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回答: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画眉深浅2009-02-02 08:55:18

第二十四章 葛生于野际堪伤 上

阿萱眼睛一亮,积郁心中许多时日的无助、自怜、愤恨等种种复杂情绪,仿佛暗夜天际重压的乌云一般,陡然被无形巨掌拨开一边,直透进灿烂夺目的星月光芒来,心境刹时一片光明!
  母亲从不曾教过她的武功,她以赵叔他们为师,不过也只学得些不入流的粗浅功夫.如果是终老于盛泽,藉此倒也得以自保;偏偏奉母遗命,踏入了那风波诡谲、气象万千的莫测江湖.
  那夜被巨鲲帮的帮众水上追杀,她心头未始没有惊惧与恐慌.突然在淡银色的月辉之中,见得那御风而行的白色身影.那飘逸如仙的风质,一剑光华镇慑众人的气度;生平第一次,她深深地悔悟自己,为何不曾有那样惊世骇俗的本事.
  然而是有些晚了.幼时在那当过武师的赵叔身边耳濡目染,她自然是知道的,功夫都是要打小练起,否则内功根基不稳,便是学得再精妙的招式,也是徒具花样而已.
  她今年,已有一十七岁.纵然以后武技精进,受根基之限,终是难成大器.女夷教中菁英辈出,如天幕群星一般光辉闪耀.她虽恭为堂主之列,心中却自是惴惴不安,另有几分自惭形秽之意.
  只到此时听到封姑姑之言,心中大慰,豪情油然而生.
  封姑姑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细长的手指拈动脸旁一绺雪白长发,轻轻拨弄,那种娇娜可爱的姿态,宛若二八少女一般.此类情状若在其他老妇人身上,不免让人肌肤生栗.但在她款款做来,却是别有一番天真自然,显得她心地烂漫,仿若赤子.
  只听她格格笑道:"小阿萱,春丫头既肯把这只玉环给你,先前你又故意示之于我,定然是她交待过,让你来后山寻我,对也不对?"
  阿萱暗暗一惊,心知她貌虽天真,毕竟心性并非稚女.当下正容道:"诚如封姑姑之言,晚辈不敢相欺."
  封姑姑眸光投向远处曲折萦徊的江流,神情恍惚,仿佛正在凝神回想何事.过了片刻,她桀然一笑,突然说道:"十年之前,暮春时节.峡中连着下了好几天雨,后山的松林中长满了松菌……"她突然转过头来,偏过脑袋,认真地问阿萱道:"你知道松菌么?就是那种长在松树根处的小蘑菇……金黄金黄的,做汤又鲜又嫩,大哥他最爱喝的,便是我烧的菌子汤呢……"
  阿萱听她一再提到那个"大哥",且面上神情极是喜悦,仿佛还微有一缕羞怯之意.心下不禁好奇:"素闻女夷教中只有女子,封姑姑哪来的什么大哥会住在峰上?莫不是她偷偷相会的情人?是了,她既是一直追随祖师教主,武功又是如此高明,看样子竟不在那冯君如之下呢!人人都说她疯,她偏是好好的,竟未在教中担任职务,一定也是因为此事之故.论说起来,这样的男女私情,女夷教虽不曾明令禁止,却也是约定俗成,从未有人敢冒其大不韪.她这样毕竟有伤颜面,也难免叫当时的巫教主为难."
  正自胡思乱想,封姑姑却自顾自地说道:"我最初是把熬好的冷鸡汤倾入锅内,烧至开花大滚,撒入姜末诸物……"阿萱见她两眼放光,唯恐其将美食技法讲得滔滔不绝,赶紧问道:"所以封姑姑你就去林中采摘菌子?"
  封姑姑虽被打断,却也不以为忤,喜孜孜道:"正是呢.那日雨后,我闲来无事,便去松林里采摘菌子.却见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姑娘在松树下练剑,她人长得美,剑法可不怎么样.我瞧得一时性起,便跟她玩了两招……"阿萱陡然醒悟,叫道:"是春姐姐!"
  封姑姑笑道:"是呀,春丫头剑法糟糕,菌子汤倒是做得不坏.她教给我一种新的法子,将菌子洗净,手撕成片备用.另以松茸泡水两柱香时间,与菌片、蜜蜂花三枝同入瓦罐烧开,撇去面上浮沫.微火炖至汤止剩半罐时,加少量盐粒……"
  阿萱听她又滔滔不绝大讲厨经,不知为何,此次竟是不愿意再来打断她.犹听得她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蜜蜂花去菌类土腥之气,松茸更增其清香,小火尤其炖得出菌类鲜味来……大哥他喝了之后,竟是赞不绝口呢……那段时日,她每隔半月,便教我一种菌汤做法,我足足学到了八种!这也不枉了我天天心甘情愿,陪春丫头练上四个时辰的剑法,她白日尚有事务在身,每次我们只能抽空练剑,晚上更是要到月上中天才能歇息……"
  阿萱失声叫道:"四月之间,每日都要练上四个时辰?这样辛苦,如何能支撑得下来?"
  封姑姑道:"不错,她那时年纪比你还要大一点,骨骼关节不如幼儿那般柔韧,经脉也略略僵硬了些,本不是个练武的料子,却试图练好我女夷秘技'云锦一剑'.那'云锦一剑'最是绮丽繁复,其神鬼莫测之处,便在于体内真气运御自如.我自幼习武,底子不错,还要练了十年方才略有小成;以她当时那粗浅的功力,如何能够?"
  阿萱回想盛泽初见春十一娘,那"云锦一剑"展开时的眩目华美,再思及她平生际遇,心中不觉有些测然,却又有些隐隐的敬佩之意.
  封姑姑却住口不说,笑嘻嘻道:"小阿萱,我所居之处浮云洞甚是荒芜偏僻,不如你回去交待了堂中事务,专心随我习武罢啦.你也好早些学成,把春丫头给救回来.唉,那个精灵古怪的丫头,她当初说过,还有最后一种做汤的法子,最是珍奇怪异不过.偏偏这十年以来,我用尽办法,却终是没法撬开那丫头的嘴巴.你若是学会了武功,救她回来,她欠了我偌大人情,焉能再有不告之之理?那我的大哥……我的大哥……"
  说到此处,她突然住口不说,然而霞飞双颊,说不出的欣喜兴奋之情.
  
  阿萱果然依言返回花神宫,召来宁纪二人,言道自己打算隐居习武,却没有提到封姑姑.二人颇为惊异,不知这娇娇怯怯的小堂主如何独自修习武功.但回头一想,阿萱与春十一娘交情非比寻常,后者更以教中重任相托,二人私下必有密约.当下也不多问,便令人打点阿萱随身衣物.
  长老冯君如自春十一娘走后,晚间偶感风寒,她年岁已大,兼之日间心力交瘁,竟然病得甚重.也一概闭门不出,只以调养为上.宁菊媚遣人去报知阿萱一事时,也被她贴身弟子拦驾不见.
  阿萱不以为忤,收拾行装便待出发.
  如画与她相处时间甚短,但不知怎的颇有不舍之意,一直送出门来.她微一踌躇,叫道:"堂主!"
  阿萱应声回头,微笑道:"怎么了?"
  如画眼圈微红,答道:"堂主,昨*****出身护卫春教主时,如画也在殿中……突然来了一个弹琴的黎姓女子,你还记得么?"阿萱一怔,黎云裳那云雾般飘缈而美好的身影,瞬间浮现眼前.不觉失声叫道:"不错!我怎地忘了那位姑姑呢?"如画忙道:"堂主,她昨日走时曾说,此间事毕之后,要你去后山凌教主墓前找她.她是先教主的师妹,听说才技出众,自然非同寻常之辈,堂主你既蒙她之青目,未始不是一件机遇!"
  阿萱奇道:"墓地?"
  如画点了点头,说道:"巫凌二位教主,逝后俱葬于后山枫林之中.每年祭日,春教主都会带教中弟子前去扫墓.黎师叔突来教中,只怕也是来探视凌教主之灵罢."一边又指出通向那墓地若干道路,甚是详尽.
  阿萱由衷道:"如画,谢谢你."
  如画低下头来,轻轻道:"不,堂主,是我……我该要好好谢谢你才是……"
  
  阿萱信步行来,不觉之中已步入神女峰深处,时已秋日,山中甚有寒意.满山遍野的树林,竟有大半是鲜红似火,地上却也落了厚厚一层金黄的树叶,红黄相映,颜色甚是夺目。
  忽听琴音清越,琮琮有声,穿林破空而来。乍入耳中,越觉高爽明净,颇有秋日之韵.阿萱浑身一震,停住了脚步:但见一身着藕荷色衣衫的女子,怀抱五弦古琴,于枫树下盘膝而坐.身后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条极薄的狐裘,想必竟是夜间也眠于此地.
  阿萱心中大喜,待要大叫一声:“黎师叔!”却忽然一怔,不由得生生吞了回去.
  黎云裳对面枫林深处,不知何时,竟有一青衣人负手而立.
  那人遥遥望了一眼黎云裳,终于缓缓行来.他脚下滞重,仿佛难以举步一般.然所到之处,满地黄叶纷纷飞卷开去,映着那淡青衫子,却愈显萧索冷寒.
  阿萱看了一眼,险些没失声叫出来:那青衣人面容清癯,略显憔悴,竟然正是杨宗宁.
  黎云裳端坐不动,静如止水一般,淡淡地望他一眼,拂琴的手指却渐渐停了下来.
  蓦地,她长袖一拂,满地金色黄叶平卷而起,竟凌空形成一道叶墙,阻住了杨宗宁前进的道路!
  杨宗宁一惊,当即停住脚步,哑声道:"云妹,你为何不让我前行?她……她……"
  阿萱恍然想起,黎云裳原是凌飞艳在家时的旧识,自然也与杨宗宁相识.
  黎云裳端坐叶墙之后,淡淡道:"她便是埋在这里."
  杨宗宁眼角一阵猛烈抽搐,突然滚落了几颗极大的泪珠,落于青衫下摆之上,化作数块暗色的点子.
  他抬袖抹了一把眼睛,哽咽道:"我终于找到了她……云妹,你为何要阻住我?让我见见她罢,我想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的时光……"
  黎云裳两道如水眸光,隔着层层面纱,凝注在杨宗宁脸庞之上.半晌,方听她幽幽道:"她生前不愿见你,身后我也不会让你违背她的愿望."
  杨宗宁蓦然抬起头来,目中恨意一闪,掌中显出一柄长剑!剑气陡涨,长贯如虹,和身向黎云裳疾速扑去!
  黎云裳轻哼一声,"铮铮铮铮"四声,琴上四根丝弦应声而断!她素手连挥,那四根丝弦如有生命之物一般,蓦射激弹!但闻空中利响不绝,剑光与丝弦参差交错,阿萱直瞧得眼花缭乱.以她修为,自然是看不出来:便在刹那之间,黎云裳掌中操纵四弦,已隔着层层黄叶之墙,逼回了杨宗宁一十六招剑法!
  终于,"呛"地一声轻响,丝弦再一次弹上剑尖!咻!寒光闪动,长剑被击飞数丈之远!杨宗宁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被击得远远飞了开去,跌落在厚厚的落叶之上!
  他跌坐地上,突然昂头嘶声叫道:"你一定早就知道……巫长恨是个女人……为何……为何你却不……告之我?"
  阿萱吃了一惊,却见黎云裳收回丝弦,一一扣回琴上,淡淡道:"我没有见过巫长恨,也不耐烦去见她.她是男是女,我完全不放在心上."
  杨宗宁微微一愕,含泪道:"可是二十三年前,我要冲上峰来找她,你却极不赞同.你一向与艳艳交好,难道不是因为……你早知道她二人并无私情?"
  黎云裳的面容掩于面纱之后,看不清她神情如何.但她的话语仍是那样静如止水,波澜不惊:"我与她自小相知……我一直都信她."
  人生知已,莫过于此.阿萱鼻子一酸,莫名地竟也要落下泪来.
  杨宗宁突然长啸一声,尖利凄凉,直激得四周枫叶簌簌而落.他愤激地抬起头来,双手高举,伸向碧空,大声道:"你信她!你一直都信她!可是你不过是她的师妹,我却是她最亲近的人!我与她那样心心相印,然而为何,我竟不曾信她!"
  他长袖飞卷,地上厚厚的落叶受劲风所激,纷纷四散开去!一时漫天皆见黄叶飞舞,宛若天际忽降金雨,又仿佛一颗金光灿灿的心,突然间碎裂成千片万片.
  金色叶雨之中,青色身影愈行愈远,唯有他似哭如泣的哀歌之声,穿破秋日碧空,远远传来.阿萱只是侧耳倾听片刻,便已辨出那正是国风中一曲哀悼死去爱侣的《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葛蔓满野,枕衾如旧.然而我心爱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世上.因为痛苦的思念,我觉得黑夜漫漫,日月悠长.可是仍然要度过那么多年,我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最终陪在你的身旁.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曲调哀婉忧伤,渐渐散落在巫峡的崇山峻岭之中.阿萱怔怔地听着,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黎云裳端坐聆听良久,方才俯下身来,将古琴放在满是落叶的地上.这才淡淡扫了阿萱藏身之处一眼,突然说道:“小姑娘,春儿走了么?”
  阿萱吃了一惊,慌忙擦了擦眼泪,有些羞涩地走出来.方才走了几步,陡然看见几株枫树掩映之后,黎云裳身旁不过数尺,有一石碑悄然而立,上书极简单的四个大字:凌氏之墓.碑后便是一座小小墓丘.墓沿俱以长条青石砌就,顶上落满了红黄相间的枫叶,黄土颜色尚新,此外别无修饰.
  脑中轰地一声,不由得止住脚步.便知那闻名江湖的奇女子凌飞艳,便是埋香于这极不起眼的一捧黄土之中.
  《葛生》那哀伤的曲调,仿佛仍在心头回荡.突然之间,阿萱只觉一阵气涌上胸臆,脱口道:“黎师叔,你早知春姐姐会落得如此下场,是不是?女夷兴亡,当真与师叔无关么?师叔一点也不曾放在心上,难道天上的凌教主知道了,心里便喜欢得很么?”
  黎云裳听得“凌教主”三字,眸中寒光一闪,凝在阿萱脸上,缓缓道:“我曾救过你的小命,为何你亦全然不放在心上?”阿萱陡觉四周气息一滞,竟如有铁壁一般层层压来.不禁后退一步,鼓起勇气道:“师叔大恩,阿萱永世不忘。”
  黎云裳沉默少顷,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在琴弦上拨弄数下,发出"仙翁""仙翁"的单音.
  枫林尽染,秋风送爽,黎云裳衣衫被吹得飘然若云,如林中仙女下凡一般,当真好一派怡人美景.然而阿萱立于当地,美人美景近在咫尺,却无暇细心欣赏.只觉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夺腔而出.待要飞也似地逃开,足下却如坠铅铊,竟是半步也迈不开去.
  黎云裳信手拨弄琴弦,渐成曲调,却是一支轻松随意的《碧云操》.她眸中夺人寒光终于渐渐隐去,摇了摇头,柔声道:“师叔?哼,春儿把教主之位传给你这小丫头啦?”

葛生于野际堪伤 下

阿萱惊疑地睁大了眼睛,黎云裳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我早见宋人伏于山下,又亲眼得见教中纷争.如此内忧外患,春儿必不能独善其身.看你服色还是春堂堂主之服,为想是以春堂堂主身份,代摄教主之位,对否?"
  她若有若无地扫了阿萱一眼,又道:"女夷教托于何人,自然是至关重要……我曾出入南唐宫廷,见过德敏公主."
  最后这几句话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阿萱已猛然醒悟过来:原来她见过瑶环!自然也看出瑶环与阿萱面貌甚是相似.敕封德毓公主一事遍传天下,她久在江湖行走,如何不知讯息?以她聪明心性,只怕念头转上一转,已是明了于心.
  黎云裳手指离开琴弦,琴声缓缓而息,却仿佛犹有无形余音,绕林袅袅不绝.她眸光在阿萱身上转了两转,淡淡道:
  "你行色匆匆,欲前往浮云洞么?"
  阿萱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师叔!"她心中本有千言万语,此时惊怒交加,气满胸臆,虽是全身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黎云裳轻轻叹息一声,仿佛自枝头悄然落下一滴清露:“不错.我算无遗策,却偏偏不管春儿死活.你心中自是对我有所怨怼,我却自有我的道理.”阿萱闻言一怔,失声道:“什么?”
  风过林梢,数片红叶飘然落下.黎云裳伸手托住一片,举在眼前细细端详.阳光明丽,淡金的光线投射在落叶的嫣红之上,映照得她那修长适度的手掌,更是白得几乎透明。
  阿萱心中一动,仿佛连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停止,想道:“未见其貌,已是态拟神仙.原来所谓天人之姿,跟人的相貌却并不相干.”又想道:“当初瑶环妹妹,也只在他的画中留下那一抹淡淡的紫色背影,却叫他梦牵魂绕,不能自已。”
  
  黎云裳拈起那片红叶,淡淡道:"你看,这叶柄之处,是极淡的一抹红色,象少年时候的纯真,再浓一些的,红得均匀淳和,便是到了安稳无为的中年了;再往后走,叶子的颜色又开始淡了,只是没有先前淡得那样可爱,反而带着些衰败的枯黄色,如人在慢慢地老去,那红的地方却又艳到了极致;人都说董北苑笔下山水淡然天成,一幅《秋叶寒霜图》冷艳致极,岂知真正的红叶之美,乃其毕生性命心血所化,哪里是着意涂抹的拙劣丹朱可以比拟?"
  黎云裳手指一松,红叶随风飘飞开去,在空中几个转折,汇入地面厚厚落叶之中.她微笑道:"天道循环,盛衰辗转,爱憎喜乐,出于自然。"
  阿萱一怔,心中隐约似悟出何物,但又有些懵懂不解.但闻黎云裳淡淡道:"心怀苍生名扬天下,淡泊寂寞一世独居.那是凌飞艳,不是春十一娘."
  仿佛重锤在心中狠狠一击,阿萱身子一震,喃喃道:"什么?"
  黎云裳拂衣而起,下衫一尘不染,但她仍是轻轻掸了一掸:"小姑娘,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想.然而那梦想,却是不同的."
  她清澈的两道眸光,穿透层层纱幕,落在了阿萱面庞之上:"春儿离教而去,看似英雄末路,岂知未尝不是命运一大转机."
  阿萱但觉她语含机锋,却偏又难解其意,呐呐道:“黎师叔……”
  黎云裳仰首望天,默然无语.阿萱也不由得随之抬头看去,但见秋日晴空辽远碧清,澄澈明净,宛若一块一尘不染的水晶.令人心胸为之一开,烦扰似都在瞬间远去。
  但闻黎云裳轻柔的话语,如秋日微风一般,自天际徐徐传来:"你此去果然是浮云洞.得封丹之助,则与你以后大有裨益.只是她心魔纠结,只怕……小姑娘,师姊在时,曾与我有约.要我每隔五年,便来巫峡陪她一月.如今她虽已驾鹤归去,但我仍赴约前来.
  如今我将于峰后凝真观暂驻,你我尚算有缘,我便将一物相赠于你."
  "啪"一声轻响,阿萱怀中已多了一物.匆匆瞥间,只看得清是本旧书,页卷黯淡发黄.风翻页面,簌簌有声,一行行密集而奇怪的淡淡墨迹,在书页中时隐时现.
  "是曲谱?"阿萱有些惊讶.
  黎云裳淡淡一笑,却如严冬大地陡然回春.无限美好的气息,连层层的面纱亦不能阻挡:"不错.不是武功秘藉,也不是无上心法.这只是我历年来积下的最珍贵的曲谱而已."
  阿萱兴趣陡生,她本对武学一道并不嗜好,此时闻听竟是曲谱,也并无失望之色,偏头问道:"是失传已久的历代名曲么?阳春白雪,还是广陵散?"
  黎云裳柔和地望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不,是天地的声音."
  天地的声音?
  黎云裳微笑道:"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草木生长、脉息运转,无不与乐音节拍相和.真正的名曲,亦能与人的心音相和.小姑娘,你如此沮丧忧虑,无非是自身武技浅陋之故.其实细论起来,则天下间所有的武学音律、儒学经史,原都是出自于同一道脉的不同分支."
  阿萱自幼爱好音律,但向来只以其养怡身心,却从未听过有人将乐音与武功并论,不禁听得呆了.但闻黎云裳道:"一双善辨音律、能听出最细微变化的耳朵,能听出真气在空中的翻转与交锋;有一双按宫引商、能化心声为乐音的巧手,必然也能穿越重阻,直取敌人要害.世人只道好的乐者,能以曲动人,以情摄魂.其实那不过是乐道中微末小技.若你有朝一日,当真能明白大道相通之理,当可由音窥入神寂,因乐化生百技.故此常人修乐道至深,可化为精深武技;而真正的武林高手,往往于音律一道也无师自通."
  阿萱回想黎云裳初现身于花神宫时,那斯乎神技的琴弦攻敌,不觉心悦诚服.
  黎云裳道:"你功力尚浅,乐技粗陋,但花神宫正殿之中,我听你吹奏一曲,却是真挚深沉,宛若浸淫此道多年一般.如此天姿聪颖,实乃我道中人,故我才示意你来此寻我,并以技授之."
  阿萱大是感激,拜倒于地,说道:"多谢师叔指点."
  黎云裳示意她起身,说道:"封丹武技精深,你师从于她必有好处.只是她心魔纠缠,有时难以自已,若以乐音疏导,或能克之.这也是我必要授技于你的缘故之一."
  阿萱不以为然,心道:"这封丹想必便是封姑姑的名讳.她哪里疯魔?不过是比寻常老人更天真烂漫了些,尚存有赤子之心罢了.别人误会她倒也情有可愿,怎的师叔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竟也会认为她当真疯魔了呢?"
  黎云裳道:"你如今先自曲谱学起,由浅入深,用心体会.此道不比寻常武技,极重本人心性,我虽能指点,毕竟帮你不得.也罢,我先弹奏一曲,你且仔细倾听."当下以手抚琴,唱道:"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弦声索索,陡生一缕幽音,似是无数灵魂的叹息汇聚在一起,迸自地缝深处,缓缓逸了出来,说不出的冷厉凄凉.枝头落叶仿佛受乐音所感,纷纷黯然飘落,便连眼前那明净的秋色,也仿佛为之一暗,暮秋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始闻此曲,阿萱便突然想起了早逝的母亲,思及人间冷暖,艰难孤寂,陡觉人生无常,当真便如薤露易逝一般,也不知有何意趣.乐音低婉,心头亦随之涌起重重悲凉之感,渐渐溢满胸臆,神魂激荡,一时间竟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闻"扑簌簌"声响不绝,又闻"啪啪"数声,却是林梢停驻的数只鸟雀,难耐凄苦之音,终于跌落下来,一头栽入落叶之中,犹自扑腾双翅,哀鸣不已.
  黎云裳见她神情凄苦,料想已受曲音之惑,当即手指捻搓,弦索一变,歌声柔和,有如天际行云舒卷,缓缓传来:"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听说这曲《薤露》,也与《葛生》一般,是哀悼亲人远逝的挽歌.然而杨宗宁的《葛生》听来只觉悲怆凄凉,黎云裳此时却将这一曲《薤露》唱得淡远自然,丝丝入耳;音律与先前并无变化,然而乐音却不复哀婉,反有一种历经风波蓦回首的感慨,随着秋日微风飞舞的痕迹,直飘入巫峡的青山绿水中去.
  阿萱幼时,曾在盛泽郊野间采撷过薤菜.薤的叶片极细小,叶尖上顶着的几颗露珠,越是柔弱无比.往往只是在叶尖处滚得几滚,便消失在朝日的曦光之下.
  人的生命,是否如薤露一般,因短暂而显得珍贵、由荒谬而更衬出真实?
  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生命不过只是一段历程,对于途中一草一木,又何须记怀,何须挂念?
  黎云裳边弹边行,渐渐远去.阿萱仿佛如石雕一般,眼见她衣衫飞舞,当真如其名一般,化作山间一抹云霭,身子却始终动弹不得.只闻《薤露》那淡远的歌声,在山水间萦回不绝.
  想起那远赴宋京的春十一娘.那英毅冷凝的女子,临去时仍神情宁静,一如平常.人人只当她是心如铁石的江湖传说,永远铭刻于女夷教那眩目的历史之上.然而,纵然是历经沧桑,心逾钢铁,莫非就不曾渴望过一点点的柔软与温暖?
  人生的幸福,未必皆由高位名利而来.春十一娘的幸福,未必便是女夷教主之份.
  渐行渐远的《薤露》挽歌声中,阿萱心胸陡然一宽,喃喃道:"人生既如朝露短暂,又何必执着不休呢?"
  
  黎云裳别后,阿萱启程前往浮云洞.黎云裳所赠曲谱,她只草草一翻,但见首页便是那曲《薤露》,不觉心中大喜.她虽气喘吁吁地一路前行,然而中途歇息时,却不忘轻轻地哼上《薤露》中一两段曲子.初时只觉音律婉转动听,数遍之后,陡觉丹田处微动,竟有一股气息徐徐而出,在体内缓缓流动起来.
  阿萱心头一震,陡然想起黎云裳所言,忖道:"莫非我此时唱曲,竟也是在修习内功不成?"初时那真气流动之时,尚有些许凝滞;唱过十多遍后,乐曲烂熟于心,往往唇齿未开,那熟悉的音节已在心头响起,真气也随之流畅起来.如此反复,但觉脚下轻快,山路虽是崎岖,但已不复先前那样难行.
  阿萱走过一段路后,停步拭汗.蓦见远处群山之间,江流滔滔而去,心中忽发奇想:"幼时母亲给我讲古,说道楚人俞伯牙雅善古琴,初遇樵夫钟子期时,曾奏琴相探.他心中想着高山时,钟子期便自琴声之中感应出来,叹道'巍巍乎高山',他心中想着流水时,钟子期又赞道'浩浩兮流水'.师叔说大道相通,若我将那江流奔湍之感汇入乐音之中,后又化为武技,那威力是否亦如'浩浩兮流水'?"
  她心念一动,便欲以《薤露》相试,但此曲音律较为单薄婉转,几度试唱,终是难以体现江流之势.当下又取出那本曲谱来,在上面细细翻阅,终于在后半本中寻出一曲《江流》.阿萱默诵片刻,读了两遍,便试唱道"日夕三江望,灵潮万里回.霞津锦浪动,月浦练花开.湍似黄牛去,涛从白马来.英灵已杰出,谁识卿云才."
  词曲壮丽,果然极具威势.然才唱得两句,却觉全身微微一震,原本缓缓而流的真气陡然激荡,顷刻间竟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起来!阿萱不防,脸庞"唰"地一下涨得通红,胸口烦闷,一口热气上行,忍不住"哇"地一声,竟吐出口鲜血来!
  鲜血喷于路旁白石,四溅开去,极是眩目.阿萱心下发慌,只觉眼前一黑,几乎便要支撑不住.
  但闻一人拍手笑道:"傻丫头,你功力尚浅,怎敢以乐驭功?"
  阿萱辨出是封姑姑声音,心头一松,只叫道:"封姑姑!"身子晃了一晃,便已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阿萱悠悠醒转.尚未睁眼,便听得耳边有鸟雀鸣叫之声,清脆如玉,煞是悦耳.
  她一个激灵,猛然想起事情因果,连忙睁开眼来,坐起身子.环顾四周之时,这才发现四周怪石嶙峋,光线昏暗,竟是在一处洞穴之中.慌忙掀被下床,披上衣衫,大叫道:"封姑姑!封姑姑!"
  洞口人影一闪,满头白发的娇娜身影,出现在阿萱视线之内.
  封姑姑笑嘻嘻地走过来,伸开双手,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儿,说道:"小阿萱,这一觉好睡呀,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啦."
  阿萱吃了一惊,失声道:"这么久?"
  封姑姑一把拉住她手,拽她出洞,口中喜孜孜说道:"你快出来看看,我这浮云洞的景色美不美?"
  洞外灿烂深秋的阳光,剌痛了阿萱的双眼.她以手遮掩,放眼望去:但见远处山峦低矮如丘,层林尽染,红黄相映,秋色明艳之极.
  正眺望间,忽有一股冷风自脚下而起,她微微一怔,不觉低头一看,失声叫道:"这么高?"
  脚下壁立千仞,深不见底.难怪那些山峦低矮如丘,原来自己所处洞穴,竟是在一处绝崖之上.人迹湮灭,道路全无,唯见猿猴于枝间跳跃,鸟雀掠过天际.幸得是封姑姑带上山来,否则若是要靠自己之力,只怕根本无法至此.
  封姑姑见她吃惊,神态间甚是得意,便如小孩终于吃得糖果一般,点头道:"'女夷有名洞,浮云上齐峰.'这是我大哥吟诵的诗句,浮云洞因之而得名.咱们巫峡云雨甚多,遇上阴雨连绵天气,那些云雾当真一直漫到咱们洞口呢,真如神仙居所一般."
  阿萱回想洞中景象,虽说已略略整理,也有床榻桌椅.但洞穴之中阴冷艰苦,日常用物极是简单.仅供容身度日而已,哪里说得上什么神仙居所.心中微觉难过,但见封姑姑神情欢喜,酸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转身紧紧握住封姑姑纤瘦的手掌,轻声道:"姑姑,跟阿萱去花神宫罢."
  封姑姑本来欢喜,闻言神色大变,猛地挣脱手来,睁目嗔道:"你胡说些什么?是大哥让我住在这里的.他说只要我乖乖地住在这里,他会常来看我,喝我煮的菌子鲜汤.你却要我离开,你……你究竟居心何在?"说到最后一句,她脸色铁青,大有愤怒之意.
  阿萱知不可理喻,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温言道:"封姑姑,算是阿萱错啦.阿萱便陪你……陪你留在此处罢."
  封姑姑大喜若狂,瞬间笑容满面,叫道:"好,好,我便好好教你武功,等到大哥回来,也叫他欢喜欢喜."
  
  转瞬之间,阿萱在浮云洞中,已是度过月余.
  封姑姑每日取出两枚颜色红艳的干枯朱果来,令阿萱服食.初时也不教她武功,只教她自己走下洞去.洞外悬崖陡峭,深渊莫测,毫无道路可寻.阿萱只吓得两腿发软,哪里迈得动步子?然封姑姑连骂带赶,定将她推出洞口,她也只得手攀藤蔓,战战兢兢地向前移行.好容易挪下半山腰里一片勉强可以落脚的空地,已过了正午,腹中饥饿,全身却出了大汗,连内衣都塌得透了.
  如此周而复始,日子过得枯燥单调.虽有封姑姑为伴,但她宛若小孩心性,常时攀树摘果无所不为,极是好动.便是难得说上几句话,总是要绕到她那个"大哥"身上去.阿萱有时童心陡起,也会伴她去胡闹一番,但心中终觉有些寂寞.天气渐冷,期间宁菊媚曾遣教中弟子前来探视,送了些御寒衣物,并告知教况一切如常.但那弟子竟是无法上得洞来,还是阿萱手足并用,攀下山去接取.她此时虽不能纵跃如飞,但上下已颇为自如,不似先前那般狼狈了.
  两人晚间都宿于洞中,封姑姑给她单独搭了一张小床,两床相隔不到五尺.
  这日深夜,阿萱刚刚入睡,只听得封姑姑失声尖叫一声:"大哥!"不觉一惊,醒转过来.努力睁眼看时,但觉四周仍是黑竣竣的,哪里有个人影?料想是封姑姑正在梦魇之中.
  她翻了个身,正待睡去,却听封姑姑轻声唱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赫然也是一曲《葛生》!
  阿萱心中一动,在黑暗中静静倾听,只听封姑姑声音细微,若断若续,显然确在睡梦未醒.但那几句却唱得低沉哀婉,令人不忍卒听.
  不知不觉之中,阿萱也睡了过去.但那低沉哀婉的曲子,却仿佛仍在梦中低徊萦绕.
浮云往事皆苍茫 上

 一夜无话.
  如此数月,阿萱日日于洞崖上下往来,行走已甚是轻捷.心中方才窃喜之时,封姑姑却又不知从哪里寻得两只溜光圆滑的大石,令她托在手中攀越.那大石滑不溜手,且又沉重得紧,阿萱初时行得两步,便会掌控不住,总有一石跌落,骨碌碌滚下山去.封姑姑虽平时对她甚好,但她练习之时,却从不曾放松半分.总是一边哼着曲子,一边笑嘻嘻地跟随她身后观望.若阿萱手中一时无石,便吃她远远弹来一枚松果.她指劲甚重,虽是一枚松果,打在头上却是生疼.阿萱一路追赶,还要纵高伏低躲避松果,间或中招,更是苦不堪言.有一次那松果擦颊而过,竟蹭下好大一块油皮,火辣辣地疼痛,几天方才长好.
  阿萱日日提心吊胆,那大石托在手上,却是日益轻便,再也不曾跌落一次.及至后来,即便大石并未滑落,但封姑姑也时常故意弹上一两枚松果,逼得阿萱四下躲避,然阿萱手上大石仍是纹丝不动,脚下也是轻捷如飞.
  有一次她成功避过封姑姑的松果,奔下崖去,却惊起身边树枝上一只小猿.小猿哀号惊叫,一边在林间纵跃前奔,阿萱好胜心起,拔足前追,不多时竟将小猿远远抛在身后,心中甚是得意.但封姑姑冷眼旁观,只是轻轻一句话,却如汤沃雪,把她满腔高兴之情,浇得干干净净:"人为万物之灵,本性长处,自然要远远胜过山中猿猴.然而常人因为受到六识的侵扰,心境浮躁,不能守定归一,故此真元不纯,脚步滞重.你如今尚未达到'天人化一'之境,不过是脚步轻捷一些,又有什么稀奇?"
  然而何谓"天人化一"?封姑姑却又讲不详尽,只是纵身跃上一处松枝,身形随之在风中摇荡,便如已化身为松枝一部分,自然随意之至.阿萱心下羡慕,却听她笑嘻嘻道:"心境澄澈,空空荡荡,百骸间自然浊气尽除,飘举若仙."
  封姑姑也不教阿萱招式武功,却取出一柄软剑给她;又在松林间悬下许多竹筒,命她纵身上下崖壁之间时,任意剌斩.山路陡峭,初时阿萱十有八九都难以剌中,便是剌中一二,也因筒身圆滑而被错让开去.后来渐渐熟悉,竟是一剑穿筒!后来封姑姑便将竹筒撤掉,换做细小竹枝;又从髻上拔下一根银簪,换去长剑.阿萱修习月余,渐渐也能以银簪剌中十之四五.只是竹枝细如手指,离封姑姑要求穿枝而过之技,尚是相差甚远.
  山居无事,封姑姑督促甚严.阿萱白日里奔走练习,往往腰酸背疼.夜来无事,她便取箫吹上几曲.黎云裳所赠曲谱上曲子虽多,但她有先前吐血之鉴,不敢再随意乱练.翻阅之时,竟意外地看到了那曲《涉江》.此曲阿萱原已有些熟悉,谢蕙娘在世时常常吟唱;后菱花之乱中,黎云裳那惊鸿一现,也曾唱过这支曲子.故阿萱吹奏得最多的,也是此曲.
  起初她只怕封姑姑嫌吵,只敢在无人处偷偷吹奏.后来偶被封姑姑发现,她并未生气,反而驻足聆听良久,阿萱便放下心来.久而久之,习成自然.每晚生起火堆御寒,阿萱便吹奏一曲,与封姑姑二人对坐,静听不语.但闻箫音袅袅,和着山风松涛之声,越多出了几分苍凉.
  偶有一次阿萱吹奏《葛生》,悄悄瞟了封姑姑一眼.但见她抱膝而坐,歪头倾听.她仿佛已忘了自己梦中曾吟唱此曲,眉宇间平静如亘,嘴角微带笑意,若不是白发胜雪,神态间宛然天真少女一般.木柴在火堆中噼啪作响,火光拉长她的身影,投射在洞壁之上.阿萱看在眼里,总觉得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凄凉孤独之意.
  秋去冬来,天气渐冷,山间树木凋尽,荒野一片肃杀.
  灰黄色的落日,已渐渐半沉到山峦之后.阿萱手托巨石,纵身跃下一处山崖.身形轻便,恰如枝头飘下落叶一般.她轻轻放下两只大石,举目眺望那铁灰色的山峦,不禁有些发愁.此处远离花神宫,地势险峻,常人实难到达,几乎是与世隔绝,生活自然艰苦许多.米面之物洞中虽然尽有,但日常菜蔬俱是采自山中,间或阿萱也出手打上一两只野物解馋.只是如今万物凋零,新鲜野菜越来越是难寻.她攀爬之际,一双眼珠四处搜寻,却终是没找着一棵鲜嫩入口的野菜.
  无意间伸手往崖边一抓,握了一把葛藤在手,细看那藤却早已枯死,只得失望地撒手丢开.突然之间,那夜封姑姑梦中吟唱的《葛生》,仿佛又在耳边低低响起.心头不禁涌上一种难言的悲伤之感,忖道:"白日里看封姑姑嬉笑不禁,那样无忧无虑,怎的也会唱出这样忧伤的挽歌?都说梦境所现,乃是人的真心.莫非在她的心中,竟也埋藏有一段伤心的往事?但不知她所哀悼者又是何人?"
  正思量间,忽觉眼前一花,竟有人凌空扑击过来,宛若大鹰搏兔,迅猛异常!
  阿萱长居山中,少见人迹.此时蓦遇此击,吃了一惊,不禁尖叫道:"啊!"下意识往旁边一闪,脚下忘形踩空,人便骨碌碌地滚下山去!
  那人似是有些惊异,"噫"了一声,说道:"怎的如此不济?"飞身轻轻一跃,已阻住阿萱下落之势.也不见他如何做势,只是手臂舒伸,便已将她提在手中,稳稳放于地上.
  阿萱站定身子,只觉筋骨酸痛,便连手臂也是火辣辣地疼,想必被石砾荆棘划破擦伤.幸得头上包有布巾,面部不曾受伤,当即将布巾一把扯了下来,怒喝道:"哪里来的蛮子?在这里撒野?"她久居巫峡,说话也自然流露出几分川音.
  这一照面,那人却摇了摇头,满面失望之色,叹道:"黑发?原来认错了人,当真对不住了."言谈甚是谦和.
  阿萱心念电转,便知自己扯下布巾,露出一头乌黑秀发,才让那人辩认清楚.浮云洞四周荒凉,那人却来此寻人,又以发色辨识,莫非竟是来寻封姑姑晦气不成?
  心下警惕,凝神看时,但见那人乃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披裘面长氅,鼻梁挺直,眼窝微凹,相貌颇为清奇,与本地男子略有些不同.但手上筋骨突起,双目湛然有神,显然武技修为非同常人.
  但闻那人问道:"喂,小姑娘,你在这山上做什么?"
  阿萱灵机一动,打着乡谈道:"我们山里人,上山能做什么?自然是来采药罗!"
  那人蹙了蹙眉,但见她衣饰粗陋,头发蓬乱,确实是村姑模样.便温言道:"你常在这里采药,可曾听说过浮云洞?那里住着个老婆婆,相貌象个年轻姑娘,倒是头发雪白,你有没有见过她?"
  阿萱心中猛地一跳:"果然是冲着浮云洞和封姑姑来的!"佯作思索,摇摇头道:"这里没有什么浮云洞,倒有个大山洞,可那上面陡得很,我们手脚强健,都不曾上去过,何况是个老婆婆?"
  那人面上失望之色逾甚,但闻有人唤道:"萧大师,她一个小小姑娘,知道些什么?不如咱们自己上去寻找罢了."
  话音未落,阿萱面前已多了一人.只在二十来岁,双眉挑飞,颇有几分英气,只是神情倨傲,服饰倒甚是华贵.
  阿萱心中一动,忖道:"萧大师?这称呼好生奇怪,我倒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那被称为萧大师的中年男子环视四周,突然眼睛一亮,道:"不错.折将军!此处崖壁险峻,少有人来.然而藤蔓之间,仿佛有些微行迹.我们只要索迹而上,料来不中亦不远矣."
  阿萱顺着他眼光看去,不禁暗暗叫糟:原本这崖壁上藤蔓密布,枝横交错,密密麻麻一片,此时却有几处被撕扯开去,露出黛青色的崖壁.封姑姑居此已久,但她轻功卓绝,足下飘然如仙,自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然而这数月以来,却是阿萱辛辛苦苦地爬上爬下.她路径不熟,功夫又差,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损坏拉断了多少藤葛.这萧大师目光如炬,自然一眼便看了出来.如他所言索迹而上,堪堪便直达浮云洞口.
  她虽不知这萧折二人是何来历,但已料到与封姑姑绝非旧友之流,眼见得他们便要循迹上去,心中大急.
  二人只当她是个村女,当下也不再盘问她.那姓折的叫道:"萧大师!"身形凌空一个转折,已率先缘崖而上!山风之中,但见他衣衫招展,瞬间已变换了数种身法,虽有些卖弄之嫌,姿态却煞是潇洒好看.
  萧大师微微一笑,随之而上.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但足下于崖壁上轻点数下,身形便已平平跃上数丈,竟后发而先至,将那折姓青年抛在身后.
  只这一跃,二人武功高下立时可分.阿萱远远只听那折姓青年笑道:"素闻贵宗'蹑云纵'威震北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笑声却甚是亲热,并无芥蒂之意.
  阿萱眼见二人远去,不敢怠慢,当下自袖中取出一枚树皮笛来,这树皮笛原是阿萱素日好玩制作的,她与封姑姑约好,有事便以此为警.阿萱吐气吹出.但闻尖利笛音,顷刻间彻山谷.笛声之中,她跃起身子,抄近路急向浮云洞赶去.
  
  她心中预感不祥,提气上纵,脚下竟是说不出的快捷.唯觉得两边树木"刷刷"无声,向后疾速退去.平素要半顿饭的功夫才能走完的山路,她只有约一柱香时间便已赶到.尚未到得洞口,忽闻一阵清越长啸之声,陡发于山崖之间,穿云破雾,盘旋不绝.
  阿萱一怔,已是辨出正是那萧大师的声音.心中惊道:"此人好强的内力修为!"
  那啸声如龙吟凤鸣,清亮悦耳,却又暗含一种无形劲力,逼人而来.阿萱听在耳中,只觉心慌气短,便似马上便要张口呼喊几声,方才使得胸口畅快许多.
  她知那啸声大有古怪,连忙扯下几根细藤,团成一团塞入耳中.犹觉那啸声穿越藤团,强行钻入耳膜之中,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如万箭攒剌,仿佛将欲裂开一般.
  但闻"啪啪"数声,却是前边枝头几只猿猴难耐啸音,摔下树来昏死过去.山里群鸟被惊得"扑簌簌"四下飞起,但闻附近山崖上猿猴哀鸣不绝,此起彼伏,更添凄凉.
  阿萱支持不住,终于也"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双手死死抱头,咬牙忖道:"不行!这姓萧的如此厉害,也不知姑姑她是否听到我的笛声示警?我一定得快些赶去!"但那啸声入耳,如有生命之物一般,在脑中攒钻不已,哪里站得起身来?
  崖上忽有人笑道:"哪里来的蛮子?在这里呜里呜里乱喊一气,也不怕吓坏了我的猴儿."正是封姑姑的声音,只是树丛相隔,阿萱却看不清那边场景.
  啸声立收,但闻折姓青年喝道:"封丹!这是我国尊座下的萧大师,你还要在这里装神弄鬼么?"
  封姑姑哼了一声,笑道:"什么萧啊笛的,老婆子我僻居山谷,早就认不清了."
  折姓青年大怒,喝道:"你……"那萧大师却打断他话头,笑道:"萧某不才,原是难入海棠社主法眼."
  阿萱甫闻"海棠社主"四字,不禁大惊:"海棠社?那号称天下第一的剌客联盟?莫非封姑姑她……以前竟是这神秘联盟的为首人?难怪秋冬二位堂主,却能施展出海棠社的两大秘技呢!只是封姑姑身为社主,却为何竟藏身山间,居于如此简陋的洞穴之中?"
  封姑姑又哼了一声,声音中却微显冷意.
  折姓青年似是按捺不住,叫道:"海棠社在你手上早就烟消云散,你如今模样,却也不必摆出什么第一剌客联盟的架子来!"
  萧大师开言道:"不错.封社主,咱们昔日还有过交情,算得上半个故人.实话告知社主,宋人步步进逼,眼见得灭蜀收吴之后,又将攻占南唐.只余北汉偏安一隅,苦苦支撑.所依仗者,不过是辽国施援而已.但北汉国中贫脊,物产少出,辽国多有不满,近年来大加疏远,甚至与大宋开始往来."封姑姑冷笑道:"你萧缜出身辽国萧氏,现今辽国皇后便是你的族姊.你又不是汉人,北汉与大宋之争,自有刘继元那小儿操心,却关你萧缜什么事?"
  阿萱听在耳中,微微一怔:"难怪不得他相貌有些奇怪,眉眼与我们这里男子不同,原来竟是辽国贵族."
  萧缜不以为忤,沉声道:"不瞒封社主说,如今辽国朝廷共分两派.一派愿弃汉与宋交好,别一派却是想援汉抗宋.皇后意思,如今宋虽遣人刻意与我大辽修好,但赵氏兄弟本非善类,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岂是对我大辽真有什么臣服之意?北汉一直尊我辽国皇帝为叔皇帝,事奉恭顺,若以之牵制宋人,反倒更佳.萧某是皇后族弟,自然站在皇后一边."
  封姑姑笑道:"可我却是个汉人,你将这些朝中秘闻都讲给我听,却也不怕我会泄露出去么?"
  萧缜长笑道:"封社主,你以堂堂海棠社主身份,自甘加入女夷教中,所为何人,莫非萧某便不知么?那人与赵氏兄弟有家国之恨,不共戴天;便是现在的春十一娘,据传也是蜀人.女夷教向来在蜀与宋人做对,还劫走了一些蜀国宗室旧族,赵氏兄弟也甚是忌惮,势必不会饶过你们.如今春十一娘被缚汴京,却让个小姑娘做了春堂堂主,代理教主,可不正是被宋人所迫么?"
  折姓青年也笑着插言道:"便是那叫什么阿萱的新春堂堂主,听说也是南唐李煜的私生女.春十一娘留她在教中,不过也是指望她的南唐公主身份,能给女夷教遮挡一时.只是如今宋人厉兵秣马,顷刻间便待挥师南下,李煜这儿皇帝也当不了几天,谁还在意区区一个南唐公主?"
  萧缜接口道:"正是.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宋人得天下之后,必然将江湖势力一一清除,女夷教首当其冲.封社主,你抛弃自己海棠社历代基业,毕生心血凝注,不过是为了护得女夷教的周全.可如今天下情势,却由不得封社主你哪!"
  阿萱听在耳中,更是骇然莫名.不意山中数月,世事恍然已是大变.思及宋人将南下侵唐一事,心中不禁也有些焦急起来,恨不得抓过萧折二人,问个清楚明白才好.
  封姑姑沉默半晌,叹息一声,话语中已有几分萧索之意:"天下大势如此,那些国主皇帝都做不了主,何况我一个江湖人!我当初既答允了别人,不过是尽力罢了.至山穷水尽之时,赔上这一条性命,也算不负人之托."
  萧缜笑道:"天无绝人之路.要阻止宋人,保全贵教,倒也并非难事."
  封姑姑"噫"了一声,似是有些犹豫,说道:"素闻你是师延陀座下第一弟子,广谋多智,心机深沉,世皆号为萧大师.如今老婆子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那萧缜谦道:"社主过奖,萧某并不敢当.只须封社主肯拿出一物,保管天下局势逆转,哪怕宋人骁勇善战,其铁蹄亦未必能踏遍中华."
  封姑姑突然冷哼一声,说道:"我已知你意,但此事不必再提."
  萧缜笑道:"萧某请社主三思,窃以为女夷教派的生死存亡,要远远胜过那一部《天枢实录》."
浮云往事皆苍茫 下

封姑姑似是吃了一惊,话语中竟有了几分警惕与冷厉:"住口!但教我封丹一口气在,决不如你们所愿!"
  《天枢实录》!四字一入耳中,阿萱顿时惊骇交加,脑中几乎一片空白.那号称可夺天地造化之工的武林奇书,女夷教历代教主相传的宝典,为何不是由当今教主春十一娘执掌,竟是在这看似烂漫天真,心如赤子的封姑姑手中?
  刹那间,无数疑问的浪花,浮现在澎湃的心河之上:春十一娘临去仓猝,却只以宵练剑相授.她当着众人之面,言道阿萱功力粗浅,不宜练习《天枢实录》上的武功;一面却又暗赠玉环,令她来找寻封姑姑.究竟是何道理?
  心头杂乱纷呈,却听萧缜并不动气,缓缓道:"封社主,此书所载武学,通臻天人之境.若假以时日,潜心研习,自然也可以成为武林当中一等一的高手.只是当今时世,凭藉一人武学之高低,未必能够大有所为.封社主是个明白人,何须萧某多言?"
  封姑姑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你又何须索要此书?"
  萧缜尚未言语,那折姓青年已抢先傲然道:"真是笑话!我们萧大师是大辽最尊贵的师宗座下大弟子!师宗于武学一道,已臻出神入化之境.论起天魔门的《劝藏经》武学,自然是要远远胜过《天枢实录》!岂能贪恋你南人区区武技?师宗要得此书,不过是献给大辽皇帝罢了!"
  萧缜闻听他推崇师门,却也颇为自得,淡淡笑道:"多谢折将军夸奖."
  封姑姑怪笑一声,说道:"折将军?莫不是云州折氏后人?你们族姊折赛花,不是嫁与杨业为妻么?听说杨业夫妇武艺精熟,常打得辽人丢盔弃甲,闻风丧胆.世人皆称'杨无敌'.怎么你反倒帮起辽人说话?"
  那折姓青年一窒,倒是萧缜解围道:"如今辽汉一家,何分你我?过去种种,那是不必提了.封社主,折将军所言甚是,萧某今日求取《天枢实录》,决非是贪图个中武学秘技."
  封姑姑冷笑道:"辽国皇帝起居八座,贵为至尊.原也无须去习得这些武技,自然有的是贪图名利忘却家国耻辱的武林高手在麾下效命!"
  折姓青年似是愤激待言,却被萧缜斜剌里打断,他故作不懂她话中讥诮之意,说道:"我大辽皇帝,自然不须去习学武技.听闻此书源上古,为玄女所著,共有三卷.一二卷皆为武学秘芨.此书向来便在皇廷之中珍藏,辗转数朝,想必是当初巫长恨携来蜀中.贵教历代教主,不过只悟得一二卷中部分精义,便成为武林中罕见的高手.第三卷中,记载的却是修真炼气之术.若有人能参透三卷奇书,便能上悟天机,直臻化仙之境."
  他的声音之中,隐隐透出无限向往:"富贵名利,如叶上露水,枝头鲜花.而人的一生又何其短暂,百岁光阴,都只在一弹指间……"
  封姑姑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他要这书,不过是想长生来着."顿了一顿,她不无讥诮道:"此书第三卷如若练成,相传确可夺天地之造化,长生不老,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第三卷玄妙高深,且必须是练过一二卷的人,才能窥径入内.你们辽国皇帝听说不过是熟谙弓马罢了,便是拿去,又有什么用处?"
  萧缜笑道:"我们皇上虽然未练过这样高深的功夫,但有家师妙解经理的人侍奉陛前,若代为展阅,却能知微明理,皇上还可以省事不少呢."
  封姑姑突然放声大笑,笑音清脆,如断冰切玉落入涧中,直惊得枝头鸟雀纷纷飞开:"原来不过是你们的师宗师延陀想要这部书,却打着蛮子皇帝的名头!你能知晓这书是在我的手中,倒也大有本事.不过你为何不仔细思量?"
  她声音陡然一冷,却是斩钉截铁,大异常态:"当初巫教主既以此书托我,我又怎会有负重托?况且我神教奇书,绝不流于异域蛮夷之手!"
  萧缜不意她强硬如此,而那折姓青年性子本是急躁,又屡受她的讥讽,当即按捺不住,冷笑一声,喝道:"既是如此,何需多言!"
  "波"!远远一圈无形真气,陡然间四面扩散开去!阿萱虽为树木所阻,看不清众人情形,然而却见四周树冠一阵猛烈摇晃,无数枝叶纷纷应声断裂,显然那道真气充沛强和之极!
  阿萱强自撑起身来,犹觉耳边嗡音不绝,头痛欲裂.她提步奋力向前奔去,但走不两步,脚下一软,重又跌倒在地.
  耳听得封姑姑长啸一声,清冷圆亮,声惊林越!阿萱心中大急,以手撑地,正待奋力站起时,忽觉头顶凉风飒然,白影闪动!眼前一花,却是宽大的灰袖拂面而至,宛如云霭陡然浮起山间!颈上一紧,已横空探过一只手来,猛地提起阿萱衣领!阿萱双足悬空,失声尖叫一声,却听封姑姑声音在耳边低喝道:"跟我走!"
  萧缜失声道:"这小姑娘是谁?"
  
  封姑姑不言,提速向前奔去,跃姿轻捷,足不点地,疾若天际飞云一般.阿萱唯觉两边树木森森,在眼前一晃而过,心头狂跳,头脑更是晕眩不已.
  但闻得身后衣袂风起,萧缜声音朗声笑道:"封社主,原来你内伤一直未愈,怪不得这些年不曾在江湖上出现呢!只是我们这'天魔引'的效力,初时倒显不出来.你这用力发跑,血液加速流动,发作起来的话,所受内伤只怕会更重一些啊!"
  说话之间,他的声音仿佛又更近了一些,阿萱听得心惊肉跳,叫道:"姑姑!"颈上一热,仿佛有水点落于肤上.她下意识触手一摸,指尖上竟赫然有殷红血迹映入眼帘!不禁心中大乱,叫道:"封姑姑!你受伤了?"
  "嗖"!陡然鸣镝声响,仿佛有箭矢穿越密林,破空而至!阿萱虽目未视物,但仍能感觉到那箭风冷厉剌骨,竟是尤胜当初花神殿中的万箭营所发利箭!
  封姑姑手提阿萱一路纵跃,头也不回,满头白发却突然无风飘起,当空纷飞,蓬然如菊花绽发!几乎与此同时,那利箭自后疾射而来,无声钻入发中!
  "扑"!闷响声中,那如雪白发只是微微飘展,然而竟宛若铁线一般,生生将那箭杆绞作数段!
  萧缜喝采道:"好俊的一式'寒风雪斩百丈冰'!这便是海棠社的'寒风雪'秘技之一罢?"
  折姓青年似是心中不服,大喝道:"折氏三箭,尚余两箭!"
  最后一个"箭"字尚未落地,耳边呜呜声响,冷气飒然,果然又有一箭射至!
  封姑姑身子纵起,回首摆发,但见白影横空,千万银丝又齐齐袭去!但闻折姓青年蓦地喝道:"咄!"
  "咻"!第三箭穿林而来,在空中划过一道费夷所思的完美弧线!虽是后发而已先至,竟追上前箭,"滋"地一声,两箭相碰,激起冷白光华!箭头蓦然转向,各自左右包抄,竟将封姑姑前后两路封住!
  封姑姑发丝落空,此时身形陡转,衣衫飘飞之间,竟恍若轻烟一般缥缈,在林间平平挪出数尺之远!双箭擦身掠过,她挥袖拂出,正击箭身!
  阿萱心下一松,正待欢喜喝采时,却见封姑姑衣袖一震,仿佛突受重力,身形蓦然后退!那箭却并不受她前力所击,反而在空中陡转,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反射向阿萱而来!
  折姓青年大笑道:"我折氏三箭的力道,岂同寻常!"
  萧缜已飞身赶上,笑道:"封社主当心啦!"双掌轻飘飘地拍出一击,强大真气翻涌而来!瞬间形成一个奇妙旋涡,封姑姑与阿萱二人衣衫为之卷起,身子突受大力,便似要身不由已跌入其中!
  封姑姑见箭扑空而来,当下按倒阿萱,低首躲避,一边挥掌拍出,"砰"!两股真力相撞,阿萱胸口如受重重一击,几经翻涌,几乎要呕出血来!封姑姑飘身而起,雪白长发"刷"地一声,如丝飞卷,终于逼得萧缜后退一步,博得片刻喘息之机!与其同时,另一支箭也"咻"地一声,凌空竟转折方向,直射向封姑姑面门!封姑姑疾忙喝道:"用簪剌它!"
  阿萱眼见那箭身在空中不断旋转,带起邪异冷风,化作一道冷白飞电,扑面射来!不禁大为恐慌,心脏几乎要挣裂开来!
  闻听封姑姑喝令,她原是天天练习以簪剌枝之技,此时顺手拔下发上银簪,挺簪剌出!
  所有毛孔遽然收缩,真气激荡!亿万承载,唯有那一根小小银簪.
  簪身剌出的那一瞬间,手臂舒展,一种愉悦自然的感觉,突然间流转全身.阿萱脑海中纷杂的念头刹时烟消云散,仿佛风波平息之后,终于重新现出那一片宁静澄澈的碧清水面.树木摇曳的形态、周围气流的暗涌、甚至是箭尖旋转中那奇异的角度,都如湖边山峦的倒影一般,尽数清晰地投射在她的脑海之中!
  "哧"!簪尖如有神助,堪堪穿箭而过!阿萱不假思索,力贯指端,真气喷薄相激,那箭杆陡然脱簪飞出!"啪"地一声,颓然跌落地上.
  她簪尖回剌,簪光如银练倾泄,剌入另一枝箭身之中!
  折姓青年"咿"了一声,似乎甚是惊异.
  只争得这一隙之机,封姑姑衣袖挥拂,已卸开萧缜劲气!她手提阿萱掠地而起.只是几个纵落,身形轻盈如云,巧妙穿过折姓青年与萧缜布下气网,仗着路径熟悉,片刻间便已消失在山林之间!
  身后萧缜话语,仍遥遥传来,他语调平缓一如寻常,温文尔雅,并无半分气急败坏之意:"封社主,萧某不送,但二师弟三师弟即将来此,祟时我三兄弟前来拜访,还望封社主扫径烹茶,以迎我等嘉客."
  
  "砰"!甫入浮云洞中,封姑姑放开阿萱,便已仆倒在地.阿萱扑上前去扶起她来,但见她双目微闭,面如死灰,嘴角沁出丝缕鲜血,连白发上也沾染少许,大有气息奄奄之态.阿萱素来未曾见过她有此态,心中不禁大骇,叫道:"姑姑!姑姑!"
  封姑姑脸上渐渐漾起奇异的红晕,喘息一声,急促地说道:"他们马上便要上来了,你快扶我去那边壁下."
  阿萱依言扶起她来,封姑姑却又急道:"宵练!带上宵练!"当初春十一娘离山赴宋,临别时以宵练剑相赠阿萱.阿萱带在身上多有不便,平时练习时多用一柄普通软剑,故一直将其存放于浮云洞中.连忙依言取来,系在腰间.封姑姑此时勉力支撑行走,一直摸到石壁旁边.她强行提力,手指轻按一处石块突起.但闻机关轧轧数声,石壁竟然缓缓向两边错开,当中显出一道黑洞洞的门扇来.
  封姑姑将阿萱推入其中,自己随即掩身而入,反手触动机关,又将暗门关闭.
  阿萱环顾四周,但见此处洞窟甚是干燥,浮尘遍地.且地方窄小,仅容两人藏身而已.顶上微有石缝土隙,泄出几缕淡白天光,洞中勉强可以视物.
  阿萱心中焦急,一把扶住封姑姑,连声问道:"姑姑,你受了很重的伤么?"封姑姑背依石壁,缓缓坐倒,苦笑道:"那萧缜不愧是师延陀的大弟子,'天魔引'功力好生厉害,我一时不慎,让他一缕真力袭入我腕脉之中,便在全身游走,如尖刀攒剌一般,好生难受."
  一边咳嗽两声,口中又流出鲜血来.阿萱急道:"封姑姑你的身上,没有带着疗伤的丹药么?"从袖中扯出一方粗布帕子,手忙脚乱,为她细细擦拭.封姑姑却不以为意,喘道:"'天魔引'的威力,哪里是丹药可以竭止?除非是静坐调息数日,或许还有所转机……封姑姑我……当真是没用了呢,当初年轻的时候,我在大辽……遇上了师延陀……尚是全身而退……如今……如今……"
  阿萱想起萧缜之言,一边帮她擦去发丝上的血迹,一边随口应道:"封姑姑你后来受了内伤,一直没有好,自然比不得萧缜年轻力强啊!"
  封姑姑轻笑一声,喃喃道:"内伤么……为了他……我心甘情愿……"
  阿萱料得这个"他"必是封姑姑常在口中提起的"大哥",她平时素不多问,但此时好奇心起,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封姑姑闭上双眼,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轻声道:"他么……"
  空旷的洞窟中,她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极轻极轻,如梦又如幻影:"他是个很年轻的男子,相貌生得真是好看……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大雪的天气……"
  外面的世界正是寒冬,彤云密布,也是快下雪的天气了.阿萱身上微觉一阵寒意,不由得紧了紧衣衫.
  封姑姑深吸一口气,脸上红晕更盛,精神仿佛强旺了许多.轻轻说道:"我那时还年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便接替父亲做了海棠社的社主,麾下汇集了天下第一流的杀手剌客.但凡我海棠社接手的生意,上致达官贵人,下致江湖名宿,没有一单失过手……当时武林中但闻'海棠社'三字,无不是谈之色变……我生得好看,更是骄傲得紧.社中许多年轻英俊的男子爱慕我,可是我压根不放在心上……"
  阿萱望着她白雪一般的长发,心中突然一阵难过,叫道:"封姑姑,别说啦."
  封姑姑摇了摇头,说:"不,好孩子……我把这些事情藏在心里,已经许多许多年啦."
  阿萱低下头去,张开双臂,将她轻轻拥在怀中.她从来不曾与封姑姑如此亲近过,此时蓦觉她身形瘦弱,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
  封姑姑喃喃道:"可是我不后悔……我一点也不后悔.那次我亲自出手,杀掉了山西大豪盖木丰,一举赚进了万两白银!回来的路上,我便遇上了他,他好象是遇上了仇家,被六七个顶尖的高手围在正中……阿萱,你没见过我大哥,他……他那时已负了内伤,却仍是神情潇洒,泰然而立.四周翠松如盖,白雪皑皑,他身上披着的羽裘更是文彩华耀,那种风流华贵的气度,当真恍如仙人王子乔骑鹤而来,飘然落入世间……"

翠盖羽裘相思长

阿萱心中一动,隐隐仿佛想起什么,却又不甚明晰.
  封姑姑说起那男子,灰暗的一对眼眸,竟突然亮了起来.她挣脱阿萱怀抱,固执地伸出手来,一指洞壁上方,孩子般稚气地叫道:"你看!"
  阿萱抬头看去,但见那上面隐隐刻有几行字迹,却是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封姑姑咧嘴一笑,那笑容也是孩子般的得意:"告诉你罢,当初我答应大哥,住在这浮云洞中,永不下山一步.他为了感谢我,为我这洞府吟了一首小诗.喏,就是这壁上的诗句,当初我听在耳中,便偷偷拿小刀刻在这里的."
  她并不看那洞壁,偏头浅笑,一字一顿念道:"女夷有名洞,浮云上齐峰.我视众生苦,芸芸总相同."
  阿萱心中感动,想道:"这位写诗之人心胸着实慈悲,他便在洞口俯瞰,心中所思不仅只有一览众山小的雄奇,竟还有怜惜众生之苦的胸襟."
  正思量间,只听封姑姑继续念下去道:"巫、长、恨、赠、妹、丹."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直震得阿萱摇摇欲堕.她一把抓住封姑姑的手,急切道:"封姑姑,你再念一遍,是谁、是谁写的这首诗?"
  封姑姑歪头看她,神情甚是迷惑不解,笑嘻嘻道:"自然是他啊,我的大哥,巫长恨."
  那一瞬间,各种念头纷杂,充斥阿萱胸臆之中.但那惊骇之情,却是丝毫不减:"原来她口口声声所言的大哥,居然就是巫长恨.可是巫长恨不是早死了么?为什么封姑姑她心心念念,只是在盼他回来?莫非她竟不知……"
  封姑姑眯起双眼,早已不再年轻的瞳中,闪现出的是少女般害羞而骄傲的光华:"除了他,谁会有这样的文才武功,这样的风致气度?"
  刷刷刷.隔着静寂的洞壁,阿萱仍听到了三声极轻的声响,仿佛是落叶自枝头飘下,轻轻的,轻轻的落到了地上.
  封姑姑背板却猛地挺直,陡然警醒的模样,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
  她嘴角微微一动,浮起一抹难以言明的笑容:"是他们……师延陀的三大弟子.萧缜、达没赖、阿保疆."
  师延陀,那与凌飞艳齐名的辽国高手.萧缜的功夫,连封姑姑都不敢直撄其锋……虽然她是受了内伤,功夫大不如前……如今又来了两个煞神,还有那个姓折的青年呢?他去了哪里?
  阿萱身子一抖,莫名的寒意笼上身来.低声道:"封姑姑,他们会不会……会不会听到我们说话?"
  封姑姑摇摇头,指了指头上的洞顶.阿萱抬头看去,只见那上面怪石突兀,却仿佛被插了几个奇怪的筒状东西.
  封姑姑笑道:"当初大哥让我住在浮云洞中,便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危险.他设置了洞中洞,密封严紧,又亲手制作了几个传声筒.外面的人听不见我们的说话,但他们发出的声音,却可以很清晰地传进来."
  果然,但闻一个陌生的男声道:"大师兄,那老婆子当真便是住在这里?这就是浮云洞?"声音古怪,话语间有些夹舌,仿佛还说不好中土语言.封姑姑冷笑一声,说道:"这是达没赖."萧缜尚未答话,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声说道:"二师兄,大师兄熟谙中土武林,他得来的讯息,自然不会错的.况且我们在这神女峰周围搜寻时久,也只有这个洞穴最为隐秘难登."此人倒是一口流利的官话,封姑姑仿佛得知阿萱心中所想,瞟了她一眼,说道:"阿保疆是辽人与汉人女子生下的*****,少时又在北汉长大.后来机缘凑巧,才被师延陀收为座下弟子.他汉话说得好,倒不大会说契丹话……奇怪,我怎么会认识他们……记得当初我只认识师延陀啊……"
  外面三人又低声议论了几句,对她二人的谈话仿佛充耳不闻,看来巫长恨的设置果然大有妙处.
  阿萱"哦"了一声,虽不甚明白她最后几句话,心中对巫长恨的钦佩不禁又深了几分.
  封姑姑聆听片刻,茫然的神情渐渐退去,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突然问道:"阿萱,宵练剑呢?"
  阿萱随手一摸,解下腰间剑穗,捧起宵练,递到封姑姑面前,应道:"封姑姑,剑在这里."
  封姑姑接过剑来,低首凝思,半晌没有说话.
  宵练.剑鞘镶金嵌玉,轻薄古雅,作工如此精致,仿佛不是杀人利器,而只是一件极其考究的饰品.
  然而,毕竟是上古名剑.锋芒虽未出鞘,清冷剑气却仿佛扑面而来.
  封姑姑突然笑了一笑,低声道:"宵练?记得当初,大哥便是随身佩着它的.我在翠松白雪之间,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他便是用这一柄宝剑,削掉了四个人的头颅."
  阿萱不禁打了个寒颤,但闻她又轻声说道:"可是剩下的两个人也是罕见的高手,且还有后续接应的人赶了上来,情况着实危险……我们做杀手的,最要紧的便是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可是……我当时便跟傻了一样,我竟然冲上去帮他的忙……帮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
  她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为自己好笑,但脸上的神情,仍是甜蜜娇羞:"那一战,真是天昏地暗.我们两人联手,竟是说不出的默契.我们共杀了对方四十三名顶尖的高手,大哥他身上挂彩,而我……也被震伤了心脉."
  她说来轻描淡写,但当时惨烈血腥场面,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阿萱迟疑道:"封姑姑你的内伤……"
  封姑姑微笑道:"自然是那时留下来的……心脉断了的人,本来是不能活的,大哥他遍索名医,不惜寻得世上最珍贵的药材,终于把我的命抢了回来.不过,后来我的武功,可就大不如前啦.否则……哼哼,那姓萧的小子,哪里伤得了我?即便是师延陀前来,我也未必惧怕."
  阿萱见她脸色又渐渐潮红起来,心中担忧她的伤势,连忙说道:"封姑姑,过去的事,不要再想啦,免得加重你今天的伤势.萧缜他们找不到我们,自然是要走的,你到时再好好调息将养身子."
  封姑姑轻轻抚摸掌中宵练,淡淡一笑,说道:"不.他们此来势在必得,决不会轻易退走."
  阿萱急道:"姑姑,我去前面花神宫叫人来帮忙!女夷教中弟子众多,难道会怕了这四个人不成!"
  封姑姑摇摇头,神色茫然,说道:"这些年来,我脑子里迷迷糊糊.有时清楚,有时又好象如坠云雾之中一般.我也不知近日教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仿佛动荡不安.加上春丫头一走,教中群龙无首,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挫磨?"
  那经过"菱花之乱"、风雨飘摇的女夷神教……阿萱咬了咬唇,说道:"那我们带上书离开这里?"
  封姑姑看了一眼阿萱,欲言又止.她本来面貌清秀,只是额间眼角略有几道皱纹.但这一日受伤之后,神情委顿,幽暗的洞窟光线之中,那些皱纹竟如石刻一般,显得她苍老异常.
  封姑姑摇了摇头,说道:"阿萱,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春丫头……一定是来不及告诉你."
  她脸上的神情很安静,仿佛说的是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小事:"世上相传《天枢实录》,是三本古老的书册.其实不对,它……是天然一方玉璧,便藏在这神女峰的山腹之中."
  阿萱大吃一惊,失声道:"玉……玉璧?"
  封姑姑捧过宝剑宵练,细心地为阿萱系在腰间,淡淡应道:"阿萱,刻有《天枢实录》的玉璧所在,据说也是一个极大的洞窟,号为'长恨天'.只有历代女夷的教主,才有资格进去.我……也没有进去过.但是我知道,打开'长恨天'大门的钥匙,就是这个."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宵练冰冷华美的剑身,直起身来:"宵练古剑."
  仿佛有些不舍,封姑姑爱怜地摸了摸阿萱的脸庞:"小阿萱,这几个月来,我让你服食那些百年朱果,培植虚弱的元气.又让你在山间攀跃,提升你的体能;让你学习以软剑和银簪剌剑,也是想让你有超过常人的敏锐感应.这都是武者最基本的功底,我本想……我本想再教你一些别的功夫,可是眼下看来,恐怕是不成了."
  阿萱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但闻封姑姑说道:"数十年来,想得到《天枢实录》的人,只怕是成百上千.可是他们轻易都不敢上峰来,是忌惮我大哥的厉害……如今萧缜他们,敢于明目张胆地上得神女峰来,一来定是峰下守卫松弛,二来竟是无人察觉.女夷神教向来防备森严,怎会如此疏漏?还有……"
  她侧头凝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小阿萱,我分明记得我大哥才是女夷的教主啊,可是春丫头她也是……我记得还有一个人当过教主……每次她们都是独自一人上来,把宵练剑给我看一眼,然后进入'长恨天',在里面住上一年半载才出来.小阿萱,难道教主可以有很多人么……但是当初大哥是交待过我的,只要有宵练剑的人,都能进入'长恨天'……我听他的话,一直没有做错……可是我仔细想,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阿萱鼻子一酸,强行忍住,笑道:"封姑姑,你不要多想了.咱们远远离开,把宵练剑也藏起来,他们一定找不到我们,也找不到《天枢实录》."
  封姑姑定定地看着她,灿然一笑,说道:"阿萱,我是不能走的.我当初答应过大哥,永远永远,都不离开浮云洞,为他看守这部《天枢实录》."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话语中却是说不出的企盼与满足:"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了.我等着他呢……等着他喝我亲手煮的野菌汤."
  阿萱再也按捺不住,突然间泪水奔眶而出!她紧紧地抓住封姑姑的手,感觉那些生命的水流,伴随着所有过去的时光,正自她苍白的肌肤中寸寸流逝.
  "姑姑!巫长恨,他已经死了!他回不来了!她是个女子,女扮男妆的女子啊!"
  封姑姑猛地推开阿萱,其用力之剧烈,虽是重伤之下,仍几乎要将阿萱推倒在地.她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双目圆睁,瞳孔发大开去,仿佛见着了世上最为可怖之事,叫道:"不对!他是我的大哥!他一定会回来的!你在说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轰隆一声,仿佛在立在心的边沿上的高高围墙,在那一瞬间颓然倒塌;又仿佛心湖上筑起的长堤,突然间迸裂出一道大口,无尽碧波漫堤而过,哗哗的水声里,流过的竟然是那些早已模糊的岁月碎片.
  "啊啊啊啊啊!"封姑姑突然一甩雪白长发,昂起头来,用尽全身真力,发出一串类似野兽临终前那种绝望痛楚的嚎叫!
  有一个声音在心中狂喊:他死了!他早就死了!如果他没有死,怎么会出现新的女夷教主?多年前的那个雪地里,那一场血战之后,她解散了海棠社,而他带走了她.她一扫过去的傲气,追随在他的左右,她尽心尽力地侍奉他,将他看作心中最清明尊贵的神祗.她为他洗手作羹,叠被洗衣.甚至还将昔日社中最厉害的两大绝技,"绕指柔"与"寒风雪",传授给他最看好的年轻一代的两个出色弟子.
  然而,也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神女峰后的翠绿松柏树下,她终于鼓足勇气,向他吐露出藏于心中的炽热爱恋.她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她那么美,对他又是全心全意;如若不然,当初他为何不惜倾全教之力,费计万金,为她遍寻天下的名医珍药?
  谁知他听闻之下,竟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雪光的照耀下,越显得华美无匹.唇边一抹讶然的神情,也是别有风致,仿佛暗蓝的雪莲在冰川上缓缓绽开:"丹妹,你说什么?我以为你早就明白的……我……我是个女子啊!"
  那一刻,她的神识就开始模糊.有时清楚,有时癫狂.但她的记忆,却永远停留在从前了.她记不起他的拒绝,记不起任何与他无关的事情.只要想一想,她的头便会痛得快要裂开.
  最后,他将她送到了浮云洞.她只记得,自己答应他,永远不离开浮云洞.而他临去那一眼,更是有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神情:"丹妹,你就在这里罢,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无数个寂寞而寒冷的山间夜晚,在那远离人世的浮云洞中,她抱着双膝,凝视着跳动的柴火,一遍一遍的,鹦鹉学舌一般,念着他临去前的话语:"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她相信他会回来,只到今日.
  原来,在她的心底深处,是早就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永远不能回来的、言笑流眄的绝色少年,竟然是美丽聪慧的女儿之身.放弃了所有的一切,所追求的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这是命运的捉弄与讽剌,是人力无法挽回的悲剧.为此她封闭了自己的心智,宁可在未来的漫长一生中,永远记住的只是翠绿松柏下,那身披五彩羽裘的翩翩少年郎.
  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她终于倒了下去,阿萱惊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了她,一迭声地叫道:"姑姑!姑姑!"
  洞窟昏暗,天光微弱.封姑姑双目微微睁开一线,唇角翕动,强笑了笑,叫道:"傻孩子,不是说过么……你……你该叫我……疯姑姑……疯子的疯."声音微弱,几乎难以听闻.
  阿萱拼命摇头,眼泪一串串地落到了封姑姑的脸上,顿时打湿了一大片.她紧紧抱住封姑姑的头,哽咽着叫道:"不,你不疯,你不疯,你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
  
  忽闻萧缜的声音,在洞外悠悠响起:"封社主,萧某等远道而来,主人却避而不见.莫非这便是你老人家的待客之道么?"
  封姑姑身子一震,轻轻推开阿萱,她的双颊又泛起潮红之色,眸中闪现出绝决的光芒:"阿萱,方才我发声大叫,只怕已为他们所察觉.这里,"她指了指左壁上一处突起:"有一个机关开闸.你按下之后,便有通道而入山腹.你带好宵练古剑,寻得'长恨天'入口,在那里潜心修习武功,若无大成,千万不可出来!"
翠盖羽裘相思长 下

她突然跃起身来,手只在壁上轻轻一摁.
  哗!灰褐色石壁无声滑开,蓦然显出幽幽黑暗洞口,隐有石阶延伸而下.无形的阴冷之气,带着泥土独有的生腥,自洞中缓缓升起,袭面而来,直吹得阿萱鬓发微微拂动.
  封姑姑一把将阿萱推入洞中,急切道:"去罢.此处洞中有洞,外人难以察觉.即便是为外人所察觉,洞底通向那玉璧之处,内有千钧大石为门.没有宵练之剑,便是神仙也难以进去."
  阿萱身不由已,被她强行推入洞中,心中惶急,叫道:"姑姑!你呢?"
  但闻洞壁微微一震,却是萧缜声音又响了起来:"封社主,当真是吝赐一见么?那可不要怪萧某等不客气罗?""砰"地一声闷响,也不见如何用力,便有一股古怪扭曲的力道贯入洞壁,与外洞相隔的石墙"喀拉"数声轻响,顶部竟裂开数道细纹,灰尘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封姑姑凄然一笑,说道:"傻丫头,你要从这里进入’长恨天’中,须有一段时间.你看萧缜的'天魔劲'如此厉害,只怕这里片刻便会被他们攻了进来.姑姑当然要留下来挡住他们."
  阿萱脑袋里嗡地一声,叫道:"姑姑!你……你……"
  她又急又怕,忍不住掉下泪来,一把抓住封姑姑的衣袖,道:"我怎能将你一人丢在这里?我们一起逃罢,只要脚步快些,他们追不上的!"
  封姑姑轻轻挣开阿萱的手指,说道:"不行的.阿萱,教规有令,除非是教主及其继承之人,余者皆不能进入'长恨天'.我虽奉命在此几十载,历经三代教主,却未曾进入其中."
  阿萱口不择言,急道:"那么我不做这个教主继承人,你来做好了!姑姑,你武功心智,原就远胜于我.况且我留下来,不过一个山野丫头,萧缜他们必不会与我为难!"
  封姑姑勃然大怒,喝道:"你胡说什么?教主之位何其重要?岂能视同儿戏!"她不由分说,一把将阿萱探出来的身子也塞回洞口,手指拂处,已是触动机关,灰褐色石壁轧轧有声,缓缓向中关闭.
  阿萱还待要冲出来,封姑姑衣袖一拂,无形真气激荡,"嘭"地一声,顿时将她击回!
  阿萱"哎哟"一声,立身不稳,向后跌坐在地.
  此时洞壁合拢,中间隙缝只余不到三寸宽度.阿萱一古碌爬起身来,却再也无法冲了出去.她不顾一切,将脸庞紧紧地贴在那最后一道隙缝之上,叫道:"姑姑!姑姑!"
  封姑姑并不答她,反而抬起头来,遥遥望向洞壁一侧,口唇翕动,喃喃无声.脸上神情,却是光彩焕发,眸含秋水,一如少女之时.
  热泪潸潸而下,顿时模糊了阿萱的眼眸.
  她虽不能听闻封姑姑所诵字句,却也知那洞壁一侧,正是镌刻着巫长恨当初为她所题浮云洞诗:
  女夷有名洞,浮云上齐峰.我视众生苦,芸芸总相同.
  莫说巫长恨并非男子,即算她是个男子,以那样广阔辽远的胸襟、卓然不群的气度,恐怕也不会陷入儿女私情之中.她是天生的王者,天生的领袖.诗以明志,她正如她诗中所言一般,是"心远岂在方寸间?女儿襟怀有山河".
  可是封丹呢?她虽然年少出众,恭为一方之雄.究其本性,却还是一个女子,一个重情重性、侠骨柔肠的女子.山河荣辱,名利浮生,在她的心中,抵不过那人不经意间的一抹柔情.
  在她那些年迷茫逃避的心中,应该早就隐隐得知,那个羽裘绝色的少年,早就已湮没于黄土之下了罢?否则她为何用尽全部的心力,在花树间之间,将那一曲《涉江》反复吟唱得如此细致入微? 她又为何会在睡梦之中,不知不觉地唱起那一曲《葛生》?其中辛酸血泪,卒难听闻.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人不疯魔不成活.心智的疯魔,为她构建了一个虚幻而幸福的世界.清醒之后,反而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仿佛有微弱的歌声,穿越洞壁,细细传来:"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为"他"耗尽一生岁月,终于醒悟之时,却仍是难以逃脱情之魔障.而为了当初的承诺,她仍然能含笑面对那远来的强敌,不再惧怕死亡的阴影.
  《葛生》,《葛生》.葛蔓满野,枕衾如旧.然而我心爱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世上.因为痛苦的思念,我觉得黑夜漫漫,日月悠长.可是仍然要度过那么多年,我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最终陪在你的身旁.
  砰.
  洞壁终于完全关闭,阿萱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阿萱不敢迟疑,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
  洞中黑暗,土腥霉气扑面而来,甚是难闻.阿萱强行镇定心神,将宵练剑从衣间解下,举了起来.
  宵练剑鞘上镶嵌的各色宝石珠玉,在黑暗的洞中发出淡淡的光芒.
  借着那一线宝光,阿萱摸索着向洞底走去.
  石阶绵长,一直伸入地底.四周静寂,墙壁上多生阴苔,阿萱以手扶壁,一步步探寻而下,但觉指掌间滑腻难忍.冷风袭来,吹得脸上泪痕更是冰冷剌肤.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闻"轰隆"声响,隐隐自身后传来.洞壁微微一晃,阿萱心中也是一惊.忽闻一熟悉声音远远说道:"咦?这里还有一处秘道?"
  阿萱听出是萧缜声音,一时间惊痛交集,心下已然明了:"封姑姑终于还是……"
  眼泪不由得又流了出来,脚下加快,跌跌撞撞地向下奔去.
  但闻一个极为好听的男声,缓缓传了过来:"浮云洞果是妙境洞天,机关重重,别具新意.哼,大师兄,那封老太婆肯拼了老命挡住我们,却让那小丫头从这里逃走,此中大有玄机.只怕这小丫头竟是那传说中的德毓公主不成?若她当真便是,则这条秘道也是非同小可呢."
  他们与阿萱相隔尚有一段距离,但此人内力深厚,这几句话便宛若在阿萱耳边说出一般.他语声也不甚高,但吐词柔和慵懒,带有一种极为奇特的魅惑之意.
  阿萱已听出这是那排行第三的阿保疆的声音,但闻那发音古怪的达没赖咕哝了两句,却听不清所说何事.她听到封姑姑之名,心中酸痛,当下咬了咬唇,提气一径向前奔去.
  此时她在阶道中行走已久,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环境.方才转过一道拐角,眼前突然一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借着剑鞘宝光,隐约可见前面数步开外,有一方石门平地而起!那石门与周围石壁连成一体,严丝合缝,浑若天生.虽是默然屹立,却自有一种凝重不言的气度,扑面而来.那石门质地光滑,色作玉白,散发出淡淡的幽光,与其它石料大大不同.且石面没有任何苔痕泥迹,倒是有许多极深的淡白色印子,横七竖八,纵横交错.
  阿萱在金陵江府时,曾见过江暮云花园中的石桌之上,也有过类似印记,却是当初江暮云与沈尉比剑所留.
  阿萱心头狂跳,忖道:"这里如此多的剑痕,想必是外人试图砍破石门入内.莫不就是长恨天的入口?"她环顾四周,俱再无通道,竟然已经到了尽头.
  耳听得脚步声响,轻捷如落叶一般.阿萱心知是萧缜三人即将赶到,心中更是又急又怕,忖道:"封姑姑只说历代教主入内之前,都是把宵练剑当作开洞的宝钥使用.可这宵练究竟该怎样打开石门?这石门上既无锁洞,亦无钥孔."待要细细研究搜寻一番,但时间紧迫,哪里能够?
  她手握宵练,在石门前逡巡难诀,那脚步声却渐渐近了.听在耳中,犹如催命鼓点一般,声声下下,俱是令人毛发悚然.
  但闻那阿保疆格格一笑,笑声慵懒动人,带着说不出的奇异磁性:"二位师兄,小弟已经闻见了一种松针和青草混杂的气息,在这霉暗的地道之中,除了那位封老婆子的高足,更有什么活物,会有如此鲜活盎然的气息哪?"达不赖呵呵笑了两声,倒是萧缜悠悠道:"三师弟'辩息'之术,当真是出神入化."
  阿萱但闻三人谈话之声甚近,几至身前.想必他三人再转一个拐角,便要与自己面面相对.然而此时他们却故意放慢了脚步,且言谈之中,自然也是将自己当作了俎上鱼肉、笼中鸟雀一般.心头大怒,先前那种焦急惧怕之情,反倒一扫而空,忖道:"左右不过是个死!我就不信自己栽在这三个鸟人手上!"
  但闻那阿保疆又低低"咦"了一声,笑道:"奇怪,这松针青草之气,仿佛淡了许多,倒有一种燥热之气浮了上来.莫非我们方才说话,冒犯了这位姑娘么?"
  阿萱一怔,不意他这"辩息"之术,有如神助一般,竟真的能够探知人身气息的变幻.
  她退后一步,背上陡觉一阵冰凉,原来是身子已靠在了石门之上.她咬了咬牙,心道:"这该死的石门无声无息,无孔无锁,却叫我怎样才进得去?我一死倒也罢了,只这宵练宝剑,却万万不能落在外人手里!"
  一面仰首四望,想寻个隐蔽之处藏起剑来.但见四面光滑,草藤全无,哪里有什么隐蔽之处可以藏剑?
  她视线乱扫,一眼看到石门上纵横剑痕,突然灵机一动,也顾不得许多.陡然旋风般地转过身去,"呛"地一声,拔出了宵练剑身!
  "吲"!宵练剑身微微一震,在幽暗的洞窟之中,扩散出一圈一圈淡薄的青白光晕.她挥剑向石门剌去!一个陡然而生的念头,却在脑海中如电闪石火般飞掠而过:"这石门毫无蹊跷,唯有那些剑痕而已!察看那些剑痕的长短深阔,竟是奇迹般的相似,想必同为一剑所留.封姑姑又说,要进'长恨天',非要带上宵练剑不可!这些年来封姑姑亲自看守浮云洞,哪里有什么外人进得来这里?那些剑痕,或者并不是外敌来袭时所留,倒是凌教主与春姐姐先后留下的呢!"
  心中乱想,手上却是不停,顷刻之间,已在那门上剌出了两剑.
  宵练不愧为上古名剑,寻常剑石相击,必有火花溅出.但那宵练剌入石门,却是悄无声息,剑身直入石中,浑似削泥切土一般.
  只是那石门甚是厚重,宵练剑锋虽利,却也难以将它剌穿.阿萱毫不气馁,凝神运气,手腕一抖,已向石门剌出第三剑!
  "咣"!剑身方才自石中拔出,阿萱忽觉脚下一晃,无数泥土扑簌簌落下地来.她吓了一跳,正待跳开身去;忽觉身上一暖,原来那石门竟然缓缓移开,一道沛和温煦的暖黄色光芒,自门中哗然倾泄出来,堪堪笼罩在自己身上.
  她心中大喜,飞身掠入门内.尚未站稳脚跟,忽听有人失声叫道:"快!那门!那门开了!"声音急促,大失萧缜寻常的镇定悠闲.
  阿萱霍然转头,追来的三人不觉脚下一滞,竟然怔住:暖黄色光芒流转不定,灿若明霞.石门之内,那个布衣少女回首含笑,宛如山野间的青草一般,清新悦目,淡雅天然.
  阿保疆向来保持完美弧度的嘴角,不禁微微一僵.因为在石门关闭前的那一刹那,他看见那个布衣少女,突然俏皮地眨了眨眼.黑漆般的剪水双瞳,闪动着一种艳极清绝的明辉,甚至盖住了那眩目的无名光芒.
  石门如电,轰然关闭.哇哇叫着扑上去的达没赖,鼻子重重地撞到了石门之上!

长恨天里恨天长 上

砰.
  石门关闭,四下一片静寂,就连达没赖气急败坏的叫声,也在石门关闭的那一瞬间,陡然隔离消失在另一个天地.
  阿萱正待转身,却见石门背面之上,以极深的印痕,刻了八个大字:"昆仑玉英,堪抵铁金.甫有同气,遇斫始进."
  凝神略一思索,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石门当真不是寻常的石料,竟还暗含了玉质的混杂,所以它的坚硬就同金铁一般.'甫有同气,遇斫始进'.难道这石门的开启,竟是没有任何机关操纵的?只要斫门的兵器与这门有'同气',也就是相通的地方,石门便能自动开启?"
  她摇了摇头,心中甚是费解,但也隐约猜到:"宝剑与石门之间,能有什么可以相通的地方?莫非这石门与宵练剑的质地,竟是有一部分相同?或者干脆宵练剑根本就不是寻常金铁所铸,竟也是来自于昆仑的玉英不成?"
  她将宵练放回腰间,转过身来,陡觉眼前光华耀目,视之微眩,不禁"啊"地一声,失声叫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极大的洞窟.高约数丈,极宽极阔,几可容百人之数.更为令人惊讶之处,是此处的洞壁地面皆铺以水晶琉璃,周围又以大块纯色黄玉镶嵌钉住.其华美耀目,直看得阿萱天地旋转,目弛神摇,哪里象是在一处荒凉的山腹之中,竟不吝于是紫阙仙府、龙宫洞天一般.
  远远便见无数个阿萱的身影,映于壁上地面的琉璃之中.只在顾盼之间,那些身影便一起微微动摇,其颦笑嗔怒,动作情态,无一不清晰入毫.四处唯见流光璀璨,明莹华灿.
  洞窟当中,吊起四根粗如儿指的金链,牢牢悬有一方碧玉大匾,上书"长恨天"三个大字,竟也是由黄色碎玉拼成,色泽明黄,光华万千.方才那一道暖黄色光芒,正是由这些黄玉碧玉与琉璃的光芒混杂汇聚而成.
  阿萱心旌稍定,赞道:"长恨天!这哪里是什么长恨天?这样美妙的境地,只怕凡人住在其中,也要恨每一天的时光太短太短了."
  当中一条绵长大道,也以琉璃铺砌,延伸向内洞而去.远远只觉那道路尽头,隐有光霞万道,七彩缤纷,却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天地.
  宝光流转之中,阿萱轻轻走上前去.每一步路,都走得极是小心,在空旷的洞窟中,有如空山足音一般,显得那样的飘缈而不真实.仿佛稍一用力,便会踏碎了这美丽的一片幻境.
  
  通道绵长无际,不知要通往何方而去.阿萱缓缓前行,只见洞壁两边的琉璃之中,映出了无数的少女身影.她幼时生于山村,家中寒素,谢蕙娘生性又淡泊得很,只知收拾干净便可,并不重视自己的容貌修饰.不要说脂粉香胰,便是巾靶镜栉诸物,也配置得不甚齐全.
  阿萱年幼爱美,但要想看到自己的相貌,多是摇船采荷之时,偷偷从太湖的碧水的反光中而得知.
  她一生之中,从未如今日一般,处于如此华艳而奇诡的地方,自然也从未看到过这么多明净如镜的琉璃.
  但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在琉璃之中,因琉璃嵌镶角度不同,她所看到的也是不同角度的自己.
  侧身的、正面的、俯瞰的、微斜的、倒映的……阿萱几乎自己都有些不认得自己.这样多的阿萱,不同角度的,不同风致的阿萱……琉璃中映照出的影子中,有的只看见面庞的侧线轮廓,几缕鸦黑的鬓发轻轻拂动;有的只倒映出青色的布履,并一截粗布缝制的裙裾;还有的却是照见背面,是一抹袅娜的腰身,如柳柔韧,如烟轻灵.
  阿萱微微一怔,仿佛心中掠过某道深藏已久的阴影,不觉停下脚步,开始认真端详各琉璃中所映出的影子.
  
  不一样的阿萱,然而又是同一个阿萱,不同的,不过是打上了每一段生命历程的印迹.
  每一段的历程,在那一瞬间也恍然出现在眼前.
  离开盛泽已有多久?她记不清了.但回想盛泽山村中的岁月,虽然温馨难忘,无形中却已隔得非常遥远.贫寒清苦的幼时生活、母亲猝然的早逝、无数次的机变周旋、认父不遂反遭到的算计、流亡江湖的辛酸与艰难、人世间的机诈与多变……母亲、江暮云、张谦、秦真、春十一娘、李煜、封姑姑……这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的面前变幻不定.
  琉璃中的诸多影子,顿时幻作了不同的阿萱.
  那身着淡青衣衫,太湖中自在划舟采莲的阿萱;那立于夜色月辉之中,凝神吹箫的阿萱;那个绿纱如仙,在百尺楼中翩然起舞的阿萱;那低眉敛首,悄悄远循的阿萱;那花神殿上,对春十一娘慨然相护的阿萱;那神女峰里,于藤蔓松枝中跳跃纵攀的阿萱……
  比以前长高了许多,唇艳齿莹,眉黛眸清.鸦黑的长发越是浓密润泽,闪现出少女独特的美感.只是眸光已不再纯净,笑容里开始有了一些寂寞……如纯良的白纸,被一笔笔涂上生命的色彩.从天真温柔的一眼灵泉,渐渐化为沉郁静默的心湖.
  哪个才是真正的阿萱?
  他……他喜欢的,又会是哪一个阿萱?
  所有的琉璃光影,突然间旋转映射起来.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但觉那些琉璃中映出的影子都仿佛活了一般,挤挤挨挨,层层叠叠,宛若潮水一般,扑面卷起铺天盖地的巨浪!
  "啊!"
  失声尖呼,阿萱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洞窟无声,唯有方才那一声尖呼的颤抖尾音,还在空中隐隐回旋.
  蓦地睁开眼晴,阿萱脑中顿时清明.只将头轻轻摆了一摆,便不再受那琉璃中影子的侵扰.
  那些,不过是飞鸿掠过湖面的倒影,是云霭投在天际的一抹霞光.
  阿萱就是阿萱,无论在生命的历程中跋涉了多远,改变的只是躯壳,她的心,仍然是最初的那颗心.
  好比这满天满地的琉璃,映出那么多栩栩如生的阿萱;可是真正的阿萱,只有静静伫立的这一个.
  哗啦一声,仿佛有什么无形而沉重的桎梏,从身体里轻卸开去.阿萱脚步轻盈如鹿,快步向前走去.
  
  才走得两步,前面陡然现出一道石门.门上镶有七片小小绿玉,拼作女夷花之形.此外并无任何珠玉为饰,朴素洁净,仿佛粉黛洗尽的姑射仙人一般.然不过是一扇石门而已,却令人不禁心中一凛,为之肃然.
  阿萱眼光一瞥之下,便见转角处壁上刻有几行小字.凝神一看,不觉念了出来:"大千世界,琉璃光生.幻境求真,真如幻境."又一行字道:"余两进洞天,方克'琉璃天'之变,祖师学究真达天人矣,惭愧殊甚."旁边小小一个"春"字.
  阿萱心中一震,忖道:"是春姐姐?看她的意思,是说这琉璃珠玉的天地,居然是当初祖师所设.而设置的原因,竟也不是单单为了气派好看,而似乎也是为了考验每个人的修为.只是春姐姐如此才能,为我辈所远远不及.我只一次便到了此处,她怎么倒说自己'两进洞天,方克琉璃天之变'?"
  原来历代教主确定继承人后,都会督促其进入'长恨天'修习武学.但巫长恨凌飞艳二人皆亡,春十一娘又仓促离开,实无人对阿萱讲起这其中奥妙深意.
  '长恨天'的入口原在浮云洞中,且洞中套洞,甚是隐秘.最初不知是何位奇人异士,倾力修建这所山腹之中的洞府,用来收藏那《天枢实录》.后来巫长恨无意之中得知讯意,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找着此地.她为长久守候此书,这才驱逐原先盘踞神女峰上的盗匪,建立了一座花神宫,作为女夷教根本之地.
  这'长恨天'原不是什么宝库秘藏,所以根本不用修缮如此富丽.之所以修建那琉璃天,却是另有深意.
  三界之中,原分六道.其中人间道为六道之一,据说是因欲望而生的人汇聚之地.纵观世上芸芸众生,哪个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终生束缚,不得解脱?《天枢实录》原为天府藏书,不知为着什么机缘流落人间.武功修炼一道,原本与仙佛道术吐纳相关.所以但凡有人依此修习,自然而然真气充沛,元神明朗,成为武林中的绝顶高手.
  女夷教数代教主武功奇异,罕有敌手,便是大大得了其中的好处.
  然而也正因为此,该书的修炼便大异凡俗武功.对于武人常追求的皮毛骨髓,即个人体格是否上等倒也不甚看重,却要求心性颖悟极高.
  故此那修建洞府之人,便先设一道琉璃天,来考验一个人的定力修为.
  但凡来人,必然先要在阴暗的通道行走良久,方才能够到达'长恨天'中.瞬间便见四周宝光流连,与先前那阴暗潮湿的情境大有迥异,一时间难免不意动神摇.而且喜好珠玉珍异之物,也是一个人生来就有的本性.心神动荡,自然难以抱元守一,再经过这长长的琉璃走廊,无数身影错杂,叠逞而现,辅以特殊阵法驱动.最是容易勾起人心中深藏的情绪,顿时生出心魔,念头纷杂,几乎难以保持最初的清明状态.
  巫长恨之所以命令历代教主必须进入'长恨天'修习,一方面固然因为这里安全而清静,适合人修习武功;另一方面却也是借此试探.一个人如果做了女夷教主,自然武技精深,从者甚众,几乎是一呼而百人应诺.身居高位,日久月长,难免会有时受欲念所趁,酿成大的祸端.所以身为教主者如果有了过多的贪念,对女夷神教也是有害无益.
  如果来者能顺利通过琉璃天,自然是心境平和清明之人;而心中欲念纠缠,不能自拔之人,当然也就难以逃脱心魔的侵扰,直至最后走火入魔,甚至七窍流血,死于这华美洞府之中.
  幸得女夷数代教主,皆是有大智慧之人,所以才都平安通过.
  然而春十一娘又有不同,她适逢大变,半生际遇坎坷.平昔虽然是以坚毅心力,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但"琉璃天"毕竟非同寻常,种种似真非幻的景象,便如是将所有前尘重放一遍,终于勾起她所有隐藏于心底深处的魔念.所以她才"两进洞天,方克'琉璃天'之变".阿萱心地纯净,率性自然,不受心魔所缚,反倒更容易通过这"琉璃天",却与武学修为无关了.
  
  阿萱犹豫良久,凝神关注.但见那门上七片绿玉花瓣之中,竟有一小小凹进,想必喻示花蕊之意.阿萱脑子里灵光一闪,连忙取下宵练剑看时,果见剑柄上镶有一颗榛子大小的暗绿宝石.她试探地举起宝剑,以剑柄印上那小小石凹,那颗宝石却只陷入少许.
  阿萱拍拍脑袋,又伸指过去摸了摸那宝石.这一抚摸之下,指尖却不由得用了力,那宝石微微一转――虽只是极细微地一转,阿萱顿时察觉出来,心头狂喜,指尖又试着旋了旋:果然那宝石有些活动起来.阿萱小心翼翼,驱指而动,不多时,那颗宝石竟被完完整整地卸了下来!
  阿萱不及多想,便将那宝石往凹处轻轻一按:严丝全缝,堪堪没入!
  这充作花蕊的暗绿宝石一经填入,整朵女夷花便仿佛有了生命神采一般,虽是玉片拼就的花朵,却宛然迎风怒发,美丽无纶!石门若有感应,无声向左缓缓开启.
  阿萱取下宝石,再看门内,竟然是异常温馨绮靡的一片天地.
  那是一间阔大的石室.靠西竟还开有一扇窗户,远远望出去,看得见一抹峡江黛青的山峦.想来这石室当是建在神女峰临江的山腹之中,故能开窗透气又不被外人所察觉.若无此窗,则在这石室当中,与居于囚室真是毫无区别,这洞府最初的建造者当真颇有巧思.
  天光透入室来,看得清石室之中,床榻桌几一应俱全,却都是根据山腹岩石雕琢而成,牢牢生根于地.石榻上铺有尺许高的绸缎软罗,四周垂下粉色纱帐.一旁的石雕梳妆台凳之上,俱蒙有织锦弹绫软垫.精工雕镂的巨大石柜之中,堆满各色锦绣衣裳,大大小小的绣履珠靴,竟有数十双之多.
  阿萱一阵怔忡,恍若此时进入的并非是藏书古洞,倒仿佛置身于某官宦府第的一所绣楼香闺之中.
  阿萱不由得一一看来,但见那些衣衫或素雅、或华贵,质地轻柔,裁剪精致,委实不是寻常富家所有.那些鞋履上绣纹繁复,有的履头上甚至还镶有黄豆大小的珠子,端的是奢贵异常,更令阿萱咋舌不已.偶一转头,见那梳妆台雕琢小巧精美,不由得信手将台下石屉一抽.
  石屉应声而开,阿萱看清屉中物事,不由得又吃了一惊:但见屉中堆满各色簪珥翠珰、金冠步摇,样式精巧自不用说,连那些珠玉的焕彩文光,也是大异寻常.
  然而最令她震惊的,还是那些簪环之上,随意地丢着几本小小书册.仿佛是居住在闺中的女子闲来梳妆之余,便拿起几册诗词诵读一般……她拿起来一一翻阅,手忍不住微微发抖.这看似普通而略略泛黄的册面之上,留下了极娟秀的女子手迹,笔端细致轻柔,如描如画,如剌如绣,却写着那震惊武林的巨大声名:
  《天香手》、《催心掌》、《云锦一剑》.
  她拿起最后一册,忽觉鼻子有些发酸.因为那一册的封面上,写着三个朱红小字.字迹如血,绵密笔划之中,仿佛有森寒杀气,隔着无尽岁月流光,腾腾扑面而来:
  《海棠诀》.

长恨天里恨天长 下

阿萱翻了翻书册,但见每一页俱有笔迹留于其上.仔细阅读,发现全是一些批注的武学心得,偶尔也夹有几张书笺,胡乱地画了些字迹.墨色有些褪了,料想年代久远.有的是残缺不全的某心法口诀,但大多是信手涂鸦,甚是随意,似乎根本不曾当这些书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秘芨.
  当中还有这样的字句:"其京倾矣,志不可摧".甚至还有一首小小的题诗:"夜寒天将雪,玉色对明月.愿将一池春,洗得万物洁.".
  阿萱颇有些奇怪,忖道:"哪里来的玉色对明月?又哪里有一池春?这不知是巫长恨还是凌飞艳留下来的小诗,当真是凭空抒怀.",随手放下书册.又拿起旁边石柜中一双绣履把玩,其履面经纬绵密,光亮润泽,触手柔软滑腻,显然都是上等的丝绸,市面上多不得见.
  阿萱童心大起,不觉脱了自己布履试穿,居然还颇为舒适!无意中她抬起脚来,瞥了一眼鞋底,更是吃了一惊!
  原来连那鞋底也颇为讲究,以硝皮为底,面上蒙一层绸缎.也是锁金织花,以当中一朵芍药为主,周边绣满各色人物花鸟.那朵芍药花最是绣得鲜活明亮,瓣做金紫,花心艳黄.仔细看时,那 花心中竟还绣有几个极小的字,笔划细轻,当真只有蝇头大小:"显德年间,天织坊造".
  显德!那是后周的年号啊.阿萱年幼,不曾听说过天织坊的名头,也不知这家织坊极精纺造挑绣,专一皇家内贡,当时号称天下第一织工.
  阿萱终究是个女儿家,眼见得这一柜子绫罗绸缎,竟比自己当初潜入瑶环所居的瑞庆宫见到的衣物还要精致,不免颇为艳羡.
  她细心翻拣柜中衣物,但见所置四季裙衫颇为齐全,质地华贵,竟还有貂鼠皮毛之属.正伸手探索,忽觉指尖一冷,仿佛触到了柜背什么物事.
  她将衣物勉强扒开,隐约可见绫罗深处,那柜里深处石壁之上,挖空了一格置物,高宽约尺许,却只孤零零地立有一只玲珑宝瓶.瓶身色作金紫,那瓶颈处尤显光亮,仿佛被人摩挲良久一般.阿萱伸手想将宝瓶拿出来,未料手腕一沉,那瓶竟纹丝不动!
  阿萱忖道:"封姑姑说那天枢实录,乃是刻在玉璧之上.谁知走过琉璃天后,竟是这样一处闺房般的石室,倒象是寻常起居之所一般,哪里有什么玉璧?"她半日未曾进食,此时腹中饥饿,想要吃些东西,但满室不是绫罗绸缎,便是珠宝玉器,看上去尽是富丽堂皇,却半点也抵用不了腹中所需.
  她叹了一口气,想道:"莫非我要饿死在这里不成?不对!封姑姑说凌春二位也曾在此习练武功,却没说她们是随身带着干粮来的罢?"再看那宝瓶时,越看越觉蹊跷:"这衣柜之中,却放着个瓶子做什么?又不是充作摆设,还死死地铸在石上.莫非……"
  心头狂跳,当下再伸手进去,试探着转了转瓶身.果然!那瓶子尚能左右转动,她试着将瓶向左边旋了一圈,顿了顿,又旋了一圈.三圈旋过,但闻旁边梳妆台突然轧轧移开,露出另一道洞口来.
  阿萱舒了一口气,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躬身钻入.
  只是这洞貌似不深,隐隐尚有亮光透来.沿洞前行,路上甚是干爽,并没有苔痕湿泥.不过十数步,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出得洞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处人迹罕至的空山幽谷.
  四处高山耸立,环围如井,远远但见有残余的白雪积压枝头山峦.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外面竟然已经下雪了.
  然而此处却是谷渊幽深,时有几声鸟鸣传来,越觉清幽始人.但见一道清溪缓缓自石下流出,绕过丛生花树,汇聚成一潭绿波.水面上都是白气蒸腾,原来竟是一泓温泉!大约因受泉水热气影响,气候甚暖.泉边碧树瑶花,相映成色,宛若春日一般.透过茫茫白气,水面映出数枝花叶,一片蓝天.
  阿萱惊喜交加,失声呼道:"真美!"心想:"原来各位教主当年,竟是在这里沐浴来着.莫非那玉璧竟在此处山里么?呆会填饱了肚子,可要好好寻找一番."
  山间寒冷,她许久不曾好好沐浴,今日又迭遭大变,头脸甚是狼狈,连衣衫也是沾了不少灰土.但见这温泉热气腾腾,但觉全身发痒,恨不得立刻便来沐浴享用一番.
  当下也顾不得寻找食物,忙不迭地跑回石室,胡乱从石柜里取了几件衣衫,急匆匆地来到潭边.但见四周无人,唯有几只觅食的松鸡,在草地上悠闲地走来走去.旁边几株树上,都挂满了红彤彤的野果.果实形状与封姑姑给自己平时服用的朱果,倒有几分相似.
  阿萱大喜,笑道:"原来还有松鸡和野果!嗯,我总算不会饿肚子啦!"
  扑通!
  阿萱跳入那碧潭之中.
  潭水温暖怡人,仿佛处于母亲的怀抱一般安然.寒风乍起,天上又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然而未至潭顶,便给那热气熏得化开.阿萱浮在水上,四肢舒泰放松,那种暖洋洋的感觉,一直透入人的骨髓中去.
  正自惬意之时,阿萱想道:"这泉水太热,只怕是没有鱼的吧?"她孩子气地俯身望下去,透过蒸腾的雾气,那碧绿的水层清澈透明,宛若水晶一般.
  阿萱忽觉眼前一花:那潭底,是什么东西?白茫茫的一片,是水底的大石么?却又有些不象,上面仿佛有些难以辨清的纹路.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匆匆洗完.便游到潭边,拿起岸上的宵练古剑,旋下剑柄上那一颗暗绿宝石.
  她憋足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宝石在水中发出幽幽的绿色光芒,缕缕无形的水流,游丝一般从眼前滑过.水流之中,隐约看到那水底确是一块大石,石上笔划纵横,倒真的似乎刻了些字迹.
  心头大大地一跳,阿萱睁大了眼睛,却仍是看不清楚.她水性原本甚好,当下深吸一口气,沉下水底,越是近前,越觉得水温热了上来,周身肌肤竟有微微的剌痛,颇觉舒适.阿萱潜身向前,伸手去抚摸那白色石面.
  一种温和而柔润的无形暖流,瞬时通过她的指尖,一直传入了全身百骸之间.
  是玉石!而且,还是温玉!
  阿萱惊骇交加,竟然忘了闭气之术,呼进一大口泉水来,顿时呛得口鼻满是.她狼狈地浮出水面,大大喘了两口气,
  阿萱再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重新沉入水底.突然之间,四周水声顿然远去,仿佛身处于一个无比奇妙而神秘的世界.
  水底铺满细纱,游鱼全无.只有一块硕大的,洁白无瑕的温玉,静静地躺在潭水深处,原来此处根本就不是什么天然的温泉,而是这温玉所散发的热量,生生将山泉变成了温泉!
  暗绿宝石在水底熠熠生光,宝光与玉色相映,看得见那方玉石面上,密密麻麻,俱是刻满了极为秀美的小篆.当前有八个字,大如栲栳,异常醒目:
  天之始也,玄机为枢.
  
  
  彤云堆积,沉沉地压下半空.白雪纷落,满峰草木俱已凋尽,徒留空秃的枝干,奋力地伸出雪层.北风在山间凄厉地掠过,发出一阵阵吟啸般的尖利声响.
  女夷教,花神宫.
  天气虽然寒冷,宫前的雪地之中,却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明显各分两派对峙,气氛十分森严.
  "铮铮"!四剑陡然空中相交,激起一连串耀目火光!
  四条人影一击即分,如电闪光动.剑气却乍射开去,带起地上一大片雪粉,纷纷散开.
  但闻一着金纹剌绣长袍的女子"啊"了一声,身子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幸得另二女疾忙扶住,急切叫道:"二姊!"
  与之对阵女子疾速退回,腰肢如三春柔柳一般,凌空一卷,划出极美弧线,旋即长身而立.她罩着云黄貂鼠披风,云髻高耸.朱黄镶珠貂鼠护额下,露出极清媚的一双眉眼.只是此时眉宇间暗蕴一道凌厉杀气,令人不敢正视.
  原来竟是秋堂堂主宁菊媚.方才她凭一剑而对三剑,居然一击而归,立稳不败之地,实是令众人暗暗心惊.
  此时宁菊媚眸光如剑,手也暗暗按于剑鞘之上,直逼对面站着的那三个年青女子,沉声道:"三位司花使久侍教主尊前,最蒙神教之恩,如今竟然也要叛教了么?"
  那当中穿紫面大氅的女子站直身子,轻笑一声,俏生生道:"宁堂主言重了!紫苏三姐妹备受神教重恩,虽粉身碎骨而不足以报.眼下不过是心忧春教主的安危,想要前往汴京寻访罢了,又如何谈得上是叛教逆举?倒是宁堂主你得讯便匆匆赶来,阻碍我众人营救教主之举,显得有些居心叵测呢!"
  她身后另有两人,分别是司花使青芷与金钗.金钗方才为宁菊媚剑气所袭,胸腑震伤,此时眉头微蹙,被一旁的青芷紧紧扶住.三人身后约有数十外弟子,看服色俱是春堂中人.一闻此言,便群情沸腾道:"不错!我们要去找春教主!"还有人叫道:"宁堂主,你是何居心?教主身陷宋京,已有一年之久.她当初是为救我等,这才自愿前往.我等教中弟子岂能置她于不顾?"
  另有一人讥讽道:"如今春教主不在,那位代教主的谢姑娘也不在,冯长老闭关修炼,纪堂主忙于烧制丹药,教中便以你秋堂堂主为尊了.莫非你竟有了不测之心,自己想做这个教主不成?"
  宁菊媚身后秋堂弟子一起喝道:"大胆!"
  忽听人叫道:"各位姐妹!休要伤了教中和气!越花使自峰下传讯,说道有几个样貌古怪的蛮子冲上山来啦!"
  绿影一闪,却是司花使轻碧与兰烟带着几名夏堂弟子,急匆匆跃入场中.轻碧闪身拦于两派之中,柔声恳求道:"各位姐妹,不论职司,大家总也都是朝夕相处之人,怎能刀枪相见?况且有敌来犯,大家愿是要同仇敌忾才是!"
  兰烟也一把拉住紫苏,说道:"好妹妹,宁堂主也是为教中大局着想,你们可不要误会了她!"
  紫苏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六姊,人心难测哪!"
  宁菊媚一拂披风,冷冷道:"如今教中情势,三位司花使不是不知.春教主入宋之后,我神教弟子都是忧心如焚.从不曾间断派人打听,却杳无音讯.况且值此多事之秋,咱们也只能安分守已,在这峰上好生呆着.春教主走时,已指定那位谢姑娘为我们春堂堂主,教中事宜,一应都要听她支配.如今她没有旨意,你们三人便擅自下山,还带走这许多好手,如何说得过去?"
  但闻穿青狐皮袍的青芷开口道:"安分守已?宁堂主,我看你还做梦呢.那谢姑娘固然是个好人,可惜年纪太轻,武功又弱,跟咱们春教主可是不能比的.以前不过是因为她的公主身份,尚可挡蔽一时.如今堂主你不曾听说么?大宋皇帝去年宣南唐国主李煜进京,李煜称病拒往,惹怒了那赵官家.如今已派有军圣之称的曹彬,已率十万大军由荆南出发,前往讨伐南唐去了."
  众弟子窃窃私语,显然颇以为然,轻碧脸色也是一变,兰烟犹豫地松开了拉住紫苏衣袖的手指.更有人叫道:"青芷姐姐说得对,眼下咱们女夷教当真是危在旦夕啦!"
  金钗咳嗽两声,接口道:"不错.自春教主走后,那位谢姑娘名为春堂堂主,神教代教主,实则一直跟着封姑姑住在浮云洞中,深居简出.
  前些时送柴米的弟子回报,浮云洞破败无人,并有打斗痕迹,宁堂主你也曾亲自上去找寻,却见封姑姑与谢姑娘竟然是不知所终!
  这几月来,我神教属下诸派一一叛教,投入其他势力门下.若在过往,只怕要让这些个见风使舵的家伙鸡犬不留!可是宁堂主你约束门下弟子,不允许任何人出手,眼睁睁看着祖师以下,代代教主留给的基业,就这样一一败光么?即是你武功远胜我辈,但我金钗就第一个不能容许!"

神器宵练涨青芒 上

“刷”!寒光一闪,金钗欺身而上,长剑直取宁菊媚面门!宁菊媚身形一偏,“铮铮铮”数声!二人顷刻间已交了三招!青芷猱身而上,紫苏执剑斜剌!她三人同为司花使日久,自幼熟识,朝夕相处,连武功也是同出一脉所授。此时群起围攻宁菊媚,进退间居然攻守有序,默契天成。
  宁菊媚冷笑一声,右手执剑相格,左手挥处,指骨起伏,恍若化作一尾柔蛇,“嗖”,穿破金钗剑影,指端只是微微一拗,“啪”地一声,金钗剑尖应声而断!
  宁菊媚素手反转,轻轻一招。空中仿佛有无形气波,近乎轻微不可觉,略一晃荡!
  青芷“哎呀”一声,最先倒跌出去!紫苏见机最快,撤剑回跃,但胸口仍是“波”地一荡,如锤重击,已为那无形劲气所伤!
  金钗仰面后倒,手中断剑远远掷了开去,也伤得颇为狼狈。
  跟随三人待下峰去的教中众女纷纷后退,脸上已大有惧怕之色。
  
  啪啪啪。数声掌击响起,有人格格一笑,说道:“好一式绕指柔!”
  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短短一句话语,只是六个字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之意。
  众女都是一惊,齐齐回头看去:
  那人原来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身形修长,比寻常男子足足要高过半个头去,外面罩着一件灿然生光的华丽锦袍。他发色漆黑如墨,便连皮肤也是出奇的白晰,越衬得鼻直眸深,颇有几分俊秀容色。
  花神宫前,夹道两边都种满了女夷花树。时当隆冬,那些繁若云锦的女夷花俱已凋谢殆尽,只留下光秃秃的枯黑树枝,映着洁净生冷的青石大道,越显肃杀森清。
  然而这英俊的青年男子,自道中徐徐举步行来,却是说不出的风度冶艳、顾盼生辉。随着他一路行来,仿佛在那一瞬间,两边的花树恍惚间便争先恐后,绽放摇曳出层层叠叠的粉色花朵,幻出无限蓬勃而妖娆的春日气息,扑面而来。
  众人为他那魅异风采所摄,竟无人上去盘问拦诘。心中都闪过同一个念头:“这男子明明英姿勃发,甚有男儿气概,却又为何风质竟如此冶艳?当真是妖魅一流了!”
  他腰间玄墨洒金的绦带之上,极随意地斜插有一柄长剑。没有套上剑鞘,雪亮的剑锋直露于外,剑尖上淋淋漓漓地,滴落了一串殷红的血珠。
  轻碧突然尖叫一声,凄厉寒彻之极:“那是越桔的佩剑!我认得那串流苏绦子!你……”她惊怒交加,手指那青年男子,一时竟说不下去。
  那串流苏绦子,在剑柄上轻轻飘荡。是以橙色丝线缠就的方胜同心结,中间缀有一圈淡绿色的菱形图案,从菱心垂下一绺同色穗子。这样的精巧而别致的编法,众人大半都认了出来,正是出自向以女工精绝而著称的轻碧之手。
  那青年男子立定脚步,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那串穗子,笑道:“哦,那位姑娘,原来是叫做越桔么?剑法着实刚猛,哪里有女子柔弱娇美的模样?我瞧着着实不妥、不妥。”
  众女心知越桔定然是凶多吉少,但这男子诡异而妖美,竟为平生之所未见。惊骇怒怕交集,许多人的牙关竟在得得作响。
  宁菊媚双眉猛然轩起,倒竖如剑!她身形跃起,满头乌丝长发蓦然散开,无风自立,刷地一声,如瀑空横空,又如万千利剑出鞘,迎面向直扫过去!
  但闻又一男子声音穿越山林,遥遥传来,喝采道:“好一式‘寒风雪斩百丈冰’!宁堂主绕指柔与寒风雪两大绝技艳绝人寰,真不愧是封丹的大弟子!”
  封丹?
  一众年轻女弟子面色茫然,自是不知封丹便是那疯疯癫癫的封姑姑,更不知她曾为当时震骇天下的第一杀手联盟的女头目。
  然而年长弟子却隐隐有些知闻,不禁脸色也是一变。
  但见那青年男子身形不动,只是左手一伸,五指并拢成掌,面对那如群剑攒剌而来的乌丝长发,轻轻一晃!
  白晰的掌缘,在暗灰的空中划开一道优美的弧线,如长虹贯日,神鲸吸水。宁菊媚那墨色瀑布剑阵一般的长发,陡遇他掌中气劲,顿时诡异地扭曲起来,化作无数绺乌线。仿佛有无形大手轻柔拂过,将所有发丝卷曲一般。
  “天魔劲!”
  已有见过世面阵仗的教众弟子惊叫出声!
  宁菊媚将头轻轻一摆,仿佛忽然间吹过一阵暖洋洋的春风。那起初如剑阵攒剌、充满了强横霸气的长发, 在天魔劲的催动之下,本已是渐渐地向着毫不可能的角度扭曲;但此时却变得自然而然地顺滑起来,娇媚若丝,蜿蜒如蛇。
  刷!发丝蓦然挥泼而出,却不再是万千利剑,也不是那样扭曲的乌线,而是化作一匹光亮乌黑的缎面!
  发泽黑深,如丝缎光芒一般,那样柔和而顺滑的触感,令人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匹缎子迎着山风,那样轻柔而流畅地飘动。
  砰!
  青年男子再也难以保持好整以暇的模样,脚下踉跄,终于后退一步!
  另一男子声音“啊”了一声,叫道:“三师弟!”人影一闪,如飞鸟自树巅降落。他年岁稍长,相貌清奇,此时忙扶住那青年男子,关怀问道:“可有受了伤么?”
  一抹艳红晕色,自两道燕翅般的眉间一掠而过。被称为三师弟的青年男子以手捂胸,微微一笑,说道:“好功力!”也不知是对宁菊媚所言,还是对其师兄所言。
  宁菊媚眉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强自站定。
  “轰”!一声巨响,夹杂着众女子挤挨尖叫之声,殿前青石地上,竟然被凭空砸出一只深约尺许的大坑!坑中笔直插有一根高过人头的金刚杵。
  杵作金色,上有一直一横一十字。据说那直的一支代表过去、现在、未来之永恒不变;横的一支代表能横遍十方法界、无所不在之意。金刚杵为断烦恼、伏魔的神圣法器,而十字金刚杵更喻为智慧通达四方、降伏顽冥之力量。
  一个矮胖汉子手执杵身,巍然屹立。他打扮甚是古怪,非僧非俗:头上戴有一顶毛皮帽子,身上穿的有些象是和尚的一口钟,却又在最上端缀有一块灰色毛皮,斜斜系到腰下,以玄黑腰带系住。虽在寒冬时节,却露出一截古铜色的赤膊,其上肌肉虬结,油亮闪光,凸现出非凡的力道与强健来。故此这汉子虽个头不高,却有一种泰山般的雄浑气度,令人不敢小觑。
  紫苏脸色微微一白,暗中使个眼风,那青芷金钗并众弟子颇有默契,呼啦一下,尽数都归于宁菊媚身后,拔出剑来!
  那年长男子看在眼里,笑道:“女夷教当真非同寻常,便是闹到这个地步,还懂得同仇敌忾!”
  宁菊媚看了紫苏一眼,紫苏会意,朗声应道:“教中意见不一,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不过是些内务琐事,自会裁度平息。倒不劳萧大师等三位天魔门师宗的高弟费神!”
  来人正是萧缜,他见紫苏一眼看破来历,不禁微有惊诧,旋即笑道:“这位姑娘倒真是好眼力!”
  那三师弟笑了一笑,眼中仿佛漾开一层黑蓝的幽远水波,更是慑人心魄:“大师兄,这位姑娘着紫衣、戴金环,料想正是司花使中排行第七的紫苏姑娘。江湖传闻,紫花使多智善言、博闻强记,既是认出了天魔劲,又如何会猜不出我三人来历呢?”
  宁菊媚黑发飘舞,长度可及腰身以下。较之寻常端严装束,竟多了几分慵懒妩媚之意。然而眉宇间杀气纵横,令人不敢逼视:“萧大师,半年前我们派人前往浮云洞,原居于此的教中长辈封姑姑及新任春堂堂主不知所踪,周围却有打斗痕迹,甚至浮云洞中暗室,也被强力捣毁。其特殊的力道迹象,无不证明是贵宗所特有的天魔劲所留。我教正待此间事毕,便前往贵门问讯。如今萧大师三位不请自来,强闯山门在先,毁坏石道在后,还望一并给本教一个交待!”
  那三师弟阿保疆望着那手执金刚杵的达没赖,笑道:“二师兄,人家要个交待,那石门可是你以杵捣乱的,这交待自然也是你来交待罗!”
  达没赖一直不曾开言,此时方喝得一声:“好!”金杵挥处,仿若当空洒过一片耀目金光,风声大起,竟是直奔花神宫正门而去!
  那杵力大身沉,眼见这势头奔去,那花神宫正门必然被其砸得稀烂,则天魔门这先声夺人之举,必将大伤女夷教的颜面!
  金钗一把抽出身后弟子长剑,凌空蹑度!几乎与此同时,青芷双足一蹬,已和身扑出!二人剑术精妙至极,虽是后发而先至,却已封住金杵去势!杵剑相交,发出“滋滋”利响,火星四溅,听在耳中,直是令人齿牙发酸!
  达没赖沉身吐字,掌力推出,喝道:“呔!”
  恍若平地一声惊雷!杵身一震,“呛呛”两声,剑身应声而折!二人甫受反力所击,手上断剑脱手,竟如断线风筝般地跌了开去!青芷本已先为宁菊媚绕指柔所伤,此时更受重创,居然“恶”地一声,吐出血来!早有一旁弟子扶起疗伤。
  达没赖眼见得那金杵只被阻得一阻,仍向殿前飞去,不由得呵呵大笑!
  众弟子齐发声喊!宁菊媚长发一摆,正待冲上前去,萧缜却踏前一步,笑吟吟道:“宁堂主绝技无双,萧某正想请教。” 宁菊媚冷冷一笑,万千长发迎风飞舞,柔蛇般的手腕已闪电攻出!
  蓦地两道清影飞出,燕子般凌空而起,堪堪正踏于金杵之上!淡青与浅碧的四只绣履,足尖错对,踏出奇怪的步伐来,那金杵竟不由得往下一沉,杵尾下垂,眼见得便要落到地面!
  达没赖怒吼一声,凌空发掌,真力所及之处,那金杵陡然奋起!紫苏越身而出,喝道:“秋堂弟子敲响警钟,春堂派人快禀纪堂主!夏堂封锁上峰道路!”那阿保疆本是负手而立,唇角带笑,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此刻人影一闪,却恰好落于紫苏面前,微笑道:“紫花使倒当真是运筹帷幄嘛。”那若有似无的一挡,却堪堪挡住紫苏去路。几乎与此同时,立于其上的轻碧与兰烟如遇重击,再也站立不稳,双双跌落下来。
  金杵再无阻挡,粗如手腕的杵身笔直向殿门撞去!
  宁菊媚长啸一声,奋起所有真力,手腕柔若无骨一般,如影幻形,突然向萧缜胸口撞去!
  萧缜吐一口气,天魔劲在胸口运转流动,形成诡异的无形旋涡,两股真力撞在一起!
  “卡嚓”一声,宁菊媚不退反迎,拇指骨节首当其冲,为天魔劲气所击,应声折断!她眉头微微一皱,竟不管指节伤势,顺势而入!
  但闻“卡嚓”“卡嚓”几声,轻响不绝,却是宁菊媚食指、中指、无名指一一折断!
  萧缜本以为她会后退卸劲,却不料她竟强悍如斯!不及防备,竟自有些手忙脚乱!说是迟,那时快,宁菊媚顺势前撞,唯一不曾折断的小指向前一点!
  那一点,正中萧缜胸口大穴!
  萧缜脸上掠过一抹钦佩与惊讶交加的神情,负痛后退!
  宁菊媚争得这电闪火石般的一刹那,不再迟疑,飞身向那金杵追去!她身形轻快,飘然如燕,然而瞬间已掠过极远,便连萧缜等人,也不由得失声叫道:“好轻功!”
  月白身影一闪,殿门口突然多了一人。
  面对迎面疾速撞来的金杵,那人手腕轻舒,并腕箕张,直向杵头抓去!宁菊媚身影赶到,探手疾攫,正扣杵尾!
  脱空飞出、宛若金龙的金杵,在那一瞬间,被两只素手牢牢擒定!
  那人抓住金杵,冷哼一声,将金杵“哐啷”一声丢在地上,说道:“何方*****如此大胆?忒也不甚长眼!”
  宁菊媚强忍疼痛,微笑道:“梅姝,你来啦!”
  那人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宁菊媚手上伤势,急切扑上前来,一扫昔日冷淡自若之态,叫道:“菊媚!你的手……”
  那人正是冬堂堂主纪梅姝。
  “镗、镗、镗”!洪亮而急促的警钟之声,突然响了起来,在山林间回荡不绝。
  纪梅姝突然脸色一变,手指远处,叫道:“你看!”宁菊媚转头看去,不觉也是身子一震,遽然色动:
  花神宫各处殿室之间,有闻听钟声示急的女夷弟子陆续赶到;然而,在峰下入山途中,却也有黑压压的各色江湖人士,约有数百人之多,如蜂阵鸦聚一般,竟也冲上山来。
  
神器宵练涨青芒 中

众弟子年纪颇轻,哪里见过这样阵仗?先前宋军冲上山来时,毕竟还有春十一娘坐阵。但近数月来教中因为迭遭大变,宁菊媚谨慎行微,平时对众人多有约束,连寻常江湖事物,也不允教中弟子参与,早让众人心中惶惶。此时如惊弓之鸟一般,但见如此多的江湖人物冲上前来,年长的尚强自克制,年轻一些的已经有些慌乱起来。
  纪梅姝淡如黛烟的眉梢微微一挑,回头向宁菊媚笑道:“菊媚,如今多事之秋,竟与许多年前颇为相似呢!”
  宁菊媚一动不动,任由弟子给自己包扎好伤指,又服下数粒疗伤丹药。她脸上露出一缕微笑,答道:“嗯,记得那一年,川中诸派不服我教独占巫山之地,也曾纠集了数百人攻上山来,甚至攻占了我花神宫,一直冲到了后山祖师教主的寝卧之地。”
  纪梅姝两道目光落到花神宫殿门之上,那里有几道极为陈旧的刀痕纵横交错,仿佛默然反射出当年的激战的惨烈。
  她淡淡说道:“是呢,那一年……祖师教主与封……”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她们并肩御敌,祖师教主的剑光璀璨四射,直映得那日的神女峰上,满天都是云锦剑法的奇特光芒。我虽年幼,却也一样看得神驰意摇。”
  宁菊媚微笑道:“云锦剑法空灵缥缈,春教主如天人一般,才只学到了十之六七,你我资质有限,终是难以入门。不过,那七十二道海棠剑法,我却还记得清清楚楚。你呢?”她更深地笑了:“师妹?或许我真该叫你一声师妹的。”
  纪梅姝伸手握住腰间剑柄,放眼望向那些呐喊着冲上峰来的江湖人物,嘴角微挑,笑容如春雪澄净:“我们自幼为神教所养育,幼时虽随不同的神教长老习艺,最后却都拜入在她的门下,如今的功夫之中,倒有大半是海棠一流。叫你一声师姐,自然不虚。”
  众司花使面面相觑,却不大明白她二人话中意思。
  纪梅姝霍然转过身来,扬臂高声呼道:“共襄女夷之任,以铭天下苍生!”
  女夷教中人虽是女子,却多是气概不凡、胸襟远大之人, 自不同寻常世间女子那般胆小怕事。此时但闻纪梅姝高呼出声,畏惧之意顿时消去,同仇敌忾之情油然而生,胸间豪气激荡,哪里还顾得上平时的些微嫌隙?
  当下纷纷拔出剑来,同声喝道:“共襄女夷之任,以铭天下苍生!”“以铭天下苍生!”“以铭天下苍生”!声动四方,山谷回声不绝,隐然更是震慑人心。
  当日女夷教中陡有巨变、春十一娘被押赴宋京一事,宋人颇有些忌讳,不敢四下乱说;而教中人口风也甚是紧密,但时久日长,那些江湖中人也隐约有些听闻。
  慑于女夷教积威所至,一时本不敢有所妄动。但此番天魔门三人自辽国而来,反复游说,又以重金相许,极尽煸动之能事。这些人见女夷教众深居简出,料想教中必然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因此气势汹汹地冲上山来,指望一举而歼,却不料甫入峰顶,便见众女严阵以待,剑亮如雪,气势犹胜已方三分。
  心中都是微微一惊,脚下不禁有了几分迟疑。
  而萧缜三人自达没赖一击不曾得手,便袖手不动。见此场景,互相对视一眼,都是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对女夷中人微露赞赏之意。
  紫色影子一闪,却是紫苏挺身而出。她两道明亮锐利的眸光只是略略一扫,便半是讥嘲半是好笑地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开口道:“原来是你呀,江流帮的姜老大!”她眸光闪处,又有几个人瑟缩着往后退了一退。但她目力何等雪亮,当下笑道:“啊,还有竹叶帮的钱帮主,秋风亭的‘秋风秋雨’邱公子……这不都是当初信誓旦旦,要永世归属于我女夷门下的各位武林大门大派么?”
  她虽为司花使之末,但天生伶俐聪慧,极得春十一娘的看重。向来这些下属帮派前来朝贡参见,都是由她一手安排打理。那些小帮派依附女夷而存,又听闻春十一娘性格冷逾钢铁,唯恐逆了她性子,只得打起小心讨好紫苏,只将她尊得如太上奶奶一般。
  此时她积威尚在,这一番连讥带讽、暗藏锋芒的话语,便有一大部分人都垂下头去。
  宁菊媚心中默默清点,忖道:“怎么没有排教和长青门?长青门是谢家嫡系,自然不会与我们为难。倒是那排教的孙猴儿,向来最是个见风使舵之人,安能不跟着这些人起哄?”
  那江流帮的姜老大将身一挺,强自出头说道:“紫姑娘!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我素来知道你是个最聪明的人,眼下女夷教四分五裂,大伤元气,你何苦来强作前锋?以你武功智慧,若肯投入我江流帮中,定可将三当家的位子给你,大秤分金,大块吃肉,岂不强胜女夷教一个小小的司花使?”
  紫苏将脸一沉,喝道:“你满嘴胡柴些甚么?我紫苏何等人物?做我女夷司花使乃是我毕生之幸,岂会到你那鸟不生蛋的帮里做什么三当家!你再要这样胡说八道,可别怪我紫苏剑不容情!”
  另一矮小汉子阴阳怪气道:“姜老大你也忒是妇人之仁,看人家全然不领你的情份,何必伤了自己颜面?依我说哪,咱们平了女夷妖教,重新划分这川江权属才是大事!这些娘儿们都是些妖精,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却学男人来闯什么江湖!早就该被遣散回家啦!嫁男人的嫁男人,抱孩子的抱孩子,那时姜老大你也可以把这个紫妖女弄回家去,却不是做什么三当家,倒是三房的小宠才是呢!”
  众人都猥亵地笑了起来,唯有那钱帮主觉得自己说话高出三分,笑得更比别人响亮了些。
  那气质儒雅文静的邱公子却将眉头微微一皱,摇了摇头。
  刷!青光耀眼,紫影揉和于剑光之中,乍击还退!众人眼前一花,只当自己是看到天上掠过一道紫青光电!
  钱帮主突然骇然大叫:“血!血!”他满手满脸但见鲜血淋漓,尚有些鲜血滴滴答答直落入地上浮土之中。众属下一拥而上,忙着敷伤包扎。幸得这钱帮主武功原也不弱,虽是被紫苏暴起剌伤,却也略略躲了一躲,那剑伤只是破了颈部及手腕皮肉,倒没伤着筋骨经脉。
  钱帮主陡然吃了大亏,伤口鲜血方住,气急败坏,既是没有性命之忧,也顾不得许多。当下喝道:“你们这些妖女!到了这样地步,还敢在这里耀武扬威!今天钱大爷不将神女峰夷为平地,也难出我这口恶气!”
  一把推开众属下,和身扑上!腰间三节钢鞭劈空而出,风声呼呼,倒也大有威势。
  紫苏喝道:“钱丰录,我手下留情,你可不要不识好歹!”钱丰录狞笑道:“我倒要剥了你这妖女的皮!”钢鞭如毒蛇欲啮,昂首而上!紫苏冷笑一声,剑尖闪动,只在鞭头上轻轻一捺,奇准无比。“滋”!鞭剑相剌,那鞭上钢扣却被剑尖斩断,啪地断了一截!
  紫苏翩如彩蝶,空中翻飞而退。她掌中青锋如电,唰唰唰三声,已分别从不同角度划出三剑!
  钱丰录但觉眼前电光流曳,光华耀目,哪里还分得清剑影幻影?“啊哟”一声惨叫,却是左手腕上连着三剑!
  当啷!
  钢鞭落地,钱丰录惨叫后退,左手紧紧托住右手手腕!那右腕却已被齐齐截断,只剩下一层皮肉相连!
  众人功夫高深者早已看出,原来紫苏那三剑虽大不相同,最终却都是划在钱丰录手腕上同一地方!这三剑又准又狠,力道把握均匀平衡,钱丰录手腕尽毁,却偏偏留着最后一张筋骨微连。
  
  紫苏眼波流动,极是妩媚,娇笑道:“三房小宠?钱丰录,不如我先在你身上割上三条口子,来下个礼聘倒好!”
  竹叶帮众人发一声喊,已有三四个冲了上去!女夷教众人却是好整以暇,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拦截,显见得是对紫苏之能大有信心。
  果然紫苏剑尖一闪,凭空竟然生出一朵奇丽无比的剑花!凡剑术快疾之人,在剑穿破空间而出的一瞬间,会与气流相激,生成剑芒如花。然而寻常人挽出剑花多有三五朵,剑术精绝者甚至会达到七朵。然而紫苏却与众不同,这一剑化生出一朵剑花,却生生比寻常剑花大出了三四倍,青芒灿烂,越显得与众不同。
  阿保疆眼睛一亮,叫道:“云锦一剑!”
  萧缜摇了摇头,道:“不是。”
  仿佛有一道光芒划过天空,在那竹叶帮众身上转了一转!但闻那几人惨叫出声,鲜血四溅,原来都被剑光所伤,纷纷倒地。
  阿保疆眼神黯淡下来,苦笑道:“这一剑疾如闪电,光芒眩目,我只道便是了。”萧缜微笑道:“云锦一剑,据传是玄女仙术所化,为女夷不传之秘。唯有历任教主堂主,才能修习此类剑术。不过这种剑术毕竟脱胎自仙道一流,最重练习者心性灵气,对于武功修为倒不甚在意。这位紫花使剑术固然快疾眩目,与云锦一剑相比,却流于滞重,没有那种缥缈空灵的仙气啊。”
  阿保疆凝神思索片刻,说道:“那么这应该是流星剑,对不对?”萧缜附掌笑道:“流星曳野,其尾如华。流星剑正取此之义,三师弟倒也颇有见识。”
  他二人一问一答,女夷众人皆已听在耳中。但闻这随意的一番高谈阔论,竟是对女夷教中剑法不传之秘也了解得细致入微。不由得心下暗惊,紫苏更是惕然相对,面上神情带笑,问道:“二位天魔门的高弟,倒仿佛十分了解我教呢。”
  萧缜笑道:“我天魔门威震北疆,贵教独步南蛮。久仰之心,自然是免不了的。”阿保疆懒懒笑道:“汉人常讲阴阳之道,阴极生阳,阳衰生阴。我素闻女夷教武功自成一派,为阴之极至,颇谙阴极生阳之道。本来存有久仰之心,谁知数次交锋,却并没有传说中巫凌二位教主的风采重现,心下甚是遗憾呢。”
  众女大怒,纪梅姝恨声说道:“若是春教主在,岂能让你如此放肆?”阿保疆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尽是讥嘲之意,说道:“春教主如今不在,几位堂主据说资历远胜春教主,却也不过如此!”
  宁菊媚听他出言相辱,心头大怒,兼之指伤剧疼,脸色更是煞白一片,当下咬了咬牙,冷冷说道:“我们资历平常,原是当不得真的。”
  心中却也暗暗嗟叹:“若论辈份,我与梅姝倒与对方三人相平。但他们三人天资本已非同寻常,又得师延陀亲自教授,确也当真胜我二人一筹。可恨邹菱娃反下教去,沉朱又不争气,偏赶着封姑姑不知所踪,冯长老又闭关修养。如今教中人众虽多,要寻出个与他们中任何人相对不败之人,倒也当真为难。”
  一边强行压下怒火,一边急速思索对策。
  但闻金钗尖声叫道:“废话少说!越桔在哪里?若是越桔有个三长两短,我誓不与你独生!”
  沉朱被逐下山,越桔情况不明,金钗隐然已是司花使中排行最大者。司花使自幼一起长大,又同侍于教主座前,交情自是非比寻常。何况越桔英风侠骨犹胜男子,众姐妹对她心中都是敬重有加。此时金钗情急关心,再也忍耐不住。
  轻碧自认出那越桔佩剑之后,便一直焦急无比。她性情本来柔顺,此时急怒攻心,也拔出剑来,喝道:“你这妖人!一定便是那个什么阿保疆了!若不交出越桔,今*****休想走下峰去!”
  阿保疆嗤嗤笑道:“越花使又不是什么金银珠宝,美则美矣,却太过刚强,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柔弱女子。我要她做什么?”众女听他出言轻薄,更是怒火中烧,有性急之人,越发显出了女子悍恶本性,已是大声叫骂出来。
  萧缜微笑不语,达没赖面如泥塑,唯有阿保疆笑道:“罢罢罢,女子撒泼最是要不得的。”
  他声音一贯的柔靡低缓,然而却仿佛暗含一种劲力,使得周围的空间里,都有了些微的震颤。
  众女只觉胸口烦闷,几乎喘不出气来,猛然窒住,那些叫骂的言语,竟是难以出口。
  宁菊媚与纪梅姝对望一眼,心中骇然:“素闻天魔劲诡异奇妙,不料一致如斯!”
  阿保疆笑吟吟地拍了拍手,止住众人叫骂,说道:“我天魔门是北国门宗,也不图你们这劳什子的川江航运之所属。各位蜀中武林同道,咱们有言在先,谁有本事,谁便取得这航运之权,把握巴蜀水道命脉。我师兄弟三人此番前来,却单单只为会一会女夷群英,如此而已。”
  女夷教众但闻“川江航运”四字,不禁更是惊骇交加。
  须知女夷教屹立巴蜀之地,令众帮派俯首称臣,隐然为武林第一教派;一方面固然是因数代教主武功卓绝,另一方面也是因了其雄厚财力一时无二。
  巫长恨当初建教之时,虽也携来大批珠宝,但坐吃山空,也抵用不了多少日月。但凡江湖帮派生财,无非是开设青楼赌场,或是盘地收租,甚至于强抢豪夺、打家劫舍。巴蜀虽地处偏僻,但盐铁矿藏丰富,物产无数,有“天府之国”美誉。然而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若想将巴蜀出产运往其他地方,则连接巴蜀与其他江浙河洛一带的最佳通道,便是被称为“黄金水道”的川江航运。
  巫长恨颇有远见,向来是她当时扎下根基之后,便逐渐灭掉其他帮派,一一回收各码头控制之权,完完全全地把握了川江航运。及至凌飞艳继位之时,更是大扩版图,自渝州至夷陵一带,数百里水路之遥,都是在女夷教势力范围之内。甚至连蜀国宫廷与他国往来,也不得不循例向女夷教上缴资费;若以一时之盛况,真可算得上是日进斗金,比起江浙巨鲲帮筑寨收钱,不知又大出了多少倍去。
  而当初尚为一个小小春堂执事的春十一娘,正是在这扩张之役中频频献计,助得凌飞艳收服最后的排教江流帮众,从而脱颖而出,绽放出傲视群侪的光芒。
  
  此番阿保疆挑明众帮派来意,自然令女夷中人惕然心惊。
神器宵练涨青芒 下

宁菊媚淡淡一笑,说道:“航运权属之事,当初巫教主凌教主在时,都曾与各位共计盟约,这些年来,各位的收益银两也并不少哪!”
  一脸色黎黑的汉子哼了一声,大声说道:“收益银两?哼,过去那些码头水运,都是我们自家的,如今却要看你们驻于那里的分舵主脸色,还生生要吐出十分之八的利来!这叫谁人受得了狨气!”
  宁菊媚认出那人是夷陵“明月阁”的首领明照君,心头微怒,缓缓道:“明阁主此言倒也不虚。不过在我女夷教没有将各位归于麾下之时,自渝州至夷陵,大大小小,也有二十来个帮派。大家争名夺利,几乎天天都有流血事件发生。那年贵阁与黄牛峡中的黎门争斗,死伤近半,那些流出的鲜血,几乎染红了峡里黄陵庙前的石阶。”
  她顿了一顿,越觉得心头怒火腾腾燃烧,说道:“不错!当初祖师教主与先教主统一巴蜀,夺取了此段水道航运之权,为的是我女夷教能兴盛广大。但同时也换来了巴蜀各门派数十年的安宁祥和。你们各门派之间虽有嫌隙,也常有争执,但多是依凭我神教作为中人,前来调解裁度,却再不曾有什么死伤惨重之事发生!况且你们受我教庇护,寻常外来帮派也不敢侵夺你们的地盘!女夷教为你们出头做主的时候,难道还少了不成?”
  她目光徐徐扫过众人,沉声道:“数十年来,你们外患渐少,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哪个门派不是实力大增?物分阴阳,事有正反。你们只记得我女夷教高高在上,却不想在这棵大树之下,你们竟占了许多的便宜!”
  她冷哼一声,说道:“如今有外人前来挑唆,你们放着现成的安稳饭不吃,却来闹腾生事!若我女夷烟消云散,你们一盘散沙,谁敢说自己的小门派便能取代我女夷的位置?”
  她这一番言语辛辣凌厉,不偏不倚;众江湖门派中人不禁哑然,明照君为之一窒,竟是无言以对。
  但闻一男子声音叱道:“可是我秋风亭,却不希罕你们这份恩德!”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是激动之极。
  那温文儒雅的邱必雨应声而出,长剑一抖,竟自径直向宁菊媚攻击过去!漫天剑芒闪动,莫名的寒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不知是谁赞道:“好一式‘秋风落叶满长安’!”
  绿影闪动,却是轻碧斜剌里扑了出来!她长剑挥舞,仿佛极是了解那邱必雨的剑路一般,只是一式之间,但闻“铮”地一声,满天秋风般的剑芒蓦然散去!邱必雨吃了一惊,撤剑回看时,却见轻碧以剑遥遥相指,颤声道:“邱郎!你……你当真也要与我们为敌么?”她眼神凄苦哀痛,然而那双眼眸深处,隐约又仿佛藏有温柔千般、情丝万缕。
  兰烟叫了出来:“轻碧姐姐!四姐!你……”
  夏堂空虚,宁菊媚代执刑名,此时也不由得眉头一皱,淡淡道:“轻花使,你久在教中,自然明白教规律条。你与这位邱公子,应该不会是旧识罢?”
  轻碧恍若未闻,平时温柔沉默之态,此时荡然无存。她仿佛听不出宁菊媚话语中暗示开脱之意,只顾一迭声地问道:“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你说到时会让人到教中来正式提亲,风风光光地娶我回去!你说既然我对女夷忠心不二,你也一定会竭力助我;你说女夷养大了我,就好比是我的娘家一般……你说过的话,难道都忘记了么?你今日怎能随他们上山来,公开与我女夷作对!”
  邱必雨身子颤抖,脸色瞬间黯淡下来。他后退几步,低头道:“碧儿,我知道对你不起……可是我‘秋风亭’一派世居巴东,执掌官渡口码头航运。前些年不敌你们教中威势,被迫将此权交出,我父亲一直郁郁于心,不能抒解。前几日父亲病重,不知延请了多少医士,都是是药石无功了……
  父亲在病榻上殷殷相嘱,言道我身为家中唯一血脉,自不能让祖上蒙羞,也不能世世代代,都只是为你女夷教人来守护码头!”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昂起头来,目光炯炯,带有几分狂热的晕红:“何况你终究只是个女子!女嫁从夫!只要你嫁给我,女夷教的事情,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前唐的李世民夺了隋帝的江山,可是隋帝的女儿还不是嫁给了李世民,还为他生了吴王恪!碧儿,只要我对你好……我对你好,不就是你的全部幸福么?”
  轻碧脸色惨白,口唇枯干,竟是毫无血色:“什么?邱公子,邱郎,原来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么?女嫁从夫……世上女子大多如此,包括那个什么隋帝的公主……可是我轻碧是不会的!邱必雨,”
  她目光如炬,仿佛迸射出青白的火焰:“你有你的邱氏家族,我也有我的女夷神教,我们都有自己想守护的最珍贵的东西,有自己永远不会磨灭的信仰!”
  长剑如雪,在空中微微颤动。
  而轻碧的言语,也是冷若冰雪:“邱必雨,你的剑法,我是最熟悉的。便让我来代替神教,与你一战罢!”
  邱必雨默然如偶,脸色也如轻碧一般,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良久,他终于躬下身去,双手奉剑过头,行了一个武林中对决之前的起势礼,低声道:“轻花使,请。”
  两剑交集,溅芒如雨,这两人虽曾是爱侣,此时一上来,却都下狠心地使了杀招。邱家的“秋风秋雨剑”本就冷冽而萧索,此时剑势一经展开,仿佛满天都回荡着那样凄凉而冷肃的剑风。铮铮!剑身相击之声不绝,那仿佛是爱恨交集的哭声,是情感碰撞的心音,凄厉而尖锐,直入人心。
  “噗”轻碧化作一团绿影,抢身而上!那一剑剌出之后,不知为何,手腕竟是微微一偏!那剑,便滑过邱必雨的颈部动脉,直剌入肩胛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邱必雨“秋雨如帘”去势不衰,长剑贯虹而入,已剌进了轻碧的胸膛!
  当啷!
  却是两人的剑都跌落在地上!
  女夷众人惊叫一声,蜂涌而上!邱必雨肩上鲜血如注涌出,然而他不管不顾,径自从地上一把抱起轻碧,泪水如断珠般落了下来。嘶声唤道:“轻碧!你为何这样傻?平时练剑时,你的剑都比我的要快,我以为你会先剌到我的!你剌死了我,我就无力再剌下去,这样子我就没法再跟你动手,我的祖先英灵有知,也不能怪我徇私恋你啊!轻碧!你为什么不剌我?为什么?”
  众女但觉眼中一阵发热,兰烟与轻碧最是交好,此时见他剌伤轻碧,本是对其充满怨愤,此时竟也不忍将他拉开,也蹲下身来,一边忙着往轻碧口中喂送丹药,一边哭叫道:“姐姐!姐姐!”
  轻碧仰卧于他的怀中,掉过头去拒绝服药,一边勉强向着兰烟淡淡一笑,胸前的鲜血已染透了大半衣衫。
  邱必雨的眼泪流了满脸,又一滴滴落入轻碧胸前衣襟之上,化开了一团团的血晕。他呜咽道:“碧儿,我该死,我真该死。我知道我说不服你,可我先前还是想试试……我原想说不服你,就让你剌死我的,我原想成全你的……”轻碧渐渐散开的眸光,凝视着他的脸庞,面有恋恋之意,轻声道:“邱郎……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我还是……舍不得剌死你。如果我的信仰,与对你的爱情……发生了冲撞,我宁可……宁可自己去死。世间……安有双全法,不负女夷不负卿……”
  兰烟哭道:“姐姐!你吃药啊,不吃药你的伤怎么会好?姐姐!姐姐!”
  邱必雨如痴如呆,眼见得轻碧最后一缕微笑,终于凝固在惨白的脸庞之上。然而那一缕微笑,竟是分外的宁静温柔。
  哭声震天,所有的女夷弟子都跪下地来,连宁菊媚与纪梅姝也不例外。
  竹叶帮秋风亭诸人目瞪口呆,萧缜三人也吃惊不小。骚乱纷纷之中,唯有邱必雨抱着轻碧尸身,一动不动。他神情木然,双目微闭,竟仿佛对身边的一切都是置若罔闻。兰烟哭着去推他,叫道:“你放开我的姐姐!”这一推之下,竟是没有夺回轻碧,“扑通”一声,邱必雨的身子竟也随之倒在地上。
  纪梅姝见邱必雨这一倒下,身子挪开,露出先前所处地面一大滩黑血来。不由得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说道:“快看看邱公子!情况不太对啊!”
  众女连同秋风亭的众属下急忙前去相扶时,才发现邱必雨下腹之处,竟然插有一把小小匕首,深入腹中,直至没柄!邱必雨双手紧紧抱住轻碧,但是僵死已久,无论众人怎样努力,却终是无法将他二人分开。
  宁菊媚长叹一声,扫视全场,问道:“邱必雨已死,谁是秋风亭主事之人?”秋风亭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站出来,大声道:“在下李元谋,是邱少当家的二师弟,眼下……在师门排序为先。”
  宁菊媚见女夷众人已将二人尸身抬入后殿,咬了咬牙,决然道:“闻说老当家病重将逝,眼下邱公子又自尽身亡。邱家香烟已绝,以后这秋风亭的主,自然是要李二当家来做的!”李元谋神色一喜,但随即强自敛去,说道:“李某不才……”宁菊媚打断他的话头,说道:“什么才不才的?自有我女夷神教为你做主,倒看你秋风亭中更有何人不服!”
  李元谋喜上眉梢,浑然忘却来意,忙道:“愿听堂主吩咐!”
  宁菊媚神色凄然,说道:“轻花使与你们少当家……素有情义,如今他二人身亡,却仍是难以分开。既是你做了秋风亭的当家,便将他二人运回秋风亭合葬罢了。生虽不能同枕,死后也能同穴啊!”
  李元谋也叹息一声,道:“但遵堂主之意,轻花使若能埋香于我秋风亭中,也是我门中之幸。”
  
  萧缜眼看片刻之间,变故陡起,这秋风亭竟已化友为敌,重归女夷麾下;其他门派眼见钱丰录受伤,邱必雨身亡,更是畏缩不前。看来女夷教积威甚重,唯一之计,不过是打掉女夷教的威风,方为上策。当下向阿保疆使了个眼色,说道:“三师弟,你在北疆之时,一向都思慕云锦一剑的风采。如今好容易得入神女峰顶,如何不向女夷各位姑娘请教请教呢?”
  阿保疆格格一笑,袖中双手对握,缓缓摩挲指节,便如一只懒洋洋的猎豹一般,优雅而又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他懒懒应道:“正是。不知哪位姑娘肯来赐教呢?”
  纪梅姝冰雪聪明,自然已明了对方用意。切蹉为副,示威是真。但见宁菊媚指骨已伤,轻碧身亡,紫苏等人武功稍逊,绝计不是阿保疆的对手,况且还有达没赖与萧缜这两个大敌在旁虎视眈眈,助拳更是不成。
  当下深吸一口气,答道:“如若天魔门中高人不嫌,女夷教冬堂堂主纪梅姝,愿领赐教!”
  阿保疆摇了摇头,说道:“纪堂主,你可会云锦一剑么?如果不会,在下可不愿奉陪。”
  纪梅姝忖道:“云锦一剑虽说是教主堂主可以习练,然数代以来,真正修习成功者,唯有列位教主而已。那姓谢的小姑娘被春教主传为了春堂堂主,代行教主之职,可如今也随着封姑姑不知所踪。那日我们前去查勘,见浮云洞前打斗痕迹,颇似天魔劲之所为。如今这妖里妖气的男人口口声声,只是要领教云锦一剑。莫不是他也难以料定谢萱的下落,所以定要诈她出来?”
  心意稍定,淡淡道:“我教中谢教主自然是会的。不过如今她闭关练武,轻易不得出来。”
  阿保疆眼珠一转,说道:“果真如此么?嘿嘿,如果我们将女夷教中的高手一一击败,事关声誉,她难道还能继续躲着练功不成?”
  他双手一晃,掌心中已多出两柄玄黑暗红的兵刃!外观颇为古怪,刃身细窄,成三菱之形,刃头却又微勾磨利,泛出暗红幽暗的光泽。
  纪梅姝脸色一变,失声道:“别离钩!”
  阿保疆微笑道:“不错。这便是号称八苦神器之一的别离钩。佛言,人生共有八苦,分别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听闻世上有八件兵器,也是由此铸成。长生剑,不老丹,病魂刀,锁死环,怨憎香,别离钩,不得枪,五蕴毒。”
  青芷听得入神,不由得悄悄问紫苏道:“那些刀剑钩枪倒也罢了,如环、香、丹、毒,也算得上是兵器么?”
  紫苏从容答道:“玉环香料,看上去只能是美人的佩饰;灵丹毒药,似乎也是些不言不语的死物。然而人真正被杀的原因,往往是由于自己的贪欲,所有的外物,只要运用得当,最后都可以化作杀人的利刃。”
  阿保疆抚掌笑道:“紫花使果然博闻强记!说得丝毫不错!”
  紫苏叹了一口气,说道:“五蕴毒,伤人于无形,能使其神经昏乱,状若疯魔甚至自残而死,却丝毫从尸体上查不出端倪;据传为南唐徐熙家中所传。
  不得枪,玄铁所铸,投之可开山劈石,为宋国有军圣之称的曹彬所用兵器。怨憎香,据传为当初汉朝陈皇后所炼,如果女子身佩此香,可使喜欢她的男
  子顿生怨憎之意,永远不肯与之亲近;当初费花蕊在蜀时,多以此香送给宫中貌美的女子,恐其守得蜀王之宠。
  锁死环,又名明月环,是一只异常美丽的玉环,女子佩带可以使容颜美丽如玉。它名字虽然恐怖,却是古时韩凭送给妻子何氏的定情信物,象征着夫妇至死不离的决心。据说现该环藏于南唐江府,为玉剑公子所有。
  病魂刀,原为百年前的刀霸秦冲所有,后不知所踪。
  不老丹,相传是西王母所炼灵药,流于世间。可以起死回生,甚至使服丹者容颜不老,青春长驻。此丹藏于南疆苗寨之中,作为苗人世代所供奉大魔神王的献祭。只怕贵为君主,也难以从苗人手中夺得此丹。
  别离钩,昆仑合金所铸。据传冶炼时正值阴日,又采十九名童男血铸入其内,阴寒极重。故所有死于钩下亡灵,俱被吸入钩身之中。别离钩一旦施展开来,那些亡灵便会随之哭号哀鸣,哭诉与亲人别离难见之苦,令人不忍卒听。别离钩,为天魔门师宗师延陀所有……现在,自然是传给了他的小弟子。
  自古以来,这八苦神器,不是被藏于深宫部族,便是归于名门显宦。”
  众人听得入神,无数艳羡的目光,都投到了阿保疆手中那对短而怪异的钩身之上。那钱丰录更是忘却了伤痛怨愤,脱口问道:“那长生剑呢?长生剑在哪里?”
  紫苏看他一眼,冷然答道:“长生剑却有三把,其剑气沛和清正,持此剑者可养身存性,大助修为,真可以延年益寿。其一名含光,不知所踪;其二名承影,是先教主赠与了玉剑公子;其三名宵练,即为我女夷神教历代教主权仗之剑!”
  钱丰录张口结舌,其余帮众更是呆若木鸡。
  纪梅姝掉过头来,向阿保疆道:“这位既是在天魔门中排行第三,想必是有‘毒修罗’之称的阿公子。阿公子手握别离钩,不会不知晓这八苦神器的神奇之处。真正云锦一剑威力的催逼,倒有四分要靠长生剑天生的剑气。本堂主手中并无长生剑中任意一把,公子明明知晓,却定要领教,究竟是何道理?”
  寒风乍起,天色阴沉沉的,竟然又纷纷扬扬地飘下了雪花。雪花大如鹅毛,又极是密集,不多时树枝及石阶地面之上,便已落了薄薄一层。
  飞雪之中,但见阿保疆微微一笑,那笑容俊美不可方物,却又阴寒冷邪之极,当真有几分阿修罗的魔魅气息:“素闻长生剑气沛和清正,天生便能克制我的别离钩上魔音。在下年轻好奇,自然是想见识见识的。”
  他只将钩身轻轻一晃,天魔劲力催钩尖,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那钩影已幻作一团暗红得几近黑色的云雾。众人忽觉眼前一暗,但闻一阵鬼哭魔啸之声破空而来,刹那间如烟尘席卷,黄沙漫滚,神秘而黑暗的呻吟与哭喊,充斥了整个天地。仿佛天昏地暗,身处于百层炼狱之中,眼见得妖魔横行,群鬼乱舞,心中一种恐惧悲痛激涌上来,几乎难以遏止半分。
  众人中功力较深者尚在支撑,有些功力浅薄的却承受不住,有人滚落地上,大哭大叫;有人原地纵跃,状若疯癫;还有人冲向峰顶崖边,便要投身于下,幸得被旁边略微清醒之人死死拉住。
  纪梅姝清叱一声,拔剑扑向前去!
  众人脑中昏昏沉沉,但觉眼前昏暗一团,不辨东西,耳边闻听兵刃交加,激斗非凡。纪梅姝功力虽不逊阿保疆,但阿保疆恃兵器之力,纪梅姝的利剑又不能相克,反而渐渐落在了下风。
  砰!一声闷响,纪梅姝素白身影如羽毛一般,自那团诡异的紫黑云雾之中飘飞出来!她连退数步,方才站稳身体,但忍不住向前一倾,以剑拄地,口中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黑血落于地面的白雪之上,分外鲜明。
  宁菊媚虽受指伤,但功力深厚,神智依然清明,此时急忙一把扶住,叫道:“梅姝!”
  紫黑雾后,但闻阿保疆格格笑道:“我既是有毒的阿修罗,自然是见神杀神,遇佛杀佛,就不信今天逼不出那长生剑来!”
  宁纪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同时想道:“哪里来什么长生剑?浮云洞周围山大林密,道路险峭,谢姑娘虽有宵练宝剑,但毕竟年纪幼小,连封姑姑尚且不能抵挡外敌,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只怕早就……”
  
  忽闻一女子声音歌道:“放情凌霄外,嚼蘂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
  歌声缥缈,仿佛自远山云层深处传来,飘荡在满天飞雪之中,恍若凤唳鸾鸣一般,悦耳之至。歌中是赞颂神仙置身物外,任意遨游四海的逍遥自在,词藻清丽,歌喉婉转,当真如仙阙中飘出的乐音,有一种脱俗的美感。
  那些别离钩中幻出的哭嚎哀鸣之声,一掺入这美妙动听的歌声,刹那间如汤沃雪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萧缜与达没赖对视一眼,神色间显然又骇又喜。
  叮叮当当,铮铮登登,杂乱利响之中,仿佛一道清光,自雪地上蓬然而起,陡然在空中化作无数绚丽的云霞,五彩辉映,灿烂如锦,直照得雪地上一片明亮.
  纪梅姝抬起身来,怔了一怔,惊喜交集,叫道:"云锦一剑!是教主!是教主回来了!"
  春十一娘回来了!所有的委屈与惊惶,在那一瞬间,从每一个女夷弟子的心头迸发出来,化作喜出望外的由衷呼唤:"教主!教主!"
  宁菊媚心中一松,随之转头看去:
  茫茫飞雪之中,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了一个少女.
  同心高髻,素白银簪,额前垂下一络豆大的冰青色明珠.身上银白狐裘,长可及地.雪光映照之下,犹如白荷临水一般,越觉玉洁冰清,高贵莹华.
  狐毛相饰的袖口中,垂下一只欺雪赛霜的素手.手中所执长剑,却是轻纤透明,有如一段淡青色的薄冰,发出淡淡的凛然光芒.
  宵练!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竟说不出话来.
  那个少女,不是春十一娘.
长生剑气动别离 上

宁菊媚嘴角边露出一缕微笑."呛"!她长剑回鞘,云黄披风一掀,人已是当先拜倒在雪地之上:"属下秋堂宁菊媚,拜见谢教主!"
  谢教主?阿萱?
  女夷教众互视一眼,先前误认为是春十一娘归来的喜悦渐渐褪去,心中隐约尚余惊喜之意,却终是叫不出口来。
  半年未见,她身量长高了许多,面色温润,眉目间隐现沉静之色,已不再是当初"菱花之乱"中,那个布衣荆钗、微带疲倦的小姑娘阿萱.在满天飞雪之中,一身白裘的少女执剑而立。宵练的青芒映照着少女如雪的容光,端凝清丽,令人不敢逼视。萧缜虽与她有一面之缘,但也是辨认许久,方才勉强认了出来,失声叫道: “果然是你!你就是跟着封丹的那个小姑娘!你……”
  明照君等人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位新任代教主尚是一片茫然。
  阿萱嫣然一笑,道:“宁堂主请起。”眸光转处,已落到了阿保疆脸庞之上,微微抬了一抬手中的宵练,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是你要看长生剑么?喏,这就是了。”
  阿保疆不禁一窒,心中先前涌起的无限魔意,在这少女的笑容中竟然渐渐弱了下去。
  如雪的白裘袖底,少女伸出的手掌洁白晶莹,衬着那柄青蒙蒙的长剑,仿佛一幅绝美的图画,让所有人的眼前不禁一阵眩晕。
  阿保疆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笑道:“小姑娘,不管你是不是教主,我劝你都不要来趟这股浑水为妙。若你留下宵练宝剑,我倒也不愿伤了你。”他的瞳孔之中,射出碧色妖异的光芒:“我倒也想看一看,所谓的长生剑气,是否就真能克制我的钩上魔音。”
  阿萱低首看了看手上宵练,笑道:“你还不相信?我区区一个小女子,若不得长生剑气为助,只是一曲游仙歌,如何能克制你方才的魔音呢?”
  阿保疆眼角肌肉一动,脸色微变,格格笑道:“长生剑气?”
  别离钩在掌心轻轻一跃,两只钩尖自然而然搭在一起,菱形钩身冷冰冰的一动不动,隐约闪出数缕黑红光芒。
  他轻轻敲击钩尖,发出凌凌凌的轻响,笑道:“既是谢教主你手执宵练,又修炼了云锦一剑,倒当真是要好好请教,以慰某平生之愿呢。”
  纪梅姝脸色一变,顾不得内伤极重,奋力站起身来,挡在阿萱面前,冷冷道:“我家教主何等尊贵?岂能与你平辈动手?”她为冬堂堂主多年,向来教养众年轻弟子,于武功一道颇有眼力。阿萱此番气象虽与半年前大有不同,武功精进不少,但断然不会是这名头早传遍江湖的天魔门三弟子的对手。
  宁菊媚与她心意相通,当即明白纪梅姝之意,也上前道:“不错!你们师宗师延陀,与我教教主及宋国师赵河阳齐名。你不过是师延陀的弟子罢了,哪里有资格向前辈挑战?”
  当初凌飞艳在世之时,确实与师延陀和赵河阳齐名。此时宁菊媚偷转概念,将阿萱的教主身份代入,倒也是说得过去。况且唯有门主之尊,国师之位,才能与江湖第一教派的教主身份相合。阿保疆眼中碧芒一闪,笑道:“哪有那些个规矩?”萧缜淡淡道:“武学一道,所重不是争强斗狠,切蹉不过是增进彼此的修为而已,若把辈份身份扯了进来,可就大大不合女夷教的身份了。”
  钱丰录左腕被斩断,此时门下弟子已为之包扎完毕,他满腔怒恨,但自忖不是女夷教众人的敌手,更比别人盼着闹起事来,又见阿萱年纪尚稚,不足为惧。当下强忍疼痛,高声叫道:“不错!当初春教主在时,难道就不曾跟比阿公子身份低许多的人交过手?一个臭丫头,见都没见过的,可摆的是个什么谱?”
  紫苏霍然转身,手按剑柄,咬牙笑道:“钱丰录!你再这样多言多语,想不想那只手腕也一齐断了?”
  钱丰录对她又恨又怕,当即住口,脚下连往后退,弟子们更是呼啦一声,将他护在身后,个个如临大敌。
  阿萱轻轻推开宁纪二人,说道:“多承二位堂主好意。不过阿公子等三人不辞万里,远道而来,居然不是图的我教中宝剑秘笈,却只是为了要找我切磋切磋,那是何等一种胸怀!想我女夷中人,襟怀山河,岂有这小小一点请求都不满足阿公子的道理?”
  宁菊媚心中着急,轻声叫道:“教主!”
  阿萱向她摇了摇头,说道:“宁堂主,稍安勿躁。”此时雪下得更是大了,地上屋顶已积有厚厚一层,便连旁边的枯枝树叶也如琼花一般。她掌中宵练仍未回鞘,映着反射的雪光,仍然是青蒙蒙的一片。
  她款款走向阿保疆,说道:“方才我听见紫苏姑娘谈到八苦神器,公子的别离钩与我的宵练剑都名列其中。人生在世,谁也难逃这八大苦楚。阿公子,不若我们便以此为赛,如何?”
  阿保疆听闻萧缜言道,阿萱即是那跟随封丹的少女,不由得又惊又喜。她既露面,那《天枢实录》下落又多了一条线索。他目光如炬,明知她武功内力都逊于已,故此才敢以话欺她。原想着她不敢应战,女夷教众更无敌手,则教众的锐气已受到重挫。到时候再摆些威势出为,拿话挤兑住她们,料想一群女子六神无主之下,不愁最终拿不到这宵练剑,甚至是那念念不忘的《天枢实录》。
  谁知这小教主年纪虽稚,却颇为胆色。哪怕秋冬二堂堂主一力维护,仍是慨然应战,想来也是年少好胜之故。
  他心头窃喜,面上却不露分毫,答道:“谢教主既是肯与本人切蹉,阿某安敢不从?只是咱们这切蹉,可不能没有一点点彩头。”
  阿萱淡淡一笑,道:“愿闻其详。”
  阿保疆眼珠一转,笑道:“宵练剑是贵教权仗之剑,别离钩也是我天魔门的镇门宝物。虽说长生剑气与别离钩音天生相克,却不知究系是谁克制得了谁,终还是要看其主人的功力所定。罢了,谢教主,若是阿某输了,自愿将这双钩献与女夷门下。若是谢教主你输了……”
  他望了萧缜一眼,后者淡淡道:“从此天下,将再无女夷神教。”
  众人哗然,女夷弟子有性急的早叫骂起来。纪梅姝脸色雪白,质问道:“这等赌注,可也太不公道!萧大师出道江湖多年,缘何今日如此偏私?”
  萧缜不慌不忙道:“方才堂主有言,谢教主身份尊贵,是我三师弟所不能比拟。故我三师弟所能赌的,只有他自己的东西。别离钩是师宗赐他之物,他当然能赌。可是谢教主如今既是女夷的教主,不管是代也罢,正也罢,听说总是在花神像前得到前任春教主的赐封。谢教主既为教主,所赌者决计不再是区区一柄宝剑,而是整个女夷神教!”
  他这一番话徐徐道来,每说一个字,女夷众人的脸色便白了一分。神教何其重大,阿萱毕竟不是春十一娘这样的人物,记得她最初上峰来时,勇气虽然可嘉,毕竟武功低微,如何能谈笑之间解除危厄?若有个闪失,只怕大家连立足之地都要失去。
  金钗大急,望向宁菊媚,失声道:“宁堂主……”意即让她出面阻拦。
  宁菊媚心中也是急如火燎,偏偏无法开口反驳。她无声地向众弟子摇了摇头,示意冷静。心中暗自下定决心:以阿萱能力,自然不能与阿保疆为敌,但若阿保疆强自欺侮逼迫,说不得,也只好拼上一拼了。
  
  谁知阿萱好整以暇,以手指拭了拭剑身,突然格格一笑,道:“如此倒也行得,只是阿公子,方才萧大师说,你所能做主的只有你自身的东西,因此你只能用别离钩与我下赌,对否?”
  众人又惊又急,阿保疆见她全无惶急之色,也颇觉有些惊奇,答道:“正是。”
  只听阿萱又笑道:“区区一对别离钩,却想要消弥我女夷教于无形,这赌注忒也轻了些。阿公子,不如你再加些赌注罢。”
  萧缜等大出意外,但见她言笑晏晏,心道:“这女孩子毕竟年轻,还不晓得厉害。”如此一来,姜老大钱丰录等人心中的轻视之情,不由得又重了几分;女夷教众却是大急,只是教规森严,碍着阿萱教主身份,并无人敢向前进言。
  阿保疆见她笑容如花,雪光中越觉清丽不可方物,心中微微一荡,有些悔意:“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若不是身在女夷教中,我又何必苦苦相逼?”随口答道:“但凭谢教主所言。”
  阿萱眸子一转,水光流灿,说不出的明艳动人,笑盈盈道:“既如此,如果阿公子你输了,除了别离钩外,还要把你这个人输给我,这才公平。”
  此语一出,众人怔了片刻,不约而同迸发出一阵大笑。姜老大等人本是江湖粗豪汉子,其哄笑更比别人强出几倍去。但闻得明照君上气不接下气,笑道:“好好好,如此一来,谢教主哪里是比赌注,竟是在招汉子呢!”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其中尽有淫邪下作之意。有人叫道:“原来新任教主不象原来的教主,竟还打算嫁人来着。”
  女夷教众呆若木鸡,万万也没想到这小教主甫遇强敌,居然便提出如此荒谬的一个要求来。青芷听闻那些污言秽语,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恨恨道:“这位谢姑娘怎如此行事,忒也惹人笑话!”
  宁菊媚虽也不解,但料想阿萱必不会如此轻佻,瞪了青芷一眼,低声道:“什么谢姑娘?她现在已是咱们的教主了!历代以来,咱们教中并不曾禁止婚嫁之事,只是司花使为教主近侍,故在任职期内不能嫁人。” 紫苏蹙眉道:“几任教主独身而终,不过是因为这世上配得上她们的优秀男子,原也廖廖无几之故。谢姑娘若真有此意……不过也不能找上这姓阿的么……”
  达没赖汉话虽不算太好,但也大致明白意思,与萧缜对视而笑。阿保疆原是汉辽的混血,相貌俊美,在北辽之时便有美男子之称。辽与北汉多少女子为之神魂颠倒,他自命风流,倒也有过几个红颜知已。
  但此时这名为阿萱的美丽少女,竟当着数百人之面,把要他这个人的话语,作寻常问候一般,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却让他脑子里轰地一声,生平第一次,有两朵火热红霞顿时涌上脸颊。不由得张口结舌,道:“这……这……”
  阿萱对众人的叫嚷哄笑之声充耳不闻,她一手执剑,另一手二指压上剑锋,轻轻吹了口气,眼见得湛青剑锋上蒙上一层薄薄的白气,又缓缓散了开去。
  她垂下剑身,偏过头来,向着满脸通红的阿保疆微微一笑,说道:“你们大惊小怪什么?我可不敢要这位毒修罗做我的丈夫。”她话语一顿,眸光中笑意渐渐敛去,却有一层寒意笼了上来,彻骨入冰,使得阿保疆心中不禁一凛。
  但闻她悠然道:“阿公子,如果你输了,我不但要你的别离钩,还要你这个人……”她手腕灵动,突然原地一转,“刷”!宵练剑在空中挽剌,绽出一朵明媚的剑花!
  众人吃了一惊,却见阿萱收剑而立,复又伸出两根玉指,满意地扣了扣剑锋。她头也不抬,口中说话虽然是轻描淡写,却令人不由得不打了个寒颤:“我要你这个人,从此便做我谢某人忠心不二的奴仆,鞍前马后,终身相从……”她瞟了阿保疆一眼,淡淡吐出最后八个字来:“生死由我,概不理论! ”

长生剑气动别离 下

阿保疆脸上尚带着笑意,闻言不由得僵在了脸上。嘴角动了两动,突然间觉得口舌拙笨无比。那一身白衣的少女,轻巧玩弄着修长的宵练剑身,宛若邻家女伴侍弄针线一般,偏吐出来的字句是如此的令人心中莫名发悚。
  宁菊媚长吸一口气,心中竟莫名地安定下来,出声道:“怎么?阿公子竟不敢应我家教主的邀约么?”阿保疆脸色渐渐回复过来,干笑一声,道:“如何不肯?” 他斜睨了阿萱一眼,调笑道:“我阿保疆在辽之时,也曾与无数的少女定过盟约,却未有如贵教教主这般者,实是别开生面。既是如此,那我阿保疆也索性定个香艳的赌注罢了。若你家教主输了,我却也不要女夷教解散,只要你家教主跟随于我,一生不离不弃,何如?”
 众人听出他话中轻薄之意,哄然大笑起来。萧缜也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忖道:“如此也好,省得说我天魔门趁人之危。这小姑娘若当真跟了三师弟,女夷教纵然不灭,也在武林中威风扫地,倒也达到了我们的目的。”
  女夷众人脸色极是难看,更有人想道:“都怪这小姑娘,硬是要强出头挑这个大梁,想我女夷数十年来在巴蜀威风赫赫,今日却教人如此耻笑!”
  唯有阿萱神情未变,微微笑了笑,道:“你远来是客,我主随客便,都依你便是。”
 
  大雪越发下得密了,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众人不由得都眯起了眼睛,缩了缩脖子。早有女夷弟子进殿内取了油伞来,一一撑开。便是那些外来者的手中,也被女夷弟子寒着脸塞过了几把伞。那些人虽有些讪讪的,但也都接了过来。
  阿萱推开了一个女夷弟子递过来的油伞,轻轻道:“不用。”彤云密布,天光暗淡,她的肤色却越显晶莹,光芒隐然,当真有如羊脂白玉一般。也有许多雪片从她的头上天空中飘了下来,但在距头顶约莫尺许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萧缜心中一动,与阿保疆对望一眼,暗暗心惊:“一定是长生剑气,才逼退了飞雪!”
  阿萱浑不在意,她右手执剑,剑锋竖立,左手两指在锋刃上轻轻一弹!
  吲!
  这一指弹下,却仿佛有无形层叠的细纹,自指尖剑刃生出,在空中微微荡漾开去,升起若有若无的淡淡青气。纤长如冰的剑锋,在青气中若隐若现。
  她眼波一闪,垂下长长的眼睫,躬身含笑道:“请。”
  阿保疆面上带笑,也躬身还礼。他暗催内力,别离钩渐渐泛红,流转出妖异的光芒。隐隐约约的哭嚎之声,从钩中逸了出来,仿佛有千万恶鬼,一齐从鬼门关中潮涌而出。
  众人脸色一变,有吃过苦头的就去掩耳。萧缜微笑道:“此是魔音,不是沿耳而入,却是由心而生。掩耳不听,也是无甚用处。”
  达没赖咕噜咕噜吼了两句,萧缜道:“我二师弟汉话不好,他这两句是我们辽国话,说的是这别离钩音乃是有的而发,三师弟此时乃是全力向谢教主施为,对各位并无大碍。”达没赖又向阿萱打量了几眼,又咕噜咕噜说了两句。萧缜笑道:“谢教主,我二师弟劝你呢,他说辽国的小姑娘,大多都没有你生得好看。你跟了三师弟也算一段佳话,何必相争呢?一旦伤在钩下,不死只怕元神也要大损。”
  紫苏气极,脱口骂道:“放你辽国蛮子的屁!我家教主岂能从你蛮夷?”
  阿萱还是淡淡一笑,目视阿保疆,口中答道:“职责所司,不敢懈怠……紫花使,注意分寸。”紫苏面上一红,竟当真住口。宁菊媚欣慰一笑,忖道:“如今教主神情,当真是与先前大有不同,竟也有几分春教主当初的风范呢。”
  阿保疆大喝一声:“谢教主!”别离钩划过一道黑红炫光,劈空而来!不过是小小双钩而已,这当面一击,陡然威势大盛!刹那之间,所有人竟有一阵眩晕,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悲伤,自心头喷薄而出,转而化作无边潮水,迅猛涌卷而来,要将人心中的光明希望完全吞啮。
  地上积雪四下飞溅开去,阿萱竟然挥剑起舞!白色的衣袂层层飘扬,仿佛山间云霭一般,剑光青气流动,缠绕全身,越觉飘缈如仙,直逼得飞雪纷纷退避开去,竟不得入她周身范围之内。但闻她口中唱道:“放情凌霄外,嚼蘂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歌声清越,如凤鸣莺啭,在如铅压下的沉重彤云中划开一道亮光;又如一眼流水涧泉,潺潺流进干枯凄冷的荒滩沙漠。
  别离钩音引起的心中忧伤,终于被歌声冲开一道空隙,所有人精神一振。纪梅姝内力深厚,倒一时不会被钩音所慑,但也不由得微微一怔,暗暗向宁菊媚道:“这倒有些象是……象是……”两个人眼中电光一闪,心中都迸出三个字来:“黎师叔!”
  长剑飞舞,众人眼花缭乱,几乎看不清剑势走向。唯见剑上青气在空中流转不定,宛若游龙穿梭云间,巧妙地将钩上黑芒挡在阿萱身外。但闻阿保疆长笑一声,吟道:“悲莫悲兮,生别离!”
  别离钩陡然发出尖利的啸音,凄厉入骨,竟将阿萱歌声压下!钩影在空中幻出一张黑红大网!阿保疆身形飘转,天魔劲发,周围生气恍若被抽取殆尽,唯见黑色光网在空中扭曲扩展,直向阿萱头上疾罩下去!仿佛,是恶魔张开了黑色的双翅,遮天弊日,大地一片黑暗。
  纪梅姝失声惊呼一声,心道:“生别离!原来这就是生别离!”
  刷!青气激涨,冲霄而上!阿萱轻叱一声,足踏七星之步,歌中曲调一变,竟然隐有金石裂云之概,唱道:“古来人凉世情薄,莫对白发叹蹉跎.心远岂在方寸间,女儿襟怀有山河!”
  “河”字甫出,但见青气蓬然散开,陡然间化作无数云霞,直透黑网而出,灿烂明艳,华美无匹。几乎与此同时,受“河”字剧震之威,地上积雪翻飞而起,在空中一瞬,竟然凝就无数透明冰锥,于云霞烂漫之中,如疾雨一般向阿保疆飞去!
  黑网催枯拉朽,瞬间而溃!阿保疆低呼一声,圆睁双眼,几乎不敢置信。双钩脱手飞出,当啷当啷两声,先后跌落地面。但见阿萱已平地飞落,手腕旋转,剑尖停于阿保疆喉结之上,轻笑道:“胜负已分,阿公子从此可就是我的奴婢了。”
  众人一时竟愣怔当地,顷刻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叫声,却是女夷教众喜极而呼!紫苏的声音尤显清脆喜悦:“阿保疆!你还不去拜见你家主人?”
  阿保疆脸色铁青,眉心一团黑气,显然受了不轻内伤。他垂下两手,微闭双眼,笑道:“天下最为艰难之事,并非是做人奴婢!”他身形一动,喉结竟自往剑尖撞了过去!
  达没赖大吼一声,扑上前来!萧缜更失声叫道:“三师弟!”阿保疆抱定必死之心,满以为利刃穿喉,不料身形前仆,脚下踉跄,却扑了个空!他刹住脚步,睁眼看时,却见阿萱身形站在离他数尺之外,手上长剑不知何时,竟然早已回鞘。
  达没赖一把抱住阿保疆,眼中泪花闪动。他性子粗豪,但最重情谊,虽是不善言辞,却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萧缜眼见阿保疆并未撞上剑尖,长吐一口气,放下心来,这才跌足叹道:“三师弟,师父最是喜欢你,你便一时……他也不会怪你。况且大丈夫能屈能伸,你…… 你……唉!”阿保疆年少成名,才貌双全,又拜在师延陀座下,在北辽地位尊贵,心中一直都自命不凡。本拟拿话挤竞住阿萱,又欺她功力不深,立下一个大功。如今当众竟是大败,死意已决,虽是萧缜相劝,也并不答言。
  阿萱嫣然一笑,道:“那是人人最后都要走的一条路,现在你何必着急?”
  她徐徐道:“你不服我。因为我名声,武功,修为都不如你。”她微微一笑,道:“长生剑气能克制别离钩,这不错。不过我的云锦一剑,只有两成火候,你在别离钩上的修炼却能达到六成。阿公子明光如炬,自然是稳操胜券。
  然而,半年之前,我自本教秘室长恨天出来,曾寻到了后山结庐暂居的黎师叔,向她学得了夺音之术。我于此术修为亦浅,不过三成功力。若论每一样,我确不如你。
  然我二人开战之初,我便以夺音术乱你钩音,削弱钩上威力,使得你不得不再催动天魔劲气,加重钩音之威。然而劲气自强转弱,重由弱渐强之际,总有一个薄弱的区间。我窥准时机,于你最弱之时,乍施我最强的云锦一剑,终于冲开你钩音魔障,反客为欺,制你要害!如田忌赛马,以我上驷,对你下驷,自可赢你!”
  众人只听得入神,连阿保疆也不由得愕然抬起头来,凝神倾听。但闻她又道:“世人皆言武学之中,一招一式克敌制胜,全在于内力深厚。我也听说宋朝皇帝本身也是高手,只是一套长拳,在他手中却能发挥无穷威力,全因他内力修为高深之故,常人却多不能及他。然而内力修为较为缓慢,常人往往数十年才有大成,或者是有逢机缘,服食丹药奇果之类,也有奇效。
  但若这样看来,岂非天下所有的英雄,若没福分服食丹果,便都只能等到白发苍苍之时,才能笑傲江湖?可我阿公子的武功精绝,却远胜许多上了年纪的江湖人。封姑姑曾对我说过,一根针有多么锋利,跟用多少铁可全没关系.一个人的武功有多么厉害,跟多少内力可也没多大关系.”
  “洪水虽然迅猛,却逃不出禹王的疏导之法。对方的内力再深厚过已数倍,但只要我眼力精准,拿捏得当,便会如禹王一般,收放自如,直入大海。”
  “我修练功力时间不长,但所行此道,颇有心得。窃以为武学一道,内力固然重要,宛若铁棒,但懂得运用与操纵缥针的智慧更是必不可少。好比做菜一样,我听说,天下间所有的调料坊中,唯有四家最为出色。淡味居的湖盐,小磨坊的榨油,谭七家的麦酱,老西人的白醋。我还听说,天下间厨艺最好的人是于二指,他做盐油酱醋的本领可远远比不上这四家。然而唯有他,能将它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做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来。否则,再咸也不过是盐,再酸也不过是醋,可顶什么用呢?”
  “阿保疆,你败给我,不是因为你的功力输我。只是你好比那做盐的淡味居,我却好比那个名厨,你是重而钝的铁棒,我却是尖而锐的细针。你明白么?”
  “千古艰难唯一死,殊不知,能忍耐地活着,比求死更有勇气。你若肯活下来,我愿与你共研这细针之中,所蕴藏的武学智慧。”
  她这一席话说毕,四下寂静无声,唯闻雪下簌簌。
  阿保疆长叹一声,转身抱住达没赖,又一把抓过萧缜的手,说道:“大师兄,二师兄。君子一诺,誓当生死。师弟我方才一时糊涂,竟想违诺一死了之,几乎没落得被万人耻笑的地步。师尊座前,烦请二位师兄多致歉意。师门之恩,至死不忘!”
  萧缜怔怔道:“三师弟!你……”达没赖更是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阿保疆放开二人,转身面向阿萱,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之中。
  众人吓了一跳,阿萱却上前扶起,笑道:“何致于此?”阿保疆又长叹一声,垂首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阿某自恃聪慧,但今日方觉武学别有天地,此乃主人你天纵英明,假以时日,世人多不能及。阿某愿长侍主人座下,生死由你,概不理论。”
  女夷教众此时对这位小教主佩服之极,当下一齐拜倒,高呼道:“教主英明!”
  阿萱微微一笑,示意众人起身,心中却浮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感慨之情。
  各帮派面面相觑,尴尬难言。此番萧缜三人找上他们,言明不参于巴蜀武林的利益分羹,只是助他们一臂之力而已。他们仗着天魔门的势力,又欺女夷教群龙无首,这才冲上山来。谁知局势转化如此,实是骑虎难下。
  明照君干咳一声,大声道:“阿公子之事,与我们巴蜀武林可不相干,谢教主,方才我们议论关于航运之事……”姜老大也沉着脸道:“今日既已闹到这个地步,这航运可得分出个泾渭才好!”钱丰录受伤甚重,对女夷教更是恨意深重,趁机叫道:“你们女夷教说得好听,什么‘共襄女夷重任,以铭天下苍生’,却对我们巧取豪夺,供应你们日常奢华开销,什么紫金砚,又是什么香,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当真好不要脸!”
  还有许多人附和道:“不错!你女夷教算是什么阿物儿?自己教派勾心斗角,纷争不断,堂主教主零零落落,也配作我巴蜀武林之首?”“一帮女人,也在这里号称江湖第一大教呢!”“当今天下大乱,怎不见你女夷教做出两件有利于家国的大事出来?”
  女夷教众大怒,也纷纷对骂起来,有性急的已经拔剑相向,只等这新教主一声令下,便要上前冲杀。
  阿保疆站起身来,立于阿萱身后,沉声道:“大家好好谈事,谁再口出秽言,休怪阿某不再客气!”
 阿萱负手而立,淡淡道:“你们先前说的,我听得不太全。不过我倒有几句话,要说给诸君听上一听。”  她转向明照君,微微一笑:“当今时世,是男子的天下,女子却沦为男子的附庸。家计困难时,男子有权卖掉老婆、卖掉女儿、甚至是卖掉自己的母亲姨婶;逃难时带走儿子,溺死女儿,危急关头为保全所谓的家风,立逼着所有家中女子自尽身亡……唐张巡镇守襄阳时,城中粮食殆尽,也曾杀爱妾劳军。嘿嘿,向来女子只是财产、食物、牲畜一般,世人却都以为理所当然,至于这些女子,被卖去什么样的地方,受到什么样的苦难折磨,却没有人会去关心。女夷教最初的梦想,据我忖度,也不过是巫长恨不忍见女子受苦,所以想给天下受难的女子一个庇护之所。”
  她仰首望向天空,无数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然落于她的发上、肩上,顿时又消弥于无形之中。
  但闻她道:“然而如今天下大乱,诸侯割据,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多少豪府高门都是烟消云散,单单是有些金钱,也未必买得到这些女子平安度日。况且女夷教最盛之时,曾有数千教众,还要抚养大批的孤女,即便巫教主卖掉天女紫金砚与龙髓香,嘿嘿,只怕也是杯水车薪。坐吃山空,指日可待。”
  “共襄女夷重任,以铭天下苍生。女夷的重任,不过是救得那些受苦的可怜女子,让她们能自由地去选择自己的生活;也让天下苍生都时刻铭记,我们这些女子,并非是只会两截穿衣,三绺梳头之辈。天下大乱,历朝有之。许多坐拥重兵、富可敌国、自命为大男人、大丈夫的都无法平息,又何必来指责我们女夷教一个江湖教派?况且所谓的朝代更替,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兴,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
  “我年轻识浅,见解浅薄。不过我却知道,生而为人,想要吃饱穿暖,却是头等大事。你们要生存下去,我女夷教众莫非就不能求生么?况且这巴蜀之地,自古便是人人欲得之而后快的福地。没有我女夷教,也会有其他的教派接手。但现如今以你们微薄之力,对抗外来的江湖势力尚且不能,又如何能在乱世之中求得生存?我听宁堂主之言,便知我女夷教执掌航运这些年来,至少保证了你们的日常所需,减少了你们原来的流血纷争。江湖势力,以强者居之。各位若是不服,便如今日一般向我教挑战,我教也无不应承!”
  她扫视众人一眼,徐徐道:“你们说我女夷穷奢尽欲,可我女夷历代教主所居,不过是神女峰后区区几间木屋,哪里是什么华屋广厦?”
  纪梅姝也冷笑一声,说道:“你们知道些什么?那天女紫金砚并龙髓香等物,并先前还藏有一批衣物等,都是巫教主少时旧物。她少时家逢大变,不得已流落江湖,那些东西带在身边,不过是作个念想罢了。她历遇坎坷,早将荣华看作过望云烟。若当真要穷奢极欲起来,以她当年排场,岂是这区区几样东西便能满足?”
  钱丰录张口结舌,明照君哑口无言,姜老大更是脸上一红,众人偃然无言。
  但闻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至于近年来女夷纷争不绝,人才凋零,甚至我教春教主远赴宋京,下落不明之事,确实都是我女夷的重重劫难。但人非圣贤,我女夷教众更非神仙。人有七情六欲,利益诱惑,各位自己的教派也是矛盾重重,我女夷教内,岂能毫无纷争?但大浪淘沙,淘去的是渣滓沙砾,留下的都是能闪光的金子。数次内乱,却也能显出无数人金子般的真心,对我教而言,是福非祸啊!”
  众人闻声纷纷回首,只见一个玄衣妇人,傲然立于不远处的花树之下。白雪皑皑,映衬得她一身玄衣越显凝重沉着。
  女夷弟子已是叫了起来:“冯长老!”“师叔!”冯君如两道锐利明亮的目光,欣慰地落到阿萱面上,阿萱微微一笑,但见冯君如轻轻点了点头。
  萧缜但见冯君如现身出来,且容光焕发,全无病态。料想她闭关时久,已是将伤病治愈,女夷又添一强力帮手。更是无心恋战,当下长叹一声,说道:“人言纷纷,向不能绝。贵教所作所为,都前所未有,因其太过惊世骇俗,故遭人攻讦、被人误会,也是意料之中。今日之事,却是萧某等来得孟浪,三师弟已归于谢教主座下,萧某等也需回去禀告师尊。他日江湖相见,再与贵教理论罢。”
  当下抱手一揖,看了阿保疆一眼,与达没赖竟自飘然远去。达没赖犹自频频回头,对阿保疆恋恋不舍地回望数次。北风之中,但闻金刚杵上的金铃,远远发出隐约的叮当声。
  萧缜等人既去,姜老大众人心下已虚。此时一见冯君如现身,积威所至,更是畏意大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但颜面所系,要出声求饶,却也不能。他们为难之状,阿萱都看在眼里,淡淡道:“咱们同出巴蜀武林一脉,如手足兄弟一般,便是有些小的矛盾,关起门来商量着办也就是了。各位当家,今日之事,若各位大度不计,我女夷教一页揭过,也是罢了。日后更当互相担带,共振巴蜀武林之名!至于航运一事,”
  她目视众人,说道:“还是强者居之罢。”
  众人如蒙大赦,如明照君等人向来最是见风转舵,眼见有个台阶,岂有不下之理?当下连连称是,连钱丰录也只得含恨忍住,红着脸指挥手下众人,陆陆续续退下峰去。
  冯君如冷冷扫了他们几眼,走上前来,众人自觉让出一条通道来,眼见着她缓缓走到了阿萱身前。
  阿萱微笑行礼,说道:“冯长老……”一语未了,冯君如突然伏下身来,竟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口中道:“教主聪慧无双,消弥今日之祸,又得阿公子为助,实乃我教大幸!冯君如愿侍奉座前,任由差遣!”
  阿萱百感交集,不由得红了眼圈,连忙扶她起来,说道:“冯长老如此大礼,折煞谢萱啦!”冯君如陡然转头,向女夷众人扬臂呼道:“谢教主曾在花神像前,受春教主宵练之赠;后又入‘长恨天’中,习得《天枢实录》武功;今日她挺身而出,代我教应天魔门战,维护本教利益,昭显教主煌然之风范。日后我女夷教众,必将效忠教主,誓死不辞!”
  女夷教众齐声呼道:“效忠教主,誓死不辞!”
  阿萱眼中泪花闪动,大声道:“我谢萱今日得蒙各位姐妹厚爱,幸何如之!但春教主尚在,岂敢以教主自居?况且年轻识浅,亦难以胜任教主之职!眼下冯长老伤病既愈,烦请与两位堂主多劳教务,我即日起将前往汴京,设法寻谋春教主下落,并将不计一切代价,将她营救回教!”
  
  《女夷列传》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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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6467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9:07:13

请问能贴VIP章节吗?谢谢! -purplestar- 给 purplestar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2:16

我现在手上只有这些,本来想攒攒再贴的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4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6:09

我追"女夷列传"很久了.辛苦了,太感谢了! -hurry11- 给 hurry11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20:01:25

哗她还没写完?我扔掉这本书都两年了。。。汗 -sophie2046- 给 sophie2046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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