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琴破花影落无声 下
剑光如雪,群敌环伺。
春十一娘盘膝而坐,以手抚琴,弦随指动,竟似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境.清丽幽然的琴声,如流水婉转山间而来,瞬间充盈了整座大殿.
阿萱心醉神迷,不由得取出宝莲箫来,吐气出声,与之相和.
谢蕙娘当世才女,于乐技极为擅长,琴瑟箫笛无所不通,阿萱却只是学了个皮毛而已。然而乐曲一道,最重灵气。阿萱于琴技精微变化之处虽不甚了解,但心与乐通,同样能洞察奏者心灵。是以先前在船舱之中,便能以琴音与孟晫交谈,此时更能与春十一娘琴音相和.
生命之路,已然走到尽头,前尘往事,历历尽浮眼前,却只有轻松随意之概。犹如人临悬崖之上,回首来时芳径,唯见山月清辉,碧山如画,竟是风光无限美好。
琴声清丽如天边浮云舒卷,箫音流畅如山涧溪水潺潺,说不尽的明快疏朗.阿萱思及月下与江暮云相偕飞奔之事,眼角眉梢渐带有温柔之色,琴声似是感知箫音之意,忽而转为袅袅,令人心神俱醉。
时已近暮,云色暗淡.远处似有悠扬钟声穿云而来,不知是否来自那凝真观中.琴箫之音也随之一变,却多了几分苍凉疏狂之意.
玉九心有所感,不禁低声吟道:"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邹菱娃只觉心中渐渐平和,忽闻玉九之吟,陡然一惊,暗叫:“不好,这些贱人乐音竟可迷人心窍!”放眼一扫,但见众人都已听得入迷,唯恐夜长梦多,喝道:“杀了春贱婢!”除尘对她最是忠心,最先自乐音中回过神来,一剑向春十一娘当头劈下!
阿萱情急关心,叱道:“且慢动手!”
人已和身扑上,覆在春十一娘身上。春十一娘一把抱住阿萱,反而将她藏于身前,却将自己身体护于其外。
阿萱心中念头一闪:“春姐姐受伤如此之重,竟然还有这样大的力道!” 她眼见剑来,偏是两手空空,情急之下,随手抄起地上那具绿绮古琴,劈头当空掷去!除尘一剑挥出,内劲贯注剑上,“砰”地一声,顿将琴身击得四分五裂!阿萱一咬银牙,翻身跃出,力贯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竟将春十一娘推在身后!除尘长剑去势不衰,剑尖直剌向阿萱心口!
阿萱双手张开,掩住背后倒卧于地的春十一娘.她二人紧紧相依,阿萱背上犹自感觉得到春十一娘肌肤上传来的阵阵温暖.心中也是一阵温暖:"如此死去,倒也不算寂寞."
忽闻玉磬长鸣,乐音又起,却是那青衣双髻女童又执槌相击.周围诸女,除了邹菱娃并七护法外,其余人都低下头去,和乐齐声吟道:“花开堪怜,新月或缺。风雨飘零,此痛何觉。唯我女夷,善能护持.普救天下,再无枯竭。”
这正是历代女夷教主驭天之前,教众所诵送行圣言。春十一娘毕竟曾为教主,教众纵然反叛,却是不得不持诵此言.
阿萱心道:"普救天下,再无枯竭.这女夷创教之主,胸襟竟如此广阔,果然不愧是个男儿!"只觉剑锋逼近,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冰冷的剑风。那一刹那,心中竟然是无惧无怨,一片空白:“我竟终于是要死了!”
忽地一物自殿外飞来,正击在除尘剑身之上!除尘只觉剑上一股大力传来,剑身脆然立断,“铮”地一声落在地上。除尘跃开身去,殿内众人大惊,齐向殿外望去.
本已被掩上的两扇殿门无风自开,门口盈盈立着一名女子。
她身着藕色衣衫,外笼一层同色轻绡,连云鬟之上也蒙有一层藕色薄纱,掩住了真实面目。层层纱罗笼罩之中,仅露出一只宛若白玉雕成的素手。手形纤美适度,肤色皎白,嫩若春葱的指间,执有一枝开得烂漫无比的粉红山花。一阵山风袭来,山花花瓣轻轻颤动,绡纱欲飞,其态之美,无法以言语形容。
无垢喝道:“你是何人?竟然来此撒野?”那女子拈花在鼻间深深一嗅,向殿内姗姗行来,步履优美从容,似不沾地,真若行云流水一般。两旁教众被她风采所慑,纷纷向旁退让.阿萱只觉生平所见女子之中,容色绝丽者虽有人在,却从未有一人,能如她这般仪态万方。虽是处于生死之际,却也不由得暗暗心折。
只听那女子淡淡道:“你们自相残杀,乃你教中事务,与我本不相干。只是这一个小姑娘,你们却是动她不得。”无垢哪里将她放在眼里,冷笑道:“你是哪庙的神仙,管到我女夷头上?”那女子无声一笑,抬袖向地上一指.
无垢无意中向地上一望,不禁大骇:原来那除尘断剑剑身之上,竟贴着一枚粉红色的花瓣。如此看来,刚才击断剑身,竟是这女子发出的一片花瓣!故老相传,江湖中有高手功力直臻化境,便可飞花摘叶对敌,其锋利决不吝于刀剑.
那女子也不理睬众人,径自走上前来,拾起地上残破不全的琴身,叹道:“你本藏于深宫,不慎流于凡世.人间名利争斗,与你又有何干?只为偶结一朝尘缘,便遭此池鱼之殃,实是令人叹息。”
她这几句话淡淡说来,其中却似大含深意.阿萱只觉身后的春十一娘微微一动,似是颇有惊愕之意.
这琴弦本为七根,方才除尘出剑击碎琴身,如今这女子拾起一块残骸,上面却只余一根琴弦。那女子浑不为意,一手托琴,另一手在弦上轻轻一拨。"铮"!琴音传出,其音虽然单调,竟然是妙不可言.
但见那女子手指拈转,指尖灵动,竟于瞬间变幻出不同姿势,有如鲜花绽放一般。虽只有一根琴弦,但她手法实在高妙,纤手拨弄之下,只听琴声铮铮,起初微觉单调,渐渐清越流转,再往后竟成曲调,清婉动人,令人心旷神怡。
众人皆听得呆了,忽听那女子叹道:“孤弦虽成曲,惜已无知音。”
“嘣”地一声轻响,仅余的一根琴弦应声而断!那女子伸手一抓,已将断弦握在手中,并未转身,随手一挥,断弦自掌中飞出,弦身崩紧,竟如利箭一般,直奔除尘而去!这一变化疾逾闪电,除尘惊觉时,已躲藏不及,仓促间举剑相击。那女子轻哼一声,一朵山花自枝上飞出,击在弦上,断弦竟在空中转换方向!只听“唰” 地一声,除尘惨叫一声,鲜血四溅,左臂已给琴弦截断,齐刷刷落在地上。
夏堂诸女大惊,尤以其他六名护法最是关心,纷纷涌上去探看伤势,邹菱娃突然“啊”地一声,道:“你……你是黎师叔!”
阿萱听在耳中,也颇为惊异.只因她自母亲口中曾听过黎云裳之名,言道此女琴棋书画极精,尤擅奏琴,当时便号为天下第一才女.
黎云裳的师父碧云庵主净真,未出家之前,乃是凌飞艳之父凌九天的师妹。黎云裳本江南人氏,与凌飞艳从小一起习武,私交甚笃,情同姐妹。后来两人长成,却是境遇大相殊异。凌飞艳舍弃大家闺秀之身,跟随巫长恨创下不世功业,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江湖第一教的教主。黎云裳却僻居湘南碧云庵,潜心研究音律,尤擅奏琴,名声渐广。
南唐国主李煜深慕其名,曾以一双名唤悬黎的上古美玉为礼,三次派人驾彩凤香车请她赴唐,她才答允一行。江南琴师本来就高手如云,听闻黎云裳蒙朝中如此厚爱,当时心中俱都不服。谁知那黎云裳入宫之后,在清辉殿弹奏了一曲《落梅操》,琴音清雅绝纶,几乎不沾人间尘埃。一曲既终,宫中玉阶边的梅花竟然真的纷纷落下。
此时众琴师为她琴技所慑,俱拜伏于地,愿以她为师,自愧不如。李煜大喜过望,亲封她为“天下第一才女”,并令人将御笔亲书六字匾额抬到碧云庵,从此黎云裳才女之名便得已流传天下。
凌飞艳做了教主之后,曾力邀黎云裳来巫山,只是她生性淡泊好静,也曾住过一段时间,终是不惯江湖生涯,后来便辞别而去了。不想今日却在神女峰上出现,更不曾想到这样一位娇弱不胜的吴楚才女,竟是一名武林高手。
邹菱娃不料这位师叔竟然有此雅兴来此,又慑于她惊人武功,一时心中忐忑不安,唯恐她竟是来为春十一娘出头。然而此时自己身着教主服饰,又坐在宝座之上,似乎也不便与她攀谈亲近。但也不愿另生枝节,得罪这位师叔。
幸而黎云裳并不在意,淡淡道:“我师姊的墓在哪里?我要去看看她。”邹菱娃听她口气,似乎并没护在春十一娘一边,心中对这位师叔还是有几分忌惮,试探道:“师父她老人家的灵柩安在后山,紧靠祖师教主之墓.待侄女平定教中叛乱,再陪师叔您去扫祭。”
黎云裳看了她一眼,道:“不必,我自己去罢了.”转过身来,走到阿萱身边,弯腰扶了她起身,道:“方才听你吹箫相和,技法虽精,和琴却略有不足,恐怕少有练习罢?”阿萱见她气质高雅,技艺惊人,实在很有好感,赧颜道:“姑姑说得是,阿萱确是只学了个皮毛,自幼僻居乡里,与人相和也不过一二次,不过是由着自己心性,胡乱与琴音相和罢了,倒让姑姑见笑.”
黎云裳沉吟片刻,说道:“昔日师旷眼盲,但仍能辨出乐广琴音的不谐和;稽康临刑之前弹琴,一曲《广陵散》能使天地变色,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技法高超。乐之一道,在于心与曲通。你初涉此道,竟然能有了这样的领悟,真是难能可贵。只是我看你小小年纪,能有多少境遇坎坷?却为何方才那明快开阔的箫声之中,竟会暗藏如此深沉的万念俱灰之意呢?”
阿萱身世坎坷,孤苦无依,心爱之人偏又情寄旁人。只是她性子倔强,少向人言.然而无论人前如何言笑晏晏,万千愁绪却深压心底,始终挥之不去。此时见黎云裳只廖廖数语,便已说中了自己心事,不禁百感交集,只叫道:“姑姑!”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黎云裳静静凝视阿萱半晌,殿中一片寂静。
隔着数层薄纱,阿萱看不清她的眼睛,只是隐隐感觉到她两道眸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
天下女子之中,要数春十一娘的眸子最是明媚灿烂,举世无双。然而即使是她笑靥如花之时,眼波深处仍然是冰冷辙骨,恍如严冬笼罩下的萧瑟大地.只是方才注视阿萱之时,才略微带有一丝暖意。其余女子的眸光之中要么黯淡空洞,要么狡诈游移,俱不足道.然而眼前这位名叫黎云裳的女子却是个例外,她的眸光淡漠而不寒冷、明艳而不放恣,仅是静静的凝望,便堪有一种穿越心灵的力量。
良久,黎云裳叹息一声,轻柔得有如一缕拂过耳边的和风,她牵起阿萱手掌,低声吟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阿萱但觉一股柔和力道自腕脉而入,瞬间流遍全身,甚是舒泰松畅.
却不知黎云裳吟诵之时,已是暗暗运上了内劲.她语音虽然柔和,但殿内众人之中,功力深厚者尚可勉力提起真气暗自抵挡,功力略差者已觉得耳中似有万针乱剌,头脑晕眩.更有数名弟子几乎站立不住,各被身旁之人扶住。她暗渡真气与阿萱,实则是出于爱护之心,唯恐阿萱功力粗浅,会受她这吟音所伤.
在吟到最后一个“老”字时,她轻叹一声,殿外花树随之一震,树上粉色花瓣纷纷飘落。只听“扑通”“扑通”几声,邹菱娃循声望去,脸色一变:只见三名夏堂弟子功力稍浅,着实抵御不住,受黎云裳声音之中暗藏真力所激,已是昏倒在地。便是七护法也是面色苍白,几乎要站立不稳.顿时一凛:“这黎师叔好厉害的夺音之术!”
唯有阿萱未觉丝毫不适,心中一动:“她怎么也喜欢这首诗?”
黎云裳转过头来,望了一眼邹菱娃。邹菱娃一惊,不由自主从宝座上长身而起,手已按到了腰间须臾不离的金钩之上。黎云裳纹风不动,松开阿萱手掌,淡淡说道:“我且去拜祭师姊,你留下这小姑娘.候此间事毕,让她来后山找我罢。”邹菱娃听她话中之意,似是并不干涉自己与春十一娘之事,则方才施以夺音之术,亦不过是略示警意罢了.不禁大喜,连忙高声应道:“谨遵师叔台命。”
阿萱大急,叫道:“姑姑!你怎能不救春姐姐?春姐姐的教主之位是先凌教主传下来的,这姓邹的女人却在教中作乱,你既然是她们的师叔,怎能一走了之?”
黎云裳淡淡道:“作乱如何?教主又如何?小姑娘,你年岁尚轻,看不透这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况且当年若无巫长恨,天下间本无女夷之教。”
阿萱还要再说,忽见眼前轻纱如雾掠过,殿中已不见了黎云裳的影子。她急忙转头向外看去,殿前道路空旷无人,唯见落花满径。
邹菱娃霍然金钩一挥,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金光,喝道:“留下那个丫头,杀掉春贱婢与越桔!”
只见红影闪动,却是沉朱当先挥剑,飞身向春十一娘剌去!
阿萱手中再无物可挡,不及救护。眼见得沉朱手腕前递,长剑带起一道凌厉白光!春十一娘重伤体虚,已是无力闪避,眼见得剑光一闪!众人惊叫声中,长剑应声已剌入了春十一娘的胸膛!
沉朱手腕运劲,“唰”地一声拔出长剑,干脆俐落之极!剑身带出一串血珠,飞落在她淡红色的裙衫之上,留下一串暗色的点子。春十一娘滚落开去,地上已洒满鲜血!沉朱神色漠然,呛然一声反剑入鞘,动作同样干净俐落之极,猛然转身走开。
自始至终,她未曾说过一个字,也不曾看过春十一娘一眼,
阿萱眼前天眩地转,骇然嘶叫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到春十一娘身边,一把将她身子抱起,叫道:“姐姐!姐姐!”
只见春十一娘胸前两个伤口都是鲜血横流,一身白衣几乎大半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她已无力再自行坐起,只是闭上眼睛喘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越桔挣扎着挪过身子,紧紧握住春十一娘的手,眼泪已在脸上流成一条小河,一边从怀中掏出装有伤药的瓷瓶,一边哽咽着叫道:“教主!教主!”
阿萱一手捂住她胸前伤口,也不顾鲜血沾了满手,从越桔手中抢过瓷瓶,胡乱地抖出些药粉,想要给春十一娘敷在伤口之上。只是那血流得委实厉害,药粉刚一敷上,便给鲜血冲了开去。如此几番,到得后来,阿萱心中绝望,突然将手中药瓶远远抛开,抱着春十一娘放声大哭。
殿中一片寂静,只听见阿萱痛辙心肺的恸哭,还有那只小瓷瓶在砖地上滚动之时,发出“咕碌咕碌”的声音。殿中七八十名叛教女子,倒有大半不忍眼见如斯惨状,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阿萱那一瞬间,真正是万念俱灰。她的至亲之人一个逝去已久,一个又不能相认。孤身飘落江湖,犹如一朵无根浮萍.自初闻春十一娘之名,便已被其传奇经历深深折服。杨府后园风神绝世,百尺楼中宵练显威,实在心底深处,已暗暗将这勇毅果敢的女子当作了毕生最为敬仰亲近之人。
此时见她血溅当场,命存一线,气息断续。素日那明媚动人的眼波也变得黯然无神,随时便可能会香消玉殒。自己一向自负聪明才智,机巧百变,却偏偏既不能解她危难,又救不得她的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备受痛苦折磨。在茫茫天地之间,原来所谓万物之灵的人类也不过是这样渺小无能。
邹菱娃眼见平生劲敌终于将命丧当场,心中烦忧一扫而空,实是畅快甘美之极,虽见阿萱将春十一娘扶起,也并不放在心上,格格笑道:“好!好!沉长老,你可又立了一功!这长老之职,你真是胜任之至!比起那几个老不死的可强得多了!”
她的宝座之旁,不知何时已鬼魅般悄然站立了一名黑衣男子,他身形颇高,却是瘦如枯柴一般,相貌丑陋之极。闻言也怪笑道:“看来对付这姓春的贱人,还用不着杜某出手啊!枉费杜某在旁伺察多时了!”
春十一娘呻吟一声,眼睛看着那黑衣男子,气息微弱,喃喃道:“你……你便是巴山夜雨?是你杜雨杀死了我教中赵长老?赵长老……武功着实高强,怎会被你所败?我不信……你一定还有别的……别的帮手……”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猛然止住说话,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杜雨又桀桀怪笑几声,声音如同几把铁铲正在相互刮擦研磨,尖利剌耳之极。阿萱怀抱着春十一娘,眼中尚自含泪,腾出一只手来去掩住春十一娘耳朵,心想:“这人声音如此难听,可不要让春姐姐听了生气。”
春十一娘抬起手来,轻轻握住阿萱的手,不让她掩住自己耳朵。阿萱只觉她的手仍是温暖柔软,心里更是难过,凝视着春十一娘近在咫尺的美艳面容,想道:“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子,马上便要死了。这只手儿此时握在我的手中,还是那样温暖宜人,过不了片刻却会变得冰凉寒冷,毫无生气。上苍既然造出这许多如花般的美丽女子,又为何竟然忍心花凋香残?难道真的象村里那个落魄蒋秀才说的,‘上苍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
第二十六章 回首当时曾相负 上
殿中寂静,唯有山风拂过殿外花树,发出簌簌声响.
只听杜雨笑道:“自然是杜大爷我了。那赵锦娘武功原也不错,杜大爷虽是好手,十招八招的还拿不下来。可惜她人却太蠢,被她自己的亲亲好徒弟偷偷捅了一刀子,大爷再去动手,可就容易得多啦!”
春十一娘浑身一震,低声道:“原来也是中了暗算。”她抬起头来,目光扫过殿边那一队绿衣女子,停留在为首一名体态娇小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不敢迎上她的眼光,微微将身子向后退了退。
春十一娘缓缓道:“杨小罂,果然是你!赵师叔平日对你何等宠爱?你一生武学都为她亲手所传,你叛我倒也罢了,竟然能忍心向自己师尊下手?”她向来沉着,此时言语仍平静如昔,但阿萱只觉怀中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显然心中暗藏无限悲愤.
忽觉手上似有物蠕动,低头一看,原来是她伤口上的鲜血流到了自己手上。感觉有些冰凉粘稠,却毫无寻常鲜血温热之气。
杨小罂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子半掩在其她女子身后,强自答道:“不错!师……赵锦娘于我有授艺之恩,但我侍奉邹教主忠贞不二,连自己性命都可以不要,何况只是师徒之情!”她声音微颤,虽然强做镇定之态,这一番话自然说得也不算理直气壮。
邹菱娃眸中凶光一闪,娇笑道:“春贱婢,你已是将死之人,却还有闲心来管他人淡事!那几个老家伙自任长老以来,尸位素餐,值得甚么用处?杨妹妹文武双全,智谋过人,今日本教主得继大统,便是由她一手详细谋划,可算是居功甚伟。”
她看了杨小罂一眼,又笑道:“护法长老一职,杨妹妹说自己年轻历浅不及沉长老,所以坚辞不就.本座并不勉强,不知春堂堂主之位,杨妹妹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殿中众女都是大吃一惊,从四周看向杨小罂的各种眼光中,倒是大多数又嫉又羡。女夷教历代教主之中,除巫长恨这创业祖师之外,凌飞艳、春十一娘二人教主之位,皆是由春堂堂主擢升而来。而凌飞艳当初任堂主之时,巫长恨疾病缠身,深居简出,凌飞艳实际是以堂主职而摄教主之位.
是以春堂堂主地位隐然凌驾于其他三堂主之上,在教中已被认为是当然教主继承人选,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春十一娘继教主位后,春堂堂主之位尚虚,教中已不知多少人跃跃欲试.此时邹菱娃以此位许给杨小桡,显然确是所费不菲。
杨小罂背叛恩师,亲下毒手暗算,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邹菱娃效命,本来便是有所图谋。她生来聪明机警,伶俐善言,于武学一道又是领悟过人,深得众长老宠爱。然而她虽在新一代弟子中颇为出众,高过她资历辈份且有才者却甚多.故她终只在冬堂中任一名小小香主,心中一直不满,只是掩饰得法,无人知晓。
须知女夷教中职位,除教主以外,便以四堂堂主和三位护法长老为尊。堂主之下设三坛,各有坛主。坛主之下又设五名香主。此次杨小罂见邹菱娃大势已定,本愿为堂中一坛主便已足矣,因此当邹菱娃要封她护法之位时,她以为是邹菱娃存心试探,是以推辞不就。不料此时邹菱娃竟当众将如此重要的职位给了自己,想必此言不虚。一时惊喜交加,权令智昏,早将心中那一缕畏惧不安之情抛到九霄云外.
当即双膝一软,不觉跪倒在地,眼中竟也还涌出两行热泪,向由衷叫道:“多谢教主提拔!小罂愿为教主舍生忘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邹菱娃得意地一笑,环视众人,道:“本教主提拔人才,一向是不拘一格。杨妹妹虽然先前只是一名香主,但春贱婢当年还是一名无职司的执事,不也被凌飞艳那个有眼无……”她本待要讥讽凌飞艳几句,但终是忌惮凌飞艳在教众心中有若天人的威望,不敢言语放肆,接下去道:“不也被先教主提到了教主高位?我看论才华智谋,杨妹妹也未必就输给了她。堂主之位,正是众望所归。杨妹妹,现在本座要叫你杨堂主啦。”
众女如梦初醒,连忙纷纷向杨小罂道喜,阿谀之词滔滔不绝。杨小罂站起身来,喜出望外。想到自己已为堂主之尊,还要自重身份。所以虽然被众人奉承得心花怒放,脸上还是略带了几分矜持。唯有沉朱自方才对春十一娘突施辣手之后,一直独自呆呆站在殿角。长剑犹自拿在手中,那剑上血渍却早已干了。
邹菱娃一直面上带笑,注视着殿中众人,此时便抬手在空中虚压一下,道:“都听本座说话。”众人立刻噤声,又规规矩矩在原地站好。只听这新任教主说道:“教中尊位,除杨堂主、沉长老名位已定,尚空缺两位护法长老、一名夏堂堂主。众位姐妹,眼下春贱婢为沉长老所伤,已将恶贯满盈。”
她停住话头,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春贱婢在教中一向严酷刻薄,对咱们姐妹又有过什么好处?本座也必不轻饶了她!尔等听令,最先斩得春贱婢双臂者,封护法长老;有斩下春贱婢人头者,便是今日的夏堂堂主!”
殿中突然死一般的寂静,阿萱又惊又气,忍住眼泪,哽咽道:“邹菱娃!你是不是人?春姐姐……春姐姐已是如此,你还不肯让她安生?”杜雨仍是怪笑两声,道:“丫头,春十一娘横竖是要死的人了,少个脑袋胳臂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惜大爷我是个男人,不然我也想捞个位子坐坐呢!”
邹菱娃不去理她,微笑看着众女,说道:“如何?春贱婢此时已是拔了牙的老虎,你们还不敢动她么?唉,看来这堂主之尊、护法之位,只怕是没人肯坐了。”
阿萱一急之下,眼泪更是掉了下来,当下便要反唇相讥.忽觉手上一紧,却是春十一娘暗暗将她手儿握了一握。阿萱一怔,低头看春十一娘时,只见她目视众女,唇边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意。
仿佛一阵轻风乍起,原来平静的水面被吹得微微起了波澜。殿中气氛有些骚动起来,众女情态各异,不一而足。有人满面潮红,目光游移;有人神态呆滞,故作镇定;有人眼望地上青砖,眼角余光却在偷偷觑看他人;还有人一直低声喃喃自语,手指痉挛般地卷折衣角,暗自筹画。
不知是谁突然尖叫一声:“杀了她!”声音凄若厉鬼,尖如猿啼,却似在殿中卷过了一阵阴风!众女如梦初醒,竟然有两三个女子纷纷拔出长剑,率先狂叫乱喊着向春十一娘奔去!邹菱娃以手支颐,凝视殿中混乱局面,只是含笑不语,杜雨怪笑道:“哈哈!这才叫是一场好戏呢!”
这几个女子甫一发动,其他女子哪里还按捺得住?贪欲一起,入教来所受训诫全数忘却,什么事主之忠、教众之义、姐妹之情,此时都已统统被抛诸脑后。人人面色如赤,双眼放光,状若疯魔一般,手提宝剑向春十一娘身前争先恐后地冲去,恍若忘却了身边的一切,心中都只有一个炽热的声音在叫喊:“杀了她!杀了她!做堂主!做长老!”
只听“铮铮”数声,奔在最前的两名女子竟然剑身交击,兵刃相见!一名女子长剑格住对方剑身,喝道:“我要斩下她的手臂,你为何要拦住我?”另一女子掉转剑头,斜剌向她小腹,口中也不依不饶道:“我为何要让你斩下她的手臂?你道我便不想做堂主护法么?”
先前那女子反手一剑回撩,怒喝道:“你想做堂主,你去斩下她头颅好了!为何不让我做长老?”另一女子狂笑道:“我干么要你做长老?难道我就不能又做长老,又做堂主么?”只听剑声铮然,两人已交了十余招,阿萱隔得最近,只见她二人剑式狠辣,招招夺命,竟然是生死相搏!
又听一名女子怒叱道:“你们要打,尽可远些去打,却在这里妨碍我们!”数名女子纷纷喊道:“正是!谁人不想立此大功?不如将她二人杀了!省得碍手碍脚,也少了两人与我们相争!”只听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无数剑光闪动,众女竟然在春十一娘身前之处相互混战厮杀起来!
此时混战之际,已无法分辨谁人间相互争斗;平日有隙之人,更是将隐忍已久的私怨爆发出来,且又是贴身厮打,兵刃剑器反倒无用。只是指抓牙咬、扯发抉目无所不为,到后来红了眼睛,竟是见人便胡乱击打;互相咒骂更不在话下,言辞恶毒污秽,如市井泼妇对骂对打一般,便似各人之间竟有血海深仇。
阿萱呆若木鸡,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只道女夷教人都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子,谁知亦有贪嗔爱欲!"
越桔重伤在地,亲眼目睹这出闹剧,又气又急,目眶欲眦,奋力嘶声喊道:“无耻!你们真是无耻!”但众女已是杀得性起,根本无人对她加以理会。混乱之中,邹菱娃的声音悠悠响起:“教中尊位,所谓有才者居之。众位姐妹要杀春贱婢建立功业,顺便练练技艺也好。只是谁要是伤了那个丫头,本座可绝计不饶!”
忽听一人长声笑道:“谁要是伤了我的阿萱妹妹,本座也决计不饶!”阿萱忽觉怀中蓦轻,眼前一花,陡见殿内当空闪过一道银白色的炫目光华!
那道光华宛如碧霄游龙,自天外矫然飞来,一路穿云破雾,隐然挟带风雷之声,疾疾插入正在疯狂相斗的人群之中!刹时狂卷急涌,当空飞起无数晶亮的断剑!只听丁丁哐哐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无数剑头剑身满天飞舞,恍若一张巨大的光网,又不断"哐哐当当"跌落于地,伴随着众女失声尖叫之声,真是声震殿梁。
邹菱娃腾地一下从宝座上站起来,再也没有了好整以暇的闲态,颤声叫道:“怎么是你?你你……你……”她大骇之下,只说到一个“你”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越桔从地上奋力抬起身来,惊喜交加,叫道:“是教主!”
殿内突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呆若木雕泥塑一般.
“当”!一声轻响,本是卷曲着的指头粗细的银白鞭身舒展开来,被鞭头缠住的最后一枚剑尖落到了地上!雪亮的剑头上,悄然滑落了一串鲜红的血珠。
阿萱简直不敢置信,此时才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春姐姐?是你?”
殿中先前还在以命互搏之众女,此时尚完好立在当地者,已不足十之六七。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数名女子,俱是兵刃脱手而去,满地随处可见折断了的断剑残骸。共同之处是那些躺在地上的女子左腕上皆鲜血流淌,身子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而那些尚有命立于当地的众女,也顿时不见了方才那狞恶凶猛之态,都是神色惊慌,畏缩怯惧。手中固然已无长剑,身子也在轻轻发抖。
剑光散处,有白色身影傲然立于大殿中央.依然是长身婀娜,艳光照人.然而却不见丝毫娇媚之态,唯有杀气纵横。那名震江湖的惊鸿鞭,方才曾掀起那样惊心魂魄的无形巨浪,此时却婉然缠于她的左臂之上,犹如一条驯服而乖巧的蛟龙。
她右掌之中,托有一柄轻薄古雅之三尺长剑.剑鞘镶金嵌玉,虽是锋刃未曾出鞘,阿萱犹觉剑上清冷寒气,似是破鞘而来,令人肌肤生栗,暗暗心惊.
宵练!
风吹衣动,宛若幽谷深处,馨兰乍然盛放.便连衣上那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迹,仿佛也尽去血腥之气,恰似兰中朱蕊,暗吐幽香清芬.
然而那清雅如兰的身影,在此时众女心中,却不吝是九天修罗化身。
阿萱心中大慰,蓦然鼻子一酸,泪珠几欲夺眶而出,叫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眸光流转,又增添了几分暖意,柔声道:“阿萱,姐姐对不起你,方才让你担心了。但若非如此,本座又怎么知道本教姐妹之中,竟然还有这许多禽兽不如之人!”
扑通一声!终有一名叛教弟子脚下发软,再也支持不住,直直跪在了地上。她惊惶之下,竟然误认为是春十一娘下手惩罚,连连磕头,碰地有声,口中哀求道:“教主饶命!教主饶命!属下再也不敢了!求教主放过属下罢!”
越桔“呸”了一声,恨恨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真是一条没有骨头的死狗!”那女子只求活命,哪里还管什么尊严,连声道:“是是是,属下是狗,属下是一条最没有用的死狗,求求教主不要跟属下这种畜生计较,饶过属下一命吧!”说到最后,又惊又惧,竟然掩面放声大嚎,瞬间便是涕泗横流。
春十一娘望向宝座上惊呆如偶的邹菱娃,冷冷道:“邹菱娃!教主之位,有才能者居之!本座也非不能让贤!可是你看看追随你身边者都是何人,又是何等无耻之尤!女夷神教百年声誉,祖师及先师两代心血,难道要毁在这群不知廉耻节操的贱人身上?”
春十一娘向来清静自持,但方才见众女丑态百出,心中不禁勃然大怒,说话自然更是锋利尖刻,毫不留情:“祖师先师是何等英雄了得?当年四大堂主又是何等的侠骨仁心!尔等猪狗不如之辈,竟然也敢污前人英名!”她转头怒喝一声:“杨小罂!”
杨小罂先前本来站在一边,笑吟吟地观看众女恶斗。后来见春十一娘竟然神威奋起,吓得早已偷偷避到邹菱娃身侧。闻听春十一娘喊出她的名字,全身一震,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强作镇定道:“你……你想干什么?”
"刷刷"数声!劲风到处,却是春十一娘衣袖挥动,袖中真力所激,竟从地上卷起十数枚断剑头,舒卷之间断剑如雨,向杨小罂迎面飞来!杨小罂不敢大意,手中长剑幻起数道剑影,正是女夷剑法之“紫槿浓睡”!"当当"!却是当先两枚剑头已被击落!
春十一娘娇叱一声,真力贯注,再将衣袖挥出!只见满天断剑竟然在空中掉转方向,根根相连,犹如剑河一般,反向杨小罂背后急泻而下!
杨小罂大惊失色,眼前金光闪动,却是邹菱娃自宝座上一跃而下,金钩出手,叮叮数声,已击落了两柄最先飞到的断剑!春十一娘冷笑一声,轻舒纤手,玉指只在空中轻轻一弹,一股沛然真气自指间逸出,凌空袭到!“噗”的一声轻响,那道真气已击中邹菱娃金钩之上,顿时将金钩打得微微一斜!邹菱娃喝道:“天香手!” 春十一娘冷笑道:“不错!正是天香手!”
高手过招,只在须臾。只是这金钩微斜,随后飞来的剑雨邹菱娃再也无暇抵挡,只得侧身避开。不过她先前阻住两柄断剑,毕竟使杨小罂夺得转圜之机!
杨小罂剑光闪处,已展开女夷剑法之 “花雨十剑”,此剑法以攻为主,剑式轻巧绵密,有如织成一道光网一般。空中光线陡暗!七道玄黑光芒向春十一娘投射而来,带来极为凌厉的七道劲风!正是那以"玄七阵"击败越桔的七护法.
春十一娘眸光扫向那七道玄黑光芒,此时七护法业已结阵,隐然如乌云凝结一般.笑道:“倒亏你这时不曾忘了自家师父所授!且让你瞧瞧真正的女夷剑法!”身形掠开,纤手拂动,阿萱只觉头顶一凉,竟已被春十一娘随手从拔下阿萱发上绿簪!
杨小罂索性将心一横,喝道:"春十一娘!你要与我试剑,何不用你那宵练之剑?"
"呛呛呛呛"!利响连连,绿光如织.看那剑势力道,竟然也是一式“紫槿浓睡”!剑气!一道无比绚丽而辉煌的剑气,却蓦然在那小小绿色簪头之上,蓬然绽放腾起!
无数女子失声叫道:"云锦一剑!"
唯有阿萱呆立当场,心中突然浮现起初于杨府后园之时,那绝世无双的白衣女子,那同样绚丽惊人的一剑!
剑气宛如云霞,光芒万丈,乌云般的玄黑光芒刹那间四分五裂,消弥无形!惊叫声中,七护法纷纷跌落在地,净水与无垢功力稍浅,口角竟流出几缕鲜血来.
云气收敛,春十一娘指夹绿簪,微微冷笑道:"发簪你尚且不敌,何论剑器?宵练春秋名剑,乃先师所赐,岂能沾染尔等污血!"
杨小罂心念如电,身形飘动,掌中剑气乍起如虹,乘势飞绞而上!想要倚藉兵器之利,将那支小小绿簪震碎!
叮!簪剑相交,激起无数银白光点!忽觉剑身一震,却是簪尖涌起力劲!手腕一麻,几乎便拿捏不住剑柄!
利风来处,杨小罂徒觉左眼一凉!却是那枚绿簪竟然穿过剑网,剌入她左眼之中!她甫受剧痛,不禁失声惨叫!只觉右眼又是一凉,眼前顿时黑暗无光!却是春十一娘运簪如神,竟然又将她右眼剌瞎!耳边只听春十一娘冷冷道:“这是罚你有眼无珠,贪名图利之报!”
绿影晃动,簪行如风!杨小罂连声惨叫,声辙大殿!只在顷刻之间,她的肩头、手腕、膝盖、脚胫俱已中簪,浑身是血,再也站立不稳!
当啷一声,杨小罂手中长剑落于地面,发出剌耳的声响.她双手捂住眼睛,身子已倒在殿中地上,放声哭喊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还有我的七经八脉!春十一娘!你好狠!你剌瞎我双眼,居然还废了我的武功!”
春十一娘冷笑道:"只怕不尽于此!"绿簪脱手飞出,“嗖”地一声,正中杨小罂心口!她内力委实惊人,一掷之下,那绿簪竟然尽数没入杨小罂身体之内,只隐约可见她心中钉有一点碧绿!
杨小罂气息立被截断,闷哼一声,身子往后倒下,顿时当场毙命!那绿簪虽然中其要害,但春十一娘劲道拿捏恰到好处,簪身正好封住心头热血不曾涌出,总算避免血污满身之态,死相倒颇见安详。
春十一娘冷冷道:“我阿萱妹子的簪子,可不能让你这薄情无义之徒带走!”白影一闪,却是惊鸿鞭昂然飞起,鞭梢“啪”的一声击中杨小罂心口,顿时将她心口骨肉打断,血浆四溅!
阿萱"啊哟"一声惊叫,但见春十一娘鞭梢有如活物,只是稍稍一动,已从杨小罂尸体皮肉之中挑起绿簪!"啪"!鞭头凌空轻击,只见绿光一闪,阿萱只觉鬓发微颤,用手摸时,那绿簪已是稳稳插在头上!她突然想起这簪子刚从人体之内取出,忙不迭将手收了回来,暗自在衣襟上狠命揉擦,心中一阵翻胃,几乎要吐了出来。但碍于春十一娘情面,总算是强忍住没有将簪子从发鬓上取出来.
春十一娘自断剑出手到绿簪杀人,动作疾如闪电,仅仅只在一刹那间。七护法反应神速,却是被一击即退,其余众女虽是有心救护,却已是不及。
春十一娘平日极少显露武技,便是出手也颇有分寸,决不至如这般下手狠辣。教众一向只知她智谋过人,颇有谋略,却不料其武技当真惊慑当世.阿萱亦是首次得见这仙子一般的人物,竟是如此冷血无情,心头也不禁起了一阵寒意。
邹菱娃暗暗心惊。再环顾四周,见众弟子却战战兢兢,并无一人敢于上前.心中又气又怕,喝道:“你敢杀了杨堂主,还如此侮辱她的遗体!本座……本座绝对不会饶过了你!”
春十一娘放声大笑,道:“杨堂主?历代春堂堂主之中,先师学究天人,谢堂主惊才绝艳,真可谓是人中彩凤!我春十一娘虽然比不得先师和谢堂主,但也自问胸怀磊落,无愧于天地世人!杨小罂此类如何配得上称堂主二字?莫要沾污了我神教的名声!”
一言未了,忽觉背后一阵冷风袭来!她闪念急快,身子飘然掠起,人尚在半空之中,反手向后轻飘飘拍出一掌!瞬间幻出无数掌影,隐隐可见一道白气逸出,奇异莫名,却居然没有丝毫掌风!
那偷袭之人只觉四周陡然被一股大力围住,人有如身处正在急速旋转的漩涡之中,周身血气翻腾不已,全身气力竟似要被源源不断地抽干出去,不禁心中大骇。强自暗运真力对抗。
忽觉肋下一痛,一股热气已是迅速窜入体内,仿佛在丹田打开一道口子,体内真力刹那间空空荡荡!脏腑甫觉剧震,不由得大叫一声,应声跌在地上,双手捧腹,身子滚得几滚,五官之中马上涌出鲜血来。
阿萱一看那人身着黑衣,手中拿着一柄怪模怪样的玄色短刀,竟然正是那个什么“巴山夜雨”杜雨!此时他趴在地上,勉强将身抬了起来,唯见鲜血自口鼻眼耳之中汩汩流出,样子十分可怖。他一手指着春十一娘,断断续续说道:“你……你好毒的内功!竟然……震碎了我的……五脏六腑,你告诉……告诉……我,那是什么……什么功夫?不然……我死不……瞑目……”
春十一娘毫不动容,冷笑一声,傲然道:“什么功夫?本座让你死个明白,‘情摧肝肠、肺腑如灰,’本座这一掌号称‘摧心掌’!与'云锦一剑''天香手'同时出自你们心心念念,朝思暮想要得到的《天枢实录》!”
邹菱娃脸色陡变,失声道:“摧心掌?祖师的摧心掌?你……你还练成了什么?你身受内伤,如何竟能全力施为?况且你既然已练成这这几种绝学,刚才又怎会中了沉朱两剑?你……你……”她突然间打了个寒颤,惊道:“你……并没有受伤,对不对?”
一抹略带嘲讽的冷冷笑意,自春十一娘轮廓秀美的唇边淡淡浮起.她却并不回答,缓步走到越桔身旁,将她身子从地上扶起.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纳入她檀口之中。
越桔只觉那药丸入口即化,甘美奇香.忽觉背心一热,一股淳和温热之气直入体内,却是春十一娘将掌心贴到她背上大穴之处,那股热气在体内不停游走,先前痛楚立时减轻许多。不觉满面惊异之色,叫道:“教主!”
春十一娘方才连杀数人,干脆利落之至,此时众女眼见她施救于越桔,却也无人敢于上前阻止。
春十一娘收回手掌,这才直视邹菱娃,微笑道:“你猜得不错,本座当然还没有那么愚蠢。”
第二十六章 回首当时曾相负 下
这一言无吝于是石破天惊!沉朱手一颤,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望着春十一娘道:“你……你早知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春十一娘眸光犹如寒冰一般,投落在地上长剑之上,说道:“你心中怨怼,本座岂能不知?你以为本座会比你更加愚蠢么?”沉朱沿她眸光望去,但见剑身血迹斑斑,周身又是一颤,连忙将眸光掉转开去。
春十一娘面带冷笑,伸手从胸口衣内抽出一只皮囊来,用力掷在地上。阿萱见那皮囊干瘪,囊上沾满血迹,且已被剌破了两处,破口处犹自有鲜血潺潺冒出。心中恍然大悟:“我是说以春姐姐那等智谋武功,怎能败得如此之惨?怪不得春姐姐先前流出的鲜血那样冰冷,毫无热气,原来她根本就未曾受伤!”
见她毫发无损,心中自然欣慰;但想到她做戏逼真、心机深沉,一边心中又暗暗冒起那股熟悉的寒意。
邹菱娃见势不妙,连忙大喝道:“春贱婢便是没有受伤,也只有她孤身一人!咱们还不趁此机会将她碎尸万段?杀春贱婢者为夏堂堂主!重伤其者为本教长老!”
春十一娘并无惧色,仰天大笑道:“叛教贼子,还敢垂死挣扎么?”她大喝一声道:“紫苏!”只听“扑通”"扑通"两声,似有什么重物掉落在地上。随即“轧轧”有声,似是机关开合之声。众女不禁色变,忍不住向那发声之处望去:只见殿中玉阶之下,那座硕大的石屏正在缓缓向两边移开,渐渐露出回龙洞阴暗的洞口。
邹菱娃又惊又急,喝道:“是谁?是谁打开了回龙洞?”
紫影闪动,从宝座之后出来一名女子。
她身着深紫衣衫,发束金环,手执长剑,也正是司花使的打扮.阿萱忖道:"七大司花使,我也只见过了轻碧端庄文秀,兰烟率真可爱,越桔英风侠骨,沉朱心机深沉,然四人皆为女子中佼佼者,这位紫苏不知又是怎样出众的人物?"
凝神看那紫苏时,但见她明眸皓齿,生得极是灵秀娇美.掌中一股青锋,尚有鲜血不断滴落,然她执剑款款行来,神情却甚是随意安然,倒似所行并非在这剑拔弩张的大殿之中,手中所执亦并非剑器;却如少女行走湖边陌上,信手拈弄花枝一般.
她行至春十一娘身前,躬身行礼,说道:“第七司花使紫苏见过教主,幸不辱命。”春十一娘面上冷色渐渐褪去,微笑道:“嗯,那也真是难为你了。”
邹菱娃大怒,喝道:“紫苏!是你?我不是叫你负责在洞中看守么?为何你竟敢私自出来?又是谁打开了回龙洞?洞外守护之人呢?”
紫苏抬头莞尔一笑,柔声道:“邹堂主休要着恼。洞中都是自家姐妹,又是在自家教中,可有什么好看守的?”
邹菱娃脸色大变,说道:“你你叫本座什么?”净水要讨好邹菱娃,抢先喝道:“紫花使!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不分尊卑,大胆犯上?”
忽听一女子声音格格笑道:“不分尊卑大胆犯上的人多了,这殿中只怕占有一大半儿呢,何时论到紫苏妹妹了?”那笑声清脆甜美,回响大殿之中,宛若洒落一串银铃.
另一女子笑道:“咱们教主秉承祖师和先教主遗训,凡事总要依从教中规矩,可不象那些数典忘祖之人。何况眼下教主尚未在花神娘娘像前,召齐教众相聚,宣布废去邹菱娃堂主之位,这声邹堂主还是理应叫得的。”
邹菱娃气忿至极,冷笑道:“青芷!金钗!你们这两个贱人,少在本座身后冷言冷语!待本座将你们连同紫苏那个贱人碎尸万段,且看看那些教规花神还救不救得了你们!”
阿萱只觉眼前一花,殿后又步出两名女子来,一着天青裙衫,一着榴红衣裳。虽然衣衫颜色各异,看其样饰却与紫苏相同,发上俱束有一枚金环。
二女直到殿中,也齐齐向春十一娘行礼,高声道:“第二司花使金钗、第五司花使青芷见过教主!”春十一娘微微点头,笑道:“不错。你们果然没有辜负本座对你们的期望。”二女相视一笑,想是得春十一娘之褒,脸上大感光彩,齐声道:“多谢教主夸奖。”
行礼既毕,青芷转过身来,对邹菱娃笑道:“堂主此言差矣。青芷与金钗紫苏二位姐妹,可都是受过先教主赐封的司花使。依教中律令,当今天下,唯有春教主方有此权将我等碎尸万段。何时论到堂主你了?”
听她说话,正是方才笑如银铃之人.
那着榴红衣裳的女子接口笑道:“不错。邹堂主今日已是犯下弥天大罪,自身早是泥菩萨过江,何况邹堂主为执刑夏堂之主,当知那些刑法是如何难熬。且当心自家身体,何劳你来为我们姐妹费心?”
邹菱娃知大事不好,喝道:“火凤!烈凰!还不快带人拿下这干叛逆!除尘!快命人关上回龙洞门!”
紫苏缓缓走过来与青芷等站在一起,却从袖中抽出一方雪白丝帕来,慢条斯理地抹去了剑身上的血渍,再随手一丢,白丝帕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这才微笑道: “堂主莫要枉费心机。你便是关上回龙洞门又能如何?那洞中早已空无一人。火凤烈凰二位姐姐武功虽然好,对堂主你也真是忠心,只可惜脑子不大灵光,将大好一颗明珠暗投。刚才已被我等姐妹送去西方极乐世界,望她们能在佛祖座下听教,化去那满身戾气方好呢。”
她举止斯文,不似青芷金钗二人那般出言尖酸,但语中仍暗含嘲讽之意。
邹菱娃盯着那方沾血丝帕,怒道:“你……你已经将她们……”
春十一娘冷冷道:“那两个叛教之徒,乃是谋逆恶徒,自然是教司花使们给杀了。”她淡淡扫了一眼那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子,缓缓道:"这些叛教之徒,虽是毫无廉耻,本座也不忍让其受教规中断骨抽筋之刑,已是由本座亲手处决了."
阿萱心中一惊,寒意更甚.
"啊"!突听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利叫声,响辙于大殿之中!却是沉朱再也忍捺不住,突然叫了出来,把众女吓了一跳。
她紧紧盯着春十一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嘶声叫道:“你骗我!春十一娘!你居然骗我!”声音中充满了悲愤忿恨之意。
阿萱心中恼怒:"若非春姐姐早有防备,早就死于你的剑下了.你此时却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竟来斥责人家!当真是无理之极!"
微凉的山风穿殿而来,吹起了春十一娘身上的白衣绡纱.衣上点点血迹已然转暗,却丝毫无损其清韵出尘之风质,宛若姑射仙人一般.
春十一娘眉头一蹙,但并未着恼,反而淡淡地笑了.那一抹淡淡的笑容,极清极美,绽放时仿佛飘散出兰花的幽香,引人遥思无数的往事回忆.
她柔声说道:“是啊,我终于骗了你.以前我们曾在花神像前相约,要做一生一世的姐妹,彼此之间决不能有任何欺骗,永不相负.可是……沉朱姐姐,你又何尝没有骗我呢?若你不剌我在先,我亦不会骗你在后.回首当时……”她轻叹一声,低得几乎令人难以听清的声音,仿佛拂过水面的极轻的微风:"原来,你我竟然都负了对方呢……"
沉朱身子晃了一晃,紧咬牙关,居然掉下泪来.
春十一娘深吸一口长气,眸光扫过邹菱娃沉朱等人,语气已渐渐转冷,一字一句说道:
“你们都是自幼入教,乃神教中资历最老之人.我春十一娘年岁虽与你们相仿,若论资历却是差了许多.自先教主擢升我为春堂之主以来,我便已知你们心中不服!以前碍有先教主在,你们尚不敢动手。她病重之时,你们已在四处联络,蠢蠢欲动!实话对你们说罢!先教主其实早在本座远赴江南之前便早已病逝,本座奉其遗命密不发丧,亦不过是为博得先机罢了!
恰逢那日封三郎来峰下求我前往营救云家小姐,本座假藉此机离开巫山,也早就料到你们这群蠢人必定会趁我不在,聚众教中作乱!嘿嘿,若非如此,即算本座得知你们心怀不轨之心,想要将你们一并灭之,可也是师出无名啊!”
青芷接口笑道:“教主早有密令对你们严加监视,离教赶赴江南之后,更是令我与金钗紫苏妹妹,每日以飞鸽传书,将教中情形事无具细,尽数向她禀报。为防教主于途中遇事,随后便派轻碧兰烟二位姐妹前往追随.”
越桔闻言,顿觉释然.然而转念一想,怒火顿起,叫道:“我也位列司花使之列,这样重大的事情,你们瞒着沉朱倒也罢了,为何却不向我说个明白?难道你们竟然将我当成了邹婆娘一伙么?”
青芷一窒,却听紫苏柔声道:“姐姐稍安毋躁,却听紫苏细细道来.我们姐妹之中,沉朱姐姐心中糊涂,早已站在邹堂主一边;轻碧兰烟二位姐姐刚从江南返回之时,本待向你先讲明此事,谁知事起仓卒被擒;后来我们待要说时,越桔姐姐你偏又有事下山去了.后来我们也曾想要告知,但姐姐性烈如火,对教主又极是忠诚;若听说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行径,只怕当时便非要去找邹堂主讨个说法不可!教中情势日渐严峻,种种安排均是错失不得,试问我们又怎敢告知?”
金钗嫣然一笑,说道:"当时我说,咱们都是为着神教着想,便是姐姐你一时被蒙在鼓里,后来事定之后,咱们当面说开了,姐姐你性子直率正大,不同于那些小肚鸡肠的世俗女子,想来却也不会当真计较."
青芷也回过神来,笑道:"如今若姐姐仍然相嗔,咱们几个便等着受罚罢啦!"
越桔神色稍霁,口中喃喃道:“这话倒还有几分道理。”
阿萱听在耳中,却见春十一娘眸光陡却与紫苏眸光一对,微微点头,唇边略有笑意。
略一思忖,便已明白过来:“春姐姐借此时机,将教中反叛势力连根拔除,兹事何等重大?当年她又曾与越桔结仇,自然是不会将此机密重要之事告知越桔了。此时紫苏等人这般说话,只怕也是出自春姐姐的授意,以免越桔心生芥蒂。”
她自幼常混迹市井之中,多听说书先生讲些古时侠客结义之事,只当这江湖中人,当真俱是交头换颈,沥血之交.于江上初闻李长浩谈起女夷教传奇事迹,更是以为女夷中人尽是些不惹尘埃、冰清玉洁之女子.
谁知连这清雅若兰宛若天人的春十一娘,居然也是貌似直爽坦白,实则却胸有城府,不肯轻信于人。与自己所想“谈笑结知已、人生重义气”的江湖豪侠相差甚远,心中不禁有些失望,寒意却是越来越盛了。
紫苏眼望着邹菱娃,轻笑一声,说道:“司花使为教主近侍,历来挑选最是严格,除武技出众之外,最重要者便是观其赤胆忠心.当初越桔姐姐下山办事,轻碧兰烟被擒,剩下咱们姐妹三人经沉朱姐姐略加劝解,竟然便痛痛快快地拜于堂主座下,可也太不象是司花使之所为。莫非堂主就真的以为自己做教主,乃是众望所归?”
金钗笑道:“何况那些春堂弟子均为教主当年嫡系,对教主尤为忠心,当真是可以赴汤蹈火,只怕是宁死也将不屈,又怎会只稍加反抗,便束手就擒?不过若非这招示敌以弱,让邹堂主得意忘形,却也不能将邹堂主的余党残孽一扫而清!”
青芷喟道:“只是可惜事出意外,赵师叔竟丧身于奸人之手,实在是令教中弟子痛哀不已。幸好教主已当场格杀了巴山夜雨和杨小罂,赵师叔当可含笑九泉了。”
邹菱娃听她三人一递一句讥诮不已,惊怒交加,竟然说不出话来.
沉朱脸色惨白,几乎是毫无人色。春十一娘嘴角边挂起一丝冷冷的笑意,淡淡道:“沉朱姐姐,这下你可彻底明白啦。”
忽听脚步纷沓,殿门外突然涌进一大批女子来,约有百许来人,将邹菱娃等人团团围住。这些女子身着白黄绿三种衣饰,服色各异,有人衣上还带有血迹,轻碧兰烟正在其中。为首者乃是一玄衣妇人,手上尚遗断裂成段的牛筋绳索,竟然正是长老冯君如!
邹菱娃脸色灰白,颤声叫道:“师……师叔!”
冯君如冷冷看她一眼,忽然抽下腕上所缠残索,只往指上一挽,双手用力向外一崩,“啪”地一声!那指头粗的牛筋应声而断,有如利刃切断一般。
众女齐声惊呼,冯君如叹道:“菱儿,你亲手点了我的穴道,又用牛筋捆住我的手,便当老身挣不脱么?当年你的武功多承老身指点,你身手技艺,我怎会不知?点穴解穴功夫,本是老身擅长之技.任是谁人点穴,只需先将内力先凝于穴道周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自解。
再者老身素来精通缩骨功,区区几根牛筋又算得了什么?当年未跟从先教主之时,老身也曾在江湖上作恶。那些所谓名门正派将我擒住,用了海底玄铁打就的数根长链,都终是困我不住!如今隐忍不发,不过是听从教主临行嘱托,保存实力,静观其变罢了。”
她脸色一寒,道:"早听说你给这次叛乱起了个名儿,叫什么'菱花之变'……哼!我看倒是称之为'菱花之乱'要确切得多!"
邹菱娃牙齿相击,得得有声,道:“弟子……弟子……”
冯君如微闭双目,喟道:“若非你引来外贼,赵师姐又怎会殉教?唉,师姐,人世艰难,你竟舍我而去了。”再睁开眼时,眼中已微有泪光。
邹菱娃这方的人见冯君如及春秋冬三堂弟子都是重获自由,春十一娘这方自然声势大震,一时惊慌失措,骚动不安.兰烟喝道:“邹菱娃,你意图不轨,竟要叛教谋逆,简直是罪该万死!”
邹菱娃眼见形势大变,转身向侍立宝座一侧的秋堂堂主宁菊媚喝道:“宁堂主!你还不动手?”
黄衣飘动,剑气乍然突现,径取邹菱娃背心要害!邹菱娃不防,身急后仰,那长剑却陡若涨长一般,疾向前暴伸尺许,险些便要插入邹菱娃胸膛之中!"呛"!金钩陡出!剑钩相击,激起无数金色火花!那剑受力所引,"噗"地一声闷响,竟有半截剌入殿中大柱之中!木屑四下纷落.
邹菱娃足尖在宝座上急急一点,纵身跃起,反自空中向来人扑去!冠上珍珠相击,声音细碎繁密,煞是悦耳动听.
她此时身上仍是教主服饰,但见那白色袍服层层飘起,金银丝绣芙蓉舒展开来,愈显栩栩如生,仿佛正是临风盛放!
那偷袭之人蓦然回首,邹菱娃凝神看时,竟是那秋堂堂主宁菊媚!不禁惊怒交加,叫道:“你疯了么?”
女夷四堂之中,冬堂司择才之职,但有女子入教,皆是由冬堂代为抚育教养.邹宁二人俱是幼时便入女夷,同拜于冬堂赵锦娘门下受教,但冬堂授业者甚多,邹宁二人后因才干突出,方一步步被擢升任堂主之职.
及至长成,邹菱娃性子阴狠毒辣,江湖声名渐重.寻常女子远避刑名之事,她却甚是热衷,执刑时从不手软,这夏堂之职倒当真适合不过.宁菊媚却是淡雅和顺,心思缜密,秋堂司后备内务,她向来安排得井井有条,为人也甚是温和,颇得教中上下赞许.
正因她素来与人无争,不似冬堂堂主纪梅姝清高自许,故邹菱娃并未将她看作劲敌,当初便以财帛金银相许,宁菊媚并无异议.谁知此时她竟陡然反击,两人武功原在相若之间,此时暴起发难,却当真让邹菱娃措手不及!
宁菊媚冷笑一声,道:"宁菊媚何等样人,岂为些微财帛行此叛教之举?"
她口中说话,掌上用劲."刷"地一声,竟将那已插入柱中半截之剑陡然拔出!她身形飘起,那薄如柳叶的长剑当空飞舞,洒出大片清影,剑式高爽绵密,恰似化为秋日长风一般,挟带无限微凉剑气,凌空御剑而来!那剑影衬映着云黄衫子颜色,尤觉娴雅秀洁之极.
邹菱娃侧身闪避,掌中金钩划出一道弧线,泛出异样的金红之色,径直削向宁菊媚颈项!铮!钩剑紧擦而过,两人内力相激,不禁都是微微一震!邹菱娃宁菊媚如玉的面庞之上,陡然掠过一抹晕红之色!
倏忽伸过一只手来,在她手腕上一拂!邹菱娃只觉掌脉火辣酸麻,金钩竟欲脱手而出,!心中大惊,幸得她内力深厚,内息瞬间流转奇经八脉,这才堪堪将那股内劲化去!刷!宁菊媚长剑已到!邹菱娃身形疾闪,竟于间不容发之隙,自剑影之间一闪而过!剑风过处,邹菱娃鬓边一缕秀发飘然落地!然肌肤竟无半分损伤!显见得这位夏堂堂主眼力之准,也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邹菱娃惊魂初定,回头一看,不禁叫道:“师叔!”原来方才出手拂腕者,竟然正是教中长老冯君如。
第二十七章 女夷百年觅清和 上
殿中喝叱连连,声震殿瓦,众人各抄兵器在手,有的兵刃已断,一时又找不到兵器,便抄起殿上的铜烛台加入战团,双方已是动起手来!阿萱见场面混乱,心中着实有些害怕,暗暗摸出怀中匕首藏在袖中,又将身退到殿旁角落之处.耳边但闻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仰望点点眩目银光,在空中跃上抛下,那是春十一娘施展天香妙手,一一弹去了叛教弟子掌中利刃。叛教弟子人数虽居劣势,但人人都知叛教乃是滔天大罪,并无生理,所以奋起全力反抗,春十一娘手下诸人一时倒也难以将其尽数剿灭。
夏堂中人各舞长剑,形成一道剑圈,团团护住邹菱娃。七护法当先杀出,却给司花使金碧兰青四女当头拦住,两方斗在一起,刀枪挥舞,打得甚是激烈。十三玉女长剑只余半截,也各挥舞残剑,加入战团。
春十一娘喝道:“玉九,回头是岸!”玉九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并不言语,挥剑劈倒一名春堂弟子。春十一娘叹了口气,转身拼杀入战团之中,不再看她一眼。
阿萱初次见到这等舍命相搏的群殴场面,瞧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眼见护坛一剑使空,被兰烟瞧出便宜,照胸挥剑斩下,护坛撤身急退,剑光一闪,一条右臂落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鲜血,那条手臂上的五根灰白手指还在微微蠕动。阿萱心头一阵烦恶,慌忙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一白衣春堂少女被邹菱娃挥掌击倒,在地上几个翻滚,口里吐出鲜血,身子就此僵毙不动。
顷刻之间,殿中血肉横飞,随地可见残肢碎肉,墙壁地面、桌椅榻几上都溅满了鲜血.阿萱不由得抓紧身边的帷幔,却觉掌中腻滑,拿到眼前看时,已沾上了许多黄白色的浆汁,那却是死难弟子的脑浆。
她胸口一窒,胃中翻腾,刚要躬下身去,忽觉脚下被何重重一撞,有些生疼之感.却是一个着红衣的叛教弟子被冯君如掌风击飞,正好跌在阿萱身前地上,她猛烈地抽搐了几下,身子便瘫软下来。
阿萱匆忙在干净一些的帷幔上擦了擦手,将那少女扶起上半身来,轻声呼道:“喂,你……怎样……打不打紧?”那红衣少女失血过多的嘴唇,灰白如纸,轻轻地翕动了两下,低低叫道:"娘……娘……"阿萱一怔,红衣少女头颅陡然歪向一边,再无丝毫声息.
她生着一张瓜子脸儿,额头光洁,肌肤娇嫩,原也颇为秀美可爱。但此时脸上沾满了血污,搭在额上的一绺头发也给黑血浸在一起。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扩散,脸色苍白,显然已经断气,模样十分恐怖。阿萱亲眼看她在自己怀中死去,一时间怔在当场,竟忘了放她下地.原来心中那种恐惧畏怯之情,不知为何竟突然不知所踪,唯觉空荡荡的一片茫然,象是苍凉无声的秋风,吹过空旷无人的茫茫荒野.
阿萱无言地将她放在地上,脱下自己外衣,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想了一想,又将衣服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她那张尚存稚气的小脸。
忽然辟风一瞥之下看见了她,便披头散发地奔了过来,喝道:“你这个小贱人,我今天要送你上西天!”她执剑劈来,阿萱仓猝间将手臂一抬,从袖里射出几支木箭!辟风武功虽胜于她,但毕竟厮杀良久,功力枯竭,已是强弩之末,居然无法避开来势!那几支木箭不偏不倚,居然正好射中辟风胸膛!辟风身子一仰,晃了几晃,便倒在地上。
阿萱失声惊叫一声,跌坐在地,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当下也顾不得血污狼藉,拼命扯过墙边帷幔,死死裹在身上.眼见得许多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那些厮杀喝叱声却似乎隔得很远,脑子里更是说不出的混乱无章.
其实以她功力,那木箭射出根本不能伤人性命。只是箭头涂有迷药,才使辟风昏迷过去。阿萱本来明白此理,只是身处刀光剑影之中,亲临杀戳之惨,极度紧张惊吓之下,顿时将一切浑然忘却.虽时值夏日,身上又裹有帷幔,身子却仍是不停发抖,冰冷的寒意直透入骨髓中去,四肢百骇似无半分力气。
忽有只温软的手儿拉住自己手掌,柔声道:“妹妹别怕,有我在呢.”阿萱茫然回首,鼻端已闻到一缕似兰如蕙的淡淡幽香,在这满殿扑鼻的血腥气息之中,犹显其清幽雅淡.
阿萱一把紧紧握住那只手掌,哭道:“春姐姐,我杀了人!辟风她……她被我杀死了!”春十一娘轻轻抽出手来,将她搂入怀中,另一手温柔地抚弄她的秀发,淡淡道:“江湖儿女,生死不过是天命罢啦.”
阿萱回想先前令人心悸之场面,身上一阵阵发冷,不禁想道:“莫非我娘当日在这教中,也是如同她们一样杀人如麻么?”心中难过之极,含泪哽咽道:“春姐姐,世上原无当真十恶不赦之人,便是一时错了,日后……日后终有醒悟的一天。如今一死,她们可再也没有机会改好啦!”
春十一娘抚摸着她的头发,凄然道:“妹妹,你真傻啊,山林中百兽虫蛇,还不是这样自相残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上苍给世间万物定的规律,咱们也不过是承顺天意而已。”
阿萱抬起头来,泪眼迷茫道:“姐姐,自相残杀的是野兽……可是人……人是万物灵长……”
春十一娘淡极如玉的脸庞上,浮现出了冷冷的笑容,缓缓道:“远古先民未曾开化之前,人与野兽无异.后来开化为人,其虚伪狠毒之处,却比畜生还要可恶!阿萱,你别怨姐姐做事狠毒,生逢乱世,人命贱如草荠,善良又有什么用处!哼!历代以来,什么《女诫》《列女传》……都是叫咱们女子温柔淑德,对别人谦恭忍让!那咱们女子的命运,岂不是自己反而做不了主?我就偏偏不从!我倒要看看这人世之间,神魔三界,有什么人敢来操纵我春十一娘的一生!”
春十一娘的话语,悲哀得象是巫峡中深不可测的江水,冰冷得象是神女峰呼啸的山风。阿萱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全都不曾明白.她将头更紧地偎在了春十一娘温暖的怀中,但觉那缕缕兰蕙幽香之气,似是自她衣衫深处幽幽而来,萦绕鼻端久久不去,直是中人欲醉.
春十一娘,这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视如蛇蝎的女子,在她心底最深之处,到底隐藏了怎样的过去?
忽然阿萱背上一寒,只听“铮”地一声,金铁之声在背后陡然响起!她急忙转身,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两根修长皎白的纤纤玉指,一曲一伸,正堪堪扣住了那只金光灿然的夺命金钩!
钩身数下剧震,荡开一波波金红光芒!阿萱但觉钩上冷然真气,层层如波浪袭来!然那两根玉指只是轻轻一扣,却更胜湖上长堤;饶是波涛千层万重,被这一堤横锁拦阻,却百般地冲击不过,更是发动不得.
邹菱娃脸色几度变幻,由白到红,又由红到青,鬓角间微显汗意,显然正催动内力与之相抗.
春十一娘突然冷哼一声,突屈中指,轻轻弹出!"当"!金钩剧震!阿萱隔得最近,赫然看得清楚:只见钩身暗红印痕之中,突然显现出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那裂纹微微一晃,如有生命之物一般,飞快地向四周扩展开去!
白影闪动,珠声激荡.邹菱娃飞身跃向后去!几乎与此同时,那柄金钩当中断成了两截,钩头重重掉落地面,发出尖利冷凛的呛然一声!
春十一娘放开阿萱,飘然站起身来,冷然道:“邹菱娃,你好不要脸,竟然施加偷袭,枉为我女夷夏堂之主!”
邹菱娃身子晃得一晃,似乎便要倒下地去,但终于强自站住.她左臂在方才的激战中负伤,伤口鲜血流淌.手中左钩已毁,右钩犹自紧紧握在手中,钩身上却染满了鲜血.钩上赤金色中透出血红,越显触目惊心。
她方才虽见机极快,但仍被春十娘借钩身传递真力所伤,内息翻涌,经脉激荡,痛楚难言.当下暗暗一咬银牙,面上却仍笑得妩媚动人:“杀人便是杀人,枉谈什么身份名由?你春贱婢又是什么清净姑子不成!”她猛然凑过唇去,在臂上伤口处吮得一大口鲜血,"扑"地一声喷洒开去!血雾弥漫之间,但见她面色刹时转为赤红,鼻息间隐有两道白气冒出,蜿蜒出入不绝,容貌艳丽之中倒透出几分庄严,有似莲华宝相一般.
她手执金钩,缓缓站直身子.虽仍是那样风韵袅娜的模样,突然间却似是长大了许多,神态端肃异常,却让人觉得有说不出的妖异和恐惧.
此时紫苏青芷二人因见邹菱娃突袭春十一娘,正双双仗剑抢到,齐喝道:"逆贼大胆!"已是向邹菱娃身边扑去!
春十一娘喝道:"休要过去!"话音未落,阿萱但见邹菱娃双眸猛然一睁,眸中竟似隐有血红光芒!
金钩动处,无形杀气逼面而来!阿萱眼眸酸疼,几乎要睁不开来,甚至连全身血液流动,都似乎在那时微微一阻!
春十一娘黛色柳眉微微一动,白衣如云,飘然凌空飞出,蓬蓬两掌,已将紫青二女击开!
二女方才叫得一声:"教主!"声音中满是惊奇不解之意.却见春十一娘双指陡出!那洁白如玉的两根纤指,并拢如剑,疾速掠过金钩,直剌过去!邹菱娃右钩急挥,钩头翻转,竟已灵巧无比地扣住春十一娘两指!她眸中血光大盛,似妖魔要择人而啮!
春十一娘断喝一声:"阿萱!看好了!"但闻她吟道:"道从天律,香满乾坤.掌中阴阳,浑然自成."
阿萱惊呼一声!那一瞬间,她分明看见,春十一娘玉白的指尖只是稍稍一挑!一挑!只是那指尖挑起的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气流,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汇聚于那吹弹欲破柔嫩如玉的指尖之上……
气流旋转,指影弹动.恍惚之间,那玉白的重重指影,宛若化作兰花一茎,幽然绽放.然而那样强大无匹的质朴真气,竟如钱塘春潮排空而起,悍烈刚猛,其势巍哉!柔而韧,刚而坚,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道,在那一瞬间,居然无比自然而默契地揉和在了一起!
道从天律,香满乾坤.掌中阴阳,浑然自成……阿萱平生所历,胜过同龄女子多矣,却从未有如此时此刻,离生死之界只有毫厘之差!那正是在此时此刻,仿佛是两扇紧闭的大门,在她的面前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隐隐可见其内霞光流转,气象万千!
原来,这才是天香手的真正威力!
邹菱娃但觉大力自钩身涌至!"轰"!无形暗流蓦然自钩身涌入掌心!
砰砰砰砰!闷响不绝,邹菱娃全身经脉依次崩断!惨呼声中,鲜红血珠溅开!无形的气浪穿越邹菱娃的身体,向后翻涌而去!回龙洞石屏正当其冲,蓬然巨响声中,厚如方砖的石屏竟然四分五裂,无数石沫石粉簌簌掉落.
"叮"!一声轻响,却是邹菱娃头上花冠落到了地上!冠上有一珠串金线当即脱落,珍珠四下里散落开去.叮叮铃铃声响不绝,清脆悦耳,宛若大珠小珠掉落玉盘一般.
此时场中情势大变,夏堂叛教弟子终是不敌,死伤已过大半.玉女十三剑只余玉九和玉六玉三还在支撑,其余十人已横尸当场。七护法亦只余净水,护坛二人。纪梅姝忽然一声呼哨,春秋冬三堂弟子转换阵势,剑光森森,将残余邹菱娃党众围在殿中。
冯君如喝道:“尔等快快投降,否则,便是死路一条!”邹菱娃既败,叛众无心再战,当下便纷纷将武器掷到地上。
人群当中,玉九转过头来,含泪望了春十一娘一眼,手中宝剑陡回!春十一娘急叫一声:“且慢!”却见玉九之剑只在喉上一抹,可怜万点红珠迸出,顷刻命归黄泉。玉六玉三也不哭泣,相视一笑,齐道:“姊妹们都不在了,你我留在世上又有何用?”长剑也在喉头一抹,双双倒在地上。
春十一娘张口欲待呼止,却终是已无力回天.阿萱离她最近,但见她虽强自克制,但鬓角洁白的肌肤之上,却隐有几根暗淡青筋在突突跳动,显然心情激荡不已.
白衣飘然到处,教众弟子纷纷让开.春十一娘踏着遍地鲜血,缓缓走了过来,她虽仍是镇静如亘,神态中却隐有几分憔悴倦怠之意.
终于,她在三人尸身之前停住脚步,俯首默然,凝视良久.
宁菊媚立于身旁,柔声劝道:“教主,玉女十三剑身为教主近侍,竟然从逆叛教,理应按教规受刑而死。如此死法,已是对她们大大的慈悲.”
春十一娘不语,半晌,方才缓缓地转过身去,沉声道:"邹菱娃呢?"
众弟子早将叛众捆绑妥当,此时邹菱娃便被两名秋堂弟子拖了过来,丢在春十一娘脚下.她此时将近昏迷状态,全无反抗之力,身子浑若无骨一般瘫软在地,只是微微起伏.先前精心梳就的云髻颓然脱落,鬓发散乱地披拂下来;那件金丝银线精心缀就的芙蓉绣袍,此时已有大半被鲜血浸透.哪怕是阿萱这等武功低微之人,也看出她周身经脉已被全数震断,元气消失殆尽.虽未当场毙命,却已是废人一般.
一旁紫苏早将那顶赤金花冠拾起,并将珍珠重新串好,恭恭敬敬地奉了上来.春十一娘接过花冠,眸光缓缓落于冠上.她不开口,殿中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几乎连呼吸声也难以听闻.良久,方听她淡淡道:"百花冠……百花之冠…… 女夷教百年圣物,教主荣耀与地位的象征……百年以来,江湖门派多有前来抢夺,当初川流派更是因窃冠之罪,被前春堂谢堂主灭其满门……谁知……今日竟还沾染了神教中人的鲜血……莫非成为百花之冠的代价,便是要用他人的鲜血么……"
她语气虽轻描淡写,阿萱却不禁打了个寒颤.众人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春十一娘却叹了一口气,缓步过去,在宝座上缓缓坐了下来,这才说道:"来人,带沉朱."
沉朱虽然武功高强,奈何寡不敌众,早已被教众所擒,此时有两名春堂弟子将她狠狠推上前来.这些弟子深恨她谋剌春十一娘,故此将她点了穴道不说,腕上足上俱都捆有极粗的牛筋绳索.此时见她兀自挺立不跪,便有个春堂弟子上前一脚,喝道:"大胆逆贼,在教主驾前还敢不跪?"那一脚又准又狠,且正踢在她膝弯之处!沉朱身不由已,腿膝一软,当即跪倒于宝座之前.
她虽比春十一娘还要大上一两岁,但一向驻颜有术,兼之位高权重,平日里最重修饰妆点,初时看上去不过花信年华的美貌女子。此时受春十一娘内力所伤,体内真气紊乱,胸口烦闷难熬;兼之突逢大变,心神震荡,精神十分委顿,便是阿萱从旁看去,亦可清晰看见其眼角已显露出几道浅长的鱼尾纹路,疲劳苍老之态,于此暴露无遗.
沉朱腰身笔直,昂首恨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第二十七章 女夷百年觅清和 下
沉朱虽然武功高强,奈何寡不敌众,早已被教众所擒,此时有两名春堂弟子将她狠狠推上前来.这些弟子深恨她谋剌春十一娘,故此将她点了穴道不说,腕上足上俱都捆有极粗的牛筋绳索.此时见她兀自挺立不跪,便有个春堂弟子上前一脚,喝道:"大胆逆贼,在教主驾前还敢不跪?"那一脚又准又狠,且正踢在她膝弯之处!沉朱身不由已,腿膝一软,当即跪倒于宝座之前.
她虽比春十一娘还要大上一两岁,但一向驻颜有术,兼之位高权重,平日里最重修饰妆点,初时看上去不过花信年华的美貌女子。此时受春十一娘内力所伤,体内真气紊乱,胸口烦闷难熬;兼之突逢大变,心神震荡,精神十分委顿,便是阿萱从旁看去,亦可清晰看见其眼角已显露出几道浅长的鱼尾纹路,疲劳苍老之态,于此暴露无遗.
沉朱腰身笔直,昂首恨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先前沉朱被擒之后,竟然歇斯底里,破口大骂,口中所言尽是污秽恶毒之词。此时她声音嘶哑,几不能言,强行喊出这两句话后,仍然还在喃喃咒骂不休.
六名司花使敛首侍立春十一娘宝座之前,金环灿然、长裾飘曳.她们虽然年龄大小不一,姿容也略有高下之别,然而毕竟气度不凡,兼之盛装妆饰,端的是艳色夺目.
沉朱既是位列司花使之首,料想平日里也颇为出众。然此时咒骂半晌之后,唇边已积有些微白沫,眼珠赤红,模样狼狈可笑,简直如同市井庸妇一般。几番有教中女子不忿她出言无状,想要开言阻止;然春十一娘始终沉吟不语,故此殿中气氛仍是极为压抑,竟然无人敢贸然出面。
只是,无论沉朱口出何等秽言,春十一娘始终沉吟不语。沉朱渐渐力竭,兼之无人应答,也就住口,红肿双眸死死瞪着春十一娘,眸光之中充满仇恨之意。
众人低首如泥塑木雕,唯阿萱偷偷望了春十一娘一眼.这美貌的白衣女子,正襟端坐之时,眉目庄严而秀美,有如神祗一般,看不出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她与沉朱十六年恩怨交错,阿萱不过只是听了一鳞半爪,然而细细忖度之间,那一幕幕的画面却突然无形中连接起来,清晰地浮现这静默的殿中:
后蜀广政年间,一个极冷的冬日.十五岁的女夷弟子沉朱,跟随冬堂卫嬷嬷,从巴渝人市带回了一个秀丽可人的少女。卫嬷嬷见那少女姿质不俗,本想加以培植,可惜她虽年已十四,身上却没有丝毫武功。问她来历身世,她也推说自己父母双亡,无名无姓。女夷教中女子,大多是出身贫寒、历经世间苦难,心中皆深藏有不愿为人知晓的辛酸往事。
卫嬷嬷虽然不信,却也不多加盘问,将她分到春堂厨下执役。因她自称本无名姓,又在厨下众粗使婢女之中排行十一,众人便唤她做十一娘。
神女峰上清冷寂寞,十一娘唯一相熟之人便是卫嬷嬷与沉朱.沉朱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遗弃路旁,是任春堂堂主的凌飞艳路过看见,便将她带上山来,一直带在身边。后来巫长恨病逝,凌飞艳新登教主尊位。沉朱虽然不是凌飞艳亲传弟子,一身武功却多蒙凌飞艳指点,且为凌飞艳身边亲信,在教中备受徒众荣宠。性子又极为活泼,常在练武之暇,偷偷来春堂厨房看望十一娘。天长日久,两人年纪相仿,竟成了最好的姐妹。
她常常将别人送来的衣裳玩物带给十一娘,还耐心地教她入门的武功。十一娘岁数渐长,因为有些武功底子,平时为人又谨慎小心,颇得众人爱戴,便被升入了春堂,作了一个小小的掌管祭祀之礼的执事;沉朱才貌双全,又是凌飞艳亲手抚育,自然被选到教主座前任了首座司花使。那时春堂之主谢蕙娘无故失踪,春堂诸事便暂由教主亲领。但凌飞艳教务繁忙,十成事务之中倒有八成一向由沉朱代劳。一时沉朱风头之健,无人可及。
沉朱权倾教中,自然更是处处关照十一娘,两人情谊愈见深长.谁知后来风云突变,因缘际会,十一娘先任执事,后竟被升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春堂堂主,接下来更是大得凌飞艳看重,被指作教主的入室弟子,未来的女夷教主!
时光如梭,转眼便过去了一十六年。沉朱仍然只是沉朱,武林中仅知她是女夷教中排名第一的司花使;而十一娘,那自人市带回的身世不明的少女,却以春为姓,成为名满天下的春十一娘!
“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
得与那出身高门、风采华瞻的玉剑公子齐名,共为武林年轻一代之翘楚,那该是何等无上的荣耀?
共患难自然容易,坦然面对曾共过患难的人富贵,却是大大不易。是自何时而起,沉朱将春十一娘恨入骨髓?春十一娘又对沉朱存下戒心?司花使之职虽然荣耀,毕竟并无实权.春十一娘长居教中要职,竟始终不曾对沉朱有过任何封赏,更遑论是升迁职位。
新教主年轻历浅,教中多有年长位尊者不服,终于以夏堂堂主邹菱娃为首,酿就这"菱花之乱".本亦可一争雄长的沉朱不惜投奔邹氏麾下,意欲趁春十一娘不备,亲手将其击杀;而春十一娘明明是洞明如烛,却故意做出重伤待毙的假象,最终将存有异心的教中徒众一网打尽。曾经是姐妹情深,有如手足;后来却是尔虞我诈,视同仇雌。孰是孰非,恐怕谁都难以辨别罢?
是不是所有的情义过往,到得最后,都抵不过权势利益的诱惑?
春十一娘目光清冷,只在沉朱身上扫了几眼,有如微雪纷纷飘落山峦,沉朱身上不禁油然而生一层微微的寒意.
春十一娘冷冷道:“我们皆出自于女夷神教,同根而生,相煎何急……厚葬今日所有死者,暂将被俘叛徒关押后山回龙洞,待本座与众位堂主长老商量之后,视其从逆情节轻重发落……至于沉花使———她因被本座点中穴道,并未参加方才叛教之役……但她谋逆本座,罪无可恕,给她一粒'君何在',废去武功,逐下山去罢。”
那君何在是女夷教中所炼丹药,本身并无毒性,只是服后便使人真气消散,仅存极少内力,如同寻常武师一般。这最后一种处决大出众人意料,连沉朱本人,都以为此次必历经酷刑,只求速死而已。
沉朱闻言,心中又羞又忿,杂味纷呈.她奋力昂起头来,尖声叫道:“要你假惺惺装什么好人!想杀便杀!老娘可耐不得受人家这般捉弄!”宁菊媚一向为人谨慎,不敢多言。冯君如却直言道:“教主,属下有事不明!以逆贼沉朱所为,赐她全尸已是教主的恩德,为何要……”
春十一娘打断她的话,道:“她之罪过只是剌杀本座,而本座先前出手破散她的真气,正是不让她去伤害其他弟子。自始至终,苦主只有本座一人。神教戒律之中本就有‘杀释罚责,任由苦主’一条,因之本座此举,并不曾违反历代祖师订下的教规。冯护法不必多言!”冯君如虽身为护法长老,比她高出一辈,平时也颇受尊崇.但此时春十一娘拿出教主身份,她也不敢多说,躬身应道:“是。”便退回教众之中。
沉朱忽然尖叫一声,不顾内息纷乱,疼如针剌,身子一跃而起,竟疯魔般地向宝座扑了上去!轻碧心思缜密,本就一直在旁暗察,此时掠身相截,一把便捉住她双手手腕,就势一推,已将其牢牢按在地上,喝道:“七妹!”。
一旁闪出第七司花使紫苏,左手"啪"地一声,抬起沉朱下颏!两指在她两颊只用力一捏,沉朱不由得张开口来,紫苏将掌中药丸塞入她口中,顺势在她脸上一拍,药丸已滚入沉朱腹中,随即将她放开。
这几下动作干净俐落,沉朱还待爬起,紫苏足尖在她膝弯一踢,她又跌倒在地。虽然腹中疼痛,经脉酸软,全身骨骼也在咯咯作响,正是真气逐渐散去之象。但她全然不顾,口中仍在大声哭叫:“不!不!我决不会离开神教!我生是神教人,死是神教鬼!你杀了我!杀了我罢!”一边拼命挣扎,奈何被众人一拥而上,按得极牢,却是半分也挣脱不得.
春十一娘不理她泼皮无赖的行径,寒冽如刀的两道眸光越过众人头顶,遥遥望向殿外粉色花海。隐约可见她那翦水双瞳之上,开始渐渐地蒙上了一层淡淡雾气。
她突然开口唤道:"沉姐姐……"声音柔和了许多,沉朱身子却不由得一颤.只听她淡淡道:“你还记得么?十六年前,本座初入神教的第一个冬天……神女峰上出奇地寒冷。秋堂的姐姐们说教中姐妹突然增加了许多,被褥一时置办不齐,每人只勉强领得一套而已.我不过是春堂厨下小小的当差,被褥甚是单薄,哪里挡得住凛凛寒气?每晚都是冻到半夜,实在熬煎不住,方才能睡上一觉。
天一直阴沉沉的,北风吹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分又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我坐在灶门口取暖,却见沉姐姐你揣着几块年糕来看我,因为怕人说些闲话,你把刚出锅的年糕揣在怀里,捂得紧紧的,结果把胸口都烫得红了一片。
你对自己的伤全不在意,听我向你诉苦说冬夜寒冷难以入睡,便要我去你那里过夜。沉姐姐,你那时地位身份,与我十一娘不吝于是天上地下之别。你的住处被褥何等精致,还有通宵暖热的薰笼,若真能睡上一夜,确是莫大的享受。可是我一个无职无司的小婢女,平时谨慎度日,哪里敢因此而惹人闲话?到得后来,你可怜我挨冷受冻,便不肯独自回去。我们两人睡在厨下的杂屋里,紧紧挤在一起,合盖一床被子,靠着对方身体互相取暖,熬过漫漫长夜……后来你取笑我说,这大概与两条鱼儿相濡以沫差不多吧?唉,相濡以沫……这些年过去,姐姐你或许不记得了,可是我……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沉朱眼泪已是流了满脸,哽咽道:“往事已矣,你又说这些做什么?我只恨自己当初没有看透你的狼子野心,为什么竟会对你那样好!”
春十一娘摇摇头,说道:“狼子野心?自我任堂主之后,虽然姐姐你表面上仍然对我亲热如故,甚至还多了几分应有的恭敬;可背后你所做的种种勾当,却当真是叫人不齿.那时我便知道,你对我已是恨之入骨。”
她淡淡一笑,那笑意却带有几分嘲讽之意:"只因你根本就认为这春堂之位、教主之尊,本来应是你沉朱之物……对么?"
她这一句话虽是淡淡说来,殿中众人却暗暗吃了一惊.
沉朱冷笑一声,傲然道:“那是自然。我是先教主一手带大,与她情逾母女。从我小时候起,这普天下好吃好玩的东西,只要我沉朱想要,先教主便是想尽办法,总也令人弄来给我。何以后来偶然有一次见着了你,便大反常态,将你一路破格晋升,却对我不闻不问,弃如敝履?谁知你这贱婢在我背后进的又是什么谗言?”
她二人这些年来,面上一直敬如大宾,和气亲热.实际上心中隔阂已深如鸿沟,此时袒裎相见,再无丝毫顾忌,竟是将各自心中最为隐密之事,尽数都说了出来。
春十一娘瞳中雾气更浓,轻轻道:“进了谗言?沉姐姐,你真的是这样看待十一娘的么?”这几句话语意温柔,却似带有无限伤感。那一声“沉姐姐”更是叫得亲切婉转,犹似当年两小无猜之时。
沉朱脸上眼泪已干,并不为之所动,只是冷笑不已。
春十一娘笑意不减,但那种淡淡的嘲讽已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说不出的苦涩之意:“不错。姐姐你天资聪颖,若是论到你那时的武功,别说是我一个小小的执事,便是各堂主长老们谈起你来,哪一个不是赞不绝口?人人都说在教中新一代弟子之中,数你沉朱最为出类拔萃。而先师疼你爱你之心,也跟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般无异……如今教中堂主们入教年限最长亦不过二十年,论算起来,还是姐姐你的资历最老呢……”
她的笑容渐渐敛去,说道:"可是先师那样名震江湖的奇女子,毕竟不是世间平凡的妇人。她身为一教之主,自然要以神教前途为重。绝不能因为爱你至深,便置祖师遗训与神教兴衰不顾,而将女夷神教百年基业便这么轻易交到你的手上!"
沉朱脸上肌肉抽动,狞笑道:“哦?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是我沉朱当了教主,女夷神教从此便会在江湖上烟消云散么?你春十一娘又是什么了不得的阿物儿?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神教在你的手上便一定会发扬光大,千秋万世名垂不朽?”
春十一娘眼中怒色一闪即逝,随即平静如亘,柔声道:“沉姐姐,你先别生气。我春十一娘固然是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但沉姐姐你对自己身世,同样也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连咱们这教中姐妹,倒有一大半都是出身孤苦,父母亲人全无,谁还记得起自己的身世来历?况且,这并不是十一娘敢胡乱抵毁姐姐声誉。当年姐姐年方二十,便居七大司花使之首,且长侍先师左右。若论十一娘内心,真是将姐姐视同天人,是万万不敢如此妄评姐姐行事,又如何敢冒然出言相犯?说出这一番话的,却是先师她老人家,”
她语意柔和,却暗藏讥诮之意.沉朱虽然恼火,却也寻不出她的不是。倒是这最后几句话,让众女皆大感意外,冯君如更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凌教主?”
沉朱面色苍白,强自冷笑道:“先教主已是仙游九天之外,你要怎样捏造她的话语,尽可请便。”
春十一娘淡淡道:“是与不是,你且听上一听。”便接下去说道:“那一日我以执事身份,带人将排教在渝州彻底击溃,迫使其并入我神教麾下,此事你等当知之甚详。”
沉朱冷冷道:“我当然知之甚详。十一娘小小的春堂执事,那时一反常态,居然在花神殿上排众而出,当着堂主和众长老之面侃侃而谈,主动请缨出战,可真是大大地出尽了风头哪。”
春十一娘不理她冷言冷语,说道:“此役之后,先师便对我注意起来,时常遣人来找我说话,所谈无非是些本教秘闻轶事。于我一个小小的执事而言,已是莫大的荣幸.约莫十余日后,先师突然命人传唤,于花神宫后殿单独召我入见。
那时先师心疾发作,缠绵病榻已久.我以为她不过是病中召我说话解闷,心中本不甚在意.不料闲谈几句之后,先师话锋一转,突然跟我说,原春堂之主谢蕙娘失踪数年,多番找寻,总是没有丝毫讯信,料想是回不来了。春堂之职事关重大,故一直空缺至今。若是始终无人执掌春堂,总是不妥,因此想命我做春堂堂主。我自然是又惊又急,春堂堂主一职至关重要,一向由冬堂堂主纪梅姝代摄.谢堂主绝世风采,我虽未曾目睹,然而纪堂主之才德俱佳,我却是十分钦佩.
十一娘当日连个坛主都还不是,武功因为向来受你沉姐姐暗中指点,入教以来虽然略有小成,也算不得是教中高手,又有何德何能居此要职?若引得教中众姐妹不服,反而辜负了教主一番美意,当下便对先师婉言谢绝道,以纪堂主之才完全可担此任.
先师言道,纪堂主才华出众、雅量高洁,极称冬堂教化抚育之职.却是一个爱憎分明的性情中人,不适为春堂之主.我向来与你沉姐姐交好,对你武功心智又实是心中暗暗佩服,随即便向先师举荐于你。
先师却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道,天下教派何其众多,在江湖上却是荣衰不一.有的如昙花一现,稍现即逝.也有的能历世传承、开枝散叶,成就百年教派威名.祖师教主当初花费心血建立神教,自是希望百年之间,神教亦能如江湖上那些名门教派一般,获得清和赞誉.
如今教中四堂之中,以春堂为尊,春堂之主将来便是神教之主,自然是不容小觑.况且女夷神教中全是弱质女流,江湖风波险恶,作教主的稍有不慎,便可使全教姐妹万劫不复。沉姐姐虽然和我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但你自小在神教之中长大,受到先师疼爱照拂,毕竟未知人间疾苦.其任性娇痴之处,却与那些名门娇养的大家闺秀一般无二。”
沉朱听到“任性娇痴”四字,心中羞怒交加,眼泪顿时又流了出来,脱口喝道:“你胡说!我不相信先教主会这样说我!你春十一娘……你又有哪一点比我强?”
阿萱心中想道:“只看你这大失常态的模样,便比春姐姐差得远啦。”
春十一娘瞳中雾气已去,冷然道:“信与不信,取决于你。我春十一娘资质本来寻常,根骨亦非上佳.然而不为先师所弃,最终成为神教之主,所倚恃者,”
她如水的眸光中,隐隐闪现出冰河般晶棱的光芒:"唯有坚钢不可夺志……如此而已。"
众人心中一凛.
自沉朱叛教之后,司花使中隐然以排行第二的金钗为首,此时她上前一步,朗声道:“大姊,教主当年尚明珠埋尘之时,在春堂充役执事,便能踊跃向先教主献计,得以大破排教、江流帮等数派,壮大我神教声势!武林中谁人不晓?后来又以短短五年时间,苦练本教无上神功,居然成为我教中第一高手!方有‘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之说。沉朱姐姐,你既是自幼便在先教主身边亲聆受教,修习武功已有数十年,早在十一年之前便已是教中第一司花使,却不曾见你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终日也只与我姐妹六人混在一起。无论才智武功,可有及得上春教主一成么?”
她言辞犀利,沉朱听在耳中,心中气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偏偏又无言以对。
春十一娘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先师说我十一娘沉默坚毅、勤恳耐劳,即使做不成开拓教业之主,守成二字倒还是做得到的。而沉姐姐你……”
她微微一顿,终于说下去道:"先师叮嘱我道,你自小便恃宠而娇,器宇狭窄,半分不肯容人.非但不能当此大任,便是以后我身登大位,也绝不可将你大用,否则必然为我神教心腹之患!故此我一直……未曾将你作任何升迁……你也对我怀恨日甚……其实……沉姐姐,虽然你背后做下的勾当我样样知晓,有时候难免也对你存有怨怼之意.然而每次见到你强颜欢笑侍于座前,思及你当日对我的诸般好处,我心中……当真好生惭愧。
今*****虽负我,我又怎能忍心杀你?
你犯下滔天大罪,所幸我防范在先,有意没有让你伤到教中其他姐妹,所以还能保住你的性命。我赐你'君何在',私心亦是不想废去你全部武功,权留你自保之力……"
她目视沉朱良久,欲言又止,只是长叹一声,说道:“女夷教中自然是容不得你了……你……自己珍重。”
说到最后,她声音已略带哽咽.当下抬袖掩住面容,在宝座上掉过头去,厉声喝道:“给她一百两银子,逐下山去!通谕江湖同道,从今日起,我女夷神教之中再无沉朱此人!”
沉朱全身痉挛般地抖动起来,十指死死地扣住殿面地砖,放声嚎哭道:“我不走……我……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轻碧秉性柔善,且对沉朱还有几分香火之情,唯恐沉朱一时言语不慎,惹来杀身大祸,连忙上前扶起沉朱,温言道:“姐姐,教主天高海深一般的恩德,既是饶了你,你就快走罢,别再惹教主伤心。”一边已将包袱塞到她手中,暗暗一推。
沉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神情憔悴,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一般.她向殿外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眼望春十一娘,幽幽道:
“我……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么?”
春十一娘霍然而起,拔下头上一根羊脂玉簪,冷然道:“不能!你若不肯归隐山林安度余生,则再与你相见之日,便是本座取你性命之时!过去或是我不念旧情,使你壮志难酬;但今日我饶你不死,咱们已两不相欠!姐妹之情,有如此簪!”
言毕,将玉簪往身前地上猛地一掼!那殿中地面何等坚硬,"铮"地一声脆响,玉簪应声碎成数段!沉朱目视碎簪,突然长嚎一声,以手掩面冲出殿去.因跑得急了,竟然在殿门木槛之上绊了一跤!但她随即爬起,向外疾奔,瞬间便消失在粉色花雨之中。良久良久,花树深处,仿佛还隐约传来她的哭嚎之声。
第二十八章 二十三年人成各 上
"吱呀"声响,却是侍立于门口两名教中弟子,轻轻掩上了殿门.沉朱踉跄远去的身影,云霞蔚然的花林,顿时被隔在了殿外.
春十一娘收回目光,神色冷峻,默然半晌,忽然道:“你早就醒了,还要再装下去么?”阿萱一怔,眼角余光中却见原本闭目躺在地上的邹菱娃,竟是突然睁开眼来!众司花使脸色微变,身形移动,已有意无意地对其形成合围之势.
邹菱娃周身已被鲜血浸透,唯面色如纸.她环视四周一眼,强自咬牙怒笑道:“看来,要骗过你还真不容易。”
春十一娘微微冷笑,说道:“你邹菱娃曾名列四堂之一,如今虽然重伤被擒,本座仍不会以等闲视之。沉朱突然发疯、轻碧出手之时,你恐怕轻碧她踩着了你,不经意地向旁移了一分……本座自然便知你早已醒来了。”
阿萱心中思忖:方才惊变突起,众人注意力皆被沉朱所吸引,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发觉邹菱娃已醒。而春十一娘在处理沉朱之时,犹能顾及其他,其心思缜密之处,确非常人所及。
"砰砰砰砰!"蓦然间巨响大作!
大殿周围所有绮窗扇格,如被无形之力相激,尽数弹飞开去!却见无数乌青铁箭镝头,平空自窗台上冒了出来,密密麻麻如无数妖魔之眼,狰狞地瞪向殿中众人!众人失声叫出,雪亮剑刃纷纷出鞘,殿内顿时杀气纵横!
春十一娘眸中寒光一闪,喝道:"来者何方高人?竟敢擅入我女夷禁地?"
但闻一个清郎柔和的声音,在殿外悄然响起:"奉王上谕命,前来拜谒女夷教主,望讫赐见."那话语虽是温雅从容,却隐隐带有一种莫名的威势,令人不得不悚然心惊.
春十一娘眉梢一挑,神情却奇迹般地平和下来,缓缓坐回宝座,含笑吟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玉剑公子不愧人中龙凤,便连谒见之礼也与寻常不同.这等箭林相伺,春氏想不相见却也难了."
她将手掌在扶手上轻轻一拍,喝道:"有请嘉宾!"教众弟子迅即排为两列,殿门随之缓缓向两边推开.众弟子不由得又是失声惊呼:原来殿外竟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有百数之众.远远望去,各人皆执刃在手,似有刀箭丛生.
冯君如冷刀般的目光,在众弟子面上扫了一转,沉声喝道:"鬼叫什么?不过是些破铜烂铁罢了,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阿萱晕生双颊,心头怦怦乱跳,不由得向前走出两步,心中涌起无限柔情.但见那殿门之前,闪现出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来.
夕阳渐渐西沉,灿然生金的光芒,斜斜落在江暮云身上,他的白衣也象是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他身后还有很多人,可是在阿萱的眼中,却仅仅只是看到了他.
江暮云触到了她的眸光,神色遽然剧变,失声道:"公……是你!你怎会在这里?"春十一娘淡淡一笑,道:"阿萱妹妹前来看我,可有何不妥之处么?"
江暮云闻言不禁一怔,蹙了蹙眉,却向阿萱柔声道:"谢姑娘又不是女夷中人,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阿萱耳听他二人言语,但觉其中大有机锋,一时却也有些莫名其妙,脱口说道:"江公子!你怎会带这里,还带了……带了这许多人?"她虽年轻,但毕竟不是蠢人,便觉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大是诡异.
忽听邹菱娃叫道:"何公子!你们终于来啦!快救我!快救我啊!"
阿萱听得"何公子"三字,心头大震!她自江暮云进殿以来,目光便不曾离开他的身上。此时才发觉他身后还有四五十人。当下抬眼一望,却见人群中有一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子,佩剑背弓,相貌颇为英武,竟然正是何绪业!再看他身边一老一少两名男子,正是何仲和何绪业二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低下头去。
幸得她先前在何家座舫上已易过容貌,此时何家人虽然惊异她与江暮云相识,倒未想到当初那个大胆救走秦真的丫鬟头上.
然而阿萱方才抬起头来,一瞥之下,却见何绪业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素知他精明过人,不觉心中更是慌乱。
何仲闻听邹菱娃呼救,却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言.
邹菱娃见他不为所动,心中有些慌乱,叫道:"何大公子!何二公子!我是邹菱娃,先前你们援兵久久不至,我才被春贱婢以天香手所伤……不过天香手极耗真气,她一定也受了内伤!你们……你们一定要为我报仇雪恨!"
但闻一男子声音嘎嘎怪笑道:"'狗咬狗,一嘴毛'!如此甚好,你们都受了伤,可就大大省了咱们的力气了,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另一沙哑喉咙应道:"哥哥说得大有道理,谁不知咱是著名的'戚雄过处,寸草不生'?连根拔起,方能除草干净,何况咱们是受命要来剿灭了女夷妖教,难道还留个姓邹的根蒂儿不成?"
阿萱已听了出来,这二人竟是那日妓院之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戚氏双雄――戚文秀、戚文雅兄弟!
邹菱娃气怒交集,反狂笑起来,叫道:"原来……原来你们早已藏有祸心!小姑娘……"她眼珠翻了一翻,惨白的眼睑正对着阿萱:"你说他们是靠不住,果然是靠不住的……男人!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说到最后几句,她强行坐起身来,将头转向何仲,几乎是将近颠狂一般,格格笑道:"何大公子!事已至今,我可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你当初搂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嘴脸哪!"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鄙夷的目光皆投向了邹菱娃.冯君如却怒喝一声:"贱人无耻!"
春十一娘喝道:"邹菱娃!你是我女夷中人,可不是寻常哭哭啼啼的无用妇人!男人靠不住便罢,可不要自轻自贱!"邹菱娃本与她势同水火,此时听她喝斥,竟当真住口不说,只是仰面无声大笑,眼泪却一串串落了下来.
阿萱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何鹏飞面色阴沉,并未开言.倒是何绪业有些尴尬地望了兄长一眼,以手捂口,咳嗽了几声.
何仲扫了群情激奋的女夷教众一眼,若无其事道:"你若真要投怀送抱,那也与我无关.再者以你这般老丑的模样,但凡有招子的人,自然看得出来是你在自作多情罢?"
邹菱娃嘶声叫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若不是我瞎了这对招子,如何会引见你与云昭华相识?结果你对云昭华始乱终弃,使得她不得不自尽而亡……你还要打她妹妹的主意……"话音未完,何仲已截断话头,大喝一声:"胡说!"
嗖!一道黑影倏忽破空而来!却是何仲恼羞成怒,卸下背上长弓,一箭射向邹菱娃咽喉!
他习武之人,臂力原甚强盛,这一箭挟带飕飕风声疾射而来,直有穿石之力!
白影一闪!一道极柔极长的银索斜空卷来,只是"啪"地一声轻响,银索头端已堪堪缠住那枝去势凌厉的乌青长箭!
银索凌空舒展,银白光芒柔和四射!长箭受力飞出,"夺"!声响沉闷,箭身去若流星,已半截没入殿柱之中!那一刹那,仿佛画面流转,阿萱眼前依稀浮现出盛泽乡村之中,那布衣荆钗的绝色女子,面对前来挑畔的钱家恶徒,掌中丝带翻卷如云,瞬间便将那恶徒的长刀投入树身之中!
何仲悚然后退,眼前绿影翩然,一道纤长身影自殿后穿空飞出,稳稳立于春十一娘宝座之旁,躬身行礼.
女夷教众惊喜交加,齐声叫道:"纪堂主!"春十一娘却满面欣慰之色,温言道:"梅姝,你没有受伤罢?"
传说中的冬堂堂主纪梅姝,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衣作浅绿之色,月白交襟短裾,外罩丝绡白衫,却并不曾缀有任何金珠彩绣.便连发鬓之上,也只斜斜插有一枚银簪,簪身样式浑朴,也没有半分时下流行的花纹之饰,
然而交鬟蝉鬓,堆积浓密如云.肌肤胜雪欺霜,似玉凝脂.更生有极细长的一双妙目,眼角微挑,碧清如波,似是蕴含说不尽的高华风致,大有清幽出尘之态.
纪梅姝手指只是轻轻一动,那银索如有灵性一般,重又缠回臂弯之上.她向春十一娘行礼答道:"蒙教主派人前去相救,梅姝并无任何损伤."言毕立起身来,清丽如雪的面庞之上,蓦然笼了一层寒意.然而那一抹寒厉之色,却越显得她风质高华,有如暗夜清霜一般.
何仲但觉她冷极清极的两道眸光,只在自己面上微微一转,便仿佛有无尽凉意,自百骨千髓之中油然而生,不禁向后又悄悄退了两步.
纪梅姝指尖只在银索上轻轻一绕,那银索便昂然而起,竟有玉龙穿云破雾之势.江暮云暗忖道:"这冬堂堂主虽极少在江湖露面,不料竟也是如此出色的人物!"
纪梅姝手执银索,缓缓向何仲走了过来,冷冷道:"无知狂徒!做下这等禽兽不如之事,还想在我女夷教杀人灭口,未免也忒过小瞧于人!"
格格!数声细微轻响自殿外传来.那些执箭者均为黑服青巾的壮年男子,肌腱凸起,肤色黝黑,显见得武学颇有功底.此时他们见女夷教中有人出手,似乎有些紧张,当下双臂微微用力,弓弦已无声绷紧,箭头闪动着黝黝青光,仿佛随时便能脱弦射出!
女夷教众虽是女子,却也多经腥风血雨.此时教内战乱已平,春十一娘安然无恙,宁菊媚与纪梅姝又皆已现身,各堂群情振奋,纷纷叫道:"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擅入我女夷之山,理当处死!"
江暮云眉头微微一蹙,正待开言,忽听旁边有人冷哼一声,却是何鹏飞喝道:"放箭!"
嗖嗖嗖嗖!众箭齐发!空中突然涌现无数黑青点子,自两排女夷教众当中空隙疾射而过,直涌向宝座之上的春十一娘,如同满天飞蝗一般!
女夷教众齐声惊呼:"教主!"本待要跃出相截,但此时放箭者猝起发难,偏偏又整齐如一.眼前陡然一暗,无边箭雨如山间急流奔湍,自众人面前飕然而过,带起阵阵冷寒箭风!虽不过百余箭数,气势却恢宏强大,当真有当者披靡之威!
瞬间!只在那一瞬间,满天箭雨蓦然停歇.远远望去,但见箭杆密密麻麻,皆是插于春十一娘身前高台之上处.台面基石本是巫峡山中青石,坚硬逾铁.然而那些箭头竟都深入石中,箭身屹立如林,整座箭阵四棱方正,宛若刀工手裁一般!
阿萱料想以这强大箭阵之威,便是神仙也然无幸,当下心肝欲裂,叫道:"春姐姐!"有的教众受箭阵之慑,唯恐春十一娘遇难,更早已哭出声来.
但闻一人曼声应道:"好个'万箭营'!果然名不虚传!阿萱妹妹,此乃大宋皇帝御前'万箭营',与'铁甲卫'并称为天子卫队.他们自命英雄,可不会当真为难我这江湖草莽."
黑压压的箭阵当中,那白衣飘然的美貌女子,悠然从宝座上站了起来.阿萱定晴看时,这才发现原来那些箭头所击之处,距宝座尚有尺许距离.女夷教众这才放下心来,惊喜交加,呼道:"是教主!教主原来无恙!"
但见春十一娘面色如常,端严静美,全无任何惊惶之态.便是连何氏父子,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一声:"好气度!"
须知当初赵氏兄弟起事之初,"万箭营"便为其嫡系军旅,以箭著称,随从其东征西战,立下无数功勋.大宋立国之后,又被封为天子卫队,箭术之精自是天下独步.更难得是营中卫士皆为百中挑一的精壮汉子,久历战阵,又是由名将统一操练,其严谨周密之处,却更是远胜寻常江湖帮派.
方才那众箭齐发,不过是示威之举,并没有伤害春十一娘的意思.但即使是七尺昂藏男儿,恐怕在见到百支铁箭迎面呼啸射来之际,也难免会被吓得胆战心惊,甚或屁滚尿流也未可知.
而春十一娘却始终镇定若恒,不为箭威所慑,一来固然是她眼力过人,瞧出箭流所向并非自己要害,二来却也有超过常人的勇气与胆识.
阿萱疑窦顿起,暗道:"'万箭营'?他们与'铁甲卫'都属御前卫队,当初'铁甲卫'中那陈轲便曾来劫我,如今'万箭营'又千里赶来巫山,莫非……莫非他们是得到了我的消息不成?"
何鹏飞面有得色,拈须笑道:"这还只是'万箭营'中一支百人队,向你教众示以薄儆而已.若当真倾营而来,你这小小的神女峰还不被摧为平地?"
忽然有一人自殿外人群中站了出来,沉声道:"何贤侄,方才那女人说昭华是因你而死,不知可有此事?"
阿萱定晴看时,只见那人约莫四十开外,长须飘然,面貌沉稳,只是眉宇间隐有一股怒气抑郁,手掌按于腰间剑柄之上.何仲不由得后退一步,忙笑道:"这女人见我不肯助她,不过是如疯狗一般胡乱咬人罢了,云庄主莫非还去信她不成?"
宁菊媚眉头一皱,面有惊愕之色,出言道:"云庄主?你二女儿及甥女被秦真摄走,还是我女夷教出手相助,教主亲自出马救回,如今你怎的恩将仇报,却站在这批擅入我神女峰的歹人之中?"
阿萱猛然醒起往事,才悟出这云庄主原来便是秦真心上人,那红颜薄命的云昭华之父!
第二十九章 女儿襟怀有山河 上
那云庄主脸上一红,本是气宇昂藏的七尺男子,顿时低下头去,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方才长叹一声,躬身向春十一娘一揖,正容道:"春教主仗义救回小女与甥女二人,云家上下,无不感激莫名.只是……只是……"
他微一踌躇,环视四周那"万箭营"中箭士一眼,说道:"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有皇命所遣,云某自然要尽效犬马之劳.在下安能因贵教些许恩惠,便忘却了家国君臣大义不成?"
他这番话说来倒也冠冕堂皇,阿萱却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却见纪梅姝淡淡一笑,说道:"云自清,素闻你们流云山庄原是蜀中显要,门第高贵,祖上累事孟家王朝,曾官至光禄大夫之职,与孟家、李家并称蜀中三阀……当初宋人入蜀,百姓苦不堪言,谁知云庄主如今倒对宋人讲起家国君臣大义来,倒也有趣!"
她容颜美丽,气韵淡雅,这淡淡一笑,更觉明丽无双,宛若梅花凌风绽放.然而这几句话说得极是尖刻,云自清眼中陡显怒意,脸上红色更深,却终究是辩驳不得.当初宋将王全斌率部灭蜀,直驱帝都所在.宋帝赵匡胤虽再三告诫:"行营所至,毋得焚荡庐舍,驱逐吏民,开发邱坟,剪伐桑拓".然而宋军却是一路烧杀抢掠,犯恶无数,民怨极深.后赵匡胤虽派其弟赵光义亲自入蜀安抚,但蜀人深感家国之痛,并不曾有半分感激.流云山庄众人身为蜀人,哪里会不知道这段恩怨?此时不禁赦颜,俱都低下头去.
云自清脸上颜色愈是红艳,猛然抬起头来,咬牙说道:"这倒罢了,说起贵教缉捕秦真一事,云某倒是听江湖传言,说春教主与秦真有私,这才一再纵其逃逸,以致至今不曾将其捉住!"
众人大哗,春十一娘黛眉陡蹙,纪梅姝却喝道:"大胆!你恩将仇报倒也罢了,竟敢如此抵毁我教中之主!"
云自清既已出口,更是涨红了脸,大声道:"春教主千里追踪秦真,又多次与之相遇,以'女中十一娘'的智慧武功,岂能让其一再逃脱?云某也听得江湖上说,前些时日秦真与一女子突然现身于归州龙舟赛上,还抢走了排教红龙舟上的江祭者!当时排教与长青门皆看在眼里,他们同为贵教下属,却不见有任何追捕行为,难道不是出自于春教主你的授意?况且春教主来历不明,又焉知与秦真没有任何瓜葛?"
阿萱听在耳中,只是暗暗叫苦.若说春十一娘与秦真相遇并未擒住,实是因为秦真是趁春十一娘与江暮云二人相斗之时逃走.而龙舟赛上之事,却是当时情形,排教本来落败于长青门,又慑于秦真之能,故才不敢擅动.而长青门心念自己乃是谢蕙娘之女的香火之情,这才装聋作哑,放自己二人离去.却不料这云自清竟都算到了春十一娘的头上,可当真是冤枉得很了.偏生自己又不能出来解释,否则这些人定要追查秦真下落,那可更是糟之糕矣.
春十一娘尚未开言,何鹏飞突然扬首大笑,笑声中尽是不屑之意,然而声音极为洪亮,震动殿瓦灰尘簌簌掉落.阿萱忆及座舫上他们父子交谈之事,忖道:"毕竟曾为大将,虽则老矣,却全无半分衰老之态,倒颇有几分堂皇气度."
女夷教众见他笑得如此无礼,纷纷喝叱,何鹏飞却不予理会,双眼直视春十一娘,傲然道:"小小一个女夷妖教,不过是一群不安于室的女人罢了,居然如此狂妄自大!"春十一娘淡淡一笑,冯君如却扫了门口黑压压的箭士一眼,冷冷道:"就凭这些所谓的'百箭营',便想在我们神女峰上撒野么?"
但见黑影一闪,却是冯君如已展袖飞出,直向殿外箭阵扑去!
"嗖嗖嗖"!万箭营毕竟为天子卫队,其反应极是神速,甫见冯君如和身扑来,最前排箭士齐叱一声,弦中飞箭射出,足有近十枝之数,带起尖利风声,陡然如空中张开一面乌青箭网!
冯君如喝道:"谁不会射这劳什子!"黑袖连挥,以臂为轴,当空划出两道完美之极的半圆弧形!"啪啪"数声,来箭俱被已卷住!她大喝一声,袖中真气鼓荡,袖布坚硬如铁,竟将来箭陡然送了回去,但闻那破空之声极劲,竟不输于弓弩所驭!
眼见得这些长箭于尖啸声中,俱被射回箭士群中,殿外人群聚集,退无可退之处,眼前得长箭迎面射来,其他人不由得失声而呼!
但闻一似是头领模样的箭士喝道:"回环箭!"但见阵中数名箭士疾速拉弦,"嗖嗖嗖"!又是数箭并发!势头锋锐,恰恰迎面拦住来箭!箭头相触,但见冯君如射回长箭箭身微微一颤,"嘶啦"数声轻响,但见空中箭花突发,却是已被箭士们第二次射出的长箭穿透箭头,以摧枯拉朽之势,一直越过箭身,最后竟径插入箭尾之处!
"啪啪"!后箭穿透回箭之后,劲力已衰,尽数落于殿面之上.
箭士们面无表情,但见指头微微一拈,尚未看清动作,箭羽晃动,已各有一枝乌青长箭搭于弦上,蓄势待发.
冯君如虽是女子,豪爽却一如男儿,当下一挑拇指,夸道:"好箭术!"但随即又冷笑一声,说道:"然我教中弟子,却非是任人宰割的弱质女流,只怕你们这些男人也未必占得到便宜!"
那些箭士箭术既精,臂力也颇为惊人.但冯君如看去不过一个寻常老妇,居然不惧箭阵威力,以衣袖之力反激众箭,也让这些宋人不由得不暗暗心惊.
何绪业排众而出,哈哈大笑,说道:“你这老婆子好生不晓事,你教中内乱,眼下人心涣散,自顾尚且不及.峰下防卫如此疏散,我等上来如履平地,哪里还是当年凌飞艳经营的规模?此次我等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公干,南唐又遣江侯爷为助,除却这神箭营中一百弓箭手外,此处尚有四十七人,个个都是精选的高手,山下另有唐国兵卒五百之数,足以将你女夷教夷为平地!你此时还来威胁于我,岂不可笑之至?”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唯有阿萱怔怔地望着江暮云,低声道:"江侯爷?"
何绪业本来便一直在暗暗打量她,此时便笑道:"不错,这位姑娘,你既与江侯爷相识,如何不知南唐国主已诏告天下,赐这位玉剑郎以建业侯之爵,并尚德敏公主为配;端的是权美并兼,羡煞了天下少年人呢!"
尚德敏公主为配……
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都笼于极重的云雾之中,心头一片空白.阿萱茫然地望向眼前的江暮云,却见他的视线正投了过来.清润如玉的眼眸深处,浮起一缕淡淡的温柔.他轻声道:“谢姑娘……你……又不是女夷中人,何不尽早离开这里?你不愿呆在金陵,便回故乡也罢.他是很挂念的……我……以后我也会去看你……”
何仲父子脸上俱掠过一抹诧异之色,却又不便发问,只是神情有些暖昧.
阿萱摇摇头,垂下手来,十指痉挛般地在袖底绞缠在一起,低声道:“我不回去.”
江暮云叹了一口气,道:“他说,你象你母亲一般倔强,果然……果然如此……”
这个"他"……江暮云虽未提李煜之名,阿萱自然是心中明白.
"他"……"他"引起了她那一段仿佛是非常遥远的回忆――那阅遍六朝的繁华金陵,巍峨唐宫的刀光剑影,品荷轩中的父女相认,还有月色花影短暂的甜蜜,离别时纷纷雨丝中无言的伤心……莫道君不归,君归芳已歇……那仙人般的紫衣女郎,她的同胞妹妹,他终于是得到了么?
经过了那样严酷的江湖风霜,以为一定有勇气,会掩埋掉曾经的过去;谁知今日重逢,她竟仍然很想问他,究竟是否真的感到了幸福.然而……只怕是一开口,便会有眼泪掉了下来.
江暮云低声道:“走罢,谢姑娘,离开这里……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此番重逢,他与她,两个人应该都有了许多的变化罢?风尘满面的她,固然不再是那舞姿翩跹、清丽如仙的少女;而昔日他面上那样飞扬四盼的神采,也仿佛失去了许多.光洁宽广的额头上,凭添了几道浅浅的纹路.那是因为他常常紧蹙眉头的缘故罢?他做了侯爷,又得到了瑶环的芳心,还会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江暮云却转过身来,向春十一娘行礼笑道:“金陵一别,春教主风采如昔,真是可喜可贺。” 刹那之间,他美如冠玉的面容之上,重又恢复了那种慑人的神采.春十一娘起身还礼,淡然道:“玉剑郎华采卓然,春氏也不胜钦佩。”
江暮云退后一步,立于何鹏飞之侧,引出何绪业道:“春教主,这位便是大宋万箭营副统领、上轻车都尉何大人,此次万箭营中勇士,便是由何大人统领号令.” 又向何仲微微一笑,道:"这位何大人也官居皇城使,前途甚是广大呢."他微笑着一指何鹏飞,风度仪容仍然温雅动人,毫无任何瑕疵指摘之处:"这位是何老将军,当初从龙征战,为大宋皇帝麾下十虎将之一,号称'虎贲将',曾任殿前都指挥使一职."
阿萱听在耳中,只是不知所云.但春十一娘却深谙宋朝官制,方知眼前这性情疏狂的老人,居然还是开国功臣,且曾官居二品;便是其子也是正四品官衔,看来确是颇得圣眷;更不必说还劳烦南唐派出江暮云这朝中新贵.女夷教一个小小教派,便是有些思念故蜀之心,只怕也惊动不得如许多的人物.莫非他们前来,竟是另有图谋不成?当下暗暗心惊,不禁思忖起来.
但闻江暮云道:"春教主雄才大略,果然名不虚传,竟能力挽狂澜,重归凤座。在下今日受何老将军及何大人之令前来,却是为了另一桩事宜,要向春教主讨个情面。"
春十一娘嫣然一笑,道:"侯爷不必客气,但有所请,春氏必当竭力奉为,焉敢不从?"一边暗暗向左右递了个眼色.紫苏突然笑了一声,道:"那些犯上作乱的恶徒,天人共弃绝之,料想江侯爷及各位大人如此清贵身份,必不会自轻自贱,为此等贱人求情罢?"
紫苏含笑带嗔,言语娇俏动人,却暗藏锋芒于内,叫人一时噎住,做声不得.
江暮云苦笑一声,道:“说来惭愧,此番江某奉命,一来奉有绝密任务;二来却是要将邹姑娘与春教主,一并带离神女之峰.”
此言一出,众女一齐喝道:“大胆!”阿萱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退后几步,叫道:“你说什么?神教在巴蜀一带,向来与宋为敌,可与江南遥相呼应,恰好是南唐的盟友。国主他居然派你前来,做出这种事情……他怎可如此胡涂?”
江暮云打断她话头,低喝道:“谢姑娘,不可胡说!我南唐区区小国,若不是大宋庇佑,百姓焉能安居乐业?”
只听一人哈哈大笑道:“江侯爷此言,可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想我大宋幅源辽阔,兵强马壮,李国主纵有这个胆子,也不过是以卵击石!”说话者却是何仲,他身为何家长子,荫父职做了个区区的皇城使,却是从七品官阶,且无实权现职;并不如其弟何绪业,是凭藉才识步步高升.先前见江暮云介绍父弟俱是官居高职,心中老大不耐,此时便借机发作出来.
江暮云白玉般的脸庞上,蓦地闪过一道阴影,淡淡道:"国主宅心仁厚,不欲使南唐百姓遭受战乱之苦,又感天朝上国之威,心甘投效,早将自己看作大宋子民.何大人如此说话,真不知置南唐于何地?"
何仲张了张口,倒是何绪业含笑道:"若南唐君臣都如江侯爷所言,倒是社稷和黎民之福呢!"
冯君如却将袍袖重重一拂,厉声道:“谁坐江山老身不管,老身只知这神女峰上由不得外人撒野,更不能辱及教主!”
忽闻有人冷哼一声,当空跃过两道黑影,如鹰隼搏兔一般,径直向纪梅姝疾扑过去!
蓬蓬!两声闷响,却是三人身影交错,电闪石火之间,与纪梅姝迅疾搏过一招!宁菊媚喝道:"好不要脸!"鹅黄身影当空弹起,便待前去相助,忽觉"噗"的一声,有气流破空而来,直袭胁下要穴!
宁菊媚心念电转,脚下已施展开女夷教中世传功夫"蹑风步",身形轻盈,一晃而过,腰间飘带迎风翩飞,竟当真有乘风蹑云之态! "砰"!高台前所置铜香炉首当其冲,被那道雄浑气流击翻开去!
云自清长须飘扬,越显得清逸不群,扬声道:"便让云某来领教领教宁堂主的手段!"他双掌击出,掌声竟是轰如雷鸣!瞬时之间,两人身形交错,阿萱眼花缭乱,也不知他们究竟过了几招.但见掌影之中,宁菊媚飞掠而过,"刷"地一声,整个人竟似柔蛇一尾,轻飘飘地缠于殿柱之上,通身说不出的娇软袅娜.她素手轻挥,已卸去云自清追击而来的一道掌力,淡淡一笑,道:"好俊的'穿云指'!得蒙蜀中高阀后人指教,幸何如之!"
阿萱见那殿柱光洁滑溜,且如桶般粗细,而宁菊媚将身缠于其上,却宛若当榻而卧,甚是自在随意.然而那柔若无骨的模样,却又似乎暗暗隐藏几分肃杀之气.云自清神色凝重,却化掌为指,指尖频点,似有极冷厉的真气自指尖迸发出来.然而四周气机陡然收缩,云自清指尖真气虽发,却如被无形锁定一般,凝涩稠滞,不得自便.
他额上微现汗意,当下指尖仍不断点出,足下却缓缓走动.随着他行走之迹,殿面青砖深深陷下,留下一串约有寸许深浅的足印痕迹来.
微风徐来,殿外花树轻轻摇动,送来奇异的幽香之气.阿萱眼前一花,只见南窗之外,竟翩然飞入一只巴掌大小的碧彩凤蝶来.
或许是宁菊媚鬓边所簪黄玉菊花太过栩栩如生,那凤蝶竟展翅翩扬,径自向宁菊媚飞了过去.
殿内外百余之众,屏息静气,只见那只小小凤蝶,撞入无形气网中去.
扑!那凤蝶突然消失于虚空之中,激起无数细小的黄绿粉末,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
阿萱眼睁睁地看那只美丽的碧彩凤蝶,竟然被宁菊媚布下的无形气网,绞得粉身碎骨!心中大惊:"宁堂主这是什么厉害功夫?竟似是以殿中柱子为中心,以自家真气布下气网,弭实物于无形,倒当真闻所未闻."又想道:"原来云自清这没廉耻的老匹夫倒也不是泛泛之辈!当初秦真掠走他女儿与甥女,只怕还是仗着暗器毒药厉害,多有侥幸罢了."
忽闻一人叫道:"'绕指柔'!这正是当初'海棠社'的'绕指柔'!宁菊媚,原来当初……当初……"那人话音悲愤苍凉,说到最后,已是说不下去,只是声音微微颤抖.阿萱已听出此人正是故旧,失声叫道:"杨先生!"
殿外人群中走出两个人来,当前一人相貌清癯,青衫萧然,赫然正是当初共舟前往金陵的杨宗宁.另一人却是个俊逸少年,只是此时他目视阿萱,眼眶没来由的微微一红,轻轻叫道:"谢姑娘……阿萱……"
那少年却是张谦.
第二十九章 女儿襟怀有山河 下
海棠社"三字既出,殿内殿外一片哗然.阿萱只向张谦点头示意,心思便已被海棠社这奇怪的名字所吸引过去,竟忽略了少年张谦满是企盼与欣喜的眸中,那一闪即逝的忧伤光芒.
江暮云也是一怔,望向那缠于柱上的黄衣美人,却见她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宁菊媚所用功夫'绕指柔',确是出自于有'天下第一剌客联盟'之称的'海棠社'!"
众人呆若泥塑,却闻她轻语笑言,自殿中徐徐传来,仿佛秋日金风一般高爽清怡,却又令人暗生寒意:"'寒风雪中百魂枯,绕指柔下千魄散.'寒风雪'与'绕指柔',号称海棠社两大秘技,且为昔日两大杀手代号之称.俱是以心法掌控周围气机,虽不触敌方人身,却能取其性命.如今你们见识了'绕指柔',可想不想见识'寒风雪'呢?"
"砰砰"!突然传来两声巨响,震得殿中微微一晃.却是戚氏双雄身子凌空飞出,重重砸在地面之上!
众人被宁菊媚奇异身形及来历所吸引,一时竟无暇观看戚氏双雄与纪梅姝之争.此时戚氏双雄既已被击飞,显然已是败于纪梅姝之手.但细看之下,却觉大有异常:戚氏双雄二人僵卧于地,手脚蜷曲,面庞及露在衣外的手臂肌肤,俱呈青白之色,血色全无.何绪业身后有一中年男子跃身上前,正是那神色冷肃的杨宗宁.他将手在戚文雅身上一拭,但觉其肤下血脉流动渐缓,如冰河初冻一般,悚然惊道:"好冷!"
杨宗宁目光只在戚氏二人身上一扫,遽然色变,咬牙道:"'寒风雪'!原来……当真还有'寒风雪'!"
何鹏飞此次率全家入蜀,一来是与早潜入蜀中的"万箭营"箭士会合,执行一项绝密任务;二来也是一路纠集所收卖江湖豪士,共谋女夷灭教之事.杨宗宁乃半路投入麾下,二人并无深交,但毕竟一同前来,且见杨见识广博,当下一迭声问道:"有无性命之忧?"杨宗宁草草查视一遍,眉头蹙起,说道:"依这伤势来看,他们受'寒风雪'之伤,全身血液已凝住七分,尚在继续凝冻.只怕凝至九分之时,便会……"何绪业情急之下,断然问道:"先生既通病理,不知能赐救否?"
杨宗宁不语,只是神色愈显严峻.
迎着众人惊骇猜疑鄙夷畏惧等不同含意的目光,一抹绿衣白衫的身影,轻盈而空灵,有如雪花一片,飘然落于戚氏双雄身前.纪梅姝淡淡扫了杨宗宁一眼,道:"不错,这便是另一必杀技'寒风雪'.邹菱娃便是叛教,也该由我教规处置.倒是这两个无耻之徒,对邹菱娃诱叛在先,背义于后,且还出言无状,若不加以严惩,人人岂不是都以为我女夷神教中弟子,竟是任人宰割之辈?"
阿萱心中忖道:"当初在那妓院之中,得见邹菱娃与戚氏兄弟动手,虽然她武功确然胜过他们一筹,但要如纪梅姝这般轻易击败,却也大不容易.如今这秋冬二位堂主又自承是什么'海棠社'中杀手,来历只怕要复杂得多."
此时,遥见缠于柱上的宁菊媚,举起一只欺雪赛霜的玉手,以无比优美而流畅的姿势,只在柱身上轻轻一拍!
无形的凌厉气劲,以柱身为轴心,瞬时向四周攒射开去!云自清一直运内力苦苦相抗,此时陡觉胸口气闷欲裂,心力交瘁,再也抵御不住,终于丹田一虚,全身真气如滔滔河水一般,轰然溃懈开去!全身经脉鼓涨,七窍同时沁出血来,终于一交跌坐地上!
流云山庄的从人蜂涌而上,七手八脚,哭喊震天,终于将他扶到一旁.
空中隐约有气机流动,黄影闪处,宁菊媚飘然跃下柱来.她淡淡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云自清,向那些哭成一团的从人说道:"他只是受气阵反弹之伤,我又无意取他性命,并没有什么性命大碍.你们封住他璇玑之穴,回去将养两三个月便好.只是功力只怕要损伤十之三四……"她微微一顿,凝视数步开外的纪梅姝,对方恰恰也将眸光投了过来,二人视线相交,面庞上不禁都浮起一抹含意莫名的笑意.
流云山庄众人自知理亏,当下由一管事模样的人行揖为谢,抬起昏迷不醒的云自清,默然排众而去.一时间众人为宁纪二人神威所慑,竟无人敢动上一动.
杨宗宁脸色阴沉,望向宝座之上那神情端静的白衣女子,缓缓说道:"春教主,你女夷教号称以解救天下女子为已任,居然会有'海棠社'的两大杀手藏匿其中,这可如何向江湖上交待?"
何氏父子带来的数十名高手闻言,虽未曾开口,但面上都露出嫌恶神色来.有一气宇轩昂的大汉便大声道:"邪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他人虽在殿外,但这一声吐气大喝,声线凝聚成束,洪亮正刚,久久不散.殿中众人顿觉这话音如雷贯耳,恰似在自己近旁所言一般,当即不禁纷纷侧目,暗自心惊.
海棠社这神秘的杀手联盟,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定然也不是什么好门贵派.毕竟杀手一职,如同黑夜蝙蝠一般,最让人避之不迭,却又极是畏惧厌恶.
春十一娘微微一笑,气度高贵雍容,答道:"这位贵客如此高明的'凝音'之功,莫非是号称四之世家之一的'河洛赵家'中人么?久仰久仰.只是贵客此言差矣,海棠社两大杀手闻名江湖之时,那还是在五十年前.如今宁纪二位堂主不到四十岁,哪里是什么真正的杀手?"
杨宗宁心情激荡,一时竟没有想到此节,不禁语塞.但闻那大汉朗声道:"然则这两大绝技,却为海棠社不传之秘,若说两位堂主与海棠社毫无瓜葛,只怕难以令人置信."杨宗宁愤然道:"你们既是女夷中人,为何不使你们自己的功夫,却要用这害人的阴毒手段?"
紫苏格格笑道:"两位大爷真是有趣,听说如今天山派享誉武林第一轻功美名的'金雁功',原是化自五虹帮的'落雁沙';试剑阁的'墨香三剑',原也是由江南剑派别支'竹溪剑'衍生而来.天下武学,本是出自一脉,融会贯通而生新意,古今有之.也正因此,我中华武学才能衍发新枝.若是代代相传均无变化,恰似一潭死水一般,这武学一道,也就乏意可陈得紧了."
阿萱听到"金雁功"三字,突然想起当初与江暮云相见之时,阿锦那飘若大雁展翅的身形,当时铁辉英正是脱口叫出"金雁功"之名.蓦然思及月下江暮云白衣如玉的风神,心中不禁一痛.
春十一娘微微一笑,似是对紫苏之言颇为赞许,随即说道:"至于海棠社秘技如何流入本教,那是本教内务,倒不必各位操心.只须二位执此秘技之人,掌上并没有海棠社的血腥,饶是有武林盟主在此,也不能说我女夷教便偏偏不能拥有海棠社的功夫."她与紫苏二人虽都是轻言笑语,然却又咄咄逼人,令人辩驳不得.
青芷也笑着开言道:"云自清背恩负义在先,出手所谓请教于后;那两个大冰熊又是暗里偷袭,偏偏技不如人!莫非要宁纪两位堂主当着众多下属之面,任由外人强殴?种种情状,人人都看在眼里,岂是我女夷教恃强欺负各位远来佳客么?"
那大汉张口结舌,杨宗宁"呸"了一声,喝道:"魔教妖女,巧言令色,阴狠毒辣!"
轻碧兰烟与他有一面之缘,当下轻碧忍不住出言道:"杨先生,我女夷教中女子,虽说不上什么名门闺秀,却也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儿,为何先生口口声声,定要如此抵毁我们?"
阿萱见她怒意上涌,毫无惧色.暗忖道:"果然女夷教人都不好惹,这轻碧姐姐性子如此和顺的人,谁知也是这般口齿伶俐."
杨宗宁一向对她印象倒不算太坏,哼了一声,说道:"轻碧姑娘,我可不是说你."
兰烟嘴快,脆声道:"只我女夷教中,究竟有何事得罪了先生,可教小女子们大不明白."
杨宗宁重重冷哼一声,脸上肌肉抽动,瞬间样貌便有些狰狞神色,说道:"何事?哼,当初我可是差点把这条命送在了贵教之中哪!"
众女面面相觑,却听半卧于地的邹菱娃格格一笑,声音虽有些嘶哑,却仍不改那样媚惑柔靡的音调:"啊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咳咳……这不是杨三郎么?"
杨宗宁身子一颤,瞪了邹菱娃一眼,道:"原来你这恶妇倒还记得!"
邹菱娃越发笑得花枝乱颤,只是此时她形貌狼狈,这平日做惯的情状非但并无美感,反倒有几分滑稽之意:"我怎的不记得?哼,二十三年之前,也是一个冬日罢,有个好俊俏的少年郎君,手执一对灿然生光的小小金枪,一路杀上神女峰来,也不知伤了我们多少姐妹……"
宁菊媚与纪梅姝脸色一变,相视一眼,却不说话.春十一娘却是身子微微一颤,眸光中若有所思,低声道:"杨三郎?"
阿萱忖道:"二十三年之前?那时杨先生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有甚深仇大恨,竟敢一个人冲上这江湖人闻之色变的女夷总舵所在神女峰?"
但闻邹菱娃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以你那时的功夫,虽可傲视群侪,却也未必能上得了神女峰半步.若不是咱们凌教主心疼你这未婚夫婿的俏模样儿,唯恐你有了半分损伤……"她话音未落,但闻宁纪二人同时叱道:"闭嘴!"
黄影一闪,但听邹菱娃低呼一声,张口结舌,啊啊连声,眼珠四下转动,满面恼怒之意,却是半分出声不得.
众人一看便心中明白,这是宁菊媚方才闪电般地点住了她的哑穴.
阿萱却心中大惊:这杨宗宁一直对女夷教颇为敌视,原来他便是凌飞艳那未婚夫婿!他既与巫长恨有夺妻之仇,自然是一直耿耿于心了.
何鹏飞冷笑一声,说道:"谁耐烦听你们教中那些陈年旧事?绪业,咱们还是说正事为好."何绪业干咳一声,开言道:"春教主,你本是个聪明人,今日情势如何,你自然心中清楚,不如即时随我们前行,免得伤了和气."
女夷教众纷纷怒喝:"大胆!"宋人各高手将手按于腰间刀剑之上,刹那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春十一娘若有若无地扫了紫苏一眼,紫苏聪慧,当下微一颔首,自袖中摸出一方紫绫,正待悄然扬起.那何仲眼光敏锐,早已瞧在眼里,冷笑道:"这位姑娘,看你衣饰当是紫花使了,素闻紫花使最是灵慧聪颖之人,定是想要通知教中弟子,仰仗教中机关,以拒我等于门外,对否?"
此言一出,但闻刷刷数声,却是众箭士已张弓拉弦,箭置弦上,牛筋制成的弓弦被拉远开去,发出格格的轻微声响,
紫苏微微一惊,收回紫绫,面上神色不变,笑道:"何大人在讲什么笑话?紫苏可真是听不明白呢."
何仲笑道:"花神宫为教主所居,又是教中机枢要地,据闻宫中机关复杂,险地重重.更奇之处,是其中有一机关,一旦触动,外人只道峰顶已夷为平地,却不知整座宫殿早已落入神女峰山腹之中……不知可有此事?"
春十一娘一直泰然自若,此时也不由得霍然站起,遽然色变.阿萱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失色过,但见她本来潋滟如水的眸光,却是如冰如剑,直剌得何仲笑意陡敛,掩面退后几步.她的话,也冷如冰雪,一字一顿:"大人自何处得知?"
何仲仓皇回顾,却闻一人冷冷答道:"自然是从我处得知."
春十一娘眸中冷光一闪,不知为何,却渐渐软化了下来.她望着那傲岸而冷肃的青衣男子,突然之间,却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杨先生……"
她凝视着杨宗宁微苍的鬓发,许久,许久.不知是否错觉,阿萱却仿佛看到她眸中闪动着一点泪光.
"杨宗宁,"春十一娘淡淡地开口说道:"原来,是你啊,你终于回来了,不是吗?"
杨宗宁狠狠地盯着她:"不错,我回来了!你,也记得我么?"
春十一娘望着他,淡淡地笑了,那笑意中却有着极深极美的凄凉:"二十三年前么?那是我还没有那个福气,得入神教之中,又如何得见先生风华?"
杨宗宁瞪她一眼,眼神中半惊半疑,却有些不明其意.
宁菊媚轻叹一声,低下头去.纪梅姝冷如玉雕一般,始终默然不言.冯君如却重重将足一跺,叹道:"冤孽!冤孽!"
春十一娘转过头去,透出绮罗长窗,望向殿外那起伏的山峦,夕阳金红的光芒,将山峦的线条勾勒得极为华美而流畅.她翩然步下宝座所在高台,径直向殿外走去.微凉的山风,吹动了她层层素白的衣袂,罗袜生尘,凌波绽莲,人群潮水般自觉向两边退去.殿中人头攒动,然而这兰花般美丽的女子,却仿佛置身一处绝迹人烟的世外深谷,散发出独特幽远而淡雅的香气.
那一瞬间,殿内殿外所有的人,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因此,竟没有人能够去拒绝那柔和而略带请求的话语:"杨宗宁?请随我来.各位江湖同道,朝中贵人,亦可一起做个见证,还我女夷百年清名."
晚风习习,道旁花树随风轻动,粉色花瓣纷纷四落,宛若花雨一般.春十一娘于花雨中缓缓前行,白衫上已是落英无数,恍似散花仙子降落世间.
宁纪二人并冯君如仍留于花神宫中,唯有阿萱随着女夷众司花使,无声跟随在春十一娘身后.然后便是江暮云、何氏父子并张谦等人.那随宋人而来的四十七名高手及众箭士,亦有一大半留于殿外守卫,只有数十人随之前来.阿萱识得不多,轻碧却是识得不少,当下一一悄声向她指出.她这才知道这些高手之中,竟有一大半是江湖一流帮派中的头面人物.她所唯一听闻的江南剑派,便遣来了三名长老级的高手.其余如"试剑阁""双鹰堡",甚至是武林世家"河洛赵家""长明府"也都派来了当家人.那"河洛赵家"据说与宋室有宗亲之联,少主赵方便是方才质问海棠社杀手一事的大汉,宽面阔额,很有英豪之气."长明府"当家人却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虽说不上英俊风流,气度颇为沉稳雍容,绝不似寻常草莽.
但她一一看去,却看不到一名女子.问轻碧时,轻碧低声道:"但凡这样世家小姐,虽会几分武功,毕竟不能继承大业.此次宋人征召,贵官统率,又比不得那些打打杀杀的江湖事宜,自然由位尊名重的家主出面,以图光大门楣,博得封赠,哪里轮得到家中的女人?只有五虹帮,百花楼这样女子居多的小帮派,才会派遣女人出来.只是她们武功多不出众,似今日这等好机会,却又轮不到她们帮派了."
阿萱回想当初唐宫中那为秦真所救的女子贺小青,似乎正是什么五虹帮中之人.又想起当初听闻女夷前任教主凌飞艳,本也出身名门,却因聪慧出众,倍受家中兄长欺凌之事.不禁暗叹一声,想道:"怨不得女夷教被人称为魔教、妖教,以卑微女子之身,处江湖上如此瞩目之位,又如何不遭人嫉恨?"
忽有幽香微芬,自肩上细细传来.阿萱随手一拂,掌中已多了一朵落花.仔细看时,但见那落花似兰非兰,花瓣斜斜欲飞,形状颇为熟悉,不禁想起当初盛泽府衙之中那珠玉双煞一案,心中一动,失声叫道:"女夷花!"
轻碧看了那花一眼,点头道:"不错,这花正是叫做女夷花呢,"言毕低吟道:"酷寒风雨凌霜华,苦难犹见女夷花.不做娇儿发边簪,唯有难中幽香发."阿萱细咀诗意,但觉意味深长,低声问道:"是姐姐你做的诗么?"
轻碧摇了摇头,说道:"但凡我女夷中人,鬓边俱有一簪,簪头做女夷花形……"正说到此处,突觉前面身形一滞,却是春十一娘停下脚步,淡淡道:"到啦."
众人环顾四望,却见竟已行至花神宫后.此处不似前面那般堂皇壮丽,四周荒凉,唯见青山环绕.另有三两间精致房舍,黛瓦粉墙,建于悬崖之上.
何氏父子众人见此处实在幽静荒凉,不禁暗暗生疑.且知女夷教享誉江湖数十年,必然有非凡艺业,绝不能等闲视之.心中惊惧,竟有些不安之意.
春十一娘却径自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一扇房门.那房门为原木所制,木色纹路分明,倒更有几分拙朴浑趣.只是似有许久未曾开过,门轴咿呀作响,沉旧而嘶哑的声音,听起来愈觉苍凉.她脸上浮起极为古怪的神色,说道:"杨宗宁,这二十三年以来,你心心念念,想要再攻上我神女峰来,难道不是为了要进这所屋子么?"
杨宗宁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样冷肃傲然的风度瞬间不见,结结巴巴道:"你……你是说……"
春十一娘道:"江湖传言,都将我女夷教说得不堪.无论传言我女夷教是怎样淫恶无耻,到底没有什么证据.唯一有些痕迹的,亦不过是我祖师巫长恨与先师凌飞艳一段往事,对否?".
此言一出,连女夷教众人都愕然抬起头来,轻碧更是低低叫了一声:"教主!"语中甚有责备之意.
巫长恨以昂藏男儿之身,创立前所未有之以女子为主的女夷神教,本就为惊世骇俗之举.偏又傲视武林,强行带走了凌字世家小姐凌飞艳,并以教主之位相许.而正当妙龄的凌飞艳竟肯抛下未婚夫婿,随之远循江湖,全不管闺阁清名,亦不顾其父凌九天战败之耻,显见得对巫长恨亦是情根深种.只可惜二人相守时短,不久巫长恨便因病早逝,凌飞艳终身不嫁,甚至不再与教外陌生男子见面.
当初潇湘剑客向叔谋前来挑战,凌飞艳以枯枝折断其长虹宝剑,一夜成名,与宋赵河阳,辽师延陀一起并称为三大绝世高手,从而奠定其尊崇的江湖地位.然这样惊世骇俗的一战,凌飞艳始终都是隐身于珠帘纱幕之后,并不曾让向叔谋见过她半分面容.
巫凌二人情义深重,偏偏又始终不曾正大光明地成婚作配.这段江湖秘辛,数十年来被无数人津津乐道,演化出许多香艳版本.此时春十一娘居然毫不讳言,当众直接说了出来,且语锋辛辣尖锐,竟叫人震惊之下,反倒是作声不得.
杨宗宁脸上涨得通红,咬了咬牙,却终是没有开言.
春十一娘眸光在他脸上一转,突然冷哼一声,转身径入房中,道:"来罢."阿萱与众司花使当即跟了上去,杨宗宁二话不说,昂起头来,抬脚步入房中.
何氏父子、江暮云并赵方等人犹豫片刻,也鱼贯而入.
张谦怀着崇敬之心,好奇而敬畏地环视四周,却多少有些意外.他素来听闻女夷教权倾巴蜀武林,上得山来,又曾见那花神宫建得巍峨壮美.只道教主居所必然是令人惊叹的琼阁玉楼,装饰虽说不上碧玉为地、水晶为壁,至少是华丽耀目.却不料不过是几栋寻常房舍.
房中共有两进,内室为寝卧之处,外室开阔轩亮,可容纳数十人之众.因神女峰本身便是巫峡第一高峰,且此处地势颇为高峻险要,众人极目远眺之下,幽深秀丽的巫峡景色便尽收眼底,令人心胸为之一宽.
张谦心中一动,忖道:"当初择此处而居者,必然胸襟广阔,当非寻常之辈."
但见黛青色群山交错,中夹碧流,一路曲折向东流去,不远处悬崖边上,却竖有一块约有两人多高的赭黄大石,风化得很是厉害,石面尽是蜂窝状的小孔,斑驳不平.然而石形却细长婀娜,如少女亭亭而立,这便是阿萱在江中船上所见的神女石了.
江风甚劲,吹入神女石上诸多小孔,发出尖利的呜呜啸声,遥遥传了过来,仿佛有少女正在低声呜咽哭泣.
外厅陈设极为简单,倒有几分象是书房.窗前一字排开高过人头的柚木书架,上面满满地磊着各色书册.书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竟是异常精美.尤其那砚色作紫金,瑰丽夺目.更兼石质细腻,纹理缜密,温润如美玉一般.砚方左上角天生一块玉白石斑,宛若美人临风起舞,罗带翩跹,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极为名贵.
这陋室萧索宽阔,经此砚一衬,倒大有雍容富贵气象.
江暮云脱口而出:"天女紫金砚!"
何绪业凝神注视片刻,说道:"不错,正是天女紫金砚.据传此砚为唐昭容上官婉儿所用,'呵气成墨,抚之如肌'.上官昭容难后,此砚不知所踪,如何竟会出现在这神女峰上?"
春十一娘伸手整了整架上书册,淡淡接口道:"这是祖师遗物."
众人异口同声道:"巫长恨!"话方出口,随即仿佛心有所感一般,又皆沉默不言.
巫长恨!那遥远神秘的名字,代表的却是眩目而诡异的一段传奇.传说中的他宛若盛唐人物,任性妄为,放荡不羁,却又美如处子,人才风流.当初他曾仗剑携酒,清啸长吟,游遍九州四海一一平生只与一人交手,战败凌九天扬名江湖,终其一生竟无人再敢直撄其锋!然而自得凌飞艳之后,这传奇的人物便悄然匿去了声息,藏于神女峰上,深居简出,少与外人见面,直至悄然逝去.然而在他身后,却蜿蜒绵长,遗下奇丽多姿的女夷一脉.
书架正对墙壁之上,悬有一条宽两尺、长四尺的丝帛长幅.山风甚劲,吹得长幅洒洒作响.长幅年代甚久,帛面有些微微泛黄,然而上面几行碗大字体仍是墨迹淋漓,鲜明醒目,龙飞凤舞之间,有英武之气扑面而来:
"古来人凉世情薄,莫对白发叹蹉跎.心远岂在方寸间,女儿襟怀有山河!"
女儿襟怀有山河!
这句话只默默在心头一转,阿萱陡觉胸口一震,如受重击!红颜薄命,自古始然.越是貌美的女子,命运越是多蹇.况且时当乱世,便如深夜独行的旅人身边,不能带有价值连城的珠宝一般;太过美丽的容颜往往会带来祸事,甚至会造成整个家族的覆亡.前朝那香消玉殒于乱军之中的贵妃杨玉环自不必说,单论今时故蜀慧妃花蕊夫人,貌美多才,灵慧无双.当初在蜀是何等尊崇,蜀亡入宋后,虽是小心侍奉官家,又极受宠爱,却仍不免多受嫉妒迫害.传闻数次若非赵匡胤多作防范,只怕早已死于非命.
世间风雨酷烈,女子生性又极是柔弱,但凡遇上一个男子,莫不是希望此生与之相依相随,白首终老.若是不能与心上人相偕相守,便觉得此生了无情趣.古时更有"丝萝得托乔木"之感,而如唐朝鱼玄机这样才色双绝的女子,也发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慨叹.
回想阿萱自己母亲蕙娘,虽是才色不让须眉,但与李煜相爱之后,竟也甘愿放弃大好前途,隐居于香溪河畔.后来被弃后远走盛泽之地,在山村之中独自将阿萱抚养成人.阿萱少时自然不觉,初尝情味甘苦之后,心中却对母亲甚是钦佩,觉得李煜固然做得不对,然而母亲她如此看重当年情意,着实是天底下最至情至性的女子.闲来胡思乱想,不免也联想到自己身上来,甚至也曾想过为江暮云一生未嫁,但求能远远看他一生一世,倒也算得上甘之若饴.
然而现在看到这句诗时,陡受震动之际,有个念头却在心中暗暗冒了出来:"据诗中意思来看,原来女儿襟怀竟也是这样广阔,有男女情爱,怎能没有家国山河?母亲她如此才貌,教中资历又远胜邹菱娃等人.若当真是她做了女夷教主,女夷教何来今日之祸?她自己只怕也能如凌飞艳一般,成就另一段绝世传奇.她这样隐忍悲苦,固然是可敬可佩,难道不也是一种可悲可怜?"
忽闻张谦叫道:"好一个'女儿襟怀有山河'!写诗者胸中必大有邱壑!"
何绪业微微皱了皱眉,转向春十一娘问道:"这长幅可是凌教主所书?"他心性聪颖,已猜到此室必为凌飞艳故居,而这长幅上诗句俨然出自女子之口,不是凌飞艳,更是何人?
杨宗宁目视长幅,神情中颇有些憾然,他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她."
何绪业一怔,略带惊愕之色.但想杨宗宁与凌飞艳青梅竹马之交,又曾是未婚夫妻,自然是识得凌氏笔迹.
春十一娘却不理睬他们,自顾自从柚木书架上层,取出一轴画卷来,在书桌上徐徐展开.
画卷帛纸年代已久,微有些脆干,展开之际,发出蔌蔌轻响.阿萱目视那画卷徐徐展了开去,心却突然忍不住"怦怦"狂跳起来,身上一阵阵地发起热来,连额上都微见汗意.
室中突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都投到那画卷之上.
春十一娘之所为,必须有其深意.然而这画卷之中,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
画卷终于完全展开,众人都是轻轻"啊"了一声,大见惊羡之意.
画中淡墨疏朗,着色清雅.潦潦几笔,勾勒出花树数枝.枝头花瓣将坠未坠,纷纷飘落如雨,观其形态似兰若蕙,正是那无所不在的女夷花.落花微雨之中,有两个女子悄然而立.年少者双环垂鬟,黄襦紫裙.秋水明瞳,慧艳照人.观她拈花含笑,歪头扬臂,作势要将花枝去击打另一个年长些的女子.然而娇嗔薄怒之间,却丝毫没有半分的市俗轻佻,反更觉典雅高贵之至.
杨宗宁惊叫一声,眼中便似有泪花闪现,喃喃道:"艳艳!是艳艳!"
凌飞艳?众人一惊,转首看春十一娘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先师二十三年之前的容貌."
阿萱忖道:"原来凌飞艳年轻之时,竟是这般娇艳可爱,当真是我见犹怜.也怪不得杨宗宁始终念念不忘,且对女夷教恨之入骨."
张谦"噫"了一声,道:"那这女子又是何人?是凌家的姐妹么?"
阿萱定晴看时,只见那画中年长女子身形微侧,似正在闪躲凌飞艳击来的花枝.她却是宫装打扮,艳髦云鬟,披帛飘曳;闪避之际,越显身姿飘逸,如度云掠水一般.而其容色冶华,肌腻丰韵,却更胜凌飞艳一筹.众人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连何鹏飞都忍不住赞了一声:"这女子容貌气度,倒象是前朝的公主娘娘!"
春十一娘冷冷看了众人一眼,转身又从书架上取下一轴画来展开.
这次画中却是松翠如盖,松下有一锦衣少年执扇而立.他发束玉冠,足蹬云纹丝履,身披一件五色羽氅,那氅似是珍禽羽毛拈织而成,上以各色串珠相扣.画师笔力高远,笔触又极是细腻生动,羽色描画清晰,远望愈觉金碧闪耀,华彩流溢.
而这少年容颜俊美,更是令人惊叹.尤其是那对极似女子的凤眼,眼梢微挑,秀丽生色,却又带有三分慧黠灵动之意.
阿萱不由得看了江暮云一眼,心道:"这画中人相貌出众,竟比江公子也不遑多让呢!画像尚且如此,不知真人又会是怎样的一个风流人物?"
众人为这画中诸人容色所慑,但觉目弛神摇,魂思飘然.
赵方更忍不住道:"那宫装女子当真美貌,不知可是凌教主的姐妹?"杨宗宁皱眉道:"这少年……这少年莫非是巫……巫……"阿萱一个激灵,重又细细端详,越觉那画中少年风流态度,堪称绝色,哪里象是什么江湖巨蘖,倒与传说中的仙人王子乔相差无几.
众人闻听这个"巫"字,不由得都是一震.
春十一娘似是察知众人心头所想,淡淡道:"莫非你们不曾发觉,那与先师并立的年长女子,与这画中少年,本来便是一个人么?"
阿萱一愕,慌忙看时,果见画中二人瑶鼻樱唇,玉肌雪肤,果然甚为相似;只是装束不同,一时只觉眼熟,却没想起本为一人.
何绪业有些意外,迟疑道:"这位不是巫……巫……更是何人……"
众人都拿眼去望女夷中人,却见女夷众司花使也是面面相觑,神色茫然,显然皆不知这画中少年究系何人.
春十一娘回过头来,夕阳灿然的金光,仿佛此时都落入了她的眼眸之中.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端严的面庞,带上了一种悲悯而温柔的复杂神情,仿佛那些遥远幽深的洞窟中飞彩描金的庄严神像,俯瞰这浑浊而愚蠢的世间:"'心远岂在方寸间,女儿襟怀有山河.'祖师的诗,写得真是好啊……女儿襟怀宽广无疆,甚至可容纳万里山河,又岂是那些……那些拘束于方寸之地的俗人……可以察知的么?"
春十一娘唇角一动,那坚强而圆润的唇棱缓缓展开,划出完美的弧线.娇艳的唇色之中,闪动着幽远莫名的光芒.樱唇微启,她终于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这画中少年,便是女夷创教祖师巫长恨.他……不,是她……她是……她是一个女人."
女人!
难言的静寂之中,只有春十一娘的声音幽幽传来:"巫长恨祖师大有来历,为隐藏真实的身份,她行走江湖,向来都以男装示人,故此天下人都道她是男人.其实……唉,杨宗宁,时至今日,你还会恨这个抢走你妻子的'情敌'么?她……她与先师凌飞艳,实是只有姐妹之情,哪里会有什么男女之爱!"
杨宗宁退后几步,脸色陡转苍白,嘶声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但闻有人幽幽叹息一声,道:"杨三郎,春儿说的话,都是真的."
人群向两边让开,有一玄衣妇人缓步而出,正是先前留于殿上的冯君如.她的身后,跟着数名箭士,一步步蹑上前来,却是以箭相指冯君如背心,如临大敌.
春十一娘似是并不意外,说道:"冯师叔,你过来了么?"
冯君如淡淡道:"你既说带他们过来,我便知你是何意.殿上有人守着呢,我便过来瞧瞧你们."
她看了那些如临大敌的箭士们一眼,道:"只是生受了这些官爷,一路护送至此."
春十一娘嫣然一笑,冯君如也是微微一笑,转过头来.略有些花白的鬓发在山风中不断飘拂,越显得她容颜憔悴,与方才殿中恶斗的狞恶气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然而其实她肤色尚算白腻,岁月的流光也并没有刻下多少皱纹,眉目也还端秀,依稀可见盛年美貌的模样.只是神色落寞孤独,无形中便似苍老了许多一般.
杨宗宁似是与她有些相熟,只是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冷冷道:"是你?"
冯君如望着他,叹道:"杨三郎,有些事情,我本是不想说的,凌教主……飞艳她……也并不想让你知晓……只是你如今做法,可也太让人心寒,若是飞艳地下有知,更不知要怎样看你,也叫你枉费了她一片苦心……"
她只是这么淡淡地说了几句话,却显得有些心灰意冷,更有了大大不屑的意思.
杨宗宁冷笑一声,说道:"你当初救我,我原也是承了你的情.过去这些年你是用不着,以后山远水长,我自有报答你的时候.只是姓杨的堂堂男儿,还论不到你这魔教妖女来教训于我!"
阿萱素知此人貌虽清癯飘逸,但脾气当真狷介孤高得紧,见他说出这几句话来,仍显得颇为冷傲.
冯君如并不动气,缓缓道:"杨三郎……"杨宗宁咬牙叫道:"不要唤我这个名字!"冯君如淡淡一笑,道:"也罢,杨先生."她顿了一顿,见杨宗宁并无异议,继续说道:"二十三年之前,一个冬日的黄昏,因天气寒冷,各堂皆回自己宿地歇息.你窥准峰下守卫换宿之机,执金枪杀上峰来,终被我值宿秋堂教众所擒.我那时身为秋堂堂主,又是当值之人,便依我教中律例,命人先将你押在回龙洞中,本待第二日交付夏堂赵锦娘将你处死……"
众人本已隐约猜到杨宗宁当日确曾与女夷教人起过冲突,却不料还有这一番曲折,但闻冯君如说道:"那时夜色方落,我在值宿的偏殿发落完你的事情之后,正待要回堂之时,突然殿门暖帘一动,有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人走了进来."
"那人大氅连着风帽,兜头盖脸地笼下来,也看不清身形相貌.我惊疑交加,本是要出声喝问,那人却将风帽一掀,低声道'是我.'"
杨宗宁一怔,忍不住道:"这人……"
冯君如扫了他一眼,道:"这人便是先教主凌飞艳了."
众人"啊"的一声,都颇有些惊异之情.
冯君如并不理睬,说道:"我当时也十分惊讶,只道天色已晚,凌教主这般独身出来,又如此打扮,定是教中出了重大事故.谁知凌教主她……她悄声对我说,得知我擒住了一个冲上山来的剌客,故此前来探视,还叫我取了钥匙一同前去,并支开了守卫."
杨宗宁失神道:"探视?她那晚……当真来探视过我么?"
冯君如道:"那晚你情绪不稳,只顾在回龙洞中大叫大嚷,饭食也不肯进.我们虽是悄悄进去站了片刻,你却哪里有余光扫到我们身上来?"
杨宗宁双眼放光,急道:"她当真是去探视过我么?唉!我当真胡涂,怎的没有注意看上一眼?我我……我不顾生死地冲上峰来,原也不过是要看她一眼!"一边说,一边连连跺脚.阿萱虽是对他并无甚么好感,但此时见他模样可笑,有如毛头少年一般,又有些忍俊不禁.
冯君如全无笑意,冷冷道:"看她一眼?哼,那晚她去探视你回来,便有些闷闷不乐.我冯君如也曾是痴男怨女,只须听你在那里胡言乱语片刻,还有什么猜不出来?但凌教主她虽年岁比我要小,却是一教之主,往昔威势极重,我们几个堂主,一向对她是又敬又畏.事涉她故旧隐私,我哪里敢向她提起只字片语?她从回龙洞出来,也不回自己寝处,却只顾在偏殿呆呆地坐了个把时辰.我不敢先行离开,只得在一旁随侍.
唉,情之一字,当真是磨人心肠……那时祖师教主已经病逝,而我女夷神教在凌教主手下却是更放异彩,规模比巫教主在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我们这位教主,饶是她平时如何雷霆手段,一怒可使江湖多少豪杰失色,此时却是抱膝向隅,默默不语.其可怜可爱之处,与寻常闺阁女子倒也一般无异."
杨宗宁垂下头来,黯然道:"但她……毕竟还是……丢弃了我……"他突然冷笑一声,说道:"自小我们两家便订下婚约,又一直长相往来,我与她情谊深厚,便是与家中亲人相比也毫不逊色.我只道日子便会这般平稳地过下去,只到我行冠礼之后,便能与她双宿双飞,成就神仙伴侣……谁知她……"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竟跟了别的男子……"
他看了那画中少年一眼,喃喃道:"你说他是女子……我当真不信……若当真是这个男子也罢,论起风采气度,我原不及他……若她是因女子而离开我的身边,我便是死亦不会明白……"
第三十章 自古圣贤多寂寞 上
冯君如目光亦落于画卷之上,眸光也不由得蓦然一亮,泛起涟涟灿然光采.画中少年含笑凝眸,倚松而立,当真算得上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众人虽明知"他"本是女子,但那种磊落清贵之气,却似是透过纸背隐隐流出一般,让人震惊之下,又不由得不暗暗心折.
良久,冯君如方才叹道:"祖师风采,当非外人所及.她从来不向人谈起自己身世,自夺得巫山之地后,便以巫为姓.我们只隐约听说,她早年受过许多飘泊和折磨,身患隐疾,常受病痛之苦.自从江湖上寻得飞艳之后,便一直退隐于此处调养身体.后来几年,她虽名为教主,实则教中事务,都悉数交于时任春堂堂主的飞艳处理,教中弟子也鲜有见面.那时我女夷教尚是江湖小派,教众不过百数,更谈不上在各地设有分舵,见过祖师教主容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她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们女夷教流转已达三代,历经新旧吐纳,见过祖师真正容貌之人,恐怕仅余老身一人……唉,祖师教主风采绝伦,当初我初见她时,正是一个落雪的冬日黄昏.她身披这件画上的翠羽氅,倒是做女装打扮,挽着家常髻儿,怀中搂一只紫铜双耳暖炉,倚案捧卷而坐.窗外彤云密布,漫天的鹅毛大雪,下得真是纷纷扬扬……我那时还号称'地魔女',性子凶悍得紧,在江湖上闯荡十年,也掀起了不少的腥风血雨.祖师教主偶然听说,便遣飞艳带人将我擒上峰来."
阿萱在心中暗暗想道:"冯长老既是自称地魔女,想必十年来围剿她的武林人士也极多,最后竟然只有巫长恨派人才能将其擒住,只怕那时巫长恨手下已颇有些实力了."
只听冯君如又道:"那时祖师虽在江湖上名声极广,但我女夷神教尚未成气候.我虽然被带到了她的面前,却心中犹自不服.倒是她见我进来,便将手中书卷丢到案上,向我微微一笑,如对熟人一般款款道:'君如,你终于来啦.'她这展颜一笑,面庞上竟如有七彩宝光流动一般,光芒变幻,瞬息万千,令人目眩神迷,莫敢直视,这画卷上所能显现的,亦不过她当年风采十之一二矣. "
"以我那样穷凶极恶的人,当时竟也是脑子中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但觉她一颦一笑,举止言谈,莫不是令人心动神摇.她的气度高华明远,她的态度又那样温柔可亲……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如闻纶音一般,只觉鸾凤齐鸣,也比不上她声音一分动听.平生第一次,我竟会在一个人的面前,蓦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卑微而低贱,简直要一直低到尘土深处里去."
众人神驰意远,再目视那画上容色绝世的少年,都不觉有些痴了.
冯君如的面庞上,焕发着一种异样的光辉,竟使得她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她统共对我说的,也不过是三句话而已:'君如,你终于来啦.''江湖日长,你不觉得寂寞么?''不若我们共襄女夷之任,以铭天下苍生.'这三句话,我便是化为飞灰,都不敢有半分遗忘.亦正是这三句话,终于改变了我冯君如的一生."
共襄女夷之任,以铭天下苍生!
阿萱虽早有准备,却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女夷,世所谓花神.巫长恨之意,显然是以花神女夷自喻,以百花来比喻天下女子.花神女夷的职任所司,无外乎是护花怜花,不让其红消香残而已.然而巫长恨之志还不仅仅只在于此,她竟还是要借此铭告天下苍生,世间沧桑变换,风云起伏,不仅仅只是男儿的志向!
自盛唐以来,女子中多有显贵者荫及家族门楣,而如武后、韦氏之流,甚至可以把持唐室朝纲,令一众文武百官唯唯听令.故至五代之时,对女子的管制拘戒已大为放松.但天下风气,还是以《列女传》《女诫》上规条作为约束女子的标准,尤其是武林之中,女子地位更是大不如男,故此才会有凌飞艳之遭遇发生.巫长恨这两句话,放眼当时来看,真无异于是石破天惊.
巫长恨,这奇特异行的女子,她的毕生始终笼罩着神秘的烟云,一如这终日云锁雾罩的神女峰,世人难以窥见其真实的面目.
巫长恨――居于巫山,以此为姓.这意味深长而又诡奇深幽的名字,多半不会是她的真名.她究竟是从何而来,飘然出现在这风波诡谲的江湖?她所引为长恨的又系何事?
阿萱心潮涌动,真想能去问一问她,可惜她与她那一段传奇,却早已长埋于巫峡连绵的青山深处.
张谦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杨宗宁,忍不住出声问道:"冯长老,巫教主……巫教主长做男子装扮,不肯将自己真实身份公告天下,是想隐藏自己来历;可凌教主……凌教主她便是做了教主,也未必不能与先生……与先生同偕连理.却为何她从来不肯辩解,甚至宁可受到不白之冤,让天下人都将她看作是……是……"他心胸之中,对凌飞艳景仰之至,此时那下半句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冯君如的目光缓缓垂了下来,低声道:"是啊,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夜,探视过杨三郎回来,她默然坐了许久,或许是心情激荡,不能自已,终于讲出了她旧时与杨三郎的一段往事.而我……也曾同样问过她这个问题."
杨宗宁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有些微微发抖,双目之中,隐有泪光泫然,却又死死藏住那一抹企盼和希翼的神色.
阿萱心中突然有些可怜起他来,忖道:"他出自金陵名门,在武林中又大有声望,当初若是起心求淑女为配,一定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他……只因当初与凌飞艳的鸳盟不偕,二十三年以来,他远远离开自己的故乡,江湖飘泊,历尽沧桑,后来竟还隐身于盛泽张府,求作区区一介西席先生,也不肯涉足江湖事务,更无心于任何功名利禄.
常听人说可恶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这杨先生……唉,他为雪昔日夺妻之恨,二十三年来将女夷教恨之入骨,现在竟还伙同外人一同攻上峰来,着实有些可恶……不过,也是个心如死灰的可怜之人罢啦."
但见冯君如转向杨宗宁,说道:"飞艳当初随祖师远行巫山,你只道她是受巫长恨美色风度所迷惑,这才狠心离你而去么?杨三郎,枉你与飞艳青梅竹马,竟还看不透她内心所想!"
杨宗宁愕然抬起头来,道:"你……这……"
春十一娘的声音冷冷传来:"先师在凌家备受压制,明明才德远胜其兄,却始终无法获得长辈的认同.她这样的才华气度,放眼江湖看来,堪称一时之雄,世上又有几个须眉男儿可以比拟?莫非如此出色的人物,仅仅只是为了嫁作你杨家之妇,从此在灶台碗盏之间,消磨掉余生时光么?"
杨宗宁一窒,却说不出话来.众人默然不语,实则各人心中却也大以为然.凌飞艳如此才貌出众之人,若当真是作寻常妇人一般老死家中,休道是女夷教中损失,当真也算是江湖一大憾事.
冯君如神色稍缓,说道:"不错,飞艳她不甘心只是嫁作人妇,却将满腹抱负与理想尽都付诸于琐事之中.这才与巫教主一晤之后,便决定弃家远走巫山,共襄女夷之任.杨三郎,你与她自幼相交,她对你的性子极是了解,若说只是寻常人家的琴瑟相和,你自然会是一个极好的丈夫.但若是你当初便知飞艳选择的,竟是这样一条人生道路,试问以你的性子,可当真会支持她的选择么?"
杨宗宁颓然低下头去,低声道:"我……我……"
冯君如冷笑一声,说道:"'杨氏三郎,金陵名枪.'那样声名显赫的少年英侠,如何会容许自己妻子加入一个小小的女夷神教,而将毕生精力不是付于丈夫儿女身上,却是用来关心天下女子的艰难疾苦?杨三郎,你当真是做不到罢!"
她回忆往昔,似是颇为激愤,亦不等杨宗宁答言,又道:"那日她说完这些话语,竟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最后失声痛哭.她这样一个律已极严,从不徇私之人,那晚竟大失常态,百般央我放你出来.哼,如今逝者已矣,我也不必讳言,那时凌教主她明知道我素来骄傲得紧,自恃有些能耐,对她虽有几分畏惧之心,对这教主宝座却也有些窥侧之意.我若当真放了你出来,这便是她凌飞艳徇私妄法的一件有力证据,我要是居心不良,只怕此后她便要处处受我挟持!"
众人一惊,暗暗有些寒意.
紫苏轻轻叫了一声道:"长老!为尊者讳……"
冯君如傲然扫了众人一眼,厉声说道:"怕甚么!我们光明磊落,处事出自于真心,又不曾害过别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她这一眼凛然生威,紫苏不敢再说,只得住口不言.
冯君如突然叹了一口气,冷厉之色稍缓,说道:"凌教主啊……人人都道你是盖世的奇女子,可是谁人得知,那样的侠骨英风之中,竟也有女儿情重、柔肠百结."
张谦心中一动,只听冯君如又道:"那晚侧殿之中,凌教主哀哀哭诉,便是我这样的人也不由得触动了情怀.谁人没有少年痴情的爱侣,谁人又没有那伤心断肠的往事?唉,最后我只得支开回龙洞前看守弟子,将杨三郎点了哑穴,从洞中押了出来.凌教主不肯见他,想必也是情怯之故,只是事先便打开了花神宫正殿的秘道机关,嘱我亲自从秘道送他出去."
轻碧失声道:"秘道机关!"
春十一娘望向面如死灰的杨宗宁,冷冷道:"正是.那秘道有三尺来宽,为教中人紧急时逃生所用.且是所有机关的中枢所在,向来只有教主方知.到得最危急的关头,不但可以容人逃出生天,当真还可以将整座花神宫藏于地下.先师当初一念之仁,为救得这人的性命,不惜暴露这等绝密所在!此事极其隐密,教中除了冯长老外,先师只在临终前向我提起,她还反复嘱我,叫我千万不要泄露祖师的女子身份,我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过去.谁知时隔二十三年之后,恰恰是她当初不顾一切要救的那个人,引来这许多外敌,几乎置女夷神教于万劫不复之地!
杨宗宁!今日我春十一娘横下心来,说出这些陈年旧事,便是要让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正道瞧瞧,祖师与先师二人,究竟是怎样剑胆琴心的奇女子!先师自上神女峰这二十多年以来,从来都是自重身份,恪守闺阁之礼,且不肯被任何男子窥见面目!偶然行走江湖,也是面罩纱罗,便是与人比剑,都一定要隐身幕后!你只道你痛失爱侣,从而怨天尤人,可有谁能知她的心中……她的心中……"她语带哽咽,眼中泪光一闪,陡然回过头去.
杨宗宁悲呼一声,状若疯狂一般,跌跌撞撞地扑上前去,一把将那幅落花美人图抓在手中,叫道:"艳艳!艳艳!为什么你当初不告诉我?如果你早对我说,你心中一直有我……如果你……我又怎会如此绝情绝义!"
阿萱鼻子发酸,眼见他悲痛欲狂,心中对他的不满厌恶之情不觉一扫而空.江暮云默然良久,此时终于长叹一声,说道:"杨前辈,所谓无情深处是多情……凌教主故意使人误会,甚至不惜有污个人清誉,不过是为了要断绝你的痴心念想,成全你后半生的平安幸福.只是以凌教主之能,却也不曾料到,前辈你对当年一段情怨,竟会有如此之深的执念,直至延续了足足二十三年……"
山风吹来,远处隐约传来呜咽低啸之声,声音孤寒清冷,隐有利音于内,仿佛少女在暗夜里向隅饮泣.众人悚然向外望去,暮色之中,石形轮廓仍看得分明,当真如一个窈窕少女倚峰远眺一般,婀娜动人.轻碧见阿萱怅然若失,便低声说道:"那是神女石,传说神女瑶姬有情人从江中往来,二人于峰顶相会.后来那人不知所踪,瑶姬翘首相盼,日久化为大石.石内中空,状如蜂窝,我们神女峰顶每晚必吹西北风,风向正入石孔之中,所以才会发出这样的风声,在这居所中听得犹为清晰."
她声音不大,但众人皆已听在耳中.
无数道含义莫名的目光,都投向那孤单伫立的神女石上,却是半晌不语.
暮色四合,那神女石的轮廓,越来越显得模糊,倒是石啸声连绵不绝,随着风势的增长,竟还更是响亮了起来.山风穿堂入室,虽是夏秋之交,却更增添了几分凉意,阿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刹那之间,她想起了先后居于此处的两位教主,巫长恨与凌飞艳.她们二人都曾独居这荒凉而偏僻的峰顶,寒夜长寂,顾影自怜,唯有灯烛一盏,与满室书册为伴.深夜从案边抬起头来,是否在暗淡跳动的烛光中,亦能听见那呜咽的风啸之声?
女夷教的兴盛强大,实乃她们毕生心血之所凝.然而那些簪花画眉的闺房之乐,在寻常妇人视之平常,于她们而言,却是永难企及的美好梦想.
自古成其大事者,莫不是寂寞之人.
然而,若是自甘平凡,碌碌无为,如鼠蚁般度其一生,难道……难道就一定能得到自己喜欢的人么?那紫衣女郎的画中仙姿,那个他曾经在众人之间,寻觅过千百度的人儿……到得关来,原亦唯有人间帝王家的公主才堪匹配.瑶环妹妹……江暮云轩挑挺拔的身影,蓦然间跳入眼中.阿萱心中酸楚难禁,悄然低下头去.
第三十章 自古圣贤多寂寞 下
何鹏飞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恭喜你哪,杨兄弟!只是你也瞒得我好苦,我竟不知你杨兄弟昔日的爱侣,竟是名震江湖的凌教主!现在你们误会虽清,但咱们该做的事情,可是半分也马虎不得!那山下秘道出口,蒙你先前指了出来,老夫已派了万箭营中箭士在那里相候.哼哼,那里周边地势险要,出口处又甚是狭窄,箭士们守在那里,倒也当真算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
女夷众人大惊,杨宗宁更是身子一震,神情竟有些仓皇,失声道:"何大人!"
何鹏飞脸色陡变,森然道:"杨兄弟!此番乃是奉有皇命,并不仅是你家中私事,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杨宗宁急急辩道:"何大人,你也看得分明,这女夷教中女子,大多为光明磊落之辈,根本不是象外面说的那样阴毒不堪,我原是错了,大人你又何必……"
何仲格格笑道:"杨先生,我们承旨入蜀,可不是来调查女夷教人品行如何!更不是单单只为你一人了却旧时孽缘!女夷教主春十一娘暗中组织教众,搜罗后蜀余孽,在川蜀一带抵抗天兵,实是忤逆谋反之举!日前我们接到线报,不但后蜀怡郡王孟晫已秘密潜入巫峡一带,意欲与春十一娘会合;便是我朝一位失踪已久的极尊贵的人物,也在这一带略显行迹!"
阿萱听到孟晫二字,猛然想起那晚舱中幽幽的笛声,那一曲充满了离别忧伤的《阮郎归》,还有那两句"相见相逢相识否?人间冯娘已白头";心中一动,不由得悄悄看了春十一娘一眼.但见那白衣女子虽是听在耳中,却颜若冰雪,神色冷峻,并没有半分情绪的波动.
阿萱有些失望,却见何仲傲然扫了众人一眼,说道:"姑且不论春氏谋反叛逆之事,便是我朝那位贵人,若是在神女峰范围之内受了半分损伤,只怕倾你小小女夷教之所有,也抵不过天朝雷霆之怒!"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对于他的威胁言辞,竟是有些不置于否.
倒是紫苏上前一步,笑道:"我女夷在蜀建教已有许多年,说我家教主与后蜀宗室有些牵连,却不知此话因头从何而来?大人们既是承今大宋天子之旨前来,行事做法,不免要斟酌了些,也要讲个有凭有据.不然只怕圣命未履,倒先丢了皇家的体面!"
她笑语解颐,言语清脆,但语锋却是咄咄逼人.
但听一人大声道:"我便可以做证!"
众人侧目以视,但见一人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面色灰白,脚下虚浮,显然是内腑受损之故,却是刚刚被宁菊媚击败的云自清.先前众人过来后山崖边巫凌故居时,他受伤昏迷,门人弟子正忙于以药物调理,谁知这关键时刻,他竟也强自撑着跟了过来.
冯君如怒喝道:"云自清!你为蜀中世家,向来与我女夷教交情不浅,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教为难!"
云自清扶着身边一个门人的肩头站定,微喘了几口气,这才冷冷道:"蜀为大宋天兵所收,云某但知天下有宋,冯长老却又枉谈什么蜀国?况我云家既是大宋子民,自然事事都要忠于我大宋皇上,岂能因私而废公,为天下所唾骂?"
此语一出,女夷弟子多为蜀人,此时便是怒容满面.阿萱更是皱了皱眉.她虽没有什么家国之思,但也觉这云自清甚是无耻,枉为世家之主.又素知旧蜀主孟昶执政时颇为仁和,颇得蜀人之望.生怕她们一时出于激愤,骂出些不合时宜的话来,倒激怒了这些宋人.此时宋人势大,峰顶机关秘道又被杨宗宁所泄露,女夷教虽是大有势力的教派,毕竟只是江湖草莽,无论实力情势,都无法与强大的大宋朝廷相抗.若当真坐实了这谋反叛逆之罪,只怕覆巢之下,再无完卵,女夷教数代基业,巫凌二人心血所凝,便要毁于一旦了.
阿萱心急如焚,偏偏想不出任何主意.蓦然间想起云昭华事来,忖道:"云自清这样恨女夷教,恐怕多半还是因为春姐姐没有捉住秦真的缘故.而邹菱娃既是起意谋叛,事先定是在蜀中散播了许多的谣言,诬陷春姐姐与秦真有染,这才使得云自清对女夷教态度大变,甚至相助宋人.先前我不敢讲出秦真一事,唯恐泄露了他的行迹,如今事急,说不得,也只好冒一冒险了!"
思忖得定,当下高声说道:"云庄主!你想不想知道令媛云昭华的真正死因?那却是他人所为,绝非是秦真之故!他……"
她语音清脆响亮,一语既出,声震室内,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但闻数人齐喝:"住口!"除云自清及何仲外,竟还有江暮云与春十一娘的声音!"勒"地一声弦响,寒风飒然,竟是一枝长箭当空射来!
"刷"!青光闪动,另有剑光如毒蛇吐芯,直剌阿萱咽喉!这两式俱是猝起发难,偏又刻毒阴损,阿萱只惊叫一声,脑子中一片空白,眼见得杀机逼近,竟是身子动弹不得!
耳边但听张谦叫道:"阿萱姑娘!"声音惶急惊骇,无以名状.
一张轻薄玉白的剑网,疏美有致,网上仿佛缀满了九天之外的月华星光,哗然显现阿萱的眼前!
而在周边泛起飘缈的淡青光芒中,无数朵明耀眩目的剑花,也在那一刹那,绽放于室内方寸之间!
江暮云与春十一娘,这武林年轻一代的两朵奇葩,终于在阿萱遇到危难之时,一起施出了各自最为绝艳精妙的剑法!
承影优雅而精致,宵练滑薄而飘缈,两大名剑光辉相映,细密华美的剑气之下,如潮杀气暗自涌动,仿佛立时要喷薄而出!然那剑光却是美不胜收,当真称得上是如梦如幻,如仙如杳.
"呛啷""呛啷"!长箭折,长剑缺.铜箭头与半截剑身掉落在地,发出冷利的脆响.
惊叫声中,偷袭的两人被剑气罡力反激飞出,扑通一声,摔落于人群之中.
那袭向阿萱而来的两大危机,便在那美丽而神秘的剑光之中,瞬间土崩瓦解.
断箭去势不衰,箭尾堪堪射中室里书架隔层!"砰"!一声惊响,却是书架上一只紫铜怀炉中剑滚落,沉寂已久的香灰泼了一地.阿萱惊魂未定,一眼瞥去,已瞧出那香炉模样古朴,镂花讲究,说不准还是巫长恨遗下的旧物.
宝剑幻出的华晕尚未散去,而那微冷而凌厉的剑气,却仿似犹在空中隐隐颤动.
何仲与云自清立于当场,竟似有些惊得呆了.那偷袭二人形状甚是狼狈,其中一人神色委顿,胸前衣衫尽碎,袒露出胸肌上数道殷红的剑痕,显然受剑气之激,内力也受了不小的损伤.看此人服饰相貌,却正是一直随于云自清身后的一名庄中高手.
另一人掌握大弓,只是弦上无箭,张皇失措,惊怒交加,赫然竟是何仲!
春十一娘瞟了江暮云一眼,却不言语.她双袖一展,身形飘然而起,重又飞回宝座之中.
承影散余的幻彩剑光,映照出江暮云冷峻而棱角分明的面庞.他缓缓转过头来,玉雕冰琢般的容颜之间,突然间竟似笼上了一层冷厉之色,隐约透出逼人的寒冽,浑不似先前温文尔雅的贵介公子模样.
寒凉的山风,吹动了他白衣的下袂.那样飘逸而出尘的神采,竟然化作一种极其强大而令人生怖的杀气.当他两道静水般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之时,所有被目光所及的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冷意辙骨,从心里油然生出惊悚的感觉来.
当初众宋人称旨进入南唐,南唐国主李煜只道宋主敕令对已不利,当场便吓得面无人色.幸得宋使只说借南唐兵力一用,共同入蜀办事.李煜这才如释重负,忙不迭地唤了陛前最为得意的人才江暮云出来,令他领兵与宋使同行.
宋人多听闻江暮云之名,心下多少也有些好奇.何氏父子之辈,身上袭有官职,非但在朝堂上应对趋往,平时也多在江湖上闯荡,对江暮云更是比别人更好奇警惕几分.自南唐至巴蜀一路行来,只在暗暗观察,也多有些防备之意.然而江暮云态度却甚是谦和,进退有序,并无世家倨傲之态,处事又极是细致缜密,饮食起居打点得十分周到,当真是将这"上国天使"们招待得万分妥贴.况且他举止温雅,风采迷人,确为不可多见的美男子,休道赵家宗室中无人能及,便是传说中的潘岳宋玉只怕也要逊上几分.
不知不觉之中,宋人对他的警惕之心已去了十之八九,相处得颇为融洽.虽早听说他颇精武技,也认为不过是贵族子弟的游嬉之举罢了,料想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本事.
男中玉剑郎,女中十一娘.
直到此时,众宋人才明白其中的真实含义.
且不论春十一娘显露的真实功夫如何,单是看宁纪二人的本事,春十一娘若无过人之能,势必坐不稳教主之位;便是这位华美高贵的江侯爷,瞬间一剑,威力如斯,竟能将江湖流云山庄高手之剑斩断!这二人能名列年轻一代武林人士翘楚,当不仅只是因为他们那神仙一般的相貌容色.
何仲心中暗惊,口中犹自强行叱道:"江侯爷!临行前国主令你一力相助我们,怎么你竟然阵前倒戈,反倒帮起这女夷教中的妖女来?我们此行,奉的乃是大宋皇帝圣谕,难道你想要谋反不成!"
江暮云面沉如冰,冷冷道:"江某忠于国主,何来谋反一说!此次巴蜀之行,江某所奉两件事情,不过是带走女夷教主,并寻得晋王世子罢了.倒是你们……"他眼中杀意陡现,如利剑锋刃一般,何仲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刷刷!脚步声起,却是何家亲随高手抢步而上,护住了何仲.江暮云所带从人毫不示弱,也一拥而上,挡在面前.双方手按刀柄,怒目相向,便如干柴枯燥,只须小小一枚火种,瞬间只怕便会轰然而起.
江暮云蔑然一笑,森然道:"皇城使大人!还有这位云庄主!你们好大的胆子,要杀人灭口倒也罢了,竟敢对我南唐大公主施以杀手!江某食君之禄,岂得容尔等如此妄为!"
香炉之中冷白的香灰四洒开去,一种极其幽远而芬芳的香气,自香灰中袅袅散发出来.
众人失声呼道:"什么?南唐公主?"唯有春十一娘是早就明白,只是微微一笑.
阿萱的脸"刷"地一声,涨得通红.
无以名状的惊愕、骄傲,还有那些涨得隐隐作痛的欢悦,瞬间充满了阿萱的内心.荆钗布裙的粗陋、被江湖风霜磨粝得疲惫而憔悴的容色……在那一瞬间似乎都不再重要.纵然是路边无人肯顾的野生萱草,却终是发于帝王之家的金枝玉叶.纵然是那玉雕一般的绝世男子,为天下众人所仰望,也一样不得不将她的安危,随时放于心头最为紧要之处.
而为何呢?淡淡的辛酸,亦在此时浮上了心头.
云自清轻咳一声,掩饰住那一抹惊谎而尴尬的神色,正待开口,却听何仲强道:"江公子,你前些时与德敏公主大婚之时,何某也曾有幸在旁观礼.素闻国主仅有德敏公主一女,并没听说还有什么女儿.不过此女稚龄美貌,倒与德敏公主有几分相似之处.却想不到江公子你爱屋及乌,对这女子也是如此照拂爱惜."言语间强作镇定,还略有戏谑之意,却有几分锋芒隐现.
江暮云冷冷一笑,道:"皇城使大人言重了.并非是江某爱屋及乌,这位公主原是国主故人之后,前些时入宫面圣,于百尺楼中被国主收为义女,封号德毓,天下共知.那日卢多逊大人及郑恩将军亦在百尺楼中,何大人既为同僚,莫非竟不曾听这二位提起过?"
何仲面色一沉,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虽说何家乃是开国元勋之一,其妹又已入宫为妃,也算得上是宗室姻戚.但毕竟大势已去,何况他只是个小小的皇城使,手头并无实权,不过是个虚名衔罢了.哪比得上卢郑二人眼下炙手可热,为天子重臣?南唐册封公主之事,毕竟算不得什么军国要闻,即算是他并不曾得知,卢郑二人又哪里耐烦去讲给他听?
江暮云环视四周,朗声道:"南唐人等听令!"
众南唐高手应声而喏!
江暮云说道:"公主游历天下,原也只为增广见闻.大家务必要护卫好公主安全,此间事了之后,即刻返回金陵!公主若有半分损伤……"
他目光微微一转,早有一人大声应道:"公主若有半分损伤,属下等当以死谢罪!"众人轰然称是,数道人影闪过,却是众南唐高手已将阿萱护于圈中.
众人脸色大变,女夷中人更是又惊又疑,竟不知如何才好.
何鹏飞眼见得场面陡变,一向与已方相处甚好的南唐诸人,竟会为了这一个绝不起眼的少女翻脸.饶是他老奸巨滑,一时也是无所适从.
阿萱心下稍安,再无丝毫顾忌,手一指何仲,大声道:"云庄主!真正害死你女儿云昭华的,正是这位皇城使大人!"
她口齿素来伶俐,当下便将云昭华与何仲之事一一道来,二人如何私通,云昭华如何不肯嫁与秦真,秦真是如何颓唐放荡以全云何二人,何仲又如何负心薄幸,致使云昭华羞愤而死,秦真背负骂名被逐……
她虽未曾亲眼目睹当日之事,但素来在街头听人说书,何处曲折,何处隐微,其转送承接之处,无不衔吞紧密,引人入胜.至于不便之处,当然也就一言带过.众人听她咭咭呱呱一路说来,恍若置身于当时情境一般,无数道谴责与鄙夷的目光,尽数向何仲投了过去.
纪梅姝冷冷一笑,开言说道:"这才叫做是自作孽,不可活!"
何鹏飞面现怒色,阿萱却掉过头去,向云自清道:"云庄主,个中事由,今日我代秦真已是说得明白,难道你还将这失女之痛算在他的帐上么?女夷教当时激于义愤,这才千里追缉秦真,历来女夷教主心胸广阔,非同常人,春十一娘更是光风霁月的女子,又何来暖昧一说?"
云自清脸上颜色红白转幻,羞愧无加.此时略一迟疑,说道:"公主金口玉言,云某不敢枉论.只是……此事若是当真,又甚为隐秘,除当事人外,别人万难得知,却不知公主由何得闻?"
毕竟姜桂老性,阿萱心下一惊,暗暗叫道:"糟糕!我与秦真相识一事,终不免要被拉扯进来!"
心念电转,笑道:"本公主既是游历天下,自然得以获知一些秘闻轶事,云庄主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云自清哼了一声,但终是慑于她的身份,不敢太过相逼,却望了何仲一眼.
何仲神色惊惶,一闪而逝.倒是何绪业突然开口笑道:"庄主,好男儿当寄情于天下大业,岂独一妇人哉!家嫂乃是汴京名门之女,我兄长自不会为了令媛做下这等自毁前程的事来.想必云庄主易地而处,亦不会为一妇人失却许多人生美好的东西罢?"
云自清低下头来,旁人一时倒也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有背部剧烈起伏,也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内力受损之故.
半晌,云自清抬起头来,脸上神情已恢复平静,淡淡道:"都尉大人,公主又不是亲身经历,不过是偶然获知些消息,焉知孰真孰假?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皇城使大人英姿出众,受那一等小人嫉恨嫌妒,胡乱编排些事情出来,只怕也是有的."
阿萱不禁气结,正待再说,却见宝座上的春十一娘眸光投来,微微摇了摇头.阿萱不明其意,但想云自清既是这般说话,想必是将丧女之仇,已化作一片功名富贵之心,人一旦利欲熏心,只怕穷九牛之力也是拉不回来.更何况自己顾忌秦真安危,也势必不能拉他出来对质.好在今日在场人众,将来江湖上传播出去,也可略洗秦真声名,当下也只索罢了.
正气恼间,忽闻何绪业赞道:"好香!春教主,贵教这只香炉,怕也是一件古董吧,更不知当初焚的是什么好香,这陈年积下的香灰,竟还是这般如兰似麝,端的是浓郁不凡."
何鹏飞见他这当口还有赏玩香料之心,便瞪他一眼.何绪业微笑道:"爹爹,上次宫中曾赐三妹'仙合香',与这香气甚是相似.但却不及这香幽远深沉,莫非这香倒是从宫中流传出来的不成?此番春教主随了我们入京,这样的香料倒是少不了要好好享用些呢!"
何鹏飞素知二儿子心思缜密,机变百出,这几句话绝不是闲闲说来,当下不禁一怔,沉吟道:"不错……这……"
但闻冯君如不屑道:"呸!什么'仙合香',这是旧时周朝宫中常用的'龙髓香'!那'仙合香'不过只用了一成龙香而已,哪象'龙髓香'是九成足的南海龙香,再铺以百花香露九蒸九晒制成!炉中常焚此香,能定神平气,大有调养之妙.赵家号称簪缨世族,其实不过也是江湖草莽,能知晓多少富贵荣华,便拿那什么劳什子'仙合香'来比拟这'龙髓香',可没得笑掉了人的大牙!"
众人不禁动容,宋人听她言语间侮及赵氏皇族,更是喝叱不绝.冯君如佯佯不睬,只是冷笑不已.
何绪业笑道:"素闻'龙髓香'乃海中龙涎所制,世上多称之为龙香.寻常一块龙香,往往要等重的黄金数十倍来换,何况这经龙香精制而成的'龙髓香'?端的是珍贵无比,只能是进贡之物.旧周如此奢华排场,故此国祚不长.哪象我主乃是一代雄才,他胸中广有天下,哪里会在意这些精致淫巧之物!江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他最后这一句话,却也是在暗暗影射南唐宫廷.但话虽出口,却不闻应答之声.心下诧异,当下转过头来,定晴望去.
但见江暮云目视那一地香灰,双眉微蹙,神情怅惘,便似在凝神思虑何事一般,果然不曾听闻他方才一语双关之言.
第三十一章 共观刀枪证红颜 上
何绪业微微一怔,面上掠过一抹不悦之色,叫道:"江侯爷!"
江暮云陡然醒转,只见众人俱都望着自己,不由得歉然一笑,道:"江某忽然触动心中一事,不觉有些忘形了,多有得罪."
他于默然沉思之际,光洁的面庞上突然浮起如此淡雅的笑容,恍如山间明月破云而出,银辉四照,当真是俊美清朗,不可方物.休道是阿萱与女夷众女,便连诸多男子心中都不禁一动.冯君如忖道:“此子出身高贵,又如此神采照人,再看他方才那一手剑术,真可臻一流境界,世上这样的男子怕也只有这一个了。得与我家教主齐名,玉剑公子,当真不虚。”
何绪业含笑道:"这天下事,可真是让人越来越不能明白了,这样珍贵的香料,我大宋皇帝都不曾享用,倒是出现在小小的女夷教中!看江侯爷神情意思,莫非此香南唐宫也有?"
他相貌英武,性情似是大有阔朗之风,不过言语中所含深意,倒比乃兄更令人防不胜防.
江暮云已恢复镇定神情,闻言正色道:"都尉大人此言差矣,南唐为大宋属国,但凡我国中所有,安敢私藏?无不是把最珍贵之物献于我大宋皇帝.况大宋天朝上国,尚且没有这样奢华的物事,我们南唐又如何敢行此僭越之事?"
何绪业微微一笑,江暮云却又蹙了蹙眉,说道:"只是……只是……"他的眸中掠过一抹淡淡的向往与温情,道:"这香气,虽然珍贵而稀有,我却仿佛曾有所闻一般……那是一个在我心中最尊敬和最重要的人……"
阿萱心中一痛,想道:"他情感一向内敛,此时在众人之间,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那人的仰慕与亲近……这个世上,能用得起如此珍贵的薰香,又能如此被他所看重的人,除了他的那位德敏公主,还会有谁呢?"
宋人中突然有些骚动,何绪业敏锐地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江侯爷的私人事务,咱们可不便过问."
他转过身来,远远凝视着春十一娘,正容道:"春教主,你教中秘道出口处已为我等所控制,后路已断,莫非还想负隅顽抗么?"
春十一娘正自将两幅画卷缓缓放于书架之上,闻言回首嫣然一笑,说道:"以大人之意,却又如何?"
何绪业淡淡一笑,道:"春十一娘拘往汴京,女夷教就此解散."
这两句话甫一出口,女夷弟子顿时群情耸动,阿萱也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什么?"冯君如更是尖声叫道:"宋狗欺人太甚!"
何绪业涵养甚好,闻言面上并不曾有半分愠怒之色,反倒有几分似笑非笑的讥嘲之意,款款说道:"冯长老,你女夷教经此一役,精英大折,不过存十之五六而已.区区百名弟子,如何与我大宋万箭营中箭士、数十名南唐好手、五百名精壮军士相抗?况且这神女峰四下险峭,唯一秘道已经泄露,并无任何通路可藉以逃生,女夷教种种生路已绝,有如俎上鱼肉,不任由我来宰割,莫非还能反出生天不成?"
冯君如一窒,目光扫过邹菱娃与杨宗宁二人,恨恨道:"庸人误我神教!"
杨宗宁目光呆滞,垂首而立,顷刻间便仿佛苍老不堪,喃喃道:"艳艳……是我……是我害了你么……"邹菱娃本已是奄奄一息,此时却将左掌在地上一撑,奋力站起身来,嘶声道:"何大公子!我有话说!"
何仲厌恶地望了她一眼,懒懒道:"怎么?事已至此,你还想做这教主大梦?"
邹菱娃面上浮起一抹病态的潮红色,眸中却射出狂热的光芒:"不错!我们女夷教不过一个小小的蜀中教派,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前来围剿,还动用了南唐的兵力,不就是担心我教与后蜀宗室暗相援引,与宋为敌么?"
她一指春十一娘,大声道:"你们可以带走她!让我来做教主!我一向与宋亲善,绝不至让女夷教再有半分逆宋之举!"
女夷弟子纷纷怒骂道:"你这贱人恁般无耻!""我们誓与神教共存亡,也绝不让你这贱人得逞!"便连春十一娘眉头也不禁微微一蹙,觉得邹菱娃未免太过分了一些.
邹菱娃仰天大笑,神态傲然.然而她体力终是不支,身子微微一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以手扶壁,站稳身子,也不避众人鄙夷厌恶的目光,大声道:"共襄女夷之任,以铭天下苍生!祖师和先教主两代心愿,女夷教百年香祀,难道便要断绝于此时此刻么?咳咳,我邹菱娃此时已是一个废人,难道还想再作威作福不成?"
众人心中一凛,忖道:"她此言倒也不虚.若能以此保住女夷香祀,倒也不枉巫凌二人英雄一场!"阿萱眼见得她此时面色灰白,颊上却愈来愈是艳红,当真如晚霞一般,极是诡异古怪.她深谙医理,便知邹菱娃此时油枯灯尽,已将殆灭之境.先前对邹菱娃的鄙夷之情,不觉淡了几分,油然而生了些敬意出来:"这邹菱娃虽然阴险毒辣,与春姐姐衔恨又深,此时却不忘护教之任,终究还是个人物."
何仲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神情傲慢而轻狂,说道:"你?邹菱娃,原来你是想做这个护教的英雄!只可惜……"他望了一眼春十一娘,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情,说道:"只可惜,你终究是比不上春十一娘!你当不当这个教主,却没什么相干.但若是春十一娘不肯前赴汴京,则将女夷教就地歼灭,寸草不留!"
阿萱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大骇.邹菱娃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坐下.
格格格!
异响陡起,却是万箭营中箭士前进一步,又将掌中弓弦拉紧.冷风竦然,众人心中也是一紧.
那"河洛赵家"少主赵方性情粗豪,方才听过巫凌二人之事后,对女夷教也甚是有些惺惺相惜之情.当下急道:"春教主!不过是请往汴京罢了,来日方长!岂不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何鹏飞眉头一皱,但这赵方家世显赫,在江湖与朝廷中都甚有身份,他亦不敢相责,只是冷冷哼了一声,说道:"春十一娘!你若不走,老夫这就下令放箭!"
阿萱心中大急,正待要出言喝止,却听春十一娘轻笑一声,说道:"何老将军,此次你是主事之人,春氏便向你提出一个条件."
何鹏飞冷笑道:"如今时势,还容得你来提什么条件?"
春十一娘眼波流转,瞬间如春花绽放,明丽无双:"此一时,彼一时也.何老将军,花神宫正殿之中,确是藏有一条下山秘道.然我女夷教数代基业,外敌来侵,岂只有逃跑一途?"她冷冷一笑,那笑容中便散落了无数冰棱:"若是要玉石俱焚,诸位正在觳中矣!"
众人脸色大变,何鹏飞却是浑然不惧,花白胡须颤动,格格狞笑道:"老夫戎马一生,岂是你这小小女子便能吓退?"
春十一娘淡淡道:"是与不是,各位但放眼一观便知!"
何仲抢步出门,远远一望,失声道:"爹爹!"
堵住门扇的众箭士自动闪开,何鹏飞凝神向外望去,不禁也是全身一震!
众人看得分明,尽都失声而呼!此处房舍本是建于一处临空悬崖之上,来时悬崖尚与山体相连,此时却生生分离开去,宛若凌空孤岛一般,中间出现了一条宽约尺许的巨大裂缝!平空自山体后牵出了几条粗如手臂的玄铁长链,将这悬崖与山体紧紧捆绑!看那情形,若非这几条铁链,这悬崖倒似随时可以崩塌下去!
春十一娘冷笑道:"此处乃历代教主所居,岂容外人轻易亵渎?我将你们引来此处,自然不会仅仅只是将祖师秘辛告知诸位!"
山风拂来,铁链发出细碎的响声.何仲只觉房舍似在微微摇晃,仿佛随时可以落入峰下的长江之中,不禁肝胆欲裂,叫道:"爹爹!爹爹!这房舍……这房舍只怕当真是要……"
何鹏飞倒抽一口冷气,咬牙道:"好!春教主!老夫错看了你!"
春十一娘微笑道:"不敢.何老将军,此处机括藏于本座身旁书架之中,我亦只启动了一半,使得房舍与山体分离,但仍有铁链相系,短期内倒不至于有坍塌之灾.不过,"她妙目流盼,若有若无地扫了何绪业一眼,说道:"若是有人猝起发难,以春氏所负武功自然不惧,但若一个失手,竟启动了全部机括,只怕大家都要落入峰下江中,与鱼儿虾鳖为伍了!"
众人向何绪业怒目而视,何绪业脸色一变,不敢再有攻击之念.当下干咳一声,说道:"春教主,你所言固然不虚,不过这样一来,你教中弟子也未必幸免.你此番连南唐的侯爷驸马都伤了性命,只怕南唐军士一怒,便连前边殿中弟子,只怕也难逃一死."
春十一娘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横竖都是个死,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紫苏年轻活泼,忍不住"扑噗"一声,笑了出来.
何绪业长叹一声,向何鹏飞说道:"爹爹,咱们便听听春教主的条件,如何?"何鹏飞沉着面孔,不发一言.
春十一娘却微微一笑,道:"何老将军,蝼蚁尚且偷生,若非万不得已,本座也不敢出此下策.你们既是奉旨而来,又点名道姓要本座前往,本座万不敢以一人安危,而陷教中弟子于险地."
何绪业眼睛一亮,道:"如此……"
春十一娘淡淡道:"我愿前往."
阿萱几乎与女夷众人齐声叫了出来:"万万不可!"
江暮云也蓦然一惊,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春十一娘抬手整理架中书轴,白衣滑至臂弯,露出一段欺雪赛霜的肌肤,肤光致致,甚是动人.她神情虽是悠闲写意,如处闺中一般,然而众人但知那书架中便藏有要命的机关,想到脚下便是滚滚江水,万丈深崖,心中一阵阵发紧,如何能做到象她这般好整以暇?
但闻她淡淡道:"既然大宋对本座势在必得,则本座纵是逃得过今日,只怕也逃不过将来.徒然连累了教中弟子,更有何益?所以本座愿意随将军前往宋地.只是女夷神教,为历代教主心血所凝,且素无大恶.往昔虽曾相助过后蜀宗室中人,毕竟是受了我的指使.今春十一娘既随将军而去,神教弟子必不会再与大宋为敌.只盼将军首先答应我,不要解散女夷神教."
何鹏飞只道她以机关相挟,是要自己饶她性命,却不料她竟还是愿意前往汴京,只相求不要解散教众.不禁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说道:"你既已去,教中以谁为尊?老夫又如何信得这新任教主,便不会与我大宋为敌?"
春十一娘微笑道:"这正是我要求老将军答允的第二件事."
她如水眸光,徐徐扫过室中众人,最后停在了阿萱的身上.
阿萱但见她两道眸光遥遥相视,虽然柔和平静,一如寻常,但那流转之间,却又似是隐藏着许多说不出的情怀心事.心中微微一酸,叫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点了点头,柔声道:"阿萱妹妹,不,德毓公主,其实百尺楼中初遇,我听到你吹奏玉箫,乐音宛转柔顺,其中细微转折之中,大有先师之韵,便已是有些怀疑.归州龙舟竞渡之后,长青门千里飞鸽传书,我才知道,原来你的母亲,竟真的曾是我女夷春堂之主谢蕙娘."
众人大惊,尤以江暮云与张谦二人为甚.张谦失声叫道:"阿萱!谢姑娘,你你你……"他性情单纯,初闻阿萱为南唐公主,已是大大吃惊.况且阿萱前去金陵途中,原也向他提起过自己的母亲.他只想这样出色的女子,又曾与李煜相处,料想不是世家贵妇,便是大户闺秀,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是前任的女夷春堂堂主!
江暮云虽知阿萱之母绝非寻常女子,却也太出意料之外,更是脑中纷乱如麻,张口结舌,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阿萱眼中含泪,低声道:"我的箫音为母亲所授,那么……"
春十一娘缓缓道:"先师凌飞艳,平生最长箫技.我曾听说,当初她在教中,多与你母亲相和,是以你母亲箫音之中,颇有先师之风."
江暮云听到此处,隐隐只觉心中有大大的不妥.正苦思之间,忽闻春十一娘道:"公主殿下,你千里报讯,又与我同生共死,大家声气相投,叙有姐妹之谊.况公主母亲为前春堂堂主,公主也不算什么外人。"
江暮云及何氏父子听到此处,已是色变愈惊,正待要出声阻止,却听春十一娘已接下去道:"教中春堂之位空缺已久,天幸公主到此,正好女袭母职,理应继任堂主。援教中旧例,前任教主离任,则春堂堂主可继教主之职.我去宋后,教中事务,只怕要烦劳公主代为打理啦。"
江暮云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叫道:"公主不可!""刷"!承影剑当空划过一片淡银清辉,向春十一娘倾洒而去!
剑气轻柔,如春夜湖面凉风;方寸之地,却暗藏滔天杀气!江暮云唯恐春十一娘心机深沉,为护教之故,竟陷阿萱于此危难境地,终于平生第一次,对这与己齐名江湖、向来又是惺惺相惜的年轻女子动了杀机!
刷刷!春十一娘宵练出鞘,二人剑气相掠,激得架上书页纷纷翻动,众人但觉面上肌肤有如刀割,不禁向后退去.何绪业与何仲对看一眼,便要命手下人乘机下手!阿萱惶急交加,几乎要哭了出来.
春十一娘目光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出何氏兄弟意图.剑气清光划过,她逼开江暮云,和身飞向左侧书架,喝道:"同归于尽罢啦!"
剑气罡风激劲,书页哗哗,恍然间似有红影一闪,自书中飘了出来.江暮云眼疾手快,长剑上撩,剑身平举,竟将那物事凌空吸附于剑身之上!
如薄雾轻云般的满天剑气,仿佛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十一娘执剑而立,手扶于书架之中,微微冷笑.虽是看不清其手掌动作,但显然她已重新控制住了机括.
何仲顿足道:"江侯爷!你怎的也不拦住她?"
江暮云怔怔立于当地,对身旁诸事浑若未闻,两道含义莫明的目光,却是落于承影剑身那物事之上.
那是一枚早已干枯的小小枫叶,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色彩艳红夺目,仍是鲜活如昨.阿萱远远看去,可见枫叶上隐隐写有几行小字,又夹于书中,料想是被书的主人作为书签使用.
江暮云轻轻念道:"秋来桂子落,满城急金雨.尽扫花中英,酿成桂浆曲."
他虽只是在轻声诵念,神情甚是怅惘.但那语意之中,却隐约透出了几分殷切的思念,和难言的欣喜之情.
他抬起头来,目光徐徐扫过架上书轴,似是想辨出那枫叶是从何书中飘然落下.
春十一娘已瞧出异常,眸中亮光一闪,说道:"这枚枫叶,先师因这喜爱它鲜艳的颜色,故此以蜡染之,用作书签赏玩……江侯爷你……"
江暮云轻轻拈起剑身上的那枚枫叶,还剑入鞘,微笑着转过身来.
"春教主,这枫叶上的诗句字迹,应该不会是令师所做罢?"
春十一娘略有些诧异,旋即笑道:"本座也曾问过先师,她说这枫叶不是咱们神女峰后山生长的,倒是来自于江南."
她素手仍停于书架深处,款款道:"十多年前,她在江南一带游历时,曾遇见过一个可爱的孩子.那孩子摘了这枚枫叶送她,她便极珍惜地带了回来……她每年都要用蜡再在枫叶上涂染一遍,唯恐有丝毫的破损……那诗,想必也是那孩子写的罢?"
江暮云手拈枫叶,沉吟不语.
冯君如突然道:"那孩子的事情,老身倒也听先教主讲起过,她说那孩子良质美材,着实罕见.可惜是个男子,不能带上峰来亲手抚育,更是无法收他为弟子……"
她眉头蹙起,狐疑地望向江暮云:"你怎知……你……"
江暮云将那枚枫叶举到眼前:枫叶在山风中轻轻颤动,那云黄与霞红错杂的叶色,光艳夺目,突然间仿佛灼疼了他的眼睛.沉睡多年前的记忆,蓦然又浮上了他的心头:金陵城外,那金红灿烂的枫林深处,那温柔美丽的紫衣女子执剑而舞,轻薄淡白的剑影破空激射,衣衫如云层翻飞,无数枫叶自四面萧萧飘落……
突然,他不愿再保留那十多年前的秘密,他想让这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少时记忆之中,曾有那样的一个她.
那个秋日的黄昏,年方十岁,悄然孤身出游的他,躲在一株枫树背后,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那剑影落叶中宛若天人的紫衣女子.那时他在府中教师的传授下,刚刚窥得剑法门径.然而纵观世上,哪里会有那样绝艳惊人的剑法?那样优美出尘的身姿?
正目眩神迷之际,蓦有剑光一闪,黄叶四卷,冷风扑面!却是她的剑尖破空而来,堪堪点住了他的咽喉!素白袖中飞出一段淡紫绡纱,如云雾当空飘落,遮住了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
剑的寒气透喉而入,如冰似棱.他惊骇之极,偏偏说不出话来.
那时他隔她极远,她甚至根本不曾看清他的方位.然而凭藉一点感应,她却能准确地捕捉到他的方位,甚至仅仅只是根据他的体温与呼吸,便准确地将剑尖点上了他的咽喉.
然而,点住他咽喉的,是一柄多么精致而美丽的长剑!剑身极轻极薄,隐似透明,不似寻常以金铁所制,夕阳与枫林的光芒映在剑上,剑身边缘便微微泛出眩目的五彩华晕.虽是杀气毕现,剑却是若有若无,便如一抹光影,一段浮生.
她看清了他的面容,怔了一怔,终于撤回了她的剑.
他那时已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但还是只齐她的胸口.所以她略微欠下身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她的身上传来幽幽的香气,悠远而深沉.他贪婪地偷偷吸了好几口,自幼出身金陵名门,他自然是知道的,那样奇异独特的香气,根本不是来自于市上寻常得见的麝、兰等香料,倒仿佛是某种极其名贵的薰香,沾染到了她的衣衫之上,便挥之不去.
"吓着你了么?孩子?"她柔声问道.隔着如云雾一般飘缈的薄绡,他隐约可辨出她微笑的面部轮廓.
她打量着他,湛然如水的眸光,穿透那层淡紫的绡纱,徐徐洒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宛若春日夜雨一般的清新而微凉.
"你懂得剑法?"她又问道.
他怯怯地点头,心里不觉有些发慌.他四岁便读《论语》,五岁能做唐诗,双手同书,写得一手极清俊的梅花篆字,连江南名士徐铉见了,也要啧啧称奇.六岁时开始习武,府中重金延请名师相授,金陵城中那些成年的公子王孙,没有一个是他对手.众星捧月般地长大,与同龄孩子相比,竟有了几分早熟的冷峻与沉默.
然而在这神秘的紫衣女子面前,他却手足无措.便如冯君如初见巫长恨一般,心极深极深地低了下去,突然间自惭形秽,卑微得几乎要低到了尘土里.
兴许是因为他出众的资质,她开始教他剑法.地点便是在这金陵郊外,罕有人迹的枫林之中.时间亦不长.一月之中,不过三五天.但她的教法,却与府中那些所谓的江南名师不同.她从来不曾教过他任何刻板的一招一式,只是一剑又一剑地舞给他看,让他学会辨认那些去势中呼啸的剑风,回转时剑身带起的凛然冷厉,斜劈间划过的完美弧形,还有直剌后穿越天空的悄然痕迹.
星辰的运行、潮汐的偏移,甚至是出剑时的风雨变幻、季节更改、心中的喜怒与哀乐,都会影响到剑术至细深微之处.如果拘泥于招式,不懂得顺应天时地利而变化,那么便算不得真正的剑道.
剑,不过只是死物罢了.便如人渡河时所用的筏子,过河时我们用它,上岸了就要丢掉它.那些爱剑如命,誓言毕生要奉身于剑道的剑客,是上岸之后,仍然背着筏子走路的人.
剑道无上境界,不过是一抹光影,一段浮生.
她曾这样告诉他.
月中三五天的授剑传业,便是他最为欢欣愉快的时光.她并不是每月都来,有时隔上好几个月.断断续续,来了五六次后,她突然对他说,以后,她将再不会来此.
他闻言呆住了,接着便哭了起来,哭得极其伤心,这一辈子好象从来没有那么伤心过.她与他相处时间虽然不长,然而正是这陌生的紫衣女子,带他进入了那个神秘而辉煌的武道世界,窥见了剑术的夺目瑰宝.
何况,她是那样的温柔体贴.他练剑的时候,她总是一霎不霎地凝视着他.在他停剑歇息的时候,她会坐在他的身旁,用一方紫色绣花的绸巾,轻柔地拭去他额上的汗渍.他的母亲,是出身于权倾南唐的周氏家族,与当今国主的大小周后娘家,有着姑表之亲.或许正因为出身名门,自小便有乳母携养,乳母疼是疼他,只是将他当作了小主子.而他的母亲自己脂光粉艳,端方万千,少有亲热之举,与他不免有了些生疏.
所以,他能真切地感受得到,这紫衣女子心中对他涌起的母爱柔情.有一次,他甚至听到她低低的叹息:"云儿,你真象是我的儿子呵."
他不解地问道:"你的儿子呢?"紫衣女子沉默半晌,并不答言.灿烂的秋日阳光之中,一枚金红的枫叶,缓缓自树端飘下,落在她轻软的衣裾之上.
良久,她叹了一声,神情间有些黯然:"我这一生,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正是那一瞬间的酸楚与激动,他拾起了那枚枫叶,带回了家中.他搜肠刮肚,写出了这四句诗来.后面本还该有四句的,可是急切间写不出.他也顾不了许多了,精心挑选最细的狼毫,花了半天时间,才将这四句诗写在小小的枫叶之上.
秋来桂子落,满城急金雨.尽扫花中英,酿成桂浆曲.
第二天她见了枫叶,微微一笑,吟道:"香气犹未散,封与金瓶贮.来年笑谈中,共品去年意."
除了最初的相见,她再也没有摘下过那淡紫色的面纱.他要拜她为师,她也不允,却将那柄名为"承影"的上古宝剑予他佩用.他仍记得她当初说过的话:"云儿,拜我为师,将来于你不利.君子相交,贵在知心.我与你之间的情谊,也决不是全靠师徒名份相与维系."
如今,他自然明白,她为何不愿让自己称她为师.临别时她抱他入怀,禁不住泪下如雨,一滴滴地落下来,将他的衫子打得湿了一片.然而她最终决然离去,甚至连真实姓名也不肯告诉他,只说自己叫"无明子".无明子,无名子,便是无名之人罢.她是舍不得让他吃苦的,侯门公府,自是要远远胜过那颠沛流离的险恶江湖.
屈指算来,她离开他的身边,已有一十六年.那一年,春十一娘被卫嬷嬷自人市上买回女夷教中.而远在金陵的他并不知道,她会在不久之后,将这个以春为姓的少女正式收入门下;他更加不会知道,那个叫做春十一娘的少女,会在十六年后,与他并称为江湖上绽放最为夺目的两朵奇葩."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
在他小小的心中,她亦师亦友,亦母亦姊.她是无明子,她还有一个震惊江湖的名字:凌飞艳.
江暮云一番话毕,室中寂静无声,便是针尖落下亦能听清.
"呛"!利响声起!
众人耸然回顾,但见宋人中大步走出一条汉子.他身形中等,头上又戴有风帽,站在宋人群之中,便显得不太触目.
但阿萱此时凝神看去,但见那汉子目蕴神采,鼻直口方,端的是极英飒的一个人物.他手执一柄长剑,那剑形状颇有些奇特,剑身微有些弯曲,更刻有三道凹槽,亦不知为何种金属所铸,反射出五彩晕光.远远望去,便如三道长虹一般.
不知是谁惊叫一声:"长虹宝剑!这是潇湘剑客向叔谋!"这话甫一入耳,阿萱但觉什么熟悉,却总也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春十一娘素手微微一动,凝神注目那向叔谋身上,微微冷笑,说道:"向大剑客,当初你独上神女峰,以掌中神兵长虹宝剑,向先师挑战约剑.而先师隐身于珠帘之后,仅以一根枯枝,便将你长虹宝剑折断!原来你觅得巧匠,又将这宝剑铸合了么?"
阿萱恍然醒悟,想起与张谦师徒同行金陵途中,那名李长浩的宫中侍卫所讲起的巫凌往事,不觉在心里叫道:"是他!是他!"
何绪业神色一动,叫道:"向兄,小不忍则乱大谋!"
向叔谋停步不前,慨然道:"春教主,何大人!你们只道我还记恨前尘旧事,想要与春教主为难么?不错!我是得巧匠之助,重将当初被凌教主折断的长虹宝剑又重新铸合!想我向叔谋今年四十有二,浸淫剑术三十余年,这长虹宝剑又是神兵利器,竟败于凌教主一根枯枝之下!却叫我如何咽下气来!"
他放目扫了众人一眼,又道:"那年我战败之后,重铸宝剑,勤练剑术.后又隐姓埋名,拜于数家名师门下修习,实指望能于有生之年,再与凌教主交上一次手,以雪昔日之耻!谁知我刚刚赶入巴蜀境内,便闻知凌教主已然病逝一事.进退两难之际,便受何大人之邀,潜上这神女峰来.我原是思量纵是凌教主不在,尚有凌教主之高徒,当今的春教主在此.我向某便向春教主讨得回一招半式,也不枉这些年苦练一回!"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但听向叔谋接下去说道:"先前在这神女峰上,花神宫中,得见春教主剑术风范,已是令向某不胜心折.及至来到此处,巫凌二位教主天人之姿,更是令向某自惭不已.如此,向某等本该是赦然无颜,谁知奇事又起,小小一枚枫叶,竟泄露了玉剑公子的师承之密!玉剑公子剑术之奇,向某自是不必多言了!"
他长叹一声:"尽扫花中英,酿成桂浆曲.凌飞艳何等奇女子!一人门下,竟教出玉剑公子与春教主二位奇才!果然是扫尽花中菁英,酿就人间佳曲!所谓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原来江湖风流人物,尽占女夷教中!抚想往昔,向某实在是惭愧之极,还谈得上什么折剑之耻?时至今日,向某才豁然明白,当初折剑于凌教主枯枝之下,不是向某的耻辱,却是幸何如之!"
他一手执剑,另一手举指弹铗,剑身颤动,发出"嗡嗡"的龙吟之声,华晕四射,更觉光辉耀目.
"啪"!利响蓦起!
众人一惊,但见那向叔谋劲运双掌,竟生生将长虹宝剑折为两截!
何绪业失声叫道:"可惜!"
向叔谋斜他一眼,大声说道:"此剑当日早毁于凌飞艳手下,有甚可惜?得见凌氏高徒风范,此生已足矣!"
他不管不顾,分开众人,迈步向外行去.众人慑于他阔朗气度,竟无人敢阻.眼见得他仰天长笑,大步远去,只闻他朗声慨叹之音,仍在山谷之间隐隐回荡:
"人道是,心远岂在方寸间?果然见,女儿襟怀有山河!"
众人嗒然若失,何绪业最先醒悟过来,淡淡一笑,向江暮云说道:"玉剑公子,不,江侯爷,如今你与春教主已是论了师门之谊,却不知这师门之谊与当今大宋皇帝旨意相比,究竟是孰轻孰重?"
此人颇为厉害,一上来便点中了最为要紧之处.江暮云一窒,竟有些难以回答.
春十一娘轻笑一声,道:"都尉大人莫非没有听清?先师只是指点江侯爷的剑术,却未正式行过拜师大礼.况且依我教之规,教主只有一徒,便是下任教主.我女夷教主代代相传皆是女子,先师又怎会有江侯爷这个男弟子?"
江暮云淡淡道:"虽未行拜师之礼,却有师徒之谊.江某眼下是奉国主旨意,不能徇私放走春教主.但春教主解往汴京之后,江某纵然舍弃所有身外之物,终不能看她永陷囚圄之中."
何绪业脸色一变,笑道:"果然是有师门之谊,彼此之间倒颇为照顾呢."
阿萱与女夷诸女听得江暮云最后一句话时,不觉心中一松,略有欣慰之情:"他虽是南唐的侯爷,倒还挂念香火之情."江暮云却转过头去,向春十一娘深施一礼,说道:"春教主,江某得罪,但有一言,不得不说."
春十一娘颇有些意外,但他肯当众陈明救已之意,终是有些感激,颌首道:"玉剑公子不必客气,请讲便是."
此时既叙了情谊,她也就不肯生分,再称他为"江侯爷"了.
但闻江暮云说道:"江某世代为臣,蒙受国主深恩.况且事关德毓公主安危,纵有冒犯之嫌,江某亦不得不说."他抬起头来,神态仍是温雅有礼,却是目光如炬,直视春十一娘:"春教主,德毓公主将随江某返回金陵宫中,势必不能出任贵教春堂堂主之职."
第三十一章 共观刀枪证红颜 下
春十一娘脸色微变,正待开口.但转头望了一眼阿萱,也不由得心中一动,略有踌躇之意.
眼下情势紧迫,春十一娘不得不随宋人前去汴京.但她久经江湖,处事老辣.其心志坚毅如铁,便与那些七尺男儿也不遑多让.哪怕是生命中曾经面临过绝望之境,她亦从不肯放弃突围之心.即便是将她囚于汴京的龙潭虎穴,她也有信心能逃将出来.
她虽与阿萱确有同生共死的交情,却万不会因此便将教务大任交付这娇怯怯的少女手上.况且教中出色之人甚多,更谈不上什么阿萱是谢蕙娘之女,故而得以出任春堂堂主之类的鬼话.之所以仓促间将大位相授阿萱,亦不过是想凭藉其南唐公主身份,使女夷教暂避宋人锋芒,候她归来而已.
只是,这少女侠肝义胆,在她最为危难之际,仍是不离不弃.她虽以之为棋子,心中却未尝没有一丝歉意.
她这一番算计,阿萱与张谦或许看不出来,但江暮云也是老成之人,常于江湖朝堂两处周旋应对,如何看得不透?虽说凌飞艳在他心中地位大非寻常,但凌飞艳已逝,他又不曾列于门墙,与女夷教众并没有什么交情.如今看在凌飞艳面上,他肯当众许诺会救春十一娘出来,已是大大偿了这个人情.说到头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论身为南唐的侯爷还是驸马,要他眼睁睁看着当朝公主兼妻姊陷入这纷争险恶旋涡之中,却是万万不能.更何况……更何况……
历经相思之苦,他终于娶到了德敏公主瑶环.瑶环幼承小周后亲手抚育,身份高贵,容貌美丽,琴棋书画之技,名动金陵全城.能得美妻如此,当真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福气.而这样的金枝玉叶,与他玉剑公子、江府侯爷的身份,实在是万分般配.这位公主的衣饰妆扮,身形神态,无不与那画中仙子甚是相若.虽说他不曾亲口问过她那雨夜中的往事,亦不曾在她妆奁中发现过那件云雾般飘缈的紫衣,但觉上苍待已终是不薄.
也曾与她闺中画眉,对镜贴黄;更说不尽府中那几乎夜夜不断的弦歌丝竹之宴,她抚琴长歌,他拔剑作舞.他与瑶环在一起的时光,繁华、新奇,也不乏温馨而惬意.
然而不知为何,在无数次酒觞流醉、烛影摇红的夜晚,他的心中,总是不可抑止地浮起那个熟悉的影子.想起她那欣喜而天真的笑容;想起她那清澈如山中溪流的眸中,闪现出的那不加掩饰的好奇光芒;想起她那些不自量力的侠气肝胆,还有……那偶尔浮现在面庞上的一瞬间的恍惚,和淡淡的惆怅神情.
与她相处的时光虽然不多,但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轻松随意,仿佛身处于清新的山野树林之中.
这样纯真而又聪颖的女子,清水般的气质浑然天成.她与瑶环容貌相似,然而气质迥然相异.如果说瑶环是玉阑环绕中那株娇弱不胜、被金陵人称为"瑶环紫"的烟雨芍药;阿萱便是山野中自在不拘、柔韧淡雅的萱草一丛.
那个清冷的雨夜,她悄然离开了金陵他的府第.新封公主的不辞而别,也在金陵城中轰动一时.熟知内情的人都说是因为李煜和女英的薄情,使得这小小女子无法容身.唯有他,心中有了一缕轻微的不安与歉意.
只因在她离开的第二日清晨,他在听雨轩窗下栀子林中,发现了她遗下的一条素白布帕.帕子已被冷雨打得湿透,帕角绣有一个小小的"萱"字,此外别无绣饰.简单而纯良,如她本人一般.问过府门的守卫,得知她出去之时,正是他与卫少白对酒畅谈之际.那么,她是听到了他与卫少白的谈话么?她听到了多少?
此际重逢,江湖风波折磨,她的憔悴瘦弱,更甚当初百尺楼中.
江暮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毅然道:"春教主,德毓公主体质柔弱,跋涉江湖非她所能.况且在下一向听闻春教主御教威严,恩怨分明.只怕公主她年幼力浅,也难以担当此类重任.教中英才辈出,实望另选贤能,亦不负……不负凌教主终生所望."
他这番话徐徐说来,诚挚恳切.春十一娘听到"恩怨分明"四字,当知他意有所指.再望了一眼阿萱,终于在心里长叹一声,忖道:"不错.先教主说,女儿襟怀有山河.我纵重机巧,也须恩怨分明才是.这小姑娘正直可爱,我又何苦陷她于这泥潭之中?徒教江湖中人在背后抵訾,说我神教中人没有那样广阔的心胸与襟怀."
何氏父子及众宋人松了一口气,脸上渐渐浮起微笑的神色.
女夷教众神情却黯淡下去,许多人在袖底暗中紧握双拳,心中俱是想道:"宋人起心灭教,能有什么信誉可言?眼下虽受教主挟制,难保日后长久平安.总不过大家拼得一死,也就罢了."
轻碧等与阿萱较为熟悉的女子,心意既定,不禁都转过头去,向着阿萱歉然微笑,以示谢她最初相助之意.
素白的衫袂洁如春雪,但春十一娘还是随意拂了一拂,似是要除去那些沾染的江湖风尘一般,淡淡道:"江侯爷,你说得对.公主是金尊玉贵之人,岂能跌入江湖草莽之中?何老将军,春氏这便随你赴宋.但你须立下重誓,此番不得解散我女夷神教,亦不能伤我神教中人!"
她面上冷笑,素手轻扬,藏于书架之内.只待一言不合,便似要按动机括一般.
众人俱是脑门一紧,何鹏飞额上青筋微微跳动,冷冷道:"诚如斯言.老夫只担保得女夷教今日,却顾不得明日如何!"
春十一娘心中一沉,厉声道:"天下大势尚未可定,遑论其他?过得一日,便是一日!"
她冷笑一声,又道:"方才我教宁纪二位堂主身手,各位俱已见过.她们虽不是真正的海棠社杀手,却与海棠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普天下最出名的杀手,俱是出自于海棠社中!哼,何老将军,二位何大人,朝堂纷争也好,两国交战也罢,莫非都是堂堂正正,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鬼域伎俩?若真个要灭我神教,我教弟子也并非良善之辈.只怕大宋高手倾巢而出,也拦不住我与冯长老和二位堂主!"
她眸中寒光四射,冷冷道:"我们都是江湖女子,可学不会名门闺秀的温良忍让!一损俱损,人被逼到急处,也顾不得什么海棠社的保密规矩!只不知到了那时,各位大人官威何在?大宋国体何在?"
何鹏飞神色一变,当即噤住.何绪业眉头微皱,正待说话,却听见一个熟悉而柔弱的少女声音,在室中悄然响起:
"不,春姐姐,我愿意."
众人大惊,江暮云更是失声叫道:"公主!"
阿萱那明亮的眸子之中,已是蒙上了一层淡淡晶莹的泪光.她含泪微笑,神情坚定,带着一种恍惚的温情.顿了一顿,声音有些颤抖,强自说道:"我愿意."
她转向众女夷弟子,勇敢地迎上那一束束混杂了惊喜、怀疑、欣慰和感激的目光,声音更大了一些,隐隐透出磬石般的笃定:"自初闻贵教风范高华,我便甚是向往.今日危急之际,安敢以个人得失,而置诸位姐妹于不顾?如蒙不弃,我谢萱对天盟誓,愿就女夷春堂堂主一职,终生献于女夷娘娘驾前,共襄女夷众任,以铭天下苍生!"
誓言掷地有声,众人不禁动容.
张谦眼眶一热,隔了数人的肩头,远远地望过去:但见那粗衣荆钗的少女,昂首握拳而立.光洁的面颊上浮现出一抹激动的红云,更映得她美若云霞,明艳不可方物.
回想江上李长浩与阿萱之言,张谦不禁百感交集.当初相识之时,又有谁曾预料得到:有朝一日,那荷花丛中凝眸嫣然的采莲少女,竟当真书写了江湖上的另一个传奇?
她竟当真答允了!春十一娘不禁泪光盈眸,酸涩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那一瞬间,她终于发自内心地认定,这名叫阿萱的少女,便是真正的女夷春堂之主!固然眼下她武技粗浅,但江湖中人谁不会武功?武功可以再学,然而那遇难而迎的侠肝义胆,那虽千万人而吾不往矣的壮志雄心,却并非江湖中人人俱备!
江暮云见机颇快,眼见阿萱出口应允,此事再无反悔余地,随即大声道:"何老将军,都尉大人,皇城使大人!今女夷教原教首春十一娘自愿入京,新教主又是我南唐公主,则后患已除,女夷教以后定会效力大宋,再无胁腋之变可能!这是我大宋皇帝皇恩浩荡,才令天下归心,实乃万民福祉!"
何氏父子一怔,仓猝间竟无语以对.但如赵方等人虽是颇为震惊,却也不由得对这柔弱少女多了几分景仰之心.
春十一娘撤回控制机括之手,一把将阿萱拉到身边,笑道:"如此甚好!轻碧你带人将邹菱娃妥善安置,紫苏速去前殿,召集我教所有弟子,聚于花神宫正殿之中!本座要在女夷娘娘神像之前,正式宣告江湖同道――谢氏阿萱,为我女夷教第三代春堂堂主,并摄教主之职!"
候众人返回花神宫正殿之时,远远只见殿外黑压压地候有一群人.服色各异,却多为男子.
阿萱一怔,却见当头一条大汉冲自己"扑通"一声跪下,叫道:"参见谢堂主!"声音激动,几乎要哭了出来.他身后众人也纷纷随之跪下,阿萱但见那人面上一道刀疤横划而过,极是明显,便已认了出来,叫道:"屈虎!你怎么来到此处?"
这汉子正是长青门中的屈虎,他探知宋人秘密入蜀,唯恐与女夷不利,故也带了门人西入巫山,以为教中援引.虽是来晚了一步,却也被赶过来的轻碧众人告知阿萱将任春堂堂主一事.
他对谢蕙娘忠心耿耿,否则当初也不会力邀阿萱出任门主.此时但见先门主之女也是女承母业,继任春堂堂主之位,不禁百感交集,欢喜得心几乎要炸了开来.
屈虎站起身来,回头向身后叫道:"孙猴儿,算你运气,还不快快出来求教主和堂主救你性命?"
一个相貌精瘦如猴的汉子扑了出来,纳头便拜,口中叫道:"教主超生!堂主超生!"
阿萱微一皱眉,已认出那人正是排教的孙猴儿.还没来得及说话,斜剌里已掠出数名宋人箭士,刷刷刷!箭引弓弦,齐齐对准了趴于地上,磕头有如捣蒜一般的孙猴儿!
春十一娘双眉一轩,已起了香火之情,掉头向何绪业喝道:"何大人!如何在我神女峰上,欺辱我属下门派之人?忒也过份!"
何绪业朗声道:"春教主息怒!此人罪大恶极,贵教自保不暇,可莫要再替他来出头!"他目中冷光闪现,直逼孙猴儿:"你胆大妄为,竟敢遣手下人于市集之中,拐走大宋皇弟晋王世子,充作屈乡江祭之用!还累得我一干人等南北搜寻!现晋王世子杳无音便是灭你十族人丁,也难销此滔天大罪!"
阿萱脑子里"嗡"地一声,失声叫道:"什么?晋王世子?江祭!"
屈虎踏前一步,大声道:"你这官儿也不用大话欺人,什么滔天大罪灭人十族?便在片刻之间,我们堂主便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晋王世子!"
阿萱脑子里乱成一团,隐隐觉出有些不对,正混乱之间,忽听一个小孩声音,口齿不清地叫道:"吵死人了!睡也不让人好睡!姑姑呢?我要姑姑!我要姑姑!"
殿外人群突然自动向两边排开,让出一条路来.有一身着红衣的女夷夏堂弟子排众而出,怀抱一个四五岁的小小男童.那男童手中拿着一条麦糖,一边吮吸,一边东张西望,脸上犹带有方才睡醒的惺松之色.
那男童甫一出现,何氏父子身后转出一人,年约三旬开外,面白无须.他脸上喜色乍显,叫道:"小王爷!"声音却尖细逼窄,有如女子一般.此时诸多宋人箭士齐刷刷跪倒在地,江暮云等人微一犹豫,也随之跪了下去.
那男童愕然回头,叫道:"王福儿!"但随即一眼便看见阿萱,面露喜色,也不顾何氏父子等人,奋力从那夏堂弟子怀中挣脱,迈开小腿,向阿萱身边奔了过来,口中叫道:"姑姑!你刚才去哪儿啦?名儿睡了一觉,睡得香香的!"
众宋人目瞪口呆,只见阿萱缓缓蹲下身来,将那男童拥入怀中,一手擦去他嘴角的糖渍口水,一边疼爱地嗔道:"无名,你方才在旁边殿堂里睡觉么?有没有觉得饿?"她一眼扫见那条麦糖,不禁脸色一沉,问道:"这糖是哪里来的?"
众人屏息静气,只听无名响亮地答道:"这糖是那位红衣姐姐给的!可不是我偷来抢来的.姑姑,这地方全是些女人,我堂堂一个男人,也懂礼义廉耻,难道还会欺负那些女人不成?"
最后这几句话,便如其姑姑先前声称要做春堂堂主一般,语气刚强着力,端的是掷地有声.却叫何氏父子一干宋人,不由得涨红了脸庞.杨宗宁更是苦笑一声,垂下头去.
春十一娘与冯君如、纪梅姝、宁菊媚等人站在一起,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相视一笑.宁菊媚低声笑道:"教主当真独具慧眼,居然选中了这样一位有福的堂主."纪梅姝道:"她小小年纪侠肝义胆,倒也难得."冯君如缓缓道:"她屡次市恩于人,故多有回报之福."
春十一娘却摇了摇头,说道:"她心地宽容慈和,大有先师之风.回想起来,本座之所以会有今日,多半便是输在这'宽容慈和'四字之上."
第三十二章 星雨如练月堪怜
花神宫正殿.
教中弟子已重新布置了一番,虽说教中突遭大变,诸物不齐,但也总算凑了几对香花宝烛、时令鲜果为供.
春十一娘与众女夷弟子俱是垂手低首.肃立宝座之前.宝座后轻纱低垂,神像正掩于纱幔深处.灯火四起,香烛点燃,便有袅袅青烟在殿中穿行,无形中便为这简单的仪式增加了几分神秘庄重之意.
众箭士伏于殿门,执弓以待.何氏父子也在殿外相守,唯恐再落入陷井之中.江暮云率众立于殿中阿萱近旁.张谦远远随女夷诸弟子一起站在殿角.因无名死活不肯离开姑姑,阿萱显然对他也没有加害之意.故宋人无奈之下,只得让那王福儿陪他站在殿中.幸得无名也不再吵闹,只是一双眼睛东张西望,甚是好奇.
春十一娘率秋冬两位堂主出列,阿萱随后而立,冯君如站于上首.早有司花使奉上线香长束.春十一娘及二堂主接香在手,朗声道:"请出花神娘娘!"
钟磬长鸣,两边纱幔徐徐拉开,露出一尊檀香木雕就的女像来.
杨宗宁眼睛一亮,失声叫道:"艳艳!"
众女夷弟子向他怒目而视,春十一娘宽容地摇了摇头,将身转向阿萱,缓缓道:"谢萱,我教祖师曾传下奇书《天枢实录》,相传为上古玄女所著,书中所载虽亦是内力修行之技,但若当真练入至高境界,相传可参透生死之秘,权夺造化之工."
何绪业目光一闪,与何鹏飞对视一眼.但听春十一娘又笑道:"不过此书向来只有一教之主方可观之.只因寻常教众修为达不到精深之境,阅览此书反而容易入魔.阿萱妹妹,你眼下功力尚浅,这可是急不得的,只怕一时半刻,还不能修练书中的武功."
阿萱摇摇头,道:"我武功低微,只怕是学不来的."
春十一娘扫了众人一眼,又道:"书中首页,有据说玄女亲手绘就的女夷花神之像.这殿中神像,便是在祖师建教之初,令巧匠参照那书中花神容貌雕刻而成.说来奇怪,那花神相貌,竟与先师颇有几分相似.故此当初祖师与先师一见之下,便大为惊讶,认为先师得以入我女夷神教,实是天意而为之啊!"
阿萱听到此处,不由得抬头看去.
但见那神像约有真人大小,身着珠冕绣袍,做工异常精致讲究,与她先前所见邹菱娃的教主妆扮甚是相似.面容端庄,秀丽圆润,明眸蔼然,朱唇微展,整个面庞之上,仿佛流转着一种极其淡然如定的超然气度,却又隐隐透出几分温柔慈和之意.
整体的雕工精细巧妙,当真是栩栩如生.观其雍容华贵,却不似寻常庙宇中供奉的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倒有几分象是名门闺秀一般.
江暮云凝视神像,心中酸热,眼前不由得渐渐模糊.
当初枫林之中,才只见得凌飞艳匆匆一面,她即重又覆上了淡紫色的面纱.十六年来苦苦回忆,唯记得那惊鸿一瞥的美丽,却总也想不起她的容貌五官.以致于在峰后精舍,竟是面对绘有她面貌的画卷而不能辩识.只是此时看见神像,仿佛真人立于面前一般,不由得又触动了师恩情肠.
冯君如高声宣道:"教主敕封!"
春十一娘眸光一软,柔声道:"阿萱,你上前来."
阿萱脑中空白一片,只觉无数人的目光,脚下却不由得迈了上来.
紫苏献上绣有女夷花的缎制褥垫,她便顺势跪于其上.耳听得春十一娘吟道:"罪徒春氏十一娘,为女夷第三代教主.因才力不逮,致有内忧外乱……罪徒惶恐无限,今将赴宋京一行,恐再无回教之日.今有谢萱……"
阿萱头昏脑涨,恍惚之中,但闻得春十一娘正详细陈词,向面前神像禀明她来历身家、才德言技云云.也不知过了多久,春十一娘语音突然陡然提高,大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花神为证,封为春堂!代摄教主之职,全我教众所望!"
众女夷弟子齐声呼道:"共襄女夷重任,以铭天下苍生!"
阿萱被几名司花使扶起身来,春十一娘也伸手来扶.阿萱但觉她素手轻轻一搪,尚未醒悟,掌中已被塞入了一块冰凉的东西.
春十一娘面带微笑,道:"恭喜谢堂主荣登春堂之位."
阿萱正在怔忡之间,仓促间将那物纳入袖中,但觉触手滑润,似是玉质一般.春十一娘解下腰间宵练宝剑,双手递于阿萱手中,正色道:"剑名宵练,春秋卫人孔周所铸,削铁如泥,锋寒刃薄,为历代教主佩剑,亦是权仗象征."
她叹了口气,说道:"曾听教中长辈说过,最初祖师建教之时,手中共有三柄名剑,分别为宵练、承影、含光.但后来宵练之剑做为教主佩剑传了下来,却不见承影和含光,更从未听先师提起,我只道那是讹传罢了.如今我才得知,承影剑是先师当年赠给了玉剑公子,但那含光剑的去处,至今仍是不明."
阿萱心中忐忑,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过这柄象征女夷教无上权威的宵练剑.宵练不愧出自于春秋名匠之手,剑身轻薄如叶,装饰古朴华美.她也曾亲眼所见,在春十一娘绝妙内力的催动下,它曾幻生出怎样美丽的淡青色光影.但此时自己拿在手中,却觉说不出的冰冷沉重,捧剑的手腕也不禁微微颤抖.
春十一娘伸出素手,握住阿萱双腕,紧紧捏了一捏,旋即低声道:"我走之后,你持此玉佩去后山浮云洞,找封姑姑."
此时夜色渐落,四周山峦都有些模糊不清.何仲等唯恐有变,高声道:"天色已晚,请春教主尽早起程!"众箭士高手应声退后,让出一条道来.
春十一娘望了宋人一眼,厉声向众弟子道:"我此去宋京,尔等须得以大局为重,莫做那些儿女之态!"她扫了众弟子一眼,喉头突然哽住,终于眼圈一红,掉过头去,大步出殿.
江暮云心中复杂莫名,忍不住出声道:"春教主,今日江某对你不起,来日必竭力相助."
春十一娘回眸一笑,神色间已恢复如常,白色的衣衫在夜风中飘飞不休,越显气度雍容淡然.众宋人一拥而上,将她紧紧围于其中,对她却既敬又畏,倒仿佛俱是她的扈从一般.女夷教众弟子想要阻拦,却碍于她所才之言,不敢动手.冯君如面色铁青,宁菊媚与纪梅姝冷然无言.突然轻碧哭着从教众中跑出来,追了上去,塞过一只匆忙收好的小小包袱.阿萱泪下如雨,借着殿内烛光,隐约看清那包袱上绣有几茎墨兰,心中一紧,突然想起孟晫所托,不禁放声叫道:"春姐姐!有一个人……有一个蜀人……他养了一盆兰花,他说要来找你……"
远远只见春十一娘脚下隐约一滞,但并未回头,随即扬长而去,到底也不知是否将阿萱此言听在耳中.
宁纪二人此时带了各堂弟子过来,夏堂弟子暂由冯君如率领,都陆续一一向阿萱见礼.屈虎率长青门人恭敬地立于一边,虽说他们在教中排不上地位,但心中均是大感自豪.
孙猴儿也立于队尾,昂首拔胸,甚是神气.先前因无名偷偷跟王福儿溜出王府逛玩,在汴京市集中不慎走失被拐.其实那拐走无名之人,不过是个江湖掠贩的,并不知晓这小童的尊贵身份.转了几次手,因他生得玉雪可爱,一心要卖个高价.恰被排教要与长青门争个长短,需有江祭者以为祀品,故有好事弟子高价买得了无名,奉于孙猴儿座前.孙猴儿惯做此事,哪里识得轻重?直到宋人依迹找来,才知道闯下了弥天大祸.
宋人兵分两路,一路径上巫山神女峰,一路便却取那排教众人.幸得孙猴儿手下甚是忠心,一番浴血奋战,终于保得孙猴儿只身逃走.长青门人念在都是归州一脉,又知晓那无名是被阿萱带走,便一路携他前行,四下里打听阿萱下落.
如今无名既已找到,那孙猴儿好容易拾得性命,夏堂邹菱娃的势力早已烟消云散,又见这新任春堂堂主阿萱与无名情谊甚佳,且为南唐公主,若得托她庇佑,只怕先前罪过不但一笔勾销,只怕以后还大有好处.哪里还记挂归州结下的梁子?一心只盼能表得自己忠心,获得这新堂主的青睐.
无名突然挣脱王福儿的手,跑了过来,一头扑入阿萱怀中,紧紧揪住她的衣襟,仰面叫道:"姑姑!姑姑!他们要带名儿走呢!名儿不走!名儿要跟姑姑在一起."那王福儿站在一旁,想上前拉他,却又慑于阿萱,只是苦着脸叫道:"小王爷!小王爷!"何氏父子率精干军士站于一旁,虎视眈眈,却不言语.
阿萱既明他真实身份,自己又陷入如此情境之中,自然知道,已无法将他再留在身边,亲手抚育长大.心中酸楚,当下一手握剑,一手紧紧将他小小的身体搂在怀中,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奶香,轻轻叫道:"名儿."
无名双手回抱于她,极乖地应道:"姑姑."
阿萱指了指孙猴儿,说道:"以前姑姑跟你说过,有的人不是天生就是坏人,不过是一时差池,做下了坏事.名儿,他虽对你不住,幸得你也被姑姑救了.两下相抵,便不再追究他的罪责了罢."
无名用力点头道:"名儿听姑姑的."众宋人一怔,但这主子虽小,也算得上金口玉言,他既开口,其他人却也不敢反对,晋王也不能怪到自己儿子头上.横竖无恙,总也可以回去交得上差.
孙猴儿听到此处,终于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心中对阿萱好生感激:"这堂主年纪虽小,倒是大有义气."
阿萱强忍住泪水,说道:"好孩子,你叫什么?"无名忐忑不安地望了她一眼,自知是再也瞒不过这精明的姑姑,便低下头来,细声道:"我……我叫……恒…… "他撒娇地抱紧阿萱的颈子,叫道:"姑姑,我不是存心要骗你……只是很小时候,我父王就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万一丢了,可千万不要说出自己和家里的事情来.男人要信守承诺……是姑姑你教名儿的啊!"
他的小身子赖在阿萱怀里,绞股儿糖似地扭来扭去.阿萱含泪捧起他的小脸,认真地道:"是的,名儿.男人要信守承诺,当初你出来玩儿,也一定答应过你父王要回家的,是不是?况且男人身上有很多的责任呢,修身、治家、平天下……尤其是我的名儿……所以,你不能跟着姑姑,你要回去,将来……好好履行男人的责任."
无名似懂非懂,问道:"姑姑,名儿回家了,谁来照顾你呢?"
阿萱的满腹情肠哀痛,终于被这小童的几句话说下泪来:"姑姑……会去找你的……"
夜风拂面而来,昏暗的烛光微微跳动.这花神宫的正殿,在渐渐黑暗的夜色里,显得尤为高大而幽深.天幕幽蓝深沉,一弯金线般的冷月,孤零零地挂于天际.
她无力地抱住眼前的无名,忍不住泪流满面,待要再开口时,才发现原来哽咽难言.平生从未有过这样孤寂的时刻,在陡然面临人生的大变之时,却是四面空落,无所倚恃,徒留自己一人胆怯面对.
是啊,谁来照顾我呢?
母亲早已离世,春十一娘被带去汴京,他已迎娶了瑶环……或许,自己本是一个最没有必要存在的人,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谁,会来关心和照顾我……
一方洁白的丝帕,无声地递到了阿萱的面前.她松开无名,本能地接过丝帕,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还未看清是谁,无名却已抢先乖觉地叫了出来:"谢谢叔叔."
"不用谢."那旧识的少年张谦,俯下身来,摸了摸无名细茸的头发,这样温柔而认真地回答道:"名儿,你回家去罢,别让你的爹娘担心了.你的姑姑……请让我来照顾她.早在太湖荷塘中的第一次相见,我便下定决心,会倾尽自己一生一世的时光,来照顾你的姑姑阿萱."
当啷!
脆响传来,众人惊转回首,却见江暮云掌中一直握着的承影剑,呛然落于地上.
他面色有些苍白,勉强一笑,向无名说道:"不错,小王爷.你的姑姑是我们南唐的公主,南唐国主不会不管自己的女儿,而我……"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身为臣子,自不敢弃公主于不顾.我们……亦会照顾好她的……"阿萱站起身来,苍白的脸庞上尚遗有数点泪痕.她仿佛并没有听到那少年张谦的话语,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来自晋王宫中的内监王福儿抱起无名,何氏父子率众环围四周,如捧得凤凰一般.阿萱等立于殿前相送,但见无名眼圈一红,待要扁嘴哭时,只见阿萱望他微笑,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叫道:"姑姑,名儿等你来呢."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女人也要信守承诺的!"
众人都有些啼笑皆非,阿萱却微笑着点了点头,无名这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抱着王福儿的脖子出去了.走出老远,还见他小小的手掌在不断挥动.
阿萱心中甚是不舍,月色中偶然一瞥,但见何绪业临去时停住脚步,深深看了花神宫一眼,不觉惕然心惊,叫道:"都尉大人!"
何绪业警觉地回过头来,客气道:"谢堂主有何指教?"
阿萱淡淡一笑,吟道:"春草碧色,春水碧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话语中已带有几分金陵口音.
何绪业脸色陡变,脱口道:"谢堂主,你……"阿萱深施一礼,款款道:"舫中初见二公子,便得闻江淹《别赋》之律.公子吟诵风流,恍若口齿噙香,不觉牢记至今."她顿了一顿,风质嫣然:"世上可爱美好之物,尚有许多.公子切莫作那舟上商贾,满心只记得钻营谋利,却忽略了窗外无限美景."
何绪业脸上神色几度变幻,终于长叹一声,说道:"春十一娘当真是英雄人物,竟有这样出众的谋略胆识,轻易便将整个女夷教众,尽数都交付到了你的手上!好,好,你亦是个人物,贞贞……"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低不可闻.
刷!
夜空中忽然一闪,但见一道极璀璨的光芒,蓦忽划过茫茫天际,直奔入峰下去了.
站在殿门口的一个秋堂小弟子欢喜地叫了起来:"流星!是流星啊!封姑姑说,今晚说不定会有流星雨呢!"
宁菊媚嗔怪地瞪了那小弟子一眼,阿萱却抬起头来,淡淡地笑了:"流星啊,以前我只是听说,却从来没有看到过."
江暮云仍未移步,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公主,我们……我们回南唐吧.江南的流星,也是很美的……"
阿萱没有回答.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说道:"江公子,不……建业侯,江南我是回不去了,你能……能陪我看看这巫山的流星么?"
杨宗宁一直旁观不语,此时不由得长叹一声,拉起张谦,说道:"谦儿,人生的际遇,本就是如星辰一般无常.任是在天上是如何光华灿烂,或许只在一瞬间后,便会坠落入尘世的黑暗……走吧……"
突然有一人自身后匆匆赶来,辩其相貌,依稀似是江暮云的一个从人.他躬身为礼,将手中一物奉了上来.江暮云随手接过,便遣他回去了.阿萱仓促间也未曾看清,似乎倒是一根长筒模样的物事.
二人徐步行来,一路谁也不曾开口说话.不觉之中,已步入神女石旁,几乎是同时停住了脚步.此处悬崖极陡,削仞如壁.神女石仍在眺望远处的归路,而滔滔扬子江水,仿佛便在脚下的万丈深渊里,缓慢无息地向前流动.隔了淡淡的月光,隐约可以看得见远处巫凌二人曾居住过的房舍.黑竣竣地矗立崖上,越显得孤寂冷清.
夜已深沉,月色清辉洒落于群山之上,整座峰顶显得格外的宁静安然.
唯有山风逾是强劲而冷厉,直吹得那神女石呜咽有声,远远传来,竟是分外清晰.
刷刷!暗淡的天际,仿佛突然一亮!
阿萱蓦然抬起头来,欢喜地叫出声来:“是流星!是流星啊!”
江暮云也抬头看时,不觉惊得有些呆了:但见无数彩色的光带,闪动着耀眼的荧光,拖起长长的华美的光尾,铺天盖地扑面而来,又在暗蓝的天宇上呼啸而过!整个天穹之中,有无数光带、光点向四面蓬然散开,却又交织在一起,如急雨一般密集、如宝石一般闪亮。华彩夺目,瑰丽莫名。
仿佛积聚千年精华,只为这一刻的辉煌!
江暮云忍不住侧脸看时,却见阿萱仰起面庞,凝视着那些瑰丽无匹的流星.她不曾说一个字,但那无数的星光异彩,仿佛都落入了她如水的双眸之中.
星雨短暂,一瞬即逝.过了许久,阿萱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自己的眸光,叹息道:"真的这么快就没有了么?我还没有看够呢!"冷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江暮云无奈一笑,除下外面衣衫,披在阿萱身上.阿萱脸上一热,又将肩上的披衫悄然往他身上拉了拉.两人相依而立,共披一件外衫,身上暖意阵阵传来,心里却是安宁而祥和.夜色苍茫,星子灿烂,脚下便是万里峡江.隐约可见星光在江水中闪亮,有千万年的时光仿佛也在江水中缓缓流动.
江暮云仰望流星消逝后暗蓝的天穹,微笑道:"小时听家中的奶娘讲过,说这天上的星辰,便是地上的人群.流星划过天穹的时候,代表着地上新生命的诞生.生命结束之后,仍然会回到天上去,化作天边的星辰."顿了一顿,他又失笑道:"当时我还问奶娘,那我的爹爹和娘亲,将来在天上是不是也住在一起呢?奶娘说,是的,他们在天上,是并肩挨着的两颗星呢."
他语音柔和,唇边微笑,是难得的轻松与随意.
明月如圭,夜露如珠,阿萱却是不语.
江暮云有些诧异,待要回头看时,却听得月色风露之中,阿萱的声音幽幽传来:"江公子……暮云哥哥,将来回到天上的时候,你能让我……和你并肩挨着么……可以么?"
江暮云心头剧震,蓦地回过头来,失声道:"阿萱!"
如影如纱的月色下,阿萱淡淡一笑.甜蜜的笑容之中,却暗藏着无尽的忧伤:"在地上度过的生命历程,其实是很短的呢……暮云哥哥,不过几十年的光阴,我们还是要回到天上去的……"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在地上的时候,有环儿妹妹在你的身边,那么,在天上的时候,我总能留在你的身边了罢……"
"流星,好象那些欢乐的时光,是多么短暂啊……"
江暮云眼中一热,脱口说道:"阿萱,随我回南唐罢.为何要留在这里?你这样聪明,不会不明白她们的用心……"
"……可是,万事由我不由命.总有一天,我这名不见经传的春堂堂主,会让天下侧目以视."
阿萱听见自己,在心中这样悄悄答道.她偏过晶莹的面庞,轻轻地信赖地靠在了他的肩上.侧面地看过去,犹见她双眸含波,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多么神似的一张面庞!然而瑶环的笑意是那样稚气而透明,没有这样多的沧桑与悲凉.虽然他扪心自问,似是从来没有爱过这身旁的女子,然而刹那之间,江暮云陡觉万箭穿心,哀痛辙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肩上衣衫再整了整,终于从口袋里摸出那只长筒来,原来却是砍下来的一截竹筒.他掀开竹筒上蒙着的黑布,微笑道:"你说还没有看够,那咱们再看流星,好么?"
哗!无数碧色光点,自筒中一涌而出,向四周飞散开去,恍若当真有万千星辰,汇成银河灿烂,直落入到幽深漆黑的峡谷中去.阿萱惊喜地叫了起来:"是萤火!萤火!好象刚才的流星啊!暮云哥哥,你真好!"
那哗然飞起时的萤火光芒,照亮了阿萱欣喜的笑容,照亮了绵长的巫峡,照亮了整个黑暗的世间.
江暮云心中难过,终于将她轻轻搂入了怀中.
或许我们终于还是错过了,在这时间的长河中……我们为了自己的梦想和责任,忍受着命运的冲击,艰难地向前漂流.从青丝如墨,到白发胜雪……
但我仍愿为你,倾尽此生所有的力量,只是为了……要让你的脸上永远浮现出这样欣喜的笑容.
神女石的背后,月色风露之中,有一个少年悄然伫立.
那些幽幽的话语,象微凉的夜露,带着少女隐密的心事,传入了远远站着的张谦耳中.
第三十三章 人不疯魔不成活 上
天色方曙,阿萱方才合眼,便被冲入房中的春堂侍女如画叫醒.她胸口不断起伏,神色紧张,叫道:"启禀堂主!有一灰衣男子闯上峰来,一路击败了许多姐妹!他说……他起先说要见春教主,得知春教主不在时,便说要见堂主你!"
江暮云等众人深夜离开之后,阿萱一宿未曾好睡,犹自倦怠欲眠.但这如画是新被遣来这所名为"碧芙馆"的侧殿,侍候阿萱起居之人,虽说年仅十六岁,平时倒也稳沉.阿萱不由得吃了一惊,披衣坐起,问道:"可伤了人么?"
如画心有余悸,拍拍胸道:"倒是没有伤到人,不过他的剑法着实厉害!"女夷教傲视江湖,教中弟子更是一向眼高于顶,从未如现在这般敏感而胆怯.看来这一日教中几经波折,竟也消磨了些许雄心.
阿萱心中思忖,想起先前冯君如所述往事,随口问道:"今日谁人当值?"如画一怔,应道:"是宁堂主."阿萱站起身来,对镜整理衣冠.扫了如画一眼,淡淡道:"教中惯例,向来这种不速之客都是由当值堂主处置,你可曾去禀告过么?"
她眼风这淡淡一扫,如画不禁心中悚然,声音也低了下去:"婢子心中惶急,故直接来禀您."
阿萱心里冷笑一声,已明白了十之八九.这如画久在峰上,岂能不知应变之理?之所以这样冒失地跑来禀告自己,不过是想看这新任春堂堂主如何处事罢了.
看来,自己便是事急从权,做了这春堂堂主,救得全教人性命,却终还是有许多人暗暗不服.
她凝视如画片刻,心中念头连转数个,但终只是说道:"你既来禀我,便不必再惊动宁堂主了,带我过去罢."言毕掸掸衣襟,昂首出房.
晨曦方露,天际云霞绚烂,整座神女峰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芒.远远望见一江碧水滔滔而去,终于湮没于巫峡深处.
昨日落了一地的女夷花已被清扫干净,道旁花树仍是繁盛如初.女夷花淡淡的芬芳,揉和了清新的山林之气,阿萱深嗅一口,顿时只觉心胸大宽.
陡闻花树丛中,隐然有一女子声音喝道:"我教弟子已去禀告宁堂主,请贵客稍待勿燥!"
阿萱心中一动,便知这如画果然是自作主张跑来已处,微有些怒意,再看那丫头时,已是将头垂了下去,却是神色如常.
阿萱暗暗咬牙,放眼看去,隔了数丛花树,但见前方道中,有一灰衣男子负手而立.身边横七竖八跌落了几枝长剑,七八名秋堂服色的教中弟子将其团团围住.
但听那男子朗声应道:"我又不是要与你教中为敌,不过是有急事想见你们教主罢了!你们这些小姑娘,好不晓事."
他相貌虽是看不分明,但那种落拓不拘的高华气度,却是分外熟悉.
阿萱不由得脱口叫道:"孟……孟……!"
孟晫应声转过头来,一见阿萱,不由得微微一怔,继而面上浮起喜悦之色,说道:"你果真也上峰来了么?她……"
阿萱有些凄然,轻声道:"她早有准备,教中叛乱倒平息下去.可是来了许多宋人……她为救神教,自愿随他们前去汴京……"她正在慌乱孤苦之际,一见孟晫,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许温暖之意,鼻子一酸,几乎便要说不下去.
孟晫本是充满企盼的目光,顿时暗淡下来.沉默了半晌,问道:"当真是宋人么?只怕跟袭击我的宋人竟是一伙."阿萱点了点头,道:"是一个姓何的都尉为首,还带来了万箭营的箭士……和南唐的人……"
孟晫咬牙笑道:"南唐也来了人么?哼,李煜倒当真是宋人的好奴才!这个儿皇帝当得好!"
那几个秋堂弟子见阿萱似是与这人熟识,不觉有些惊异.本已是将手中长剑垂了下来,但听他言话辱及南唐,到底顾忌阿萱颜面,出口叱道:"大胆!你竟敢抵毁南唐的国主?难道不知道我教新任春堂堂主是南唐公主么?"
孟晫吃了一惊,失声道:"南唐公主?那娇滴滴的德敏公主,李煜怎舍得让她来这巴蜀江湖之地?"他略一沉思,说道:"闻听南唐国主新封了一个义女,封号德毓的,难道是她?哼,她……她在哪里?"
一言未了,但见阿萱抬起头来,明亮的眸中隐有泪光闪动,唇边却露出倔强的笑容来:"孟公子,事起仓猝,并非我有意谋取春堂之位,实在是迫不得已……"孟晫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说道:"你……"
阿萱唇角微微一牵,含泪道:"那个所谓的南唐公主,是我."饶是孟晫久历江湖,此时也不由得张口结舌.阿萱索性将峰上风波突起,几番周折,拣些扼要之处一一述来,说到最后,不由得又低下头去:"孟公子,只怨我太也无能,此番只能眼见春姐姐被解往汴京.但看宋人对她执礼甚恭,她又是个极有智慧的女子.料想一时半刻,也还受不了什么苦楚.请你相信我,孟公子,"她顿了一顿,语气却坚决起来:"终有一天,阿萱会亲自救她出来,不负这春堂堂主之名!"
孟晫目光垂落,空洞而寂寞,仿佛并没有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语.
众弟子面面相觑,孟晫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倦怠而疲惫:"我在山下摆脱了那些宋人,天色已经全黑,神女峰上皆为女子,我一个男子深夜上峰多有不便.想着有你先行之故,总能警示一二.兰……春教主是个聪明人,但凡有所警觉,邹菱娃的阴谋终是难成……谁知……莫非,我与她……终是不能相见么……"
阿萱见他失魂落魄,忍不住说道:"春姐姐只是被带去了汴京,又不是天涯海角."孟晫眼睛一亮,不禁叫道:"正是!我寻访她十数年之久,既能找到巫山,也一样能找到汴京.小姑娘……不,谢堂主,我的兰花呢?"
阿萱猛然想起兰花还在山门精舍,便遣一弟子,不多时便取了来.孟晫接过兰花,捧在手中好生爱惜.虽只是一宿未见,却仿佛故友重逢一般.阿萱心下好奇,不由得问道:"孟公子,这盆花固然名贵,但你行走江湖,带着岂不累赘?"
孟晫轻抚兰花修长幽绿的叶片,眼梢眉角,皆是温柔之意.答道:"谢堂主,这花随我已有二十年.所有往事,它俱已见证.当初……"
他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却向阿萱一揖,庄容道:"多谢你的提醒,我这便起程前往汴京,但教诚心一点,今生今世,总有相逢之时."众弟子但见阿萱与他甚是熟悉,且这男子确无恶意,当即纷纷开.孟晫抱紧兰花,头也不回,径直大步走下峰去.山道崎岖,但他脚程极快,片刻间便已去出数丈之远.唯见灰衫一点不断纵跃,渐渐化入山间青翠林色之中.
众弟子俱是少女,犹有好奇之心,纷纷向峰下张望.忽闻幽幽笛声,自山下遥遥传来,于连绵青山之间萦绕不绝,还是那一阙阮郎归.
阿萱心知那是孟晫思念春十一娘所制之曲.然而伊人已去,空留笛音.一时之间,心中百味交集.
忽闻脚步声响,却是宁菊媚带人过来.淡白晨色之中,这秋堂堂主黄衫碧带,越显得风华高洁.她却是远远停下脚步,极恭敬地向阿萱一揖,道:"属下宁菊媚,参见谢堂主."阿萱见她执礼甚恭,连忙还礼道:"不敢.宁堂主有何见教?"宁菊媚直起身来,扫视众弟子一眼,说道:"听闻有不速之客远来,堂主您亲自赶去,属下惶恐,这便也随后而来.向来我女夷教规,教主继承之人出自春堂,且为先任教主指定.现春教主临去之时,指定您为春堂之主,暂摄教主之位,这名份便已在教众之上.且不论堂主您以公主之尊,甘愿留在此山穷水恶之地,对我女夷教有天高地厚之恩;单是宁菊媚入我神教,将近三十年之久,岂有不明教规、目无尊上之理?"
近年来冬堂堂主纪梅姝居于净坛峰,专注于后辈弟子的培育之责,但凡教中内务,皆是这位秋堂堂主主理,威望日重.众弟子听她语气严厉,哪里还敢多讲?但闻"扑通"之声不绝,却是一个个都跪落在地.
宁菊媚哼了一声,淡淡道:"如画见事不明,惊动堂主,杖责二十,调浣衣院,另拨个人来服侍堂主罢."
如画面如土色,但不敢出声,只是拼命磕头.
阿萱初时也觉心中大快,但转眼见如画模样可怜,心中一动,忙开口道:"且慢."
宁菊媚有些讶异,道:"堂主,春教主在时,全仗法度森严,方有如许威势."
阿萱直视宁菊媚那一双深湛如湖的眸子,微笑道:"宁堂主,人心无常,如湖水漫波,仅靠长堤拦阻,恐怕也是不行."
宁菊媚眸中亮光一闪,重又打量了阿萱一眼,躬身道:"堂主深虑,属下自愧不如.那就让如画还是侍奉堂主罢."
如画如闻大赦,慌忙过来谢.阿萱只是点了点头,迈步前行.宁菊媚从于其后,这才注意到阿萱早已换上了堂主服色,鬓鬟间也绾有一根金头女夷簪.晨光之中,但见她纤腰削肩,衣衫轻柔,款款前行之时,那身形愈觉袅娜动人.然而单薄的背脊微微挺直,又隐约透出一种坚韧不屈.想起先前众敌环伺之中,她种种护卫女夷神教之举,心中一动,竟没来由地对这柔弱少女有了几分敬意.
忽闻阿萱低声问道:"宁堂主,封姑姑是谁?"
宁菊媚心头一震,失声道:"封姑姑?"阿萱回过头来,如水眸光在她脸上转了几转,宁菊媚一凛,忙应道:"封姑姑么,本是我教中一位长辈,她原是当初侍奉祖师教主的侍女,祖师死后,不知怎么就有些疯癫起来.凌教主继任之后,将她安置于峰后浮云洞居住.因她有些疯了,所以教中弟子都叫她一声'疯姑姑'."
阿萱恍然想道:"浮云洞!看来春姐姐说的便当真是她了!我只道她姓封,原来却是疯姑姑,而不是封姑姑!"思忖春十一娘临走时低语,仍是不解其意,只索自己亲去看看罢了.
宁菊媚将阿萱一直送到"碧芙馆",这才告辞而去.
阿萱回头,见如画站在离自己足有六七步远的地方,神色间大是瑟缩,已与先前大不相同.心下歉然,便温言道:"如画,你告诉我,这地方为何叫做碧芙馆?"
如画慌忙答道:"此处碧芙馆,还有前面的兰若居,乃是花神宫中最为繁华的住处,历来为春堂堂主所居.春教主任教主职不久,尚未来得及搬到峰后精舍,仍是居于兰若居.婢子们一时难以收拾妥当,便将您安置在此处碧芙馆了."
阿萱本只是随口一问,顺便安抚如画心境而已.闻言倒来了兴致,说道:"碧芙馆,兰若居.这两个名字倒也好听得紧."
如画毕竟年轻,此时胆子大了些,忍不住答道:"这是当初凌教主亲自取的名字,据说兰芙二字,却是来自于一首南北朝时的古诗……"
阿萱心中一动,脱口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如画毕竟少女心性,见她言语温柔,忌惮之意早去了十之八九,当下拍手笑道:"原来堂主早就知道!"阿萱微微一笑,但闻有人接口吟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吟者似是个女子,声音低沉,略微有些沙哑,这首诗本来甚是单薄,但经她缓缓吟哦,却是顿挫着力,铿锵有节.非但没有丝毫伤感之意,反觉音律优美,蕴意深沉.
阿萱愕然转过头去,如画却急得跳了过来,也顾不得体统,一把扯住阿萱衣袖,急道:"堂主不要理她,那是疯姑姑!"
阿萱闻得"封姑姑"三字,全身剧震,凝神看去:
但见一个头发雪白的女子,站在不远处的花树之下,手攀花枝,面庞隐在一簇粉色繁花之后,笑嘻嘻地望着两人.
她身上衣衫俱是半旧不新,但看得出都是上好的绸绢料子,且甚是洁净.面容尚算清秀,眼角额上略有几道皱纹,但因了那笑容的天真无邪,若是忽略一头如霜似雪的白发,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
她嘻嘻笑了两声,复又吟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最后两句她反复吟咏,面容上的笑意之中,不知怎的仿佛也带有了几分凄然神色.
阿萱凝视良久,终于缓步走了过去.如画急道:"堂主!封姑姑貌如常人,实则有些三不着两,当心她疯病发作,伤了您贵体要紧!"阿萱摇了摇头,向那女子柔声叫道:"姑姑!"
那封姑姑眼眸一霎不霎,盯在阿萱脸上.眼波澄澈明净,竟与婴儿无异.
阿萱心中砰砰乱跳,又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一面却探手怀中,取了春十一娘走时塞于她手中的那物事出来,缓缓摊开手掌,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又迅疾合拢五指.
封姑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白发波动如瀑,身子更是前俯后仰;满树女夷花为笑声所激,自枝头簌簌飘落下来.
她突然高声唱了起来,歌词居然还是那首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只是经她唱来,那词曲毫无哀怨之情,倒是浑厚雄奇,声震殿宇,唱到最后,曲中竟似隐有铁琶金弦之音.
然而这样优美的歌声,众弟子甫一入耳,竟都脸色大变,落荒而逃.如画一边拔腿跑开,一边哀嚎道:"堂主!非是属下不尽护卫之责!实在是封姑姑唱曲的兴致一发,定会逼着所有在场的人,足足听她把这首曲子唱上三个时辰……"
歌声之中,封姑姑突然双袖一展,身形跃起,轻飘飘地落于女夷花枝之上.阿萱吃了一惊,仰首望时,但见她弓鞋尖巧如月,立于手指粗细的树枝上,且歌且舞,裙袂飞扬,大有凌波飞仙之态.脚下却始终未曾有半分差池,浑是稳若磐石一般.繁花掩映之中,越显得她长发雪白,迥非凡人之姿.
四下里人走得干干净净,唯有阿萱呆呆立于树下,听她翻来覆去,只将那首诗唱吟不止.果然同如画所言,这封姑姑唱来唱去,足有半个时辰,更无任何新词,实是乏善可陈.阿萱开始听她唱得委实与众不同,故能站上半个时辰倾听.然而再好的曲子,听得几十遍后,也略略有些厌倦.
听到后来,阿萱便觉杂音聒耳,直想拿脚走开;但可怜她疯癫不晓人事,再想这曲子却是直辙肺腑,她唱了将近百遍,每一次唱起来俱是嘶声竭力,料想也是她一片心声.她虽非正常人,但歌为心曲,岂能无人聆听?只得耐下性子站定,侧耳倾听.
第二十三章 人不疯魔不成活 下
约是唱了百余遍后,阿萱直听得昏昏欲睡,那封姑姑竟仍是神清气爽,毫无倦怠之意.声音虽略有些沙哑,但中气仍是充沛完足.
阿萱站得腿脚酸麻,索性在女夷树下找了块草地,背靠树干,盘腿坐下.坐了片刻,但觉睡意朦朦袭来,连忙伸手揉了揉眼睛.疯姑姑声音甚是高昂,仍在耳边回响不已.阿萱听了许多遍后,那曲子自然也是熟了,当下便在心中默默随着唱了两句,以驱赶瞌睡之意.
说来奇怪,她跟唱两句之后,在唱到"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时,心中若有所触,不由得回想那日金陵江府听雨轩外,雨夜相别之景;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气流自丹田而起,直冲胸臆.那渐已熟悉的音律,却宛如山间溪水一般,自心头潺潺流过.数月来积郁悲愁,仿佛一瞬间尽数清空,胸口顿时畅快轩亮了许多.
阿萱心中又惊又喜,耳边只听那沙哑的女子嗓音唱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前两句仍是一如从前,大有响遏行云、歌裂金石之韵;后两句却蓦然转为清婉之音,特别是最后一个"老"字,拖音绵长,袅袅低徊,当真有如歌绕梁上,三日犹自不绝;却又仿佛一声低低的叹息,直跌落入听曲人的心湖深处.阿萱但觉经脉中那股气流略略一滞,缓缓沉入丹田之中,又渐渐化散开去.
微风拂来,女夷花一阵颤动,又自枝头纷纷飘落,粉色花瓣如雨,刹时落了阿萱一身.微风一动,却是那疯姑姑自枝上跃了下来,笑嘻嘻地落在阿萱的面前.她那雪白的长发直垂及地,映着纷纷扬扬的粉色花雨,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她长袖飘卷,竟在阿萱面前舞了起来,且舞且歌,还是那曲《涉江》:"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这次曲调却欢悦明快,宛若牙板敲击,中规有节.阿萱但觉丹田一暖,却是那股真气又冒了出来,这次却是化为无数道细支气流,极快地窜入各路经脉之中.那些细支气流四处奔走,所到之处,血液随之流畅,渐渐生出如春阳般的温暖感觉.阿萱全身但觉飘然欲仙,面上笑容绽放,几乎便欲随节起舞.
方才舞得几步,忽觉眼前一花,疯姑姑已抢身上前!阿萱尚未从那种迷醉中醒悟过来,恍惚中但见她素手一挥,宛若兰花盛开一般!她毕竟岁数已大,那手虽不及春十一娘光洁滑润,却也修长如素、秀美动人.
她嘻嘻一笑,手掌摊开.阿萱但见她掌心之处,躺有一枚寸许长短的青玉环,赫然正是春十一娘走时悄悄塞给自己之物!那玉环原是藏于阿萱怀中,此时被她轻巧取去,不禁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还我!"
疯姑姑口中唱曲,长袖飘舞,纵身飞上枝头.但见她分花拂柳,穿林而去,足下不停,竟如腾云仙人一般.阿萱眼见得她抢走春十一娘所赠之物,心中大急.她虽不知那玉环有何妙用,但既蒙春十一娘相赠,必然是一件珍贵之物.眼下尚未弄清情况,便被疯姑姑抢了过去,可如何对得起春十一娘相托?她唯恐惹得教中弟子笑话,也不敢放声阻止,只得咬牙追了上去.
二人一奔一追,已偏离道路,进入花林深处.
女夷花树俱只有一人多高,枝干如铁,上生小剌.阿萱只顾追赶,不防之下,衣衫已被那些花剌划破了几道,手背上还渗出血来.
但她心性坚韧,虽然伤口甚是疼痛,双腿也渐渐酸软无力,却终是不肯停下.幸得那疯姑姑行动虽然轻捷,行速却不甚快,偶尔还有意无意地放慢步子,使得阿萱不致于落下许多.
不知不觉之间,花树逐渐稀疏,二人已奔入一处幽深山谷之中.谷中遍生翠绿兰草,四下里群山环绕,时有几声清脆鸟鸣,越显得清幽宁静.
疯姑姑突然自枝头一跃而下,盈盈落于兰草丛中.阿萱收步不及,险些迎头撞上,慌忙停住脚步.
忽听疯姑姑开口道:"小姑娘,你不要命地追我到此,可是为了这枚玉环么?"她此时眼神清湛如泉,神态安祥,完全不似先前模样.
阿萱但觉胸口闷堵,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忙道:"那玉环!那玉环是春姐姐给我的,她说让我执玉环去找你,可你……你干嘛要抢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疯姑姑咧嘴一笑,笑容中满是童真可爱,烂漫无比:"是春丫头叫你来找我?我又听见那小丫头叫你堂主,你是哪个堂的堂主?看你这衣裳服色,总不会是春堂吧?"
阿萱面上一红:一路行来,人家踏枝前行,临风而举飘然如仙,衣衫更是一尘不染;自己一路追得跌跌撞撞不说,上好的素白绸绢衣衫被花剌挂破了许多口子,便连一双绣鞋上也沾满泥土草叶.
便是此刻,说自己是春堂堂主,倒不如钻入地下避避更佳.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那一抹红晕泅染开去,一直染到了耳根.咬了咬牙,她勇敢地抬起头来:"疯……姑姑,晚辈得任堂主,实在是迫不得已……"深吸一口气,她觉得那砰砰乱跳的心,仿佛平息了许多:"晚辈内力粗浅,功夫低微,但深慕女夷风范,唯愿尽得自己绵薄之力罢了!春教主令晚辈执玉环来找姑姑,个中定有深意.姑姑是教中前辈,又何必戏弄为难我等晚辈,抢走我的东西呢?"
她终是怕疯姑姑又大发癫狂,是以这段话也说得小心翼翼,极为委婉.
疯姑姑又轻笑一声:"你的玉环?"她左手前伸,一截衣袖滑落至臂弯,露出清瘦的手腕来.她手腕轻轻一摇,一只青色的玉环微微晃动,竟与掌中玉环一般无二.阿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听疯姑姑咭咭笑道:"小堂主,这青玉环本是我的,共有一对.当年我偶然遇上了春丫头,见她伶俐可爱,才送了一只.如今物归原主,岂能说我老人家抢你们后辈的东西?"
阿萱大窘,连忙跪下道:"晚辈鲁莽无礼,还望姑姑不要见怪."
疯姑姑将那只玉环也笼在左腕之上,手腕摇晃,两只玉环轻轻相击,发出清脆的玉质声音.她目视玉环,面上露出天真喜悦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嗯,有十年啦,好容易这对玉环又回到了我的手中,大哥……"
她的眼眸之中,流露出那样欢喜的神情,阿萱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心中却浮起一抹淡淡的凄凉来.
疯姑姑玩弄腕上玉环,显得兴致勃勃,随口道:"小堂主,你有何事求我?只管说罢了."
阿萱一怔,失声道:"什么?"
疯姑姑白她一眼,说道:"当初我欠春丫头一个人情,她便拿走了一只玉环.言道终有一天会再来求我,便以玉环为凭.如今这玉环却是在你手中,你又主动示之,却不是有事求我么?"
阿萱一时语塞,站起身来,脑子里念头转了千百个,却是混乱不堪,急切间竟答不上来.
疯姑姑又白她一眼,自言自语道:"小丫头武功如此差劲,怎的当上了堂主?"
阿萱脸上红晕原已渐渐退去,闻言重又涨红,迟疑道:"姑姑你……你……是退隐高人……阿萱不敢相扰……"
疯姑姑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谷中回声不绝,鸟雀纷纷惊起:"你是想说我疯疯癫癫,也没什么帮得上你的地方罢?"她眼珠一转,说道:"也罢!不让你见识见识,只当我老朽无用了!"
长袖挥出,宛若灵蛇破空,又如飞瀑流川!阿萱尚未看清,但听"砰"地一声,却是一黑衣人被疯姑姑长袖卷住,狠狠掷于面前!
阿萱张口结舌,不知此人从何处冒出.但见他面色苍白,额上冒汗,双目血红,目光却散乱无依.唯身子蜷成一团,低声呻吟不止,仿佛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疯姑姑笑道:"这人鬼鬼崇崇,从我先前出现在碧芙馆时,他便躲在一旁啦.可笑教中那些弟子,竟无一人发觉!"阿萱吃了一惊,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躲在我女夷教中?"
疯姑姑自顾自地取下两只玉环,又在右腕试戴,嘻嘻笑道:"别问啦,先前在那花树林中,我唱的曲子便已摄了他的魂灵儿,一路他受曲音诱惑,心智已乱.我也不过是图着好玩儿,琢磨该怎么变着法儿整治他呢.可这会我倒又没了兴趣,所以方才那一式'流云袖',便已震断了他的心脉."
阿萱回想先前树下听曲,不由得暗自心惊,叫道:"姑姑!可是……"疯姑姑打断她话,不耐烦道:"叫我封姑姑罢,我本姓封,双土一寸的封."阿萱松了一口气,暗道:"原来真是姓封."只听封姑姑道:"我先前跟随大哥的时候,就是成天爱唱曲子,又喜欢在山林中游玩,我觉得这样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想唱曲就唱曲,想睡觉就睡觉,可是人人都说我是个疯子……小堂主,你说呢?"
阿萱思其她所唱之曲,虽始终仅此一首,但风格多变,含蕴丰富,当真有天籁之美,自己听来只觉优美无比,委实不似出自于疯人之口.当下正容答道:"世人只道我疯癫,不知心中有洞天.封姑姑心怀胸襟,岂是那些俗人能解?"
封姑姑附掌大笑道:"妙极妙极!小堂主,我现在倒有些喜欢你了!"
阿萱微笑道:"封姑姑,我叫阿萱."
封姑姑格格笑道:"不错,我倒忘了你是有名字的.小阿萱,你说这讨厌的狗腿子该如何处治?"阿萱本通医理,凝视那黑衣人良久,已看出他印堂一片铁灰色,显然心脉竟已真的将欲断绝.之所以勉强跟到这里,心中暗惊:"这封姑姑好生古怪!"不禁微微叹了口气,答道:"他已将死,何必再来折磨于他?"
封姑姑突然踢了那黑衣人一脚,那人痛哼一声,也不知被踢中哪处穴道,神智却略有些清明过来.微睁双目,咬牙叫道:"妖女!你害我致死,我主人绝不会放过你!"
阿萱心头一动,挥手点住那人心口大穴,自己真气输入,暂且护住他心脉,问道:"你家主人是谁?"那人骄傲地哼了一声,却扭过脸去,不肯回答.阿萱眼尖,一眼望见他衣领深处,似有个小小金字.仔细看时,却是金线绣就一小小箭头,猛然醒悟过来,一把揪住他领口,厉声道:"你是万箭营中的箭士?"
那人双眉蓦然蹙起,脸部肌肉扭成一团,似乎正受到极大苦痛折磨.阿萱但见他印堂间那铁灰之色缓缓扩散,便知终是不能活命,叹了一口气,松开手去,说道:"何必如此?你们都带走了我们春教主,还有什么不能心甘?"
那人再不答言,直直倒在地上,立时断气死去.
封姑姑却尖声叫道:"什么?他们带走了春丫头?"
阿萱心中一痛,便将峰上风波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封姑姑只听得睁大了眼睛,继而满面惊愕愤怒之情,恨声道:"若不是当初我向大哥发誓,说有生之年,绝不离开神女峰顶,我就会亲自上到汴京,把那皇帝老儿的宫中闹个翻天覆地,把春丫头救出宫来!"阿萱甚是失望,叹道:"可是如今教中,又有谁比得上姑姑身手,从龙潭虎穴之中救出春教主呢?"封姑姑望了阿萱一眼,脑子里灵光一闪,笑道:"谁说没有?小阿萱,不如你求我收你为徒罢!"
阿萱目瞪口呆,失声道:"什么?"
封姑姑不满道:"怎的?我与你们的祖师教主同辈,你拜我为师,还要辱没了你不成?"
阿萱摇摇头,说道:"不.封姑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封姑姑武技如何,阿萱只观得那一袖之威.但她曲子唱得如此神妙入微,且能乱人心智,断人经脉,自不会是泛泛之流的武术高手.若得拜她为师,自然是最好不过,便是教中地位,也可大大提高.可是在阿萱的心里,总是有一点点莫名的犹豫.
封姑姑性子颇急,见她迟迟不允,便嚷道:"你这小阿萱莫名其妙!便是不肯拜我为师,也得我传授你几手武功才是!向来春堂堂主,都是由教主亲手相传,如今春丫头已去,哪里还会有什么人好心传你武功?"
阿萱想到方才如画之事,叹了一口气,道:"封姑姑,只怕我内力粗浅,学不到你神功十之一二."
封姑姑疾掠上前,两根冰凉的手指,只在阿萱腕脉处轻轻一搭.她微微闭了闭眼,蹙眉道:"阿萱,你的内力当真浅得紧,只怕还比不上一条小溪的水流深呢!"阿萱苦笑道:"晚辈惭愧.只是内力一事,需得自小练起."
封姑姑撤指收回,退后几步,突然长笑一声,自头上拔下一根绾发铁针,那铁针长约二寸左右,纤细闪亮,恍若发丝一般.当下挥手掷出!铁针无声破空而去,正中不远处女夷花树主干,针身堪堪尽入树中!
阿萱脱口赞道:"好腕力!"
封姑姑睨她一眼,问道:"阿萱,若我以极粗的铁棒击之,可能剌入树干之中?"
阿萱摇了摇头,答道:"虽能令树干断折,却不能剌入."
封姑姑傲然道:"正是.阿萱,铁针能剌入树干,不过是因为它锋利而轻捷,反能将所有力量汇于针尖一点.而铁棒虽粗笨深沉,却终是无法集中全力."
她凝神正视阿萱,那清泉般的眼眸,却一点点地透出冷意来:"阿萱,你要记住.一根针有多么锋利,跟用多少铁可全没关系.一个人的武功有多么厉害,跟多少内力可也没多大关系."
她双眉一扬,白发映照之下,却是说不出的神采奕奕:"禹王当初不过是个凡人,可是那滔天洪水,却逃不过他的疏导之法."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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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画眉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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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2/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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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画眉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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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2/2009 postreply
09: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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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能贴VIP章节吗?谢谢!
-purplest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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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2/2009 postreply
10:4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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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手上只有这些,本来想攒攒再贴的
-画眉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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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2/2009 postreply
10:4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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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女夷列传"很久了.辛苦了,太感谢了!
-hurry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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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2/2009 postreply
20: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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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她还没写完?我扔掉这本书都两年了。。。汗
-sophie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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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4/2009 postreply
12: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