:“相公,是春儿的不是!你可原谅春儿罢?以后我……我可再不打你了!顶多便让你跪跪搓板罢咧。”
  
  
  郑恩脸上又是一红,但忽蒙“恩旨”,心中实是感动,一边手忙脚乱地抱住妻子,一边尴尬地望了一眼众人。那王公子倒是不看他二人一眼,转身便走。高怀德慌忙跟上,只听那王公子边走边道:“郑将军,明日卢多逊大人应李煜之邀入宫赴宴,可不要忘了。”郑恩连忙称是,高怀德调侃道:“天色不早,郑将军若再这样怀抱美人,可就进不了城,真个要去马庄主家借宿了。”
  
  
  郑恩脸上通红,连忙放开陶三春,一阵软言蜜语,将她哄得破涕为笑,方带着陶张二人跟了上来。他先前见陶三春对张谦以姐弟相称,以为真是沾亲带故,不由得爱屋及乌,对他颇为亲热。张谦待要说明自己与陶三春本不相识,陶三春却抢先说道:“这是俺大舅的儿子,他是先到金陵等俺的。他叫……叫……”说到此处,方想起还未问过这年轻人名字,张谦已替她答道:“小弟姓张名谦,现居金陵杨宗宁先生家中。”
  
  
  王公子“咦”了一声,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张谦一眼,问道:“可是那无影神枪杨宗宁么?你是他的弟子?”张谦忙答道:“正是家师。在下武艺不精,不免有损师父威名。”王公子点了点头,倒不再多言。
  
  
  五人一同返城,幸得城门尚未下钥,便径奔国宾馆而来。城里人家都已点起灯火,街头行人稀少,只听卖馄饨的梆子声远远传来,随风飘过一丝肉香。
  
  
  众人都是久未进食,闻到香味不禁有些嘴馋。高怀德第一个笑道:“他奶奶的,天天吃国宾馆里那些江南厨子做的甜菜,吃得人口里要淡出鸟来了!王……王公子,不如去吃些馄饨如何?”王公子见众人都有此意,便会意笑道:“那我们可沾了高将军的大光了。”
  
  
  高怀德哈哈大笑,便高声叫那卖馄饨的过来。那人是个瘦弱老头,答应一声,挑着担子飞快地跑过来,众人看了那馄饨,包得倒也干净小巧,便每人要了一碗。王公子肚中早已饥饿,说声:“好香!”也不甚讲究风度,拿起筷子便要将碗中馄饨扒入口中。
  
  
  只听张谦喝声:“慢!”一掌打来,竟将王公子手中馄饨打翻,连碗带馄饨尽数摔在地上,汤水顿时泼了那王公了大半身!王公子惊得跳起身来,但闻一声脆响,却是那碗已在地上摔成几瓣。
  
  
  郑恩大吃一惊,脱口叫道:“大舅!你好大胆子,竟然敢将王……”一语未了,只见那卖馄饨的老头眼中精光一闪,从馄饨担底抽出两把薄如纸、利如霜的短刀,扬手插向那王公子胸膛,口中喝道:“宋狗!纳命来罢!”
  
  
  事起仓促,那王公子虽是急切间将身一侧,但仍未错过来势,眼见得那短刀便要剌入右胸,且一瞥之下,见刀锋泛出幽幽蓝光,竟然是淬过剧毒,心底暗叫:“我命休矣!”
  
  
  忽听铮然数声,两根小枪凌空横起,竟将那短刀死死架住,原来是张谦早有防备,出手相阻。那老头眼中一抹狠毒的神色掠过,刷刷数刀,刀势凌厉,当即便将张谦逼退回去!
  
  
  此时街上行人虽然不多, 但见打斗陡起,也吓得大呼小叫,仓皇奔走,一时间乱成一团。
  
  
  张谦正相斗间,忽觉眼前一花,却是一旁卖糖粥的小贩掀翻了摊档,一大盆白花花的桂花糖粥当面泼了下来!众人疾忙后跃躲闪,耳边听得陶三春娇叱一声,郑恩高怀德也在大声怒喝,兵刃相击,已与旁边几个作卖糖粥的、卖栗米糕的、担柴的小贩打扮的人动上了手。
  
  
  那老头早算准时机,趁机左指一弹,一柄蓝莹莹短刀竟脱手飞出,直剌向王公子身体而去!那王公子仰身闪过,却见那老头手腕一动,那短刀“刷”地一声,竟然自空中又飞了回来,袭向王公子上身要害之处!
  
  
  那王公子“啊呀”一声,脸色变得惨白。张谦方才与那老头一式过招,知他内力异常深厚诡异,见那短刀来势迅猛,隐带风声,金枪相阻已是不及!当即一横心肠,猛地扑向王公子,抱住他肩膀就地一滚,跌落尘埃!忽觉臂上一凉,那短刀正擦身而过,嗖地一声插在身旁石板之中!刀身深入石板约有小半,余势未衰,犹自不断晃动。
  
  
  忽听街头马蹄声响,又有人厉声喝道:“谁人闹事?尽数拿下!”显然是巡夜的官兵过来了!
  
  
  那买馄饨的老头见惊动了官府,当下尖声唿哨一声,一边左手打出一把牛毛细针,趁众人躲避之时,几人已是跃上道边屋檐,不须几个起纵,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郑恩等人不及追赶,忙奔来从地上扶起王公子并张谦二人,慌忙询问可否受伤。王公子脸色煞白,强笑道:“他们竟是冲着咱们宋使来的,想必都是南唐匪类。说来惭愧,我虽是冲锋掠阵的武将,于平地交手却并不擅长,多亏令舅甚是机警。”
  
  
  陶三春已扶住张谦,关切地问长问短,真如对待亲弟一般。闻言便问道:“谦儿,你是怎生发觉那人有诈?”张谦笑道:“小弟居所之地,也有许多小贩。但那些小贩多是贫苦百姓,受尽生活磨难,手脚甚是粗糙。方才这人盛馄饨之时,我见他肤色虽黑,手指却修长洁净,指甲修得尤其整齐,根本不似寻常小贩。
  
  
  以前常听先生说过,武林中若有阴谋暗杀之士,多半是扮做穿街走巷的小贩,方才方便行事。不及提醒,只好打翻了王公子的汤碗,实在冒犯。“郑恩笑道:”幸好如此,不然你这样冒犯我们公子,定要问你个失仪之罪。“一语未了,只见高怀德瞪了自己一眼,连忙闭嘴不言。
  
  
  张谦看在眼里,心中实在疑惑。论说来南唐宋使之中,虽以户部尚书卢多逊为首,怎的还出动了郑恩高怀德这二员猛将相陪?且这个王公子虽名不见经传,但郑高二人言谈之中,却对他十分尊敬。方才郑恩更提到失仪之罪,莫非这人果真是宋国贵官不成?
  
  
  正思量之间,忽觉头脑一昏,几欲跌倒。众人大惊,连忙询问。张谦只觉心头烦恶,竟有呕吐之状,身子站立不稳,迷迷糊糊道:“我的左臂上好象有蚊子叮了一口,奇痒无比。”陶三春脸色大变,也顾不得避嫌,一把撕开他衣袖,只见张谦半只左臂肌肤已变得一片漆黑,上臂有一处寸许长的伤口,正自向外流着黑血。顿时心如刀绞,叫道:“兄弟!那贼人刀上有毒!”
  
  
  众人惊叫之声,在张谦耳边越来越远。张谦明白自己正在失去知觉,脚下渐渐空虚,好象人已经轻轻飘了起来。然而,死亡的恐惧只在脑中一掠而过,恍惚之间,他的鼻端仿佛又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荷花的清香……淡淡薄雾之中,那个青衣少女正嫣然回首,双眸凝眄,笑容有如鲜花绽放……在最后的一缕清醒的意识之中,在死亡逼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清晰地说:“唐宫……阿萱……救我……”
  
  
  天地间一片黑暗。

第九章 凤阁龙楼连霄汉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谦自无尽的黑暗中悠悠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朵碗口大小的、绣工精致的大红牡丹,衬着鹅黄锦缎底子,显得分外鲜亮。他轻轻呻吟一声,只觉左臂上又是一阵剧痛传来,心头烦恶欲呕,第一个念头便是:“我这可是死了么?”

  忽听一人惊喜地叫道:“大舅,你终于醒了!这可真是上苍庇佑!”随即一张黑红的脸膛凑了过来,带着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笑容,原来却是郑恩。张谦听他仍是叫自己大舅,显得如至亲一般,亲近之意油然而生,勉强露出笑容,低声唤道:“姐……姐夫,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身子倦怠,一时倒也动弹不得,只得环视四周,见自己被拥锦绣,身下微微摇晃,似是躺在一顶正在行走的华丽大轿之中。轿内空间颇大,他和郑恩两人身处其中,并不觉得拥挤。

  临近轿门之处,竟然还立着一个刚刚总角的小奚奴,手中捧着茶炉。郑恩见他打量四周,面露惊异之色,便解释道:“大舅,你当日中毒昏倒之后,王公子当即便用上好禁宫解毒药物替你疗治,使毒气暂时不再向心口延伸。

  回国宾馆之后,卢多逊大人当即将此事知会了唐国朝廷,朝中遣来御医,只是你这毒性过强,竟连御医也不能尽解,只得以药物暂缓三日之期。唉,大舅,你姐姐爱你心切,你昏迷两天以来,她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你的身边,也不知哭过多少场!那唐宫遣来的御医刚刚说出不能解毒这句话,你姐姐便暴跳而起,要不是我死命拦住,险些儿没一银锤送他当场归西!“

  张谦想起陶三春那朴实开朗的笑容,心头一阵温暖,问道:“我姐姐呢?”自与陶三春相识以来,唯有这一声姐姐,是发自肺腑,叫得自然之极。

  郑恩摇摇头,叹气道:“后来王公子得到讯息,说是今日正是卢多逊大人与我等前去唐宫约见国主李煜之日,唐宫为迎咱们大宋使臣,特意在百尺楼布置了歌舞百戏,还令唐国中有名的武林人物前来竞技助兴,据说当世神医‘妙手无双’青无颜也在被邀之列。那青无颜平生所长,乃是医术、易容两项,当真可以令白骨生肉,使断魂复还。

  王公子闻言十分欢喜,便命人收拾了这顶大轿,要将你带入宫中,找那青无颜来为你疗毒。你姐姐身为女子,又无封诰,不便随我进宫。便千叮万嘱,叫我定要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片刻都不能离开。“

  张谦心中感动,此时已觉得那伤口上有细细凉意,甚是舒服,只要不运劲使力,便无疼痛之感。当下歉然道:“张谦鲁莽,倒叫姐夫姐姐和王公子费心了。”

  郑恩笑道:“你救了王公子,倒是我做姐夫的要大大谢你才是。大舅,好教你得知,王公子身份显贵,此次出使虽以卢大人为首,实则卢大人还要依从公子之言。他令青无颜来为你医治,你现在身份又是宋使,想那唐国李煜不敢不从。你便放心罢。”

  顿了一顿,仿佛想起什么,他憨厚的笑容里露出一丝促狭之意:“呵呵,大舅,当*****昏倒之前,可是叫到什么‘阿萱’,听起来倒象个姑娘的名字,她莫非也是在唐宫之中么?”

  张谦脸上一红,微笑不语。郑恩也不再追问,掀起一旁垂下的软金绣帘,道:“都说这唐宫建得好看,你若是身体支撑得住,大可看看四周景致。”见张谦并不反对,便将他轻轻扶起,将一叠锦被垫在他的身后,又唤进那小奚奴来,给张谦斟了一壶滚烫的热茶,放在一边备用。一举一动倒甚是细心熨贴,不似他外貌那等粗豪大意。

  张谦喝了一口热茶,背靠轿壁,放眼向外望去,不觉也吃了一惊。张府江南士绅人家,见过的世面原也不少。当日见江暮云座舫之华丽,便知唐国公卿生活豪奢。今日进了唐宫,方才知世上富贵竟为何物。

  自进了宫门,中间一条宽广石道,两旁都是朱墙碧瓦。从墙头上看过去,隐隐可见无数重楼阁飞檐,果然是气魄雄伟,构建精妙,修饰华丽非常。不免想起了阿萱,忖道:“当日江公子说要把她带入宫中,不知她此时是居于哪一处宫殿之中呢?”

  此次入唐宋使一行,除去二百随行护卫军士留在国宾馆外,入宫者俱有职司,不过二十余人。但张谦偶一回头看时,才发现身后人头攒动,仪仗鲜明,声势颇为显赫。原来唐国派来迎接使臣的人员,居然有百人之多,且有大半着紫佩朱,显见得是朝中官员。

  一种莫名的滋味浮上心头,张谦叹了一口气,不忍再往后看。他祖上乃是蜀人,后流寓江南一带,对唐更说不上有什么家国之念。但此时见唐国对待宋使如此诚惶诚恐,却也有些说不出的悲凉和怜悯。

  才行得一盏茶功夫,到一重宫门前,早有几十个华服宫监垂手相待。此刻有个为首的宫监上前陪笑道:“各位辛苦。请各位抬轿的大哥都在外面喝酒,由奴才等侍奉各位大人入内。”各宫监忙趋步上前,换下轿夫。

  张谦数了数人头,才知自己乘坐的这顶大轿,竟要十六个人侍候,难怪轿子宽大异常。当时朝中二品官员所乘大轿,往往只有八名轿夫,能坐这十六抬大桥之人,非王即侯。想必是那王公子对自己救命之恩着实感激,故才有如许排场,但同时对他身份,不觉也在心中犯疑。

  众宫监似是常抬轿入宫之人,步伐虽然快捷,却是轻便一致,张谦坐在轿中毫不觉颠簸,连手中茶水都不曾溅出来半点。

  走了约有半个多时辰,却见轿外景象渐渐不似先头那般富丽,倒更为清幽怡人。道路上再不铺那种堂皇气派的大方青砖,反而用各色碎石子精心拼成花朵模样,看上去栩栩如生。

  道两边多植花树,有许多都是栀子树,长有一人多高,枝叶繁盛油绿。时当花令,有好些树开满了白色花朵,浓香袭人。

  张谦暗暗惊讶:栀子树在江南极为常见,寻常农家院里,屋前屋后,往往植有数株。因花香浓郁,花形美丽,江南少女常喜欢在鬓边簪上一朵,或是别在衣带上,使香气久久不散。便如玉兰花、晚香玉一般。唐宫中如此繁华,理应种植名花异卉,怎会有这些民间常见的花树?看此树形,足足是长了十年以上,方有这般高大。想必早在李煜青年之时,便已经种下。

  正思量间,轿子又抬过一座小桥,桥身通是上好的汉白玉,栏上雕满了牡丹花纹。桥边生满各色香草藤蔓,长长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上面开满了紫色、白色的香花。

  那水却是活水,清澈见底,时有游鱼出现。岸边缀有数块太湖石,玲珑剔透,看似随意摆放,实则别具匠心,更见风雅。张谦暗自赞叹,又想道:“人说宫门一入深如海,果然如此,走了这老半天,竟还未见到正殿。”

  轿子转过一道垂花拱门,折过一道长廊,眼前陡然开朗——远远看见一片碧绿水波,竟是一个大湖,湖边楼宇巍峨,周围尽是绿树。湖风徐徐吹来,清凉爽悦,令人心旷神怡。

  众宫监将轿子抬到楼阁前,早有人上前扶众人下轿。郑恩本来担心张谦,但见他精神甚是健旺,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宫监躬身禀道:“卢大人,前面便是百尺楼,国主在内已设筵宴歌舞,以候各位了。”

  宋使之中,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之意。

  张谦见他头戴幞头,身着曲领大袖绯袍,腰束革带,足登丝履,佩着金色鱼袋,正是宋二品官员朝服,想必便是那大宋户部尚书卢多逊了。那王公子也杂在宋使当中,身着绿袍,头戴直脚幞头,却是普通从员打扮。此时他见张谦望了过来,不便说话,只向他微笑致意,面露宽慰之色。但宋使之中,却不知为何没有看到高怀德。

  郑恩却抬头看了看楼前“百尺楼”金字大匾,笑道:“早在大宋之时,便听人说百尺楼如何雄伟,今日一见,果然是高大得很、高大得很。”

  张谦游目四顾,却见那金匾之旁,另挂一幅长匾,上书七字云:“凤阁龙楼连霄汉”,不禁赞道:“真是好句!与这楼也甚是贴切。”

  原来在唐宫诸楼阁宫殿之中,以百尺楼最为高大。睹名思义,百尺楼高近十丈,号称上接天阶。

  国主李煜召集能工巧匠,倾国库之力,前后历时将近一年,方才建成。据说竣工之后,李煜大为高兴,遂即谕令文武百官群集宫内,共为观瞻。诸朝臣来到楼前,不禁皆为欢羡:巨楼嵯峨,前所未见!

  李煜龙心大悦,神采飞扬,不断让身边僚属评判此楼。众臣深知李煜之意,不惜奉迎拍马,纷纷盛赞百尺楼的诸多神妙之处。有的说造型别致,有的说别无高物,有的说后无来者……

  李煜忽然看到吏部大臣萧俨,一边指手划脚,一边与同事周良高谈阔论,情绪甚为激动,便问二人所谈何事。周良回禀说在谈此楼不足之处,李煜心头不悦,谁知萧俨抢先说道:“若将百尺楼较之六朝建康宫中的景阳楼,论高度造型,百尺楼自然胜过千倍。但景阳楼下却有一口井,可提水煮茗,于楼中品饮,凭空多出无限情致。就此论之,这百尺楼可就不如景阳楼了。 ”

  李煜满腔得意欢喜之情,如汤沃雪地,淋了个罄净,不禁龙颜大怒,竟然当场下诏,将萧俨贬往遥远的舒州。

  此番轶事,在唐国境内流传甚广,好事者甚至还编谚云:“百尺楼的水井   —— 一场空”,来讽谕此事。

  正想到此,忽闻王公子开口说道:“嗯,凤阁龙楼,真可上接霄汉,不愧为天下第一奇楼!只可惜那萧大人了,端的是没福消受。”语中暗含讥讽之意,旁边唐国诸官员不禁面露尴尬之色,却无人应答。那宫监如何敢多嘴,只得陪笑道:“是,是。”

  众人登楼四顾,果然金陵城全貌尽收眼底,气度非凡。候得入到楼内,不禁又是眼前一亮——原来这楼内十分宽阔,便有数百人聚集在此也不觉拥挤。地上一色打磨精细的碧绿方砖,光亮如镜。当中高高置着一对雕龙刻凤的宝座,搭有明黄色袱子,想必便是国主国后之位了。

  墙边一排青莲色缎面坐褥,四面隔开半人高的紫檀薄纱屏风,屏风上绣着四季行乐图。数只半人高的铜鹤金兽立于丹墀之上,从嘴里吐出袅袅香气,中人欲醉。然而环视四周,整间大殿却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无。

  卢多逊脸色一沉,道:“本官自上国奉天子之命而来,国主不亲自在宫门迎接,本已有违国体。道是在此设宴相候,却为何空无人?原来是消遣本官来着。”那宫监慌忙道:“奴才该死,竟没有向大人解释清楚。这处正殿呢是待会儿请各位大人观赏歌舞角斗之戏的,此时是在旁边明光殿设宴。

  我们娘娘日常教习乐舞,也是在那明光殿,说是这边正殿太过肃穆,歌舞却讲究华丽,两处气韵不合。“

  张谦心道:“这处理国家大事之地,却被布置为观赏歌舞角斗之地,本身就是大大的不合。”

  卢多逊微微一笑,道:“娘娘?可是小周后么?素闻小周后娘娘极擅音律,下官真是眼福不浅。”

  张谦早闻李煜先后曾有二后,皆是位列唐国三公之一的司徒周宗的女儿,颜色绝丽无双,名动江南。

  长女名娥皇,十九岁时嫁给李煜,比他还要大上一岁,帝后感情一直很好。八年前因病死了,后续娶了娥皇的妹妹女英,世人称之为小周后。民间也有人说李煜跟女英早有私情,却被娥皇发现,伤心致病,又不愿延医服药,致使不治而亡的。

  李煜那有名的“手提金缕鞋,划袜步香阶,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欢”的风流小令,据说就是记载其与小周后私会之事。

  李煜虽是国主之尊,但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所制小令更是妙绝天下,堪称当世第一才子。张谦想到马上要见到他本人真面目,心中不禁有些好奇。

  当下那宫监当前带路,来到明光殿中,早有人入内通报,不多时只见一群人迎了出来。

  当前一人头戴进贤冠,锦袍玉带,容颜清秀,只是面色稍显苍白,微有病态。卢多逊忙上前见过,口称“国主安泰。”却只举手一揖,其余宋国人等,也不过是行了一礼罢了。

  张谦便知他即是南唐国主李煜,只见他除了服饰华贵以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与众不同者,只是他眼为双瞳,如传说中的舜一般,这也是他生来便有的异象。但却与自已心中所想风流倜傥的人物相差甚远,心中好生失望。李煜忙命众人起来,道:“下邦小国,不曾好生接待天使,还望恕罪。”

  他身后跟有两个绝色宫娥,各执金旌羽扇。此时羽扇忽然向两边分开,显出一个宫装打扮的美妇人来。

  只见她头戴赤金镶珠四凤冠,鬓边斜插花钗九珠,宝钿九枝。身着绣有翟九朱衣,广袖长裾, 云鬟如雾,艳光照人。她身旁随侍宫娥虽然姿色不俗,但与之相比,犹如群星之遇明月,顿然光辉全无。

  卢多逊一见之下,不由得张口结舌,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张谦才看得一眼,就觉一阵目眩,连忙转过头去。心知以此丽人之妆扮华贵,宫中当无人能及,必是小周后女英。偶然一瞥之下,只见那王公子立于宋使之中,也正目不转晴,看得有些痴了。唐宫文武官员早已侍立一旁,见众人无礼直视国后,多数人已是心中不悦。

  众人色授魂与之际,唯有郑恩不以为然,心道:“这女人好生爱俏,打扮得金光闪闪,刺得我老郑眼睛好痛。倒是娘子一身布裙,看上去不知顺眼多少。”

  李煜与小周后对望一眼,忽然齐身拜倒在地,身后百官妃嫔也跟着跪了一地。张谦吓了一跳,心想自己是否应当立刻跪下?环顾四周,却见众宋使站在当地,背如标杆,竟无一人还礼。只听李煜问道:“天子安好?”方知众宋使是代宋帝受属国之礼。

  卢多逊顿了半晌,方才曼然应道:“圣躬安。”李煜等人如闻大赦,三拜九叩之后,站起身来,许多人脸上已大有不耐之色。张谦见此情状,不禁微觉心酸。

  那小周后微笑道:“宴已备好,请各位大人入席罢?”语音极为动人,七分娇媚之外,倒有三分柔腻之意。李煜微微点头,小周后当先领路,众人俱各就座,李煜夫妇坐了上席,卢多逊郑恩等恭陪客席。张谦等做为随从,坐在殿下。

  另外殿中还有一些客人,相貌却各具特色。峨冠博带之人,一看便知是朝中官员;但也有衣着怪异之人,有的做王孙公子模样,有的衣着却甚为褴褛,其间夹杂着几个女子,有美有丑,打扮得妖艳清雅,各擅其长。其中一个锦衣公子,手执一柄纸扇,轻轻摇动,相貌甚是俊雅,乃是一个少见的风流人物,张谦不禁暗暗多看了几眼。

  明光殿中陈设又与众不同,地上铺着大红地锦,殿中各处,重重皆是软红珠帘。纱帐轻幔之间,绰绰约约站满妙龄女郎,清一色银红官纱长衣,系着墨绿裙子。就连殿中宫监也是服采鲜明,与别处宫监不同。一派繁华富贵气象,只看得众人暗暗咋舌。

  宋帝赵匡胤乃是武将出身,性喜阔朗,对衣食不大留意,宫中诸物,也只是齐备而已。而李家世镇江南富庶之地,事事讲究精致,宋宫自是远远不及。

  众宋使见此富贵排场,心中又妒又羡,哪里还有心思吃喝?不过胡乱搛了几筷,但觉菜肴入口鲜滑,酒水醇美,也不知是些什么来历。

  忽然殿门口奔入一名宫监,行色匆匆,直奔向李煜跟前,也顾不得其他,悄声说了几句。李煜当即脸色大变,失声道:“什么?快引至另殿安置!”

  话音未落,只听一男子声音高声道:“大汉天子来使,参见唐主!”话音清亮浑厚,余音绵长,听起来甚是悦耳。明明人尚在楼下,但那话声却又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殿中每个人的耳中,宛然如在当场一般。张谦不禁一凛,心中忖道:“这人不知是谁,听他说话声音,只怕内力十分深厚,非寻常人等能及。”

  殿中众人哗然,其中尤以众宋使脸色又最是难看。

  原来始时天下,南方诸国如南平、荆南、湖南、后蜀、南汉等相继为宋所灭,南唐、吴越、樟泉诸国向宋纳贡称臣,唯有北汉国依凭辽国之援,公开与宋相抗。其实早自后周朝起,宋便与北汉争斗不已,而宋帝赵匡胤著名的“先南后北”方针,便是针对北汉国内情势所定。

  以赵匡胤之雄图大略,统一中土是大势所趋,目前虽未拿唐开刀,未见得以后太平无事。所以唐国君臣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怠慢。然而在此最为敏感之时,偏偏北汉来使,直让李煜弄了个措手不及。

  李煜硬起头皮,吩咐道:“宣使节!”过不多久,只听门外脚步声响,鱼贯而入一队人来。

  当前一男子约有二十多岁,锦衣华服,样貌尚算周正。但脸色苍白,眼圈略呈青黑之色,一望便知是酒色过度之故。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神情倨傲,径直在一边客席坐下,却不发一言。

  紧随他其后的却是一劲装男子,约有四十上下,剑眉星目,英姿勃发。他立定当地,向李煜行了一礼,朗声说道:“大汉威德郡王刘继成,拜见唐主!”一边看了那锦衣男子一眼。

  那锦衣男子这才懒洋洋地从席上站了起来,对李煜行礼道:“唐主安泰。”看他那副精神不振的样子,非但称不是一个“威”字,只怕与“德”字也相去甚远。

  李煜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温言道:“多呈王爷美意,诸位请坐。这位……”

  那劲装男子微微一笑,恭声答道:“在下建雄节度使杨业,见过唐主。”

  李煜一听“杨业”二字,失声叫道:“建雄节度使?莫非便是人称杨无敌的那位英雄么?”

  此言一出,殿中的寂静顿时被打破开来,所有人的眼光都惊讶地投到了那英气勃勃的杨业身上。

  杨业祖籍陕西麟州,幼时迁居太原。其父杨信也是名将出身,曾镇守过河曲和麟州。北汉历代君王,虽一直对辽以儿皇帝自居,然而辽人虎狼之心,时时也来侵犯北汉疆域,掠夺财物人口,令北汉朝廷大伤脑筋。

  杨业之父杨信曾多次击败辽兵,大有声名。杨业秉承父业,极是骁勇善战,自从军以来,所遇辽兵无不败于其手。辽人向来认为汉人积弱,十分蔑视,唯独对他又敬又畏,俱呼之为“杨无敌”。他的妻子折氏,也极擅骑射,能武艺。她出身于云州大族,祖、父和两个兄弟都是镇守府州的将领。折氏常随杨业出兵,挡者无不披靡,实为杨业重要膀臂。

  依他年龄,只怕已是五十上下,但此时傲然屹立当场,如渊停岳峙一般,宛然正当英年。

  李煜“啊”了一声,但随即便知有些失态,连忙向宋使望了一眼,强自镇定下来,由衷道:“久闻将军无敌之名,今日始见尊范。”

  那刘继成冷哼一声,道:“国主有所不知,这位杨将军深受我皇兄赏识,已是赐名刘继业,以后只怕要叫做刘无敌了。”

  只听一人冷冷道:“可惜枉称无敌,还不是一样要向异族称儿称臣,奴颜婢膝?”

  北汉众使脸色一变,杨业脸上更是刹那间一片苍白。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眼中却掠过一抹愤忿之色。

  张谦闻声看去,只见那说话之人却是王公子,他轻摇手中折扇,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丝毫不惧北汉众人那几可杀人的目光,说道:“当初刘崇结辽为援,奉辽帝为叔皇帝;其子承钧继位,又奉辽帝为父皇帝。当今的刘继元还不是一样向辽帝自称儿皇帝?如此诚惶诚恐事辽,虽亲子亦不如矣。

  北汉地瘠民贫,国力微弱,当年盛唐之时尚有二十七万九千余户,因连年战事,国中强征17岁男子为兵,又滥征赋税以输贡辽,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亡,如今在籍不过近四万户而已,仅为盛唐时的八分之一。杨将军,“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黑亮的眸子里射出两道鹰隼般的利光:“北汉国中靡烂至此,有如人之病入膏盲,将军纵有解救天下万民于倒悬之志,然而以将军一人之力,虽无敌又能如何?”

  张谦心中不仅大为钦敬,暗道:“王公子这一番话语,既当面打击了北汉使臣的气焰,又有暗中警示唐主不可左右逢源之意,只怕这一番话对那杨无敌也是大有触动。他一石三鸟,含意深远,见识广博,气度不凡,可不是寻常之人啊。”

  杨业张了张嘴,面上肌肉微微一抽。他身后一名北汉文官模样的人见势不妙,快步走上前来,碰了碰杨业,低声道:“将军,莫忘此次我等出使之事,何必与他逞口舌之争?”

  杨业身子一震,脸色随即恢复如常,向王公子微笑道:“多谢这位兄台指教。只是杨业食君之实禄,忠君之事。至于朝局大事,却不是我等武夫操心得来的。”

  他望了一眼刘继成,后者对他点了点头,又将身子站近了一些。杨业挥手道:“拿进来!”

  门外环佩叮当,袅袅娜娜走进来六名打扮妖艳的美人,在杨业身后分两队站定,每人手中都捧有一只长约二尺,宽一尺的檀木镶金锦盒,单从外形来看,那锦盒花纹精细,确是异常讲究。

  杨业环顾四周一眼,向李煜单膝一跪,朗声禀道:“在下北汉杨业,奉鄙国君主之命,护送威德郡王前来贵国,乃是为王爷向唐主求为姻亲,共结百年之好!”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又乱成一团。王公子神色一变,手中折扇也停止了摇动。

  李煜手中金爵一抖,跌落御座之下,酒水顿时洒了一地。他望了一眼小周后,结结巴巴道:“什么?姻 ……姻亲?”

  杨业微笑道:“威德王乃我主御弟,地位尊崇,国中无人能比。王爷文武双全,又正当盛年,素闻国主膝下也有公主适婚嫁之龄,故以六盒金珠重宝为聘,冒昧前来求亲。还望国主不弃,与我汉国结为姻亲。”

  卢多逊拂袖而起,怒视李煜,大声说道:“北汉国不过是依附异族,苟安一隅罢了,还望国主三思!”

  他身后有一武士模样的随员站起身来,格格笑道:“北汉各位远来是客,便让我等宋人代国主敬这位小王爷和杨无敌大人一杯,聊表地主之谊!”

  言下之意,竟似将唐宫君臣视为无物。

  李煜还未及作声,只见那武士衣袖一拂,席上两只装满了美酒的金爵凌空飞起,疾如弹丸一般,向那刘继成及杨业二人射去!

  那金爵自张谦面前一掠而过,虽只是两只小小酒爵,张谦却觉有一股劲风擦过面颊,风利如刀,颊上皮肤竟是火辣生痛。心中不禁大骇:“宋人之中,竟有此等高手!”

  刘继成冷哼一声,左掌蓦然探出,五指弯曲,形如箕状,竟似要将这带有强大气劲的金爵收入掌中!看来这贵为郡王的男子,竟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谁知那两只金爵将飞及二人面前之时,突然“砰”地一声,齐齐当空炸开!爵中酒浆四下飞溅,浓冽的酒香飘散开来。只见空中有无数黄金碎片,夹杂在满天的酒水化作的水箭之中,瞬间将二人笼罩于内!

  刘继成不防那人内力精进如斯,竟能算准时效,用劲恰当,使之刚好在自己面前炸开;不觉大惊失色,身子拔地而起,向后疾退!只听“豁啷啷”一声乱响,却是他倒退之时撞倒了几张长案,器皿跌落一地。原是端坐案后的唐国官员惊叫起来,纷纷逃开。

  原是奉有下聘之物的北汉众美人娇呼一声,齐向后跃起身来,手中所捧宝盒却纹丝不动,显然也都身负武功。

  忽听杨业大喝一声,双臂一挥,自外而内划出一道半圆弧形!与此同时,他臂上衣袖如有风激荡一般,高高鼓了起来,涨得浑圆也似;但见满天金雨如被大力强吸一般,纷纷投入他双袖之内,顷刻之间便被吸得一干二净!

  杨业站起身来,衣袖一收,只听一阵哗哗声响,却是那些黄金碎片尽数滑落在地。但他的衣袖业已被酒雨湿透了一大片,散发出浓烈的酒香。

  那宋国武士大声赞道:“好功夫!好一个袖里乾坤!”王公子也在旁颔首微笑,悄声对一旁的郑恩说道:“这杨业内力如此精深,本来只须将碎片扫落即可。他却宁可耗费真气,使出这一招袖里乾坤,将碎片尽数收入袖底,想必是不愿伤及旁人之故。嗯,他虽身为大将,但却心地慈悲,不愧名将之称。”

  张谦却在心中暗忖道:“袖里乾坤?这不是当初被越捕神误认为是春十一娘的功夫么?”

  李煜见宋汉二国公然在殿内相争动手,早吓得魂不守舍,连声道:“来人!快快重整宴席……各位大人还请息怒上坐,大家远来是客,还是以和为上。”

  早有宫监见杨业袖湿,连忙捧上一套新服,请其更换。杨业笑道:“多谢这位兄台赐酒,何必换衣?”他眉头一轩,众人只见他臂上冒出腾腾白气,酒香更是浓郁,那湿迹却渐渐淡去,不多时便已干燥如初。

  那宋国武士又大声道:“好强的烈炎真气!久闻杨无敌是烈炎门第一高手,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杨业微微一笑,目视那宋国武士,说道:“这位兄台的‘明玉无相功’控物之术也着实出色,想必是出自于国师赵河阳门下罢?”

  众人神色一动,望向那宋国武士的目光之中,不觉有些肃然。那宋国武士抱拳道:“在下陈轲,为赵国师大弟子费阳武之徒。陈轲学艺不精,倒叫将军笑话了。”

  他自始至终,言语间对杨业都甚为尊敬,显见得对杨业气度大是叹服。那刘继成脸色却极是难看,站在一旁半晌不言。

  唯有张谦少涉江湖朝廷,对赵河阳之名甚为陌生。郑恩见他神色茫然,便近身低语道:“听三春说大舅你本是个读书人,想必对江湖之事不甚了解。

  这赵河阳乃是我大宋当朝国师,他生来便具大智大慧,于经史子集、佛道教义无不精通。官家甚是看重,不但将我大宋武林交他控管,就连国家大事也多向其请教。他于武学一道钻研极精,据称已达天人境界,独创‘明玉神功’,至今尚未逢到敌手,被尊为当世三大高手之一。“

  张谦讶然道:“那其他两大高手又为何人?”郑恩低声道:“另一人为女夷教前教主凌飞艳……”张谦“啊”地一声低呼,引不旁人不少目光,连忙将口掩住,悄声道:“她的名头我也听说过呢。”

  郑恩点头道:“前两日接到讯报,说她刚刚过世不久,实在令人惋惜。至于另一高手,却是咱们的死对头——辽国天魔门的门主师延陀。天魔门为辽国第一大宗,门徒万余之众,大多出自于名门贵族。那师延陀休论地位尊贵,据称其天魔功也臻化境,只是他多在辽国境内,从未南来。若真个与我们赵国师遇上,倒也算是一个劲敌呢。”

  正私语间,忽闻李煜笑道:“无歌不成欢,无舞不成宴。咱们国小力薄,唯有宫中歌舞倒还不差,这就为各位助兴如何?那个……至于威德郡王所提之事,还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刘继成脸色一沉,便要说话。杨业却暗暗向他使了个眼色,刘继成亲眼见过那陈轲武功,料想宋人之中,似这等武艺高强之辈绝非仅他一人,也不敢冒然行事。当下恨恨看了李煜一眼,返回席上坐下。杨业随侍一旁席上,身子略略后坐一些,以示对刘继成尊敬之意。

  众人早知李煜宫中歌舞之胜,冠于天下,此时不觉个个面露喜色。王公子将扇子抵在额头之上,略一沉吟,只是笑了一笑,也往后坐直身子,不再说话。殿中众人神色轻松下来,先前那种剑拔弩张之势才略有缓解。

  卢多逊本来脸色一直阴沉,此时方才露出一丝喜色,说道:“素闻国主宫中,有美人名窅娘者,身轻如羽,竟然胜过汉朝时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号称可作莲上舞,千古奇绝。不知今日能否得见?”

  李煜面有自得之色,长笑道:“大人远来,怎能没有窅娘的金莲舞?若是卢大人有兴致,还有国后新编的白纻舞,倒还值得一看。”

  卢多逊大喜过望,他入唐之前,曾奉赵匡胤之秘令,故意要在南唐众人面前显得十分骄纵。但声色之迷,人皆有之。此时听说有这样闻名的歌舞,不觉已将“轻侮李煜君臣”之令暂且搁下,连连道:“那可真是下官的福气!”

  只听小周后吩咐道:“卷起帘子,让各位大人们看看朝阳湖。”

  那些女官们娇声应诺,忙着将殿门大开,四面珠帘高高卷起。

  众人眼前一宽,以殿中角度俯下看去,四面皆是碧水环绕,远远可见一带玉栏,曲曲折折地伏在水面之上。

  张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非但殿前乃是一片大湖,竟然连那些楼宇之后,也是一片极广的湖泊。此时将帘子除去,这百尺楼宛然便是一座水阁,习习凉风穿门过户,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虽是正当炎夏,却毫无躁热之气,难怪李煜都要长居此楼了。

  众人正在艳羡感叹,忽听一阵清幽的笛声自楼后湖中响起。那笛声穿林度水而来,分外清越嘹亮,真个是响遏行云。

  众人循声看去,已是有人叫了出来:“呀!好大一片莲花!”

  张谦揉揉眼睛,这才发现那湖面上确实生有一大片莲藕,花叶层叠,粉绿交映,开得烂漫无比,映着那碧绿的水波,越发觉得人眼清亮,连风里都带有新鲜的花香。张谦一见此景恍若旧时,心中陡然一疼。

  突然又有人惊叫起来,道: “那是什么?”宋国使臣多是来自中原,哪见过此等南国景致,纷纷涌向窗边,惊叹连连:“呀!好大的莲花!”“对啊!那花还是金色的,你瞧!快瞧呀!那花还正在开放呢!”

  只听一人笑道:“何必大惊小怪?湖中莲花哪有金色?想必这便是美人窅娘那闻名天下的金莲花了。”张谦回头一望,只见那王公子轻摇折扇,临窗而立。他人虽生得体态英伟,摇起这书生们常用的折扇来倒也别具一番倜傥风流之态。

  卢多逊喜道:“敢问国主,这可真是窅娘出来了么?”李煜拈须一笑,道:“是否窅娘,大人稍后便知。”

  张谦向湖中望去,不觉也是一惊。只见距此约二十余步远近,湖中层层叠叠的花叶之上,不知何时竟然真的伸出了一朵金莲!

  那金莲花大如盆,花瓣长如人臂,含苞欲放。此时凝神看去,清楚可见花瓣轻轻颤动伸展,竟真的迎风盛绽开来!众人又是“啊”的一声惊叫,这叫声里却充满了惊喜和倾慕之情。郑恩眼睁得比牛还大,嘴里咕哝了一句:“他奶奶的!这可不是水妖么?”

  只见金莲花那朱红的花蕊上,原是伏着一个人儿,此时纤腰款摆,正自慢慢站起身来。

  她体态婀娜,身量较一般女子要高出许多,更兼腰肢纤细,玉腿修长,越是显得亭亭玉立。

  与众不同的,是那一头长泻至腰的秀发。发色是金子一般的黄,略带着些波浪似的卷曲,浓密如云,蓬松秀美。

  她身上披着一袭雪白的轻纱,然而她的肌肤竟然也是雪白无暇,与这轻纱颜色相差无几,绝类中土女子,倒具有一种格外神秘的美丽。

  她站在莲花之中,一手抚额,一手作拈花之状。娇躯微向前倾,单足站立,另一足高举过肩,摆了一个十分古怪而美好的舞姿。她缠有白帛的纤足,弯如纤月一般,悄然立于金莲花上。

  金莲花的花瓣轻轻颤动,阳光照射之下,发出极其耀眼的光芒。飘然轻薄的白纱,被风吹得紧紧裹在了她的身体上,朝阳的金辉勾勒出了她那优美起伏的曲线。映着碧绿的湖水,几乎使人以为:她,便是这湖中的女神。

  所有人都失声叫道:“是窅娘!”

  笛声湮没,百乐齐奏,白纱轻飞,裾裾飘扬,窅娘在乐声中翩然起舞。

  很多年后,即使张谦已经涉过了无数的风波,出入过几朝宫庭,见识了数不清的风格迥异的美人与舞伎,看遍了这万丈红尘。但他仍能清晰地记得百尺楼外、朝阳湖中,窅娘那自在而妖娆的舞姿。

  她的舞姿奇特,绝不同于中土舞蹈的典雅柔美。时而狂野如同山中奔鹿,时而又舒缓如天际白云。

  她的手臂和腰肢不再只是手臂和腰肢,而是随着舞曲的变幻,化作了渲泻的水流、飘动的丝绦、掠过的柳叶、醉人的金风……到得后来,这舞者不仅是为娱人而舞,倒似是在尽情宣泄着人世间的痛苦与欢欣、诱惑与罪恶,瞬息万变,夺人魂魄。

  而她的身体又是那样的轻盈,当她变幻出她最狂热的舞姿之时,她那裹有白色丝帛的新月般的莲足,却是那样盈巧纤弱,轻柔得有如早晨第一粒露珠,静静地踮站在金莲花薄薄的花瓣儿之上。而那金莲花,竟然不因此而颤动一毫!

  这样的轻身功夫,在江湖上当数首屈一指,多年之后的阿萱也练成了同样绝世的轻功。然而,当时的窅娘却是一个毫无丝毫武功内力的普通女子,也只有在起舞之时,她才是如此的忘却世间一切,身子之轻盈竟然超过了贴水掠过的金丝燕儿——她确是天生的舞者。

  所有的人都感到了眩晕。

  那次观舞,没有人知道窅娘是何时退下的,那朵金莲花又是怎样消失在水中的,一如没有人知道她们是怎样出现在这湖中一样。她真的就是这湖中的女神,金莲花是她须臾随身不离的凤座,而这片粼粼的碧波春水就是她永远的家园。她消失在湖水之中,当真是正常之极。

  当那些身披银红轻纱的美丽女官们关上门窗之后,落座的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失魂落魄。

  殿内情景,李煜都看在眼里,心中更加得意。卢多逊此次奉宋朝皇帝之命而来,他故意称病,将卢多逊等人晾在国宾馆已有两天。今日他存心大摆奢华,便是想让宋国使臣清楚南唐的国力雄厚、广有财富,从而有所忌惮,免起灭唐之心,使儿皇帝之位得保,得享一世平安富贵。当下一边点头示意,屏风后转出名宫监来,轻轻拍了拍手儿。

  掌音甫落,只听两侧廊下环佩叮当,殿中女官卷起珠帘,两行妙龄舞伎穿花拂柳,自廊下翩然而出。一色水红宫装,如云乌发长可委地,容貌更是十分美丽。众伎碎步行至大殿中央,微微垂下螓首,纤细的腰肢低低一弯,向当中筵席诸人盈盈下拜。

  顿时闻得笙箫齐鸣,乐声已起。众伎纤臂轻挥,双袖顿时挥洒开来,有如从天边蓦然飞来一片片彩云。只见那长袖本作水红颜色,袖身较窄,上绣大朵金色芍药图案,极其华丽,而袖口上却接有一段长长的水袖,为上好内用白纻裁成,轻薄透明,有如蝉翼。随歌起舞时,满殿长袖翩翩,倒象有无数白色花瓣在风中飞起。

  众歌伎和着舞步,娇声唱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少年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间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起初乐音节奏舒缓,舞姿轻盈娇软,渐渐转为急促,琴瑟铮铮,众伎越舞越快,但见白袖飞舞,疑是玉龙凌空矫夭,水红裙幅曳开,急速转动,有如朵朵红莲出水。殿中众人采声大作,众歌伎愈舞愈快,愈转愈急,竟足不沾尘,衣袂飘飞,似欲随清风而直上九天云霄。

  “叮”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金凤钗不胜舞急,不知是从哪名舞伎鬓上滑下来,正好落到卢多逊脚边。

  卢多逊拾起金钗,放在鼻边轻轻一嗅,似乎钗上还带有美人的发香,再看场中,依旧是歌发裂石之音,舞类天魔之态。真是不知是在人间还是仙境,不觉心神荡漾,大有魂销神与之态。

  忽听一声云板,乐声俱寂。众伎敛袖止步,香喘微微,向众人齐齐拜下,原来一舞已了。

  只听“啪啪”两声,却是那王公子以扇击掌,第一个叫出声来:“好歌!好舞!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轻易见!”

  众人才醒悟过来,赞声不绝。李煜与小周后相视一眼,也掩不住满脸欣喜之色。宋使中一名郭从道的官吏拱手道:“下官在大宋时,常听人说国主词曲天下第一,方才歌舞如此美妙,国主何不以此为题,重填一阕新词?”此言一出,唐国百官纷纷赞同。、李煜听说到要填词,那是他生平最喜之事,满面春风道:“既是谈起诗文,那便无尊卑之分,今日各国名士可谓多矣,还请指点一二。”言词甚是谦逊,语气真诚,确似发自内心。

  早有人奉上文房四宝,在案前铺开纸笺。又有两个小宫监各捧来一只小小碧玉狮子镇纸,压住宣纸两边。

  李煜提笔濡墨,略作沉思,似是灵感陡现,顷刻间神采焕发,俯身下笔,势走龙蛇,风姿极为潇洒如意,随即一挥而就。郭从道忙上前接过,转奉给卢多逊。卢多逊往纸上一看,见是一笔清瘦峻拔的字体,力透纸背,便知那有名的李煜自创的“金错刀”了。

  卢多逊先赞了一声:“好字!”然后看了看那王公子,方才长声吟道:“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好词,好词!”

  百官中精于诗词者众多,但更精于作官之道。休言李煜确有真才实学,便是不通,也不会有人真的指点一二。都赞这词华丽雍容,写尽了宫中歌舞之胜,一时谀词如潮。

  张谦轻轻吟颂,果觉词风绮罗香艳,极见风流之态。那王公子听在耳中,只是沉吟不语,郑恩不通文墨,大觉气闷,只将一颗头转来转去,看看那些宫中陈设,又瞄瞄站立如木偶的宫女。

  李煜见那些歌伎仍站在一边,便命打赏。卢多逊干咳一声,道:“国主,素闻江南佳丽多是世间绝色,国主宫中更是有绝色中的绝色,方才窅娘姑娘风姿如仙,那是不必说了,就连这宫中的舞伎也无一不是罕见的美人。有道是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啊,哈哈,哈哈哈!”

  李煜闻弦歌而知雅意,知他之意是索要美人,忙道:“不知哪位佳人得入卢大人法眼?那也是她的福气。”卢多逊望了一眼王公子,笑道:“下官不敢自称法眼,但有一女子,风姿确是与众不同。”一指众歌伎中最末的一个,道:“那便是她了。”

  李煜隔得最近,看得清楚,但瞧面容却甚是陌生,想是被选入宫中不久,便道:“此女并非绝色之冠,何以卢大人青眼有加?”卢多逊道:“下官方才观舞时,只见她虽不如其他姑娘舞姿娴熟,但体态尤为轻盈。飞跃之时,是真正的足不沾地,有如飞天仙女,大有窈娘之态。故此……”众人听他这样说,对那歌伎好奇更胜。但一来是坐得远,二来那歌伎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容貌。李煜笑道:“原来如此。那孤就……”

  那歌伎身子一颤,正要抬起头来,忽听一清朗男子声音道:“国主且慢,这名歌伎万万不能赐给卢大人。”

  殿中一阵骚动,除了李煜夫妇及宋汉两国使臣之外,其余人等,包括那些江湖人物,都是眼睛一亮,站起身来纷纷行礼,轰然道:“玉剑公子,别来无恙!”后殿转出一名男子来,只见他金冠紫袍,锦裾玉带。气概潇洒,神采逼人。

  正是玉剑公子江暮云。

  他扬手一揖,含笑道:“多谢关心,各位请坐。”

  张谦一见江暮云,心头怦怦直跳,忍不住环视四周,只盼顷刻之间,便能见到阿萱那朝思暮想的身影。

  卢多逊正是满腔喜悦,却被江暮云出言相阻,心中着实不悦,哼了一声,道:“原来是玉剑公子,早闻公子才华出众,文武双全,不仅是国主倚重的臣子,更隐然已成江南武林的领袖,下官素来对公子也是钦佩有加。只是我向国主要一名姬人,这却与公子何干?”

  张谦心中奇怪,这卢多逊向来并无好色之名,再说听郑恩话中之意,此次出使为首者似乎倒是那个深藏不露的王公子。卢多逊居官谨慎,怎敢在王公子面前公然向唐主索要姬人?

  再看那王公子时,只见他目视那名低首不语的歌伎,脸上若有所思。

  李煜正待开口,江暮云却抢先禀道:“国主怎么忘了?这名歌伎正是前些时日,国主令臣以礼从巴蜀迎来,乃是国主一位旧人之女,非比寻常宫伎。怎能赐给卢大人?”李煜一怔,暗道:“哪有此事?”

  但他毕竟聪明,想到江暮云向来不蓄姬人,这回一反常态,与人争夺,莫非此女竟然被他看上不成?李煜素来待他亲厚,如何不玉成此事?忙以手掌轻轻一击额头,掩饰道:“卢大人,此女确为孤旧人之女,并非宫中奴婢。暮云几日前将她接进宫来,因国后喜她身姿天然轻盈,故暂安置于歌舞部中。

  啊哟,孤近日事忙,竟将此事忘在脑后,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宫中美人甚多,大人再随意挑选两个如何?“

  卢多逊见李煜这般说法,不便再起争执,悻悻道:“既是如此,那便罢了。下官不敢再领国主之赐。”

  张谦再看那王公子时,只见他面上也有些怅然若失之色。

  李煜见他不悦,心道:“俟宴完后,必要叫人送几名美人到他下处才好。”

  江暮云望了那歌伎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儿,开口道:“姑娘,你来宫久矣,一直未曾有缘得见国主。素闻你平生所长,乃是吹奏吟唱之技。今日躬逢盛会,何不助兴一二?”

  那歌伎走出行列,上前跪下,向李煜行了叩首之礼,却没有开口说话。

  众人不料江暮云竟出言荐她技艺,都有些惊奇之意。李煜便顺水推舟道:“如此,你便顺从公子之意罢了。只是不要太差,倒让各位大人笑话。”

  那歌伎拜了一拜,低声说道:“既是国主开恩,还容民女更衣再来。”李煜更奇,道:“快去快回。”

  那歌伎站起身来,疾步出殿。众人兴致大起,纷纷议论不已。只有张谦先前隔得远了,倒未注意;后来那歌伎又一直低着头,看不清面貌,但隐约只觉十分眼熟。

  轻风徐徐,新鲜的水气荷香,从窗外悄然飘了进来,渐渐逸满了整座明光大殿。

  殿顶垂下的重重纱幔,在风中缈然飘起,有如弥漫山中的云霭雾气一般。在荷花的清香之中,仿佛从层云深处,飘然走来一个绿衣少女。

  她已卸去了所有华美的妆饰,放松了高高的云髻,挽成了乌黑的双垂鬟,身披一袭翡翠绿色轻纱。这纱衣不同寻常官纱,虽然一样轻薄细密,纱质却更显细腻盈透。微风入殿,那层层绿纱纷飞不已,她身边似是有云雾流动一般,美丽异常。

  殿中寂静无声。江暮云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神色空洞寥远,似有无限怅惘之意,竟然忘了入座。

  李煜一见她这身装束,却是脸色大变,“啊”地一声,竟然叫出声来。

  那绿衣少女立在殿中,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箫来。

  张谦一见这白玉箫,脑袋里“嗡”地一声,便似所有的血都涌了上来,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激荡莫名,不由得失声叫道:“是你么,阿萱!你怎会在这里?”

  那绿衣少女转过头来,明眸如旧,花貌依然,正是张谦日夜挂念,无时忘却的阿萱。

  王公子眼光一闪,郑恩摸摸头,悄声凑上前问道:“大舅……是她?”

  阿萱也看见了站在宋人之中的张谦,对他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也极是缈然,仿佛笼在层层云雾之中。

  她转过头去,凝视李煜良久,方才柔声道:“国主,民女平生最为擅长之曲,乃是国风中的一曲《子衿》。”

  李煜怔怔地看着她,道:“你 ……你……”

  阿萱将箫抵到唇边,深吸一口气,一溜箫音渐渐逸出,正是《诗经》中《子衿》一章。殿中十分空旷,箫声低缓,若有若无,初时显得有些生涩,但渐渐流畅清亮:“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个女子是那样思念她的情郎,他身着那青色衣衫的模样时时在心头飘过,引起她无限的思念。她轻嗔她的情郎——唉,分别了这么久的时间,纵然我不能够去找你,你为甚么不给我一点你的音讯呢?

  张谦触动心事,轻轻叹了口气。偶然一瞥,却见李煜面色木然,远远凝视着殿中的阿萱,眼中似有泪水闪动。江暮云虽凝神倾听,面上却有沉思之色。

  阿萱此时吹到了第二章,说的是女子责怪情郎失约:“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想起情郎佩饰玉石的青色绶带,思念愈深,情郎却总也没来。箫声清幽,中有少许哀怨。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常常倚在最高的城楼上,徘徊不已。她向远方眺望情郎的影子,但他始终也没有回来。一天不见,便如分开几个月的光景,这等待着的长长的时光,该是何等的令人难熬啊。

  唐宫多有乐师待诏在御前供奉,多是乐中圣手。与之相比,阿萱箫技原不算佳。然而她以至情融于音律,兼之宝莲箫音质澄澈,听来却也动人心弦。

  这最后一章,尤其吹得婉转清丽,情韵跌宕,怨而不恨,哀而不伤。听者仿佛也能感受到少女思念情郎之时,那如水般温柔纯真的情怀。

  张谦悄悄留意李煜,只见他虽然呆呆地看着阿萱,但眼神空洞,似乎穿过她身体,看到遥远的另一个地方。

  阿萱一曲终了,敛衽为礼,将玉箫放回袖中。伏地叩首道:“民女薄技,有辱国主及众大人清听。”

  殿中只闻一片嗟叹之声,当然是听懂了的士大夫之流。至于参于宴席中的江湖之人,大多粗鄙无文,只觉得呜呜咽咽甚是好听,但似乎不及唢喇吹起来热闹,就连刚才伴舞的丝竹之音,听起来似乎也要喜气得多,但国主及大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为表知音之感,不免也要在嘴里啧啧数声。

  李煜忽然道:“你,你是暮云带来的?你是峡州人氏么?可是叫采……叫什么名字?”众人只道阿萱箫曲如此动人,国主定是重重有赏,不料他一开口,问的竟是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禁愕然。

  小周后微向前欠一欠身,奇道:“国主因何有此一问?”李煜微一迟疑,回头对她笑道:“荆楚之地人杰地灵,能歌擅舞者甚多。咱们宫中那个流珠,不就是峡州人氏么?你……你是么?你的父母……他们是峡洲人么?你姓什么?有多大了?”说到最后,声音已在微微发抖。

  阿萱见他絮絮问来,尽是家常琐事,微觉奇怪,答道:“民女家在盛泽谢家村。随母姓谢,名萱,十七岁了,已故父母……倒是峡州人氏。”

  李煜失声道:“已故?他们都……都……你父母叫什么名字?”

  阿萱俯地不起,凄然道:“民女从小丧父,近来母亲也油枯灯尽,临终前说……十八年前,我父母曾与国主于寿州相识……我父也是国姓,姓李字人吉,母亲谢氏,小字……”说到母亲闺名,想起在大庭广众之下,似是不便,不禁犹豫了一下。

  众人越听越奇,卢多逊脸色稍缓,忖道:“原来这李煜倒也没有骗我,这小姑娘当真是他故人之女。”李煜听到阿萱自述父母名姓时,不禁浑身一震,眼中慢慢蓄满泪水,喃喃道:“你不用说了,我记得,我如何不记得?这十八年来,孤,孤……唉,你们母女僻处乡下,一定艰难得很,瞧瞧你生得这样单薄!可怜的孩子,你为何不早些来此?从今以后,孤定然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这几句话说得温柔慈和,充满怜爱,有如父辈一般。阿萱自母亡后,奉命千里来奔金陵,饱经江湖风霜之苦。此时听李煜这样说话,仿佛遇到亲人一般,心里一阵暖意,又是一阵酸楚,恨不能马上扑到这个身着王袍的中年人怀中,尽情痛哭一场。

  张谦想到阿萱十七年来所捱之苦,不禁眼睛也是湿了。

  忽听小周后娇柔的声音说道:“殿下十八年前,确曾去过寿州。但此事知者甚多,又相隔日远,怎能凭你一面之词,就相信你是那个什么李人吉的女儿?”言下之意,自然是说阿萱来意不正,不过是图谋富贵罢了。

  阿萱抬起头来,眼中尚有泪花闪动。

  她并不答小周后之言,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桃红缎子的小包袱,连同宝莲箫一起双手呈上,淡淡道:“此乃国主十八年前寄放民女家中之物,奉母遗命,今日璧还。”

  江暮云犹豫了一下,当即接了过来,以手掌暗自试着捏了捏,料无异常之处,这才转呈给李煜。

  李煜双手颤抖,一手握住宝莲箫,另一手迫不及待解开包袱。陡然间只见宝气氤氲,珠光闪耀——原来那锦缎之上,托着的乃是一粒雀卵大的粉色珍珠,和一具碧玉小屏风。

  张谦一眼便认了出来,那珍珠正是当初阿萱欲赠船老大之物;那屏风却是一共六扇,折叠回迭。每扇只在两寸长,一寸宽,透体都是无瑕碧玉雕成。更罕见的是那每扇玉屏风之上,都刻有一幅美人行乐图,人物俊丽,栩栩如生。江暮云隔得最近,见那屏风上美人云鬓上宝钗珠环,竟然皆是真正的珠宝嵌成,熠然生光。就连那大如米粒的钗环上所雕镂的花纹,都与寻常钗环一般无二。

  李煜将屏风翻转过来,只见最后一扇上刻着一首艳词,名为《一斛珠》,道:“晚妆初过,沉檀微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里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依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江暮云一看这字迹词风,正是李煜手笔,更兼此物精巧无双,堪称绝珍,寻常富家定无此物,心下已是信了。

  李煜的手掌微微颤抖,掌心之中,但见珠、屏、箫三宝辉映,光芒流转,奇丽万千。

  众人惊叹声中,只听那王公子的声音悠悠传来:“这三宝俱是世上奇珍,若将其变卖,只怕还不用来投奔国主,也一样可以锦衣玉食。”

  小周后脸上一红,但知此人乃是宋使,不敢则声。那王公子见她满面红晕,愈显娇艳无伦,心中却是大大地一荡。

  李煜挥挥手,道:“阿英,你太多心了,孤一见这孩子,就知她是……她是人吉的女儿,她……可是长得很象她爹啊……何况这南海珍珠、七宝避风屏、宝莲箫皆是昔日宫中之物……好孩子,这都是当日孤特意留给你们的,又何苦送来?”

  阿萱垂首半晌,幽幽道:“山野之居,原也用不着这些。”

  李煜叹道:“蕙……你娘她……唉……”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温言道:“你以后就在宫里呆着罢,孤会好好待你的。”

  阿萱见女英脸色微变,便抬起头来,正色道:“山野村女,不知礼仪,呆在宫中颇有不便。”李煜一怔,神色甚是黯然,道:“你……你真跟你娘一模一样。好,不在宫中也罢,却万万不能再离开……那支箫,你娘生前最爱的,就还是赐给你,做个念想罢……你这孩子,尽跪着做什么?暮云,她便坐在你身边罢。”

  语气之中,对她甚是怜爱之至。

  阿萱心中奇怪,当下便依言起来。早有宫娥过来服侍,将她安置在江暮云身边,那态度可就恭敬得多了。

  杨业咳嗽一声,道:“多谢国主赐赏歌舞,只是鄙国王爷求婚之事……”李煜脸色一变,仿佛被惊醒过来,沉吟道:“这个么……”

  忽听卢多逊冷冷道:“国主且慢,本使此次来唐,所负使命尚未告知。”

  张谦听他语气肃穆,神色冷峻,已是恢复了宋使的气度。又见那王公子、郑恩等人都站起身来,隐约已猜到缘故,心中滋味复杂莫名。

  果然李煜一怔,陪笑道:“卢大人乃奉上国天子之命而来,若有所令,孤自是不敢不允。”

  卢多逊傲视四周,步入殿中,朗声道:“此次本官入唐,乃是奉我大宋皇帝谕旨,令唐主李煜奉上山河之图,交我等带回上京,以备圣上时时御阅!”

  李煜失声叫道:“什么?”身子从御座上腾然站起,脸色刹时变得一片苍白,眼光不由得已转向殿中百官之列。那为首者乃是一白发老者,先前一直未发一言,此时方才踏前一步,亢声问道:“卢大人,老夫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

第十章 锦幄方寸闻私语

卢多逊仰头看向殿顶藻井,淡淡道:“此乃皇帝圣谕,不是谈诗论画,徐大人不必言指教二字。”

  那老者正是时任唐国吏部尚书的徐铉,他早年与韩熙载齐名,江东人谓之“韩徐”。因精通文字,曾与句中正等校订《说文解字》,新补十九字于正文中,又以经典相承,将当时通俗使用,而不见文章记载的四百零二字附于正文后,世都称为《大徐本》。因学识渊博,文才出众,又与其弟锴并称“大小徐”,乃是李煜御前第一宠臣。未料甫一开口,便给卢多逊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徐铉老脸一红,怒气顿生,沉声道:“敢问卢大人,国主长久以来,对宋以臣下自居,向来殷勤承奉,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何圣上竟然要索取我唐国地图,难道有意要绝我宗祀么?”

  卢多逊冷笑一声,傲然道:“圣上天纵英明,但有旨意,我们做臣子的只能小心服从,哪有盘诘疑问之理?徐大人怨气滔天,欲置君父于何地呢?”郑恩哈哈大笑道:“幸而都监曹大人不在,若让他听到徐大人竟出这等悖逆君上之言,恐怕这金殿之上便不大安宁了。”南唐君臣一闻此言,不禁面面相觑,遽然失色。

  原来郑恩口中这都监曹大人,正是大宋最有名的统帅曹彬。曹彬字国华,真定灵寿人氏。历任后汉、后周将领;入宋后,初为客省使。曾于乾德一年与昭义军节度使李继勋于辽州,大败辽援军六万,被任命为左神武将军兼枢密承旨。

  同年冬,他任东路都监,与副都部署刘光义率军入蜀,于乾德三年正月灭了有“天府之国”美称、且据鸟道天险之利的后蜀。后蜀国主孟昶出降,著名宫殿摩诃池被焚毁,所有金珠财宝尽归大宋,大大充实了国库。

  宋军会师成都之时,北路都部署王全斌纵兵殃民,唯有曹彬严律已军。宋朝皇帝赵匡胤大悦,晋升其为宣徽南院使。经此几役,曹彬用兵如神,遍传天下,被人称为“军圣”。此时郑恩将他的名头抬出来,自然是对唐国不怀好意。

  忽听一阵朗声大笑,却见江暮云从座上站起身来,笑吟吟道:“曹帅军圣之名,我朝君臣早已闻名已久。只是郑将军此言大大差矣。”

  他含笑扫视一眼殿中众人,又道:“先贤云‘君父臣子’,父亲有命,做儿子的难道不去恭敬地听从?只是有时做儿子的难免要多问一声,为的是侍奉父亲更加周到,又有何不妥呢?”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说起曹帅此人,既是用兵如神,料想不该是那糊涂不明事理之人。哪有人家父子间互相询问一声,他便不分青红皂白大发脾气之理?若真是如此莽夫,又有何处令人惧怕?何况我唐国百万男儿,个个也是英雄了得。”一边暗暗向李煜使个眼色,意在令他先交出地图,以为缓兵之计,免得双方撕破面皮。

  这一番话既巧妙地表示对大宋臣服之心甚诚,又顾全了南唐朝廷脸面,且暗示若是图穷匕现,势必毫不示弱,实在是应对得体之极。

  唐国君臣脸色方才缓和过来,那王公子也忍不住暗暗点头,想道:“可惜此人良质美才,却未收罗我等门下!”唯有阿萱见他徐徐道来,谈笑自如,那一种不卑不亢的别样气概,尤其令人心折,不由得甚是为他骄傲。

  李煜心领神会,忙道:“不错,暮云此言,深合孤意。圣上既是要这地图,孤便令人找来奉上罢了。”卢多逊一时语塞,干笑两声,道:“国主如此深明大理,当然是再好不过。本官还有一事,相烦国主给予答复。”

  李煜又惊又怕,只想快点将他打发走人,忙道:“卢大人请讲。”

  卢多逊看了郑恩一眼,冷冷说道:“昨日掌灯时分,本国使节在城中遇剌。此事我方早报知国主,不知国主意欲如何处理此事?”

  李煜连声道:“是孤治安不严,自然是要仔细察访……仔细察访……”

  卢多逊哼了一声,说道:“察访?”他眼光徐徐扫过殿中,在北汉众人身上停驻下来,冷冷道:“那剌客并非金陵口音,必是流人所为。就请国主四出缉骑,查访近日金陵城中外来可疑之人,最好一个也不要错过!”

  刘继成微微一晒,杨业坦然不言,北汉其他随员面上却大有愤然之色。

  卢多逊手一指张谦,冷然道:“这位张姓使臣,昨日不幸受伤中毒。虽蒙国主遣来御医,但御医却道此药毒性古怪,只可暂时缓解。闻听南唐武林之中,有一名青无颜的医道高手,擅解百毒,今日只怕要有劳于他了。”

  江暮云闻言一惊,脱口道:“原来受伤之人竟是张兄!”张谦脸上一热,心知江暮云知晓自己底细,并非是什么宋国使臣。当下苦笑一声,道:“江公子,是我。”

  阿萱也“啊”了一声,焦急地转过头去,催问江暮云道:“青无颜前辈呢?他可来了么?”

  江暮云慰道:“姑娘别急,昨日国主召见在下,已说明此事。青神医寻常四海飘泊,幸得我早邀了他参加今日盛会,他此时正在殿中。”

  一边朗声叫道:“青神医!在下有劳了。”

  只听殿内杂坐人群之中,有人曼应一声,站起身来,答道:“不敢公子劳烦,无颜在此。”

  但见青影一闪,张谦面前早已站有一人——五短身材,面有几缕髭须,皮色倒有几分白净,相貌平常之极的一个中年男子。

  只见他手腕一晃,张谦未及反应过来,自己腕脉已被他两根细白的手指按往,一道温热的真气细线一般,沿脉直游而上,暖烘烘的甚是舒服。

  张谦心中一凛:“他出手如此快捷,若与我是敌非友,只怕这一下拿住我的腕脉,我便是殂上之肉。”

  一旁众人但闻南唐青无颜之名,只知他以易容医道二术冠绝天下。但他行踪诡秘,从未有人得见。此时终于看见本人,不觉有些失望,只觉他相貌倒也平平,不似传说中的奇人模样。

  刘继成王爷本性,便不似别人那般沉着,开口笑道:“久闻青神医易容之术天下无双,却为何不使自己变得更为美貌一些?”语意大为轻佻。

  杨业闻言一怔,连忙向刘继成使了个眼色,意即慎言。

  那青无颜将手在面上一抹,转过头来,笑道:“不知王爷所说美貌,是否如此?”

  刘继成正待出口嘲讽,待得看清他面貌,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此时的青无颜虽仍在当地未动,却已变了一副模样:长眉薄鬓,眸似含情,宛然便是个唇红齿白的翩翩美少年。

  刘继成大惊之下,强自镇定心神,勉强笑道:“这幅模样原也甚美,只是矮了些儿。”

  青无颜莞尔一笑,俊美之态难以描画,道:“这有何难?”当即放下张谦双足用力一蹬,人已是平地长出了一尺见方,顾盼自雄之间,颇有玉树临风之势。

  刘继成大惊失色,杨业衷心赞道:“青神医缩骨神术,实是令人钦佩!”江暮云见刘继成作声不得,心中好笑,便道:“青兄,莫要耽误正事才好。”

  青无颜似对江暮云甚是尊敬,应道:“是。”身形一缩,又回到原来高矮程度。他似是不经意地将手在面上一抹,再回过头来之时,已是恢复了面貌平庸的中年男子模样。

  刘继业张口结舌,出声不得,就连宋朝使臣也大开眼界。那陈轲赞道:“早听闻妙手无双青无颜,瞬间能作千人千面,变幻无穷。江湖上从无人得见真实面目,今日始知须臾之间,果然便能变幻莫测。只不知此副面孔,可为神医真相?”

  青无颜仔细端详张谦面色,随口答道:“何为真?何为幻?人皮本是幻象,易容之术,也不过是以幻易幻罢了。”

  阿萱微微一怔,细细咀嚼他之话语,但觉言谈隽永,却是大有深意。

  青无颜退后一步,蹙起眉头,说道:“这位张官爷脉浮气虚,血行略滞,且眉间隐有黑线,这……只怕是中了‘凝血膏’之毒。”

  只听江暮云与杨业同时叫道:“凝血膏?”王公子脸色一变,沉声道:“凝血膏乃是辽国天魔门秘制毒药,因制作极是难得,往往一滴毒药价等同重黄金,天魔门也绝不外传。寻常武林中人断无机缘获此奇毒,则这下毒之人,必然跟天魔门人关系非同一般!”

  言毕两道目光有如利箭,直逼刘继成脸上。

  刘继成饶是骄横,此时竟也抵挡不住他的目光,强自道:“你望我做甚?我汉国虽与辽国交好,却也并无此药。”

  王公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问道:“青神医!张……张兄此毒可有法可解?”

  青无颜眉头仍未舒展,沉声道:“这凝血膏并非剧毒之物炼成,不过是几味药物加以调和。只要破伤入血,便能药性扩散,阻碍血液运行……到得最后,体内血液浓似凝胶一般,直至再也无法流动……伤者便全身肿胀青紫而死……除非有本门秘药,否则在下也是……无能为力啊……”

  张谦打了个寒噤,回头看了一眼郑恩,只见这历经沙场的名将眼中,也满是惊骇之意。

  张谦远远地望着阿萱,只见她目视青无颜,小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不知为何,心中竟渐渐轻松下来,想道:“青无颜都说无能为力了,莫非……莫非我是真的要死了么?”

  阿萱长身而起,奔到青无颜身边,急切问道:“神医!果真无救么?”青无颜见先前国主及江暮云对她颇多照顾,便也多了几分恭谨之意,答道:“姑娘,青某可用灵药稳固毒性,但至多不会超过一年,便再难克住凝血之毒。”

  阿萱怔怔地站了半晌,突然抬起头来,正颜说道:“青神医,阿萱见识浅薄,只是读过几本药书。但相生相克之道,乃是天地间固有之规。所以毒蛇出没之地,十步之内必有克治其毒的草药。这位张公子所中凝血膏之毒虽然难解,但据我想来,你既能稳固毒性一年,则此毒所用药物,神医你必是了然于心。只是其中炼制手法、火候不详而已。”

  她回头看了一眼张谦,眼中担忧之情溢于言表:“神医,天下之毒,既能研制,必可破解!还望神医费心,救这位张公子一条性命!”

  青无颜悚然色动,凝视看了阿萱两眼,突然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说得好!天下之毒,既能研制,必可破解!这位姑娘年纪虽轻,却是大有豪气!

  只是张官爷之毒委实复杂,青某一时之间,确难破解。姑娘若是不怕男女之嫌,稍后青某施救之时,也可在旁帮忙一二。届时青某自会详解用药之法,供姑娘慢慢研治破解之道,如何?“

  此言一出,宋国众人又惊又喜。那王公子因张谦是救自己导致受伤,心中更是关心尤甚。他历经世情,一听青无颜之言,顿时明白他的用意:青无颜江湖名宿,自重身份。若是他在详加研究之下,仍不能解去张谦之毒,则于他的声名是大大有损。

  然而阿萱寂寂无名,若由她来研治张谦之毒,不管最终能否解去,与他却是无碍。王公子心中虽然对青无颜此举有些不满,但转念一想,他肯将个中秘术传与阿萱,总还有一线希望。心头一阵激动,只盼阿萱立时答应便好。

  忽听张谦说道:“阿萱姑娘,那毒既连青神医也不能解,何劳你来费神?能活一年倒也罢了。”

  王公子与郑恩闻言,都是陡然失色,齐声责道:“胡说!”

  原来张谦心中想到:“我伤在左臂根处,青神医若要医治,势必要将我上身露出方可。阿萱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又一心爱慕江公子,岂能为救我性命,竟真个不避男女之嫌,玷污了她的清白名声?”

  阿萱何等聪颖,见他神色犹疑,早已洞悉心意,不觉脸上发热,心中却有几分感动,低声道:“你当初助我,我为何不能助你?”

  李煜神色一动,眼中隐有泪光闪动,低低叹息一声,道:“好孩子,当真心肠象你娘亲一般。”

  江暮云望了李煜一眼,神色甚是奇特。

  早有宫娥过来,要将张谦扶往后殿,郑恩却大喝一声:“且慢!”那宫娥吓得全身一颤,见郑恩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间竟不敢动弹半分。

  郑恩站起身来,扶住张谦,大声说道:“国主!现在殿中鱼龙混杂,焉知那伤我大 ……大……张大人的歹徒便没有藏身其中?”他有意无意地扫了北汉众人一眼,又道:“依郑某之见,不如便在这殿中张起一幅帐幛,神医在内施术,我们便在外守着罢了。”

  王公子微微颔首,意示赞同。

  李煜认得郑恩,知道他是当今宋帝的结义兄弟,当下连忙称是。几名宫娥宫监慌忙过来,在大殿一侧张开一道锦绣斑斓的围幛。郑恩亲自扶张谦入内之后,果然掇过一条长几,大马金刀地在幛外坐下,神态甚是威猛。

  青无颜提起一只小小木箱,衣袖生风,先行钻入锦幛之中。

  阿萱走了两步,却又有些犹豫:她自小便爱好药石之术,母亲却不甚赞同。又无名师指点,全是缠着隔壁那草药郎中,认识了诸多药草,又狂啃几本破破烂烂的药书,自行摸索得来。平生以来,仅出过一次医诊,便是偶然一次经过野外,治好一只误食腐烂饭菜中毒的野狗。此时青无颜竟然指明要她在旁观察学习,以研制解毒之术;事关张谦性命,饶是她生性胆大,心头不禁有些忐忑。

  突然眼角余光看见江暮云也正注视自己,脸上神色虽是惊奇,却也有怀疑之色。心中一凛,立时浮上一个念头:“天下大道,物物相克。我方才不是也对青无颜振振有词,说既能研制出来这等奇毒,就必然有其破解之法么?话既出口,怎可临阵退缩?绝不能让人瞧我不起。”当下信心陡起,抬起头来,大步走入幛中。

  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正是自己想通“天下之毒,必有破解之法”的道理,日后竟然真的成为毒术一代宗师。

  锦幛之外,歌伎一队队轮番上场,仍然是丝竹不断,笙箫盈耳,一副歌舞升平景象。但众人心思已有些心不在焉,许多人的眼睛往往偷偷溜向锦幛那边,快速瞟上几眼。郑恩更是比别人急出几百倍来,眼见得已看了四五支歌舞,酒席都撤换了两道,那锦幛里却一丝动静也无,幛面平滑得连一丝波纹都没飘动。

  时不时有一两句轻声低语,自幛内传来,听起来虽是青无颜和阿萱的声音,却苦于听不清楚。

  王公子看在眼里,两道眉毛渐渐拧了起来。江暮云也有些坐立不安,李煜更是心急如焚,心想便是那人毒发无治,只盼此事宋使不要迁怒阿萱才好。拼着多送宋使些金银,也不能让她有丝毫伤害。唯有小周后女英神色自然,一直凝神观看场中歌舞,不时发出一两声清脆的轻笑之声。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才听见阿萱平静的声音:“来人,把这锦幛撤了。”

  锦幛撤去。

  青无颜神情平静,正俯身收拾散落一边几案上的银针之物。阿萱站起身来,手微微地扶了一下腰后,脸色有些苍白。江暮云焦急地望了过去,见阿萱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儿,模样还算镇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暗道:“看她神情,莫非竟然真的克制了那奇毒不成?”

  郑恩见张谦一臂袒露,仰面躺在地上事先铺好的锦被上,被上还沾有些许血迹,身子一动不动,心下发慌,三步并两步奔了过来,叫道:“大……张兄弟,你……你没事罢?”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张谦缓缓从锦被上坐起来,微笑道:“我当然已经没事了。”

  王公子压抑不住激动,快步过来捉住他左臂,定晴一看,只见那道伤口周围皮肤,先前经御医疗治后,本还有一圈淡淡的黑气,此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臂上却多出一道口子,与原来伤口呈“十”字状,但浸出来的鲜血已是令人心慰的鲜红颜色,不禁也是大喜过望。

  李煜长舒一口气,和江暮云相视一笑。

  青无颜躬身向李煜禀道:“启禀国主,方才草民向那位姑娘演示了洗血之法,这位张官爷体内毒质已去十之四五,尽可延一年之期。草民将所洗毒汁收入一只小瓶,并告之了所含药草成分及大致炼制之术。”他望了一眼站立一旁的阿萱,衷心道:“姑娘天姿聪颖,于医道领悟尤深,假以时日,或真可解去张官爷所中之毒,且必成道中国手。”

  李煜喜不自胜,连声道:“如此才好,如此才好。”

  江暮云眼光一闪,微笑道:“多劳神医了。只是这解毒之术何等繁杂,仅是凭今日神医讲解一二,只怕阿萱姑娘研制起来也极是吃力。素闻神医有‘百草新篇’,何如借她一观,以为参鉴呢?”

  青无颜失声道:“什么?”

  阿萱心中感激,不由得望了江暮云一眼,突然想道:“原来他……他竟是这样处处护我……”陡然之间,不由得满面绯红。

  江暮云微微一笑,目光虽然看似温和,但青无颜只觉如芒在背——他虽是武林名宿,毕竟还是唐国臣民。今日既奉诏和其他武林人士一起被召入宫,国主有令,这姓张的宋使便不能不救;明明自己医道秘术的外传最是忌讳,但面对这张官爷的凝血膏之毒,纵使他青无颜号称神医,也不敢冒自毁声名之险,将此事一力接下。故此才会顺水推舟地将阿萱拉入其中,也不过是看她甚得国主青目,似乎与那姓张的宋使也颇为熟悉,若她真个无法解毒,他们护她只怕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殃及他青无颜?

  谁知此时这外表温雅、实则狡诈如狐的玉剑公子,却是打蛇随棍而上,竟借机向自己索要心血之作“百草新篇”。

  青无颜幼嗜医书,拜尽天下名师之后,终于自成派系,成医道宗师。所有医术精华心得,方才汇集成这部“百草新篇”,如今待要拱手相送,心中着实……

  一时心中念头百转,江暮云目光却如密网一般,几番挣扎,终是逃脱不出。偏是李煜此时出言道:“青神医若借阿萱一观,将来她解得宋使之毒,使大宋与我唐国毫无暇隙,永为睦邻之邦,你青神医也一样功不可没啊!”

  青无颜长叹一声,极不情愿地跪了下去:“草民领旨。”

  回到后殿之时,阿萱只觉得背上微有凉意,原来出了一层冷汗,竟然已将衣衫打湿。

  此时她受国主宠爱,境遇自是大胜从前。早有宫女紧跟过来侍候,她脱下身上淡绿纱衣,收入自已包袱之中,任由她们帮她换上一身金丝绣织的锦缎衣裙。只是宫服都是广袖长裾,穿起来极为麻烦,待到穿完之时,险些儿又出了一身大汗。

  心中不由忖道:“方才穿那绿纱长衣,样式也是这般繁杂,只怕价格不菲。娘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套讲究的衣衫,又为什么反复嘱我,定要在面见国主之时穿它?若说是为了体面,我本是穷人家的孩子,比公主娘娘们穿得差些,有什么稀奇?”

  忽闻前殿一人开口道:“国主,宋使所请之事,国主俱已回复完毕。那本国求亲之言,不知国主尊意如何?”他声音不大,但殿中瞬时鸦雀无声。

  阿萱听出这说话之人正是杨业,不由得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李煜支吾了几句,道:“如今孤膝下尚虚,恐无适龄之女为配。”

  杨业不愠不火,朗声说道:“北汉富庶虽不及南唐,但近年来国力强盛,踞为一方之雄。若威德王爷果然有幸与贵国公主结亲,使两国结为通好,则一南一北,遥相呼应,也可互为藩篱之望。”

  只听卢多逊冷笑一声,道:“好一个遥相呼应,只恐太过‘遥’远,呼应起来,倒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语中胁迫威势,不言而喻。

  殿中一片寂然,刘继成却冷冷道:“适才国主说国中无适龄之女,小王却听说贵国有一位德敏公主,芳龄十五,正值及笄之年……”

  忽听江暮云断然说道:“德敏公主体质向来娇弱,北汉路途遥远,水土迥异,恐难耐离乡之思。”

  阿萱听他语气之中,隐有忿怒之意,大异寻常,心中忖道:“怎的他如此气恼?”

  一边悄悄将头探出观看,透过层层纱幛,却见端坐宝座之上的小周后女英,正自微微侧过头去,与李煜相视一眼。织金罗袖斜斜滑下,露出腕际一截如玉肌肤,和几只带在腕上的金玉环镯。

  众人未曾留意,阿萱却觑见小周后皓腕轻轻一晃,腕上金玉环镯相击,发出清脆的碎响。

  她另一只放在扶座上的玉手,也悄然自袖底探出来,一根纤长的手指,暗暗指了指那腕上的一只碧玉环。

  阿萱心中纳闷,却见李煜点了点头,望了一眼江暮云,这才对刘继成笑道:“王爷错爱小女,原也是南唐国的福气。若王爷方才所指,竟是德毓公主瑶环,则……”

  阿萱听在耳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周后方才轻摇臂环,向李煜暗示的竟是这名叫瑶环的公主。看来他二人多年夫妻,确然是心意相通。只是小周后腕上金玉环镯甚多,她却为何要指定那只玉环呢?

  耳中只听李煜又道:“只是瑶环已于前日及笄之礼上,由枢密副使陈乔为媒,聘给了前中书舍人江祯之子暮云,恐不能……”

  阿萱只听到此处,忽觉耳中轰隆一声,便如平地响起一声惊雷,李煜此后之言,已是一个字未曾听入。

  正恍惚之间,忽听几声云板响起,有人在殿中哈哈大笑起来。阿萱陡然回过神来,倒吃了一惊,暗忖道:“这殿中何等庄严肃穆之所,那些歌伎尚且未敢放声高歌,这人是谁,怎的如此放肆?”

  定神一看,只见殿中不知何时,已站有一鹑衣老者。度其年岁已近花甲,满头白发,脸色苍黄,双颊之上皱纹密布,犹如刀刻斧斫一般,但双眼仍是炯炯有神。他如枯藤一般的手中,执有一副云板,方才那几声敲击想必正是他之所为。

  小周后轻呼一声,娇态若花,顿时将全殿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她以袖掩面,蹙起两弯蛾眉,眼波慢回,对李煜嗔道:“这是哪来的花子?没的污了本宫明光殿的地面!国主你看,郎总管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让这些山野粗人都闯了进来!”

  只听李煜笑道:“阿英,你有所不知,这孙老人虽是山乡野老,却也颇知音律,其音多浑厚苍凉之处,绝非寻常宫廷之乐可能比拟。他也擅为词曲,在咱们金陵城中可是大大有名呢!

  况且,连古人都做《国风》之辞,今日既是盛宴之期,便听听那些乡音野曲又有什么打紧?“小周后轻哼一声,面上虽有鄙薄之意,但也不再多言。

  李煜见那老者虽蒙小周后之辱,但面色如常,倒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气度,便笑道:“孙老人,孤听说你是个瞎子?此话当真?”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更是惊呼不已。阿萱仔细看了这老者两眼,才发现他双眼瞳孔之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膜状之物,确然是个瞎子。但不知何故,他的眼睛却不似寻常盲者那样昏暗无光,倒比眼明之人还要有神得多,一眼望来,便似眼光要深入到人的内心最为隐密之处。

  那孙老人闻听李煜之言,脸上露出一丝苍凉的笑容,开言答道:“小老儿自然是不敢欺瞒国主。因生眼疾,小老儿尚在三岁之时,双眼便已是看不见了。”声音沙哑,更显几分苍老。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其中翰林待诏王齐翰,素善人物及佛道宗教之画,尤以细笔见胜,传世之作《勘书图》便为他所作。

  他向来细心,便出言问道:“早听说你身携胡琴,一向在市井之中卖唱,本官也曾微服听过几回。你既是眼睛看不见了,为何本官见你日常行动十分敏捷,却是有如常人?”

  孙老人本是偏着头在倾听他的说话,此时便抬起头来,嘴角边隐隐有一缕嘲讽,叹道:“现今这时世,有眼睛的都象是瞎子,瞎子行动如常又有什么奇怪?”

  江暮云见这孙老人虽说话不多,但言语间大有深意。他本较常人机敏,唯恐这野老出言无状,在宋人面前有损国体,当下便笑道:“王大人何必惊讶?在下幼时练剑,为使耳目聪敏,往往在城外林中蒙上眼睛捕捉来往飞鸟。开始不免被树干撞得头破血流,后来熟了,渐渐如入空旷荒野一般,毫无阻隔之感。这孙老人自幼失明,又久在市中留连,渐渐熟悉周边环境,自然往来自如。”一边望了李煜一眼,道:“久闻孙老人善奏琴长吟,最动人心。既是国主有此雅兴,将孙老请入宫中,不如便奏上一曲,好让我等洗耳恭听。”李煜点头道:“正是如此。看你也年纪老了,赐坐罢。”

  孙老人听音辨出方位,饱经沧桑的盲眼,无意识地在江暮云身上扫了一眼,道:“方才是玉剑公子的声音罢?小老儿得遇公子,真是何其荣幸。只可惜双眼已盲,看不到公子绝世风采。”一边咳嗽两声,从肩上解下一具胡琴来。只见那琴已然是破旧不堪,但却擦拭得干干净净。因其常用之故,把手处已磨去了本来颜色,变得溜光水滑,连那木纹都清晰可见,不知究竟伴随他度过了多少岁月。

  此时宫中内侍搬过一张大椅,孙老人毕竟年已老迈,只勉强爬倒在地,行了跪拜之礼,谢过国主赐坐之恩。这才坐在椅上,将手中胡琴细弦轻轻拨弄了两下。

  尖细凄凉的胡琴声中,只听他开口唱道:“说古今,看兴亡。过往看客,且听短长。”

  声音苍凉嘶哑,悲愤如诉,似是字字都要迸出血泪来。与方才那些柔靡声色之技截然不同,众人不由得神情一整,正襟危坐,凝神听来,却是一阙《减字木兰花》:“朝华帝都,东望不尽烟霞路。香满楼台,娇娃美人醉歌舞。

  金紫执笏,煌煌气象鱼贯入。椒房春浓,芍药夜暖守红烛。 “

  廖廖几句,虽是市井曲调,然而听孙老人缓缓唱来,却也生动别致。

  只听他喉头一转,音量突然提高,歌声陡的激昂起来!众人虽身在锦绣富贵之中,却恍若处于无人旷野,四下空荡无人,唯听得天地之间风声呼啸,大有肃杀之气,又带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和沧桑:“铁骑如云,怒卷万里如狮虎。珠碎玉倾,说甚的调粉弄朱,百年基业,且将雨打风吹住。繁华梦断,到头来一捧黄土。”

  唱到“土”字之时,孙老人突然站起身来,一指满座官员,叫道:“虎狼屯于陛前尚闻歌舞!百年基业,就要毁在你们手中!”言毕放声哈哈大笑!他虽已年迈,但此时激愤之极,竟然声震屋瓦。李煜蓦然一惊,脸色刹那间变得一片苍白!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孙老人怀里胡琴居然四分五裂,无数碎片四下里飞溅开去!众人惊叫声中,但见银光一闪,却是他从琴腹之中,闪电般地抽出一道细长闪亮的软剑!剑光眩目,孙老人一反先前那苍老龙钟之态,如苍鹰一般凌空跃起,疾向宋使扑了过去!

第十一章 飞花影里惊鸿落

剑光吞吐,精光闪烁,竟是直指卢多逊面门而来!

  卢多逊本是文官,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但见孙老人来势迅急,剑尖锋利,肃森寒气迎面袭来!不由得本能地往后一闪,“呛啷”一声,重心失调,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众人惊叫声中,宋使中有两人抢步上前,一声不吭地挟住他的双臂,双足点地,疾往一旁掠开。几乎与此同时,郑恩等人腾然站起,而王公子、张谦、并几名文官模样的宋使身边,俱都有数名宋人站出;众人各执兵刃,已将王公子等护在圈内。

  “呛”!利响蓦起,却是挟住卢多逊左臂的那名宋人一剑剌出,剑尖正与孙老人剑身相击!孙老人去势受挫,也只是微微一滞,当即“刷”地一声,剑身斜向后飘,白刃如霜,闪电般地掠向卢多逊的咽喉之处!

  他目虽不能视物,但变招快捷,剑势灵动,俨然大家风范。

  那宋人冷哼一声,剑身游然而上,扬起一片湛然青光!孙老人只觉一股大力自剑身传来,透过腕脉直透胸臆!饶是他运劲抵御,终是不禁“啊”地一声,如受重击一般,身子被凌空击飞开去,“哗啦啦”撞翻一大片桌椅,跌落在满地狼藉之中,口中喷出一蓬血雨,虽是强力挣了两挣,却再也起身不得。

  那宋人冷冷看了他一眼,挺身护在卢多逊之前,却并无乘胜追击之意。

  “砰”!一声巨响,郑恩面前一条长案木屑纷飞!郑恩一脚踢飞半截长案,另一脚踩于长凳之上,掌中紧握一柄寒冽如冰的大刀,双目一瞪,大声喝道:“殿中剌客何来?国主作何解释?”他像貌本来威猛,此时运劲喝斥,声震屋瓦!众人中胆小之人早已伸手掩住双耳,小周后娇呼一声,滚落李煜怀中,俏脸立失血色。李煜虽不至如此,但也吓得浑身一震,战战兢兢道:“郑……郑将军……孤召他进宫,本意只为助兴……至于谋……谋剌之事……实在不知呀……”郑恩喝道:“这老人不过是引浆卖唱之流,竟然得入唐国宫中,胆敢谋剌上国天使!国主能说此事毫无干系么?”江暮云见李煜吓得脸色煞白,连忙站起身来,正色说道:“郑将军息怒。这孙老人并非来历不明之辈,在金陵城中已卖唱十年有余,声名播于街巷之中。国主方才宣他入宫献艺,并不虞有它。将军试想,数年以来,我唐国侍奉大宋一向恭谨,贵使若伤于此地,于唐又有何益处?”他两道温和而不失犀利的目光,投到护卫在宋使周围的、那些先前看似极为普通,此时却展现出了极为敏捷身手的宋人身上:“况且贵使身边,俱有大宋禁军中最为精良的铁甲卫守护,铁甲卫本是千中挑一的高手,又经过专门的武技训练,处千军万马之中视若等闲,又何惧区区一个孙老人?”他虽只有廖廖几句,剖析厉害却极是清晰。

  殿中有人叫出声来:“铁甲卫?”先前那数招之间,便击飞孙老人的宋人也在那些“铁甲卫” 中,此时他微微一笑,神色却依然不变。

  张谦却是首次听闻铁甲卫之名,心中奇道:“铁甲卫既是禁军,那便是大宋皇帝的贴身护卫了。此次居然护卫宋使来唐,难道这卢多逊竟如此得皇帝看重?”郑恩一窒,喝道:“公子眼光不错!这些确是我大宋的铁甲卫士。那依公子之言,此事当如何处理?”江暮云暗暗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孙老人。

  此时唐宫侍卫早已拥上前去,将孙老人死死扭住。孙老人并不挣扎,只是不断扬天长笑,声音暗哑之极。方才撕扯之间,已将他衣衫扯破,一头白发胡乱披拂在脸上,映着那些深如刀刻的皱纹,更是显得异常苍老。

  江暮云沉默片刻,答道:“剌客居金陵城中十年,竟无一人得知他身负武功,足见其心机深沉,背后必然有人操纵。依江某之见,莫如将其先行收监,严加拷问,追出幕后指示之人,再依律处治。”李煜便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连声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郑恩回望一眼王公子,意即询问他意。王公子正在沉吟之时,忽闻孙老人拼力叫道:“宁死为唐鬼,不生为宋虏!”愤激之中,竟隐有几分畅快之意。

  江暮云蓦然一惊,一瞥之下,不由得失声喝道:“他的嘴巴!”众侍卫醒悟过来,正待要捏住孙老人的嘴巴时,但见他头向旁猛地一歪,就此僵住不动,紧紧闭着的失色唇间,一缕黑血缓缓流了下来。

  郑恩身子一震,江暮云已是转向李煜,低声道:“启禀国主,剌客已畏罪服毒了……”众人都以为李煜要雷霆震怒,谁料他紧紧靠在宝座的扶手之上,另一手下意识地搂住了花容失色的小周后。他眼望着僵毙在地的孙老人,嘴唇微微颤抖,却一时沉默无言。

  郑恩退回宋人之中,王公子的唇边,露出一抹冷酷而讥嘲的笑容。

  良久,李煜方抬起手来,虚弱地向前挥了挥,掉过头去,声音微弱,几乎令人难以听清:“他年纪太大,变得糊涂了……拖下去罢……”众侍卫迟疑地拖起孙老人的手臂,那毫无知觉的身体,僵直地拖在冰冷的地面上。

  李煜突然又开口了:“他的胡琴……一齐带下去罢……”众侍卫看看四分五裂的胡琴残骸,一时呆在那里,面面相觑。阿萱突然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她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铺在地上,再一点一点地,把胡琴的残骸拾到了帕中。

  殿中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无数道目光,都停留在了那个俯身捡拾残骸的小小身影之上。

  阿萱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木悄,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是很陈旧的木质,被摩娑得溜光水滑,看得清木头那些极细的脉络和纹路。这把胡琴,一定是那孙老人活着的时候,最最心爱的随身之物罢?

  江暮云眼中一阵酸热,不忍地转过头去。

  阿萱站起身来,平静的面庞上,有那一瞬间的恍惚。她将系好的一包残骸木屑轻轻塞入一名护卫手中,轻声道:“去罢。”

  李煜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殿内众人,眼睛里一片茫然的神色,低声道:“暮云,那边角斗之戏如何?”江暮云上前答道:“俱已准备就绪,请国主传旨。”李煜点点头,突然一眼看到阿萱,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亮,柔声道:“孩子,你过来。”阿萱依言过去,忽然想起入宫前江暮云讲过的宫中礼仪,便欲跪了下去。李煜伸手阻住,微笑道:“好孩子,你娘临终之前,除了叫你归还重宝之外,是否还说过,要孤照料你一生一世?”阿萱微微一怔,道:“这个……”她想起娘亲临终之前,除了嘱她来金陵寻找国主,归还那三件重宝之外,确然曾经说道:“阿萱,为娘死后,你孓然一身,在这乱世之中,可要如何才能生存下去?此去金陵,若国主果真念及旧日之情,答应照料你一生一世,你……你便留在他的身边罢了……”但在她小小心中,却想道国主何等尊贵,见她携宝来归,至多不过赏赐金银罢了,哪里还会照料自己这乡野女子?这不过是母亲一厢情愿之想,更是从来不曾指望。谁知此时这温雅慈和的国主,在这金殿之上,居然真的当众提了出来。

  正惊诧之间,但见李煜淡淡一笑,道:“你娘自然是说过的……”他转过头来,对案边宫监说道:“传孤谕旨:盛泽女子谢萱,其父母昔有救驾之功在前,该女今携重宝来归于后,清淑嘉德,毓颜修贞,虽曹娥班昭不能及也,今赐封公主之尊,暂居宫中绮霞阁,并由礼部赶制公主服绶印玺……至于封号,”他顿了一顿,道: “就是德毓罢。”此言一出,满殿俱惊。只是他这番话倒颇为人所诟病。诏旨之中,乃是以前朝女子拟似阿萱,那汉女班昭以娴德著称,尚可勉强扯到一起;但曹娥乃是《列女传》上有名的孝女,以她来比拟阿萱之言便有些不伦不类了。

  江暮云见机颇快,连忙也道:“不错,谢姑娘……公主殿下不昧重宝,为完结先妣遗命,不辞远涉千里来京面圣,确也是个难得的孝女,堪称当世女子表率。我朝以烈祖皇帝开国以来,一向以仁孝治理天下,国主赐封公主,也正是要遍示国中臣民,倡明孝义之道啊!”李煜话甫出口,便知道自己心情激荡之下,竟然出言不当,一时心中颇为尴尬。幸好江暮云机敏练达,一番煌煌言语,方才将此口误轻轻遮掩过去。小周后俏脸蒙霜,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南唐众官员互望一眼,虽面上尚有惊奇之色,但已是跪拜下去,齐声颂道:“恭喜国主!贺喜公主!”王公子脸色一沉,坐下身去。那北汉威德王刘继成却是眉毛一挑,斜斜瞟了一眼阿萱,面上浮起一缕诡异莫测的笑容。

  郑恩一拍巴掌,向张谦耳语笑道:“大舅,你的救命恩人现在可是一步登天啦!以后你的伤毒,可要由堂堂的南唐公主亲自为你疗治了!”张谦望着那沉默的小小身影,不知为何,心头反涌起了几分苍凉萧索之意。

  江暮云神情复杂地望了一眼阿萱,站起身来,高声宣道:“明光殿歌舞已毕,请各位移驾正殿,观赏角斗之戏!”

  究竟是怎样恍恍惚惚步入正殿,阿萱已是记不得了。

  候得定下神来,才发现已身处正殿之中,不知何时,那些薄纱屏风早已被撤了下去,留出一大块空地来。靠墙陈列了数排兵器架子,长短齐全,锋刃雪亮。

  众人皆按席位坐好,重列珍馐。此时她身份不同,故主事宫监特此将她安排在李煜宝座近旁。邻近之人,却是她如今最不想见,然而又不得不见之人——江暮云。

  今日所历种种,譬如醉梦一场。喜悲倒也罢了,偏是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身系何处。

  忽听夺夺有声,似是何物撞击地面。阿萱闻声看去,只见一个老妇人正自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手中拄着一根黑黝黝的拐杖,方才那怪声,正是她杖头击地所发。

  看她穿着打扮绝非朝中命妇,当是江湖中人。但身形佝偻,大有病骨支离之相,于人群之中小心穿行,衣衫索索颤动,浑身骨头似乎随时可以散架。

  阿萱四下里一望,马上便有宫监趋身前来,恭声道:“公主有何吩咐?”阿萱听他叫自己公主,心中甚不自在,脸上一热,手指了指那老妇人,低声道:“那位婆婆岁数大了,你们也该叫个人过去,扶她坐下才好。”那宫监领命而去,果然引了老妇人入座。那老妇人落座之后,遥遥向阿萱点了点头儿,示以感激之意。

  那些衣饰奇异的江湖人等自入正殿,一见那些兵器之属,不由得皆蠢蠢欲动。酒过三巡,有一黄衣宫监自殿后而出,手中金盘之上,捧有一领绯袍,一条玉带。众人正惊奇之间,却见那黄衣宫监在空地中央站定,高声宣道:“国主有诏,为迎宋使来国,今日江南武林名宿齐聚于此,共入角斗之戏。旨在我江南武林之中,选拔贤才,奖掖新秀,凡参予者无论胜败,皆赐黄金十两。有愿投军者,赐正六品官职。

  入围前十名者,无论入宫中充作侍卫,或是自愿从军,皆食三品傣禄。第一名封神武将军,册正二品,着领绯袍玉带。但切蹉之际,理应适可而止,有伤人至死者,交付有司论罪。”张谦只听王公子冷笑一声,低声道: “这可不是什么角斗杂耍之戏,倒是在考国中武榜哪!”卢多逊低声道:“公子所言极是,我看这李煜心中,似还有不平之意呢。”王公子脸上讥嘲之色更浓,却不再开口,只是注视场中情形。

  众江湖人士齐道:“谨奉国主圣谕,不敢有违。”那黄衣宫监候众人坐定,方道:“依循昔日惯例,请禁卫总管郎大人出题。”言毕躬身向身边一人行礼,退在一旁。

  郎大人三字一出口,人群中立即传过一阵嗡嗡声。阿萱隐约记起今日已是第二次闻这郎总管之名,正疑惑间,只听身旁一人轻声道:“郎大人本名郎瑛,因避娘娘名讳,改名郎靖,他寻常不与人交接,乃是我最敬仰的一位忠厚长者。”阿萱听这说话好生熟悉,正是江暮云的声音。不知为何,心中微微有些发慌,正窘迫间,只听角落里有人轻咳一声,走上前来。

  那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身材中等。穿的虽也是官袍,腰间却系着一根藕白丝绦,垂下一块淡青色的玉佩。相貌颇有几分清癯,然而神情中却总是带着一种倦意,那模样便如乡下设馆授童的塾师一般。

  江暮云肃然道:“郎总管来了。”他既是侍卫总管,想必刚才也在明光殿中,且位次不低。但阿萱竟对他毫无一点印象,足见其平凡之极。

  郎靖在殿中站定,目光徐徐向四周一扫,众人顿时寂静下来。只听他开言道:“诸位英雄,这角斗之戏,往年国中也常有举办,参与者甚众,足见我唐国武风之盛。

  今年因诸事繁杂,时至今日方才举办。兼之上国天使驾临,再于演武场上弯弓搭箭,甚至于攀举石磙,未免太过不雅。因此下官思前想后,才想出一个好计策,既雅观大方,又不至于埋没了天下英才。”说到此处,他轻拍了一下手,早有四名膀大腰圆的黄衣力士,抬出一具屏风模样的东西来,置于殿东头墙边。

  那东西如屏风般也嵌有雕花底座,却又比一般屏风结实,非纱非缦,也不曾绘有山川花草,只是一块光溜硬扎的木板。侧面看去,足足有二指厚薄。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相识的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卢多逊身边带着一个武官,名冯大忠的,乃是军中有名的力士,作战英勇,生性又极是好斗强赌狠。先听比武选侍卫,大感兴趣,但听那郎总管说了半天,原来比武的热闹一点也看不到,大失所望,不禁大声嚷了出来:“又不比弓箭,又不比拳脚,这块破板子抵个屁!叫老冯来打,一拳一个对面穿!”郎靖认得他是宋使,微笑道:“此木并非凡木,冯将军既有兴致,倒不妨来打上两拳试试。”冯大忠巴不得说这么一声,又早存着一个炫耀之心,暗一运气,手起拳落,“砰”地一声,将面前长案砸了一个大洞,木屑乱飞,他那蒜钵大的拳头上却连红印也无一道。

  有人喝采道:“好厉害的拳头啊!”在座武林中人甚多,明白若内力达到一定功力,开碑裂石不在话下。但这冯大忠明显不懂内息之术,随意一拳能达到这个程度,可谓是神力惊人了.冯大忠面有得色,卢多逊也很是得意。他是极聪明的人,李煜早不选晚不选,偏偏在他出使唐时设置这角斗之戏,明里是选拔侍卫,也是为了暗示宋国:唐国虽弱,但能人倍出,若宋逼迫太甚,却也不好相与。

  他暗地里看了一眼坐在宝座之上的李煜,不禁在心中暗暗冷笑。

  忽听郎靖笑道:“冯将军果然英武非凡,只是这种木头……”冯大忠喝道:“这种木头又怎样?”抢步上前,又是一拳挥出,击向那木屏之上!

  只听“砰”地一声,冯大忠大叫一声,弯下腰去,另一只手握住这只挥出的拳头,脸上神色痛苦之极。

  那木屏背靠东墙,底座又甚是结实,受冯大忠这有千钧之力的一击, 虽不致当场倒地,但竟不能伤它分毫,其坚硬度可想而知。

  郎靖吩咐手下人拿了伤药给冯大忠搽上,冯大忠忍痛叫道:“这,这是什么木头,真是他妈的邪门儿!”郎靖微笑道:“下官早就说过,这种木头不是凡木,乃是蜀地山中的一种树木,当地称之铁鲛木,质地坚如铁石,寻常刀剑都砍他不断。我国工匠以钢锥顶入树身,反复凿撬,耗费三日之期,才将之树干截断。又以龙泉宝剑之锋相斫,才制成这幅木屏。”冯大忠回到座上,虽敷了药,但仍疼痛不止,且渐渐肿起,嘴里不肯饶人,叫道:“既是选拔武艺高强之人,却为何要挑出这块什么铁鲛木?莫非人人都要象我这样倒霉,用拳头去打这鬼木头?谁拳头不痛,谁就是第一名?”此言一出,倒有大半人笑出声来.郎靖轻轻一笑,道:“当然不是。一个人武功再好,总是血肉之躯,下官所仿效的,乃是古来就有的雀屏中选.”此时有内侍捧上一只丹漆托盘,盘中堆满钢镖,郎靖随手抓了一把,约有五六只的样子,淡淡道:“冯将军留意看好。”但见他手腕一抖,手中钢镖飞出,疾如闪电,“啪啪”数声闷响,已尽数打入屏中,全镖直没至尾,屏上只留下几个黑点!更难得的是,数镖齐出,竟围成一圈,如同画出一般,是一个极为标准的浑圆.这一手掷镖之术,准头、功力、手腕用劲之巧,都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众人素知禁卫总管负责护卫国主之责,在唐宫之中,往往隐有朝中第一高手之意。先前他出来说话时,语音低缓,有气无力,未免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感,此时方知他真实功夫,不由得又惊又敬.卢多逊心中忖道:“这姓郎的武艺果然不同常人,若再加上那玉剑公子……恐怕我大宋除了赵河阳大师父外,无人能敌。”掷镖的那一瞬间,郎靖拔腰昂首,英姿迸发,有如换了一个人一般。但只那一瞬间之后,他又恢复到有气没力的模样,说道:“若有人能于两丈外掷镖入这个圆圈内,且镖身入木约深一寸者,当是内力眼力当有小成,便算是过了第一关.”言毕向李煜夫妇并众宋使汉使一揖,去一旁坐下,再不言语.南唐武林中人早已摩拳擦掌,此时便陆续有人上前掷镖,都是正当壮年的男女。镖身入木一寸原不甚难,那个圆圈也不算很小,总共约有五十多人过关,大都是江湖上二流的人物。其中就有张谦初进殿时就注意到的那个俊雅少年,他的成绩不是特别出色,镖点虽然是歪歪斜斜,但总算是打在圆圈之内。而且出手时姿态优雅,倒颇为耐看,加上人物风流,引得几个江湖女子频频相看,大胆者更是媚眼不断。

  第一关完毕之后,郎靖出来宣布擂台赛之规则。共设五座擂台,各具一名擂主,都是宫中侍卫之中的好手。五座擂台同时进行,有击倒擂主者,便过了第二关.为公平起见,每位擂主打完一场,都需下场,由另一位武艺相若的宫中侍卫接替。

  这五组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俊雅少年,他的对手是一个使刀的侍卫,因在宫中,故不允用真枪真刀,一概以木剑木刀代替,刃尖涂以白粉。这侍卫固然使得一手好刀法,那俊雅少年却用的是一套最平常不过的折柳剑法。折柳剑法是江南颇为流行的一种剑术,原为江南剑派宗主沈尉所创。其招式简单易学,常常被用以健身,便如华佗的“五禽戏”“十段锦”一般,李煜自己闲来无事,也常舞剑作戏,从未有人想到用来对敌。

  但这少年此时使来,却是得心应手,真如行云流水一般。那侍卫刀法虽然犀利,又熟知“折柳剑法”招式,明知他下一式是提剑反撩,削向手臂,自己理应回刀相格。偏偏上一式时,自己刀身向前递出,刺他左肩时,被他的剑封在下面,这一式回刀相格,却是来不及了。反被他趁势削下,在手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粉迹。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每一招每一式似乎都在那俊雅少年算计之中,那侍卫虽也是一个好手,却被逼得缚手缚脚,又过几招,那俊雅少年忽然嘻嘻一笑,身形飘出圈外,把木剑往地下一抛。那侍卫莫名其妙,看身上时,只见横七竖八,皆是那少年剑尖划出的粉迹,自然是那少年胜了。不由得满脸通红,悄然退下。

  郎靖一直在旁静静观战,这时抬起头来,淡淡说了一句:“真乃良质美材。”不知为何,又摇了摇头。经过这第二关,原来的五十多人只余下了十八名,女子只有三名。

  第三场比的是正宗的暗器功夫。一看上去地位颇高的宫监上前宣布规则:此时已过两关的武林人士可自为擂主,任他人讨战。

  使用何种暗器并不限制,只是喂毒的暗器中人后,暗器主人需得赠药解毒,不伤人命。这一条甚合众意,要知暗器虽不过是些铁莲子、梅花针、铜钱镖之类,但各人自备暗器,其份量轻重可由自家铸造,使用起来才能得心应手。若是其他人造的暗器,未免有些不称心,高手比招,功力相差十分微弱,一个不经意的失误,往往便胜负相易。又有宫监上前来,用白粉在空地上划出一个大圈,申明两人在圈中相斗,先出圈者便输了。

  首先走进圈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青衣蓝裙,相貌甜美,抱拳向四周一揖,娇声道:“奴家贺小青,向各位英雄讨教!”阿萱又惊又羡,不由得显露于颜色。江暮云望了她一眼,却垂首微笑不语,阿萱目视场中,口中低声道:“在你驸马爷眼中,她自然绝非高手;在我这种不入流的小丫头眼中看来,可就稀奇得很了。”江暮云不禁暗暗一惊,欠身道:“公主谬赞,在下可不敢当。”心中忖道:“公主殿下倒是心肝玲珑,我只是一笑,她就猜出了我的心思。”只听一声大喝,一个秃顶男子跃上前来,沉声道:“贺姑娘,王坤请教。”贺小青眼睛向他一扫,笑道:“奴家何其有幸,第一场就得王堂主指教,只怕奴家力小身弱,禁不住王堂主的神刀阵呢!”江暮云在阿萱耳边说道:“这王坤是一个叫做奔马堂的小帮派的头目,奔马堂虽不是什么大帮派,但王坤自身精于暗器之术,飞刀百发百中,在江南颇有名声,号称万象神刀。”阿萱只觉他的热气呼到自己耳边,脸上一热,含羞道:“是么?”王坤见贺小青这样说,他自恃身份,倒不好出手,大剌剌道:“你若是不出手,此时退下,也未尝不可。一个女人家,不在家做针线,跑到这儿来,莫非还想做将军?牡鸡司晨,像什么话?”阿萱见他虽是身材矮胖,但气度尚算沉稳,本来还略具好感。此时听他说话如此拿大,心中恼道:“先前听越捕神说过,江湖上但闻僧道女子,都要加倍小心。若非身具惊人艺业,他们绝不会在江湖上行走。这王坤好生可恶,遇见这姓贺的姑娘,担保教那秃头变成西瓜!”摸摸手上戒指,恨不得让他那秃头尝尝里面的一颗小铁珠。

  贺小青依旧笑道:“王堂主此言差矣,且听奴家道来……”上前几步,弯腰盈盈一拜,身躯尚未抬起,猛听得风声嗖嗖,从她一双青袖中飞出数支小箭,直射王坤!

  众人惊呼一声,江暮云侧头一望,见阿萱抑郁的眉间掠过一丝笑意,心下诧异,出口问道:“殿下跟那姓贺的姑娘早就认识么?怎么见她一招得手,这样高兴?” 阿萱笑道:“我怎会认识她?只是她这一手,倒是看来颇为熟悉呢。”江暮云一怔,想起当日在江上初遇阿萱,阿锦与巨鲲帮众人相斗时,她也曾从袖中发出小箭相助,失笑道:“原来如此。”心里不禁想到:“当时我与铁辉英师徒相斗,其实并无危险,她却那样着急……唉,现在她贵为公主,不必现受江湖流离之苦,神色间竟没有丝毫喜悦之意……她对我自然是很好的,可是我……”王坤不料贺小青说打便打,急切间纵身跃起,矮胖的身子灵活地往后掠去,堪堪躲过箭雨,叫道:“你这丫头太过无礼,怎敢出手偷袭?”贺小青笑道:“你说我不出手便退下,可我没退下,当然就要出手,怎会是偷袭?”纤手扬处,又打出数颗铁莲子!铁莲子分打三路,既快且狠,脱手便封对上下退势,确已至暗器名家身手。

  王坤身在空中,无处纵跃,只得运气向后翻出,有几粒铁莲子随后跟到,他本是发暗器的好手,看准来势,数柄飞刀掷去,铁莲子立被击飞,其余几柄飞刀却向贺小青射去!

  贺小青见飞刀来势生风,自知功力不如王坤,不敢硬接,轻轻将腰一折,闪了开去。王坤甫一立足,往腰间一摸,手上已握有七八柄金光闪烁的飞刀,喝道:“贺姑娘也请接接本人的暗器!”贺小青退后一步,摇手道:“且慢,胜负已分,奴家为什么要接你的暗器?”王坤一怔,贺小青手指地上,道:“你瞧,你已经出了这个白圈,当然是你输了。”原来这贺小青极工心计,她自知暗器逊于王坤,并不指望击中他。故此她在下拜之前,已看好位置,算准突然发难之时,王坤该从何处避开。只要将他逼出这个圈子,他也就是输了。

  王坤不防,终于着了她的道儿,不禁又惊又怒,手握飞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贺小青的师兄连南星一直站在一旁观看,此时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你已输给我师妹,还不上前认输?”江暮云摇摇头,说道:“这女孩子太过狡猾,不是英雄所为。”阿萱却不以为然,暗自想道:“她武功自是比不上你。力攻不行,便须智取。若是明知不敌却还硬来逞强,倒是个莽夫,哪里称得上是英雄?”江暮云低声道:“王坤性情暴躁,这女孩子这样使诈,岂不是与虎谋皮,只怕要糟!”阿萱愕然道:“什么?”只听王坤大喝一声:“你接了咱家飞刀,再赢彩头不迟!”双手疾送,八柄飞刀对准贺小青掷出,两柄奔向面门,两柄直插小腹,两柄斩向她双足,另两柄却歪歪飞开,全无准头。

  阿萱一怔:“这王坤怎么准头连我都不如?”但那六柄飞刀却奇准无比,破空有声,贺小青不敢上跃,只得双足一蹬,被迫向后退开,那两柄歪歪飞开的飞刀此时却在空中相撞!“叮”地一声,其中一柄改变方向,竟直奔贺小青胸口!

  连南星同门情深,急得大叫一声,却自知非王坤敌手,只得眼睁睁看见飞刀直奔贺小青。贺小青不料他竟能改变飞刀方向,但却来不及闪开,这才明白万象神刀其名无虚,心中一凉:“我这次可是死定了!”忽见眼前人影一闪,那俊雅的锦衣少年已跃到她面前,贺小青知他是来救自己,一个念头在心中一晃而过:“你来救我,可还来得及?”电光火闪之间,飞刀已飞到她面门!

  贺小青但觉寒意袭来,已是闭上了双眼!却见那少年手掌一晃,伸出一根细白的指头,疾若闪电,只是轻轻一拔,飞刀最后时刻斜斜飞过,擦过贺小青面门!

  围观众人惊叹声中,那刀身力道已衰,“啪”地一声跌在地上。

  那少年拍拍手掌,笑嘻嘻地站定不动。他方才这轻轻一拨看似简单,其实包含了极准的内力和眼光,王坤一惊,喝道:“再接我十柄飞刀!”手腕连扬,飞刀如雨射来,方向各异,但众人见过他的手段,知道这看似平常的飞刀手法,确暗含着不寻常的杀手!

  只听那少年笑道:“你看看我的暗器,跟你的相比如何?”长笑声中,数枚幽蓝银针从指端飞出,只听“铮铮”数声,有如急雨击窗,尽数打在刀身上!

  继而呛啷呛啷之声不绝于耳,王坤的飞刀虽然方向各异,但这数枚银针竟然后发而先制之,尽都阻住飞刀后路,且将它们全部打落!

  王坤后退一步,脸上颜色失尽,喃喃道:“不可能!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暗器手法?怎会……”众人长吐一口气,惊异于这少年的神技,齐声喝采。

  阿萱笑道:“他救了这美貌姑娘,这姑娘定会爱上他呢!”江暮云行走江湖时与女子交往甚少,平时所见又多是贵族之女,少见这样说话大胆的女孩子,不禁看了阿萱一眼。

  小周后听在耳中,却是轻轻哼了一声,低低道:“山村野女,果然好没教养!”她声音虽轻,但阿萱坐得近处,自然全都听在耳中。李煜有些为难地看了阿萱一眼,故作未闻之态。江暮云唯见阿萱身子微微一震,没有做声,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心中微有怜爱之情,一时之间,却也不便劝解。

  果见贺小青羞答答地看了那少年一眼,道谢几句,脸上微见红晕,显是对他很有好感。连南星眼中射出嫉恨之色,脸色铁青。

  忽有一老妇人长身而起,叱道:“秦真,果然是你!”阿萱闻声看去,赫然竟是先前持杖那个老妇人。但听她声音,非但并不苍老,反而清冷寒脆,如冰玉交击之声,委实悦耳动听之至。

  秦真这两个字,给整个大殿带来的惊慌,恰似狂风卷过平静无波的水面,激起了千层浪花。所有女眷,包括刚才还在对他媚眼频送的江湖女子在内,全都惊叫一声,往后疾退。连男子都避之不迭,如遇瘟疫一般。

  贺小青也随之后退,神情惶急。

  那少年看在眼里,冷冷一笑,从脸上撕下一张做工精巧的人皮面具。顿时相貌改变了很多,修眉薄唇,凤眼长鼻,虽然英俊,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恶神气,大异以前那个面如冠玉,俊雅温文的少年。

  他眼望贺小青,眼中闪出奇异的神情来,说道:“果然女子都是没有心肝的。”贺小青脸上一红,但不敢答言。连南星本来先已是一肚子气,此时大快,喝道:“跟你这种魔头有什么话说?你自己就没有心肝!”秦真左手一扬,掌中显现出一只黑黝黝的圆筒,也不知系何物所制。

  不知是谁惊叫一声:“梨花夺命针!”人群中顿时一阵骚乱,禁中侍卫涌上前来,将那秦真围于中间,却无人敢率先上前。郎靖身形一晃,也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人却已显现在宝座之前,双臂一振,已是将李煜护得严严实实。

  只听他沉声说道:“秦公子,你本是宋人,向与我唐国并无旧怨。今日国主与宋国各大人驾前,还望公子切莫失手而铸大错。”梨花夺命针?阿萱突然想起,当日在太湖之中,祁胡二人便谈起过这天下第一毒器。后来入宫前的闲暇,也听江暮云提起此物。

  据说此物出自于山西秦家,秦家是武林中的百年世家,掌门人秦兴,以号称“天罗地网绝命砂”的暗器奇技名闻江湖。然而秦家真正令人心怵的暗器,却是被称为传家之宝的梨花夺命针,一只小小的金属圆筒,却能喷射出数以万计的细小毒针,且前后可做三次发射,能使方圆一里之地,绝无活口存在。

  传说一旦按动机括,则所有的毒针将会漫天四射,汇成无数点银白的光芒,恍若万树梨花开放一般,因此而得名。

  秦真面上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冷笑一声,道:“你有心肝么?要不要挖出来瞧瞧?”连南星吓得退后一步,不敢再说,贺小青闪身上前,拦在师兄身前,哀求道:“我师兄他得罪了你,他是无心的,求求你,求求你……”旁人看在眼里,不禁咋舌想道:“这女子竟敢上前护住自己师兄,倒真是胆子不小。”秦真眯起双眼,察探她眼中神色,对自己又是害怕,又是憎恶,突然只觉心肠一灰,狞笑一声,手指微动,便要按下机括!

  众人惊叫声中,一齐往地下伏倒。阿萱猛觉颈上一疼,却是江暮云已将她阿按倒,背上顿有沉重之感,原来江暮云已以身覆于其上。阿萱脑中“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陡然白影当空一闪,斜剌时一卷白绫袭地而来!绫面柔滑微展,如波浪涌动一般,来势却是迅疾之至!“索”地一声轻响,秦真失声叫道:“呀!”手中圆筒险些脱手而出!他急忙一把握住,但觉微风飒然,白绫已袭到面门之前!

  这几式事起仓猝,秦真待要发射毒针,急切之间却难以摸到那极小的机括。

  耳边只听闻先前那老妇喝道:“秦真,你还要造孽么?”秦真长笑一声,袍袖一展,随手抢过身边一名侍卫长剑,飞身向那老妇挺剑剌去!

  那老妇人身形轻轻一转,只听扑地一声,秦真的宝剑剌入她衣袖之中!阿萱惊叫一声:“老婆婆!”江暮云却已双臂伸出,将她一把按沉,完全护在自己身体之下。

  秦真只觉剑上一轻,空空荡荡,似未刺中那老妇人身体,就势将剑身向下一划!

  老妇人将衣裳一抛,灰衣袖子裂开!一阵异香传来,从那破裂的衣袖之中,竟然飞出无数白色的花瓣,被剑风一逼,当空飞舞,向殿内四下缓缓飘落,有如仙女散花一般。

  籁籁几声轻响,阿萱偷偷抬起头来,透过江暮云织锦衣袖之间的缝隙,只见地上掉有一簇白发、一张极薄的面具。

  纷纷花雨之中,飘然落下一个容貌极美的女子,秀发披拂,白衣如雪,她凌空飞落之时,那种飘缈动人的美态,有如传说中的飞天降临人间。

  有人“啊”地叫了一声,声音中满含思羡之意,却是宋使中那王公子的声音。

  白衣女子甫一落定尘埃,手腕动处,一条长长的白绫横空掠过,暗带凌厉风声,有如灵蛇出洞一般,直击向丈余外的秦真。白绫迎风招展开来,隐约可见其上绣有数茎墨兰,兰姿清幽,栩栩如生。

  那白绫一俟展开,却有如海上波涛一般,余力滔滔不绝,层层涌来。一时之间,殿中显现无数绫影,四面八方,仿佛皆有白绫凌空袭来!

  先前众人竞技之时,江暮云虽在旁观看,却一直微笑不语。

  此时他一见这白衣女子凌空一击,眼晴却是陡然一亮,不由得站起身来,脱 口赞道:“好!”秦真身子陡然向上弹起,化作一抹轻烟也似,直腾向宝殿之顶!

  这百尺楼号称高达百尺,宫室也极是高大,顶梁更是较之寻常宫室,足要高出两人多去。

  秦真这一跃而起,居然身轻如燕,直趋梁顶。但将近约距三尺来远时,但见他身形一滞,似是真气相接不继,竟是再难飞腾上去!

  阿萱“啊”地叫出来,却见秦真力贯腕中,掌中长剑“吲”地一声,脱手飞向殿顶,“夺”地一声,已是插在顶梁之上!

  他奋力一跃,手指堪堪刚触及剑柄,一口真气已尽!幸得他此时借梁上长剑之力,猛地向后弹出,连人带剑,已是穿过白绫重重幻影之间,直落入东南角去!

  那白衣女子攻势固然凌厉,秦真这一闪避却也巧妙,显现出其非同一般的深厚修为。

  阿萱大为惊叹,无意间一瞥,只见张谦坐于宋人之中,面色怔忡,目光下落,嘴角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也不知所思何事。不觉有些惊奇,因那白衣女子甫一出现,便是惊艳四座,众人无不动色,于他却竟然是浑若无物一般。

  孰不知张谦此时神思飘荡,却是想起先前置身于那锦幛之中诸事来。

  当时青无颜与阿萱奉旨入锦幛之中,与他医治毒伤。青无颜先是将他伤口诸类药物抹净,这才取出一柄长如人指的小小银刀,将他伤口重又划开,却对阿萱说道: “你看这些人,哪里算得上是御医,竟只是庸医罢了。毒性尚未放尽,却以上好灵药医伤,纵然是皮肉长好,那毒性郁积于内,却如何使得?”下刀之后,果见一道稠如墨汁般的黑血,自张谦伤口之内,缓缓流了出来。

  阿萱一看毒血流出,竟然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来,沾了一点毒血,毫不犹豫,竟将那指上毒血送入口中。

  休道是青无颜吃了一惊,便是张谦,本已疼痛难忍,此时张大了嘴,似已忘却了伤口的痛楚。

  虽只是伤口毒血与她指尖轻轻一触,张谦却仿佛已感觉到她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和那指间留连的一缕淡淡清香,宛若当日湖中初见,人已是无酒自醉。

  阿萱明亮的眸子凝望着他,对他嫣然一笑,悄声道:“你且不要叫嚷,当心让人听见了。”见张谦眼中满是疑问焦急之色,又笑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怕你的毒血毒死了我么?”张谦不敢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阿萱微一皱眉,闭上双眼,似在品味那指上毒血滋味,口中喃喃道:“嗯,味甘略酸,似乎是草木之毒……奇怪,怎么还有一丝腥味?难道是杂以蛇虫之毒?唔……这是多情草……金线蛇……还有宁萝丝?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毒药?药中比例配置……似乎是三三四……”张谦听她喃喃自语,那些毒名更是闻所未闻,固然是一头雾水。青无颜在一旁却是大惊,失声道:“青某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姑娘的医术可是高明得紧啊!”当初阿萱居于盛泽之时,隔壁住有一江湖郎中,祖传行医,虽然医术不甚高明,家中草药医书却是甚多。

  她自小聪颖可爱,那郎中也甚是喜爱她,常任由她在自家丹室胡乱翻动,有时也搭个下手,帮他炼丹采药。她听那郎中讲过神农遍尝百草之事,小孩心性,有时调皮起来,也会嚼上几根。

  久而久之,所尝药草却也过百数之多,而且一旦百草入口,往往只是咀嚼几下,便能从滋味之中辨出药性来。

  一日那郎中翻箱倒柜,从箱子底层拿出一本陈旧发黄的古书来,交给了阿萱,对她说道:“你天资聪颖过人,倒是个行医的好料子。只是我医术浅薄,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这本书名叫《药经》,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医书,上面记载的都是些稀奇古怪之物。我一向懒散,也曾翻过几页,看起来却甚是难懂,后来便一直压于箱子底上了。你年幼无事,倒可以翻上一翻。”言毕将那书交给了她。阿萱一看那书,不禁欣喜若狂。原来那《药经》上所载,全是这世上罕见的药草毒虫及其习性。阿萱生来便好探寻那些奇异之物,这一见真是如获至宝,闲来便依书上所言地势环境,去荒山野郊寻那些稀奇毒虫药草,找到之后,往往亲口尝尝滋味。

  她母亲虽是看在眼里,却也并不阻拦,由她胡闹。

  她略通药性,所尝药草量亦甚浅。有时不慎中毒,自己也能以药化去。只有一次误食了剧毒的“拔步草”,一时间腹痛如绞,那郎中也慌了手脚。她挣扎着指点那郎中,从药屉中取出七八种解毒药物服下,却俱无效果。

  正慌乱之际,还是她母亲悄然赶来,给她喂下一粒绿色药丸,这才将毒性化清。

  如此数年下来,竟然有惊无险,且无师自通,成为女中神农。

  阿萱既通药性,便私下里将世上百毒分为草木与蛇虫两类。且认定解毒之理——同类毒物,虽然细微效果略异,本性往往相同。在配置克毒药物之时,哪怕只有通常解毒的几味药草,只须将其成分比例灵活变动,便能炼制出无数灵丹,解得天下百毒。

  此道理说来浅显,但世间习炼药物之人,往往入门之时,便有名家引导。虽然说名医经验丰富,阅人无数,能使从学之人受益非浅。但也往往受前人先贤见识之限,未能别开生面,另辟蹊径。

  倒是阿萱心中并无门派遮拦,全凭心性领会,反而尽悟百草之性,一身炼药之术实已达出神入化之境。

  只是她向来未在江湖上行走,眼界颇为狭窄,不知这世上毒药,竟还有这般炼法。今日尝到张谦毒血滋味,倒是恍若步入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广阔深奥、神奇诡异的丹药世界。

  阿萱此时略一思忖,已思出解救之法。她不敢擅自用药,知道青无颜是当世名医,便趁机向他请教。

  青无颜平生自负医术精通,寻常资质浅陋之人难以入眼,故此至今未收门徒。此时见她通晓药理、思维新颖,心中着实看重。而她所问之处,又往往是关键要害,对这小姑娘的悟性不禁大为赞赏,隐然已当她是自己衣钵传人一般。

  当下耐心一一解答阿萱之疑,又纠正了她几处不当的观念。二人一问一答,及至将张谦伤势重新包好,其殷殷情切之状,当真宛若师徒。

  其中这许多周折细微之处,不要说殿中众人,便是张谦也浑然不知。此时想到自己伤口中流出的毒血,竟然能够得入阿萱檀口,一时间心神欲醉。

  在殿中旁人眼中,那白衣女子固然惊艳无双;但于此时张谦而言,却不吝是木牛石马,自然是罔若未见了。

  只听杂坐江湖人中,有一男子“扑通”一声,从凳上跌倒在地,晕死过去。他身边另一男子想要扶他,自己却也浑身发抖,手脚软麻,怎么也扶不起来。

  这二人阿萱却是认得的,竟是太湖之中所遇祁永跟他的同伴胡老二!

  先前殿中人多,阿萱也不曾留意。此时一见,心中大奇,不知他二人被逼入湖中,后来是怎的逃上堤岸,竟又混入了唐宫之中?也不知他们是否已认出自己。

  旁边众人好心去扶他二人起来,祁永晕死过去,身体瘫软如泥,哪里扶得起来?他的同伴虽未晕死,但却浑身发抖,面白唇青,眼望那白衣女子,口中不停叫道: “她来了,她来了!她找到我们了!”一老者似是与他二人乃旧时相识,闻言先是不解地望了一眼那白衣女子,又上前安慰道:“胡老弟,不用怕,那扮成个老婆子的,只是个挺美的女子,有什么可怕的?”那胡老二双腿蜷缩起来,双臂撑地,身子在地上连连后退,如遇鬼魅一般,颤声道:“她,她不是人,她是……你没看见么?她的白绫上,绣有,绣有十一朵兰花,她……她就是春十一娘!春十一娘!”最后几句话话音凄厉无比,简直如同鬼哭一般。

  那老者本待劝他,一听最后几句话,不禁打了个冷战,连忙退了回去。旁边另一大汉失声道:“魔鬼!巫山上的魔鬼!”张谦想起杨宗宁也有此语,心中一动,这才从暇思之中回过神来,向那白衣女子望了过去。江暮云神色已是平静下来,气定神闲,若无其事;卢多逊脸色顿变,郑恩伸手握住了腰刀,王公子却又打开折扇,轻轻摇动,一双眼凝视着那白衣女子,也不知在沉吟何事。

  刘继成眼中隐有淫邪之色,杨业却显然是微微吃了一惊。

  秦真虽是以令人惊叹的矫捷身法,躲过了那白衣女子看似柔和、实则凌厉的一击,但心中却着实大感惊惧。

  此时他远远立于东南角上,以剑护身,却恢复了那种放荡不羁的模样儿,笑道:“春美人儿,闻听你荣登教主大位,倒是可喜可贺。只是教主如此急切寻找秦某,竟掩饰了这般花月似的容貌,潜入唐宫之中。莫非是神女峰上、花神宫中,教主香冷衾寒,终于是思凡心切了不成?”言语间甚是轻佻。旁人却已是遽然色变,虽是对秦真颇有不齿之意,但对他这堪可包天的大胆,却也油然而生几份敬佩之情。

  阿萱却是身躯剧震,不敢置信,向那白衣女子看了过去。

  那白衣女子一击不中,白绫一动,已蜿然卷回臂上。众人之言,她显然俱已听在耳中,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辩解。

  这名震天下的一教之主,阿萱首次在杨府得见之时,她以风帽覆面,未曾得见真容。但那种绝世慑人的风华,却是令人一见之下,便是永难忘却。

  据江湖上的传说来推测,她应该已是三十如许的女人。但依然肤如凝脂,桃腮生晕,止若姣花照水,步有凌波之态。

  最为动人之处,还是她那一双迥非凡俗的明眸。眼波顾盼之间,流转出的竟是星辰般冷然的光华;而其清媚之态,又恰似那茫茫秋江之上,层层无尽的潋滟水波。

  阿萱此次南来,所见美人不在少数。轻碧兰烟二人,风姿固然出众;江府中的众多侍婢,亦是姿色上佳;在宫中见到女英窈娘,更是惊为天人。仅论春十一娘容色之美,不能说是傲立当世。然而她那双翦水双瞳,也只是轻轻一转,便似将万重思绪、无限情怀,尽数皆传递过来。

  阿萱一触上她两道眸光,顿时只觉天下的美人,于这顷刻之间,全都变成了瞎子。

  春十一娘眼睛向祁胡二人一扫,眸中神光乍现,清冷如电。

  胡老二这一吓非同小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趴倒在地,连连磕头。

  春十一娘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本座便不带你们去见邹堂主了,你们自行了却罢。”

  胡老二一咬牙,磕头道:“谢教主慈悲。”“嗖”地一声,从靴中拔出一柄匕首,对准祁永心口,手起一刀!祁永尚在昏迷之中,这一刀直中心脏,顿时毙命。胡老二反手将匕首插入自己胸膛,鲜血迸出,仅露刀柄在外。他身子晃了一晃,倒在地上,再也一动不动。

  殿中有胆小的宫女眼见此状,都惊叫起来。小周后素来娇弱,见状向后一倒,已是昏死过去。宫监们一阵慌乱,最后还是李煜当即宣来御医,又命她贴身侍女,将其扶回后殿去了诊治。

  李煜脸色虽然苍白,但卢多逊等人未离此殿,他自然也不肯走,强自支持住身体,颤声说道:“你……你这女子好生大胆,敢在宫中杀人,不怕孤派人将你抓住么?”春十一娘俯身行礼,答道:“启禀唐主,这死去的祁胡二人,本是我旧蜀之人。他们表面上只是普通的江湖人物,实则却是两个十恶不赦的人贩子。

  现今天下大乱,他们往往趁官府无力管束之际,掠走良家女子。姿色上等者卖给富家作妾,中等者售于妓馆,下等者待沽人市,不知让多少女子含恨终身!‘她并未抬起头来,阿萱只见她那两道柳叶般修长的眉梢,蓦地微微一挑,声音虽然平静,却隐隐藏有几分悲忿之意:’唐主世居锦绣之地,但观者倾城绝色,但闻者红牙击歌,又怎知天下庶民流离的悲苦?

  妾身实非嗜杀之人,不过是秉承我神教教义,誓要以天下女子之安危为已任。兼之受人之托,这才千里迢迢,一路追来江南。

  这祁胡二人本是积恶累累,近来又与秦真相互勾结,做下一件震惊蜀中的大事。今日他们自知罪大难逃,妾身不愿将他们交于本教刑堂折磨,而命其自裁谢罪,一是怜上天好生之德,二则也是为世间除去祸胎,何罪之有?”春十一娘久在江湖,历事甚广,应答之间颇为老辣。李煜出自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如何辩得她过?一时间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

  阿萱听到此处,不由得跟张谦对望一眼,两人心中同时惊呼:“原来是他!他就是那个秦公子!那日湖中两名女子,居然是他伙同祁胡二人掳掠而来!”阿萱见他眉目英朗,若是去掉那些邪恶神色,无异便是个翩翩美少年,心中不禁暗自嗟叹。

  江暮云不便出声,心中却暗自惊异:“这春十一娘说话不俗,应对禀答之间,颇似深谙宫廷礼节,倒如同出自于大家一般。”

  春十一娘站直身子,眸光一转,已是投到了秦真身上。饶是秦真言笑放肆,但此时被笼在她冷然的两道眸光之中,不由得也收敛了戏谑神色,心中竟有了莫名的寒凛之意。

  只听春十一娘说道:“秦真,你掳人妻女不说,竟然丧心病狂,还欲将她们卖入勾栏,当真不愧你”毒手“之名。后她们虽于半途为人所救,不至于沦落风尘。但依我神教律规,似你这等欺辱女子之徒,理应先斩一臂,再发回原籍,由家中长辈管教。不过,”她顿了一顿,语气缓和下来,道:“秦真,你此番闯下大祸,你父亲恼你辱没家声,已是令人传话本座,声称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不日更将亲自南来,要亲手结果你的性命,以慰你列位先祖之灵。”阿萱倒吸一口冷气,暗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这秦真若不是做下这等人神共愤之事,料想他父亲也不会痛下如此辣手。”偶一转头,见秦真仗剑站在角落之处,虽然身躯长大,但肩膀略显单薄,还是个大孩子一般。不知为何,想起他父亲惨烈之言,心中对他又隐隐有些同情。

  只听春十一娘又道:“夏堂堂主邹菱娃与朝云峰七护法,当初欲随本座一同南来找你,后因故在总坛耽搁了一天,眼下只怕也快到了罢。邹堂主嫉恶如仇,若她赶到此地,恐怕你便是自残一臂,也难逃刑堂之法。”巫山朝云峰,乃十二峰之一,隶属夏堂,是女夷教刑堂所在。其用刑之酷烈毒辣,向来令江湖中人谈之色变。

  秦真神色一变,站直身子,哈哈笑道:“笑话,我为什么要自残一肢?不错,本公子是让祁永二人帮忙,带走了蜀地两个女孩子,我本要纳她们为妾,那又如何?”伸指向李煜一指,道:“就连国主不也是三宫六院么?天下男人纳妾的那么多,你凭什么管我一个人?秦兴那个老糊涂,他既不认我这个唯一的儿子,想要取我性命,只管来取便罢了!”此言一出,阿萱又吃了一惊。先前见这少年手执山西秦家的梨花针,且又为秦姓,已猜出他必为那个什么山西秦家的子弟,却不料竟是掌门秦兴亲生之子!

  山西秦家,祖上乃是唐室重臣,为汾阳王郭子仪之姻亲。唐室亡后,秦家自长安移居故里山西,以祖传精妙暗器之术,独步当世武林。

  秦兴此人非但武技精湛,且行事极具智谋,气度恢宏,颇有先祖之风。山西秦家传至他这一代,独创“天罗地网绝命砂”之绝技,门徒众多,从者如云。而且广开商铺,事涉绸缎、生药、马匹、茶砖商营之道,近年来声势愈是显赫,连当地官府也着实结交,隐然为山西一方之雄。

  这秦真既是秦兴之子,以秦家豪富之资,纳妾当非难事。只不知因了何故,竟使这秦真动用了非常手段。

  春十一娘凝视着秦真,淡淡道:“纳妾么?”虽只是轻轻吐出这三个字,但阿萱分明看见,她那美丽的眼神深处,陡然闪过一抹隐隐的寒光:“那两名女子之中,有一人已经有了夫家。可怜她未婚夫婿自知难当你敌,便在神女峰下哭了整整三天三夜,神魂散失、形骨支离。本座感他深情,又知你武功甚高,寻常教众难以缉拿,这才亲自从蜀中追到此处。”她轻叹一声,眼底寒光渐渐化去,温言道:“秦真,你本是名家子弟,但你情孽缠身,至使触犯门规,叛门出教。

  又不肯洁身自好,与大盗混在一起,坐地分赃,甚至于掳掠妇人,深为江湖中人不齿。”秦真微微冷笑,却不发一言。

  春十一娘道:“但本座细察你以往所为,也不过是少年轻浮之举,并无大恶。至于那两个女子,听说此次你一路上虽是恶言相加,却并无越礼之事,足见良心未泯。仔细想来,或许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你毕竟做下了错事,不能不有所担当。你若自残一臂,从此以后,果真是痛改前非,我春氏愿以女夷教列祖起誓,保你今后平安泰然,直至善终。”言毕目视秦真,目光中满是期望之意。

  秦真听到春十一娘说“或许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时,嘴角微微一抽,隐有凄苦之色,但随即狂笑道:“江湖上谁人不知我秦真闯荡天下,靠的就是这一双善发暗器,善制毒药的手?没有了这双手,我怎会再是毒手秦真?春教主,现今江湖中人一见我,不是如避蛇蝎,就是杀之而后快,你却把我当成一个人,还来规劝我,秦真对你感激不尽。但这双手,是我做人活命的价值,你虽对我仁至义尽,若要令我断臂,我甘愿一死,也决不相从。”言毕冷冷一笑,掌中剑锋微微颤动,似已决定以死相抗。

  春十一娘长叹一声,但似乎并不愿立即出动。却将双手负后,仰头向天,象是在思索什么。

  卢多逊向手下一名铁甲卫士使个眼色,那卫士悄然掠到春十一娘跟前,见她并无提防,长剑一挺,剑光直逼她背心要害!

  众人齐声惊呼,阿萱再也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暗中一按小指,戒指盖子弹开,机簧一动,从内弹出一枚碗豆大的铁丸,径向剑身投去!

  刚飞到半空之中,仿佛突受大力,那铁丸去势更急,铮地一声撞在剑尖上,“咔嚓”一声,那半截剑尖竟然应声而断!、阿萱内力本来不足,这才借用机簧之力,本只指望略为阻上一阻便也罢了。谁知这一下竟然弹断了那铁甲卫的剑尖,大出意料之外,顿时惊得呆若木鸡。

  忽听一人在耳边悄声道:“公主好高明的弹指神通,只是切莫让别人发现了。”回头一看,却见江暮云正立于自己近旁,两人脸庞近在咫尺。阿萱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呼出的温热之气,脸上发热,含嗔瞪他一眼。一瞥之下,却见他垂落的左袖之中,隐见两指微屈。心中却早已明白过来:“我正奇怪那枚铁丸怎有如斯威力,原来是他在暗中以内力催逼之故。”但见白影一闪,却是春十一娘衣袖挥出,“刷”地一声,恍若轻云舒卷,缠住那卫士长剑!只见她衣袖一卷一甩,那长剑脱袖掷出,擦过那卫士面颊,“当”地一声,正插在旁边墙上,剑身犹在不停颤动。

  那卫士见长剑当面飞来,避无可避,脸上皮肤又是一凉,只当自己马上命归西天。惊吓之下,大叫一声,“咕咚”一声,竟然昏倒在地。

  阿萱心系春十一娘安危,心中激荡,便欲奔过去看个究竟。

  江暮云见秦真犹自兀立一旁,连忙一把拉住她手臂,低声道:“不要过去,那个人很危险。”阿萱沿着他目光,看向秦真所站之处,微一迟疑,道:“他么?”秦真耳力颇好,已听得清楚,眯起眼来,回头对她冷然一笑。那笑容极是古怪,便如毒蛇待啮之态。阿萱不由得打了个冷噤,下意识地避开他两道邪恶阴冷的眼光。

  只听他冷笑道:“公主殿下,你可知道?在我加冠之年,我父母为我聘下了蜀中云家的女儿。她本是我青梅竹马之交,又是名门闺秀,温柔娴淑,聪明美貌,寻常男子若得妻如此,只怕梦里也要笑得醒来。我却始乱终弃,迷恋上了一个青楼女子,擅自要与云家退婚。致使那云家小姐羞愤之下,投缳自尽而死,我也因此被那个老糊涂爹赶出了山西秦家。”他面上那种古怪的微笑越来越浓,悠然说道:“当时我虽被赶了出来,但我也知道家人只是想磨折我的不良品性,若我规矩作人,他们定会原谅我的过失,迟早还是会迎我归家。

  只可惜我秦真生来便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在江湖上闯荡久了,倒比家里自在多啦。我可看不出,作一个侠义之士,除了让人人翘上一个大拇指称赞称赞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好处?

  所以我自甘堕落,非但作了令侠义道所不齿的大盗,又跟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淫贼混在一起。往往先是由我凭着这副出自秦家的好相貌,骗得那些女子与我幽会私奔;若那女子贞节不从,我们便下手硬行抢走。哼,先后到底掠走转卖了多少女子,连我自己也数不清啦。

  这位春美人儿所说的两个女子,不过是仗着几分家世,这才出动了女夷教主的大驾,赶得我无路可走,终于被堵在这唐宫之中……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不是你们侠义中人、儒家学士经常挂在口上的圣贤之言么?这句话嘛,便是专门针对我这种人来说罗。

  公主殿下,想来你是见我生得实在俊俏,继而芳心大乱,便不知道我的坏处——象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最好还是离我远一点。”他语意轻佻,已有众侍卫纷纷喝道:“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阿萱这一生中,从未听见有人如此口吻,向人介绍自己。但不知为何,方才秦真立于角落时那落寞而单薄的身影,却总在眼前挥拂不去。怔了一怔,方道:“你说谎,你要有这么坏,为什么要救这姓贺的姑娘?”秦真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容,道:“没有人告诉你么?我这样一个好色之徒,当然是看中了她的美色,想捕获美人芳心,再将她卖入勾栏之中罗!”他此话一出,贺小青脸色惨白,连南星却大喝一声道:“无耻!”阿萱大声道:“秦……秦公子!如果你真是这样的好色之徒,心性必然卑鄙,凡事从来只为自己着想。你明知这位春教主在四处追捕你,你既然易了容,只要不出手,春教主她根本认不出你,可你当时……当时你在比武之时,尚且没有露出真实功夫。

  可是后来这位贺姑娘遇险,你却顾不得暴露自己功夫门派啦!如果你真的只图将这位贺姑娘卖入……卖入勾栏……”说到“勾栏”二字之时,她脸上微微一红,接着说道:“最多不过得到几十两银子而已。以你身手,哪里弄不到这几十两银子?根本不必因此而不顾自己安危!似你这般行事,大有侠义胸怀,又怎会是一个坏人?”众人心中都是一动,暗自想道:“这小姑娘说的倒也不无道理。”秦真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但脸上却浮起轻薄的笑容,“啧啧”两声道:“我秦真毒手无情,天下知名,公主殿下为何口口声声,定要说我是个好人?莫非是看我生得好看,居然动心了不成?”江暮云脸色一沉,喝道:“该死!公主殿下心怀坦荡,处处为你设想,你居然还要如此辱及于她?”众人都以为秦真必然反唇相讥,不料他只是冷哼一声,竟然没有答言。

第十二章 芙蓉萱草寄相思

然而他方才所问,正是众人心头疑窦。众人见阿萱显然是与秦真并不相识,言语中却一再维护于他,首先自然是想到:“莫非秦真容颜英俊,这小公主情窦初开,竟喜欢上了他不成?”
  但她此时贵为公主,李煜对她似又是特别喜欢,如秦真这般子弟,国中并不鲜见,况且乃是初见,以前并无交情,又如何说得上是对他芳心大动?
  李煜一双眼睛,没有片刻离开过她的身上,此时在心里想道:“那有什么稀奇?这孩子自然像她妈妈一样,心肠软得很,只道这天下间没有一个坏人。”
  一念未了,却听有人扬声说道:“那有什么稀奇?人之初,性本善,天下本没有十恶不赦的人,他以前或许是做过坏事,可是现在他做的分明是好事,善恶分明,你们怎会不知?殿下说的是公道话,你们却是心中带有成见,根本就不想承认罢了。”
  阿萱笑道:“张公子,谢谢你为我说话。”张谦摇摇头,道:“我说的其实也是我的心里话。”
  
  春十一娘微微一笑,眸光对上阿萱双眸,微一欠身,道:“这位公子说得不错,公主殿下非但是武艺精深,而且兰心慧质。其光风霁月之处,倒叫我等汗颜了。”
  阿萱见她深潭般的眸子之中,隐约浮起一抹亲切之意,料想她已认出自己。又听她说到“武艺精深”,自然也是明白自己方才相助之情。见她向自己欠身致谢,心头激动喜悦之意,莫以言表。低下头来,轻声道:“春教主安然无恙,我也就……也就放心了。”
  春十一娘向她点了点头,目视卢多逊,微笑道:“卢大人,是否因妾身未曾拜见大人,因之遣使相责?”
  江暮云虽是初见春十一娘,但见她风致迥俗,且与自己齐名,早已动了惺惺相惜之念,怫然道:“卢大人,国主驾前不允佩刀剑兵刃,为何贵属身带兵器?莫非在你们大宋的朝堂之上,诸位也是如此剑履齐备么?”
  卢多逊见春十一娘对他微笑,那笑容虽是端丽无双,他却如见蛇蝎,惊慌地退后一步,转头对李煜呼道:“国主,这个女子在蜀抵抗我大宋天兵,又劫走许多宗室要人,犯上作乱,莫以为甚!官家早已下了谕旨,再三吩咐要将她捉拿归案。今日若她自唐宫逃脱,恐怕官家面前,国主有些不好交待罢?”
  李煜早被刚才一系列变故吓得呆了,闻言一迭声道:“抓住她,抓住她!”众唐宫侍卫闻言一涌而上,春十一娘微微一笑,手腕蓦动,白绫凌空展开,一卷一绞,宛若白浪翻滚之势,内劲所致之处,顿时有三四人跌倒在地。
  至于江南一众江湖人物,虽也颇惧女夷教之威名。但此时听得国主下令,虽不敢上前直撄其锋,手中暗器却雨一般地向春十一娘射了过去!
  春十一娘朗笑一声,身躯轻飘飘地临空跃起,衣袂纷飞,手中白绫挥舞,作虹霓跨空之势。绫上所绣十一朵墨兰当空飘舞,便如有了生命一般。虽是闪躲趋避,姿态却是优美之极,大有出尘脱俗之态,恍若广寒仙子一般。
  而那一卷寻常的白绫,一经她素手挥舞,所形成的翻涌白浪,却不亚于铜墙铁壁,众多暗器一触绫身,便给击飞开去。
  李煜退到众侍卫身后,郎靖立于他身边守护。李煜见春十一娘白绫翻滚,大有当者披靡之态,惊慌更甚,转头向江暮云叫道:“云儿,你还愣什么?快抓住她呀!”
  江暮云叹了口气,脸上掠过一抹阴翳之色。他纵身跃上前来,双臂一振,将数名侍卫拦住,朗声道:“春教主,江某请教!”
  春十一娘左袖舒展,白绫当空展开,如一朵轻云冉冉落下。她顿住身形,嫣然一笑,恍若鲜花瞬间蓦然绽放:“春氏不才,承蒙玉剑公子指教。”
  
  “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他二人作为年轻一代中最为出类拔萃之高手,得以齐名江湖,成为万千江湖儿女尊崇的对象。但因一个位居女夷教中堂主之尊,另一个又身为唐国贵族公子,机缘难以凑巧之下,竟是从未相逢,更谈不上交手而分高下。
  此时闻听他二人待要交手,便是最为持重之人,却也按捺不住激动好奇之情。想看看这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青年一代的两大高手,究竟有些什么绝学。
  江暮云见春十一娘卓然而立,风姿飘然,心中暗自赞叹。
  当下按江湖礼节抬手一拱,道:“王命在身,情非得已。江某得罪之处,春教主莫要见怪。”
  春十一娘臂上挽着的白绫微微一拂,当下还礼道:“玉剑公子多礼了。”
  宴会久长,时下已近黄昏,淡淡的暮色自天穹散落,渐而笼罩四方。一片寂静之中,微凉的湖风,略带荷花清香的气息,从远处徐徐而来,送入了大殿之中。
  
  暮色之中,陡然闪现一片轻薄的银色光华,仿佛是来自远古的一抹浅浅月影,落入了这唐宫的辉煌宝殿。
  江暮云平举的右手掌中,隐露出一截银丝缠就的剑柄,柄尾镶有一块古朴的羊脂白玉,泛出润泽的玉质光华,一望便知绝非凡物。
  更让人惊奇的,是江暮云这掌中宝剑,竟然只余剑柄,而无剑身!阿萱拼命地揉了揉眼晴,却见江暮云所对北面的墙壁上,隐隐投下一道飘忽的长影,依稀是宝剑的模样。
  江暮云手抚那透明无形的剑身,朗声吟道:“‘人似冰玉,剑承光影。逢魔而降,遇贤则迎。’剑名承影,出自春秋。春教主请了!”
  那北汉郡王刘继成却已惊叫出声:“承影剑!”声音中满含嫉羡之意。
  杨业也脱口赞道:“素闻承影出自春秋卫人孔周之手,乃是这古往今来最为精致优雅之剑,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阿萱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当日来金陵途中,江暮云与铁辉英相斗,当时他只肯以软剑对敌,并声称此承影剑只在遇贤逢魔之时,方才能够出鞘。此时他竟以此剑与春十一娘相对,显然在他心中,这位新的女夷教主自然是非同常人。
  然而阿萱心思,只在这绝世名剑上微微一顿,便掠到阿锦与她说过的那一番话上去:“阿锦说三宝之中,江公子他最为钟爱的,却是那画中仙。明月环如何,我也不曾眼见。然而这承影剑如此名剑,当真世所罕有,但凡习武之人,只怕莫不是心所向之。他却将那画中仙看得比承影剑还要珍贵,那个画中少女……”
  心中莫名地浮起一抹怅惘情绪,却又想起他已被李煜指婚给了德敏公主。虽说当时情势之下,料想不过是李煜推托北汉求婚之举。然而……然而……
  
  少女心事尚在百转千徊,殿中却已扬起了另一片眩目的青色光华。那道奇异而飘缈的青光,乍看有如烟薄雾清,细看却又轻滑如练。恰在此时,有宫人悄然剔去了殿中各处珠灯上的镂金罩,柔和莹白的珠光四射开去,殿中陡然间亮了许多。
  原来唐宫豪奢,宫中从来不点灯蜡,因为李煜嫌其烟气火燎太重,都以上好夜明珠替之,晚来都籍此珠光照明。这百尺楼中,各殿俱设有近百颗指头大小的明珠。
  远远望去,那道美丽而神秘的青光,透过无数点莹白的珠光,直指天穹而起,宛若一道淡青匹练一般。无限强烈而冷厉的剑气,竟然正从那道“青练”之中散发出来!
  那白衣如雪的女子,衣袂在夜风中悄然飘动。明眸中闪现的光芒,竟似完全不逊于这柔美而耀目的剑光:“中宵试剑,光如匹练。其触物也,过亦蓦然。随过随合,疾不血刃。春氏所用宵练,也正是春秋名剑,与公子之承影,同出自于卫人孔周之手。”
  一片哗然。无数道艳羡而惊异的目光,都射到了这两柄绝世的名剑之上。
  阿萱回想初遇春十一娘时,她于杨府后园之中,似乎所用之剑虽然珍贵,亦并非现在这柄宵练。莫非她也是与江暮云一般,轻易不为敌手而祭此剑么?
  
  仿佛是一阵轻风掠过,那两片剑光已交合在了一起!
  整座宝殿,似都被笼在了轻淡透明的光影之中。剑气纵横满天,带起阵阵凌厉的劲风,隔得近的人只觉脸孔被风刮得生疼,但觉面前一道巨大的内力自剑影之中奔涌而出,宛若无形铁壁,向已身重重压下。功力稍浅之人,胸中难以抗拒重迫之感,几乎立刻便要吐出血来,当下里纷纷后退,慌乱中又压翻了不少桌椅。
  
  但见两人越斗越急,忽听春十一娘一声轻叱,原本是合在一起的剑影,蓦然间向两边分离开去,当即化作一片青光,一团白影。半空隐约显出二人身形,映在青白二色光影之中,真是态拟神仙。
  众人在一旁观看,眼见二人交手激烈,旁人竟是根本无法插入战团。方才在擂台中获胜的人不免有些惭愧:“盛名之下,果然不虚。若是我刚才的对手是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人,我哪还有半点取胜的机会?”
  阿萱不觉从座中站起身子,抬起头来,眼望空中二人身影。恰见江暮云回首
  掠开春十一娘剑身,面带微笑,翩然剌出一剑!
  众人惊呼声起,剑影映照之下,这名动天下的玉剑公子,越显出一种说不出、
  的高贵清华。一时心魂欲醉,却又有些黯然神伤,想道:
  “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唉,也只有春十一娘这样的人物,方能与他
  相提并论……他心中所喜欢的那个画中仙子,会是一个怎样出尘绝俗的女子?会比得上春十一娘么?”
  
  突听“铮铮”两声脆响,二人幻出的满天光影顿时湮灭迨尽,“当啷”两声,有东西掉在了地上。
  阿萱陡然自思绪中醒过神来,循声向场中望去:只见春十一娘与江暮云早已飞落地面,竟然都是空着双手,面面相觑,神色之间却是一种莫名的古怪神色。
  再看那镶有凿花金砖的地面上,赫然却有两物紧紧合在一起,恰好跌落在二人之间。
  春十一娘弯下腰来,拾起那物件,只听人群中纷纷传来惊叫:“宵练剑!承影剑!”
  果然,那出自春秋孔周之手的两柄名剑,两道寒澈清莹的剑身,竟然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其结合之密契和谐,仿佛本是一物所分。
  江暮云双眉紧锁,轻声自语道:“这是为何?这承影剑乃是师尊所赐,号称能御剑之时,能聚世间阳刚清和之气,不惧邪祟入侵,怎的今日如此反常?”
  春十一娘面露惊诧之色,将二物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良久。方才手腕微一用力,将双剑拆了开来,却将承影送还江暮云掌中。说道:“玉剑公子,春氏之剑宵练,也是师尊所传。剑如其名,乃是秉承晚间清寒阴冷之气,若以内力倾注其内,御剑攻敌,则其锋锐之处,天下兵器莫不敢当。怎的方才我刚使出内力御剑之术,甫一与公子承影相交,便……莫非……莫非……”
  江暮云心中疑惑,暗想女夷教向来行事诡异古怪,莫不是用何邪术污了宝剑?便将承影剑仔细看过,但见剑锋薄如月影,且比平日更为光莹,隐有淡淡青气逸出,倒似更见神采。
  场中情景,众宋朝使臣都看得清楚,也不免心中狐疑。卢多逊本来疑是江暮云为以唐国对抗大宋之力,不愿与女夷教这势力雄厚的天下第一教结下梁子,故此推托不肯全力出手。
  但此时见他二人脸色变幻,又惊又疑,实是发自真心,又不似作伪之状。
  
  忽听“砰”地一声,只见南面窗扇被猛然撞得大开,一道黑影疾如箭矢,直向窗外投去!窗扇犹在不停摇动。
  连南星大声叫道:“是他!那个姓秦的魔头!毒手秦真!师妹,你说是也不是?”他一直对秦真怀恨在心,故方才众人虽为春江二人相斗所吸引,他却始终在偷视秦真。
  他的师妹贺小青站在一旁,眼望窗外秦真逸去之向,身子一动不动,对师兄之言恍若未闻。
  春十一娘长袖一挥,面色一寒,清叱道:“还想逃么?”白衣闪动,也不知她是如何穿越众人,飘然向窗前掠去!虽有几名不知死活的侍卫上前拦阻,却只觉轻风飒然,竟都拦了个空!
  忽听有人大喝一声,却是那宋使中名陈轲的那人扑了出来,人尚在半空之中,双掌已是疾速拍出,挡住了春十一娘的去势!
  几乎与此同时,杨业自座中长身而起,一团炙热真气自掌中腾出,直扑春十一娘面门而去!
  这宋汉使中两大高手,终于为了共同的目的,联手拦截了这技惊四座的白衣女子!
  春十一娘衣袖轻挥,也不见她如何化解来势,但听陈轲“啊哟”一声,身子已给击飞开去, “砰”地一声,一张布满酒肴的几案竟被他下落之势撞出一个大洞!陈轲不及站起,身子跌落于破碎的木屑残羹之中!
  春十一娘飞掠之势不停,一掌已是回拍向杨业赤红的双掌之间!阿萱只看见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掌轻轻一晃,掌缘处竟似升起一层冷白寒气。
  杨业如受重击,腾腾腾连退三步,脸上红晕一闪,随即隐去,神色却是惊愕之极。
  但见白影晃动,春十一娘足下不停,有如一道轻烟穿过窗子,随后追去。
  江暮云朗声道:“春教主既有急事,恕江某不送。他日必上神女峰,再行请教。”
  远远只听春十一娘声音传了过来:“本座当焚香扫琴,恭迎公子大驾!”听音辨来,这眨眼功夫,她人竟似已在数丈开外了。
  郑恩脱口赞道:“好轻功!”与卢多逊相视一眼,彼此心中却也明白:以春十一娘之能,今日唐宫之中,恐无人能强行将其留下。
  江暮云自成名之来,所遇者无不甘败下风。今日与春十一娘只是初次交手,但对方剑术之高、内力之精,确实是平生罕见。一时间心情激荡,却是久久不能
  平复。
  偶一回头,只见阿萱呆呆地站着,眼望着窗外景象,神情中甚有不舍之意。忍不住想道:“看公主神情,似是对春十一娘颇为敬仰呢。唉,她年纪尚小,又再无亲近之人,纵然国主感她父母昔日之情,可这深宫之中,日子也是十分难捱……她的父母既与国主有旧,绝不会是无名之辈。李人吉,李人吉,江湖中哪有这样一个人的名字?
  
  夜色深沉,宴会已散。
  应两名宫监之引,阿萱被传往品荷轩,单独面见国主。
  此时她身份不同,自然乘坐的是宫中肩舆。抬舆的宫监训练有素,便连行走都是步伐一致,不紧不慢。然而她的一颗心,却是摇晃不定。
  超越了希望的界限,那喜悦又来得太急,反而不象是真的。在夜色之中,道路两边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未来的一切,也象是在一片迷雾之中。
  阿萱想起母亲讲过的那个黄粱一梦,真怕自己如同那个姓卢的书生一样,这离开盛泽远来金陵、于江中认识江暮云、入宫见到的歌舞升平……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而当她从梦中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还睡在盛泽乡下的小屋里,桌上粗陶瓶里养着的兰花,在散发着幽幽的香气,而母亲正坐在外屋的绣花绷架之前,手中的银针“索索”有声,拉出长长的闪光的五色丝线。
  不知走了多久,沿途栀子花的幽香,已被荷花的清香悄然代替,犹带着湿润的水气。
  肩舆终于停下了。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个熟悉的大湖,湖对岸一大片楼宇灯火点点,宛若明珠,隐约可见楼中红袖翩然,美人往来,有如天上璇室琼宫一般。阿萱已认出那便是白日里风波迭起的百尺楼。心中茫然,想道:“难道不是在做梦?难道我真的被接进了宫中?难道国主真的封我做了公主?”
  轿子拐了个弯,停到湖边一处水榭旁,水榭檐下,挂着两盏红绢宫灯,湖边风虽然很大,但宫灯中灯火平静,并不跳动。阿萱被人扶下轿来,暗红的灯光下只见湖边浅水处莲花盛开,好象是家乡盛泽景致一般,门上高挂“品荷轩”三字长匾。
  从轩中出来四名美貌宫女,齐齐向她行了一礼,一言不发,便扶她进去。水榭中摆设不多,但桌椅几榻、四周墙壁皆是湘竹编成,极为精美。微风穿帘入内,倍觉凉爽。室内并无灯火,却光亮柔和,有如白昼,阿萱四下环顾,才发现屋顶上嵌有一粒硕大的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
  猛然想起一路上所见灯火,包括楼下那两盏红绢宫灯,都是这种柔和的光芒,心里猛地一震:“莫非这宫中每间宫室里,都点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那——————那这不是象东海龙宫一样的了?”
  宫女们奉上茶点,又向她一福,退了下去。室内静悄悄的,竟似一人也无。正茫然四顾之间,忽听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孩子,你的箫曲吹得真好,唉,真是跟你娘当年一模一样。”
  阿萱蓦然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人,缓步走出内室,倚到一张湘妃榻之上。他手执一柄玉骨纸扇,轻轻摇动,微笑着看着自己。正是南唐之主李煜。
  阿萱思绪纷乱,只是怔怔地望着李煜,竟忘了依礼她当上前陛见才对。她白日里见到李煜时,毕竟是在朝堂之上,不敢仔细打量,此时端详他良久,恍惚之间,只觉李煜眉目面貌,有说不出的熟悉亲切之感,他这种微笑的神情,仿佛也在哪里见过,不禁开口道:“你——————你听过我娘吹过的箫曲么?”
  李煜不恼她出言唐突,反而点了点头,说道:“十八年前……孤……确曾有幸听过……”
  他望了一眼阿萱,温言道:“傻孩子,站着干什么?坐罢,孤要对你说的话,可有很多很多呢……唉,真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与你相对而谈的这一天……孤等这一天啊,已经等了十八年啦。”
  阿萱依言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暗自寻思:“国主究竟有些什么话要对我说?十八年?十八年前我还没有出生,等我做什么?”
  李煜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窗下粼粼的湖水,一时倒也没有一口。一弯新月缓缓升上天空,湖面上银光闪动。
  阿萱想起了初遇江暮云时,那个水上的月夜,所不同的是那次是一轮满月。那月色下倾泻的剑光,那个仙人般飘逸的身影,触动了十七年索然无声的心弦,从此再无时可忘。
  李煜轻轻叹息一声,道:“十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有月色的夜晚,孤在寿州城外的江边,遇上了你的母亲。”语气之中,隐隐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阿萱吃了一惊,道:“什么?”
  李煜恍若未闻,继续说道:“那一年,孤比你今日还大上一岁,只有十八岁,尚是郡公之封。父皇封我为沿淮巡抚,带中书舍人韩熙载、各枢密使、还有水军都应援使陈承昭,上自濠州,下迄楚州一带巡视,抵寿州劳军。那一路行来,当真是辛苦非常,到达寿州之时,本应劳军完毕后即时返回都中,但孤实在累得狠了,说什么也要休息数天,就在寿州住了下来。
  唉,这样一来,就认识了你的娘亲,可见冥冥之中,凡事早有定数。”
  阿萱睁大眼睛,想道:“莫非他要告诉我是如何遇上我爹娘的?可是他为什么只提到我娘?莫非他是先遇上我娘,才认得我爹爹的?”
  又想起白日里在百尺楼中,他问候自己日常起居,只提起母亲,除向女英解释自己确为李人吉之女外,并无一言问候亡父,仿佛根本不曾在意一般。内心深处只觉有大大的不妥,但究竟不妥在何处,却又无从想起。
  李煜望着湖面上的银光,缓缓说道:“那日夜深,孤不知为何,一直是辗转难眠,只叫醒了随侍郎瑛及陈怀礼,没有惊动其他人,叫他们起身陪我去江边散步。
  我们吩咐守卫打开城门,却不许告之他人,一直走到了扬子江边。”阿萱心想道:“那个郎瑛,必然就是今日的郎总管了。原来他当年随侍国主,那定然也是认得我父母了。”
  李煜说道:“我们刚走到江边,却见江边乱石滩上,已经站了很多人。那些人一声不吭,每人手上都拿有刀枪,刀光闪闪,甚是可怕。
  陈卿原是江湖中人,经验最足,便悄悄对孤说道:‘不好了,六王爷,这是江湖中人要火拼了,还是回避为妙,要是让他们发现,恐怕王爷有些闪失。’
  可是孤那时年轻好奇,兼之长于深宫,那里见过这些,说什么也要看看。刚巧那时忽有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天上明月。他二人拗不过孤,只好和孤一起,趁着天色暗淡,那些人看不清楚的时候,藏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块大石后,偷偷张望。”说到这里,神色大是兴奋,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少年时代。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那些人一言不发,站在那里,若不是江风吹得他们衣衫飘动,简直就像石像一样,人人都咬着牙,阴沉着脸,像是忿恨之极。
  孤当时就想,如果他们恨的是来赴会的人,恐怕那人是活不了的。一人忽然对另一人说道:‘吴老大,你说那人一定会来么?’那吴老大声音阴沉,道:‘谁不知女夷的妖女一贯阴魂不散?她们从巫山一直追到这里,咱们横竖跑不了,不如以逸待劳,况且有了这条计谋,只要将她灭掉,管教其他那些丫头再也追不上来。”
  阿萱失声道:“巫山?女夷教?”
  李煜恍若未闻,说道:“他们低声商量了几句,我们隔得很近,我只听见他们说到‘陷井’又说到‘百花冠’的字眼,郎卿他耳目甚灵,听到一个大概,悄悄讲给孤听。
  原来是这伙人也是个小小的帮派,不知是图谋何为,居然找了个空子,偷走了江湖上一个赫赫有名的帮派,名为女夷教的教中圣物百花冠。
  女夷教派了一个厉害人物,说是春堂的堂主,来追查失物,一路杀了他们中一些人。其他人不敌,想要逃得远远的,也曾设了许多迷魂圈套,想将其引开。
  谁知那人却是绝顶的聪明,总是追赶上来。他们自知必死,所以想要在江边挖下一个陷井,以这顶宝冠为诱饵,趁那人不备,将他诱进陷井里,乱刀砍死。
  他们一边说,一边以刀剑为器,挖好一个陷井,还在井底埋上毒剌。孤吓了一跳,竟不知世上还有人这般残忍,何况还是他们不对,先偷了人家东西。郎卿却说江湖中是非之分,难说得很,劝孤不要怜悯他们。
  正在这时,有人叫道‘来了!’黑夜里,远远只见两盏红灯渐渐过来,映在夜色之中,如同两朵红莲一般。
  当前挑灯的是两名女婢,拥着的竟是一个穿着绣花衣裳的少女,孤一生之中,见过美人无数,你已见过阿英,她可算是人世间的绝色了,当年她姐姐阿娥,美貌并不逊色于今日的她。可是孤一见那少女,心中只道是遇上了江中的仙女。那件最普通的布衣,穿在她的身上,却象是彩云裁就的霓裳。真正是秋水为神,寒玉为骨,她的容色秀雅绝伦,倒尚在其次。唉,人世之间,又怎会有这样灵秀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又怎会是个坏人?那一瞬间,孤下定决心,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到她。谁知……谁知最后真正伤害到她的,却恰恰是孤自己。”
  阿萱知他所指阿娥,乃女英之姐,已逝大周后娥皇,一颗心几乎跳出腔来,道:“那女子,那女子……”李煜眼中流露出无限柔情,轻轻道:“傻孩子,这世上除了你的母亲蕙娘,还有何人有如此风致?”
  阿萱虽在意料之中,也不禁大震,道:“原来,原来我娘竟然是女夷教的人!难怪她那般的……那般的与众不同……当日春姐姐言道因上任春堂堂主谢蕙娘无故失踪,凌飞艳才让她继堂主之位。怪不得娘说她自己叫做谢蕙,原来是将原名中隐去了一字。”
  心里却蓦然明白过来,难怪凌飞艳当年破格提拔春十一娘,难怪其余三堂堂主皆是旧人,偏只有春十一娘是新进之人;原来春十一娘初入女夷教时,自己母亲已离教而去。春堂地位特殊,隐然是教主的继承之人,凌飞艳自不会轻易委于他人,只到春十一娘脱颖而出,凌飞艳才找到可替代谢蕙娘之人。
  一时之间,只觉有无比的骄傲:“这世上堪与我娘相比的人,也少得很了。”一瞥之间,见到李煜脸上神情,忽然生疑:“为何他提到我母亲,神情如此……如此……”暗自心惊,不敢再想下去了。
  只听李煜又道:“那时蕙娘浑不知对方已安排下陷井,只是见到那帮人弃械于地,心中惊异,问道:‘你们不逃了么?’那吴老大道:‘逃是逃不掉了,不如将百花冠还于姑娘,请姑娘赐我们一个全尸。”
  蕙娘问:‘百花冠在哪里?’吴老大从怀中取出花冠,跪在地上,意示极为恭敬,实则是诱她过去。然而孤却看向分明,其实在二人之间,正是那个陷井!蕙娘虽然聪明,但一见那百花冠,大喜过望,又仗着艺高胆大,当下便迈步过去,眼见她那双青青的弓鞋尖儿已挨着陷井边上,孤大急之下,从石后奔出,大喊道:‘小心足下有陷井!’
  一语未了,那吴老大手一扬,一蓬黑雨样的细针洒过来,郎陈二卿不防孤突然奔出,救援不及,那些细针尽数打在孤的身上。孤耳边只听蕙娘惊呼一声,便已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他眼中露出温柔的神情,缓缓道:
  “醒来时,我已在一所竹楼之中,四下里帘幕高卷,楼外有几株桃树,花开得疏落有致,清幽之极。蕙娘就坐在床边,她告诉我,她已取回了百花冠,又起出了我身上的毒针,现正用药给我驱除余毒。
  我想起吴老大来,问她那些人呢,她淡淡地说,他们偷了百花冠本就该死,竟还敢拒捕,罪上加罪,已将他们全都毒杀了。”
  阿萱想起数十人横尸江边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煜接下去说道:“蕙娘告诉我,这里是归州的昭君村,也是她的故乡,属北汉疆域。
  孤当时伤病未愈,也就住了下来。郎卿他们,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这里。孤那时正当年少,本来一向与阿娥情投意合……只是一见蕙娘,她那样仙人般的品貌,叫人情自难禁……后又蒙她细心照料,人非草木,焉能无情?
  孤与蕙娘朝夕相处,她亦擅诗文,我二人词曲唱和,其情融融。个中心意相通之处,竟然超过了我李煜平生所遇任何一人……到得后来,我们终于两情相悦,也是前生孽缘……”
  阿萱越听越惊,身子晃了一晃,抓住竹几一角,叫道:“国主慎言!你怎能如此无礼,抵毁我亡母名声?你,你欲将我亡父置于何地?我母亲又岂是那样私订情约的女人?”
  李煜眼望阿萱,脸上显出慈爱的神色,轻声道:“你可知你的名字并不叫萱?当年我和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本来是叫做……”
  阿萱尖叫一声:“你胡说!我母亲说,她与父亲成亲之后,一直感情很好,又怎会跟你……我父亲早就死了!”李煜见她满面惊恐,痛苦地垂下头来,道:“感情……我与蕙娘的感情,自然也是好的……可怜的孩子,你母亲跟你说你从小丧父,其实,你的父亲……就是孤,孤才是你的父亲,你母亲对孤情深意重,她这一生根本没有嫁过别人!”
  阿萱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颤声道:“可是娘说,我的父亲他、他叫李人吉……”李煜叹道:“孩子,你为什么至今仍不认为父?为父尚是郡王时,封安定郡公,那时的名字,叫作从嘉,拆了开来,不就是人吉么?我一听你说出这个名字,便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唉,蕙娘啊蕙娘,孤虽然对不起你,你却始终没有负孤。
  孩子,你再想一想,你们僻处乡里,若非你与我本有瓜葛,为何你娘临终之前,竟会叫你前来投靠于我?投靠倒也罢了,为何一定要你吹那一支《子衿》?”
  阿萱四肢百骸之间,突然再也没半分力气,被封公主的美梦,刹那间被现实击得粉碎,心中再无丝毫喜悦,想起女英鄙视的目光,心中又气又愧:“怪不得她如此轻视,原来我竟然真是……江公子……他若知晓我的身世,会不会更加瞧我不起?”
  她自小便崇敬母亲,蕙娘才貌双全,自与寻常女子不同,阿萱直将她视为天人一般。在那小小心中,世上男子唯一可与母亲相配的,只有“已逝”的父亲。
  谁知今日才知,当初母亲竟置礼法于不顾,竟与李煜结下了私情。后来李煜将她们母子抛在江南,十八年互不通讯,显然是已经将母亲抛弃——自己便是一个真正的私生子。
  情思昏乱之中,只听李煜轻声说道:“昭君村处于楚地,是汉时出使匈奴的明妃王昭君的故乡。那里山明水秀,有玉带一样的香溪河,河水中据说还有明妃别乡滴下的泪水和浣下的脂粉,水中含有香气,入名香溪。
  香溪河里,有美丽的桃花一般的小鱼;河边的桃花,开得象云霞一般艳丽。孤和蕙娘朝夕相伴,蕙娘精通诗词,常与孤相唱和,那只小屏风上的小词,便是当年孤专为她而写……那些日子,是孤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简直就像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阿萱听他言语之间,充满了对过去时光的眷念;痛苦之中,又隐含着深深的甜蜜,显是对蕙娘有着刻骨铭心的思念。
  而蕙娘以堂主之尊、绝世之姿,却甘心抛下一切,随李煜浪迹江湖,后来又独自把女儿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养大;想来当年李煜虽是手无缚鸡之力,却少年倜傥,文采风流,蕙娘于他也定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阿萱初尝情味,此时细细想来,对母亲当年的心情隐约觉得可以体谅。眸光转向李煜,脱口问道:“你既与我母亲有情,就应照顾她一生一世,何况……何况又有了我,你怎能如此狠心,将我们母女丢在一边?”
  李煜眼中泪光莹然,叹息道:“后来国中派来的侍卫终于找到了孤,孤当时虽不想走,但两侍卫不停催促,孤又恐父王牵挂,便打算先回国中,待告知父王及阿娥后,再将蕙娘接走。唉,蕙娘她……那时已经有了你,她当初让手下人将百花冠送回巫山,自己再未回去,已背弃了所在的女夷教……孤走之后,她孤苦伶仃,却倩何人照料?所以孤便留下了几件随身携带的珍宝,留作她用以度日之资。
  啊,孤走的那一天,蕙娘送到香溪河口,看着孤登上归舟……当时的情形,孤这一生一世,可都是忘记不了……她腹部已有些出怀,腰身却更显纤薄,穿着一件青衣宽衫,含泪立于河边桃树之下……她对孤说的最后几句话,便是四句诗呢,诗云‘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孩子,你知道这两句诗的意思么?”
  阿萱细细吟咏“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两句,仿佛看见当年风华正盛的谢蕙娘,在痴痴地问道:我不远千里,涉江去采摘那朵最美的芙蓉,去采集那芳香的兰草;可是我辛辛苦苦地采了来,送给谁呢?只因我那思念的人啊,他却离我有千山万水之遥啊。
  只觉哀伤缠绵,不能自已,道:“那又怎样?”李煜泪水滚落下来,低低吟道:“所思在远道……唉,当日孤曾对蕙娘说,若生的是女儿,就叫她采芙罢,蕙娘问我,为何一定会是女儿?孤回答她说:‘若生的是儿子,但你在朝中并无亲人相通声气,将来纵然你入宫,儿子也是做不成君王的,别的兄弟或许还会来害他。不如生个女儿,嫁一门好人家,定会被当作凤凰一样捧着,倒幸福得多。’
  当时离别,她是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我那名叫采芙的未出世的女儿啊……
  谁知,谁知直到今日,孤才见到孤的好女儿……采芙啊,蕙娘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原谅从嘉了……其实当年孤没有马上去接她,也是因为身不由已……阿娥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又在父王跟前哭诉……父王大大训斥了孤一番,言道江湖女子居心险恶,不宜居于宫廷之中,故不允孤前往昭君村,又派人严加看管。
  等到一年以后,孤找着一个机会,偷偷派人前去探视,只见当年的房舍一片焦土,瓦砾无存。
  那人细细打探,才知原来就在两天之前,当年铁斧帮尚存的帮众闻讯赶到,寻找蕙娘复仇。蕙娘那时才生下孩子,体力虚弱,仅凭暗器阻住他们不能进房。
  那些人当真狠毒,他们惧怕蕙娘暗器厉害,竟在房外放了一把大火!孤派去的人不辱使命,在瓦砾堆里细细找寻,终于找到一女子和一婴儿的尸身,烧得面目全非。
  孤只道你们母女已在火中殉难,事后想起,常感郁郁不欢。那日我与蕙娘分别之时,我坐在船头遥遥相望,忽听河面之上,传来箫曲之声,正是蕙娘在吹奏一支送别的曲子——那曲就是你今日吹奏的《子衿》啊……
  十八年来,那哀伤的曲调,无时不在孤的耳边萦绕。谁知十八年后,你却终于找到了宫中……原来你们母女当年躲过了那场劫难,我早该想到,以蕙娘之能,绝不致于就此殒命,那定是有地道之类了……孤,孤真是高兴得很哪……”
  阿萱见他悲中带喜,并无丝毫作伪,心中却也软了,想起母亲十八年来所受苦楚,不禁悲从中来,轻呼一声:“娘啊,我苦命的娘亲!”
  忽然“砰”地一声,门扇大开,二人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赫然正是女英站在门口,她蛾眉倒竖,脸色难看之极。那织锦绣金的广袖之下,一双娇嫩如玉的纤手微微颤抖。
  半晌,方闻她咬牙道:“好呀,国主,你瞒得臣妾好苦!难怪你说什么要报她父母恩情,封她为公主,原来这个乡野丫头,却是你当年留下的孽障!”
  
画中仙子似相若(上)

李煜大惊之下,立即站起,道:“阿英,你……”
  小周后女英冷笑一声,扫了阿萱一眼,道:“好父女!好情深!这样一个丫头,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皇家贵气,怎会是王族血脉?”
  阿萱见李煜虽是神色凄然,但望了一眼女英,欲言又止。心中想起当年他欲接蕙娘不成,固是遭到各方阻挠,恐怕与他生性软弱,有惧内之症也大有关系,对这生身之父微有不屑,却并不说话,想看一看这位父亲如何对女英解释认女之意。
  只见李煜拭去眼角泪痕,叹道:“阿英,当年确是孤对不起蕙娘,她人都死了,只留下这个女儿,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女英放声大哭,跺脚道:“当年国主对臣妾说出什么话来?当年殿下说只爱臣妾一人,只因姐姐恩深意重,不忍背弃,谁知国主一去江南,竟然搭上那个狐狸精,原来国主当年只是欺骗臣妾,臣妾好苦命……”一语未了,身子一软,竟似要晕了过去。
  李煜神情一把扶住小周后身子,神色惊慌,连忙一迭声唤人进来。小周后随从诸人一涌而入,场面更是混乱。
  阿萱见情形尴尬,当即悄悄退出身去。
  
  她在湖边伫立良久,依稀可见水中自己倒影,在灯光波影中微微闪动。湖风徐来,微觉凉意。正凝神间,忽闻身后有人唤道:“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她心中一动,忖道:“莫非还有人认得我么?”
  回头看时,却见两个穿着浅碧衫子的宫女,站在身后六七步处,一见她转过头来,一个年长些的微微一惊,便对另一个道:“这不是咱们公主,有些眼熟,倒有些象是今日殿上新封的德毓公主罢。”
  那年小些的道:“单看背影,跟咱们公主还有几分相似呢!”
  二人虽是认出阿萱,竟不过来见礼,自顾自走了开去,显然是不把这出身微贱的公主放在眼中。
  阿萱心中冷笑一声,忽转念想道:“那国后也不知好些没有?此时横竖也没有人来理我,不如我过去看看。”
  当下又走回品荷轩去,却见轩外一个宫女内监也不见,心想:“莫非是已经走了?”
  正待转身,却听李煜问道:“那孩子一时间便走得毫无踪影,孤已命人去寻她了,你又何必这般恼怒,那不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么——你这会子将宫人都遣走开去,又命人连夜去请北汉使臣入宫,却是为何?”
  阿萱听到“北汉使臣”四字,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但闻女英柔媚的声音说道:“臣妾有什么好恼怒的,不过是心忧国事罢了。叫那些宫人避开,只因咱们现下要商量一件大事。
  国主,你一向聪明,现在怎么胡涂了?眼下形势虽是宋国强些,但那北汉国得辽人相助,咱们却也得罪不得。这公主和亲之举,只怕还是势在必行。”
  李煜道:“我舍不得环儿去吃那个苦头,再者,咱们今日在金殿之上,情急智生,不是慌称环儿早就许给了暮云么?”
  女英嗔道:“环儿咱们是许给了暮云,只是……你今日不是刚刚认了一个女儿么?”
  李煜为难道:“她此时方来投靠,我便将她送入北汉,这……”
  阿萱心中大大一跳,耳边嗡嗡作响,一时竟没有回过神来。
  只听女英格格笑道:“国主你这是多虑了。想当初蕙娘姐姐独自将这阿萱姑娘养大……”本煜打断道:“她本名是叫采芙的。”
  阿萱听在耳中,倒有些惊异:“我既本名采芙,娘却为何从不对我说起?反给我另取一个名字?嗯,当初她病危之时,口中一直念着采芙采芙,那时我还道她是要看优昙钵花呢。”
  女英似是忍住怒气,强笑道:“采芙也罢,总之是你封赠的德毓公主……现在她既已寻到了你,又已是出落得好个模样,迟早你也是要为她寻下一门亲事。放眼天下,这最为尊贵之人,除了大宋皇后之外,便只有北汉国后了,只怕我这个南唐国后还要往后靠边呢!”
  李煜奇道:“那刘继成又不是国主。”
  女英道:“你没听说过么?现下北汉国主刘继业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只怕也是活不了多少时日了。朝中大权,尤其是兵马调度,尽是掌握在威德郡王刘继成的手中,只怕将来他做上北汉国主,也未可知啊。你想想看,阿……不,采芙她出身微贱,若能成为北汉王妃,甚至是成为北汉国后,蕙娘姐姐地下有知,只怕也是欢喜得紧呢。”
  顿了一顿,她又笑道:“再者北汉国若与咱们唐国联姻,大可牵制大宋,这也未尝不是合纵之策嘛。”
  李煜迟疑道:“大宋皇帝若是怪罪下来……”
  女英道:“你这个公主与环儿不同,对外只称作是义女,若宋帝当真怪罪下来,也有托辞转寰之余地……”
  阿萱听到此处,心中已是一片冰凉。听女英此意,不过是将自己作为一枚棋子,言下之意便是:将来汉唐交好,则这嫁出去的公主便是姻亲之系;若是宋人怪罪,也可丢卒保帅——至于这枚卒子,自然也只能是这自己位倒霉的德毓公主。
  只听女英哼了一声,又道:“其实臣妾心中甚是疑惑,当年你派去找蕙娘姐姐的人,不是说那瓦跞之中有女子及婴儿尸体么?那女子尸体倒也罢了,那婴儿尸体却从何而来?莫不是蕙娘姐姐为你生的女儿早就死了,如今这位,只怕还真是冒充的呢!”
  李煜半晌没有作声,最后方才缓缓道:“此事兹体甚大,还是与北汉使臣谈过再议……”言语之间,却已有动摇之意。
  
  阿萱站在窗外,字字听在耳中。虽然早知李煜向来懦弱,又毫无主见,却不料糊涂至此。回想当初殿上册封公主之时,正是北汉求亲事急。李煜不早不迟,偏于那时册封。恐怕李煜当时心中,也未尝没有转过以她代替那德敏公主和亲的念头。
  当真是和亲而入北汉的话,这哪里是送去什么富贵,分明就是跳入火坑。亏得女英之能,竟还能说得舌桀莲花。
  心中激荡,身子晃了两晃,头往前一倒,“当”地一声,已是碰在了窗柱之上。
  李煜与女英不防室外有人,当即都吃了一惊,只听李煜高声问道:“是贵使到了么?”竟是将阿萱当成了北汉的使臣。
  
  阿萱退身便待奔开,忽觉身前微风一动,随着一声大喝:“何人大胆在此剌探?”
  一道火热炙人的真气劈空而来,烈焰腾腾,一时之间,几乎使得阿萱窒住了呼吸。
  她横下心来,一咬牙关,强自提起真气,身子一纵,已是疾速退回室中!
  珠光之下,但见李煜与女英二人惊愕地站起身来,李煜更是失声叫道:“采芙!方才是你在外面么?”
  人影闪过,又有几人抢入室来。当先者正是杨业,随后而入的便是那北汉威德郡王刘继成及几名侍卫模样的随从。
  杨业怔了一怔,道:“外臣无礼,只道是有歹人潜入,却不料险些伤了公主。”
  阿萱方才一触那道烈炎真气,便知是杨业这出自烈炎门的高手所出。她此时已将李煜女英二人的商议听得清楚,又眼见北汉使臣俱已赶到,心中电光火闪一般,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忖道:“难道我千里迢迢,却是来与他们做过河卒子不成?”
  此时她不答杨业之言,拔出一柄晶光闪耀的匕首,转向李煜说道:“国主,无论真假与否,我既奉母命前来投奔,便是看在那一曲《子衿》份中,你也不该如此对我!谢蕙娘何等女子?她的女儿又岂是爱慕虚荣之辈!我阿萱虽比不上她万之一二,却也不能沦为俎上鱼肉,任由他人宰割!”
  李煜失声道:“采芙!这柄匕首,正是你娘旧物!你一定是孤的女儿!是不是?是孤错了!是孤错了好不好?”
  阿萱喝道:“你不要这样叫我!”她凄然一笑,说道:“国主,纵然财宝可以易主、甚至女儿不是亲生,但岁月久长,又有谁能够夺走——那深藏于娘亲心中的一曲子衿?那该是……多少不能言明的心酸与企盼……”
  她紧握匕首,退后一步,冷然道:“此时知道是错,已经迟了,我……我永远也不要做你的女儿!”
  她先前早已看好地形,此时运足真气,身形向后纵起,“砰”地一声,撞开湘竹窗帘,已是笔直坠入窗外湖水之中!但闻湖中“哗啦”一声,随着坠物之响,溅起了大片水花。
  李煜急忙奔到窗前,推窗看时:只见月色之下、湖水中央,正在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并不见有人浮起。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大悔,忙命人打捞,一时之间,哪里捞得到?
  
  
  湖东的品荷轩惊于公主落水,一时间乱成一团,热闹非常;不知过了多久,大湖西边的灯火阑珊之处,水边茂盛的草丛里,只听一声轻微的水响,露出一个乌黑的脑袋。
  左顾右盼一番后,阿萱湿淋淋地从湖中爬了起来。湖水洁净,她身上也并无水草藻类,只是衣裳湿得透了。
  她望着湖对面人声鼎沸的品荷轩,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她的眼睛闪动着璀璨的星光,自言自语道:“你们何必如此慌张?我怎又会真的自杀?我不过是借此走开罢了,省得听那个婆娘胡言乱语,还有我那个胡涂的父亲,看着真让人生气。”
  想来想去,又叹了一口气:“唉,我说怕是梦,果然就真的是黄粱一梦,只不过我醒来的地方不在盛泽,而在这个湖里。”一阵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冷噤,寻思道:“也许我该找个地方,弄两件衣服来穿穿。”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阿萱往草丛后一躲,只见湖岸上走来两个宫女,也是浅碧的衫子,提着灯笼。昏黄的灯光映出她们小巧玲珑的双足,足上着的是月白色的绣鞋。
  阿萱立时感觉到自己的鞋又冷又湿,忽听一个宫女道:“公主还没睡么?”另一个宫女道:“公主说那朵牡丹没绣好,要绣好了才能睡呢。我们赶快去放热水侍候她沐浴,乐香,你叫人把公主的那件暗紫官纱绣有白边的衣衫熨好,公主明天要穿的。”
  阿萱灵机一动,想道:“公主沐浴之处,想必衣物很多,我正好弄一件两件来穿上,也好趁机溜出宫去。”
  当下便轻轻蹑在二女后面。幸而路并不远,一路虽碰上几个宫女,但均无武功,阿萱以路边栀子花树为蔽,倒也没给人撞见。
  只见两个宫女径直走到一处深院内,将灯笼放在门房里,对那门房里一个年岁稍大的宫女说道:“张大姐,灯笼还给你啦,我们不带进去,公主她怕烟火气呢。”
  阿萱抬头看时,只见门楣上挂着瑞庆宫的大匾,也不知是哪位公主所居。门口有宫女值班,她不敢进去,当下绕到一边,施展轻身功夫,跃进宫院之内,眼睛四下一扫,随即闪身到院中一株树后。
  只见这瑞庆宫并不甚大,有七八间精巧房舍,庭院中奇花遍地,藤萝相牵,一处太湖石堆就的小巧玲珑的假山脚下,缓缓流过一条小溪,显是从宫外引来的活水。庭院寂静无人,且无丝竹歌乐之声,花香浮动,水声潺潺,藤萝架上的秋千在轻轻晃动。仿佛并不是在堪称世间繁华之最的唐宫,而是一处人迹罕至的世外幽谷。
  阿萱轻轻步上石阶,进到室内。室内静悄悄的,唯见长幔垂地,很是雅洁。朱漆春几上置一只博山香炉,焚着百合名香,香气中人欲醉。
  一阵脚步声响,阿萱忙躲到长幔之后,一名宫女走进来,打开一扇橱柜柜门。她脸儿稍长,挽着双髻,正是刚才遇到的那名叫乐香的宫女。她从橱中取出一叠衣物,关上橱门,转过一扇偏门,径往后面房中去了。
  阿萱大喜,忙去打开橱柜,只闻香气扑鼻,原来衣服上都挂有锦绣织成的小小香袋,袋中装满了丁香花末。阿萱取出几件衣裳,不是淡紫,便是暗紫,皆是上好丝绸制成,触手柔软。
  不禁暗自想道:“这公主好生奇怪,怎么这般爱穿紫衣?”来不及多想,匆匆换上,头发既是湿透,索性也散了下来,将遗下的湿衣湿鞋用另一件紫衣包好,丢在一边。
  她赤着足转到后间,见一个大浴盆内盛满热水,腾起阵阵白气,盆边放着一双天青色软底罗鞋。阿萱大喜,急忙穿在脚上,只听隔壁一个温柔的声音问道:“那位谢姑娘怎样了?找到她了么?”阿萱一惊,想道:“谁在问我?”悄悄踏过走道,一直走到说话的那间屋子之外,从窗隙里往内看去。
  只见那屋内也悬着明珠,纱罗高卷。
  锦榻前置有一张绣机,淡淡珠光的辉映下,一个紫衣少女斜斜倚在机前的软垫上,慵懒地屈伸着一双玉足。足上未曾着鞋,却穿着一双鹅黄色的鸦头袜,袜头分叉,薄如蝉翼,更显足踝浑圆,足形纤美。
  乐香与其他三名宫女垂手站在一边,另有一个宫女单膝跪在她面前,握手成拳,轻轻地给她揉捶着双腿,柔声道:“听瑶光殿的秋明说,侍卫大人们几乎把湖底搜了个遍,都没找到,那谢姑娘定是会水性的,从湖里走了。国主只是不信,硬说定是有了不测,正在大发雷霆,要人抽干池水。秋明说自她进宫来,从未见国主发过这样大的脾气,连娘娘都有了不是。”
  阿萱一怔,不料李煜如此在意自己,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只听那宫女又道:“殿下怎么关心起这些来了?殿下见过谢姑娘么?”
  阿萱心道:“原来这就是公主了,果然一派雍容气度。”只听那公主叹道:“没有见过,不过……不过随侍母后的人都说,她跟我长得很象呢。”阿萱心头一震,想要仔细看看她的相貌,她偏侧着脸儿,脸颊上也映上了一层珠光,越显肌肤娇嫩。
  那宫女迟疑片刻,道:“恕奴婢多嘴,虽然 ……虽然大家都说-------都那样说,究竟也无证据,娘娘她是不愿听到这件事的,公主在娘娘面前,还是莫要
  提起。
  
  
  那公主道:“我自然明白,母后她……”一语未了,忽听门外宦官高声宣道:“国后娘娘到!”
  室内室外都吃了惊,阿萱要从原路返回,已经是来不及了,又不能冲入公主房中,情急生智,抓住窗棂,从一边的窗里翻了出去,落在庭院之中,随即轻轻跃到一株临窗的楠树上,伸臂攀住树枝,稳住身子。树叶繁茂,夜色深沉,公主寝宫又不如国主国后居处守卫严密,侍卫也只在宫外巡视,值班的宫女都不会武艺,竟无人发觉。
  阿萱从树叶缝里看去,只见一大群宫妃嫔娥拥着女英走进房去,乐香等宫女拜倒在地。
  公主道了万福,上前牵住女英的手,道:“母后今晚怎么有空来看儿臣?儿臣几日不见母后,很是想念呢!”语气显然是在撒娇。
  小周后进来之时,脸上尚有怒色,此时方才露出笑容。她摒退宫人,坐在公主身边,顺手取过一柄牙梳,帮她梳理那一头乌油油的秀发,说道:“环儿,你说你父王多么不讲道理?你母后本是为了他好,多年夫妻,他竟还顺着那个野丫头!”
  把刚才品荷轩的事讲了,愤愤道:“都过了十八年,他竟还记着那个江湖女人,还要立这丫头为公主,让天下人人都知他有一个私生女儿,莫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公主不便接口,只是不语,半晌才道:“母后一向与父王相敬如宾,又何必因这些小事争执,伤了和气。其实父王他立了这位姐姐为公主,也未尝不可啊。”
  “啪”地一声,女英手中牙梳断成两截,她将断梳往地上一掷,站起身来,怒道:“你胡说些什么?”公主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颤声道:“母后息怒,孩儿,孩儿不过是怕母后生气伤身,母后怎么说,就怎样罢,孩儿见识浅,原是不知的。”
  一边说,语声里已略带哭音,显得确是生怕女英生气。女英脸色转和,神色柔媚,拉起她的手,嗔道:“傻孩子,那女人已经死了,母后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你想,你父王一向最疼爱的是你,现在多了个她,你父王想念那个女人,只怕会加倍疼她生的女儿。
  你虽不是母后亲生,但一直是母后养大成人,母后并无所出,你便是我亲生女儿一般,又怎会让一个野丫头夺去你应得的宠爱?今日在朝堂之上,若不是母后抢先向你父王示意,不定将来,你父王还会将她许给江公子呢!现下北汉你是不用去了,那江公子人中龙凤,只有我的环儿才配得上,她想都别想。”
  原来这公主就是李煜幼女瑶环,她如今只有十五岁,生性极是纯良,听女英这样说,并不敢说些什么,只是默默无语。
  阿萱听在耳中,这才恍然大悟:眼见女英自见瑶环,一直是眉开眼笑,神情中尽是怜爱之色,种种恶行,原来只因有爱女之心,对女英的憎恶不禁消了几分,却更是思念亡母:“这世上,原来就是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想到这里,心中悲痛难禁,也无心再看,轻轻跳下树来,怔怔站在那弯流水旁边,水面映出了自己模模糊糊的影子,水缓缓流动,影子也跟着水波闪动。

第十三章 画中仙子似相若(下)

猛然之间,忽见水中自己倒影之傍,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个黑色的影子,看那身形,依稀可以辨出还是一个男子!
  看他服色并非宫监,似乎是……黑色的紧身夜行衣?阿萱毛孔突然一炸,冷汗涔涔而出!
  但由不得她多想,忽听那人低低道:“得罪了,公主殿下!”只觉腰身一紧,却是那人手掌在下一托!大力涌动之处,阿萱身不由已,整个身躯已被当空抛起!
  那人扭头向墙外之处低声喝道:“接住她!”
  那人出手快疾,内力又是异常的沛厚,阿萱几乎还来不及反抗,便已被他抛得凌空飞出——满天灿烂的万千星辰,从她的眼前一掠而过,衬着暗蓝的丝绒般的夜幕,瞬间连成了一条莹华璀璨的光带!
  星光流转之间,她整个人已是越过了宫墙,有如流星划过长空,直落向外面那未可测知的深渊黑暗中去!
  在满天的星光下,她悄然松开了已摸到腰间匕首的右手。一滴清凉的泪,含着星的莹光,悄然滑落在宫墙下的泥土里。
  如果……如果一个人的未来,总是未可测知的深渊和黑暗……那么,是落入宫墙之内还是宫墙之外,是落入自己的父亲还是敌国的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极短的一句话,虽然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阿萱已听得出来,正是那名叫做陈轲的宋使的声音。
  
  蓦然之间,平空闪过一道白虹般耀目的光芒!那白衣飘然的人儿,掌中幻出一片轻淡而透明的银影光网,笼罩了瑞庆宫暗沉沉的一垣宫墙。
  但闻那陈轲闷哼一声,显然已是吃了暗亏,当即“呛”地一声,也拔出了长刀!墙外飞上一个人影,疾如飞猱一般,看样子正是那在外接应陈轲之人。
  与此同时,阿萱只觉自己下堕之势微微一挫,另有一人自墙下阴影之中跃出,衣袖拂动,一把托住阿萱身躯,凌空一个轻轻的转折,已是带着她安然落于地上。
  只听那人低声道:“公主休惊!属下救驾来迟,真是该死!”
  他声音温和低沉,拂衣之时,带起淡淡的洁净的皂角香气。阿萱怔了一怔,借着星辰的光芒,已将他认了出来,叫道:“是郎大人?”
  郎靖微一欠身,道:“属下方才正与江公子在侍卫处闲坐,忽然发觉有夜行人自殿顶掠过,直奔瑞庆宫方向……属下担心叫上侍卫们已是误了时辰,便与公子先行赶了过来……天幸公主无事。”
  他转头看了看那片剑影与雪亮刀光交错之处,说道:“有江公子在此,那剌客定然是讨不到便宜去。”
  江暮云?阿萱浑身一震,转头向那处激斗之处望了过去,那翩若飞仙的白色身影,那星光般眩目的剑光,心里却是隐隐一疼。
  但闻宫墙之外脚步声响,火光明亮,却是宫中侍卫已被惊动,纷纷涌了过来!
  陈轲与同伙那人见状,自知是再难得手,当即长长唿哨一声,身形陡然拔升飞起!江暮云早已猜出二人身份,其实也无留人之意,当即不再相逼,剑光乍敛,飞身跃开!
  宫中向来设有神箭卫之职,当下便有十名最佳箭手张起劲弓,根根羽箭如雨般射了过去!
  陈轲二人挥舞兵器,击落了直奔而来的羽箭,但那十名箭手非同寻常,其神力准星,均是一流好手。陈轲二人虽是击落了不少,但也觉臂上有些隐隐发麻。
  当下二人不敢多留,好容易撑得一轮箭落,眼见原来的十名神箭卫潮水一般地有序退下,而另一轮新力军却迅速插上前来,单膝跪下,显然是施行连环箭术,不禁心头暗暗叫苦。
  若是单打独斗,这二人自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如此般被箭雨围住,却是大伤脑筋。正惶急间,忽听郎靖喝道:“来者是客,咱们也不愿伤了和气!儿郎们拿出些本事来,也让这些贵客看看咱们唐人的厉害!”
  众神箭卫轰然称诺,但见无数张弓弦一动,似有万千支白羽金箭嗖然射出,眼前一花,耳边但闻箭雨之声“夺夺”不绝,陈轲二人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仿佛只在一刹那间,四周安静下来,陈轲二人似乎感觉身上并无痛感,小心睁开眼睛一看,但见所有的侍卫、包括那个看似乡村塾师的侍卫总管,似都被一阵风起,吹得无影无踪。
  冷冷的夜风之中,只见身旁一株两人合抱方能合围的古树的树干之上,密密麻麻,插满了那些代表了唐宫御前神箭卫标志的白羽金箭。
  仔细一看,那些美丽的密密相挨而生的白羽,居然组成了一个雍容端贵、然而又气势磅礴的大字:“唐”!
  二人面面相觑,自然也明白,郎靖与江暮云二人,早已看破了已方身份,否则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这胆敢闯宫掳人的“剌客”。
  郎江二人均为李煜近臣,自然也明白此时与宋撕破面皮,实是有害无益。然而经此一役,那些英武精良的神箭卫、那个看似奔放实则充满警告意味的 “唐” 字,却昭示了处于一个软弱无能的君王统治之下的南唐,依然有着令人不敢轻视的力量。使得今日这冒失的劫掠之举,显得实在是愚蠢之极。
  陈轲二人不敢恋战,当即几个起纵,已自殿顶瓦面飞奔而去。
  瑞庆宫中诸人,自然是一直没有出来。女英自闻讯之时起,便调来身边所有随从,将自己与瑶环围在中间。又将瑶环搂在怀中,轻轻安慰。
   然而,只是一墙之隔,那同样被封为公主的女子,却是独自一人,伫立在淡淡的星光之下。
  
  江暮云犹豫了一下,终于缓步走了过来。阿萱心里一阵紧张,向四周一望,才发现不知何时,郎靖已带着众侍卫悄然离去。
  想起郎靖方才说话,甚至是包括宋使在内,显然都将自己认作了那个德敏公主。她,也当是今日金殿之上,李煜亲口许婚的江暮云的未婚妻子罢?
  惊痛之间,她突然有了几分好奇,当下默不作声,想看上一看,面对自己的未婚妻子,江暮云会说出什么样的话语。
  他在离她七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身边一处假山石的隙缝里,有几只蛐蛐突然此起彼和,鸣唱起来。在这夏日的夜晚,声音异常清脆悦耳;她的脚边,生有一丛茂盛的晚香玉,花朵也慢慢开放了,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心“砰砰”直跳的声音,连自己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终于开口了,还是那样温柔的语气,却让她惊得险些跳了起来:“德毓公主殿下,你若独自在此,只怕还会有别具用心之辈,将殿下错认为他人。公主千金之躯,再不可孤身一人出外了。”
  
  阿萱身子一颤,垂下头去,道:“你……你认出我了么?”
  江暮云点了点头,忽见阿萱抬起头来,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又听她呜咽道:“我……我也不想独自在此……可是他……他们要将我许嫁到北汉国去,我却是至死都不会相从的!”
  江暮云微觉讶异,他虽不知先前李煜许婚北汉,致使阿萱投湖遁走之事,但以他的聪颖心性,随即便明白过来,道:“怪不得方才宫使连夜召北汉使臣入宫,原来……”但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阵绞痛。忍不住脱口说道:“你不愿意在宫中,那么便随我回府,好么?”
  阿萱恍恍惚惚,不知是什么时候,已被江暮云拉在了怀中。二人翻身跃出花丛,跳上宫墙,穿过重重屋脊,如履平地一般。到得后来,阿萱功力实浅,赶不上江暮云的步伐,江暮云索性便将她完全抱了起来,展开绝世轻功,一路飞奔而去。
  阿萱只觉耳边风声呼啸,脚下飘浮之极。明月之下,江暮云的白色衣衫在风中飞起,当真有如一片飘逸的白云。宫殿顶上金色的琉璃瓦,在二人脚底箭一样地向后掠过。阿萱觉得自己和他就象是一对仙人,驾起白云,御着清风,正飞过无边无际的金色的大海,飞向远处虚无飘渺的蓬山仙岛,飞向那人间没有的美妙景地。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江暮云的那一刹那……天地之间,再也没有别人,只有她、还有他。
  江暮云对宫中地形颇熟,知晓侍卫设防之处,不多时已来到宫外,他生性谨慎,唯恐有人跟踪,又在金陵城中绕了个大圈,确定无人在后时,这才跃进自家府中后园。
  他将阿萱的手轻轻放下,屈膝跪在阿萱身前,行礼道:“公主殿下驾临,微臣不胜荣幸。”
  阿萱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他极小心的、不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除恭谨以外的任何神情。然而他的脸上神色,显得非常复杂。当初他只想给国主带回心爱的玉箫,因为国主总是说,宫中宝贵的箫虽多,可没有一支箫比得上宝莲箫,可是,他还带回了国主一个心爱的女儿,一段永难释怀的旧情。国主说没有一支箫比得上宝莲箫,那么,应该也没有人比得上宝莲箫的主人罢?
  仙人的梦做完了,阿萱的双足又踏上了尘世的泥土。她当初之所以愿回品荷轩,实是想让他得知自己也是金枝玉叶,与他身份相称。现在他虽然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她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就算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女儿,也没有用了,自己心爱的人,却是自己妹妹未来的夫婿,她应该恨他们么?还是应该恨这捉弄人的老天?
  不过,如果他的心中,对她竟然还有一点点的真心的爱怜……也足以让她回味一生了罢?
  
  园中不远处,设有一张石桌,上有数道纵横交错的深深剑痕。江暮云见阿萱驻足观望,淡淡道:“此时当初与沈尉动手所留。”
  沈尉,那江南剑派的第一人。阿萱想起杨宗宁讲过的,江暮云与沈尉那神秘的、无人得知的一晤。
  杨宗宁说,无人得知那一战,是谁最终赢了。可是沈尉毕竟还是走了,作为名扬一方的大派宗主,他最终选择默然地离开,离开了自己扬言要前来教训的那位少年公子,完全不同于最初的意气风发。
  只有这样的少年郎,才真正配得上——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德敏公主罢?
  
  门扇“吱呀”一声关上了,关门时带进来一股微风,吹得烛火不停跳动。江暮云派来侍候她安寝的侍婢已经走了,阿萱站起身来,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这间屋子。
  从来金陵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住在这间屋里,江暮云知晓她的喜好,江府虽富丽堂皇,她这屋里却没半分珠光宝气,布置得分外淡雅宜人:窗下放着酸枝木桌椅,搭着月白色椅披,桌边缘和椅的扶手处,都雕刻着精致的花纹。一边的长几上,置了一只半人高的银瓶,瓶中清水里养着一束新鲜的莲花,香气清淡怡人。
  再看过去,只见罗帐高挽,床榻整洁,妆台上胭脂宫粉、簪环钗珥一应俱全。靠西的窗下,还有一张七弦古琴,因为年代久远,琴身上的明漆都有些斑驳了,更增加了几分古意。
  她过去无事时,常常信手弹几支曲子。她于乐曲一道只是粗通,江暮云倒弹得一手好琴,偶而他来了,也会在旁指点一二……进宫之前,她住了有将近半月罢,一心只想快点进宫,竟没留意到这屋子原来是那样温馨惬意。
  早知如此,她又何必进宫?如果她没有进宫,便不会发生这许多事,她和江暮云,应该还是如以往那样,她也许还会度过许多温馨的时光罢?
  她心底深处,隐隐约约有另一个声音在说道:“就算你不进宫,你难道一辈子呆在他家里么?就算你一辈子呆在他家里,他一辈子对你这样好,他的心,难道跟你的心在一起么?这府第的女主人,难道就一定会是你么?”
  阿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宝莲箫、还有那些宝物,她早送还李煜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她背起包袱,吹灭案上的烛火,走出门去。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隐去了,天上下起了小雨,门外的石阶上一片湿润。阿萱走在园中的小径上,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不时有径边的树的枝叶擦过她的雨笠。有雨丝飘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也是一片湿润,不知是雨,还是泪水。
  就在江暮云所居住的听雨居外,她停住了脚步,室内灯烛辉煌,他还没有入睡。
  她早听阿锦讲过,听雨居是江暮云的起居之处,也是他的禁地,那里供奉有他的三宝,任何外人不得涉足。江暮云虽然对她客气,但她向来知情识趣,一次也没要求进去。
  当年李煜怀念蕙娘,令人在宫中遍植了香溪山中最是常见的栀子花树。众大臣为投其所好,府中也多植此树;所以听雨居外除种有芭蕉翠竹外,也种了许多株,开满了白色的花朵。
  阿萱站在栀子树旁,正靠近听雨居的廊下。栀子花的香气掺杂着雨的清新之气,扑鼻而来。雨渐渐大了,打在阿萱头上的雨笠上,一股股小水流,顺着笠边滴下来。她的肩上一片凉意,原来肩上已有一大块被打湿了。
  阿萱仰起头来,忽然身子一震:听雨居的碧纱长窗上,映出了江暮云修长俊伟的身影。隐约可以看出,他倚窗而立,手中举着烛台,不知在照着什么,身子一动也没有动。
  过了许久,他放下烛台,双手负在背后,在室中踱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突然伸出手来,“喀啦”一声,推开了窗格。
  阿萱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她本来想偷偷离开,不得不准备江暮云一问,就走出来向他辞行,谁知江暮云站在窗前,只着一件白色便服,望着潇潇细雨出神,有几根雨丝经风一吹,飘到他的脸上,润湿了他的脸颊,他也丝毫没有发觉。
  阿萱想:“他为什么这样地出神,是想到了公主么?有没有一丁点儿想起我?唉,这样下雨的天气,他这样站在窗前,穿得又单薄,或许会生病的呢。”
  良久良久,江暮云一直怔怔地望着纷飞的细雨,身子动也不动,犹如一尊俊美的汉白玉的雕像。他是背着灯光的,看不清他的脸上神情。但阿萱自然想到:“他年少高才,文武双全,门第本来高贵,又即将尚主。可为什么他还会这样的失意?为什么还会的这样的忧伤?”
  江暮云转过头来,向室内望去,阿萱的目光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一轴挂在壁上的三尺长,一尺宽的画卷上。阿萱已在窗下,灯光正照在画上,看得颇为清楚。
  画上是一望无际的旷野,空中乌云堆积,似有闪电轰鸣。旷野中站着一个女子,不辨形貌,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背影。虽看不清相貌,但女子长发飘飘,身形窈窕,体态曼妙,身着一件紫衣,也是如烟如雾,在风雨中飘缈不定,当真非红尘中人,大有神仙之态。
  阿萱想道:“这女子是谁?为什么这样眼熟?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她?她这样美丽,可是天上的神仙?”越看越觉那画上女子虽只有背影,但丰鬓雾鬟、削肩纤腰、风质气韵,无一不是美绝人寰,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异之气,使人眼光驻处,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偶然一瞥,只见画轴左上方,写有三个俊逸的小楷:“画中仙”。
  阿锦说,江暮云有三件宝贝:承影剑、明月环、画中仙。三宝中又以画中仙为首,他简直就像当成性命一样,奉在室中,早晚一柱香,连阿锦这样的爱婢也不准入内,原来都是为了这个画中的紫衣女郎!
  阿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紫衣,陡然间想起一事,顿时如受雷击,怪不得自己觉得画中人那样熟悉,怪不得江暮云深夜入宫,原来,瑞庆宫中的那位公主,她就是这画中的仙子!
  正自神痴心碎,忽然另一扇窗格“喀啦”一声,也被人推了开去,只听一男子声音笑道:“暮云如此痴情,实让我等自愧不如。只是少白有一事不明,暮云你既是如此爱慕德敏公主,眼下国主不是正把公主许配与你么?又何必如此郁郁寡欢?”
  阿萱听那男子说话,正是向与江暮云交好的丹青国手卫少白。这段时日以来虽然都是住在江府之中,但卫少白为人风流狂放,大有魏晋名士之风,成日里带着他那群美丽侍女,在外游山玩水、赏花饮酒,简直是不亦乐乎。
  而阿萱因听从江暮云的主意,冒充是蜀地舞伎才好入宫,天天只有跟教坊司的人习练白绫舞。便是有时在府中遇上,也只是点头为礼。此时听他言语,似是对江暮云之事知之甚详,想道:“他、他果然是对她爱慕甚深……”
  因卫少白之问也正是她心中疑惑,不觉又有几分好奇,实是欲知江暮云会如何回答。
  只听江暮云长叹一声,叹息声中带着说不出的萧索和自伤,道:“卫兄,你我交好久矣。我的心思,你有什么不知?那画中紫衣女郎的模样,你我是一同见到的。那样的风神如仙,绝非世上的寻常女子啊。”
  卫少白“唔”了一声,语中似有赞同之意,道:“不错,我卫少白凭着一枝画笔,得蒙天下人看重。一生之中,无论金枝玉叶,豪门闺秀,也不知见过了多少女子。但就风姿之美,那紫衣女郎确是无人能及。”
  江暮云道:“当日咱们一时兴起,想去见识见识巴蜀风物,便乘画舫逆江而上。那日黄昏,刚过枫林渡不久,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那雨来得又疾又猛,我只记得当时天上乌云密布,闪电雷鸣更是无片刻间断。”卫少白道:“是啊,那样的雨势,怎么还能行船?”
  江暮云又叹息了一声,轻声道:“是啊,船便靠在了岸边,你雅兴不浅,掀起座舱帘子,还要跟我欣赏江上雨景。咱们便是在那个时候,才看到她罢?”卫少白轻声一笑,略带戏谑说道:“谁知便是这雨中奔过的一个紫衣女郎,竟然让朝野江湖中都是赫赫有名、为无数女子深闺梦里之人的玉剑郎,从此便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江暮云苦笑一声,道:“卫兄,你又何必调笑于我?情之一物,实在是费夷所思。虽然无形无色,却自然能使人心魂失散、了无生趣,远远胜过这世上一切惊世骇俗的高明武功。”
  他停了一停,又道:“自那以后,我便苦苦求你,愿以天下至宝,换取那女郎一幅小像。”只听卫少白笑道:“暮云,你可不要怪我。你知我有一怪癖,向来只为天下美人作画。那女郎背影固然是美丽之极,可你我都没能看到她的像貌,谁知她是美如西施,还是丑赛无盐?若不是我的菖蒲将要离开我一段时日,我又对她向来爱怜,只盼送她一件世上罕见的珍宝聊以为念,莫说只是一件映冰环,便是加上你的承影剑,只怕我也未必应允。”
  江暮云苦笑道:“这个我自然明白。只是你向来视美人如画,把这世间情爱当作是束缚你才情的绳索……你虽宠爱菖蒲,不过是如赏鉴好画一般,又怎会感受得到那刻骨铭心的相思之苦?”言毕轻轻吟道:“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他吟的是南朝谢眺所作《王孙游》中的四句诗,前两句描述春景之美,后两句却意为不要说你不回来,即使你归来了,只怕春天的芳草香花都已凋谢殆尽了,尽言相思使人老之意。诗语高妙,意极蕴藉。
  阿萱听到这几句话,只觉话语之中,当真蕴含了无尽相思与苦痛,不觉有些痴了。
  只听江暮云缓缓道:“那一年的花神节日,我随国主入后苑之时,见到了正在做花神供礼的德敏公主。当时她正躬下身来,往一株牡丹上系上五彩丝线。我只看到她穿着紫衣的背影,心头便砰砰乱跳,国主跟我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
  卫少白奇道:“她的背影……她……”
  江暮云道:“她的背影我不知看过了多少遍,在你的画中仙上,在我日日夜夜的梦魂之中。当时我一看到她的背影,就知道她即使不是画中人,也与她必有关系。因为世上人虽多,这样相像的却并不多见。后来我曾试探过国主,德敏公主在半年前,确是微服去过江南游玩。可是她究竟有没有出现在那个江滩上,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
  他又停了一下,阿萱听出他声音微微颤抖,大异平时镇定之态。只听江暮云又道:
  “我不只一次地想要问她!可是我害怕,我怕她没有去过,我怕那日所见不过是你我的一场春梦!我怕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画中仙子,又轻易地失去了她。可是我也经常在想,那件如烟如雾的紫纱衣裳,一见便知并非凡品,若不是天上神仙所有,定是出自人间帝王之家。
  阿萱有一件绿衣,质地与那紫衣颇为相似,据她说来,是国主当年所赐她的亡母。我想国主既是赐给了阿萱的母亲,若有相同衣衫,必是赐给他最为宠爱的德敏公主,公主偏偏是最爱紫色。我只恨当日没有看清那仙子的容貌,仅仅是记得了她的背影。这些时日以来,我日夜心中煎熬,身为堂堂江府公子,我竟然每晚都潜入宫中,躲在瑞庆宫外偷看公主,就是想确定那紫衣女郎,究竟……究竟是不是她呢?”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极轻极轻,仿佛是害怕惊醒了自己的美梦。
  
第十四章 无论君归君不归

卫少白似是同情好友的处境,默然半晌,忽然道:“暮云,阿萱姑娘……那大公主德毓,跟德敏公主长得极像,而且背影也极似这画中女子,说不准倒是她呢……”
  阿萱心中一动,但随即听出他语中略带戏谑之意,显然并未当真。
  却听江暮云嗔道:“你何必寻我开心?大公主她……她……”阿萱听他提到自己,当下着意聆听,却听江暮云只是叹了一口气,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她……
  她……她出身山野,虽然明慧灵秀,但未必如画中人一般,有那样缥缈而绝美的风神罢?他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呢?
  阿萱的心中,仿佛突然也飘入了冰冷的雨丝。
  突然之间,又想起那熟悉的两句诗来:“莫道君不归,君归芳已歇”。仅仅只是过客罢,所以,无论归是不归,那芬芳美好的春景,应该都不会为她而停留了。
  
  从后门出去的时候, 江府值夜家丁没有拦阻,但阿萱在府中已待了很长时间,两下里原就熟悉,又听闻她蒙当今国主宠爱,竟被封了公主,故虽觉她深夜出府有些突兀,但也不敢过问。
  银色的雨丝在空中飘飞,天色未曙,街上空荡荡的一人也无。
  遥望着雨中金陵城灰蒙蒙的屋顶,阿萱的心中,掠过一抹淡淡的惆怅。
   金陵虽然繁华,毕竟不是自己的故乡。就好比唐宫虽然绮丽,毕竟不是自己温暖的家;也好比……江暮云……他风采翩然,对自己温柔怜爱,毕竟还是陌路……
  
  雨渐渐停了,忽听车声辘辘,阿萱回头一看,却是一辆四轮马车驶了过来。四匹拉车的骏马高大而俊美,搭着全套镀金雕花挽具,随着有节奏的“嗒嗒”蹄声,那白色的长鬣被迎面的凉风吹了起来,在晨光中闪动着银色的光泽。
  阿萱好奇地看了看,如此华丽的马车,便是金陵城中也并不多见。但观其车厢顶上,并无任何徽章印制,不象是出自于公侯府第,竟会是谁人所乘呢?
  
  那四匹骏马竞相奔驰,马蹄此起彼落,在空中划过流畅而优美的弧度;而马身的纵腾之势,与那蹄的起落之势遥相呼应,远远看去,有一种非常动人的美感。
  不知为何,阿萱突然想起了春十一娘。想起了百尺楼中,她那临风翩飞如仙的身姿。即使是在她力斗众人之时,身形始终是行若流水一般,没有丝毫的凝滞干涩……入宫充为舞伎之时,那宫中的教习也曾经说过,舞姿的优美与流畅,在于舞者内心的力量与外界的力量,是否能够紧密地契合在一起。所以跳“回风舞”的时候,舞者要真正把自己化作一抹流动的金风;跳“霓裳曲”的时候,舞者便是那天际飘然灿烂的一带霞霓……
   她仰望天穹,心境平和无波,仿佛自己与那无数飘飞的雨丝,在一刹那间已融为了异常和谐的一体。
   全身的感觉,突然灵敏了起来。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得到,那马车飞驰之时,穿越层层的雨丝,从空中传来的轻微波动。
   远处桥下的流水声、深巷里轻微的推门声、马车滚过地面的震动声……每一声细微的声响,透过这笼罩天地的雨幕,毫无遗漏地全部投射到了阿萱的心镜之上,一种全新的感觉充溢了心间。
   身前的雨丝,突然也发生了轻微的波动!阿萱心中一凛,蓦然回过头去,只见身后三步开外,不知何时,竟已悄然出现了两名身着青衣、仆役模样的男子。
  那两人似乎没有料到她反应如此灵敏,不禁身形一滞,躬身道:“公主殿下。”阿萱定晴看时,却觉得那两人面生得很,似乎未曾见过,便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恭敬地答道:“小的们是江公子府中家人,前来请公主殿下回府。”
  江暮云发现自己已走?然以他素来谨慎行事之风,断不会令家人相请,必会亲自前来!阿萱心中一动,瞬间醒悟过来,当即退后一步,喝道:“你们不是江府中人!”
  那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道:“得罪!”双臂一展,已扑上前来!来势奇快,阿萱只觉眼前一花,几乎还来不及招架,肩上酸麻,已被点中穴道,身子顿时软了下去。
   那人运指如电,阿萱只觉劲风破空而来,身上又是几处穴道被封。昏睡前那一刹那的恍惚之中,她却能感觉得到他的手指并未点到自己身上,竟是使用的凌空点穴之术!
  
  待得悠悠醒转,却是在一间房内的床榻之上。
  阿萱惊得坐起身来,见身上衣饰齐备,就连包袱也仍然挂于腰间,这才松了口气。她环顾四周,但见门窗的朱漆微微有些褪色,且多处破旧失修;然而观其房舍齐整宽大,气派非凡,显然是一处败落下来的公侯府第。
  室内陈设简单,仅床榻桌几、数张木椅而已。寻常大户人家所见的宝瓶剑琴等装饰一应俱无,对面墙上悬着一幅大字,极草的手书写道:
  “将军夜提三尺冰,策马催鞭箭羽频,他年若遂凌云志,十万雄师平宋京。”
  笔走龙蛇,每个字足有海碗大小,且墨迹淋漓,笔意饱满,酣畅之极。阿萱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想道:“这诗韵律虽不甚准,诗中格调却是高得很哪!他年若遂凌云志,十万雄师平宋京,口气倒真是不小。”
   再仔细看时,却见字幅下方写着几个小字道:“国将亡,家已破,情何寄?长太息!林任道题。”心中忖道:“林任道?这字看来是他写的了,只是素未听闻,究竟会是什么人?”
  正思量间,忽闻门外脚步声响,似乎有人正要走进门来。阿萱慌忙又在床上倒下,想起年幼之时,极喜在太湖嬉水,母亲唯恐自己溺水,曾教过一种龟息之法。运起此法之后,全身毛孔收敛,减慢元气在脉息中的运转速度,将呼吸转为胎息,往往是昏然若死,甚至可以如乌龟一般,数日断绝饮食。心中一动,连忙依法闭住气息,全身转入寂灭之境,耳目却更较平常更灵敏了许多。
   门扇一响,听那脚步声颇为杂乱,似乎有好几个人走进房来。
   只听一人道:“奇怪,我那点穴手法原只管两个时辰不到,怎的现在过去两个时辰,公主殿下还未苏醒?”正是先前冒充江府家丁中的那人声音。
  另一人道:“李长老,你那手法忒重了些,公主殿下娇怯怯的身子,如何抵挡得住?”话语中甚有埋怨之意。
   那被称为李长老的人急道:“我唯恐手指碰着公主身体,大为不敬,不惜耗费内力,使用凌空点穴之术,我凭此术成名二十余载,难不成还控制不住力道?”
   阿萱心中好奇,想道:“听这说话意思,似是对我并无恶意,那又何必掳我前来?”
   忽觉腕上微风飒然,却是一方薄帕覆了上来。另两根手指搭了上来,隔着薄薄丝帕,似是在查她脉息。
   阿萱心中更奇,她先前也曾听人说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看病,郎中是不能直接按脉,而必须先覆上薄帕,再能隔帕试之,以示尊贵之意。这人竟也依法行之,似是对自己颇为尊敬。
  只听那人“啊哟”一声,却是一个陌生男子声音,叫道:“李长老,你出手当真重了,公主殿下被闭穴太久,脉息微弱断续,几不可闻……啊哟,这可真是糟了!”
  阿萱心中好笑,想道:“我若是龟息大法练到了母亲那般境界,真个是‘气息紧闭,寂寂如亡’,只怕连这一点脉息都不曾有,那才会把你吓上一大跳呢!”
   李长老慌道:“少将军,在下的点穴功夫已有数十年的修习,怎会出手不知轻重?”随即将两根手指搭上阿萱腕脉,凝神片刻,也“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将军急道:“公主殿下怎样了?”众人唯唯,不敢回答。那少将军长叹一声,对那李长老道:“快去叫宗主过来,宗主他内力精湛,又通医术,或许能解救公主。”
   李长老二人慌着去了,那少将军只在室内不断踱步,不时长吁短叹几声,自言自语道:“唉,公主啊公主,林任道胆敢行此犯上之举,将你私掳至此,不过是不想让你被送往北汉罢了,谁知竟然害你……唉,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阿萱心中一动:“林任道?”那字幅……
  
  室中寂静无声,阿萱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向外看去。
  在窗边微白的天光里,伫立着一个身穿暗褚长袍的男子,腰系素带,发束白冠,显然尚在服丧之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单看那年轻的背影,极是英姿挺拔,然而却带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
  “呛呛”!数声利响传来,似是兵器相交!但听屋外怒骂声起,竟有先前那李长老二人的声音,隐隐传了进来。
  窗边那男子闻声,旋风般地转过身来!阿萱慌忙闭上眼睛,耳边只听他喝道:“李维远!怎么回事?”正是方才那自称林任道的少将军的声音。
  “砰”地一声巨响!紫檀色的木屑飞溅开去,雕花门扇被撞得四分五裂,一股强大如涛的真气涌进门来!林任道大惊喝道:“尔乃何人?”
  那人显然一眼便看到了卧于床上的阿萱,当下向外扬声叫道:“公主在这里!”他嗓音听起来甚是古怪,显然是经过刻意的改变,却掩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之情。
  虽是身处险地,阿萱心中却涌起一股极为荒谬的滑稽之感。自被封为公主以来,仅是一夜之间,居然先后遭遇三次掳掠。前一晚唐宫中宋人的掳掠,或许乃是被错认为德敏公主之故;然而今早方出江府,即被林任道手下掳入此地,显然对方一直关注密切,才会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谁知此时平空竟又杀出一队人马,只是她绞尽脑汁,也万万想不出是哪路神仙。
  “啪啪”!掌声相击,却是那撞入房中之人,已与林任道交上了手!那人同伙似被林任道手下拦住,想必那人武功实在高强,方可冲过重围,直奔入室。
  阿萱紧闭双眼,但闻二人交手劲风不绝,连连带翻了好几张桌椅,
  却没有想到林任道也着实厉害,那人连施狠手,却始终抢不到阿萱身前三尺之内。
  忽闻有人惨叫一声,林任道显然听出此人声音,不禁惊道:“任骏!”但闻外面有人忍痛高声答道:“剌客厉害,少将军快走!”
  高手相争,岂容这片刻分神?但闻“砰”地一声,伴随着林任道一声闷哼,似是有物被撞飞开去!“劈啪”一声,却是阿萱床边的一张长几被压断成了两截!
  林任道受伤了?阿萱心神一凛,再难保持龟息之法,正待要睁开眼来之时,忽觉身边微风一动,竟是有人扑上床来!
  阿萱大骇,差点要叫出声来,右手已迅速摸到了藏于腰间的匕首。那人来势却是极快,一边低声自语道:“公主恕罪!”一边身形已翩然掠过阿萱,直落入床榻靠内之处!
  阿萱听出是林任道的声音,心中没来由地一松,手已悄然落了下来。
  那闯入房中之人大喝一声,扑上前来!说是迟,那时快,林任道一咬牙,伸手在床沿靠内某处一按!但闻“轧轧”声响,整张床榻凌空翻起,其下竟是一处极深的暗道!卧于榻上的两人身体,也随之滑下床板,流星般地落入了暗道之中!
  轰然声响,床板重又翻下,“砰”地一声,已是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机关暗道入口!
  但闻头上击声不绝,震得四壁隐隐发颤,似是那人正以真气运于掌上,想要击破挡住暗道的那张床板。
  疾速下落之中,林任道冷哼一声,自语道:“这样珍贵的铁鲛木板,岂为人力所能破开?”
  
  不知落下了多深,阿萱忽觉身子一软,已然无声地落入了一处干草之中。因那草堆极厚,落下时身上浑没有半分疼痛,干草的清香扑鼻而来,甚是好闻。
  阿萱心中一动,想道:“素闻公侯府中,多设有地道以做逃生之途。然而地道多阴暗潮湿,此处干草却并没有丝毫的腐烂,显然常常有人更换。若非是机关主人常处于危难之中,只怕也不会对这暗道如此在意。这林任道究竟是什么人?”
  那林任道似是对她极为担心,甫一落定,当即爬起身来,唤道:“公主!公主!”声音中大见焦急之情。
  阿萱早已暗中摸出匕首,紧紧执在手中,此时便佯作微有苏醒之像,轻轻呻吟了一声。
  那林任道大为欣喜,连忙拨开干草,爬了过来,叫道:“公主醒过来了?可有不适么?”
  阿萱将眼睛睁开一道细缝,隐约看清他的身影,觑准时机,倒转匕柄,倾尽全身之力,猛地一下,重重地敲落在他颈后要穴之处!
  饶是那林任道身负高深武功,这一下事起仓猝,又被击中要害,却也招架不得,当下便软倒在干草之中,昏了过去。
  阿萱一跃而起,三下两下拍去身上干草,俯身看时,隐约只见那林任道俯在草中,一动不动,显然那一下重击不甚好受。
  她微微一笑,整整身上包袱,又向四周看了看。 这才发现这暗道虽然颇为狭长,但高约人许,且四周凿有不少莲子大小的通气孔,故也没有狭窄气闷之感。青石铺底的甬道直往自己右侧延伸而去,显然那里便有出口了。
  阿萱虽然察觉林任道并无恶意,但也不愿受他所制。唯恐他醒了过来,当下连忙延着甬道走了出去,果然在尽头处的石壁之上,发现了几级浅浅人工凿成的石级,直通向地道顶部。隐有一缕天光漏了下来,显然那里便是出口。
  阿萱撸起袖子,沿那石级攀了上去,果见头顶盖有一块石板,被铁条打就的锁扣轻轻扣住。她小心翼翼地拨开铁扣,试着用手推了推,果然石板微有晃动。不禁心中大喜,正待要移开石板出去,忽听一人说道:“晚生樊若水,见过公子。”
  过了半晌,方才听得一个年轻傲慢的男子声音,冷冷道:“你便是樊若水么?听说你一日之内,向那李煜连上三策,都是些治国用兵的道理,可有此事?”
  阿萱心中奇道:“此人言辞甚是倨傲,怎敢对……对他……对国主如此不敬?这樊若水又是何人?”
  但闻那樊若水恭敬地答道:“晚生熟读兵书,自谓胸怀万千甲兵,却因出身低微,未能进入朝堂之上,一展平生抱负,常自抱憾于心。先前晚生献策于国主,意欲与大宋为敌,实在是罪该万死。”
  阿萱听到此处,略略有些明白过来:“莫非这言辞倨傲之人,居然是潜入唐国的宋人?”
  但听那人冷笑一声,道:“幸得你还明白得早,须知我大宋国力昌盛,如今已尽得天下十之八九之地,吞没这小小的南唐,不过是在旦夕之间。何况李煜那小儿,成日里只知以诗酒为乐,哪里懂得什么家国大事?”顿了一顿,又道:“你呈上来的兵策之法,家父已经粗略看过,颇为赞赏。故此才不忌你南人身份,将你荐给了晋王殿下,不日将派人接你前往汴京。你所说的浮桥一事,非同儿戏,可一定要小心在意。”
  樊若水大喜,忙道:“多谢老大人和公子的栽培!”他心情激动,便连话音也在微微颤抖。
  阿萱听了半晌,察觉这二人说话之声虽然清晰,但似乎隔自己尚有一段距离。当下便大起胆子,轻轻移开石板,慢慢将身子探了出来。
  这地道出口,竟然是在一处小小的山洞之中。阿萱小心地爬出地道,才发现在这洞中还站不直身子,且洞内狭窄,仅容侧身出入。洞口生满藤萝,枝叶繁错,巧妙地掩住了洞口。
  阿萱心中记挂那二人所说之事,悄然拔开藤萝,向外望去。
  外面竟然是一片平阔的旷野,有一名锦袍男子负手而立,另有一青衫仕子模样的年轻男子躬身立于其后,想必这便是那被称为公子的宋人和樊若水了。
  四下寂然,唯有数茎荒草,在雨后的凉风中轻轻摇曳。
  原来这地道的出口,竟是在金陵城外!
  
  忽闻蹄声传来,杂夹着车行辘辘之声,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自远处疾速奔来。阿萱一看那马车,不禁微微一怔:赫然正是今早自己从江府出来之时,所遇见的那辆马车!
  马车尚未停稳,从车辕上已敏捷地跳下一名黑衣男子,向那锦袍男子跪地行礼。锦袍男子往车上扫了一眼,道:“三妹来了么?”
  车上有个女子声音,极低地应了一声。
  锦袍男子的眉峰,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向车内说道:“三妹,爹爹今早便遣人前去接你,自然是因为情况紧急,你为何此时方到?虽说是身不由已,但你……有些事情,还是要好自为之。”
  车中女子不语,反倒是那黑衣男子磕首道:“启禀大公子,三小姐今早正要动身之时,突然察知一件大事,因安排属下们前去打探,故此方才来迟。”
  锦袍男子瞥了那黑衣男子一眼,冷哼道:“施玉安,你倒是对三小姐忠心耿耿得很哪。”
  施玉安身子一颤,忙道:“小人不敢欺瞒大公子,据属下查知,昨日方蒙南唐册封的德毓公主,已是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锦袍男子冷笑道:“这便是你所打探到的大事么?昨晚在瑞庆宫动手的是谁,难道本公子还不清楚?况且昨日他们刹羽而归,那德毓公主又如何会下落不明?”
  只听车中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大哥,小妹遣玉安他们前去打探之事,并非指的陈轲他们。事实上昨晚德毓公主随江暮云出宫之后,一直宿于江府。不知何故,公主于今早收拾行装悄然离开,出得府门之后,却是被林家的人掳去了。”
  她声音极低,然而语调温和柔婉,与乃兄的那种倨傲当真是迥然相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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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242362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8:5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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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能贴VIP章节吗?谢谢! -purplestar- 给 purplestar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2:16

我现在手上只有这些,本来想攒攒再贴的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4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6:09

我追"女夷列传"很久了.辛苦了,太感谢了! -hurry11- 给 hurry11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20:01:25

哗她还没写完?我扔掉这本书都两年了。。。汗 -sophie2046- 给 sophie2046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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