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回答: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画眉深浅2009-02-02 08:59:10

玉树琼枝做烟萝 上

初冬时节,天色阴沉,灰白的空际边线上,淡淡地抹了些铅灰色的沉云。
  十一月底的天气,在巴蜀的深山老岭中早已是大雪纷飞,而金陵城的树木枝叶却都尚未凋尽。城东一带女墙根下,一簇簇的栀子树叶油绿扎眼,在青灰色的天色里,泛着不合时令的光泽。
  淡墨苍凉的江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天际,吹动了金陵城前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缨。红缨飘拂之中,竟有千万枝锐利乌亮的枪尖森然而立,沉重的杀气弥漫了整个天穹。
  天宝七年,宋在金陵采石矶筑浮桥,并派遣著名大将,有”军圣”之称的曹彬率部攻打南唐。南唐神卫军都虞侯朱令赟方于十月率兵15万,搭乘百米长的木筏和可容干人的大舰出湖口顺流东进,欲冲断采石浮桥。时逢长江水浅,航道狭窄,大船不能并行;加上屯驻独树口(今安徽安庆附近)的王明军在江边竖立船桅形木桩,致使朱军不敢贸然轻进。二十一日,朱令赟孤军乘大舰行至皖口(今安徽安庆西南,皖水入江口),遭宋行营都指挥使刘遇部阻截,遂用火油攻击,适风转向,火势反烧,朱军不战自溃,混战中朱令赟被烧死,战桌都虞侯王晖等被俘,数万件兵器为宋军缴获。十一月十二日,曹彬大军从三面攻击金陵城,南唐5000兵夜袭宋军北寨,未果。二十七日,宋军破城,守将呙彦、马诚信、马承俊等在巷战中战死。
  
  宋师中最为精锐勇猛的铁甲骑军,带着无与伦比的犀利气势,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渡过长江天险,犹如乌云铺天盖地而来,将金陵城团团围住。黄底白牙边的“曹”字帅旗凌空招展,黑压压的军队自四方犹如蚁聚鸦集,耸立在金陵城的城墙楼堞之前。
  而那曾有六朝古都之盛的金陵城,此时却街道空旷,城门紧闭,听不到一丝喧闹的人声。仿佛一个年华已退的丽人,洗去了千般风华,终于失却万种韵致,流露出衰败的气象来。
  “哐当”!突然一声巨响,紧闭的两扇城门轰然开启,吊索发出凄厉的咿呀颤抖之声,城前的吊桥也随之缓缓放了下来。
  宋军方阵微微一动,仿佛即将出匣的猛虎一般,眈眈对视!与其同时,从虚掩的城门缝隙中,试探性地伸出一根素白绫旗来,迟疑地摇了摇。
  帅旗飘拂,剑拔弩张的阵势却无形中消散下去。旗下一个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顷刻间神色狂喜,他自马背上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向身边一青骢马上的中年将军禀道:“是降旗!曹帅!李煜果然愿意投降了!”
  中年将军微笑着点了点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说道:“李煜肯降,为金陵子民之幸!” 他个头不高,身披铁甲,颏下微有几绺长须。面貌普通中略显沉毅,轮廓目光却甚是温和。他这一说话,周围士兵纷纷回头看他,目光中自然流露出极为钦敬的神情。这极不显眼的中年男子,实难令人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宋朝第一名将,官封宣徽南院使、义成军节度使、行营马步军战桌都部署之职的“军圣”曹彬。
  曹彬面色一沉,高声呼道:“众将听令!”
  众将士齐声诺应,但闻曹彬厉声道:“共守入城之约,不得肆意杀掠!以我大宋厚德,泽被南唐臣民!”众将士齐声应道:“以我大宋厚德,泽被南唐臣民!”
  那银甲将军正是前番随卢多逊等人出使过南唐的陈轲。他本是行伍出身,后归曹彬麾下,在攻打南唐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智勇双全,俨然已成为曹彬心腹爱将之一。
  此时他听得众将士呼声如雷,不禁由衷向曹彬说道:“曹帅,天下名将多矣,但如曹帅这般爱民如子,更难得是爱敌国之民亦如子一般,实在难得!”另一大将也说道:“不错!此番若不是曹帅先行与众将士约定,入金陵城后不得妄杀一人,又力保南唐君臣安宁,如何能兵不血刃便进入这金陵城中?”说话之人是任升州西南面行营都监的大将潘美,此次与曹彬同进攻城。
  曹彬淡淡一笑,目视城门,说道:“金陵六朝古都,遗迹甚多,况且寻常百姓无辜,一旦受兵火毁坏,我等有何面目再见祖宗,有何可遗后人?至于李煜君臣,官家向来仁德厚爱,出兵不过是解南唐百姓于倒悬而已。过去官家既能善待孟国公,又焉能忍心伤害他们?”
  他神色突然一凝,沉声道:“来了!”
  众人齐向城门望去,但见里面迤逦走出一行人来,俱是麻衣布袍,神情惨淡。当前一人素冠白裳,腰系麻绳,双手以绳捆缚并背负身后,口中竟然还衔着一块洁白的玉璧。后面四人抬着一具未曾上漆的木茬棺材,看情形那棺中不似有人,但抬棺人的脚步却十分滞重。
  潘美失声低叫道:“李煜!他怎么要这么一番做作?”
  曹彬早看出那双手绳缚口中衔璧之人,正是南唐国主李煜,当即微微一笑,答道:“他这是效仿春秋战国时亡君之礼,表示向我大宋的屈服。”
  潘美失笑道:“原来如此。这李从嘉也算以古用今了!只我们这方又该如何应对?”
  曹彬眼见得李煜身后,除归降臣子之外,还有许多百姓跟了出来,当即低声道:“咱们先下马!”
  众人纷纷下马,曹彬当先向前走去,密如铁林的宋军自发让出一条路来,眼见得曹彬缓步上前,取出李煜口中所衔玉璧,郑而重之地揣入怀中;重又解开李煜手腕上的麻绳,这才微笑道:“李国主别来无恙?”
  李煜脸色苍白,眼神呆滞,一任曹彬施为,尚如木偶一般兀立当地,闻言方如针剌一般跳了起来,身子晃了两晃,慌道:“岂敢、岂敢!罪人……罪人李煜不思天恩,反敢抗击天兵,罪……罪该万死!哪里……还还还敢称什么国主?” 他一时心慌,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李煜……论……论罪当诛,只是……宫……宫眷无罪,伏讫曹帅垂怜,能饶过她们性命。”
  后面的人也跟着跪了下来,大放悲声。其中娇音不少,果然还有许多女子。只是都是布帽束发,反倒分不清男女。
  陈轲在身后嗤地一笑,低声道:“还惦着他的爱妃们呢,当真是个情种!”
  曹彬严厉地扫了他一眼,陈轲立即噤若寒蝉,曹彬这才上前扶起李煜,温言道:“国主多虑了。我大宋皇帝仁厚治国,哪里会跟国主为难?此番国主肯为金陵子民之计,出城归降大宋,实在是令曹某佩服。曹某既事先向国主承诺身家性命,又岂会食言而肥?曹某是代表我大宋前来接国主入京的,到那时封官加爵,落个下半生的平静安宁,岂不是好?”
  他声调一高,喝道:“来人!把李国主带出来的那具棺材烧了!咱们自此一殿为臣,何须如此?”
  李煜哪里肯起,在地上连连顿首,样子十分诚惶诚恐。休道是周围百姓已有人饮泣起来,便是宋军看了也觉恻然。
  曹彬武夫出身,只是腕上稍一用力,也不由得李煜,将他强行扶了起来。此时早自宋军阵中驶出一行马车来,俱是油壁青幔,四马拉辕,并不太过寒酸,还算是顾全了亡国之君的脸面。陈轲扬声道:“请国主君臣登车!即日起赶赴上京!”
  李煜为君虽无成就,但他平时性情温和,尚算爱民,兼之又无大恶,此番亡国赴宋,百姓心中不舍,当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有些还想拥上前来,哪里敌得过宋军虎狼之师?
  李煜眼中泪水簌簌而下,垂下头来,木然地向第一辆马车行去。
  忽听一声尖利的哭叫,有一个周身素装的女子终于奋力冲破宋军阻挡,奔上前来!但宋军何等精锐,此番李煜赴宋,戒备森严,岂容她当真冲入?当即有七八杆枪呼啸而至,眼看便要将她当场剌杀!李煜看清那女子面目,也不由得惊叫一声:“且慢!”竟然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
  曹彬眉头一蹙,喝道:“慢!”
  众枪闻令即止,离那女子背心竟然不足一寸!那女子浑然不惧,挥手拨开众枪,扑通一声,跪倒在李煜面前。“主上!是奴婢啊!奴婢在此,奴婢舍不得离开主上啊!”李煜含泪叫道:“流珠!是你?你不是离开这里回峡州了么?怎么来了?”
  那被称为流珠的女子抬起头来。她年岁已过三旬,眉目间略有细纹。但面容娟好,眼波流转之间,尚遗留有那种娴静端淑的贵女风范。
  此时她满面泪痕,直冲得脸上脂粉狼藉,越显憔悴。但闻她叫道:“奴婢从来没有回过峡州!当初小姐叫奴婢跟着主上来这里,没有叫奴婢回去!主上不要奴婢,奴婢便自己在金陵城里住下来,靠着些针指度日,也教了许多弟子。闲来无事能远远瞧一眼宫墙,想着主上你好好地在里面享福,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闻那群降臣宫眷里有人惊呼一声:“是流珠!”顿时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又不约而同地长吸一口气。
  说话那女子也是麻衣布袍,布帽罩头,先前她一直低头不语,难以引起众人注意。但这一露面,却是令人惊艳。面上虽无些微脂粉,却是眉不画如翠,唇不点而艳。天然一番美貌态度,更是难描难画。
  流珠冷笑道:“国后娘娘!原来你还记得流珠呵!当*****借口我的八字与你犯冲,装病作娇,执意要把我撵出宫去,我只道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再见到我流珠了呢!”
  那美貌女子正是素服装扮的小周后女英,众人素闻艳名,却不料真人更美甚于传闻。但听这流珠说话,只恐二人当初在宫闱之中颇有争斗,不禁更听得饶有兴味。
  女英低首长叹一声,道:“不错,当初确是我对你主仆不住。只是对蕙娘来说又何尝不是好事?即便是流落江湖,总胜过亡国妾妇。”
  流珠的眼泪夺眶而出,叫道:“可是!可是她早死去许多年,而你还活着!”女英一时语塞,李煜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道:“流珠,你不必再怪英妹了。说起来都是我这罪人的不是。你回去罢,留在金陵做甚么呢?蕙娘,孤已是不能再去拜祭她了。你去盛泽访着她的坟墓,帮我拜祭一番。她尚有亲族坟茔在归州一带,她又是族中唯一后人,以前有我每年派人去,但如今我……你也帮我去归州祭扫罢。”
  流珠的泪水流了下来,磕首道:“奴婢谨遵主上之命。”她仰起头来,又道:“不过奴婢还有一请!奴婢当初受命随侍主上左右,后被逐出宫,实在有负小姐重托。主上今日情形,便是众多将帅文武、须眉男子都挽回不得,何况是奴婢一个女人?奴婢无能,只求主上赐我诗词一首,让奴婢回去焚在小姐墓前,以赎奴婢未完任务之罪罢!”
  周围军士虽觉不妥,但见曹彬默然不语,也不便上前拦阻。但闻李煜惨笑两声,喃喃道:“诗词?嘿嘿,徒有子建之才、又有何用?流珠啊流珠,原来你比我还要痴啊!”
  流珠流泪不止,但仍倔强地望定李煜。
  此时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排开众人上前,双手捧定酒盏,望着曹彬道:“这位将军,小老儿是金陵顺民,如今国主将去上京,小老儿并街坊备了一杯薄酒相送,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曹彬长叹一声,道:“能受奴婢士民爱戴如此,国主也总算不是太无道的昏君。老人家请罢。”
  宋军让开,早有军医上前以银针验过盏中酒液,才许那老人颤颤巍巍地上前来,将酒盏捧到李煜面前。李煜接过酒盏,双手颤抖,眼中流泪,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人眼瞅着他终于仰首一饮而尽。这才抹泪退下。
  李煜饮下酒液,但觉丹田生热,诗意顿生。他目视流珠,长叹道:“流珠,你且起来,我送你诗词便是。只是临行仓卒,别无纸墨,也说不上什么韵律格调,只能口占一首罢。”
  风吹得更是疾劲,帅旗猎猎飞舞,万物伏首,天地肃杀。唯有那亡国之君悲怆得几乎没有任何音调起伏的声音,在空中徐徐响起: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藩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忽有寒风自天际而来,隐约送来一抹袅然的箫音。

玉树琼枝作烟萝 下

那箫音,初闻细微如水波轻漾,继而逐渐清亢如云龙破空,穿越金陵城中万千坊舍街巷、杨柳枫杉,悠然而来。城前本是杀气漫天,南唐众人一派愁云惨雾,初闻此箫音传来,那曲调虽略显陌生,似乎不是坊间常奏的曲子,听起来却是清越悦耳,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箫音陡然由清化柔,音律忽转低婉,如泣如诉,却正是一曲《子衿》。
  曹彬眉梢一动,合掌叹道:“好曲子!好箫技!此人不知是宫中哪位大家?单论技艺精湛娴熟,直可与我大宋宫中擅奏琵琶的何大家媲美呢!”最后这句话却是向着魂不守舍的李煜说的,神情颇为和蔼,显见得也是籍此话题来安抚一下这位惶恐不安的亡国君主。
  李煜木偶般地立于当地,侧耳聆听,眼神却是空洞无物,竟忘了答话。那流珠早退到一边,眸中含泪,神色怔忡。
  幸得曹彬性情宽厚,只是微微一笑,以眼色止住了一旁忿然变色的潘美。稍一分神,那箫音如泻地水银一般无孔不入,又钻入耳中,以他破敌万数、冲锋沙场的名将定力,也忍不住心神一荡,几乎便要随着那箫音情驰万里。
  心中暗暗一惊,曹彬不觉加强了几分戒备,扫视一眼左右如痴如醉的将士们,沉声问道:“这箫音从何而来?是教坊里的人吹奏的么?”
  身旁却有人失声叫道:“好熟的箫音,莫非是……是……”说话之人正是陈轲,他霍然转向曹彬,禀道:“曹帅!这支曲子末将曾听过的,那一年末将随卢大人入南唐之时,曾在百尺楼中,听到过李煜的义女德毓公主吹奏。只是今日听来的这支曲子委婉迭宕、优美夺魄之处,又远胜当年德毓公主之技了。”
  潘美恍然道:“德毓公主么?听说她流落江湖,前不久有巴蜀武林消息隐约传来,听说她在女夷教中师从一个旧时的长老习武,却被辽国师延陀的几个弟子逼下山崖身亡……”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扫了李煜一眼。
  谁知李煜恍若未闻,仍是呆呆地立着,甚至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
  曹彬叹了一口气,心道:“李煜看来是被剌激得有些傻了,还是当真不心疼这个所谓的义女?师延陀?哼,这辽人也当真大胆得紧,不但派遣弟子以外使的身份频频在汴京亮相,打着切蹉的幌子折辱我大宋武人,居然还将手伸到了巴蜀一带?只是如今安内不暇,没空理这些番狗罢了。”
  陈轲倒是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末将倒是见过那位公主,当真是韵致淡雅,出自于天然之态,箫技舞姿都甚是精湛,若是香消玉殒,倒是如同玉碎兰折,当真可惜了!”
  箫音却仿佛渐渐近了,南唐百姓中不由得一阵骚动,突然自动让开一条路来,无数人伸长脖子,竟向着同一方向望去。
  冷风苍凉,淡白的天色之中,有素衣布履的少女,自远处缓缓而来。脚步轻盈,如回风舞雪,虽是迈步前行,却仿佛凌波踏浪。乌髻低挽,鬓发披拂,脸庞是玉雕冰琢一般,那淡淡的眉黛眼痕,却是雪中疏离的梅影。
  一管白玉箫置于唇间,数指起落,按宫引商,箫上隐有一块粉色玉斑,说不出的娇艳动人,更映得少女的指尖嫩如春笋。
  直到她一直前行,距李煜只在数十步时,众宋兵才如梦初醒,呛然拔刀,左右将她围住,喝道:“不许前行,违者死罪!”南唐众人吃了一惊,不知为何,竟有许多人对这少女油然而生好感,纷纷叫道:“不许伤人!”“有话好说!怎能伤及无辜?”“人家姑娘又不杀人放火,干么这么凶人?”
  箫音嚘然而止,少女徐徐将玉箫自唇间移了开去,看了那些兵士一眼,淡淡道:“故人远行,特来相送一程,生别送远,为人之常情。众将军何故阻我呢?”
  曹彬眉梢一扬,却听陈轲急促地低声说道:“曹帅!这女子居然是德毓公主!她……她竟没有如潘帅所言坠崖死去!”
  曹彬暗暗一惊,抬头放眼望去,恰好遇上那少女清亮如水的两道眸光。她的眸光虽与曹彬相遇,却是毫无惊谎之色,仍然是镇定如亘、不卑不亢。素色衣袂在风中飘扬不定,她却如山峦一般秀丽沉稳,使得曹彬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一声:“好女子!好气度!”
  只听潘美高声喝道:“谁是你的故人?你这女人不要胡闹,远远退开!这些都是旧南唐的君臣,即刻要前往汴京,你若再前行一步,立斩无赦!”
  少女阿萱的眸中掠过一抹冷色,哂道:“是么?”素影一闪,竟然已凌空跃起,破风飞来!
  宋军中陡然有数道黑影飞起,却都是通身玄衣的男子,与阿萱在空中甫一交接,也看不清如何交手,但见身影交错,便听其中一人尖声大叫,跌下地来!
  阿萱衣袖飘展,挥掌之间,又逼退最近两人,径直向前飞去,姿势却是说不出的优美动人。起初宋军攻城国破,南唐众人本就有一种亡国的凄惶与怨气,只是宋军压境势大,不敢相抗罢了,此时见这不知名的少女竟敢奋然相抗宋人,不由得情绪大振,人群中竟然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
  陈轲挥臂喝道:“鸟飞!凫浮!猿搏!豹击!”那数名玄衣人闻声身形陡变,竟尔结成一个古怪的阵势,将阿萱围在了中间!陈轲脸上浮现一缕微笑,喃喃道:“竟然武功大进!轻功着实不错啊!”
  阿萱身形再行飘转,手腕轻拧,十指纤纤,只在左边玄衣人臂上一拂!那人大叫一声,仿佛受无形力道所击,身子竟平平向后飞出,砰地一下撞在另一玄衣人身上!两人一齐跌落,阿萱就势如游鱼般飘然前掠,双手齐挥,又有三人被接连点中,纷纷落下地来!阿萱头也不回,足尖只在最后下落人头顶轻轻一点,借力前纵,身形仍向李煜飞去!
  陈轲张大嘴巴,回过头来向着曹彬,脸上神情却是古怪莫名,失声道:“天香手!她居然练成了天香手!”曹彬眉头一皱,身后早抢出一名将军来,风一般地卸弓搭箭,臂运强力,嗖嗖!仿佛号令一般,竟同时有三枝长箭首尾相衔,疾射而去,一路带起尖利的镝鸣之声!
  南唐降臣之中,不知谁惊叫一声:“流云箭神韩逢!”
  群情耸动。韩逢原是蒙人,少年时来到中原,时运际会拜在赵氏兄弟麾下,因箭术精绝,能数箭相连攻敌,便如流云一般,曾于宋灭后蜀一战中,独自射杀将卒百余人,名噪天下,故得名流云箭神。那令人谈之色变的“万箭营”便是由他亲任总教头并一手训练的。只是他自己冲锋陷阵,却不擅用兵,但仍然颇得圣宠,平时为大宋皇帝训练贴身近卫,只在重大战役才特派相助;故他虽无军职,散秩却高,名声也广。
  他这七箭射来,虽是军旅用箭,但其威力已不亚于一流的武林高手。
  阿萱似也识得那七箭厉害,身形平掠,闪过面门要害一箭,那剩余六箭却如得号令一般,竟陡在空中蓬然散开,各取肩膀、腰肋、下肢、背心、小腹、咽喉六处!此技虽类似当初百尺楼中万马堂的飞刀之术,但其狠准深厚却远甚之。
  “呛”!仿佛一道光华划过天际,阿萱终于被逼得仓猝出剑,格开奔向肩膀及咽喉的两箭!箭身应声而断,化为两截落下地来。阿萱斜身相避,射向腰肋的另一箭擦身而过!种种行动,俱在电石光闪之间。
  那将军微微一笑,说道:“好剑!”弓弦微动,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这次却是七枝长箭疾速飞出,虽是疾如闪电,却又畅似流云,当真不愧流云箭神之名!
  阿萱身在空中,无从借力,勉强闪开那三箭便已侥幸,而且箭上劲力甚大,虽然凭借宝剑之利斩断,但虎口已是隐隐发麻,气血有碍。眼见七箭射来,哪里有阻挡之力?除非是跳下地来相抗,但下面俱是宋兵,一旦落下便被阻住,再难向李煜前进一步了!
  铮!
  一枚石子突然弹跳而起,直射入空!那七箭本是成一字之形,石子准头甚劲,竟然正中最后一枝箭尾!原有七箭相连之力顿被打乱!
  韩逢神色一凛,忽闻长笑破空,有两道人影鹰隼般地射上前来,一黄一灰,却是快捷之极!笑声未绝,那些长箭却仿佛受无形劲力所激,居然有数枝歪歪扭扭地射了开去,另有一枝箭余劲未衰,仍旧射上前来,却见碧光暴涨,有剑气凛然迎上,当头立时将其斩断!
  黄影一闪,碧光掠处,涌上前来的宋兵不由得脚下一滞!阿萱趁此空隙,已奋然掠过最后一段距离,飘落在李煜车前!众兵士哗然围上,阿萱却负手不作抵抗,微笑不语。
  黄影落地,却是个身着黄色劲装的年轻女子,眉目间英气横溢,她一挥手中长剑,喝道:“宋人无礼!人家父女相别,你们都是如此狠下毒手么?”
  灰影翩然飘前,也不见其如何动作,竟是如烟如雾,已生生挤过众人之间空隙,立在了阿萱身边。
  灰衣布袍、麻绦草履,一根青窄布带束紧发髻。明明是朴素之极的衣饰,穿在他的身上仍是有说不出的冶艳风流。发如墨,肤胜雪,鼻直眸深,轮廓分明。若论容色之美,竟是比寻常女子还要胜过三分。
  他左手掌中,握有一柄玄黑暗泛血红的三菱弯钩,此时只是好整以暇地轻轻一挥,钩身上顿时腾起一团黑红暗雾,诡异莫名。
   众宋兵本是要一拥上前,但见这灰衣男子气势,心中有些发怵,一时竟不敢动作。
  曹彬身旁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出了两名玄衣人,服饰与先前空中阻截阿萱之人相同,不过是腰间多系了一条金底洒红丝绦。其中一人目注那三菱弯钩,神色微变,沉声道:“毒修罗、别离钩。原来这位是阿保疆阿公子!公子不在辽国师宗座下受教,却为何做仆役打扮,现身于金陵城外?”
  一闻阿保疆之名,众人脸色都是大变,韩逢今日连番受挫,颜面大失,却丝毫不觉怨怒,反倒呵呵大笑,道:“原来是阿保疆公子!韩某正说今日是哪位英雄如此了得,能破我七星连斗箭阵,不料却是师宗的高徒!当初韩某人年少时,也曾在辽国有幸会过师宗,当初他一招便使我七箭折断,你既是他的弟子,一石击乱箭阵也不算难事!”曹彬目视阿保疆,却是沉吟不语。
  阿保疆格格一笑,漫不经心地抚了抚钩身,答道:“韩箭神胸怀坦荡,也实令阿某佩服。这位玄衣红绦,想必是大宋皇帝座下的一等铁甲卫了。一等铁甲卫总共才五人,你们两位总也逃不过是姚、郑、方、宋、君姓中人。嗯,这位双手骨节突起,指尖有茧,一定是擅使开碑手的郑万强大人了。啊哟,看来大宋皇帝还真是看重曹帅,又是箭神又是铁甲卫的,场面还真是浩大呢!”
  郑万强不意被他一语道破来历,脸色更是难看。另一矮胖玄衣人眼珠甚是黑亮,却扫了四周一眼,大声道:“阿公子虽然厉害,但最初一石击乱韩箭神七星连斗箭阵,阿公子却还没有这等功夫,料想这两位姑娘也是不成!不知究系何方高人?”
  他口中虽在质问,目光却落到了正拜伏于地的南唐众降臣身上。
  但闻有人轻咳一声,缓缓自南唐降臣之中站起身来,淡淡道:“方还光大人真是好眼力,不愧有是‘神目方家’的传人。”
  那人清癯瘦削,眉目间隐有忧郁之色,虽着一样的罪臣布衣,风骨却甚是出尘。
  倒是阿萱吃惊最甚,轻轻叫道:“郎大人?”
  曹彬潘美二人对视一眼,颇为惊异。方还光冷笑一声,道:“原来是郎大人,听闻你一向忠心侍主,如今你的主子降了我大宋,你便是大宋的奴才,如何还敢对抗天兵?当真是胆大包天了不成?”
  郎靖神色淡漠,缓缓道:“这位险些被韩箭神伤了的姑娘,也是罪臣的主子。她曾被封为我南唐的德毓公主,今日她要与自己父亲道别,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时有难,罪臣万死不敢袖手旁观。”
  曹彬眼中闪过一抹钦佩之色,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真大有风骨。”
  方还光一怔,转过头来向阿保疆道:“然则阿公子出头断箭,又有什么来由?莫不是阿公子也是南唐旧臣,才穿上这一套仆役的衣服,前来忠心护主不成?”
  阿保疆扑噗一笑,慢悠悠道:“阿某是辽国人,怎会是他南唐的旧臣?方才郑大人出言相询,问道阿某如何会做仆役的布衣打扮?实不相瞒,这位南唐过去的公主谢萱,已成为了女夷教第四代教主,而这位穿黄衣的美女,则是自沉朱叛教被逐后,已成为了女夷教中排行第一的司花使越桔。”
  女夷教远在巴蜀,阿萱又继位时短,也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发帖遍告武林。故南唐武林中虽都隐约听说女夷教拥立了新教主,却多是半信半疑,宋人更是消息不畅,听到此处,不由得大吃一惊。再看那位素衣淡妆的少女神情自若,又联想到她曾使出女夷教的绝技天香手,早已信了七分。
  方还光也是大惊失色,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但闻阿保疆苦笑道:“至于阿某么,虽不是南唐的旧臣,也不是女夷的弟子,无怪乎机缘凑巧……唉,今*****们高手云集,大军压境,阿某又如何敢来逞这个强人?并非我强要出头,也不是我喜做仆役打扮,只是……只是谁让这位谢萱姑奶奶,却偏偏是我阿某的主子呢?”

三箭连珠逢旧识 上

此言一出,休道方还光惊骇非常,便是其他人也不由得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朗靖微微一笑,重又跪下身子,徐徐退回,悄然归入众南唐降臣之中。
  曹彬颌首道:“父女天伦,便是道别一声,也并不算逾矩。”
  曹彬既有此语,阿保疆便微笑着袖手一旁,越桔犹自拔剑相峙。唯有众宋兵犹豫不定,也不敢上前抓捕,一时竟僵在那里。
  阿萱转过头来,恰与李煜含泪的两道目光相遇。
  相别时久,阿萱凝视着眼前这名为义父、实为亲父的落魄君王,心中一阵莫名酸痛,忍不住也红了眼眶,低声叫道:“国主。”
  李煜惨然一笑,说道: “好孩子,事已至今,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亲么?”阿萱低头不语,耳听得李煜又喃喃低声道:“不错,十八年来,我对你未尽一日养育之责,委实当不起你叫我这罪人一声父亲。”他声音极低,周围人几难听闻。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她手中的宝莲箫上,神情一动,脱口道:“你一直都将宝莲箫带在身边么?”
  阿萱想起母亲已亡,父亲又沦为臣虏,心头惨痛,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哽咽道:“是母亲说的,叫我要永远永远带在身边。因为这是我父亲最亲近的东西,也是她最爱惜的东西。有宝莲箫在我的身边,便如她在我身边一般。”
  李煜泪水滚滚而下,将多日未曾修剪的苍黑长须濡湿了大半,道:“是么?原来蕙娘她,当真心中是一直……”
  陈轲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心道:“这男人也忒是婆婆妈妈,说来说去,尽是些前情旧帐,难道这女孩儿的母亲当初是他的外室,后来又嫁了别人才生了这个女儿?大丈夫生当快意恩仇、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才是,偏有这些个儿女情长!”一时性起,便想命人速速带李煜起程。但见曹彬始终沉吟不语,也不敢造次出言。
  突然流珠一声惊呼,便想扑上前来,众宋兵刀枪相击,呛地一声,如铜墙铁壁一般,将她远远挡在圈外!
  流珠不敢硬闯,双眸含泪,遥遥叫道:“国主!你刚才说到蕙娘,又说到这支宝莲箫,莫非这孩子……这孩子……”她扫视一眼周围,最后半句话终于生生吞了下去。
  李煜点了点头,道:“流珠,她便是蕙娘的孩子。你回归州的时候,便叫这孩子把蕙娘的骨灰从盛泽起出来,一起给带回去吧。叶落归根,她也该回家了。”
  流珠泪水满面,眼睛霎也不霎地望着阿萱,呜咽道:“奴婢知道。”
  忽听方还光冷笑一声,道:“回家?曹帅,此次圣上有旨,凡属李唐宗室,悉数护送京师听候封赏。这位姑娘既被封为南唐的德毓公主,少不得也要随我们走上一遭!”
  阿萱听在耳中,却不以为意,忖道:“听这口气,瑶环公主自然也是逃不过了,只是方才我瞧这降臣之中,怎么仿佛不见江公子?”
  李煜突然双臂一展,一把将阿萱抱入了怀中!
  阿萱吃了一惊,又羞又急,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叫道:“你你干什么?”
  忽觉肩上一紧,却是李煜暗地捏了她一下。阿萱心中一动,耳边热气袭来,却是李煜悄声说道:“好孩子!我南唐传世宝库的秘图,一半在归州你娘故居,一半便在这宝莲箫中!南唐国运,全凭此图。切记切记!”
  阿萱一怔,李煜却一把推开了她,“扑通”一声,双膝落地,向着曹潘二人,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曹潘二人大惊,慌忙扶起李煜,口道:“李国主何故如此?末将如何敢当?快些起来!快些起来!”
  李煜神情凄凉,眼中泪水流下,恳切道:“二位大帅,李煜罪孽深重,只是这姑娘却是我故人之子,不过是我暂且收为义女而已,并没有李家的血脉。况且她向来只在江湖上走动,少惹宫廷是非。如今闻我将赴宋京,她才赶来与我见上一面,实不应再受我这罪人的牵连,还望两位开恩。”
  阿萱心中难过:“他为救我,竟不肯承认我是他亲生骨肉。”
  曹彬与潘美对望一眼,颇为踌躇。方还光却冷笑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可你这位义女大有能耐,不仅做了这江湖第一教的教主,还有阿公子这样的奇人为奴。如若将来她不服王治,不受教化,闹出前蜀宗室被劫那样的乱子来,试问谁能担当这样的重责?”最后这两句话,却是说给曹潘二人听的。
  须知春十一娘为教主之时,确曾率众公然劫走前蜀部分宗室人员,曹彬不由得眉头一皱,阿萱却淡淡一笑,说道:“方大人说话固有道理,不过前蜀宗室被劫一事,鄙教教主春十一娘自愿受罚,已被你们解往汴京,至今音讯不明,此事已然是揭过了。现如今我并未有任何触犯王法之事,方大人又以何理由定要将我羁押?”她扫了众人一眼,道:“都说大宋皇帝仁德宽容,连蜀唐二国的国主都能善待,想来也不会挟天家威势,偏来为难胁迫我们一个小小的江湖教派。”
  曹彬心中一动,忖道:“这姑娘说话好生利害。”方郑二人为赵氏亲卫,虽然官阶不高,却甚得上意。此时他二人一力擒下阿萱,曹彬也不便多言。
  方还光恼羞成怒,郑万强却冷哼一声,道:“此番李国主入我宋京,自然是加官封侯、享乐逍遥去了,我们请姑娘你一同入京,也是一番好意。想来我京中繁华富贵,岂不强似江湖上浪荡飘迫?姑娘此言可就大大的差矣。”
  阿萱微笑道:“江湖儿女,不惯金堂玉马。多承二位好意。”
  她此时陡然得闻关于南唐藏宝之秘,心头剧震,如乱麻一般。全凭一点镇定功夫,才与之盘恒许久,但心头已渐渐焦灼起来,手中所握宝莲箫仿佛烫手的铁烙,只恨不得马上寻个安静地方,好好思索一番。
  故强自说到此处,便向阿保疆使了个眼色,笑道:“阿萱已来送过国主,就此道别!”
  言毕足下一点,身如离弦之箭,顷刻间已射出宋军重围。
  郑万强喝道:“哪里走?”大开碑手当空推出,一股厚沛莫名的劲力如浪排来!几乎与此同时,方还光也蓦然发动!他身形虽然矮胖,但身手却甚是矫捷,陡然平地弹起,横剌拦截,手中已多了一柄亮晶晶的弯刀!
  阿萱长啸一声,不退反进,手指只是当空一晃,那弯刀竟然被她莫名拨动来势!方还光悚然一惊,阿萱却藉此空隙,自刀光掌影之中穿梭而出,回头向阿保疆喝道:“长信会合!”
  急切中只见阿保疆“嫣然”一笑,手中别离钩卷起暗红魔影,绞入大开碑手无形劲气之中!气机相凑,便有似哭若泣之声,自钩身之中阵阵传出!越桔早已挥舞长剑,将涌上前来的宋军暂且挡住!李煜若呆如傻,叫道:“曹帅!不要伤害这个姑娘!”曹彬沉声道:“不得伤人,务求生擒!”
  但见阿萱衣袂飘动之间,竟是疾如流星,方郑二人一着受滞,后发难制,已是拦截不及,心下骇然:“这姑娘好强的轻功!”
  潘美喝道:“变阵!”
  众宋军俱是身经百战,曹彬用兵又最擅用阵变化之道,此时闻言齐声雷喏,刹那间竟前后变阵,化作虎踞之势,将四周围如铁桶!所有军士俱是背心相抵,枪头向外,竟然全无破绽!阿萱若是强行闯去,只怕立刻化为剌猬!
  阿萱无奈后退,却闻身后劲风破空,竟是郑万强趁众人困住阿保疆之机,径直扑上前来!他的大开碑手煞是厉害,昔日宋帝对敌时,被困于山谷死路之中,当时情急之下,全凭他一双肉掌,生生将那山谷打开一道狭窄出口,才逃出生天!由此也可见其掌力雄浑,一时无两。阿萱不敢硬接,纤腰稍一后折,身形向外飘起!但见她纤手如云,只是向四周一划,只闻噶啷啷一阵声响,却是那些兵士的长枪被她一一甩落!
  阿萱退入人群,纤手挥落不定,不是枪飞,便是人飞,一时间满空俱是飞舞的长枪与尖叫的兵士。郑万强空有大开碑手,却无法施展开来,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退向后去,不由得狞笑一声,道:“天香手固然厉害,但以你的内功修为,又能支撑多长时间?等你力乏之际,便是受擒之时!”
  阿萱嫣然一笑,双手齐挥,身后兵士尖叫声中,又有四枝剌向她的长枪被她奇妙的手法击飞!她身形飘转,如云如雾,刹那间已钻入兵士群中!
  郑万强只道她内力已乏,心头大喜,伸手拨开面前东倒西歪的兵士,大踏步向前追去!突然间不由得一怔,心头涌起不祥之兆!
  但见那素衫的少女足踏石级,下面便是运河之水。她宛若姣花一般,已是笑盈盈临水而立。金陵为江南古城,城中水道纵横连通,如若她纵入水中……
  一念未已,但见眼前白影一闪,阿萱竟然当真跃入了河中!阿保疆长笑一声,向越桔喝道:“走!”两人并肩闯去,顷刻间竟也冲出一条道路。
  一入河中,阿萱当真是如鱼得水。耳边但闻方还光叫道:“老韩快射!”
  阿萱心中一紧,但知以韩逢之威,如是利箭入水,自己只怕当真难以脱身。却听韩逢笑道:“好!”拨剌声响,有三根箭枝带起劲速风声,疾射入水!
  阿萱背上陡凉,但觉箭头已破水而来,堪堪碰见背心!流珠等人失声惊叫,又是拨剌一声水响,朦胧中有人跳入河中!
  这人是谁?念头甫动,但觉那人已伸手抱住自己,蓦地在水中一个翻滚,反将阿萱置于其后,那人背心却堪堪正对飞射而来的箭头!
  阿萱大惊出声,却被一口冰冷的河水灌了进来,当下连连呛咳不已。
  嗖!
  箭枝在河中带起沉闷的声响,破水而来,三箭连珠,一枝一枝,恰好正中那人背心!
  那人闷哼一声,河水中飘起一缕血丝,却是自那人口中流出。他手上稍微松了一松,飘然落向河底。阿萱不顾一切地向下钻入水底,一把揽住那人腰身,反将他捞了上来,奋力向前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萱憋到一口气尽,思及此处距宋兵已远,当即将腹中废气长吐出来,飘上河面。四顾甚是幽静,原来是一处院落。院中湖石堆叠,一架藤萝早已枯萎凋尽,地上堆满枯枝败叶,徒留蟒状粗藤,苍老如虬。藤架上悬有一处秋千,半截绳索脱落,秋千木板斜挂于另一根绳上,说不出的凄凉孤寂。
  阿萱将那人湿淋淋地拖上岸来,才发现原来宫外河道与此处院中小溪相通。说是小溪,实则有一人多深,只是甚为狭窄,绕湖石所砌假山而过,想必是为了取其曲折之美。
  她环顾四周,突然身上剧震,想起一件事来:这个院落!怪不得如此眼熟,这是当初瑶环所居的瑞庆宫啊!
  刹那之间,有无数前尘旧事,蓦然都浮上心头。
  四下寂静无声,想必那些宫人在破宫之时早已逃散,仔细看时,阶前砌下,还有许多遗失的细小金珠之物。院中落叶堆积,秋千残破,却无人收拾整理,足见亡国破家之日,此处主人是何等的穷途窘迫。
  
  正神思哀凄之际,忽闻脚旁那人低声哼了一声,阿萱猛然省起还有一人在旁,不觉心中自责道:“我当真是傻了,竟忘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急忙蹲下身去,扳过那人肩头,一手在他胸口用力按压,另一手的手指径自向他脉上按下。
  这一扳过身子,阿萱看清那人面貌,更是惊喜交加,失声叫道:“是你?”
  那人经她数下按压,已吐出几口河水,呻吟一声,睁开眼来。
  他看清她的面貌,不由得强撑着微微一笑,应道:“阿萱姑娘,是我,我终于又见着你了。”
  那人面容清秀,唯有眉间略多了数道纹路,使得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已颇具了几分风霜之色。但那欣喜而热烈的目光,一如旧时初见。
  那人正是张谦。
  江湖流离,重逢旧识,阿萱刹时热泪盈眶,叫道:“你真傻,你怎么在这里出现的?你为何要挡那三箭呢?”她双手颤抖,竟不敢察看他背上伤势。
  张谦咳嗽几声,微笑道:“不要哭,韩箭神是个好人,他射的那三箭,实际上都是去了箭头的,不然我焉有命在?”

三箭连珠逢旧识 下

阿萱按他脉象,虽有些轻浮滞涩,确实无甚大碍。那韩逢看来着实手下留了情,只不知自己与他素昧平生,他却为何要暗暗放过自己。不过张谦硬受数箭,虽然没有皮外伤,居然肺腑间并无震动之伤,足见功力与以前相比,当是大进了。但阿萱还是取出数粒疗伤的药丸,令他服了下去。
  她与张谦自那日巫山一别,再也不曾相见,虽然并没有什么刻骨之思,但毕竟曾为旧识,此时他乡陡遇,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怜惜,笑嗔道:“纵然如此,你也太冒险了些。只是你如何在这里出现?莫非你算得准,知道韩逢会有三箭射向我,这才提前在水边等着么?”
  她原是随口戏侃,张谦却脸色微微一变,转过话头道:“好冷。”
  阿萱“啊哟”一声,叫道:“我真是个呆子,竟忘了你要先换过衣衫呢!”说到此处,忽觉自己肩背经风一吹,也是凉意袭骨,地上早湿淋淋地洒落了一地的水渍。
  她原在瑞庆宫中来过,也算得上熟门熟路,当下依循旧路,把张谦扶入宫室,又去寻了几件素淡些的衣衫给他换下湿衣,自己去另一处偏殿换衣。
  换好衣裳出来,阿萱环顾四周,但见宫中陈设如旧。朝廷例制,但凡公主下嫁,必然是要另择府第而居。这位德敏公主瑶环嫁给江暮云后,除非是回宫省宁才住在此地。而宫中向无男子,更不会有男子的衣衫,所以候得张谦在内室换衣出来后,阿萱忍不住扑噗一笑,道:“原来张公子你穿上女衫,也是这样好看,当真是倾国倾城呢。”
  这几件衣物虽也是紫色,但并没有什么花饰锦绣,倒显得颇为淡雅。故张谦穿上之后倒也勉强能看,不过他身形高大,那衣衫下摆却只到他胫骨中间,倒有几分滑稽。
  张谦听阿萱笑他,不由得也扫了自己全身一眼,笑道:“纵许倾国貌,未若倾一人。”
  这两句话,原是当今著名歌姬闻香儿所唱。闻香儿声遏行云,貌美多才,是李煜所宠爱的歌姬。但李煜此人多情温柔,后宫丽人极多,闻香儿不能得擅专房,心中时常幽怨。有一年的花神节时,宫中众女结彩绳许愿的时候,闻香儿曾作歌唱道:“花前问青神,君恩几重深?纵许倾国貌,未若倾一人。”
  张谦原也是随口说来,但旋即脸上一红,心中忖道:“我这话又说得唐突了,不知她可会生气?”
  阿萱却是不以为意,笑吟吟道:“张公子原来也是这样风趣,你能倾国,岂有不倾倒你所仰慕的那个人之理?”
  张谦心中微觉失望,正待开口,却咦了一声,指着衫脚道:“阿萱姑娘,你瞧这衫脚的颜色好生奇怪!”
  阿萱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也不由得失声道:“果然有些奇怪。”
  原来那衫脚边沿,原是嵌有一段宽约寸许的薄薄紫纱为饰。相必是张谦方才更衣时,将湿衣上的水沾到了纱上,有一小半纱段亦是湿的,倒仿佛是水洗褪了原先紫色一般,渐渐变化出了玉白的底子。
  阿萱凝眸忖道:“瑶环贵为公主,她的宫中岂容得下这褪色的衣衫?”仔细看那玉白之色时,仿佛又不太象是褪色之后的情状。张谦却也发现这块玉白色处的湿渍,道:“这衫脚有些湿了。”一边揪起衫角,用力拧了拧,笑道:“幸得是纱,很快只怕就要干了。”
  此时正是风燥的季节,殿门四开,风吹过室。那纱上湿渍本就极浅,此时经风一吹,亦渐渐变干。更奇特的是那块玉白色的地方居然又渐渐带上了紫色,只是极浅,若不仔细分辨,断然看不出来,倒仿佛是天边的云朵上带了一丝淡紫的晕圈。
  阿萱心中惊奇,连忙将其指给张谦看。张谦瞧得有趣,又见阿萱欢喜新奇的模样,一如当初湖中初见,极是美丽可爱。心中只想要她再快活一些,索性去旁边案上取了盏烛台,点着了半截残烛,笑道:“索性烘干一些,看得清楚些。”一面将那段紫纱放于火苗上方烘烤。
  纱质极是轻薄,只烘得片刻,便见白色水汽袅袅而上,那原是玉白的地方却渐渐变紫,而且紫色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到最后竟然将玉白颜色覆盖殆尽,完全恢复了原有的紫,且与旁边的紫纱浑然一体。
  阿萱又惊又喜,叫道:“这可真是有趣,难道是能够随着衣料的干湿来变幻颜色的么?”
  张谦吹灭烛火,把烛台丢到一边,想了一想,道:“素闻罗阗国有一种云纱,能够根据干湿的程度,变幻五彩不同的颜色。只是罗阗国早就灭亡了,世上也没有这种云纱的踪迹。南唐宫中如此奢华,求得一小段镶在公主的衣袂边上为饰,也不算什么,不过这也相当珍贵了。”
  他长叹一声,弯下腰去,整了整那段紫纱,道:“君王奢靡,不懂得作养生息,振兴文武之治,一味只追求这些淫巧珍奇之物,哪有不被人灭国亡族的呢?”
  一语未落,但听啪地一声,从他的衣襟中落下一物来,恰恰落在阿萱足边。张谦先前换衣之时,原将一些贴身物品都放入新衣收藏,此时见那物落地,待到拾起,阿萱却已抢先一步,将那物拿到手中。
  张谦心中一慌,却见阿萱已将那物默默看了看,随手掷了回来,淡淡道:“是都虞侯的玉钮印啊。张公子,原来你做了宋人的官儿。我不该叫你张公子的,要叫你张虞侯了。”
  宋国设三衙统率禁军,即侍卫亲军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除殿前司设最高级的军事职官都点检、副都检点外,各衙的长官均设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张谦那方玉钮印上,明明白白显示的,便是“都虞侯印”四个篆字。
  阿萱出身乡野,谢蕙娘又是卓而不群,原本也没有什么家国之思。然而李煜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隐然间已将自己看作是南唐人氏。南唐为宋所灭,李煜众人情状凄惨,虽说曹彬以礼相待,但亡国之君向来没有什么好的下场,便是苟活于世,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罢了。况且春十一娘也是被宋人带走,至今不知所踪,所以阿萱心中对宋,隐然已经有些敌意,此时猛然发现张谦竟然是宋人中的禁军头目,大出意外之下,心中如受重击,突然间又是难过,又是愤怒。
  张谦见她脸色忽然变化,心中更是惶急,不由得上前两步,期期艾艾,叫道:“阿萱!”
  阿萱退后数步,冷冷道:“张虞侯,你原是蜀人,又在南唐寄居多年,如何能做宋人的官儿?你先前救我,如今又待怎样?”
  张谦急道:“阿萱,我救你是真心的,我并不曾想要害你!我是当了宋人的官儿,可我……我……”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要流下泪来,当下呛地一声,拔出一直藏于身旁的短剑来!
  阿萱吃了一惊,冷笑道:“怎么?你想杀了我去请功么?”但见青锋森森,耳听得这年轻男子颤声道:“阿萱,当今天下割据已久,战火连绵,也不知换了多少朝代,唯有老百姓受苦受难。只要有人出来收拾这些的残局,只要天下早些太平,咱们是哪个国家的又有什么关系?蜀王孟昶很英明么?南唐李煜也……阿萱,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可以恨我,恨宋人,可你不能不信我。你如果不信我,你就把这剑拿去,你拿去!你要不要拿出我的心来看一看?我的心里都是你的影子,这些日子,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念着你。”
  当啷一声,却是张谦把短剑丢到了阿萱面前的地上!
  在久逢的喜悦与被怀疑的痛苦交集之下,那曾被藏于心中的无穷思念如洪水一般,再也压制不住。曾经的温良隐忍,在那一瞬间退到了心中最远的角落,让位于澎湃不已的情感。他面色潮红,目光如炬,温雅而热烈,凄凉而喜悦,只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拿给眼前这冷冰冰的少女。
  阿萱看到他的嘴角,因为过度的激动,已溢出了一缕血丝。心中剧震,一股温热的潮流涌上心头。她缓缓地蹲下身去,拾起了那柄短剑。张谦长叹一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良久,没有等来冰凉的剑锋,却有柔软的丝帕试过嘴角的血渍,带着淡淡幽雅的香气。听见那个少女温言道:“不要这样,你方才受了些伤累,恐怕受不得气。”
  张谦猛地睁开眼来,却觉眼前一片模糊——是泪水流了下来,挡住了视线。
  阿萱轻叹一口气,便是有许多的疑惑,也被眼前这男子恣意的泪水给冲得淡了。她将短剑递给张谦,淡淡道:“男儿志在四方,春秋时尚有‘楚才晋用’一说,你也自然能为大宋所用。况且你对我好,我怎能不知?是我方才言语差了,你可不要太过计较。”
  张谦情绪平复,回想自己方才举动,不觉也有些脸热,讷讷道:“没有。我……”
  阿萱凝视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男子,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奇怪而大胆的念头。
  “张公子,回想当日水路同行,当真为人生乐事。如今我想沿江而上,重游三峡胜景,并为我娘扫墓祭祖。你,你能陪我回一趟归州么?”
  
  天气渐渐暗了下来,仍无人寻来。二人寻了些食物吃过,阿萱见张谦神情稍倦,便收拾了一张小榻,服侍他早早睡下。宋军先前攻破唐宫,便已在这里洗劫过一次。阿萱虽循水路逃走,但一来她并非是根正蒂固的金枝玉叶,宋人并不是硬要求之方休;二来水路纵横,也没料到她竟撞入唐宫之中。若在以前的唐宫戒备森严,水道下俱有铁栏设置挡住,便是游鱼也难相通。但此时国破人散,这些屏障自然七零八落,才让阿萱二人轻易入内。
  殿中冷寂,唯有风吹过园中落叶的簌簌声,听在耳中犹觉苍凉。
  阿萱担心张谦身体不适,也不敢离他太远。她本是江湖儿女,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便在隔壁殿中睡下,却将两室之间的门帘打开,以备随时照顾。
  不知过了多久,阿萱从迷蒙中陡然醒转,却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叫道:“阿萱,阿萱。”
  阿萱听出是张谦的声音,却是紧闭双眸,佯作不醒。
  片刻之后,只听张谦轻轻叹了一口气,脚步轻捷,却是向殿外去了。
  
  夜深露重,寂静无人。咻!一道绿黄色的光焰冲上夜空。
  阿萱悄然站在转廊下的阴影里,几株残落的芭蕉掩住了她的身形。仰头凝望夜空中那炫目而短暂的绿黄流光。那一瞬间,仿佛有尘封的往事,在悄然地爬上心头。
  是怎样美丽的一片流光?那零落四散的星雨,那同观星雨的白衣男子,是少女时代最难忘而心痛的回忆。
  国破家亡,他的妻族被解往宋京,却不见他的影子。他在哪里?在哪里?
  有一道黑影敏捷地穿越宫墙,叶子一般轻轻地飘落下地。
  “虞侯大人。”是郑万强的声音。他虽是近卫,却仍要受虞侯的节制,是以语气有带有几分谦恭。阿萱虽早已料到,还是心里微微一凉。
  “郑大人,”是张谦沉着的声音,虽还是清朗柔和,却有了淡淡的稳沉,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你们是何时发现我的?”
  郑万强笑了起来:“神目方还光,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循迹追踪,原是他最拿手的把戏。这金陵城中虽水道纵横,料来也难不倒他。只不知大人您的身体如何?若有个三长两短,在下可是对不住郑将军夫妇的嘱托。”
  张谦嗯了一声,道:“我叫你来,也是料到方大人能寻着我的踪迹。我的身体倒不打紧,义兄那边,你不用担心。”顿了一顿,他又道:“我救那女子,自然有我的道理。即日我将与她同行归州,你们暂且不要相扰。”
  郑万强应道:“张大人天纵英明,自然是有在下愚鲁想不到的地方。如此在下就先告退了,并去知会曹帅一声。”
  张谦又嗯了一声,表示默许。郑万强悄然退走,然而他却仍然立于当地。淡薄的夜色下,他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一抹最单弱的剪影,然而却蕴藏着奇异的能量。
  阿萱躲在芭蕉树下,无声一笑,却有淡淡的苦涩浮上心头。
  归州。母亲的故乡,屈子与王嫱的故乡。那里有激湍奔流的江水、奇美多端的群山;那里有无数瑰丽的过去和梦想、深藏着南唐国那个震惊四海的秘密。
  请原谅,张谦。
  荷花丛中犹带清香的初见,相逢却在这山肃水寒的初冬。你和我,在四季的推移之中,应该也会有了小小的变化罢?跟随我自然有你的道理,然若无你的相随,我怎能轻易到达归州?

百年相思苦也乐 上

妹是山中长青藤,缠缠绕绕到郎门。藤长不及妹意长,小郎莫作砍藤人。”
  一阵清越的歌声,穿过归州南郡昭君村的青山密林,遥遥传来。曲调简单,间杂土语,仿佛是染了此处山水灵气之故,非但不觉粗拙,倒更有一种纯朴天然的韵味。
  阿萱与张谦都不由得啊了一声,甚是惊异。张谦环顾四周,由衷道:“不愧是美人故里,果然山灵水秀,大非寻常。”
  昭君村原名宝坪村,又名烟墩坪。汉元帝时,此地有一名良家女子王嫱被选入宫,竟宁元年充作公主远嫁匈奴呼韩邪单于。后人称王嫱为昭君,晋时为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明妃。她的故乡宝坪村,也因此被世人呼之为昭君村。唐杜甫有诗云:“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指的便是此地。村中多是王、谢、屈三大姓,阿萱的母亲谢蕙娘,正是谢氏中人。
  昭君村面临香溪水,背靠纱帽山。山上种满楚地所特有的橘树,橘树四季长青,虽是入冬时节,仍然崖壑含绿,奇峰披翠。香溪河宛如玉带,自山下缓缓绕过,淡淡的白雾散于山涧林间。令得一路上看够了“山寒水肃”景象的阿萱二人,当真有耳目一清之感。
  但闻那歌声又唱道:“蜀地春水拍江流,山桃红花满上头。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张谦忍不住击掌道:“好曲子!想必是竹枝词吧?”竹枝词是巴蜀一带的民曲,前唐朝的刘禹锡曾有著名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归州邻近巴蜀,所以乡风多有蜀韵,只这曲子被歌者唱来,虽是曲调平平,但细细听来却别具情趣。
  张谦听得那歌者一连唱了两支竹枝词,不由得也上了兴致,向阿萱笑道:“你听这歌声如此美妙,歌喉也甚是清亮,唱歌之人一定是个不亚于昭君姑娘的美人呢!”
  阿萱罔若未闻,双手却不由得抱紧了怀中木盒。她举目远眺青山碧水,胸中突然涌起一股酸热之气来,眼中也不由得蒙上了水雾,只在心里暗暗道:“母亲,我们终于回来了。”
  
  那一日,她终于下定决心,不顾阿保疆与越桔二人苦苦哀求,强令他们另负重任离去。临行前越桔泪洒衣襟,倒是阿保疆挥了挥袖,面无悲戚之色,洒然道:“姑娘此行珍重。”
  他的眼眸深邃如海,明亮如星。只那一瞬间的碰撞,阿萱微微一笑,却已明白了这男子心中难言的一点灵犀。
  当初阿保疆拜在阿萱门下,即救治先前中了他天魔劲的越桔之伤,以表诚心。相处日久,阿保疆司侍从之职,倒也算得上是无微不至,忠心耿耿。女夷教众对他虽有些敌意,但既同归阿萱属下,又惧这毒修罗之名,倒也不敢对他放肆。只是阿萱自己始终百思不解,以他师延陀爱徒的身份,在辽国固然是众人瞩目,即便是中土也无人敢于小觑,却如何竟会拜于自己门下为仆?况且阿保疆素来机变百出,仅是当初战败为奴的这一诺,只怕未必能将他困住。至于江湖哗然,甚至有人取笑说阿保疆是迷于阿萱美色方才如此云云,更是令人不能信服。阿萱自思容貌并非绝色,何况阿保疆相处时颇为守礼,虽然周到温柔,也并无逾矩之举。此说自然是大大的不通。
  阿保疆如此怪异,其师尊师延陀更是令人费夷所思。阿保疆身为他的爱徒,当众叛出师门,甘为一女子奴仆。若是在别的门派,只怕师父要暴跳如雷,立马前来兴师为罪。偏萧缜二人身为师兄,且当初在场,也并无只字片语阻拦,只是相视一眼,长叹数声,竟自顾自地飘然下峰而去!
  但阿萱终究对他的投奔有些疑心,多方试探,也假作无意地问他一些辽国及天魔门的事情。越桔因为以前与阿保疆有夺剑之恨,更是看他一百个不顺眼。但无论这二人明试也好,暗讽也罢,阿保疆只是含笑不语,淡淡一句:“阿某虽为姑娘奴仆,毕竟还是师尊的弟子。”
  此外任你再百般狡计,他只是隐忍不言。阿萱不以为忤,反觉得此人胸怀磊落,有丈夫之风。
  便是越桔,也由最初的怒目相向,到后来逐渐融洽。说话间不再指桑骂槐,生活中偶有照拂。阿萱此次遣开二人,一来是为了行事方便,宝藏兹事重大,即使是阿越二人,也不过是中途跟随,算不上十分心腹之人。二来有二人在身旁,张谦势必有所顾忌,反令阿萱不易防范。故此思前想后,终是冒险独行。
  有张谦作了护身符,她又略作改装易容,那日自宫中出来,自然是畅通无阻地离开了金陵。
  宫外先前停留的军队与车辆都走得一干二净,远远只看见地面腾起的尘烟。三三两两的遗民们还在擦去眼角的泪渍,已有小孩子欢呼着拾起地上遗落的碎布,其余几个大些的孩子一窝蜂地上去抢夺。张谦上前拉开,突然眼睛一亮,弯腰从那孩子手中取过一块碎布,随手塞给他一块碎银。孩子欢呼一声,雀跃远去。
  张谦默默地看了片刻,才把布递给阿萱。“天水碧。”他轻声道。
  那是一条窄长的绢条,边缘有零乱的撕痕。看样子仿佛是仓卒之间,从某件衣衫上撕下来捆扎物品的,下角还带着半枝绣就的桃花。布色青翠,如万里无云的晴空一般,毫无渣滓的纯净颜色,映着那嫣红的半枝桃花,越觉得娇艳无伦。
  天水碧。
  阿萱尚是首次见识这样珍贵的绢帛。
  据说小周后女英,平生最喜爱青碧的颜色,款款行时,青裾飘飞,如仙人降落凡尘。宫人们因嫌外面的颜色不够明艳,便自己染些绢帛,供她裁作便服。有一次宫人忘了把头天染好的绢帛收进屋来,第二日去收时,才发现经过了露水的浸染,那颜色分外鲜明青翠。小周后大悦,令宫人以后都以露水染绢,并亲自命名为“天水碧”。
  一时之间,国中女子皆以服青碧色为荣,如果能够得到一段“天水碧”,那种珍贵的程度更是视若拱璧。所得者自然都是公侯家的夫人小姐,寻常百姓难得染指。便连张谦,也是在攻陷唐宫时偶然一见,此时方才认了出来。
  然而谁知呢?在这茫茫的乱世,公侯将相、荣华富贵,一如这曾名闻天下的“天水碧”一般,到得最后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
  先前跟张谦一番试探,阿萱已得知了瑶环的下落。她是出嫁的公主,自然外居于金陵城中的别府。没有重重宫墙的保护,早在唐宫未曾陷落之前,便落入了宋人的手中。因为她尊贵的身份和动人的美色,宋人不敢轻慢,早在前一天便遣车送往汴京。张谦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又告诉她:瑶环被擒之时,江暮云并不在府中。听说他恰巧出门游历,离家已有许久,堪堪躲过了这亡国破门之劫。
  那曾经飘逸不惹尘埃的白衣男子,那样高洁雅岸的人,如今竟在何方?是否也如这条“天水碧”一般,已是泯然于世间烟云之中?
  阿萱紧紧抓住手里的“天水碧”,在长吁一口气后,有彻骨的悲凉,突然间涌入了心中。
  与张谦在盛泽起出谢蕙娘的骨殖之后,二人便一路南归。一路上张谦虽是周到细致,也看不出有什么人暗中跟随。但嫌隙既生,于阿萱心中感受,毕竟不再是当初荷花丛中,那卒然落水的青涩少年。  

  此时五代诸国,自乾德元年,到开宝八年,共计十二年间,宋帝采用“先易后难,先南后北,南攻北守”之平定方略,灭南平、武平、后蜀、南汉、南唐诸国,吴越俯首称臣,此时天下,唯有偏居一隅的北汉依附辽国,未曾归入大宋版图。但毕竟天下大半已然定了下来,一路行来所见,虽是隆冬时节,但各地流民思乡情切,已在陆续返回故里,途中不时遇上拖儿带女的贫穷百姓。谈到故乡之时,那苦难得几乎麻木的脸上,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企盼与憧憬。
  当初她带着无名也曾路过归州,但毕竟不曾去过母亲的故里,竟是近乡情怯。而且越是接近昭君村,那种不安的感觉便越来越是强烈。
  此时昭君村近在咫尺,心中更是惶然不定。
  携骨返归故里,于外人看来,似乎是李煜对蕙娘抱有愧疚之意。其实阿萱心中何尝不明白李煜的意思?
  李煜平生,有名目的共有八子一女。除了三子仲宣早夭,其余七子一女俱被俘往宋京。只有八子李从镒的儿子天衡,仗着机灵善变,儿时又多在市井中闲走,所以破宫时偷偷逃了出来,一路去投奔林仁肇之子林任道率领的抗宋义军。
  其余宗亲皇室,几乎是一网打尽。此时李煜若想起出那座宝藏,除了阿萱这个没有名目的女儿,又有何人所托?
  宝藏的另一半,当真是藏于这昭君故里么?另一半,为何会藏于宝莲箫中?母亲知道此事么?李煜当年又为何要这样行事?阿萱思前想后,但觉心中纷乱如麻,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来。那悦耳的竹枝词听在耳中,却激不起半分的欢喜。
  忽闻一阵低低的歌声,自前方香溪河边传了过来,声音虽然不似先前歌者那般清亮,略微有些苍老低哑,但情韵跌宕,仍是颇具意味:
  “香溪水青如妾情,流水绵绵郎意多。若得情意无断绝,百年相思苦也乐。”
  先前那歌者“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异。阿萱二人也大出意外,定晴看时,但见那唱歌之人,正立于河边石岸之上。
  石岸犬牙交错,破败不堪,从残留的石阶来看,或许以前是一处靠船的小小码头。旁边几株桃树,也是朽败凋尽,枝干虬屈,说不出的凄凉孤独。
  那人怔怔地立于桃树下,一手扶着树干,正凝神看着阶下的香溪河水。虽是披着一顶玄色斗蓬,但仍有一绺乌云般的发髻自雪帽中滑了出来。单单只看那秀丽的侧影,阿萱便立时认了出来,脱口叫道:“流珠?”
  流珠闻声转头望来,神情却是悲喜交集,失声道:“姑娘!我认得你的,国主说你是我家小姐生的那个女儿!那日他们射了你三箭……你……”
  她的目光落到了张谦身上,脸上渐渐浮起欣慰的神色,轻叹一声,道:“那个跃下去救我们姑娘的少年郎……是公子你罢……”
  张谦微微一笑,躬身为礼。
  阿萱抱紧怀中的木盒,忍住泪水,道:“珠姨,我们是来送我娘的骨殖入故土的。”流珠这才注意到她那只木盒,不由得脸色大变,正待开口,忽闻天空“啊啊” 数声尖叫,尖厉剌耳,令人起栗。三人不由得抬头看时,却见一只极大的鹞鹰,正展翅掠过天际,那鹞鹰展开翅来足有四五尺长,爪尖眼利,只是此时却飞得歪歪斜斜,似乎是受了什么重创。

  鹞鹰自头顶飞过,有几片芦花羽毛从空中旋转着飘了下来,明显是母鸡的羽毛,却不知为何这鹞鹰却是爪中空空。
  流珠望着那鹞鹰渐渐飞远,嘴角露出一缕微笑,眼角却有两行泪水流了下来。但听她喃喃道:“多少年没见过峡中的鹞子了!这鹞子比不得其他的鹰,又凶又狡猾,小时候我服侍小姐,我们还小,做不了什么庄子里的大事,便常常一起护着家中的鸡雏,就怕这家伙来伤了它们呢!”
  阿萱心中难过,道:“珠姨,我娘……她从来不讲这些,你多讲一些这里的风土人情,还有她小时的事给我听,好不好?”
  流珠伸手抚弄阿萱的头发,泪水成串地落了下来,却始终不曾哭出声,哽咽道:“我这可怜的孩子……”她擦去脸上泪水,一把揽过阿萱,紧紧抱在怀里,手指向远处青山深处,便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何处是玩月台,何处是梳妆楼,何处是楠木井,何处又是娘娘井。总之这一切古迹都与那薄命远嫁的美人王昭君有关。便连那玉带似的溪河——香溪河,据说也是因为落下了昭君姑娘的脂粉而变香的。突然她住口不说,脸上显出哀伤的神情来。
  阿萱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等她说下去。
  流珠终于长叹一声,指着那石岸道:“当年,我便是随国主在这里上岸,回去金陵的。小姐当时腹中正怀着你,还坚持站在那石阶上相送,我们坐船渐渐远去,行至兵书宝剑峡口之时,还看得到她的身影……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阿萱思及当时情形,想着那身怀有孕的母亲,不得不目送心上人扬帆远去的场景,忍不住鼻子一酸,道:“她一个人……一定艰难得很……”
  流珠眼眶微红,答道:“小姐平时行走江湖,本就有不少的仇家。她为了国主离开女夷教,长青门是女夷教下属的教派,她也不敢公开托庇。一个人住在昭君村的老宅里,孤伶伶的,连我都被她遣走了……后来国主派去的人说,老宅已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瓦砾堆里发现有女子的小孩的尸身,我只道你们都遭了毒手,把心都要哭碎了。我天天在国主面前哭诉,要他给小姐身后的名份。他却顾忌甚多,始终不曾答允。后来小周后也听闻了此事,我哪里还在宫里呆得下去?”
  张谦默然不语,阿萱握住她手,含泪道:“珠姨,你在宫里怎么不回来呢?我娘一个人带着我,不是好生可怜么?”流珠叹道:“小姐她从小就聪明过人,做事都有自己的道理,我向来只是服从她的命令,却不一定明白她的意思。当时她要我同去金陵,我虽然愚笨不懂,但料想她必有安排,也不敢不依。她到临死都没叫我回来,我怎么能回来?”她摸了摸阿萱的头发,破涕为笑,道:“现在看来,小姐她那么大的本事,怎能轻易便宜了那些宵小之辈?当初定是借着一死遁了。她住在盛泽十八年,也还是没叫过我回去她的身边。一定便是为了叫我今日遇上萱姑娘你,把你带回昭君村罢。”一边说又要拭泪。
  阿萱听她说得痴心,心中一阵感动,温言道:“珠姨,也真是要全靠着你,不然我哪里知道母亲故族之事,更不知将她的骨殖移回何方了。”
  流珠望着她怀中放有蕙娘骨灰的木盒,忍不住又流下泪来,道:“她哪里还有什么亲族?谢家近支从来都是一脉单传,如今只有你……咱们这次回来,只能去寻长青门人,将她葬于谢氏祖坟场中。幸得你恰好也做了女夷教主,算得上长青门也是物归原主。”她仿佛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姑娘,我记得当初小姐怀着你的时候,跟国主说若是女儿,要取名为采芙的,怎的你却另改了名字?”
  阿萱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话音未落,却听那歌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竟是唱着与流珠同样的曲子:“香溪水青如妾情,流水绵绵郎意多。若得情意无断绝,百年相思苦也乐。”还是出自刚才那个声如云雀的女子歌喉。只是她学歌当真快捷,只是听得流珠唱了一次,便能依照原样地唱了出来,难得的是竟无丝毫跑调。
  歌声越来越近,有淡蓝的衣衫影子,在橘树枝叶间隐约露了出来。
百年相思苦也乐 下

  蓬头粗服,不掩国色。听过了那云雀般清亮的歌喉之后,在张谦和阿萱的心中,突然不约而同地跳出这八个字来。
  有那样美妙歌喉的昭君村的女子,想必应该也是国色天香罢?
  橘树枝一阵蔌蔌作响,那歌者终于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张谦少年情怀,自然满怀企盼,孰料方一抬头,不觉一怔,便如一盆凉水自头顶猛地浇了下来!
  但见那女子蓝衫布履,臂间挽着一只装满野菜的竹篮,正是峡中村女的打扮。体态尚算婀娜,然而满面皆是疤痕,那些疤痕大如铜钱,小如黄豆,红黄相间,凹凸不平,看上去煞是可怖。若非亲眼所见,断然想不出那样清亮的歌声,竟是出自于这个丑女之口。
  
  阿萱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转身看流珠时,却见她淡淡一笑,竟仿佛毫不意外,反而瞅了二人一眼,解围道:“你们不是要问路么?怎的都不开口?”
  张谦嗫嚅几句,终是没有勇气看那张疤痕累布的面庞,但心中又觉得自己甚是无礼,忖道:“张如璧啊张如璧,女子以德为先,容貌原是其次,你却为何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原来也是个以貌取人之辈!”想到此处,脸上却暗暗热了。
  阿萱咳嗽一声,问道:“这位姑娘,请问……”说到此处,目光方在那丑女脸上一落,终是承受不住那丑容的惊骇,迅速移了开去。倒是流珠柔声道:“小姑娘,我们是归乡的人,向你打听一个所在,不知能否赐告?”
  她见那丑女面色沉静,不辨喜怒,怕是阿萱二人年轻不知掩饰,伤了这丑女的心,忙又道:“我家公子小姐年轻,又从来没有回过乡,不知道咱们这里的风俗……”
  那丑女突然一笑,缓缓道:“无妨。唐白乐天曾有诗云‘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痕瘢。’说的就是我们昭君村的习俗。大凡是生下来长得端正些的女孩子,村里的长者都要用香火烫破面庞。如此一来,脸上留下许多疤痕,外人见了我们,多是不习惯的。”谈吐竟还有几分风雅。
  张谦面上发烫,慌忙抬起头来,强逼着自己目视那丑女,歉然道:“姑娘莫要见怪。只是这风俗当真是太不近人情,女孩子生得美些,是造物主的恩德,怎能生生破坏了这种美貌?”
  丑女淡淡道:“皮相容貌,原也是一堆脓血枯骨。况且乱世之中,女子的容貌除了招来祸端,全无益处。当初咱们的昭君姑娘若是生得丑些,怎会被选入汉宫,又怎会千里迢迢嫁往匈奴?”
  张谦也知道昭君出塞这段汉史,辩道:“昭君和亲,为的是胡汉安靖,从此再无战火。这一段千古佳话,名垂青史,是女子莫大的荣耀,哪里是什么祸端?”
  那丑女不以为然,道:“那些文人们涂脂抹粉的,你也当真么?本朝的花蕊夫人,当初人也说蜀国的灭亡是因了她。不过花蕊夫人的诗中说得好‘十四万人齐解甲,岂无一个是男儿’?如若一个国家的安危,竟是由一个女子来承担,这国即算不灭,也将不国了。”
  阿萱微微一笑,插言道:“这位公子看样子是位读书人,岂不知庄子有一个故事?楚王礼聘庄子去做官,庄子对来使说:‘我听说在楚国某处的泥沼里有一只大龟,被尊为神物。后来国君知道了,把这龟捉住杀死,将巨大的龟甲放在太庙中供人来参拜。太庙金碧辉煌,青烟不断。那泥沼却又湿又冷,自然难以比拟。可是你说,这只龟是愿意被供奉在太庙中呢?还是愿意在泥中自由自在地拖尾巴?’来使说:‘那自然是在泥中拖尾巴了。’庄子说:‘好,那我也愿意在泥中拖尾巴,您请回吧。’”
  张谦一怔,但闻阿萱道:“我想任是谁人,都愿意在泥巴中自由自在地拖尾巴的。庄子如此,昭君亦是如此。”
  但闻一人道:“天下之事,事在人为。若是悲悲切切,只为了夺宠争爱,那在汉宫度过一生也不值得羡慕。若是所作所为果真对苍生黎民有益,远嫁匈奴也是一大幸事,那又要远远胜过在烂泥中拖自家的尾巴了。”
  阿萱心道:“这人胸襟,当真不同。”那丑女却闻言回顾,面庞上显出喜悦的神情来,嗔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在家里呆着的么?”
  橘林中缓步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披暗禇长袍,越显面色苍白。脚下也有些虚浮,似乎是元气受创。但身背挺拔,仍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英气。他微笑着答道:“你这样淘气偷了我的东西,我是来拿贼的。”言毕神色一肃,道:“来者绝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前去,由我应付罢了。”
  阿萱一见那人,却不由得一怔,心道:“此人身形,好生眼熟,倒象在哪里见过一般。”
  但闻天空突然传来“啊啊”两声厉叫,众人悚然抬头,但见先前那鹞鹰又自天际横掠而过!丑女眉头一蹙,恨道:“这只扁毛畜生又来了!”那鹞鹰凌空作势,竟是欲迎头扑下!丑女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凌空抛出!
  那鹞鹰在空中一个侧翻,竟然闪避过去!丑女嘿嘿一笑,俯身连抛数石,去如流星,竟不逊于暗器好手。那鹞鹰左躲右闪,终是“啊”地一声大叫,被打中了左边翅尖!却也似乎是识得厉害,竟不敢扑了下来,只是在头顶盘旋尖叫不已。
  流珠仰头看那鹞鹰,喃喃道:“原来这鹰不是咱们这里的鹞子,就说怎么比寻常的都要大呢,呀!那鹰脑门上还有三道黄毛呢!”张谦脱口道:“三黄神鹰!”他回头望阿萱一眼,脸色也是大变。
  阿萱见他神情不对,正待相询,张谦却一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急促道:“阿萱,咱们快走!”
  丑女扫了他们一眼,忍不住道:“这位公子,你也识得三黄神鹰?”张谦见阿萱不动,顿足道:“阿萱!这是方还光养的鹰啊!他号称神目,一是夸赞他的目光高明,二来也是因为他善于豢鹰,鹰目高远如电,是他探寻踪迹的好帮手!现在这鹰……”
  他在此一顿,不便再说,流珠闻言也是脸色煞白,但阿萱已明白过来,心中疑窦顿生:“一路上我留心观察,并无旁人追寻,难道是忘了天上尚有鹰眼窥视?可看他情状焦急,又不象是设计害我。这……”
  但闻一声长啸,自远处青山中遥遥传来!鹞鹰如闻召唤,越是展翅盘旋不已。张谦大急,那丑女却神情一肃,冷然道:“几位客人不必惊慌,不过是我结了些梁子,那人是来找我的!此时若我远离,跟各位决扯不上干系!”
  忽觉眼前黑影一闪,却是那丑女将手中竹篮盖布一掀,从中拿出一支晶光闪烁的短剑来,已疾迅无伦地扎入远处林中! 那鹞鹰竟也随之飞去!
  那褚袍男子却呼道:“屈姑娘,屈姑娘!你把我的剑还我!还我……”但闻那丑女的声音远远传来:“没有你的佩剑,我拿什么引开那扁毛畜生?你快些回去!一切有我。”
  阿萱等人面面相觑,但见那男子追了几步,终是因脚力不足,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倒在地,哪里追得上那丑女?
  张谦抢先一步将他扶住,劝道:“这位兄台,你的身子不好,万请保重。”
  那男子顿足叹道:“若不是受了这该死的伤,我林某堂堂男儿,岂能托庇于一个女子?屈姑娘此去,唉,唉!”
  忽闻鹞鹰啊啊大叫,仿佛是受了重创!
  阿萱心念电转,对张谦道:“张公子,烦你去助那姑娘,我和珠姨先送这位公子回去!”
  张谦一愕,但随即明白阿萱用意,便掠身前去。
  阿萱见他去远,这才走到那男子面前。那男子尚在焦急之中,叹道:“姑娘好意,林某心领,只是来者武功甚高,且……”
  阿萱也不多言,凝视着那男子双眼,单刀直入道:“你是林任道?林少将军?林仁肇将军的公子?”
  流珠听到“林仁肇”三字,不禁轻呼一声!那男子脸上顿显警觉之色,目光在阿萱脸上转了几转,疑惑道:“姑娘你……你也好生面善……”
  阿萱吟道:“将军夜提三尺冰,策马催鞭箭羽频,他年若遂凌云志,十万雄师平宋京。”林任道脸色大变,阿萱笑盈盈道:“当初少将军遣手下将我掠至贵府之事,莫非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林任道转惊为喜,几乎难以置信,失声道:“你是……你是……”
  流珠忍不住插言道:“这便是我南唐国的德毓公主啊,林少将军当初如何敢……”
  林任道眼中泪光闪动,道:“公主如何来到了这里?末将听说金陵城破那日,公主显身与国主相见,已被宋人逼得跳水自尽了,末将还以为再也见不着公主……”
  阿萱虽与林任道并无深交,当初也不过是被掳林府,片刻相处而已。双方连对方的相貌都记得不甚真切,但此时国破家亡之际,却于这南郡僻处,陡然遇着故国之人,心中说不出的亲切辛酸,含泪道:“是我,还有我的珠姨,她也是南唐宫中的旧人。少将军,你……你又如何会在这里?”
  林任道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公主!末将无能,眼见得宋人铁骑南下,祖宗家庙毁于一旦,却是大厦将倾,无能为力啊!幸得抢出了八殿下的小公子,却又一路被宋人追杀,末将武功不济,也身受重伤。直到南郡地面,才被方才那位屈姑娘所救……”
  流珠却惊喜交加,流出泪来,连声道:“少将军,你说的是天衡?天衡小公子果然是被救走了么?国主得知,也该放下心来了!”
  阿萱惊骇无语,百感交集。半晌,方叹出一口气来,道:“少将军,你这样忠心赤胆,真是无双国士……李国主得知,也该汗颜……”
  林仁肇祖籍原是闽人,此人骁勇善战,累积功勋,人称林虎子。当初周世宗欲灭南唐,唐军惊惶失措,唯有林仁肇挺身而出愿为先锋,率领四人于桥上举火焚桥,以阻碍周军直入。当时箭下如飞蝗一般,林仁肇以手格箭,竟没有一支箭能够伤他,使得世宗大惊,说:“彼中有人,不可轻敌。”率军后撤,这才没能灭得了南唐。
  后李煜去尊号,自称国主,向大宋俯首称臣。林仁肇不忿,曾对李煜密奏道:“江北宋军,在灭南荆、后蜀等国之后,兵马劳顿,粮草不多,我愿意带兵从此地伺机击宋,收复失地,扭转局面。此举如能得胜,继续推进;一旦失手,您可治臣谋反之罪,杀掉我全家,向赵匡胤谢罪,以确保您的地位。”如此忠勇之见,李煜竟然弃而不用。后被宋帝听闻,便用了反间计,假传林仁肇已投降宋人,李煜果然中计,竟赐毒酒害死了林仁肇。
  后来李煜得知中计,心中也常后悔不已。但他极好颜面,如何肯公开承认?只是放过了林家后人,不再加害,后来还令林任道承袭了其父的爵位。
  此时阿萱流落江湖已久,不再是当年盛泽乡里毫无见识的村女,对这一段往事也知之甚深。当初自己被掳至林府,林任道只是不令北汉与南唐联姻,对自己倒是礼待有加,全不因其父被杀一事而忘却君臣大义。南唐将亡之时,多少王公大臣都变成了墙头草,风向一转便倒向了宋人那边。谁还顾得到亡国之君?更谈不上顾及宗室子弟的死活。唯有这个林任道,却于那样混乱的局势下,居然抢出了李氏一脉。阿萱当时虽不在场,但料想也非易事,单只看这林任道受内伤颇重,便知天衡平安到此有多么不易。
  饶是她并没有多少家国之思,此时也不由得为李煜感到惭愧感激,忙扶起林任道,问道:“天衡呢?”
  林任道突然失声“啊哟”一声,叫道:“屈姑娘把天衡藏起来了,可那方还光的鹰甚是厉害,硬是一路找到了这里。此时屈姑娘一人前去迎敌,我……”
  阿萱温言道:“你且不要担心,屈姑娘可不象是个鲁莽之辈,自然有她的办法,何况还有张公子……”她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张公子自然是有办法的。不过天衡的事情,你可不要向张公子提起。珠姨,你也什么都不要讲。”流珠满面狐疑,喃喃道:“他不是救了姑娘你么?即算是……也算极情重的人了,姑娘你怎么比……比小姐当年还要谨慎?”
  一语未了,却听橘林中簌簌作响,张谦与那丑女钻了出来。阿萱含笑望了林任道一眼,淡淡道:“都走了么?”这话却是向张谦说的。张谦微笑道:“自然。”
  林任道一见那丑女,才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忍不住道:"他们来便来了,最多我被抓去罢了,也不会连累于你.倒是你这样鲁莽,抢我的剑来引开他们,万一有事,却叫我有何面目再活于天地之间?"那丑女垂首莞尔一笑,似乎对林任道的责备甚为受用.她虽面目丑陋,那一笑之中却有着说不出的甜蜜与深情,悠悠道:" 为了你,我什么也不怕.便是苦的,也当作是乐趣."
  阿萱心中一动,却听她又道:“我不知这位张公子竟然有那样厉害。他们来了十多人,个个都是高手,却被张公子给吓了回去.”
  阿萱但听那丑女言语中大有机锋,只是微笑不语.
  张谦答道:"实不相瞒,在下原也在宋出仕,与那些人中的一两个人有些交情.姑娘你原也没犯什么王法大忌,他们原也要卖在下一个薄面."他言语坦诚,那丑女不再追问,扶起林任道,向众人笑道:“今日多承各位相助,不胜感激。只是这些人虽被赶走,怕是还要回来,我须得扶他回去,想个应对之计。我姓屈。爹爹喜欢屈大夫写的《离骚》,因为其中有‘余既滋兰于九畹兮,又树蕙以百亩’,故此给我取名畹兰。各位方才说是要问路,不知所问何处?若是方便,畹兰便带各位前去。”
  阿萱见林任道神情委顿,想必元气未复,忙道:“不敢烦劳。我们想打听谢家老宅,不知屈姑娘可曾听说?”
  屈畹兰眸中晶光一闪,噌地一声,竟自腰间拔出方才那支短剑来,剑光闪烁,寒气森然:“谢家老宅?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近期重读蒋猫之刘娥,也是长篇一部,然而清新隽永、开阔博大,完全没有时下那种空洞华丽的文风.于是汗颜,突然觉得自己学识太浅、才华欠缺,故狂读史书、恶补诗词;又试写别的小中篇来锻炼把控架构的能力...虽暂未更新,但仍希望再续写下去的时候,能够给大家带来稍好一点的视觉感受。
 梦魂依稀到谢家 上

  阿萱不料她顷刻翻脸,只怕流珠受伤,本能地一步抢出,挡在流珠面前,正待回头安慰时,却见流珠怔怔望着屈畹兰身后,脸上流下两行泪来。
  屈畹兰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中年汉子。他身材健壮,额上一道长长的伤痕,居然正是屈虎。不过此时背上负有一只篾篓,里面盛满青绿草药,全然已是普通山民装扮,竟完全看不出当初江上击桡时的雄风。
  阿萱心中大喜,实不料在此遇上故人,料想屈虎知道自己身世,便不必费舌向屈畹兰解释了。但见流珠神情悲伤,屈虎竟一时也没过来跟自己招呼,心中更是纳闷。
  屈畹兰看见他来,却是喜道:“爹!您来得正好!这里有几个人不怀好意,在询问谢家老宅呢!还有一个居然是宋人的官儿……”
  扑通!却是流珠突然跪倒在地,哭道:“大哥!我没有护好小姐!实在无颜回归故里啊!”言毕连连顿首,更是泪流满面。
  屈虎叹了口气,顺手将手中拿着的丁字杵(当地一种负重时借力的手杖)安在蔑篓下,姑且作为歇息之用。他看了看流珠,闷声道:“不要哭了。好歹带回了姑娘。很好,有些事情,也该告诉姑娘了。”
  他抛开丁字杵,放下蔑篓,向着阿萱端端正正地跪下身去,方目中闪动着极亮的光芒,正色道:“属下屈虎,恭迎女夷教主驾临。”
  
  屈虎也不提谢家老宅,将众人径直带回自家,又吩咐女儿整理客房床榻。屈虎的妻子甚是贤惠,立刻奉茶倒水,生火造饭。
  既是前嫌尽弃,众人或是旧识,或有渊源,自然宾主尽欢,十分融洽。倒是屈畹兰对张谦颇为好奇,竟当众问他:“你不是当了官儿吗?怎的跟我家教主一起浪迹江湖?”林任道目光一闪,也看了过来。张谦手捧蓝瓷茶盏,茶盖在盏上轻轻一划,掠去水面的浮沫。这才微微一笑,道:“旧时相交,愿从身后。”
  这话模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倒是阿萱心中,突然轻轻一跳。
  
  当晚众人都在纱帽山上的屈家歇下,林任道却不在其间。想必他身份特殊,定是被屈家藏于别处。
  然而阿萱在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耳听得山风呼呼吹过屋后的竹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心里也象那竹涛一般,飘浮不定。
  传国宝藏,南唐国运。这些原本陌生的词语,此时却一直在脑中显现。张谦既在,能顺利取出宝藏么?取出之后,未来又该如何?自己乡野村女,从不曾有过庙堂家国之思,难道当真取宝藏为主,掀竿而起,再建南唐江山?
  咻!
  仿佛是极小利器掠过空中的风响,阿萱心中一凛,坐起身来。
  屋外但听有人低低咒骂一声,仿佛是屈畹兰的声音。随即屋上瓦响,有人一路奔过。
  阿萱精神一振,慌忙起身,草草扯过一件深色衣衫穿好,拨开窗闩,也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当夜竟有一轮极好的明月,照得宇内澄清,瓦上一片银白,四下里树枝宛若剪影。阿萱顾不得欣赏这大好月色,遁迹一路追上。
  前面人轻功甚好,身形纵跃,脱如狡兔,不到一柱香时分,已奔下了纱帽山,直到香溪河畔。河滩上大树极多,粗可抱臂,阿萱隐身树身,偷眼看去。
  月色下但见一个女子俏影,果然正是屈畹兰。此时她狠狠地踢飞一颗石子儿,恨道:“好端端的,你又来招惹我做什么?白日里驱使那扁毛畜生跟踪我,还不够么?”
  河边站有一个男子,他是背光而站,看不清面目,只依稀可见其身材挺拔,也是穿着黑色的夜行衣。
  此时但听他笑道:“我哪里是想要招惹你?谁叫你生得这样美貌,便是三黄神鹰这样的畜生,也偏偏喜欢在你的身边盘旋。”
  阿萱听得他这副声口,却是如雷亟一般,半晌复苏不过来:这男子!居然是许久不见的秦真!
  屈畹兰听得这话,却甚是欢喜,顿足嗔道:“你又该死!总跟人家说这些疯话!看本姑娘不一剑搠你个透明窟窿!”虽似嗔怒,实则语气中已有些撒娇。秦真轻笑一声,道:“人活百年,有谁不死?与其苟延残喘,病销骨立,最终老死床榻之上,等同蛇蚁之属;倒不如死在姑娘剑下。正所谓美人剑下死,作鬼也风流。”言谈轻佻,与以前一般无二。
  阿萱心中却如波涛翻涌,难以平静。
  先前为给春十一娘报讯,阿萱带无名离开了秦真。此后诸事纷杂,经历曲折,自顾尚且不暇,自然也不能回去探望秦真。偶然思及,总想他病体定然早就康复,此时必当浪迹江湖。幸得最近江湖传闻也并无秦真的消息,便如销声匿迹一般。阿萱虽然挂念,但心里暗自庆幸:以秦真之名,抛头露面绝非一件好事。如果从此归隐一方,也不失落得个安稳的下半生。
  谁料今日,竟然在香溪河畔重逢!而听二人言谈,秦真身份暖昧,竟然还带有方还光的爱禽三黄神鹰。莫非他……
  阿萱心乱如麻,但听屈畹兰嗔道:“你又来说些风话!我今日来是好好告诉你,不管你们侍卫司的人有些什么用心,反正我们屈家的人不跟官府交道,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如若不然……”呛地一声,她竟拔出剑来,喝道:“莫怪我剑下无情!”
  阿萱听在耳中,心中已有些明白:原来秦真现在居然是宋廷侍卫司的人,想必他走投无路,只得投效朝廷,这也无可厚非。日间被张谦劝走的十几个人中,不知是否有他在内。只是当时秦真若在其中,张谦为何没有告知自己?除非秦真与张谦未打照面。然而……也未必就告知自己吧,毕竟侍卫司与张谦所在的殿前司同属皇帝禁军,自己却是南唐宗室之后。
  这许多宋人都来到宝坪村,究系何为?是查到了天衡的踪迹,还是……她?
  夜风拂来,树影摇曳,阿萱身上也一阵发冷。
  心中一乱,屈秦二人下面的说话便听不清了。
  但听“啊”地一声,却是秦真的惨叫。阿萱心里一紧,几乎要跳了出来。却听当啷一声,屈畹兰手中短剑落到了地上,她一把扶住秦真,两人半抱半扶,坐在河滩之上,叫道:“你……你……你怎么样?”声音焦急,仿佛还带着哭腔。
  秦真呻吟两声,道:“只怕……我是要死了……”他这两句话一说,阿萱已听出他故作虚弱,实则真元未必受损,但隐约看见肩上衣衫有块深迹,见血倒是有的。
  屈畹兰六神无主,叫道:“这……这可怎么办?”
  秦真呻吟道:“我受了伤……也不知……不知……怎么办好……不如死了罢……”阿萱又好笑又好气,暗自骂道:“这骗人精!”
  屈畹兰却更是惊惶,叫道:“谁让你不闪躲的?我这一剑可是剌得真!你一发出那只小镖,我就追出来了,什么药也没带。如今怕是要先找个地方给你敷上草药……去哪里呢?”
  秦真哼道:“自然……是……是要有……现成草药的……地方,难不成……你这会……这会还……上山去采……不……不成?”
  屈畹兰犯难道:“我爹爹倒是有许多草药,他每次采回来都晒在一起。那里离这也近,不过他不许我们去他晒草药的地方,去了就要骂的!”
  秦真哎哟两声,道:“那……那就罢了……美人……美人剑下死……”
  一语未了,屈畹兰一把捂住他的嘴,哭道:“人家都要急得死了!你还来取笑!”顿了一顿,她哭道:“我也顾不得爹爹骂人了,咱们去谢家老宅罢!”
  谢家老宅!
  仿佛一道闪电,突然掠过阴沉的夜空,放出一隙光明。阿萱远远凝视二人离去的身影,摸了摸腰间从不离开的宝莲箫,深吸一口长气。
  
  名为谢家老宅,其实早已是一片废墟。
  遍地瓦砾,半截砖墙,都被熏得乌黑如煤,完全辨不出本来颜色,一望便知曾经历过一场怎样惨烈的大火。
  然而站在废墟旁边看去,依稀可以辩出石瓦精美、池塘小径尚有残迹,被烧得焦黑的半截树桩也有十数个,足见这老宅当初占地之广、富丽之华,不愧为归州世家。
  当初,母亲生下自己,母女二人便是在此生活吧?抱着极大的期冀,盼着李煜的特使到来,能够宫中团聚,成就眷属。
  然而,是怎样的一场大火?将母亲所有的期冀与柔情,烧得一干二净?从此她毅然斩断情丝,离乡背井,在陌生的江南盛泽携女独居。
  既然当初能斩断情丝,为何在她临死之前,反命自己去寻亲认父?
  李煜的那句话语,突然响起在阿萱的耳边:“我南唐传世宝库的秘图,一半在归州你娘故居,一半便在这宝莲箫中!南唐国运,全凭此图。”
  十八年前,李煜便知老宅已毁于大火,若是书册图纸,只怕早就化为青焰。可在那临别之际,他不顾一切,仍告知秘图所在,说明仍然还在谢家老宅之中。会在哪里?会在哪里?如真有此图,怎么从不曾听母亲说起?
  阿萱调动所有的神识,努力回想幼时的记忆。可是那时毕竟还是一个婴孩,对这一所宅子能有什么记忆?
  阿萱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一缕幽魂,在幻梦之中回到了这里。
  月色映照之下,这片废墟越显荒凉孤寂。便是残存的墙颓焦树,也仿佛是奇形异状的妖兽魔鬼,待人而啮。
  
  屈畹兰扶着秦真一步步走入其中,身上也不由得汗毛直竖。废墟左侧有一耳房,因地处偏僻的南边,旁边又没有树木等着火之物,故当初大火仅仅只是烧毁了房顶的屋梁。屈虎后来为了在这里贮藏药草,就在屋顶上加了层茅草,勉强可以挡遮风雨。
  屈畹兰扶秦真在屋角坐好,药香盈鼻,心里的恐惧感也消了许多。她慌忙找了药为秦真敷好。幸得她那一剑剌去原不是本意,剑锋入体不深,尚未动着筋骨。但饶是如此,毕竟伤了血肉,虽是敷上草药,仍疼得秦真吡牙咧嘴。却还不忘了说一句:“真是难以消受美人恩……”
  夜已深沉,略有些侵骨的寒意。屈畹兰掇过几根木柴,在尘灰满地的火笼里生起火来。听了这话,心中又疼又气,道:“你这人油嘴滑舌!我又是什么美人了?” 她伸手抚摸自己满是疤痕的脸颊,更觉一股酸痛之气升了上来:“我一张脸变成这样,你当我不知道自己是丑八怪么?偏要这样取笑我!”一头说,眼中忍不住泪花闪动。
  秦真一怔,收敛了先前嘻笑的神情,道:“人之美丑,决不在于相貌。有的人相貌虽美,却是毒如蛇蝎。有的人……”说到此处,却是微微一顿。屈畹兰见他神情怔忡,不知想起何人,心中不由得一酸,脱口道:“那你的心上人,是美如神仙呢?还是毒如蛇蝎?”
  秦真淡淡一笑,道:“我没有心上人……不过,我一直都记得一个女子……一个在天下人都抛弃了我的时候,仍然相信我爱护我的女子。”他眼中柔情隐现,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愿意抛弃天下所有的美女,来换取她一个人……畹兰,她不是绝色的美人。不过她的心,真好。”
  屈畹兰怔怔地望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木柴在火中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而有一个人的心,正藏在屋外的暗影里,砰砰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渐渐暗淡下来。屈畹兰轻咳一声,道:“你……你的伤好些了没有?只怕已过了四更,我爹起得早,若他来这里,可就糟了。你还是告诉你的同伴来接你罢。”
  秦真苦笑道:“我出来见你,又没带鹰儿,怎么通知他们?”
  屈畹兰静默半晌,方道:“秦……秦公子,你……”
  秦真失笑道:“你每次见我,不是都你啊我啊的,怎的突然如此客气?”
  室中温暖,屈畹兰头垂得更低,脸颊微红,虽是满面疤痕,却仍有着女儿独特的娇艳风质。
  秦真见她发窘,话头一转,四面环视几眼,随意道:“听说你爹爹原是长青门主最得力的属下,是吗?”
  屈畹兰回过神来,答道:“不错。我家原是谢家的世仆,到爹爹这一辈时,蒙门主开恩脱了奴籍,只作兄弟看待。门主失踪之后,也是我爹爹暂摄门主之位。”
  秦真点了点头,道:“你说的门主便是前女夷教春堂堂主谢蕙娘么?都说她当初叛离女夷教,逃回故里,被烧死在老宅之中。这里谢家老宅,便是谢蕙娘香消玉殒之地?”
  屈畹兰笑道:“实对你说罢,世人都道她是烧死在此,却不想谢门主是天仙般的人物,岂会葬身火中?她早逃了出去,隐居外乡,不过听说也过世了。”
  秦真“唔”了一声,又道:“看这火势,若她当真逃出来,只怕当时是有地道秘室之类的东西了。畹兰,你爹爹有没有讲过,这宅中当真会有地道秘室么?”
  阿萱听到此处,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梦魂依稀到谢家 下

  屈畹兰猛地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话问的什么意思?你不是追寻那柄短剑来的么?怎么又问到这上面来?”
  秦真往后靠在柱上,舒服地闭上眼睛,哼道:“我受伤不能走,你爹来了我自然要躲到秘室里去啊。”
  他突然睁开眼来,坏坏一笑:“难不得你现在就让我这俊女婿见到丈人不成?”屈畹兰啐他一口,脸上红晕更甚。
  阿萱啼笑皆非,心道:“这坏东西还是一贯的口花花!不过畹兰当真年少不通世故,她一听这话,情态便如此反常,只怕这宅中当真会有地道。然而如果当真有地道,当初火场中又为何会出现一女子与一婴孩的尸体?啊,母亲这样聪明,或许天可怜见,那日她早由后门悄然遁去,才没遭到铁斧帮的毒手。”
  秦真闲闲道:“近来江湖上有个传言,是关于这谢家老宅的,你听说了没有?”
  屈畹兰诧道:“什么传言?”
  秦真拣起一根烧得半焦的木棍,漫不经心地在地上划来划去,道:“都说谢家老宅之中,谢蕙娘私下里藏有一大批的宝藏呢。”
  屈畹兰一呆,抢过他手中木棍,远远丢开,嗔道:“你这人,呆会儿我还要把这些炭灰收得干干净净,怕被我爹知道呢。你倒好,还在地上划出这许多炭迹!”
  秦真摊手一笑,眼神却丝毫不松,盯着屈畹兰,道:“这传言来得蹊跷,也不知是真是假。你们屈家最得谢蕙娘的信任,长守归州。你又是你爹唯一的女儿,不会不知道这件事罢?”
  屈畹兰微一犹豫,道:“谢家虽富,哪有这许多宝藏?只怕是江湖人胡乱传讹。谢门主确也留下东西,不过那可不是什么财宝……”
  那些木柴渐渐燃尽,只余点点暗红的炭星。屈畹兰怔怔地看着炭星,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还说这些做什么?谢门主再绝艳当代,也便如这火焰一般,燃烧时光焰无比灿烂,最终还不是化为灰烬。”
  阿萱心中一动,莫名有些感伤,忖道:“这屈畹兰倒有些不同。”然而听她口气,似乎母亲当真留下过什么东西,可母亲在世之时,为何只字未提?
  
  忽听有人阴森森地笑了一声,说道:“江湖传言,果然不虚。”话音未落,但见黑影破窗而入,直掠进去!
  阿萱吃了一惊,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幸得她原是躲在门外阴影僻静之处,所习功夫又极能收敛气息,也并没被人发觉。但听门里喝叱连声,光影闪动,却是屈畹兰已经与那人动上了手。
  秦真突然笑了一声,道:“既来一双,何自成单?”阿萱心中一紧,只道他说的是自己。却听利风破空,一点银光自屋内射出!哗!有刃光迎面相击,那银光叮地一声落地,月光下看得清楚,却是屈畹兰的银钗。有个人从后面废墟里跃出身来,疾掠入屋!
  阿萱以手抚胸,暗道:“惭愧!”她自香溪河边一路跟来,来时虽注意身后有无人跟随,到得屋外,听秦屈二人款款诉语,竟然忘了警戒四周,连何时来人都不知道。幸得藏匿得法,方才没有被人发现。不然岂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闻屈畹兰一声惊呼,当啷声响,却是短剑被人击落。秦真哎哟连声,仿佛也已被伏。
  阿萱心叫糟糕,正待出面相救,突然想道:“秦真奸诈似鬼,岂是这般容易被人擒住?且看他是何居心。”
  果然听得屋里那森冷男子声音道:“秦公子,咱们可又见了面啦。”虽是压低了声音,仍不掩那粗壮本色。阿萱本善辩音,片刻便想了起来:“是戚文秀!那另外一个,必然是戚文雅了!”
  秦真咦了一声,道:“奇哉怪也。二位戚兄,咱们如今一殿为臣,连何家都跟我化解了干戈,你们怎么还要如此对我?”
  戚文雅拾起屈畹兰的短剑,看了一眼,呸道:“一殿为臣?你这小子与我们同来,说是大伙儿要一同访着那南唐小崽子的下落,一路上却鬼鬼崇崇!哼,‘尽、忠、卫、国,林字。’这不是林家祖传的佩剑么?你明明看出这丑妞身边的短剑是林仁道的佩剑,却还要跟她调情作戏,心中却打着什么主意?”
  
  秦真干笑一声,道:“我能有什么主意?这屈姑娘好生可爱,叫人看了欢喜。”
  戚文秀冷冷道:“秦大公子,谁人不知你向来风流,你祸害过多少绝色佳人,会对这丑妞看了欢喜?”
  屈畹兰穴道被制,倒在地上,兵器又被人夺去,情况十分狼狈。方才交手之际,便知这二人武功远胜于已,更何况还有一个秦真,几乎是难以抵抗。此时听戚文秀对秦真颇为鄙夷,心中又气又急,叫道:“你要杀便杀!何必污人清白!”
  戚文秀仰天一个哈哈,道:“丑妞儿,你还不知道眼前这公子哥儿是谁吧?”
  屈畹兰一怔,道:“他是你们侍卫司的人,姓秦!这个我早就知道。”
  戚文雅接口笑道:“他机缘凑巧,跟一个极重要的人结了些交情,故此才破例得以在我们侍卫司安身。如若不然,只怕坟上的青草也要长成林子啦。可是他原来的名儿,颇有名气。他姓秦没错,可他叫秦真,毒手秦真。”顿了一顿,他又缓缓道:“就是那个逼死妻室,拐卖妻妹,奸淫无数少女的毒手秦真。”
  屈畹兰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口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阿萱自窗隙看去,见秦真脸上虽满不在乎仍有笑容,但那笑容已微微有些发苦。
  屈畹兰突然叫了起来:“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会是……怎会是……”说到这里,眼睛死死盯着秦真,见他并不否认,顿时泪光盈眶,猛地掉过头去。
  一种冷冷的笑意,在秦真英俊的脸上渐渐化开。他拍了拍头,道:“二位此行,莫非是专门来解救这妞儿不受秦某毒害的么?”
  戚文秀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你一路行事不对,别人尚可。我兄弟却是知根知底,怎会放心让你独行?都说毒手秦真行事老辣,眼光精准。若不是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岂会跟这丑妞大献媚态?所以今晚你溜了出来,我兄弟俩自然也会跟随而来。”
  阿萱见屈畹兰眼中泪水泫然欲涕,显然自尊极受伤害,心中好生不忍。
  戚文雅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跟这丑妞打情骂俏,为的是那江湖上传说的谢家藏宝。偏你又被这妞儿剌伤,倒让我们少费了手脚。方才你们的谈话,我们兄弟也听了大半儿。这丑妞儿说得不错,谢家能有什么富可敌国的宝藏?那都是咱们殿前司放出来的风声,为的却是另一桩事儿了。不过谢蕙娘曾是女夷教春堂的堂主,定然习过那《天枢实录》,她后来一直隐居此地,说不准留下个一本半本的秘笈也有可能。奶奶的,没有财宝,拿本武功秘笈也不吃亏。秦真,听说你曾大病一场,真元损耗,所以想来谋这秘笈学上一学,聊以自保?只可惜,却让我兄弟俩拣了个便宜。”
  说到这里,心中但觉自己料事如神,甚是得意。
  
  秦真淡淡一笑,好整以暇地伸了个懒腰,却又好象是牵痛肩上伤口,痛得轻呼一声。屈畹兰眸光一闪,意似不忍。
  秦真不以为意,笑道:“原来是二位戚兄见事起意,这才做那守后的黄雀?”
  戚文雅神色一冷,喝道:“不错!这丑妞倒好象有些知情。最好乖乖地带我们去寻那些东西,不然的话……”
  秦真低头一笑,又轻呼一声,仿佛伤口不胜其痛。他肩头微微一低,突然间身形一转,疾如地龙卷去,掌中已多出两片轻巧如柳叶的短刀,随之飞出!
  变起仓猝,戚文秀隔得最近,急忙跃起,那刀却在空中滴溜溜一个回旋,反向足踝削落!戚文秀叫得一声:“旋罗刀!”足上见血,刀身入骨,扑地便倒在地上。
  戚文雅疾往后避,后脚勾起一块废弃的半截木板,劈面挡来!夺!那小小的柳叶刀儿,居然有一半穿过了足有三寸指厚薄的板面!刷刷刷刷!数声轻响,却是秦真连发四刀,戚文雅躲避不及,臂上、肩上各着两刀,鲜血顿时浸透了衣衫。
  秦真猱身上前,手腕一拂,已将屈畹兰那柄短剑奇迹般地从戚文雅腰间夺了回来,他回剑反横,当地一声,堪堪已挡住戚文雅攻来的一刀,递手两剑,快如疾电,反将戚文雅短刀挑飞,夺地一声插入屋梁之中,犹自微微颤动。
  他一剑掠出,将戚文雅逼向屋角,刷刷又是数剑,白光耀目。戚文雅惨叫声中,肩胸几处大穴已被剑尖点住。秦真手法当真快捷,不知何时,掌中已多了一颗黑色药丸,他一把将药丸塞入戚文雅口中,手指用颈,迫使戚文雅咽了下去。
  屈畹兰尖叫一声,身子簌簌发抖,紧紧闭上双眼,不敢再看。
  阿萱心中惊异:“虽说是攻其不备,但秦真这小子武功当真不错!只是下手也忒辣了些。”
  戚文秀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但他足踝被刀伤后,便已浑身酸软,根本无法上前相助。且伤处唯有麻痒,渐渐竟无知觉,心头早知不妙,秦真既称毒手,旋罗刀又是拿手的暗器,岂有不淬毒之理?心中一动,一把抓过屈畹兰头发,奋力将她提到身前,咬一咬牙,拔出足上旋罗刀,刀锋耀眼,直逼她粉嫩的颈项,喝道:“秦真!拿解药来!”
  秦真充耳不闻,上前在戚文雅身上踢了一脚,后者惨叫一声,昏了过去。他方才悠悠应道:“你秦家少爷闯荡江湖,将许多大佬玩作小儿一般,你是什么角色,也敢来讨大爷的便宜?”
  戚文秀冷笑道:“你若不信,我便将这女娃儿割上一刀,不信你就不疼!”
  屈畹兰眼含泪水,脸色苍白,被戚文秀紧紧掐在手中,却是不发一言。那样梨花带雨的态度,即使满面疤痕,仍是令人油然而生怜爱之心。
  秦真在戚文雅的肩上擦去剑上血迹,笑道:“割死便割死,这样蠢的女娃儿,任是哪里也寻得着百八十个!”
  言毕拍拍衣衫,竟要飘然出屋。
  戚文秀见他要走,心下更慌,叫道:“喂!喂!你……”
  秦真本已走到门口,闻声回眸,浅浅一笑,道:“你已中旋罗刀之毒,你兄弟又被我喂下五步丸。我方才忍着不发,就是想探知你们有没有援兵。既无后援,便都是不长久的死人了,还叫你啊我啊地干什么?你兄弟头脑虽然蠢笨如牛,功夫当真不弱。若不是被我窥准时机,此时躺在地上的便是我秦某人了。难道我还当真傻到救了你二位,纵虎归山不成?”
  月色如银,玄衣如墨。衬得秦真含笑的眉目,当真有说不出的俊逸风流。可那样漆黑的眸中,明明洒有月光清辉,却是极冷的一片荒漠。世上一切映在那样的眼眸之中,却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屈畹兰看到那样一双眸子,心中所有的妄念痴意,仿佛顷刻间冷却下来,落入万丈深渊之中:原来,他果真是不喜欢我的。万物于他,只怕都不萦于怀罢?
  戚文秀只觉小腿全部已变得麻木,再看戚文雅僵卧于地,心中恐惧,不顾一切,嘶声叫道:“你若不拿出解药,我们兄弟便与这女娃儿一起同归于尽罢了!你处心极虑,不就是想得知谢宅有无暗道么?她若死了,你如何得知?”秦真嘴角上勾,微微一笑,说道:“我以言语试探,不过是想知道是否当真有地道秘室。看她情态,早已猜得准了。至于地道入口么,嘿嘿,她爹爹如此防备,连她都不许前来这里,况且还远远将药草晒在这间屋中。我便是傻瓜,也猜得到入口便在此处。如今我只需等你们全都死去,她爹爹一见宝贝女儿与两个坏人同死于此处,哪有不立即检查地道中的物事有无受损的道理?我若埋伏在这近旁,将一切尽收眼底,还怕会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戚文秀张了张嘴,无言以答。屈畹兰紧紧咬住嘴唇,洁白的齿间竟流出血来。
  阿萱看得好生不忍,心中暗暗叹道:“这小子还是如此冷血薄情,只怕是我当初整治得他不够!”
  秦真眼望天上明月,脸上竟有了几分寂廖之色,接下去道:“况且天下人是死是活,从来不曾放在我的心上。只除了……”
  他无声一笑,住口不说,便待举步走出。
  忽然眼前黑影一闪,有个人已经挡在了门口,淡淡道:“可是我女儿的死活,我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阿萱心头一跳,但见那人转过头来,缓缓道:“谢姑娘,小女也是长青门人,你便当真不闻不问亦不救么?”
人心常如天边月 上

  他又向着秦真一揖,沉声道:“秦公子,咱们又见面了!”阿萱避无可避,一跃而出,身子斜斜一挡,恰好拦在秦真面前。月光如水,她嫣然一笑,晶莹的两排贝齿也熠熠生光:“珍珍乖女儿,咱们可又见面了!”
  秦真与她刚一照面,“啊”地失声大叫,身子晃了一晃,几乎没软倒下去。脸上神情顷刻间也僵在那里,目光呆滞,口唇微张,说不出是悲是喜,是乐是忧。好端端一个跳脱风流的儿郎,竟然化作了一个张口结舌的泥胎木雕。
  戚文秀一见阿萱,却是如逢救星,他身中毒药已经延伸到腰部,半个身子麻木不仁,心中恐惧逾甚,连声叫道:“谢姑娘!谢教主!好公主!姑奶奶!求求你让秦公子大发慈悲,赐我兄弟解药!从此天上地下、水里火里,只要您吩咐一声……”
  屈畹兰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却是不明白为何这二人见了这位年轻的谢教主,竟会如此失态。更不明白这位秦公子到了谢教主的口中,竟会变成珍珍乖女儿的称呼。
  阿萱见秦真犹自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好笑,伸手在他头上一拍,嗔道:“你这小子又到处害人,快拿药来!”众人都吃了一惊,不知她为何如此大胆,竟不顾秦真毒手之名,又不顾男女之别。
  这一拍之下,却仿佛是触动了木偶的机关,秦真醒悟过来,脸上神情顿时活泛,他摸了摸头顶,往后退入屋中,苦笑道:“你还是那样凶。做了教主的人了,一点也不注意风仪……”
  啪!一语未了,头上又着一下。阿萱跟着进来,瞪眼道:“你既知我是教主,难道不知这长青门也是女夷教下一脉么?难道不知长青门前任门主是我的母亲么?居然这么对待我教中弟子,你想死想活?”
  “呸!”阿萱踢他一脚,秦真哀嚎一声,极为夸张地抚其痛处。
  秦真结巴道:“那……那……你你你……”
  阿萱见他几乎接不上气来,不耐烦地抢先打断道:“我为什么来归州是吧?咦,南唐遗孤德毓公主送母骨殖返乡,”她想起张谦,心中一酸,语气中不由多了几分嘲讽:“你们宋人心里最是清楚呀!殿前司的张谦张大人,不是跟着我一起来的么?”
  秦真又失声呼道:“张大人?怪不得侍卫司的人说遇上了张大人,这个张大人原来就是张谦?”他想了想,失笑道:“我和张谦,居然都成了宋人的官儿,有趣!有趣!”
  阿萱看了看竖着耳朵倾听的戚文秀,眸光重又落到秦真脸上。二人目光相接,仿佛有异光微微一闪,阿萱点了点头,道:“给他药吧。”
  秦真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只小瓷瓶,抛到戚文秀身上,道:“黑丸你服,白丸给你兄弟。放了人家姑娘罢!”
  戚文秀忙不迭地丢开屈畹兰,手中旋罗刀也落在地上,一把抓住那只小瓷瓶,慌忙服药不提。
  
  屈虎上前拉起女儿,虽不开言,但眼中满是心痛。屈畹兰偷偷拾起那只旋罗刀,藏在衣襟之下。她沉默不语,偷眼看了看秦真。
  忽听门外脚步声响,火光闪动,有人高声笑道:“戚氏兄弟,秦老弟!你们也当真不讲交情,竟想着要来吃独食么?”
  秦真脸色一变,扑地一声吹灭了先前屈畹兰点在一旁的松油折子,失声道:“是侍卫司的人!”屋里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屈虎也是脸色大变,旋风般地回过身去,砰砰数声,已将唯一的一门一窗尽数闩闭。砰砰数声,门板已被人从外狠力撞击,屈虎与秦真一边一个,守在门前,死死抵住。戚文秀却是大喜,他此时已将药丸给自己与弟弟服下,身上麻酸之感渐减,不由得直起身子叫道:“是贺老弟么?我们兄弟是来追秦真的,却着了他的道儿!你们快些攻进来,这屋里只有……”
  一语未了,“扑”地一声,从他口中竟然喷出一蓬黑血,洒落地上!几乎与此同时,他身子晃了两晃,倒地不动,显然已经断气!而他的弟弟戚文雅,身子也是猛烈地弹了一弹,也僵卧不动。
  此时诸人眼睛已适应了暗光,勉强看得清屋内情形。屈畹兰吓得“啊”地一声,叫出声来,身子不由得往阿萱身边缩了过去。
  阿萱陡然醒悟,苦笑道:“你这小子死性不改!”
  夺夺夺!忽有数箭钉在门板之上,箭身直贯板身,竟露出半截箭头箭杆来!秦真吓了一跳,再不敢以手顶住门板,想了一想,反手摸黑从旁边杂物架上拖下一截木头,足有横梁粗细,显然是被废弃的梁木。他反转木头,在地上猛力一顿,顿时撞出一个浅坑来。秦真手脚麻利,顷刻间便将木头一头顶在坑中,一头顶在闩木之上。两处着力,那门虽被撞得山响,却终究不易撞开。
  屈虎看在眼里,暗暗点头。秦真取一根较细的长木,顶在窗扇之上。顶端却系上一根草绳,另一端绕过屋顶梁木,垂下部分系于一扇石磨孔中。三人见他手法巧妙,连缠带绕,也只片刻间便已做好。秦真这才拍拍手,笑道:“这两道机关虽然粗陋,但也稍可挡上一挡。”
  阿萱瞥了一眼戚氏兄弟的尸身,嗔道:“你这小子!先前给他们下的只怕不是毒药,而是麻药,后来给的只怕也不是解药,倒是夺命的毒药罢?”
  屈畹兰惊诧地抬起头来,眼睛一霎不霎地望着秦真。秦真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说:“你以前跟我讲过,用药之人,万事都要留有余地。用药不可用毒,更不可用剧毒。”阿萱点头道:“不错,如果万一酿成大错,救无可救。”秦真手腕一挥,一柄旋罗刀激射向上,竟然破瓦而出,但听屋顶一声惨叫,骨碌有声,却是偷袭之人滚下屋去。
  屈畹兰忍不住道:“那你最后为何又要杀了他们?”秦真笑了笑,并不答言。屈畹兰见他不理,忍不住一时气结,眼中泪珠滚动,阿萱瞧着好生不忍,答道:“恐怕是那时他已发现了追兵。”屈虎沉声道:“追兵在外,内有隐忧。情况迫急,不得不杀,况且这二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死不足惜。只是……”
  屈畹兰脱口而出:“只是你爽快杀他倒也罢了,还骗得他欢天喜地服下那毒药,你的心当真比毒药还毒!”秦真置若罔闻,连头都不曾向她转过来。屈畹兰说出这句话后,本是有点后悔,但见他对自己冷淡的模样,想必先前那般浓情蜜意都是假的了,又暗暗咬牙痛恨,叫道:“你不爱听么?我可就偏要说!毒手秦真!嘿,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以前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你还口口声声对我说什么你记得一个唯一对你好的女子,如果时光倒流,你愿意用……”
  秦真终于掉过头来,却只是淡淡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语,说道:“我秦真毒手无情,天下知名。”
  刷!阿萱长剑出鞘,划出一道绚丽剑光,和身直奔屋顶而去!
  她心中隐隐一痛,忖道:“畹兰这丫头,初见时听她说话,倒也大气拙朴。此时知道自己受了秦真的骗,却也会出口伤人。唉,天上的明月有时圆满,有时残缺。便是满月,也不是一团光明,大人们哄着说那月上的黑影是月宫里的桂树,却不知这是满月心中的阴暗。人心如月,谁的心中没有光明,谁的心中又没有黑暗呢?”
  跃向屋顶的那一刹那,弯月的光辉洒满全身。
  砰!剑光绞处,碎瓦纷飞,屋上又有两人应声而倒,从瓦面上滚落下去。屋顶破出一个不规则的大洞,清朗的月光洒进屋来。秦真轮廓分明的脸庞映在月色之中,半明半暗。那暗的极深,明的却清莹动人。
  我秦真毒手无情,天下知名。
  这两句话如此熟悉,当初南唐的百尺楼中,那个被众人围攻之下的冷漠男子,也同样缓缓吐出这样的言语。有谁知在那样的阴狠骄傲的外表下,隐藏的却是一个如此痛苦的灵魂?
  屈畹兰住口不言,却开始轻轻地啜泣。阿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屈姑娘,他先前骗你,确是他的不对。但他杀戚氏兄弟,为的却是我们。”
  但听门外有人朗声长笑,声如洪钟,只震得屋内众人耳边嗡嗡作响。秦真后住耳朵,苦笑一声,道:“大力神王一到,只怕我这小小机关阻他不住了!”
  屈虎失声道:“大力神王?莫非是赵河阳的二弟子王与哲么?此次他也一同前来?”
  赵河阳、师延陀、凌飞艳并称当世三大高手,师延陀、凌飞艳之能,阿萱尚闻十之六七。唯有这赵河阳,阿萱只是见过他的徒孙陈轲。陈轲为赵河阳大弟子费阳武之徒,武功已相当了解,更遑论这嫡传的弟子王与哲了。
  屈虎突然拔出剑来,直指秦真,低喝道:“你们这许多人来我们归州,究竟是何居心?”阿萱张了张口,也不出声。
  剑尖晃眼,秦真却无所谓地笑笑,偏了偏脑袋,道:“居心?呵呵,屈前辈,南唐余脉李天衡逃到了归州,正是托庇于你们长青门。大宋的侍卫司追了过来,你说会是什么居心?”
  屈虎变色道:“你说的什么,我全不明白!我们长青门是归州人,跟南唐皇室能有什么纠葛?”
  秦真摇了摇头,道:“我也正是奇怪呢,不过能不能稍后再说,那个……”
  一语未了,忽闻砰地一声闷响,却是屋外有人一掌击到门上。阿萱脱口叫道:“糟糕!”那一掌自外击到门上,原也声势平平,偏是厚有两指的门扇如受四面八方无形散力夹击一般,发出细微的木质纤维崩裂之声,刹那间裂出无数道细缝,并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屈虎咋舌道:“明玉掌!”赵河阳生平绝学,乃是明玉神功。明玉神功的威力,常人无从得知。但明玉掌却正是由明玉神功之中化出,掌力独辟蹊径,与寻常掌法不同。看这王与哲一掌拍上门板,刚猛中暗藏柔劲,雄沛绵密,吞吐无形,竟将如此坚硬的木质中缕缕纤维一一震断。这样细致入微、却又滔滔如大江长河的掌法,委实也称得上是江湖独步,才让王与哲得了这“大力神王”之名。
  秦真垂下去的手指一弹,数根牛毛细针无声飞出,直剌入门扇之中。恰在此时,那人又是一掌,木门格格作响,眼看便要糟之糕也。忽听“啊”地一声,却是那人叫了起来,声如洪钟,却极含痛意:“秦真你这小子!竟然使诈暗算!”另有几人七嘴八舌叫道:“王将军!王将军!”显然这一掌下去,王与哲已中了暗藏门里细针之毒。
  屈虎看在眼里,心中暗惊:“这小子果然阴狠,暗器又层出不穷。若刚才他以这毒针暗算,我如何躲避得过?”一面手中剑尖不由得垂了一垂。
  阿萱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秦真却向阿萱苦笑道:“都怨我遵从你的教诲,从此暗器上再无毒药,全是麻药!若是毒药,一了百了,倒也罢了。王与哲可不是戚氏兄弟那样的脓包,只怕片刻间便能将麻药逼出体外。”
  轰!窗扇终被击开,支撑的长木向后便倒,那根左缠右绕的草绳终于起了作用!砰!绳端系着的磨扇凌空荡起!砰地一声,将第一个急着跳进窗来的倒霉家伙击得满面是血,仰身倒下。
  阿萱敏捷地从秦真腰间扯出一只鹿皮手套,飞快地戴在手上,随手掏出一把铁砂子,扬手洒了出去,屋外又是一片惊叫痛骂。秦真也洒了一把,二人所用铁砂黑中闪动荧光,与寻常黑砂微有不同。
  屈畹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阿萱仿佛明白她心思一般,向她灿然一笑,解释道:“我这把原也是他给的!”
  屈虎一直垂首不语,犹豫片刻,此时终于一顿足,咬牙道:“咱们走!”
  阿萱急道:“四周围满了人,看刚才那阵势,只怕还有弓箭手!”
  屈虎沉声道:“咱们从屋里走!”
  他腾腾大步走到屋角,在壁角处卸下一块土砖,探手进去,不知拨弄了什么机关。轧轧有声,屋角地面居然缓缓移开,奇迹般地露出一个大洞来,原本堆在地面的药草,此时也大捆大捆地陷入洞中。
  众人都看得呆了,屈虎也不多说,一把扯过屈畹兰,将她猛地推入洞中,又回头向阿萱二人低声喝道:“跳!”
  秦真连发数把牛毛细针,外面的人腾挪不定,纷纷避开。阿萱迅速拖过倒在一旁的窗扇,勉强挡在窗口之上,遮住外面视线。这才一拉秦真,两人飞掠过来,双双跳入洞中。
  洞底约有一人来深,地面散落有数捆药草,着足绵软,倒也不觉坚硬。屈虎最后跳入,正要按下机括,秦真突然站起身来,叫道:“且慢!”屈虎一怔,却见秦真打亮火折子,拿起一捆药草点燃,这才醒悟过来,心中更是钦佩:“这小子心思缜密,当真非同常人。”
  秦真一扬手臂,将那捆药草丢到屋中!屋中堆有屈虎历年所采的药草,都是干燥易燃,片刻间便熊熊燃起,毕剥有声。
  砰!门窗被大力撞开!然而烈火青焰,也腾腾而起,几乎封住了整间小屋。冲进屋来的众人惊叫后退,屈虎的手指已按上了关门的机括。
  
  轰!最后一道火光,也被坚硬的入口铁板挡在外面。地道里且喜不甚潮湿,料想凿有出气的孔洞,不但没有霉味,反而还有淡淡的药草味充盈其中。屈虎一声不吭,扶着女儿,熟门熟路地摸索着向前走去,他不点火折子,阿萱等人也不敢点,只得跟在身后。地道只有一人多高,秦真不得不偶尔弯腰防止撞头。地面铺有石板,也甚是平坦。四人一阵急行,前面突然开阔,却是一间稍大的石室。
  阿萱心中猛跳,又惊又喜,又悲又怜。诸多情绪夹杂一处,一股热气冲入鼻端,几乎要掉下泪来。
  洞壁高处果然凿有气孔,几束淡白的光线射了进来,室内诸物依稀可辨。
  室中简陋,唯一张石桌,并周围几只石凳而已。桌凳的刻工简单,此外别无其他装饰,与神女峰中那宝气流转的长恨天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西南角里还有一扇石门,不知内室又是何等模样。
  这便是母亲当年死里逃生的地方罢?这石室虽是简陋,但机关设置仍看得出费了番心思,绝非仓猝之间成就。想必是当年归州长青门这样的大户富宅为了避仇,才修有地道秘室,以供紧急时躲避之用。却不料当真派上了用场,当年使得谢蕙娘母女在火中逃出生天,如今又再一次救了众人脱险。
人心常如天边月 下

  屈虎放开女儿,让她在一只石凳上坐下。这才直起身来,长叹一声,道:“姑娘,这便是小姐当初死里逃生的地方。属下谨遵小姐嘱托,除时常进来打扫之外,所有陈设俱保持当年状况,一点也没改动。”他没有称呼阿萱教主,却呼为姑娘,显然是遵循谢氏家仆之礼。
  屈畹兰咬了咬唇,突然问道:“爹你早就知道这一切,所以从不许我们去你堆放药草的屋子,是么?”
  屈虎苦笑道:“畹兰,爹不许你们前来,是不想让你们背负太多的东西。”
  “秦公子,江湖上不知哪里来的流言,说是这秘室之中藏有重宝。秦公子你也处心积虑,甚至不惜利用畹兰,只是想进入这间秘室。如今你当真进来了,可曾看到有什么至宝么?”
  秦真淡淡一笑,道:“室无长物。便是有,这都是阿萱的东西,与我有什么相干?”屈虎目视秦真,道:“毒手秦真,向来为达目地,不择手段,从何时变作这样温雅知礼的君子?你早知谢宅中所有之物,都是我们姑娘的东西,为何还要设法探知石室所在?”
  秦真又是一笑,却不答言,脸上却也并无羞愧之色。
  阿萱环视四周,所见俱是岩石。整个室内冷冰冰的毫无生气,柔软、精致、舒适、安详等等所有人类所希翼的东西,仿佛都与这里毫无关系。石壁干燥,连苔藓都没有一根,看不到一丝生命的绿色。
  记忆中的母亲,固守清贫度日,但仍能把简单的生活过得饶有情趣。盛泽的家中虽无长物,但窗上贴有母亲亲手剪的窗花,一幅她自作的字画巧妙地遮住了受风雨侵蚀而斑驳的墙面。
  忍不住问道:“屈……屈叔,这里当真是……我娘她当初躲过大火的地方么?我娘她……她……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 如今他既执家仆之礼,她也就依此礼呼之。
  屈虎一直注视阿萱,脸上神情似悲如喜,半晌,方才缓缓道:“小姐离开女夷教,自端午助我长青门一举夺得龙舟魁首之后,便一直秘密躲在谢家宅中。流珠已去金陵,她身边只有一个丫头幺姑,所需日用之物,均由属下亲自供奉。时间久长,女夷教见她不着,便当她是暗自潜逃了,也派人四处寻找。那时的女夷教主凌飞艳与她交好,虽是令人在江湖上寻找,但有意无意,却从来没搜过长青门,后来又不了了之,这才保全了她的清静。小姐恪守闺礼,足不出户,后来生下孩子,更是日盼夜盼……结果,没盼来接她的人,却盼来了李从嘉登基为帝,立司徒周宗长女为后的消息。”
  阿萱身子一颤,突然想起李从嘉便是李煜,失声道:“什么?” 心里头突然百感交集,无数辛酸、痛楚、怜惜、怨愤涌了上来,想道:“李煜……他当真不是人!”
  屈畹兰更是张大了嘴巴,满是惊诧之色。
  屈虎叹了一口气,话语低沉下来,暗蕴刻骨苍凉,令得听者心里都是一冷:
  “接下来,便是那一场寻仇的大火……”
  “大火过后,小姐虽然躲过一劫,却失去了人生最为宝贵的东西……也更加愤恨李从嘉的食言。她逃出生天之后,只来找过属下一人,并嘱我不要外传她逃出来的事情。她……自幼智慧超群,更有令人不敢轻犯的尊贵气度,乡人都视作仙人转世。遇此大祸,又遭遗弃,却从不见她作寻常女子哭泣之态,只是越发沉默寡言,有时候一整天水米不进……她心中难过,属下心中虽然焦急万分,千万次想着要冒险前往金陵,便是拼着一死,也要求那李从嘉来看她,可每次来到小姐面前,看到她那样沉默冷漠的神态,便知道她决计不会允我此举。”
  阿萱含泪道:“娘……她不是那样的女子。”
  但听屈虎道:“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向小姐说了出来,果然她拒绝了。自此小姐她索性不再露面,也嘱我不要外传她尚在人世的消息,只要天下人都当她是死了。那时幺姑已死,唯有我天天秘密送饭送水,她就卧在里面那间石室之中,大约度过了一个多月。她……她进食不佳,少见天日,身体越来越弱,又不肯延医服药,到最后瘦得如纸片一般……我天天担心,只怕她万念俱灰,起了一死百了的念头,但小姐自小的性子,又岂是我这样的山野莽夫劝得过来?”
  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忍不住抬袖抹了一把泪花。
  秦真也不由得悚然动容,喃喃道:“谢蕙娘……名动天下的谢蕙娘,竟然是这样重情重义的女子……难怪会有这样的女儿……”
  屈畹兰猛地抬起头来,眼神异样地望了他一眼。
  屈虎眼眶仍是微湿,哽咽道:“直到有一天……从那天后,她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常修炼打坐,也肯进些饭食。她原本内功深厚,这样将息调养,身子竟然渐渐好了起来。我瞧在眼里,心里也十分高兴。再一次秘密见她时,她突然跟我说,她有几件事交待给我,然后就要离开长青门,离开归州,恐怕只有死后,才能回归故里。”
  屈畹兰奇道:“爹爹,这是为什么呀?她离乡背井后,去了哪里?”
  屈虎颓然坐落石凳之上,低声道:“第二日我再来石室之时,她已经不知去向。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小姐。后来我也到外地谋生,直到……直到端午那日,在龙舟上再次见着姑娘,才打听到小姐当日的去向。现在姑娘抱着她的骨殖,终于返回归州……姑娘啊!”这粗壮的中年汉子终于抱头痛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了下来,顷刻间将石板地面打湿了一片:“屈虎十几年来,一直四处找寻小姐,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终于重逢,竟然却是她的……她的……在柑橘林中一看到姑娘你和流珠,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小姐!苦命的小姐啊!”
  阿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不知为何,心中却突然浮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是在一团乱麻之中,隐约杂夹有几条绚丽的丝线,待要将那些丝线拣来编成一个故事,却又总是不得其法。
  秦真却突然在她身边轻轻“噫”了一声,低声道:“你母亲那时万念俱灰,自己不肯进食,你却是交给谁在照看?”
  阿萱心中一动,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浓重了一些。她望向那捂脸痛哭不已的屈虎,期期艾艾地问道:“那……我……我呢?那时候的我呢?幺姑也烧死在大火之中的么?还有一个孩子……我记得我在南唐百尺楼中,李……李国主曾说在火场废墟之中,有一个女子和婴儿的尸骨……那个婴儿是谁?是幺姑的孩子么?还是我的…… 我的挛生……”
  屈虎猛地抬起头来,眼眶中满是哭后的血丝。他凝视阿萱半晌,突然站起身来,向秦真说道:“秦公子,现在你总算明白,这石室只是小姐暂时栖身之所,根本没有什么秘藏的财宝罢?”屈畹兰叫道:“他是想谋求谢门主留下来的武功秘笈!”
  屈虎抹了一把眼泪,冷笑道:“武功秘笈?她后来去了盛泽,纵有武功秘笈,难道不将其随身带走?”
  秦真洒然一笑,道:“我谋此物,原不应该。不过自有我的道理,无愧于内心便罢。”
  阿萱心乱如麻,不由得问道:“你们侍卫司是皇帝近臣,怎么此次会前来归州?”
  秦真坦然道:“南唐覆亡,宗室尽入汴京,唯有第八子逃脱。我们是得到讯息,听说林任道携李煜第八子天衡在此出现,故星夜赶来捕拿的。”他桀然一笑,向着屈虎道:“如今归州郡已归大宋疆土,我劝你还是赶紧让他们离开此地。侍卫司的人都有京中令牌,可以随时调动官府兵马。你长青门一个江湖门派,能有何实力与官府抗衡?况且又是皇家的纷争,与你等黎民何干?”
  阿萱听闻林任道与天衡之名,心中一痛,瞪他一眼,道:“忠臣遗子,被逼到这种地步,你还要助纣为虐?”
  秦真嘻嘻一笑,道:“我知道那李天衡是你的弟弟,只是李家对你的恩德也稀少得紧。倒是那林任道……听说此人刚硬得很,李煜对林家太狠,国亡之际,却还是这个林家后人保住他一脉不断。林任道人是好的,也是一员战将,不过武功可不怎么样,他逃亡途中受了王从哲一掌,受伤不轻啊!”
  屈虎若有所思,道:“实不相瞒,林家与我们长青门原有交情,他逃到此地,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倒是那个李天衡……”
  屈畹兰脱口道:“我们并没见着什么李天衡!”言毕,不由得看了阿萱一眼。
  阿萱此时心里却有些狐疑,回想白日情景,忖道:“我明明听林任道说,李天衡便在此地。此时屈畹兰为何矢口否认?若说是防着秦真,为何从头到尾,也不见屈家有任何一人跟我提起?须知我也是李家一脉,又是谢家后人,有何嫌疑之处?而且先前初见屈畹兰与林任道时,分明屈畹兰对他颇有情义。怎么后来却又闪电般地喜欢上了秦真?今晚之事,当真蹊跷。”
  室内几束光线越来越白,屈虎抬起头来,道:“天亮啦。咱们可以出去了。那些宋人料想以为咱们都烧死了,也不会再守上半夜。畹兰,你先带秦公子从原路出去,探探外面有无异状。”
  屈畹兰恨恨瞪了秦真一眼,嘟起嘴来,复又向来路走去。秦真无所谓地一笑,跟着后面去了。
  阿萱料想屈虎支开二人,定然是有话要说。果然屈虎轻咳一声,说道:“姑娘,当初小姐临走之前,有几件事情交待属下,今日将一一向姑娘言明。”
  阿萱心头怦怦乱跳,隐隐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不可预测的深潭,而自己正立于潭边,随时便能跌入其中。
  她强行抑制心情,微笑道:“屈叔请讲。”
  
  屈虎不改恭敬之态,答道:“是。”
  他头垂得更低,深吸一口长气,道:“方才姑娘问我,当年烧死在火场之中的那个女子和婴儿,究竟是谁。”
  阿萱只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颤声道:“是谁?”
  屈虎的声音仍然平静,道:“姑娘猜得不错,当初铁斧帮人前来寻仇,策划周密。偏偏小姐居于宅中,为防人耳目,并没有护卫人员随从左右,连个看门之人都没有。故此铁斧帮能以火油洒满整所宅院,突然四面同时点火,令人难以逃脱。大火突起之时,小姐因为在卧房之中休息,那出口又在床下,故此得以躲过厄难。幺姑却抱着孩子在院中玩耍,根本无路可逃,大火顷刻封了房门,她也来不及跑回房中……
  所以,那被烧死的女子,正是幺姑。被烧死的婴儿,也正是小姐的亲生孩子。”
  仿佛一记闷棍,打得阿萱头脑一阵晕眩。她勉强笑了一笑,道:“那么死去的那个孩子,他是我的挛生……”
  屈虎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异样,一字一顿道:“姑娘错了。小姐当年,只生了一个孩子,那也是一个女孩。”
  
  恍恍惚惚之中,屈虎的声音仿佛隔有万层云空,幽幽传来:“姑娘你,原是被拐卖到归州的外地孩子,作为龙舟赛的江祭者,是小姐把你救了下来。姑娘身世,原已不可考矣。”
  “小姐临走前交待属下做的两件事,第一件,若有朝一日姑娘前来归州昭君村,属下便要将姑娘身世一事告知,不得有误。第二件事,若姑娘当真前来,属下便必须将小姐当年亲笔信笺一封,转交姑娘展阅。”
  指尖一凉,一封冷硬的信笺塞了过来。阿萱模模糊糊地接过,捏在手中,却浑然忘却了究系何为。
  等到阿萱醒过神来之时,屈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整间石室哑然无声,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泪水早流了满脸,有飕飕的冰凉一直彻入骨髓。
  僵硬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撕开笺口,有一物滑落下来,掉在地上。阿萱拾起来看时,却是一束端午节时系在孩子们腕上的那种五彩丝线,颜色早已陈旧,尾端拴有一个小小的花椒木雕成的棒槌。
  阿萱身子一颤,端午龙舟赛上看客们的一段话语,突然间闯入了她的脑海:“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大竞渡上,一个挂在长青门龙舟上的小女娃儿,比这娃儿小得多啦,只怕是出生未及满月,也不知大人出了何事,卖作江祭者,便惹得各舟都来拼命抢夺.若不是当年长青门中谢姑娘出手漂亮,那娃儿险些儿便葬身江中!”
  母亲!母亲!
  信笺不是竹纸,展开来看时,竟然是一方两尺来宽的上好素白绢帕,绢帛显然是上好的质料,薄如蝉翼,轻盈如雾,叠起来时竟只有巴掌大小,只是年代久远,表面微微有些泛黄。上面清一色簪花小楷,正是母亲那熟悉的笔迹,然而当年笔迹,是秀丽中更带有刀锋般的凛冽气息,女夷教春堂堂主睥睨江湖之概,隐然间浮于绢上:
  “萱女如晤:俟阅信之际,料想南唐已覆,而汝已成年矣。
  闻南唐有绝世宝库,绘帛图以藏之。中宗私授从嘉,从嘉裂帛为二,其一贻吾。从嘉积弱乏绝断雄才,左右皆阿谀之辈,辞庙之期无非二十年内。而无良臣可托,必寄复国之厚望于萱女而赠另一帛图。两帛合一,则绝世宝库、举国巨资,尽归萱女矣。
  天下风云,波起涛涌。朝代更替,浪去复卷。忆昔烈士美人、青史节名,犹如水月镜花,无非虚幻。从嘉负我情意于先,贻丧女凄痛于后,则夫妇之义如匹断裂,亦同归于黄土泉壤也,快哉!
  萱女有陶朱之资财,携吕商之声势,未必复李氏之荣光,建他人之庙廓!逐鹿中原、重整山河?拟或啸傲林泉、五湖泛舟?何去何从,听任汝之。”

无边幽恨向谁说 上

  “萱女如晤:俟阅信之际,料想南唐已覆,而汝已成年矣。
  闻南唐有绝世宝库,绘帛图以藏之。中宗私授从嘉,从嘉裂帛为二,其一贻吾。从嘉积弱乏绝断雄才,左右皆阿谀之辈,辞庙之期无非二十年内。而无良臣可托,必寄复国之厚望于萱女而赠另一帛图。两帛合一,则绝世宝库、举国巨资,尽归萱女矣。
  天下风云,波起涛涌。朝代更替,浪去复卷。忆昔烈士美人、青史节名,犹如水月镜花,无非虚幻。从嘉负我情意于先,贻丧女凄痛于后,则夫妇之义如匹断裂,亦同归于黄土泉壤也,快哉!
  萱女有陶朱之资财,携吕商之声势,未必复李氏之荣光,建他人之庙廓!逐鹿中原、重整山河?拟或啸傲林泉、五湖泛舟?何去何从,听任汝之。”
  
  阿萱心中重重一震,双手颤抖,几乎捧不住这轻薄的绢帛。
  藏宝秘图!果然有藏宝秘图!
  可是此时这颠倒众生的巨大财富,却远远比不上另一个问题来得令人几乎窒息:未必复李氏之荣光,建他人之庙廓!原来,南唐即使复国,也是他人的宗庙社稷,而不是自家的啊!那自己是谁?是谁?
  人不知死后向何而去,但至少知道来这世上是谁人带来。唯有她阿萱,是谁做了她的父母,将她从虚无中唤了出来?不是李煜,不是谢蕙娘,是谁?是谁?
  如果说自己不是李煜的亲生女儿,可为何会跟瑶环那样相像?跟李煜那样相像?相像到第一眼见到她,他便认出是自己遗弃民间的女儿?
  呵,是母亲在骗自己么?她那么恨李煜,她既然聪明到猜出李煜会将藏宝图交给阿萱,当然要设法骗得阿萱相信:自己不是李煜的女儿!母亲不是在笺上说得很清楚么?“从嘉负我情意于先,贻丧女凄痛于后,则夫妇之义如匹断裂,亦同归于黄土泉壤也,快哉!”
  南唐被宋所灭,一方面固然宋人势大,但一方面也是李煜自己太过轻敌。阿萱也听人说过,李煜自恃有长江天险,根本不在意加强城防。可是樊若水入宋献计,在江上秘密搭建浮桥,宋人这才长驱直入。
  樊若水,她依稀还是记得这个人的,当年的金陵城外,何仲所见的那个人,不就是樊若水么?那时他便搭上了宋人,若早知如此,当初她一定会设法将他杀了!
  可是也不怪樊若水,他这样有才干的人,在南唐却一直郁郁不得志,说到底,还是李煜……这词章华艳绯测,然而却柔弱寡断的君主不懂用他!李煜,终究不是一个好的君主啊!
  那么,让他和他的南唐都一起覆亡么?她不是他的女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南唐人。即便是的,那又怎样?母亲说得好“天下风云,波起涛涌。朝代更替,浪去复卷。忆昔烈士美人、青史节名,犹如水月镜花,无非虚幻。”林家都是忠臣,落的是什么下场?樊若水投靠宋人,听说倒做了大官。
  她不是有野心的女子,如果是当年那才绝惊艳的母亲得到这笔财富,或许会“逐鹿中原、重整山河”,而她……
  不!不能再想了!
  她一定是李煜的女儿!不然他不会那么疼爱她,哪怕他懦弱无用,但他看她的眼光中充满疼爱,那是从小没享受到的父亲专有的疼爱啊!还有金陵城外的相别,他那样不顾一切的、在敌军环伺之下向她说出了那个宝藏的秘密,他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啊!她何忍相弃!
  阿萱浑身哆嗦,热一阵,又冷一阵。她迈步向内室走去,只觉得脚下一步一步,轻而软,踩的都是棉花。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这是母亲当初与李煜最爱的诗句,最心爱的女儿也因此被命名为采芙。盛泽乡里,病重垂危的母亲,在神志昏乱中口口声声叫出采芙的名字。自己以为她是想看芙蓉,为着要讨得她的喜欢,宁可潜入张府窃取那一盆优昙钵花。
  后来宫中认父,才知道采芙是母亲唯一女儿的名字。心中也曾疑惑:既然早有采芙之名,为何母亲从来不曾这样称呼,倒是另取了一个萱字,作为自己的名字?以为是母亲不愿想起过往,以为这是母亲表示与李煜的决裂……其实,不过是因为,这个叫做萱的女孩,根本不是谢蕙娘的亲生骨肉!
  在归州龙舟赛上,与屈虎的初次相见。他神情异常,似有隐忧。当时不曾在意,此时却清清楚楚地想了起来:那时他早知一切,只是不便说出。一定要等到她携骨返回昭君村,他取出母亲的遗信,才能真相大白。
  不知不觉之中,阿萱蓦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内室之中。
  内室不大,仅有一石床,上面铺着绸面被褥。地面虽然洁净,但绸被衣物上都蒙有一层厚厚灰尘,与外室桌椅的干净不同。想来屈虎十多年来虽然收拾石室,终究对谢蕙娘颇为尊重敬畏,恪守古礼,从不敢动她卧寝处这样的女子私密之地。
  床边靠墙那面,整整齐齐地码有一叠衣物。阿萱走上前去,才发现皆是婴孩所穿,件件小巧,有的竟只比巴掌大些,宛若玩偶衣饰一般,可爱煞人。
  她取在手中,拍去衣上灰尘,细细观看,眼泪不由得又涌了出来:这些衣衫皆为绸缎,颜色鲜艳素淡不一,显然是谢蕙娘自己的旧衣所改。一针一线,绵密无比,没有一针歪斜走样,绣花也精致细微,那一颗慈母之心,当真尽数缝入了这些小小的衣衫之中。
  偶然一瞥,有物映入眼帘之中,忍不住怔了:原先衣物遮挡后的石壁之上,露出几行钗尖划出的白色痕迹来,字迹错乱,笔划纤细,几不可辨:“天亡我耶?夺我爱女!”“痛不欲生,挫骨以报!” 谢蕙娘突遭大变,悲痛怨愤之心,跃然其上。
  跟着连写数个“金陵”“金陵”,着笔尤狠,最后一个“陵”字的一抐,竟是绝然飘飞而起,想必当时心中对那金陵宫中之人愤恨之极,深入骨髓。再往下看,却有一句“有女貌似李氏,慰哉。”
  貌似李氏?貌似李氏!
  阿萱手腕一颤,手上衣物散落床上,片刻之间,心念电转,已完全明了谢蕙娘当年的用意:
  “李煜当年始乱终弃,致使母亲的亲生女儿死于火中。起先她痛绝之下,也未必没有寻常妇人寻死觅活的念头,甚至也想过前往南唐剌杀李煜。”
  “她将我从江上救回来后,起先并不在意,定然是寄养在别处。直到后来她亲生女儿丧命之后,偶然间看到了我。我的容貌,竟然天生就长得很象李煜。”
  “所以她突然动了一个念头,她一定要让李煜生不如死。”
  “以她的远见卓识,早看出李煜‘积弱乏绝断雄才’,亡国只在二十年内。或许母亲原本是想让我在亡国之际再去探望李煜,可是她不幸病逝,只得提前让我去找他。她已经料到:纵然我被认作公主,但必不为小周后所容,身份暖昧,故此也不能享受到别的公主的待遇,多半还是带着义女的名头、些许赏赐流落于江湖。南唐覆亡,天下都知我只是他的所谓义女,宋人必不会放在心上。此时李煜周边没有稳妥的人相托,亲人都要一同被解往汴京。情急之下,他只得病急乱投医,将藏宝图的下落告知于我。
  以母亲的聪明智慧,当初将流珠安置在李煜身边,除了可以及时通报讯息之外,只怕另有所图。她是期盼流珠留在宫中,在我前去认亲时与我相见,再带我将她的骨殖移回归州。而屈虎已带着她的书信等在了归州。屈虎讲明我的真实身份,而此时宝图已得。若说以前我承担着复兴南唐不得已的使命,那么此时在得知自己身上并没有流着李家血脉的时候,也完全可以释然。寻常人见了那样富可敌国的财富,又知道自己与李家毫无瓜葛,还能不欣喜若狂?”
  仿佛看见那个盛泽村中端静如兰的女子,在这石室中埋笔如飞,写下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文字。
  “俟阅信之际,料想南唐已覆,而汝已成年矣。”
  养女、移居、认父、子衿、玉箫、归乡、石室、信帛……一环一环,令人身不由已,步步前行。原以为是造化弄人,却不知只是一个女子在十多年前便设下的圈套。阿萱的命运因此而改变,现在天下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
  复国么?找到那笔藏宝,重建唐军,再争天下?打败宋人,接回李煜?
  “有陶朱之资财,携吕商之声势,未必复李氏之荣光,建他人之庙廓!逐鹿中原、重整山河?拟或啸傲林泉、五湖泛舟?”
  这,便是她真正要向自己表达的意思?仿佛是母亲那淡然而美丽的面容,浮现于眼前的虚空之中:阿萱,你拿走这两张帛图吧,找到那举世无双的宝藏。你完全可以无视李煜对你的请求,安心地选择以后自己所希望的人生。但想来无论你选择哪一种,所复的都不是李氏的荣光,也不会重建南唐的宗庙。
  这是她对南唐李氏的报复?还是潜藏于她心间十八年遗憾未达成的愿望?以她那样的女子,那样的才情,若非一时为情所迷,原不该默默无闻、终老于盛泽乡里。
  当她满腔为妻为母的热望,犹如兰蕙的花瓣,黯然凋落在凛冽风中的时候,她也没有就此沉沦和毁灭。而是运用了她无双的智慧和心计,以一个相貌酷似的女婴,牢牢把握了命运的车轮,终于使得那个男人复国的最后希望落空,让他为自己当初的罪过付出了沉重的家族代价——家族藏宝,流于外人。宗庙社稷,永不再建。
  她赢了么?或许是赢了,但她也付出了自己沉重的代价:她也输了自己的一生——或许也是盖世传奇,是将在江湖人口中噙香传诵的一生。
  突然,阿萱想到一件事来:“看母亲留言,似乎说李煜只给了她一半帛图。但李煜跟我说的,却是一半在宝莲箫中,一半在谢家老宅。李煜当年送给母亲的那一半,应该不会是宝莲箫中的那一半罢?若母亲早知箫中有图,她又何必要自己千里迢迢前往认父?或许十九年前,她自己便会将双帛合一,也不必寄希望于自己了。”
  想到这里,背上一冷:“莫非,李煜是早将另一半给了母亲,母亲却全不知情?他二人各怀心机,好生奇怪!母亲在信中口口声声说留有一半给我,可屈虎只字不提,看样子也并不知情。这石室中也并无什么帛图。究竟母亲的那一半帛图,会藏在哪里?只怕该去问一声屈叔才行。”
  她心乱如麻,将手中帛书缓缓折起,珍重地藏于衣内。
  震惊还是忧伤,至此都无关紧要。这无边的暗沮幽恨,只有当事之人方能体味。倒是自己,又当如何?
  仿佛是第一次,阿萱开始正视自己女夷教主的身份:母亲骨殖已经回到故里,择日便可安葬。而春十一娘仍然下落不明,女夷教何去何从?
  宋人似乎已嗅出了宝藏的味道,林任道与天衡该怎样逃出生天?自己又该如何摆脱张谦……张谦……阿萱收拾情怀,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等到她自石室中出去的时候,脸上已带有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所有的肃穆之情。
  天光大白,那间堆放草药的小屋,早已化为焦灰,与原来的废墟连成一体,破墙乱瓦,蔚为壮观。宋人们已离去,连戚氏兄弟的尸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看来他们在未获得确切证据之前,尚不愿将事态扩大,引起长青门与官府的火拼。
  在火后残骸中,阿萱看到了半块烧焦的门板,丝缕沿延开去的裂纹仿佛仍在提醒阿萱:这位大力神王的非凡功力。在他的背后,是宋人层出不穷的高手。费阳武、陈轲、方还光、韩逢……
  屈虎自一堆焦土后迎了上来,坦然一礼,并不作声。阿萱叹了口气,说道:“屈叔,母亲骨殖,已归桑梓。烦请屈叔安排下葬,并入谢氏坟茔罢。”
  屈虎无声点了点头。
  阿萱想了一想,又道:“母亲可有什么遗物,如图纸之类的东西,要请屈叔你代为转交于我么?”
  屈虎惊讶地看她一眼,摇头道:“小姐当时只交待了属下几句话,第二天就不见了。莫非小姐信中说了有什么东西要留给姑娘么?”
  阿萱淡淡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想问问,可否有她生前的遗物。”
  屈虎又道:“今日便为良辰,宜下葬。姑娘若没有什么异议,不如属下这就去安排下葬事宜。只是依属下想,虽说小姐也是咱们长青门的前门主,按理说要风光大葬。但时值非常之秋,况且宋人在此,姑娘你也不宜太过张扬,咱们悄悄葬了小姐便是。长青门人那边……”
  阿萱点头道:“长青门人,我便不用见了。葬了母亲,我另有要事办理。”心中忖道:“春姐姐一去杳如黄鹤,但看宋人当初礼待她的情景,料想在汴京也不会受到太大折磨,最多不过软禁罢了。然而身陷敌境,终究令人揪心。昭君村地处偏僻,阿保疆二人便是有什么线索,只怕也不方便传个讯息,我还是要及早赶往汴京才是。”
  二人商议已定,阿萱随口问道:“听说林少将军带走了李煜第八子天衡,我已见着了少将军,那天衡是否也在此处?”
  屈虎皱眉道:“那日畹兰去山中采药,在道边遇见了昏迷不醒的少将军,便将他救了回来。至于八皇子么,确不曾见。”
  阿萱心中疑云又起,忖道:“屈叔如此肯定,莫非林任道他骗了我?不对,当初林任道说是屈畹兰将天衡藏了起来,难道屈叔竟不知情?”
  她看了一眼四周,不见其他人影,又问道:“秦真去了哪里?令爱也已经回去了么?”
  屈虎长叹一声,道:“秦真奸猾无比,只是畹兰年轻……姑娘与秦真交情非浅,可否劝解一二?”
  忽听一人笑道:“秦某得屈门主一誉,当真是荣比华衮。”

无边幽恨向谁说 下

 但见秦真负手于后,飘飘然立于不远处的树下。这短短时间,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件干净衣裳,又重束了头发。这昭君村里又有何等华服?不过是布衣麻衫而已,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是自有一种风流态度。他向着屈虎摊了摊手,道:“令爱方才打了我一巴掌,已经自顾自地走啦!屈门主也不用担心。”
  阿萱看他左脸颊处,果然隐约有几道红痕,不觉暗自好笑。
  屈虎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向阿萱一揖,道:“落葬之事,属下这便前去安排。”言毕竟自去了,显然对秦真鄙薄之极。
  
  秦真眼见得他慢慢走远,脸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近了看时,他的脸庞瘦削许多,淡淡蒙上一层风尘之色。阿萱心中一软,柔声道:“你身体可都大好了?”
  秦真一愕,突然干咳一声,眼望远处,没好气说道:“当然好了!在那个破村子躺了几个月,连鬼影都没有一个!要再弱一些,只怕骨头化灰啦!”
  阿萱回想当日情景,虽说他病体初愈,但确也没有什么人来探视关心,心中歉意更深,道:“当时我……”
  秦真打断道:“我知道!又没人怪你!”他笑了一声,道:“毒手无情,天下知名。有谁会来看我?”
  阿萱念及他半生际遇,心头微酸,嗔道:“不要胡说!纵然天下人弃你,我也必不弃你!”
  秦真遽然转过头来,嘴角带着古怪的笑意,问道:“如果我人神共弃,做下罪大恶极之事呢?”
  阿萱笑道:“你只是小奸小坏,行为不修,却非大奸巨恶。若当真做下罪大恶极之事,”她说到此处,突然想到当初那些被拐的女子,心中一凛,下面的话却说不下去了。
  秦真忽然笑了起来,揶揄道:“不错!不错!听闻你做了女夷教主,自然也是春十一娘之流。若我做下罪大恶极之事,你当然是要亲而诛之罗!”
  阿萱叹了口气,道:“你总是要想办法逼别人,也逼自己。何苦呢?”
  两人都不说话,阿萱轻轻抚摸腰间的宵练,但觉鞘中仿佛隐有龙吟之声,震得手微微发抖。
  清晨的风,微有寒意。一只白嘴灰鸟掠过旁边的橘树,突然惊叫一声,歪歪扭扭地飞走了。
  秦真突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电:“阿萱,你的心中,怎么突然起了杀意?”
  阿萱身子一震,缓缓垂下手去,道:“是么?”
  秦真的视线落在剑身上,说道:“昨晚我看见你用这剑,不一样的清辉剑华,是那柄传说中的宵练剑么?你既然做了教主,这柄剑也该传给你了。”
  “昨天晚上,你明明瞧见我与屈畹兰在那屋中,以你向来的性子,岂有不替天行道之理,为何一直没有出手?”
  阿萱默默地看他,秦真嘴角一牵:“因为你怀疑,屈家父女?”
  阿萱脸色遽变,退后一步,眼泪却流了下来。
  秦真吓了一跳,声音都急得有些变调了。他手忙脚乱,想要擦泪,突然发现两手空空。在身上掏了半天,原是想掏出条手巾,结果却掏出一块桃红绸帕。
  他干笑一声,将绸帕丢到地上。说道:“屈家丫头骗我,说这是她亲手绣的帕子。却不知我秦真惯在花丛走,岂有看不出这帕子是蜀中周家的绣品之理?”
  他横下一条心,挥起袖子上前,在阿萱脸上胡乱蹭了几下,说:“这也擦得干净。”
  阿萱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泪水却也住了。嗔道:“你做什么?呸,袖子臭也臭死了!”
  秦真忍不住问道:“你今天甚是古怪,究竟为了何事?”
  阿萱心头一酸,当下原原本本,自别后之事讲起,大略地告诉了秦真,甚至连张谦之事也并不瞒他,只是隐去了宝图一节。苦笑道:“一个人怎能如此?没有母亲,没有父亲,好象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一般。原以为送骨还乡便罢,却不想人人都来算计……”
  秦真凝视着她,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轻声道:“原来如此……”他目光转向远处,淡淡道:“我虽有父母家族,却是视若仇眦。与你一般,也好象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阿萱,你看那满山草木,也没有父母,却一样生得茂盛。阳光雨露,老天爷也并没薄了半分啊。”
  阿萱感激地望着他,秦真突然话头一转,道:“屈虎说你母亲当时身在卧房,幺姑抱着孩子在外遇袭。怎不见你母亲出来救女,倒先顾着自己躲入地道?嗯,或许是事发突然,幺姑与孩子早在大火烧起之前便已遇害。然而长青门是归州地域,纵然你母亲要藏匿身形,长青门弟子却无一人在外护卫,说出来难以置信。铁斧帮当年精锐,听说正是被你母亲所屠,便来复仇,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实力,在攻击长青门世代门主祖宅时,竟会没有长青门人出头?”
  阿萱点头道:“不错。当初李煜之言,我记得十分清楚。他说派去探看的人回报,母亲是以暗器守住房门,阻住铁斧帮众人不得入内,铁斧帮人无奈,这才在外面放火。若是事先便在门外淋油放火,长青门人又能及时赶来,母亲岂有坐以待毙之理?屈虎却丝毫不曾提起。他一番言语,破绽甚多。”
  她苦笑一声,道:“这次回归昭君村,我始终觉得心中不安。一切太过顺利,路上也无风波。固然是因为有张谦随身跟从,但过于平静总不寻常。只是我不明白,若屈虎有诈,那当年母亲又何必留下这一张信笺,托他交付于我呢?那笔迹千真万确,确是我母亲的笔迹啊。”
  “张谦?”秦真微微一笑,道:“这小子也做官了,论起来还与我同属皇帝禁军呢。你这般伤心,莫不是为了他的缘故?依我看来,依他当日百尺楼中待你的心,似乎现在也并无恶意。”
  阿萱淡淡道:“我怎会为他伤心?各为其主……”说到这里,不知为何,那白衣长剑的身影,又仿佛浮现在眼前,心中暗暗作痛:“国破家亡,妻离人散。经过这样的打击,他会在哪里呢?一路行来,怎么不闻他半分消息?”
  手抚宵练,想起当初百尺楼中,他的承影与春十一娘的宵练对决之时,所激起满天缥缈的光影,只觉恍若隔世。
  秦真凝神道:“若是长青门果然忠贞不二,你母亲十八年来为何要隐居盛泽,不回乡居住?唔,或许是为了避祸。可屈虎为人,你母亲应该提起,她怎么从来提也不提?”
  阿萱垂首不语, 秦真忽然道:“你说林任道果真在此么?李天衡呢?”
  阿萱犹豫片刻,道:“此事我也不明。屈畹兰那样爱慕于你,难道没有对你说起么?”
  秦真失笑道:“爱慕?实话对你说罢。我接近她固然是有所图,这丫头却也只是虚与委蛇。看不出她一副丑陋相貌,却有颗玲珑心肝。”
  阿萱瞪他一眼,秦真连忙摆了摆手,道:“罢罢罢,且不提她的相貌。那日王从哲率我们侍卫司十数人,由神鹰引领缀上林任道,后来却在归州界面失了他踪迹。”
  他仰望远处青山,又道:“三黄神鹰目利如电,半空中便能看清草中蚱蜢,对追踪之人的气息也极是敏感,所以林任道带着李天衡一路奔逃,任是用尽心思,始终不能摆脱追踪。眼看我们便要追上,谁知林任道方入一处柑橘林中,突然林中放出许多野兔来,四处奔走。三黄神鹰虽受过专门辨气的训练,但毕竟是畜生,野兔又为其平生最嗜食之物,而且又是如此之多,兔臊味极浓,只是神思略一分开,林任道的气息瞬间便失去了踪迹。候到它醒过神来,隐约辨出一丝气息,又直追下去,王从哲唯恐有诈,留下我等四人在林中搜索,只要其他人追了下去。
  后来听人回报,说是神鹰先飞入林,却被人所伤。他们寻到一个满面疤痕的女子,手中拿着林任道的短剑。正是那剑上气息,引得神鹰追去,其实人早不在其间。伤了神鹰之人,自然也是那个女子。”
  阿萱听到此处,心中暗暗生疑:“三黄神鹰嗅觉灵敏,那当日林任道明明也在旁出现,何以它只闻到剑上气息,却对附近的林任道毫无知觉?”
  秦真又道:“那女子声称这剑是在附近拾得,只当神鹰是山中鹞子,前来害鸡的,所以才出手伤它。且听说她的身旁又有我们殿前司的一位大人……”阿萱微微一笑,忖道:“是张谦。”
  秦真接着道:“那位大人在旁相帮,侍卫司的人也不敢放肆,只得回来。王从哲听说那女子年纪尚轻,便让我前去试探……”
  阿萱嘴角一动,秦真瞥她一眼,道:“我秦真英俊潇洒,天下知名,王大人也真是知人善任。”阿萱忍住笑,道:“是!是!你纵然天下英俊第一,这样骗人女子,忒也无耻!”
  秦真叹了口气,说道:“骗人女子?嘿嘿,这女子若被人骗了,才是奇哉怪也!”阿萱虽一直心中颇觉古怪,但回想屈畹兰情态殷殷,又忍不住道:“她难道对你不好么?”
  秦真冷笑道:“当日我在河边寻着了她,两人先自交手,她武功虽然不差,但绝计不是我的对手。我将她制住,也未曾隐瞒自己的身份,承认自己是侍卫司人,但对她一见之下,颇为动心,故来相见。这等骗人的鬼话,被我说来,十个女子,倒有九个是要被打动的。”
  “只可惜,她恰是那不能被打动的一个。”
  阿萱耸耸肩,秦真道:“怎么,你不信么?晚间河边相会,她剌我一剑,看上去是若嗔若喜,仿佛是情人间打情骂俏,实则那一剑好生犀利,难得她还是谈笑间随意递出,显然是动了杀心!我若不是借着脚下一滑卸开大半来势,只怕顷刻间丧命于斯!”
  阿萱背上一冷,失声道:“当真?”
  秦真冷笑道:“这女子一见我只是轻伤,明白偷袭不成,自己武功也显然不是我的对手,当即抛开短剑,故作心疼,情态之间,当真令人不易分辨。只可惜我秦真向来在阴谋中打滚的人,单凭这一剑便能判定,她对我不过虚与委蛇。若当真有情,即使再怎么赌气,当时心情激荡,出招自然有所偏差,哪象她那一剑剌出,又狠又准,冷静自若!”
  阿萱回想当时,只觉背上凉意更重,秦真又道:“她一剑不成,当即生计,对我说要扶我到一处敷药。哈,普通剑伤,只需止血即可。纵然身上未曾带药,那河边树下却分明生有一丛刀口草,专是可以止血之用的。我认得出这药草,而她父亲逐日采药,她岂有不知河边有此药草之理?可她却一味要带我去那谢家老宅,不是心藏祸机,又是为何?”
  “我一听谢家老宅,也早知那是你母亲的故居。先前宋人便设计传言,说是老宅中藏有重宝,近来也不知多少人前来探路。这姓屈的女子如此做作引我前去,焉知不是与这传言有关?况且这原是你们长青门的事,阿萱,事涉于你,纵然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上一闯。”他笑了一声,道:“横竖我也最多损失一下色相,这原不值钱的!”
  阿萱心中感动,却又忍不住要笑。半日抑郁心情,至此多有抒解。
  想了一想,便道:“她诱你入老宅,是否是早与屈虎有所安排?”
  秦真一拍掌,道:“英雄所见略同!据我想来,她出来与我相见,便已告知了她的父亲。后来诱我去那老宅,也不过是想将我杀死于此。若不是戚氏兄弟出现,而阿萱你又被发现,只怕屈虎便会动手了。”
  他凝神思索片刻,道:“只是我不明白一点,便要杀我,又何需引去老宅?在河边前后夹击,不是亦可杀我么?”
  阿萱心头电转,说道:“只怕是屈虎引你入宅,是想将你杀死后抛尸于此,对外放风说,你探宝被杀,其同伙将所有财宝卷走。谢家老宅藏宝一事,江湖上已有传言,长青门也是应付艰难。若是侍卫司的人死在老宅之中,则江湖人很容易想到,此宝藏已被宋人所得,精力转移,长青门便能清静了。”
  秦真点头道:“不错,当真是一条好计!”
  阿萱回想屈畹兰言行,叹道:“只那屈姑娘太会做戏,连我也被骗过了。当时我虽觉古怪,迟迟未曾现身,却一直想不通这古怪感觉从何而来,原来竟是信不过她!”
  秦真沉吟片刻,缓缓道:“她骗我原也应该,但若屈氏对你也有何隐瞒,只怕便大有文章。这次见你,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女夷教中之事,我也略有风闻。你如今身为教主,多少人命运系于你之一身。凡事可不要再象以前那般轻易信人!需知轻信一人,或可害了千人。”顿了一顿,他柔声道:“阿萱,这天下人多不可信,盖因人欲求无度,若当真是利益所趋,只怕礼义廉耻且都靠后。若非有十全把握,便是我,你也该怀疑的,记住了么?”
  阿萱心中热流涌动,脱口而出道:“不!我一定是信任你的!”
  秦真微微一笑,嗔道:“傻丫头!” 手指却不由得在袖中暗暗捏紧,微有颤抖。
  天下人均不信我,为何你却定要信我呢?过尽千帆,阅遍云树,也唯有你,是让我萦绕于怀的罢?
梨花涧逢惊变起 上

  阿萱想道:“可是屈虎话语之中,为何却不尽不实?若他所言有诈,为何又会有母亲的亲笔信笺托付于他?莫非李煜当初打探的情况不准?”又想道:“天衡又在哪里?屈畹兰倒似知情,为何屈虎却似并不知晓?”
  秦真突然道:“你母亲的遗骨今日入土?”
  阿萱抬头望去,但见朝霞烂漫,将天边染得红黄一片,光芒夺目。心中没来由地微微一酸,道:“不错。”
  忽然山道边走来一个年轻弟子,服色正是长青门人的模样,他略一犹疑,便在数步之外站定,向着阿萱行礼道:“弟子屈魏,奉屈门主之命,请姑娘前去后山的梨花涧,安放谢门主灵骨。”
  阿萱见那屈魏有几分眼熟,不知是否曾在端午见过的众人之一,道:“梨花涧?那是一处好地方么?”
  屈魏一指西边山峦处,年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答道:“那里两山夹涧,地险势危,风水么,”顿了一顿:“是极好的。”
  风水极好,那,是什么不好?
  秦真眉头一动,却见那屈魏转过脸去,淡淡道:“属下听闻许多谢门主当年的事迹,端午在江上见着姑娘,宛若是传说中的谢门主一般。”
  低低一揖,屈魏已悄然退了下去,唯有话语随风飘来:“梨花涧,原名泥滑涧。地面烂泥如酱,裹足深陷,姑娘一定得当心啊。”
  他淡褐色的身影隐没于山道间,秦真突然冷冷一笑,道:“阿萱,这梨花涧……”
  阿萱的衣袖在风中飘舞,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是泥滑涧。”
  梨花涧里不见梨花,倒当真长了许多青绿的梨树。也没有什么涧水,竟是一条旱涧。天气干燥,地面泥块结板,难以想象下雨时烂泥涂的样子。四面山崖紧仄,兼之树木蔽阴,光线甚是幽暗,连鸟雀的鸣叫也没一声。
  屈虎等人均已先到,远远地立在涧中一块空地前。有两三个仿佛都是门中弟子,那屈魏也在其中,一色的粗布褐衣,腰间系着麻绳,充作带孝。流珠捧着盛有谢蕙娘骨殖的木盒,泪流满面。阿萱脚下一顿,但终于唤道:“珠姨!”
  流珠哭出声来,只叫了一声:“姑娘!”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屈虎迎了上来,眼睛还有些红,不知是否刚刚哭过。他关心地看了看阿萱身后:“秦……秦公子呢?”
  阿萱凝目前视,但见梨树林中,已经挖出了一个长宽适宜的深坑,里面是一方红木棺椁,旁边地上放着块青边黑底的石碑。有几个山民模样的人站在旁边闲看,背上背着山里常见的背篓,几件沾满了泥土的工具盛在里面。
  她对着屈虎淡淡一笑,道:“秦真他走了。我打发他走得远远的,省得带坏了你家的畹兰。”环目四顾,随口道:“畹兰呢?”
  屈虎的眼神中,突然微微一黯,叹了口气,道:“这孩子……也当真是个不听话的,不过说重了几句,便使性子走了。”
  屈畹兰清亮而倔强的眼神,仿佛又浮现在眼前。阿萱长长地出了口气,道:“畹兰骨清神秀,如空谷幽兰,今日的场面不来,自然最好。”心中忖道:“张谦呢?他在哪里?”
  屈虎忙道:“畹兰不过是乡里姑娘,当得起什么空谷幽兰?倒是小姐她……年幼时老门主为她取闺名为蕙,也是指望她如幽兰蕙草一般……”
  阿萱道:“屈叔对我母亲幼年之事,也知晓得这样详细么?”
  当时乱世,女子礼教之防虽不甚严,但闺名仍是颇为重要,往往是在求婚纳聘时方能得知。女夷教虽为江湖教派,但教中女子仍多为化名,春十一娘自不必说,如沉朱越桔之属,也根本不是真实的名字。阿萱自幼散漫,不计较这些,随便即能将自己姓名告知别人,然而如今毕竟也是经历了些事情,渐渐明白世俗之礼。此时听屈虎随口道来母亲闺名,忍不住便要问上一句。
  屈虎一怔,脸色竟然有些晕意,咳了一声,道:“属下失礼了。”此时已有人在那墓坑前布下香果花烛之类,屈虎忙道:“姑娘,诸物已备,虽是有些简陋,还望不要见怪。”
  阿萱摇头道:“开穴备祭之事何等烦复?天明时我向屈叔提起此事,如今日头才刚升起,前后不过一两个时辰,屈叔你便准备得如此周全,倒象是未卜先知一般,阿萱年青不知事,对你也只有感激罢了。”
  屈虎又是一怔,但见阿萱神色平静,不禁有些讷讷无言。
  倒是另一个灰须尖嘴的中年男人说道:“墓穴备齐,还要请姑娘过来捧灵入土,不能耽搁了。”
  阿萱身形不动,淡淡道:“不,捧灵入土之事,还是烦请珠姨罢了。”
  众人愕然,捧灵入土,向来是尽人子女最后的孝。阿萱转向流珠,轻声道:“珠姨,你与我母亲情同姐妹,同生同长,同患同难。就连母亲去了盛泽十八年,难为你还记得当初的情义留在金陵。你一生中最好的华年,莫不是付给了我的母亲。当初在盛泽下葬,是我亲手送灵。如今改葬故里,还是烦请珠姨你送我母亲最后一程罢。”
  流珠早已哭出声来,拜伏于地,哭道:“姑娘所言极是,我原是该送小姐一程的!”
  众人不再多言,眼见着流珠跪于地上,俯身将那盛有谢蕙娘灵骨的木盒送入棺椁,终于忍不住拍盖击掌,放声大哭。周围早有人上去拉开了她,好言相慰,一边众匠人合上椁盖,加钉长钉。
  夺夺夺!锤钉之声,一根一根,沉闷尖锐,仿佛都钉在了人的心上。而流珠哭声,更是凄哀欲绝。
  屈虎站在阿萱的身旁,见她虽泪流满面,但并无其他失态之举。反倒是流珠哀恸不已,倒更象孝女贤孙一般,心中忍不住暗暗纳罕,问道:“姑娘不去看小姐最后一眼么?”
  两行泪水,自阿萱脸颊上缓缓流下,她并不擦试,叹道:“盖椁拢坟罢,不做出坟头来,我却如何过去参拜呢?”
  众匠人闷不作声,果然合拢墓土,砌石为坟。原来归州风俗与别处不同,棺椁红色,不用寻常的黑棺,为的是纪念屈子之死。而山高坡陡,坟墓多葬其上,又非要用方石砌出坟头来,并浇以米汁焊紧,然后铺平墓前空地,种上香草绿树之类,才算得上是拢坟结束。
  阿萱眼见得坟头渐渐垒起,想到母亲一世风华,终于葬回故土,心中百感交集,杂味纷呈。
  数年来她颠沛流离,历经生死,鬼域心机,无时或缺,自然有了许多同龄寻常少女所没有的感慨。
  阴暗的风,穿越梨树林而来,卷起她鬓边的长发。她淡淡道:“屈叔,人生在世,无论如何轰轰烈烈,风光荣光,原来死后,也不过是方寸之地,可以容下孤零零的一个身子。能留在世上的,唯独一个身名罢了。”
  屈虎惊讶地眉毛一动,道:“姑娘比起当初端午相见,倒是变了许多呢。你小小年纪,如何会有这许多的悲伤话语?敢莫是伤心过度的原因?这世上的快活是享不尽的,姑娘快莫要胡涂起来。”
  坟头终于拢好,碑也立了起来,那些匠人懒懒地收了工具,在旁边梨树下歇息,有的取壶喝水,有的拿出烟锅。
  阿萱泪水已被涧中凉风吹干,她缓步向着谢蕙娘的坟茔走去,青边黑底的墓碑越来越近。是雕凿描白的字,极深地刻上去,端正凝重的隶书:“长青门谢氏之墓”。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亦步亦趋的屈虎。后者收步不及,险些撞到她的身上,十分尴尬。
  阿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梨树微带涩意的青芬,夹杂着新翻泥土的芳香直入鼻端:“长青门、谢氏。不错,这正是我母亲最后的……一直的身份。这些梨树,虽不如寻常坟陵前住值的松柏,但当真美得很。屈门主,”
  这声“屈门主”,淡淡的,却让屈虎一个激灵,有凉意幽幽生了上来。
  屈虎强笑道:“姑娘,还是先到墓前参拜小姐罢?”
  阿萱轻笑一声,道:“我没有回过母亲的故里,不过今日此处所见山民匠人,居然都双手白嫩,砌坟时那样长条的青石,居然信手掇来,也是不见吃力之态。莫非当真是人杰地灵?一个普通的山民,竟抵得上外面的武林高手呢!”
  屈虎突然呆住。
  阿萱早对屈虎生疑,又听闻屈魏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及至到得林中,细观之下,更是心中疑团越来越重。
  屈虎选定的这种墓地固然幽静,但她却十有八九能够确定:墓前必设有机关候她前去,不然屈魏何以有“泥滑涧”一说?不过她仍然应约前来这梨花涧,一来仗着心中有底,并不惧怕。二来也是想看着母亲骨殖安然入土。如今母亲安眠故里,屈虎再大胆妄为对付自己,想来不过是因为宋人的胁迫。但母亲却是长青门前任的门主,一旦落葬,屈虎断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她遗骨的主意。
  心愿已了,焉能久留?
  扑通!
  果然足下深陷,地面软如熟酱,无数伪装的泥土簌簌而落。数条绊绳破土而出,直向阿萱足下绊去!当头一张大网撒下!周围梨树突然倒转,树身飞速旋转错移,嗖嗖嗖,利响如麻破空,无数的竹箭暗器,自梨树林中疾射出来!
  阿萱心中顿悟:“原来他们在这里安置了暗阵!难怪要引我到墓前来!”
  长笑一声,阿萱作势下落的身子突然弹起!呛!宵练出鞘时那一瞬间的柔和青光,照亮了梨树的青涩。刷刷!当者立断!绊绳如死蛇一般瘫软在地,大网撒开一道大口,唯见那少女如凤凰般,穿越网上大洞,疾飞冲天!
  那一瞬间,原本安闲的气氛陡然变化!
  扒土的锄头,从中间断成两截,显出了明晃晃的锋刃!
  烟袋锅里火星陡灭,飞出了蜂针一样的青芒!
  水壶壳子腾空飞去,显出一只滴溜溜的小西瓜大小的单星锤!
  除了流珠以外,“匠人”、“长青门弟子”、“脚力” ……所有的人都拥了上来,每个人的手中奇迹般地多了一样武器!
  寒芒光辉,四下交映。所有人竟都顾不得江湖道义,一拥而上!
  
  呤呤的剑身轻颤中,透出这少女一字一顿的冷静:“母亲已经入土,我再无顾忌,料你也不敢再动她坟墓,惹起长青门人众怒。我待要走,你敢拦么?”
  流珠呆若木鸡,此时方才叫了出来:“屈虎!你疯了么?这是姑娘呀!你居然敢叛主悖逆……”
  屈虎喝道:“闭嘴!”流珠一震,却见这向来朴讷的汉子叫了出来:“什么叛主悖逆?我屈家侍奉谢家数代,一直屈居婢仆!这些年来,谢家人有谁管过长青门?小姐不肯管咱们了!她为了一个男人,好好的春堂堂主都不做!后来又远走盛泽,把长青门忘得一干二净!咱们长青门受尽排教欺负,弟子们受尽江湖耻笑,不都是我屈虎抛弃自己好好的家业,从外地赶回来整治的么?”
  他嘶声长笑,声音暗哑难听,仿佛还带有泣音:“为了小姐,为了长青门!我屈虎可以付出一切!可是付出一切之后,我得到了什么?我永远都是谢家人眼中的忠仆!不管我做了什么,我都仅仅只是一个忠仆!”
  阿萱心头一震,长剑舞动,柔和青光如匹练般当空泻出,那些毒针暗器应声纷落,剑光忽卷,呛!一股大力自锤端反涌而至!使锤者踉跄后退,扑地一声喷出血来!
  流珠身子簌簌发抖,颤声道:“你想当门主了,所以你要害姑娘么?可是姑娘已经是教主,职务高过当初的小姐,长青门不是无主可依的门派!不!你绝不是为了这个!你明知道姑娘是不在乎你做门主的!”
  屈虎并不理她,只是咬紧牙关,脸色苍白,手提一柄大刀,双手颤抖,一时竟不扑上前去。
  阿萱眼尖,已看到剑风吹卷起那人外面粗衣,露出襟下玉牌。不由得冷笑一声,喝道:“果然是侍卫司的人!你勾结的是宋人!”长剑挥舞,变幻莫测,顷刻之间,便已剌倒两人。窥准时机,足下轻捷如风,一路势如破竹,已冲破围攻,身形飘转,便欲踏上梨树而去!
  刷!轻风袭来,阿萱心中一动,足尖一点梨枝,飘然跃起!几乎与此同时,足下一轻,却是那段梨枝无声而断!刷刷刷!如影随形,阿萱足下连换几根梨枝,均在顷刻间被那轻风斩落!那梨树能有几根枝条?不多时便光秃一片,仅余主干!
  阿萱记着“地面烂泥如酱,裹足深陷”之语,不敢落下地面,当下奋力一跃,奔向另一树梢!
  一团淡淡白影光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轻而冷的剑风扑面而来,那寒气虽弱,却仿佛无边无际,如骨附蛆,一直待要钻入人的七万毛孔中去!
  冷汗顿生,阿萱急速后撤,左手一挥,腰间墨玉飞出,啪地一声钉在另一棵树上,银色丝索横空而挂,闪动着异常的莹光。
  阿萱腾身飞起,藉这蛛索之力,平空如飞仙一般,已稳稳立于另一株梨树梢头,她身子晃了一晃,只觉背上已略有些湿冷。
  银丝蛛索,是她最初武功低微时逃命所用,却不想此时又要用了出来!自出道以来,仿佛尚未如今日这般狼狈。
  剑气凌空迫来,变幻莫测,仿佛自四面八方,结成一道密密的剑网。阿萱宵练青芒吞吐不定,起先还能攻击,后来却渐渐被他剑招围困于中,仿若渔人布网,一圈一圈,柔和不劲,却渐渐将鱼群收拢过来大骇,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中浮现:“这种功力,似曾相见。”
  阿萱所习剑道,讲究的是以心观道,探知对方强弱至微之处,才以变招相克。当初她剑术甫成,便能一举收服阿保疆,虽说是出其不意,但已初具火候。然此时无论她如何凝神观注,却仍觉得此人剑法绵密之极,看来似乎并无特别惊艳出奇之处,但竟是没有丝毫破绽。便连力道的运送也是恰当好处,既无强劲新生之力,也无耗尽将衰之力,倒仿佛是一个圆圈一般,周而复始,无生无灭。
  阿萱手中剑招越来越慢,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陈珂!这人功力,尽似陈珂!”
  陈珂出自于赵河阳大弟子费阳武门下,他的武功阿萱也曾亲见,一样的绵密周全,泼水不进。这人却更甚于他,难得是如此绵密却又开阖,气象万千。那么这人……这人……
梨花涧逢惊变起 下

  屈虎的声音却远远传来:“姑娘!大力神王之名,你该早就听闻罢?今日任你通天本事,也是逃不出去了!何不交出藏宝图?屈虎念旧时主仆恩义,定会向王大人求情,放你一条生路!”
  大力神王,王与哲?
  那块被吞吐无形的掌力,震得纤维根根断裂的门板,刹那间仿佛又浮现在阿萱的眼前。掌剑双绝,果然精深无比!弟子如此,那赵河阳岂不是天人般的人物?
  原来他们图的,果然是南唐的藏宝图!
  王与哲剑势舒缓,剑招却快。被剑网逼于其中的时间,仿佛只有极短的一瞬,但对阿萱而言,那种压迫滞重、如小昆虫落入蛛网中一般动弹不得的无奈与惧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便是短短的一瞬,也变成极长的时光。
  心里一动,口中却淡淡笑道:“什么藏宝图?屈门主你交给我的只有我娘的秘信!莫不是你昧了那藏宝图?”
  屈虎生怕宋人起疑,高声道:“你娘只交给我信,哪里来的藏宝图?”
  阿萱手腕滞重,那光网绞缠纠结,竟然有一股大力自四面八方隐约压来!心腑翻滚,勉强挤出几个字来,道:“藏宝……藏宝图……”
  王与哲凝耳细听,手上压力不觉松了两分,阿萱缓过气来,道:“那藏宝图是在……”
  王与哲心中一喜,先前绵密周全的心法,便如一泓湖水,突然间被漾开了圈圈细纹。“在”字未落,阿萱就势语声高扬,吸入一口长气,朗声吟道:“在云从螭归,扶摇上苍穹。碧霄春谢尽,殷殷有仙翁。”
  剑随声递,光影纵横!刹那间阿萱丹田真气流转,周身所受王与哲真气所压之苦,瞬间卸去!
  “好!”王从哲脱口而出!
  刷!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炫目电光自上而下,旋转着疾速剌入场中!诡异清冷的剑风所到之处,宛若恶魔之眼躲出光芒,周围人等呼声不绝,已有好几人负伤!
  呛!却是屈虎所使刀身与剑光一触!那人冷笑一声,剑锋乍展,屈虎饶是功力深厚,仍觉对方剑尖如蛇攒咬,竟然迎面剌来!
  那人抢入阿萱身旁,沉声道:“快走!”
  “仙翁”之声未绝,阿萱纵剑飞舞,身形弹起,一把抓住那人手臂,两人如燕子般掠空而去!
  此时已有人惊叫起来:“秦真!是秦真那小子反水!”
  王与哲不意阿萱歌声甫起,竟能挣脱剑网,不禁一怔,执剑追上,口中冷冷道:“起阵!”
  扑!
  一道银色巨网,网眼上悬有无数尖刃,自梨树梢上兜头罩下!
  秦真暗叫一声“不好!”紧拉阿萱,足尖只在一棵树上轻轻一点,便欲腾身躲避!
  有人令道:“移巽位!起凤尾!”刷刷刷!那银网凌空移动,锋刃擦过树梢,无数断裂树干应声而断,扑簌簌落了下来!打在二人头脸之上,一阵阵生痛。
  淡白光影袭来,顷刻间又织成一张光网,却是王与哲已然追上!秦真并不回头,一手松开阿萱,自怀中掏出一物,只是轻轻一按,反手向后射去!
  沙沙沙!
  仿佛雨打芭蕉,却没有那样祥和风雅。一蓬牛毛大小细针,带着令人心怵的黑青色,凌空激射!
  剑光陡亮!想是王与哲也识得厉害,真气夹杂剑影,便将细针反激回去!树下却有人长声惨叫,想必着了毒手!
  刀网又至,竟如真正阵法一般,进退有据!秦真一咬牙,与阿萱沉身而下,竟向屈虎扑去!
  屈虎见那人着针倒地,身上皮肤顷刻间变为乌黑,失声道:“梨花夺命针!”素知山西秦家毒器厉害,不禁肝胆欲裂!再猛一抬头,但见二人如鹰隼般疾扑而下,更是魂飞天外!秦真笑道:“屈门主!真是久违了!”手中针筒再发,又有数人中针,其余人不敢上前,秦真一咬牙,合身扑上!
  王与哲先前见阿萱逃走,绝步不挨地面,这才动用刀网,想要逼她下去。不料二人此时竟然当真落下地面,心头大喜!心头念转:“需得将她逼到墓前!”连喝几句暗语,却是令执网之人即其他人上前相逼,断绝二人其他退路。
  阿萱回目四顾,只见四周如铁桶也似,唯通向墓前方向隐约露出一丝破绽。不禁心里冷笑一声:“打的好算盘!看来陷井必然是在墓前了!”
  她起初明知有诈,仍是敢于前来。一来是因为母亲迁葬一事,身为人女,不愿畏死便不尽孝义;二来也是自恃以秦真及已的能耐,且早知地面设陷,定然可以全身而退;三来也是想屈魏尚且不满屈虎所为,其他长青门弟子也到底有些香火之情,多数不会同流合污。宋人不多,势不强横。却不料王与哲计划着实周密,今日之许多人形貌口音,多为汴梁人氏,竟没有几个长青弟子。这却是连秦真都没料到的。
  不知为何,心里不觉惊怖,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一抹阴影沉在心底:一步一步,竟似是有人暗中策划一般,如此周密,天上地下皆有陷井罗网,眼见得自己竟是逐渐陷入。
  扑通!
  才一照面,不过几个回合,屈虎便被踢倒在地!
  秦真更不迟疑,掌中长剑直剌而出!
  有个女子声音尖叫道:“不要伤我爹爹!”
  刷!一团淡白光网飘出!长剑陡遇阻力,反向上弹起!却是王与哲赶到!
  秦真收剑,抛出一把绝命砂,王与哲长笑一声,光网迎面卷上,道:“秦家暗器,也未必就是最有名的功夫!”
  光点飘散,那团淡白光网瞬间消失,沙沙数声,却是一把绝命砂,尽数落到地上。
  秦真但觉眉头一凉,却是对方剑气遥遥指定,寒意直沁入头颅之中。他心头悚然一惊,当即用手暗暗将阿萱一推,低声道:“你快走!”
  剑光微微一晃,但闻王从哲笑道:“只怕是走不了了!”
  刷刷刷!四面梨树枝叶晃动,伸出无数乌黑箭头来,竟不知从何时起,又隐藏了这样一支生力军。
  对面立有一人,白袍方巾,身高眉阔,宛然是一条燕赵大汉。手掌偏又是修长秀美、莹白如玉,指间捏一柄通体白芒的小剑,只有寻常剑身二分之一,然而那绵密轻冷的剑气,长贯如虹,正是由这剑上传来。
  阿萱突然道:“且慢!”转头向秦真道:“如今四面重围,再难逃脱,何必做困兽之斗,徒增死伤?”
  秦真洒然一笑,收剑而立。屈虎拾得一命,面色苍白地站起身。那女子扑上前来,一把抱住他,原来却是屈畹兰。
  王与哲微微一笑,剑气也收,秦真眉心那点寒凉顷刻消失,但听他道:“谢教主当真是个聪明人。”
  阿萱微笑道:“可是我并没有藏宝图。”
  她摊摊手,道:“屈虎亲手交给我的,只有书信而已。”
  王从哲身形虽有燕赵之壮,但眉目间却是神情潇洒,大有儒雅气度:“听闻令堂曾遗书给谢教主你,书中言道,那藏宝之图一半在她处,一半在违命侯手中。违命侯如今是我大宋皇帝的臣子,他手中的那半份宝图,得来倒并不难。难的,是令堂的那半份,还望姑娘贻我。”
  李煜被俘汴京后,封为违命侯。这王从哲所指自然就是他了,只是他万万想不到恰是李煜那一半也交到了阿萱的手中。
  阿萱望向屈虎,脸上笑容敛去,冷冷道:“我道宋人怎么会对我一个小小的江湖女子如此看重,原来是你!你就果然偷看了我娘留给我的那封信!”
  屈虎面上仍无血色,他退后一步,急切道:“王大人!那图一定就在她的身上!不然她何必千里迢迢,赶回这里?当年小姐……”说到这里,陡然收口,流珠却在旁尖声道:“你这贼子!有什么脸面再称小姐二字!你还合人来害姑娘!”
  屈虎干笑两声,道:“小姐、哼,小姐。你当我多想叫这两个字么?如果老门主仍在,只怕我要叫的,是……”他的目光投到那墓碑之上,青底黑边碑面,凿出的白色“谢”字分外醒目。
  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声音也冷了下来:“她是早就死了。流珠,咱们对她来说,不过是奴是婢罢了。”
  流珠呸了一声,满脸鄙夷。
  阿萱回头望了秦真一眼,秦真微微摇头。王从哲看在眼里,笑道:“谢教主,我主英明神武,这天下眼看着就是大宋的了,你徒有宝藏,却又没有保全它的能力,好象一个小儿,拿着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在闹市行走,只怕甚是危险。不如将宝藏献给我主,保全下半生的富贵荣华,岂不是两全齐美?”
  阿萱苦笑道:“只可惜,我当真没有这幅图。”心道:“我确实只有一半,也算不上骗你。我并不想要这劳什子,可是,可是……”她对李煜这父亲,一旦想起,总是有说不出的古怪滋味,有些鄙视,有些可怜,复杂莫名。但一想到那日金陵城外,他那凄惶悲哀的眼神,宛若被追杀到绝境的小兽一般。顿时心头酸楚,总是涌起一股豪气,想着定要找到这宝藏,光复南唐的河山,才能告慰那落魄的亡国君主。
  所以心头百转,终是无法交出那半幅图来。
  转头看了看秦真,但见他脸颊消瘦,不复当初百尺楼中的丰采,心头又是一酸。她低声向秦真道:“你今日要受我连累了,稍后我虚与委蛇,让他们放你离开,日后你再来救我罢。”
  秦真以肩头撞她一下,笑骂道:“日后戒备森严,我救你不着!大家一起死了,倒还热闹。”
  阿萱见他满不在乎的笑容,心头温暖,想道:“总算是还有一个人,肯陪我一起去死。只是我万不能死,我还有许多事情未做!我……”
  屈畹兰突然幽幽一叹,说道:“当真是感人至深呢,谢教主,方才蒙你不杀我的父亲,畹兰倒有一首诗,与今日情景十分相合,想赠予谢教主你。”
  王从哲饶有兴致,料想阿萱插翅难飞,笑吟吟道:“屈姑娘兰心慧质,这诗自然不同凡响,愿共闻之。”
  屈畹兰抬起头来,头顶尽是茂密梨树枝叶,几乎遮住了天光。但她那极目远眺的模样,倒仿佛在遥望天边云霞。但闻她轻声吟道:
  “墓土尚新泪先干,后人谁似我潸然。有情长掬英雄泪,道旁碧草远千山。”
  阿萱一怔,陡然眼中神光一闪,一拉秦真,双双向谢蕙娘墓前扑去!
  秦真猝不及防,叫道:“你……”身边又有一人腾身而起,并肩向墓前撞去!竟然是屈畹兰。屈虎腾地站起来,慌忙叫道:“畹兰!回来!”
  王从哲也是一愣,随即示意弓箭手不要动手,嘴角露出一缕冷笑,显然是认为那墓的前后早有陷井,阿萱等人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三人陡然身形一矮,竟是平空跌入陷井之中!扑扑!机关触动,当空罩下一张大网,将陷井牢牢罩住!
  王从哲哈哈大笑,朗声道:“谢教主!此处布下天罗地网,你就死了逃走的心罢!”
  话音浑厚,震得梨树簌簌作响。然而四周只有风声、树叶晃动声,此外竟丝毫声响也未听闻,便是三人跌入陷井的惨叫声也是寂然而无。
  王从哲脸色大变,心知不妙,疾步冲到墓后一看,果见表面浮土落叶已然被破坏,露出里面早挖好的一人来高陷井来。只是那陷井里空空如也,这三人便如传说中的土行孙一般,竟仿佛是遁土而去,再无丝毫行踪!
天下英雄出我辈 上

  甬道低窄,仅供人弯腰经过。四周土气湿腥,依稀还是新土味道,似是刚刚挖成。阿萱与秦真二人紧随屈畹兰身后,脚下飞快,只拐得几拐,便从一处岩洞出来,眼前豁然开朗,竟然一带碧水,数株桃树。是那香溪河!
  河中一弯小船,船上一人,长身而立。正是张谦。
  屈畹兰如释重负,道:“幸亏有张大人帮忙!我早瞧出他心肠好,”似笑非笑地瞥阿萱一眼:“对你更是好!这才求他来帮忙!”
  阿萱一怔,看着那熟悉身影,但觉胸中顿时升起一股酸热之气,连眼眶都开始热了起来。耳边听得秦真笑道:“屈姑娘如此做派,倒让秦某当真吃惊——咦,莫非屈姑娘当真对秦某动了凡心不成?”
  屈畹兰呸了一声,怒道:“你们不快些上船,还在这里婆妈什么?王从哲一旦发现甬道,只怕稍后就赶了上来!”
  秦真悠悠道:“只怕他们一时半刻,赶不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背后砰地一声闷响,只震得崖上灰土簌簌而落。
  阿萱跳开身子,嗔道:“你在那甬道中放了什么东西?只怕把道给震得塌了!”屈畹兰恍然大悟,瞪了秦真一眼,当前奔下河岸。
  秦真摊摊手,一拉阿萱,随后奔向小船,笑道:“我们这些坏人,身上不是毒物,就是硝火。对付这条蚂蚁肠子一样的小甬道,有什么稀奇?”
  三人上船,秦真大大咧咧地叫道:“张兄,又见面啦!”张谦惊喜交加,道:“你们可来了!我……我……” 收缆放桨,阿萱但见他荡舟的姿态甚是熟练,突然之间,回想起当初盛泽湖中,两人初见情景来。笑道:“张公子……”
  一语未了,突然看见张谦握桨的手,不禁怔住了:
  当初太湖初见时,在层层荷花荷叶之中,她所见的,是一个绫罗包裹的俊秀少年。那仓皇羞涩的少年,举袖试去脸上沾染的湖水,柔软的绸袖滑下肘弯,露出的一双手修长白晳,如女子般嫩滑光洁。
  然而如今,曾经如玉的手掌已经褪去了那一层嫩滑水气,肤色暗沉,带上了些许粗糙的风霜之色。掌缘宽厚,骨筋突出,不复少年的稚嫩,却是一双成年男子的令人心安的大手。
  她的视线渐渐上移,看到的是他柔韧的腰身、挺拔的背脊、宽阔的肩膊……也无不隐约透出成年男子所独有的刚劲坚毅。
  江湖风霜,竟致于斯。
  张谦见她神情古怪,目光怔忡,只道她在怪自己,忙道:“秦公子,阿萱,我不知道他们要害你,幸得畹兰来找我,说是已有了救你们的法子,叫我只在这里等你们!阿萱,你没有怪我罢?”
  阿萱微微一笑,声音不由得柔和下来,道:“我不怪你。张公子……张谦,你的船,是摇得好多了,比起太湖之中……你……你长大了。”
  张谦手腕一抖,木桨险些儿落入水中。倒是正相帮划桨的秦真古怪地笑了一声,道:“我们屈姑娘明辨是非,竟然能背父救敌,嘿嘿,也算是长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又蛮又坏的小姑娘啦!”
  阿萱笑道:“正是。屈姑娘肯救我们,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屈畹兰并不看他们,冷冷道:“长青门中,也不是人人都不念旧主。若没有几个门中弟子帮忙,我哪有能耐独自调开守卫,挖出你们逃生的那条甬道来?”
  阿萱眼前浮现出那个叫屈魏的弟子面容来,叹道:“当真多谢了。”
  屈畹兰深吸一口气,道:“多谢也不必了,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为了你们。”她脸上突然一红,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决然道:“有一个人,被关在一个地方。我想求你们去救他。”
  秦真讶然戏道:“是你的心上人么?啧啧啧,我还道姑娘你心中只有一个我呢!姑娘父亲为了得到那宝藏处心积虑,莫非姑娘你便丝毫都不动心?”
  屈畹兰冷笑道:“你以为,我屈畹兰是个丑女,就连心都没有么?什么宝藏宝图!我爹爹隔三隔五的便去一次,连我都偷偷进去过一次,便是有宝藏早就拿光了!爹他是明在宝图,暗在李氏嗣子!”
  她越说越快,脸上渐渐浮现红晕:“你秦真不过是个下三滥的小贼,哪里懂得家国忠义?而他……他却是忠肝义胆的大英雄!初时我与你虚与委蛇,你当是我屈畹兰从未见过男人么?不过是引开你们这些宋狗的注意,让他们能成功逃走罢了!”
  阿萱秦真张谦一齐失声道:“原来你的心上人是林任道!”
  屈畹兰脸上红晕更盛,嘴上却仍旧倔强:“什么心上人!我……我只仰慕他是个大英雄,却不关他的事!”
  她咬了咬唇,道:“我看谢教主你们今日情形,想必早就瞧出我爹爹的事了,我爹他……”
  阿萱心中百感交集,道:“屈门主……屈叔他原本是长青门的老人,却不知为何……”
  屈畹兰又咬了咬唇,那红润的唇上已被咬出几个深深牙印来也不自知。突然道:“我爹原是跟你娘有婚约的,你可知道?”
  阿萱失声道:“什么?”再看秦张二人,也是一般出乎意料。
  屈畹兰冷笑一声,道:“怎么,觉得我爹配不上你娘么?当初你娘在长青门时,不过是门主的娇女儿,我爹却也是门中的大弟子。武功又高,人品又出众,老门主怎会没有选婿之意?只是没有下聘罢了。”
  阿萱意念电闪,突然想起屈虎先前,竟然脱口而出母亲闺名一事,心中也不由得惴惴起来。
  秦真突然笑道:“只怕是阿萱母亲一入女夷教,这桩婚事可就不成了。”
  屈畹兰道:“那是自然。女夷教名动天下,谢小姐又成为了春堂的堂主,未来教主的继承人,一呼百应,江湖变色,哪里还会瞧上我的爹爹?她入女夷教不久,便有教众前来长青门,秘密召见我爹,将婚约一事,就此勾销。”
  她的声音中隐见愤激,道:“谢堂主一声令下,我爹于公于私,都不可能违抗她的意思。后来我爹娶了我娘,也不肯再在门中,这才去外地做些买卖。若非是排教欺人太甚,爹爹记挂老门主的恩德,都未必回来!只是这一回来,大宋的人找上门来,却由不得他再脱身了。”
  秦真笑道:“原来你爹所作所为,都是不得已儿。”
  屈畹兰瞥了阿萱一眼,傲然道:“你娘自恃入了女夷教中,负我爹在先,背教私逃在后,我爹冒着大风险收留了她、帮助了她!若我爹爹丝毫不念旧情,当年便会偷偷向女夷教通风报信,还容你娘活了后来那十多年?这十八年来,也是我爹一直照应长青门。纵然今日迫于宋人压力与你为敌,也算是恩仇相抵,并不欠你半分!”
  她性情刚硬,哪怕是在此时,也不肯输了半分。
  张谦缓缓道:“屈姑娘,你这话,可不算对。情之一物,在于两心相悦。况且谢堂主既肯抛弃堂主之位,隐居荒村十八年之久,也并不是什么贪图富贵之人。她与令尊解约在先,与李国主结缘在后,也算不上负了令尊。”
  屈畹兰双眼一瞪,阿萱却拦下话头,淡淡道:“屈姑娘,有一件事情,你爹未必会告诉你。我起先有很多事想不明白,不过我现在慢慢想,也想得有些通了。”
  她目视屈畹兰,道:“我不是谢蕙娘的亲生女儿,她亲生的孩子是个男孩,早在十八年前,就与幺姑一起,死在你爹爹的手里了。”
  此言一出,张谦与屈畹兰不由得都怔在那里。屈畹兰叫道:“你胡说!我爹怎会……你又怎会不是……”
  阿萱惨然一笑,道:“正是呢。我也在想,十八年的母女,怎么说不是,就不是了呢?”
  “我娘如何在一个荒村,孤单度过了十八年,却不肯回到谢家世代执掌、故旧众多的长青门?若说是无颜相见故人,怎么她当初怀有孩子的时候,又肯回到这里?
  那场大火,何等蹊跷。长青门在这里势力雄厚,怎么会让铁斧帮找到谢家老宅,并且长驱直入,杀死幺姑在先,迫害我娘在后?”
  屈畹兰张口结舌,心里惴惴不安,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当初我娘早就发觉:屈虎已不再是当年的大师哥,反而是最危险的敌人!”
  “当初铁斧帮人前来寻仇,策划周密。偏偏小姐居于宅中,为防人耳目,并没有护卫人员随从左右,连个看门之人都没有。故此铁斧帮能以火油洒满整所宅院,突然四面同时点火,令人难以逃脱。大火突起之时,小姐因为在卧房之中休息,那出口又在床下,故此得以躲过厄难。幺姑却抱着孩子在院中玩耍,根本无路可逃,大火顷刻封了房门,她也来不及跑回房中……”屈虎说。
  “那人细细打探,才知原来就在两天之前,当年铁斧帮尚存的帮众闻讯赶到,寻找蕙娘复仇。蕙娘那时才生下孩子,体力虚弱,仅凭暗器阻住他们不能进房。
  那些人当真狠毒,他们惧怕蕙娘暗器厉害,竟在房外放了一把大火!孤派去的人不辱使命,在瓦砾堆里细细找寻,终于找到一女子和一婴儿的尸身,烧得面目全非。”李煜说。
  
  即使是从废墟之上,仍可看出谢家老宅当年的雄伟阔大。如此大宅,即算是四面起火,也不可能使人无法逃脱,便是要烧至内室,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中,长青门竟无一人赶到,实属费夷所思。
  更何况,大火烧起之时,以宅院之大,火势断然不会四面封死,幺姑完全来得及抱起孩子逃回房中,与谢蕙娘一起逃出生天。又岂会被活活烧死在屋外?
  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当初火头一起,铁斧帮即攻入谢宅。谢蕙娘产后虚弱,无法施用武功,只有幺姑一人在门中独力拒敌。那个谢蕙娘亲生的孩子也根本不是在外面被烧死的,或许当时正在谢蕙娘的房中,虽然谢蕙娘找到了地道入口,可是因为等候幺姑一同逃走耽误了时间,火势增长,大人经得起烟呛,一个小小婴儿哪里经得住呢? 婴儿就此夭折。
  所以幺姑不是抱着孩子被烧死在外面,而是为保卫谢蕙娘被杀害的。她身亡之后,谢蕙娘不得不抛下她与婴儿的尸身,忍痛挣扎着进入地道。
  阿萱此言一出,众人相继失色。
  屈畹兰脸色渐渐惨白,怔怔道:“不会!不会!我爹爹世代忠仆,又是老门主的大弟子,如今只是为宋人所迫,当初断然不会对谢小姐下如此辣手!”她陡地抬起下巴来,厉声道:“若果真如此,我爹爹又怎会在谢小姐逃出生天后,将她藏在石室之中,后又容许她离开归州?”
  秦真用力撑船,突然一笑,道:“如果我是令尊,我为什么要放过谢小姐呢?”他翻翻眼睛,道:“既图谋之,必利趋之。当然是谢小姐活着的获利更大。问题是,所获之利又是什么利呢?”
  张谦脱口道:“宝藏!”
  秦真呵呵大笑,道:“不错!不错!”
  阿萱点头道:“我本来想不通,母亲既然对屈虎已经起疑,又早有安排,要我前来归州,那么这宝藏图的另一半她完全可以托付给珠姨,何必交给屈虎?但细细一想,才知这是惑敌之计,唯有让屈虎知道,两副图合而为一,方能取出宝藏,而我作为李煜与谢蕙娘的‘女儿’,又是唯一能取得两图之人。
  屈虎想要得到宝藏,便不得不放了我们母女二人。反正母亲留的信上说得明白,我终归还是回来的,自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如果不用这封信稳住屈虎,即算她从地道逃出生天,也不会逃出屈虎在归州各处设下的暗算。
  但她以错就错,干脆让外人误会她和婴儿都死了,以逃避铁斧帮众和过去仇家们的追杀。屈虎唯恐知道的人多,会分去宝藏一杯羹去,自然十八年来对她的去向也是讳莫如深,丝毫不曾走漏风声。如此,我们母女,才能在盛泽安然度日。”
  屈畹兰的肩膀颤抖起来,低声道:“我不信!不信我爹爹是这样的人。从小他就跟我讲,说谢小姐是如何天仙般的人物,如何聪慧,如何可爱……小时候在我心里,谢小姐无疑就是仙女下凡。等我长大后才明白,或许我爹他的心里,一直留有谢小姐的影子。即算是现在……现在他暗算你,我也能体谅他,他不过是因为宋人的逼迫,为了长青门的基业不毁于一旦……为什么?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秦真淡淡一笑,道:“男子心中,功名利禄,永远都是第一。”
  他瞥了一眼屈畹兰,道:“忠孝节义这四个字,是天下男子最为标榜自己的准尺,多少人为了这四个字殒身丧命,也在所不惜。只是,嘿嘿,这四个字里,却唯独没有对女子的爱。”
  屈畹兰捂住耳朵,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秦真冷冷道:“屈姑娘,我是看你救了我们,才直言相告。那林任道,为了救李唐的世子亡命江湖,天下人知道了,谁不竖指称声好字?只可惜,林任道全了这个忠字,自己一门良贱,老母稚子、妻妾姐妹,却全部被宋人杀得干干净净!”
  众人打个寒噤,但听秦真悠悠道:“君王家的性命,当真这样金贵?以天下财物奉一人贪欲,以天下人的性命全这一条性命……”
  阿萱心中一颤,突然想起那座不知何处的宝藏来:“若当真取出宝藏,只怕天下局势又要变化。回复李唐江山也好、参与天下逐鹿也好,都不过是几个人的荣辱兴衰,却不知要赔进去多少条无辜性命?”
天下英雄出我辈 下

  母亲身逢人生惨变,却为何不肯再振奋起来,重涉江湖?以她当时武功声望,即算是背逃女夷在先,但重归教中并非难事。以她高傲的性格,又岂能忍气吞声抚女度日?何必要带着自己,悄无声息地隐居盛泽?
  秦真突然开口道:“屈姑娘,令尊当初既已背叛谢堂主,纵然勉强为了宝藏放她走,难道就不怕她回归女夷,或是再起江湖?他是为何如此稳稳当当,便料定谢堂主这一走就会乖乖地将宝藏秘密传给十八年后长大的女儿,回来寻宝便让他拣个热煎堆?”
  他笑了一声,道:“令尊心思缜密,绝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莫非当初他有恃无恐,知道谢堂主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屈畹兰放下捂住双耳的手掌,低下头来,缓缓道:“以前我从未想过这些……不过此时思忖,爹爹他……”她艰难地吸了口气,才勉强说下去:“记得有一次爹跟我提起谢小姐,说她是天下无伦的女子,我年少气盛,加上自己又……又毁了容貌……”说到此处,不由得眼中泪花闪动:“便说,谢小姐既然如此了得,料想也不会为了个臭男人就从此隐居不出!但江湖上并没有她丝毫的讯息,说明她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寻常女子!”
  阿萱怒道:“屈姑娘,你……”
  屈畹兰惨然一笑,道:“谢姑娘,我那时年少无知,你莫见怪。”
  阿萱见她脸面上疤痕变红,煞是难看。不知为何,心中突起怜悯之意,不忍再责怪于她。屈畹兰顿了一顿,又道:“爹爹也发脾气,骂了我一顿,说你知道什么?当初铁斧帮的人来攻打小姐宅院时,小姐不得已相与对抗,结果到底是产后体弱逆了真气,受了极重的内伤,只要一用武功,便会引发病患。请来的医生说只怕一生都调养不好,若有个不慎,甚至会影响寿元……”
  秦真恍然道:“原来谢堂主受了内伤,武功大退,怪不得……”
  阿萱回想母亲言语,当时年幼,此时想来,但觉字字句句,莫不是出自于肺腑血泪:“世人重男轻女,当今之世也只是男子的天下。男子学问渊博,能治国安邦,成为济世良才。女子学问深了,却嫌太过聪明,非但没有用武之地,反而是多了许多烦恼。不如一个乡村愚妇,一字不识,反而一生快快乐乐。”  张谦的心中,同样也浮现起那个月色下的夜晚,在江上船头,阿萱亲口跟他讲过的谢蕙娘之事。那个容色绝丽、武学出众、以一根丝带吓退地痞流氓,通晓琴棋书画、吹箫能引来百鸟朝凤的女子,当初还是一个模糊的形象,后来却从不同的人的描述中渐渐复原。
  越是美好的东西,破碎时越是令人惆怅。
  越是这样出色的女子,红颜的凋落越是令人忧伤。
  徒有才貌双全,明明可以成为后世永存的传奇,让千万人仰望不已;却偏偏失去了显赫的江湖地位、倾心的男子、亲生的孩儿、甚至是后半生的所有希望与自由。
  只因为,有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爱情,在那样如花的青春。
  所以,她不教阿萱武功,不教她所有的奇技巧术;她只希望她的女儿能有生存的智慧,所以她明明可以让母女俩衣食无忧,却要把阿萱从小赶到市集中去谋生。她设下了一环一环的圈套,希望在完成她的遗愿后,阿萱便可以无牵无挂地,退出这个波涛诡谲的百变江湖。
  也或许,她什么都没想。
  在经历了这样多的凶涛骇浪之后,人的心早已被苦难麻木。她只想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安然地度过自己的下半生。
  她不担心屈虎,也不担心屈虎会将她的落脚之处告知别人。因为聪明如她,也早就看出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师哥屈虎心中的矛盾:来自权富的膨胀欲望与纯真爱恋的交锋,对于任何男人来说,在长长的一生中,无时不在。
  只要她一天不死,他绝下不了手。
  
  再无言语,秦真与张谦奋力划桨,小船去势如箭,不多时已驶出峡口。
  香溪出口便是兵书宝剑峡,两侧山崖立如刀削,中间涌出一江怒涛,滚滚向下游流去,在船边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屈畹兰眺望前方,幽幽道:“谢姑娘……阿萱姐姐,我爹爹与宋人交往密切,我将林任道和李天衡私自藏起来,不敢让他知晓。谁知还是被宋人发觉,今早趁我不在,已将他擒住,上船解往汴京。我得到报讯便想赶去,可是我势单力薄,也不能求得爹爹和长青门人相助,还要请姐姐相助!”
  阿萱见她脸色苍白,心中顿生怜悯之意,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天衡他……也算是我的……我的弟弟,尽力而为罢。”
  
  小船单薄,禁不起峡江风浪,四人在峡口换乘一只大船。
  船上水手舵工看来也是江湖人,个个体健身高,见到四人并不多言,马上扯帆开船,船速极快,一路都鼓满白帆,犁浪直向下游驶去。
  半日无话,傍晚时屈畹兰进舱来,道:“方才有从下游上来的船只,打旗语说宋人那艘船昨日在峡中搁浅,寻了纤夫来拉,又被我安排的人作了手脚拖延行程,但此时已经抵达下游牛肝马肺峡,我们这船不比寻常船只,只要两柱香时间,只怕便要赶上他们了!”
  秦真长身而起,笑道:“好好好!又要动动身手啦!”
  张谦不言不语,扯过一条黑巾蒙住了脸面,阿萱笑道:“怎么,张大人你是怕他们若认识你,却不会给你面子,你反倒不好动手么?”
  张谦苦笑一声,道:“说不得,只好得罪了。”一时准备妥当,四人涌出舱来,立在甲板之上。放目远眺,果然不多时便瞧见前方江面之上,有一只白帆船正向前行驶,船尾却被划了一道白漆,远看煞是清楚。
  秦真赞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屈姑娘,你安排得甚是妥当啊,传讯迅速不说,连船头都做了记号?”
  屈畹兰转头向阿萱道:“长青门虽不敢明着出头,但大多数人心里也反感宋人,那漆迹便是他们偷偷划上去做记号的。贩夫走卒之间,往往倒多是豪杰侠客!”
  言毕长吸一口气,喝道:“船上人听着!放下林任道和李天衡,饶你们过去!”
  
  忽闻有人哈哈大笑,笑声豪雄,自江风呼号中远远传来,仍是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秦真失声道:“好强的内力!莫非是中州刀客贺子安?”
  张谦也是脸色一变,道:“中州贺子安?听说此人刀法霸道,可入使刀名家前十名之列,一向又最是倨傲,怎肯听从朝廷的差遣?”
  阿萱不解道:“你怎听出这一定是贺子安?”
  秦真笑道:“天下有这样强内力的人约有十来人,唯独贺子安是个沙喉咙、夹舌条,所以这笑声只要听过一次,总叫人终身难忘。”
  阿萱吐舌道:“他居然这般厉害?”
  只听那人高声呼道:“长青门的小妞儿!你私藏朝廷钦犯,若不是看你老子还有几分功劳,只怕你也要牵连下牢,居然还敢前来劫犯?你要人,可听过老子贺子安的名号么?”
  
  两船越来越近,阿萱这才看清那甲板上摆有一张大椅,有条汉子大刀金刀,蛮不在乎地坐在椅上,身后尚有两个妙龄女子捧酒侍候,虽穿着厚实,但仍被峡中冷风冻得玉面铁青。那汉子只在四十出头,个头不高,黑红脸膛,手捧酒碗,举止甚是粗豪,正是寻常江湖人的模样,却毫无出色之处。
  屈畹兰大喝一声,拔剑在手,当先扑上船去!
  贺子安冷笑着将手中酒碗一掷!砰地一声,碎片四溅。轰!四周船板突然凌空飞起,中空船体中涌出数条黑衣大汉,刀剑闪动,杀气纵横!
  原来宋人早有准备!
  阿萱心念一动,叫道:“张谦!取后舱!”言毕张开双臂,与张谦直向后舱掠去!秦真会意,长笑一声,已拦住了两个黑衣大汉。
  屈畹兰手起剑落,方才将一大汉逼退。刷刷!刀光凌空,卷起一片雪花似的白气。惨呼一声,身形凌空后退,砰地一声摔在甲板之上,左臂竟已划出一道极阔的血口,鲜血刹时染红了衣袖。旁边一大汉寻机来剌,却被她忍痛反手一剑,快疾狠辣,反将对方小腿剌穿!
  秦真手一扬,一片黑影凌空飞去,当前一大汉迎面正着,“啊呀”尖叫声中,已仰身翻倒。贺子安睁目怒道:“毒蜂针?你山西秦家的人也来掺和?”
  秦真一把将屈畹兰揽到身后,格格笑道:“我不过是秦家的逆子,早被逐出门墙,算不得的!”左手不知何时已戴上鹿皮手套,此时前抛后洒,又是几人中了那些针砂之类的毒器倒下。贺子安怒极反笑,迎面射来的两枚毒针却宛若生灵,嗒嗒两声,自动附于刀身之上。贺子安扑上前来,合刀砍下,喝道:“且让大爷我来会会这山西秦家的绝学!”
  那刀模样普通,但不知为何,刀身却是黝黑,看不出是何材质,表面甚糙,然而却有些幽幽的发亮,仿佛一池暗黑深水,内藏无限妖异诡秘,引得人不由不得凝神去看,而且越看越是着迷,仿佛那毫不灿烂的幽幽黑光,能引人进入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临风刀身一卷,却泻出一片如雪的光华。
  秦真挥剑相迎,甫一相接,却觉剑身下沉,一股莫名寒意自刀剑上幽幽传来,心中刹时竟油然而出畏惧之意,手上劲力一软,真气翻涌而起,当即心知不妙,拼着真气反击,撤身后跃!
  轰!真气倒转,胸口如受大击,秦真强忍痛楚,脱口而出:
  “病魂刀!”
  病魂刀?八大神器之一的病魂刀?与离别钩、宵练剑齐名的病魂刀?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这是人的八大烦恼,八大神器与这八大烦恼息息相关,因此得名,却是世上罕见的八种宝贝。单论八大神器中的兵器而言,宵练剑中的长生气能延年益寿,增进修为;别离钩中的魔音可扰乱人心;病魂刀却能使人一见之下,心中便充满了忧郁恐惧之意,且传说此刀不是用的铁器铸成,竟是昆仑山下一种被称之为铁珊瑚的树木,经名匠以失传名剑含光削成刀形。
  此树百年方长一轮,坚逾钢铁,除含光外无任何剑可损其锋,且天生是天下毒物的祖宗,不管是毒药毒烟毒暗器,只要一见此树,便不由自主全被吸了过去。一直以来病魂刀不知所踪,孰料却出现在贺子安的手中!
  贺子安得意地晃头大笑,道:“你问老子为何给宋人卖命?老子为了这把刀,死也值得!何况只是帮他们捉捉你们这帮小鬼!”
  刀身在空中一划而过,翻卷出的刀风揉和了江风的凛冽,仿佛浸寒直入人的骨髓。练刀之人,往往爱名刀如性命,病魂刀这份重礼,自是可以请得动这位贺子安了!
  秦真连发暗器,那刀身却如磁器一般,将其尽数吸走。也知屈畹兰断然无力与之相抗,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心中道:“老子未见得多么怕这老家伙,谁知还有个病魂刀?老子最长者便是毒药暗器,却偏遇到了克星,今日只怕有大大的不妙啦!”
  
  阿萱与张谦联手向后舱闯去,一路虽有人拦截,但哪里是二人对手,眼看即将掠入舱中,突然一个大汉闪身而出,宽面阔额,端方沉稳,大有宗师气派,居然正是神女峰顶有过一面之缘的“河洛赵家”的少主赵方。
  阿萱心中一惊,忖道:“宋人当真谨慎,竟派了这许多高手来!”
  舱门重又紧闭,赵方双掌一错,一股沛厚内力扑面而来!
  阿萱堪堪将身一错,剑光陡长,化为一朵绚丽大花,直向赵方袭去!张谦心念甚是灵动,顺手抄起一截丢在舷旁的断桅,奋力掷出!
  “砰”!
  舱门受大力所击,裂破开去!张谦咬一咬牙,也不管阿萱,直向舱中冲入。
  舱内突然传出小孩哭声,一条黑衣大汉狞笑着探出头来,手中提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中匕首雪亮,正架于男孩颈上,叫道:“李天衡在此!大家住手!”
一入江湖岁月催 上

  阿萱手一颤,不由得回过头来。张谦也是一怔,定晴看时,但见那男孩子被那大汉紧紧勒在手中,约莫十来岁的年纪,虽然华服金冠,只是双目微闭,面色骇白、几欲昏厥之态,显然吓得不轻。
  虽说并非亲生姐弟,但阿萱见那男孩的模样,也不禁心头一阵绞痛。她撤身后退,向赵方道:“赵当家久违了!”
  赵方后退一步,停下手来,微微一惊,颌首道:“原来是姑娘,长大得越发认不出了。”
  当初神女峰上相见,二人只有一面之缘,那时阿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赵方对她印象不深,但后来阿萱暴露南唐公主身份,又继任教主,赵方才勉强忆起她的相貌。
  阿萱想起神女峰上,这赵方人品甚是浑厚,不是无耻小人,怒道:“赵当家!你们堂堂男子,为何要挟持一个黄口小儿?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么?”
  赵方不恼不躁,淡淡道:“小世子年幼无知,怕被小人所用,故此官家派我等护送小世子回京好生安置,与李侯爷全家团聚,何谈挟持二字?”阿萱听他说“李侯爷”,不禁一怔,方才想起李煜归宋后,被封为“违命侯”,心头更是又愧又怒。
  那抓住李天衡的黑衣大汉却喜极欲狂,放声笑道:“好好好!赵家少主,这姑娘不正是那个李煜的野种公主么?王与哲生怕咱们争功,只让咱们捉这姓李的小崽子,谁知这公主竟投入咱们的罗网!这下可是升官发财的大好机会哪!”
  赵方并不理睬,对阿萱道:“姑娘,前方将至巨鱼坊,夷陵知州已派重兵在此接应。那时便是姑娘有通天之能,也不能全身而退。何况姑娘你如今身份,与小世子一般,为众人之欲得,更不宜到处行走。姑娘未得李家丝毫好处,又是如此人才,何苦如此?听赵某一句,还是远遁江湖,不要再惹红尘之事罢!”
  阿萱听出此人心地仁厚,也是好意相劝。但眼见李天衡的情形,如何忍心撇下?咬一咬牙,道:“多谢赵当家好意,不过今日不救出天衡,我势不后退!”
  那拿住李天衡的黑衣大汉狞笑一声,道:“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将他杀了!”
  阿萱蔑然一笑,道:“你要杀他,只怕早就杀了。”一手执剑,一手激拂,呛啷啷数声,天香手下的众兵器,早有三四柄飞上了天。顷刻间撕开众人围攻的口子,阿萱旋即一手沉腕探进,双指拿向赵方虎口,招式精妙奥微,正是天香手中的“一香缈然”。
  赵方冷哼一声,不让不偏,手腕恰让她拿个正着,肌肤却是微微一弹,仿佛有无形内力,正自赵方腕脉中喷薄而出!阿萱手指一麻,但觉那内力如蛇一般,反向自己手臂啮上,顿时大骇!
  她急切间将手一收,赵方却如蛆附骨,大开碑手反掌拍来,呼呼有声,宛藏风雷!
  张谦撇开与自己对敌之人,斜剑来救阿萱,赵方却只将双掌一错,左掌探出,堪堪握住剑锋!
  赵方微微一笑,掌如铁石,只是轻轻一拗,“啪”地一声,剑锋应声而断!
  黑衣大汉冷笑道:“以前不杀,是要拿他领赏。如今你们来抢,说不得,只好杀了以绝后患,也不过是赏钱少拿几串罢了!”言毕一手捉住李天衡,另一手已按在腰间刀鞘之上,作势欲抽。
  双方激战之中,大船却疾速前驶,远远便见一山横亘,形似鱼头,正是宋军接应的巨鱼坊。
  张谦握紧断剑,突然低叫一声:“有船!”阿萱窥隙回头,只见又有一船自后追上,看旗帜形状,绝不是长青门的援军船只,那船虽不及这二船巨大,但乘风破浪而来,也颇为疾速。
  阿萱心下大急,但闻赵方温言道:“姑娘,巨鱼坊将到,你再不走,可就迟了!”黑衣大汉看样子在宋人中身份不低,当下向赵方喝道:“赵家少主!你是宗亲,身份尊贵,又大得官家和晋王看重,可不能说出这样的言语!这公主虽是冒牌,却风闻身负奇宝,今日咱们是世子公主都要带走!”
  赵方面色一沉,却不还口。阿萱心知他此言不虚,一时惶急无语,那李天衡却突然睁开眼来,陡然转头,往黑衣大汉腕上咬去!
  黑衣大汉只道他吓得昏死,哪里留意,被一口咬个正着,不禁大叫一声,本能地挥臂摔开!
  李天衡毕竟只是个孩子,且从未习过武功,身体瘦弱,受那黑衣大汉挥臂一摔,身子踉跄后倒,口鼻皆破,鲜血横流。那黑衣大汉甚是恼怒,力道未衰,顺势一掌击去,李天衡但觉劲风扑面,只叫道一声:“救命!”已是紧紧闭上眼睛!
  刷刷!却是阿萱情急之下,竟以前所未有的疾速和身扑上,转腕递剑,已是连剌两式,直逼得那黑衣大汉仰身闪避,掌风一偏,堪堪打上船舷,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却是船舷已裂开大缝,木屑横飞。
  阿萱俯身探臂,欲将李天衡一把拉起。李天衡叫道:“姊姊!”伸手来抓,阿萱心头一热,忽觉背后风声大起,“呛呛!”兵刃交集,又是“扑通”一声,却是张谦应声倒地,掌中断剑又断成四截,剑锋碎刃剌破手掌,整只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阿萱大惊,叫道:“张……”迎面已是一片暗灰色光影压下,在空中形成一条暗灰光柱,无数暗器针镖之类,如飞蝗一般自光柱中飞来!
  病魂刀!
  正是贺子安催动了病魂刀,令得方才收得的各类暗器复又射出攻击。阿萱无奈,只得身子向前一扑,将张谦紧紧压在身下。
  秦真此时已然赶到,随手已扯过一个黑衣人,大喝一声,半空中已抡出一个半圆!嗖嗖连声,那“人盾”大声惨叫,却是身上已被暗器打满!贺子安不为所动,抡刀又上!秦真已是腰囊空空,急切中将那人抛开,握紧手上唯一长剑,大喝一声,挥剑上迎!
  刷!在贺子安喝叱声中,如刀切瓜,病魂刀已将他那柄长剑一削为二!
  秦真丢剑后撤,疾速滚开,但闻刷刷连声,病魂刀如影附形,几次险些砍中秦真肩膀!饶是如此,秦真也躲得甚是狼狈。
  那黑衣大汉放声大笑,随手已将李天衡抓起衣领,提了起来,喝道:“上!把他们全都捉回去!重重有赏!”
  赵方暗叹一声,但见所有黑衣人都涌入后舱,各执兵器,冲了上来。
  贺子安长笑一声,手中病魂刀已指向阿萱胸口!
  一道白影陡然划空而来,呛呛!有淡淡青色光影陡然升起,与病魂刀暗灰色的光华交锋相遇,溅起无数冷寒真气!贺子安大喝一声,竟然身形弹出,刷刷刷刷!快疾无伦,瞬息之间,已是连砍四刀!
  他为中州著名使刀大家,这四刀疾狠快准,虽无任何花俏,却难得一气呵成,更挟病魂刀绝世气势,刀风卷就一片狂厉风暴,阿萱只觉眼前晕眩,心道:“这姓贺的招式精准,难得是内力如此雄浑,便不用病魂刀,只须这四刀过来,我虽看得出招式,却当真接不住来势!”
  她本来只道学了《天枢实录》中的功夫,便不是如前几任教主般为一流高手,只怕也少遇匹敌。收服阿保疆虽是以计诱之,又是他托大轻敌,但若非眼力狠准、造诣深厚,却也不能轻易嬴他。谁知只是一个贺子安,便如此利害,心下不禁气馁。暗暗道:“天下能人众多,我的内力又是先天不足,往往只仗着眼力心计破人招式,若遇上贺子安这样的人,必得以硬碰硬之时,我又该如何自处?以后须得着力内功修为才是。”
  但闻刀剑相击之声,如玉碎冰碰,清脆冷冽。刀与剑的光影里,瞧不出来者的模样。但阿萱的心里,却开始有了一些不敢置信的预感。
  光影散去,贺子安执刀后退,衣领竟然缺去一块,面上黑红不定,惊怒交加。
  秦真已突然一声轻笑,叫道:“是赵当家罢?咱们也来亲近亲近。”手腕一摆,掌中已扣着最后一把毒针。此时他觑准那贺子安有些尴尬,自然也不再忌惮他的病魂刀了。
  赵方皱皱眉,后退一步,却不动手。
  阿萱连忙扶起张谦,但见他掌中鲜血横流,但伤势只在皮肉,才略略放心,嗔道:“”
  贺子安呆立片刻,突然一跺脚,叫道:“当初败在你手下,只道得了这病魂刀,定能与你分个高低!谁知……罢!罢!”言毕当啷一声,将那病魂刀竟然丢到地上,转身进舱去了!
  赵方等面面相觑,那黑衣大汉更大声喝道:“贺兄!你怎的不要这刀了?当初晋王……”
  贺子安嗡声叫道:“回复晋王!贺某才疏力竭,哪里是玉剑公子对手!病魂刀在我手中,犹自不敌承影!实是名刀之耻!”
  那人身形扭转,空中有如一片轻云,飘然落下船头。他身形快如鬼魅,只在顷刻之间,已穿越众人,立于黑衣大汉身侧。
  黑衣大汉吓了一跳,疾将身子转开,却把李天衡挡在面前,喝道:“你你再过来,我便杀了他!”蓦然回首,却见那人手抚长剑,不知何时又立于自己身侧。这一下吓得他面色陡变,唯见那淡青色的剑身近在眼前,犹自颤动,在江风的呼啸中,发出嗡喑的轻音,仿佛剑也有灵,正在低吟浅唱。那样卓然出尘的风华,使得满船的人都如木偶一般僵住,没有一人敢上前来。
  黑衣大汉只觉汗出如浆,那人没攻一招,他的心底却油然而生寒意。只觉自己牙齿也在嗑巴:“你你……”
  那人淡淡道:“不用躲了。你分明清楚,我杀你易如反掌,而你在我面前伤害他,则是难于登天。”
  李天衡叫了起来:“姊夫!姊夫!”他猛力一挣,那黑衣大汉在剑光震慑下,居然不敢再拉,竟任由他跑了过来,牵住那人的衣摆。
  那人嘴角微微一牵,流露出几缕苦笑的意味,躬身道:“小世子。”
  阿萱似悲如喜,竟然呆如木偶。倒是他终于转过头来,道:“公主,你受惊了。”
  江暮云!居然是江暮云!
  他已除去当日那标志性的金冠,仅束以寻常仕人的素色帛带,唯有白衣仍然纤尘不染,洁净非常。迎面而来的江风,拂动了他鬓边几缕微霜的长发,宛若江上的水神仙人,突现人间。
  江湖的风霜苦难,并没有给这位昔日的人中龙凤留下太多的印迹。依然是丰神如玉,只是额上多了几道淡淡的纹路,鬓发略微带了霜色,这一切,都仿佛铭示着亡国贵公子心中不为人知的思念与痛楚。
  阿萱扶着张谦,站在那里,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只觉无数思绪,有如洪流一般,自心田上纵横交错,奔涌而过。说不出是苦、是怨、是思念、还是喜悦。唯愿时空就此停滞,让她的目光,能够永远停留在眼前这男子的身上。
  众人一时僵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谦轻咳一声,突然探手,一把拉下自己脸上面巾。
  众人都吃了一惊,那黑衣大汉更是叫出声来:“张大人!”
  张谦长叹道:“万寿,咱们回去吧,令兄郑大人那边,也当明白今日势必是不能得手了。”
  阿萱陡然想起来,这黑衣大汉与郑万强相貌相似,想必正是他的兄弟。倒是屈畹兰叫了起来:“什么?是你?你与他们联手来骗我们?”
  秦真拉她一把,口中却笑道:“好呀!张大人好心计,我们都被骗过啦!”
  郑万寿不甘,一指江面,叫道:“可是咱们的援军马上就到!千军万马,便是玉剑公子又能如何?”
  赵方长叹一声,道:“郑大人,你且看咱们船只。”
  郑万寿一看脚下,不禁脸色大变:不知何时,船舱里已涌出水来,源源不断,连甲板上不知何时也淹了浅浅一层。此船宋人多为北人,不谙水性,不禁骚乱起来。贺子安更是大呼小叫,从舱里跑了出来,双足鞋袜都已湿透。
  江暮云淡淡开口,语气中却有慑人的威仪:“在下一人,自然不敢与各位抗衡。不过在下已派人潜于水下,他们既精凿船之技,又通水中技击之术,断不会让此船到达巨鱼坊。实不相瞒,此时他们已凿开尾舱救走林少将军,若各位不容我等离开,船只沉入江中,我等有人接应,各位只怕堪忧。”
  仿佛与之呼应,江暮云乘坐的那只船上,突然密密麻麻伸出无数箭头来,齐齐对准了这边船上。众人一起色变,再看一眼那滚滚江涛,便是郑万寿也不敢再讲。
  张谦弯腰拾起病魂刀,冷冷道:“我们自然要离开。万寿,晋王如有怪罪,全由我一人承担,断不会让你们今日蹈于险地。”
  他看了一眼阿萱,咬咬牙,转过头去,沉声道:“你们走……走罢!”

所有跟帖: 

请问能贴VIP章节吗?谢谢! -purplestar- 给 purplestar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2:16

我现在手上只有这些,本来想攒攒再贴的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4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6:09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