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第十四章 无论君归君不归 2

待得悠悠醒转,却是在一间房内的床榻之上。
  阿萱惊得坐起身来,见身上衣饰齐备,就连包袱也仍然挂于腰间,这才松了口气。她环顾四周,但见门窗的朱漆微微有些褪色,且多处破旧失修;然而观其房舍齐整宽大,气派非凡,显然是一处败落下来的公侯府第。
  室内陈设简单,仅床榻桌几、数张木椅而已。寻常大户人家所见的宝瓶剑琴等装饰一应俱无,对面墙上悬着一幅大字,极草的手书写道:
  “将军夜提三尺冰,策马催鞭箭羽频,他年若遂凌云志,十万雄师平宋京。”
  笔走龙蛇,每个字足有海碗大小,且墨迹淋漓,笔意饱满,酣畅之极。阿萱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想道:“这诗韵律虽不甚准,诗中格调却是高得很哪!他年若遂凌云志,十万雄师平宋京,口气倒真是不小。”
   再仔细看时,却见字幅下方写着几个小字道:“国将亡,家已破,情何寄?长太息!林任道题。”心中忖道:“林任道?这字看来是他写的了,只是素未听闻,究竟会是什么人?”
  正思量间,忽闻门外脚步声响,似乎有人正要走进门来。阿萱慌忙又在床上倒下,想起年幼之时,极喜在太湖嬉水,母亲唯恐自己溺水,曾教过一种龟息之法。运起此法之后,全身毛孔收敛,减慢元气在脉息中的运转速度,将呼吸转为胎息,往往是昏然若死,甚至可以如乌龟一般,数日断绝饮食。心中一动,连忙依法闭住气息,全身转入寂灭之境,耳目却更较平常更灵敏了许多。
   门扇一响,听那脚步声颇为杂乱,似乎有好几个人走进房来。
   只听一人道:“奇怪,我那点穴手法原只管两个时辰不到,怎的现在过去两个时辰,公主殿下还未苏醒?”正是先前冒充江府家丁中的那人声音。
  另一人道:“李长老,你那手法忒重了些,公主殿下娇怯怯的身子,如何抵挡得住?”话语中甚有埋怨之意。
   那被称为李长老的人急道:“我唯恐手指碰着公主身体,大为不敬,不惜耗费内力,使用凌空点穴之术,我凭此术成名二十余载,难不成还控制不住力道?”
   阿萱心中好奇,想道:“听这说话意思,似是对我并无恶意,那又何必掳我前来?”
   忽觉腕上微风飒然,却是一方薄帕覆了上来。另两根手指搭了上来,隔着薄薄丝帕,似是在查她脉息。
   阿萱心中更奇,她先前也曾听人说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看病,郎中是不能直接按脉,而必须先覆上薄帕,再能隔帕试之,以示尊贵之意。这人竟也依法行之,似是对自己颇为尊敬。
  只听那人“啊哟”一声,却是一个陌生男子声音,叫道:“李长老,你出手当真重了,公主殿下被闭穴太久,脉息微弱断续,几不可闻……啊哟,这可真是糟了!”
  阿萱心中好笑,想道:“我若是龟息大法练到了母亲那般境界,真个是‘气息紧闭,寂寂如亡’,只怕连这一点脉息都不曾有,那才会把你吓上一大跳呢!”
   李长老慌道:“少将军,在下的点穴功夫已有数十年的修习,怎会出手不知轻重?”随即将两根手指搭上阿萱腕脉,凝神片刻,也“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将军急道:“公主殿下怎样了?”众人唯唯,不敢回答。那少将军长叹一声,对那李长老道:“快去叫宗主过来,宗主他内力精湛,又通医术,或许能解救公主。”
   李长老二人慌着去了,那少将军只在室内不断踱步,不时长吁短叹几声,自言自语道:“唉,公主啊公主,林任道胆敢行此犯上之举,将你私掳至此,不过是不想让你被送往北汉罢了,谁知竟然害你……唉,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阿萱心中一动:“林任道?”那字幅……
  
  室中寂静无声,阿萱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向外看去。
  在窗边微白的天光里,伫立着一个身穿暗褚长袍的男子,腰系素带,发束白冠,显然尚在服丧之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单看那年轻的背影,极是英姿挺拔,然而却带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
  “呛呛”!数声利响传来,似是兵器相交!但听屋外怒骂声起,竟有先前那李长老二人的声音,隐隐传了进来。
  窗边那男子闻声,旋风般地转过身来!阿萱慌忙闭上眼睛,耳边只听他喝道:“李维远!怎么回事?”正是方才那自称林任道的少将军的声音。
  “砰”地一声巨响!紫檀色的木屑飞溅开去,雕花门扇被撞得四分五裂,一股强大如涛的真气涌进门来!林任道大惊喝道:“尔乃何人?”
  那人显然一眼便看到了卧于床上的阿萱,当下向外扬声叫道:“公主在这里!”他嗓音听起来甚是古怪,显然是经过刻意的改变,却掩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之情。
  虽是身处险地,阿萱心中却涌起一股极为荒谬的滑稽之感。自被封为公主以来,仅是一夜之间,居然先后遭遇三次掳掠。前一晚唐宫中宋人的掳掠,或许乃是被错认为德敏公主之故;然而今早方出江府,即被林任道手下掳入此地,显然对方一直关注密切,才会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谁知此时平空竟又杀出一队人马,只是她绞尽脑汁,也万万想不出是哪路神仙。
  “啪啪”!掌声相击,却是那撞入房中之人,已与林任道交上了手!那人同伙似被林任道手下拦住,想必那人武功实在高强,方可冲过重围,直奔入室。
  阿萱紧闭双眼,但闻二人交手劲风不绝,连连带翻了好几张桌椅,
  却没有想到林任道也着实厉害,那人连施狠手,却始终抢不到阿萱身前三尺之内。
  忽闻有人惨叫一声,林任道显然听出此人声音,不禁惊道:“任骏!”但闻外面有人忍痛高声答道:“剌客厉害,少将军快走!”
  高手相争,岂容这片刻分神?但闻“砰”地一声,伴随着林任道一声闷哼,似是有物被撞飞开去!“劈啪”一声,却是阿萱床边的一张长几被压断成了两截!
  林任道受伤了?阿萱心神一凛,再难保持龟息之法,正待要睁开眼来之时,忽觉身边微风一动,竟是有人扑上床来!
  阿萱大骇,差点要叫出声来,右手已迅速摸到了藏于腰间的匕首。那人来势却是极快,一边低声自语道:“公主恕罪!”一边身形已翩然掠过阿萱,直落入床榻靠内之处!
  阿萱听出是林任道的声音,心中没来由地一松,手已悄然落了下来。
  那闯入房中之人大喝一声,扑上前来!说是迟,那时快,林任道一咬牙,伸手在床沿靠内某处一按!但闻“轧轧”声响,整张床榻凌空翻起,其下竟是一处极深的暗道!卧于榻上的两人身体,也随之滑下床板,流星般地落入了暗道之中!
  轰然声响,床板重又翻下,“砰”地一声,已是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机关暗道入口!
  但闻头上击声不绝,震得四壁隐隐发颤,似是那人正以真气运于掌上,想要击破挡住暗道的那张床板。
  疾速下落之中,林任道冷哼一声,自语道:“这样珍贵的铁鲛木板,岂为人力所能破开?”
  
  不知落下了多深,阿萱忽觉身子一软,已然无声地落入了一处干草之中。因那草堆极厚,落下时身上浑没有半分疼痛,干草的清香扑鼻而来,甚是好闻。
  阿萱心中一动,想道:“素闻公侯府中,多设有地道以做逃生之途。然而地道多阴暗潮湿,此处干草却并没有丝毫的腐烂,显然常常有人更换。若非是机关主人常处于危难之中,只怕也不会对这暗道如此在意。这林任道究竟是什么人?”
  那林任道似是对她极为担心,甫一落定,当即爬起身来,唤道:“公主!公主!”声音中大见焦急之情。
  阿萱早已暗中摸出匕首,紧紧执在手中,此时便佯作微有苏醒之像,轻轻呻吟了一声。
  那林任道大为欣喜,连忙拨开干草,爬了过来,叫道:“公主醒过来了?可有不适么?”
  阿萱将眼睛睁开一道细缝,隐约看清他的身影,觑准时机,倒转匕柄,倾尽全身之力,猛地一下,重重地敲落在他颈后要穴之处!
  饶是那林任道身负高深武功,这一下事起仓猝,又被击中要害,却也招架不得,当下便软倒在干草之中,昏了过去。
  阿萱一跃而起,三下两下拍去身上干草,俯身看时,隐约只见那林任道俯在草中,一动不动,显然那一下重击不甚好受。
  她微微一笑,整整身上包袱,又向四周看了看。 这才发现这暗道虽然颇为狭长,但高约人许,且四周凿有不少莲子大小的通气孔,故也没有狭窄气闷之感。青石铺底的甬道直往自己右侧延伸而去,显然那里便有出口了。
  阿萱虽然察觉林任道并无恶意,但也不愿受他所制。唯恐他醒了过来,当下连忙延着甬道走了出去,果然在尽头处的石壁之上,发现了几级浅浅人工凿成的石级,直通向地道顶部。隐有一缕天光漏了下来,显然那里便是出口。
  阿萱撸起袖子,沿那石级攀了上去,果见头顶盖有一块石板,被铁条打就的锁扣轻轻扣住。她小心翼翼地拨开铁扣,试着用手推了推,果然石板微有晃动。不禁心中大喜,正待要移开石板出去,忽听一人说道:“晚生樊若水,见过公子。”
  过了半晌,方才听得一个年轻傲慢的男子声音,冷冷道:“你便是樊若水么?听说你一日之内,向那李煜连上三策,都是些治国用兵的道理,可有此事?”
  阿萱心中奇道:“此人言辞甚是倨傲,怎敢对……对他……对国主如此不敬?这樊若水又是何人?”
  但闻那樊若水恭敬地答道:“晚生熟读兵书,自谓胸怀万千甲兵,却因出身低微,未能进入朝堂之上,一展平生抱负,常自抱憾于心。先前晚生献策于国主,意欲与大宋为敌,实在是罪该万死。”
  阿萱听到此处,略略有些明白过来:“莫非这言辞倨傲之人,居然是潜入唐国的宋人?”
  但听那人冷笑一声,道:“幸得你还明白得早,须知我大宋国力昌盛,如今已尽得天下十之八九之地,吞没这小小的南唐,不过是在旦夕之间。何况李煜那小儿,成日里只知以诗酒为乐,哪里懂得什么家国大事?”顿了一顿,又道:“你呈上来的兵策之法,家父已经粗略看过,颇为赞赏。故此才不忌你南人身份,将你荐给了晋王殿下,不日将派人接你前往汴京。你所说的浮桥一事,非同儿戏,可一定要小心在意。”
  樊若水大喜,忙道:“多谢老大人和公子的栽培!”他心情激动,便连话音也在微微颤抖。
  阿萱听了半晌,察觉这二人说话之声虽然清晰,但似乎隔自己尚有一段距离。当下便大起胆子,轻轻移开石板,慢慢将身子探了出来。
  这地道出口,竟然是在一处小小的山洞之中。阿萱小心地爬出地道,才发现在这洞中还站不直身子,且洞内狭窄,仅容侧身出入。洞口生满藤萝,枝叶繁错,巧妙地掩住了洞口。
  阿萱心中记挂那二人所说之事,悄然拔开藤萝,向外望去。
  外面竟然是一片平阔的旷野,有一名锦袍男子负手而立,另有一青衫仕子模样的年轻男子躬身立于其后,想必这便是那被称为公子的宋人和樊若水了。
  四下寂然,唯有数茎荒草,在雨后的凉风中轻轻摇曳。
  原来这地道的出口,竟是在金陵城外!
  
  忽闻蹄声传来,杂夹着车行辘辘之声,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自远处疾速奔来。阿萱一看那马车,不禁微微一怔:赫然正是今早自己从江府出来之时,所遇见的那辆马车!
  马车尚未停稳,从车辕上已敏捷地跳下一名黑衣男子,向那锦袍男子跪地行礼。锦袍男子往车上扫了一眼,道:“三妹来了么?”
  隔着车窗重重罗纱,隐约听得车上有个女子声音,极低地应了一声。
  锦袍男子的眉峰,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向车内说道:“三妹,爹爹今早便遣人前去接你,自然是因为情况紧急,你为何此时方到?虽说是身不由已,但你……有些事情,还是要好自为之。”
  车中女子不语,反倒是那黑衣男子磕首道:“启禀大公子,三小姐今早正要动身之时,突然察知一件大事,因安排属下们前去打探,故此方才来迟。”
  锦袍男子瞥了那黑衣男子一眼,冷哼道:“施玉安,你倒是对三小姐忠心耿耿得很哪。”
  施玉安身子一颤,忙道:“小人不敢欺瞒大公子,据属下查知,昨日方蒙南唐册封的德毓公主,已是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锦袍男子冷笑道:“这便是你所打探到的大事么?昨晚在瑞庆宫动手的是谁,难道本公子还不清楚?况且昨日他们刹羽而归,那德毓公主又如何会下落不明?”
  只听车中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大哥,小妹遣玉安他们前去打探之事,并非指的陈轲他们。事实上昨晚德毓公主随江暮云出宫之后,一直宿于江府。不知何故,公主于今早收拾行装悄然离开,出得府门之后,却是被林家的人掳去了。”
  她声音极低,然而语调温和柔婉,与乃兄的那种倨傲当真是迥然相异。
  
  阿萱藏在洞中,闻言不由得一惊,忖道:“她竟对我的行踪如此熟悉!”想到自己一举一动,居然都是落入他人眼中,自己这样冒然离开江府,只怕当真是大大的冒险。心中凛然,竟有些森森的冷意。
  那锦袍男子果然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德毓公主居然落入了林家人的手中?莫非他们对林仁肇之死,仍然是耿耿于怀么?”
  车中那女子低声道:“那倒不是。林任道此人年纪虽轻,然而侠骨义胆,大有乃父之风。想必绝不致在家国大事之上,如此公私不分。据小妹想来,只怕还是因为北汉使节求亲一事……”
  锦袍男子怔了一怔,冷笑道:“不错,林任道跟他那死鬼老子一样,对李煜小儿是死心塌地……哼,那日百尺楼中,北汉的杨业方才提出求亲之事,李煜便慌不迭地将唯一未嫁的德敏公主许给了江暮云,却又当众封赠了这个身世不明的德毓公主。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李煜颇有骑墙之意,摆明了是摇摆不定,只看时机而行罢了。”
  车中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这大公主还当真可怜,千里投亲,好容易有了立足之处,却又……”阿萱听到此处,想起李煜确有此意,心中不禁微微一酸。
  只听一人插言道:“李国主此举委实多余,即算是他将大公主许给北汉,却又如何?南唐北西南三面与我大宋接壤,东面的吴越又早已对我大宋臣服。北汉僻处边地,与南唐相隔甚远,常言道‘远水难解近渴’,纵其有所勾结,料想亦不足为惧。”却是那个樊若水的声音。
  阿萱听在耳中,不免想道:“这人本是南唐士子,不过是投奔了宋人,转眼间便换出一副嘴脸,忘却自己父母之邦,倒口口声声称起‘李国主’‘我大宋’起来,当真是无耻之极。”
  静默了半晌,但闻那车中女子又道:“不过听闻咱们眼线来报,说是林家人虽然将大公主掠到了林府之中,不料却斜剌里又杀出一支人来,竟险些自府中抢走了公主。”
  那锦袍男子“啊”了一声,甚是惊异,道:“现如今这位公主却是落入了谁人手中?”
  车中女子淡淡道:“沈尉本来当日也在林府之中,那时恰逢出府去了,却给这支不明来路之人攻进府来。林任道手下虽也有几名骁将,竟然不敌对方,公主在他府里,他却也不便声张起来。两下好一场恶斗,后来那林任道按动卧房机括,与那公主一起落入了暗道之中……公主失踪,江府自然难逃干系,李煜也焦急万分,林家人更不必说,还有那些或明或暗想要掳走公主之人……说起来倒也热闹,现下里几处人马都在搜寻他二人下落呢。 ”
  阿萱突然想起一事,心中一惊: “据这女子说来,如今竟是有几队人马,都在寻我与那林任道二人。封住暗道的那块铁鲛木固然坚硬,但这些人既然如此厉害,总是有本事掀开木板,下入暗道之中。他们若发现了昏迷过去的林任道,必然会猜到我已经逃出了地道,难免不会随后追了出来,那我现在岂不是处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么?”
  一时间心念电转,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阿萱长于乡野,自幼便混迹于市集之中,历经冷暖凉薄,性情原比一般女子要坚韧得多。但此番所遇之事,却是前所未曾经历,蓦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不若我去找江公子,有他庇护,自然是安全得多。”
  但转念想道:“李煜……国主正在四处寻我,我断然不会再回宫中,沦为他殂上鱼肉。我去找江公子又有何用?他是仕宦之后,又贵为未来的南唐驸马,难道会敢于对抗国主,竟护着我这无亲无故的乡野女子不成?”
  正自神伤心碎之际,忽听那施玉安咳嗽一声,道:“大公子,三小姐,座船已泊在江边码头,想必老爷他们该是等得急了。”
  那锦袍男子醒悟过来,忙道:“正是。三妹,听闻那秦真被春十一娘追缉甚紧,无奈之下只得返转蜀中,妄图取道而入云滇之境。春十一娘这女子心志甚坚,决计放他不过,定然也随之返蜀。此次咱们举家入川,联络巴蜀豪杰,不过是为了要谋图女夷魔教,断绝我大宋后顾之忧,可断断不可落在春十一娘之后!”
  阿萱一听到“要谋图女夷魔教,断绝我大宋后顾之忧”这几句话,只觉脑中“轰”地一声,险些儿变成一片空白。
  春十一娘!百尺楼上,那花雨中飘然若仙的身影,那面对刀枪之林时镇定冷然的气度,那谈笑之间、如闪电般出手的决然与俐落,还有传说中她那出众的智慧与韬略……
  在没有见到她之前,阿萱没有想到,世上竟还会有这样的女子——她看上去是那么冷漠高傲,微笑时却显得那样谦和;她对祁胡二人可谓狠辣,劝谕秦真时却又不乏温柔;她应对李煜之时,明明一派高贵典雅的淑女风范,却又隐约具有如男子般的明朗和坚毅。她虽不是最美的女人,却有着明月一般的光辉,让人一看到她的时候,竟然会忘记了群星的存在。
  同为春堂堂主的谢蕙娘,自己的母亲,当年是否也有着同样令人敬畏而仰慕的风致?然而,留在阿萱记忆之中的谢蕙娘,却只是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女子。深居简出,绝迹人世,带有些微的忧伤和淡淡的漠然。
  
  蓦然之间,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念头,突然跳上了阿萱的心头:去巫山!找到春十一娘,向她报告这个绝密的消息,使得她和她的女夷神教,都能够安然无恙,甚至是永远地存在下去!
  她的脸因为极度的兴奋,变得有些微微的烫热。心怦怦直跳,声音大到她唯恐被外面的人听得见。
  她又扫了一眼外面,将目光凝注在那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之上。
  深吸一口气,阿萱取出了腰间的一支竹管,想了想,又弯腰拾起地上一块碎石。正在此时,她那比常人敏锐许多的双耳,却突然听到从地底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那是……杂乱的脚步之声!
  他们追来了!终于有人进入了这条暗道!
  阿萱紧紧地闭了闭双眼,猛然睁开!她的左手毅然将竹管送到嘴边,同时右手将手中碎石,重重地敲击到了洞壁上的一块凸出的黑石之上!
  天地之间,突然浮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锦袍男子第一个警觉地回过头来,目光却是视向远处的一处小丘。微风拂动,从那里送来隐隐的喊叫声,间或还杂有兵器交击的脆响!
  施玉安脸色一变,叫道:“大公子!那里有人正在相斗!”
  争斗似乎愈发激烈了起来,掌风破空声、刀剑交击声、喘息声、哭叫声响成一团,还可以听得到有一种异常尖锐的利响,有若铁器铲击之音,令人齿冷欲落,在杂音中尤其剌耳。
  这下连那锦袍男子脸色都有些变了,他转头向着马车之内,脱口叫道:“三妹!这象是宫中的响鸣箭啊!”
  车中女子略有些疑惑之意,轻轻道:“响鸣箭乃是宫中侍卫所用之箭,如何会出现在这金陵城郊?”
  风声之中,似乎有人惊叫一声:“公主!”
  锦袍男子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是公主!”双臂一展,有如大鹰平空掠起,直向那山丘投去!
  黑衣一闪,却是那施玉安随后掠了上去!樊若水一介书生,虽不会武功,但好奇心胜,也随之奔跑过去,才跑出两步,却又迟疑了一下,回头向车内问道:“三小姐,您不过去看看么?”
  但闻车内传来一声轻轻叹息,两扇关闭着的车门无声自开!层层湖青纱帘临风飘起,宛若新云翻飞,一抹淡蓝色的身影凌空飘出马车,直追那锦袍男子而去!想必这道婀娜美丽的身影,便是那藏于车中的三小姐了。虽是看不清她的面貌,但观其身形飘逸美妙,只是眨眼之间,已赶到乃兄身边;若论轻身功夫,竟还要远远胜过那锦袍男子和施玉安一筹。
  樊若水再无犹疑,拔足向前飞奔而去!
  阿萱但觉脚下微震,显然是地道中人已奔到出口之处。她深知此时已到紧要关头,当即将手中石块抛出,疾速将竹管往腰中一插!一咬银牙,人已冲出山洞,就地一滚,飞快地将身滚入马车之下,猛吸一口真气,身子悬空而起,双足蹬于对面支架之上,十指已紧紧扣住了车底木条!
  几乎是刚刚悬起身子在车底藏好,先前那些喧闹争斗之声,立时湮然而没!却听小小的山洞之中,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脚步杂乱,却是那追赶之人,已从洞中奔了出来!
  那锦袍男子兄妹并施玉安三人,眼见得将要掠上山丘看个究竟,那争斗之声却瞬间消失,而自己马车附近,却随着一声巨响,突然冒出一大群人来。
  当即也顾不得仔细思量,返身掠了回来。施玉安落于车前,右手已按于腰间刀柄之上,喝道:“尔乃何人?”
  阿萱藏于车下,不知追赶者乃是何方神圣,听其一个个自山洞出口奔出来的脚步之声,约有数十人之众。隔着车底的木架,还看得清那群人下裳之上,均以金丝绣有精美的图案,那图案看上去却有些眼熟。
  但闻其中一人沉吟片刻,抱拳道:“在下侍卫副总管占雄!因追查我朝德毓公主失踪之事而来,未知阁下何人?可曾看见这洞中有女子出来?”
  阿萱但觉车上微微一沉,想必是那女子已掠回车中。耳边听得那锦袍男子道:“原来是占大人,本公子与舍妹在此约见一位朋友,这里乃是荒野,连人影都极为少见,更是从未见过别的女子。”
  
  那占雄“嗯”了一声,似是有所怀疑,道:“这车中只有方才进去的那位姑娘么?本官奉王命在身,说不得,要看看姑娘车中有无他人了。”
  
第十五章 今人何复歌桃叶 上

施玉安嗔目大喝道:“好胆!你可知我家小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竟敢搜查她乘坐的马车!”
  占雄身居唐国侍卫副总管之职,出入富贵锦绣之地,自然早就看出这辆马车华美异常,而这几人服饰丽都、举止清贵,绝非寻常百姓。然而德毓公主失踪之事,在宫中早已引起轩然大波,他又是身奉国主亲令,定要追查出公主下落。此时好容易寻着这条秘道追出来,又如何肯轻易罢休?
  当下微一躬身,说道:“王命在身,多有得罪了!”将手一挥,他身后几名侍卫已是一涌而上,直向马车扑了过来!
  阿萱躲在车下,将他二人言谈都听在耳中,心中只是暗暗叫苦。
  且不论一旦闹将起来,藏在车下的自己是否易被察觉;便是双方再拖延下去,依阿萱体力,如此覆于车底却也大为吃力。
  “刷”地一声轻响,但闻奔在最前的两名侍卫惨叫一声,“扑通”一声仆倒在地。腾起的烟尘之中,竟然洒落了几点暗色的鲜血。
  占雄喝道:“大胆!竟敢剌伤皇家侍卫!”语音急促,显然是又惊又怒。“呛呛”数声,金铁声鸣!透过车下看去,通过那急速移动交错的身形衣饰,却隐约可以判断出,是占雄与那名为施玉安的男子交上了手。
  阿萱虽对占雄此人不甚了解,但侍卫总管郎靖武技之高,她却是亲眼所见。这占雄既然位居他的副手,自然并非庸手。但这施玉安无名之辈,看样子只是名列婢仆,竟然一时之间,也并未落在下风。二人俱是取攻之势,出手凌厉快疾,阿萱只是勉强看得几眼,已觉有些头晕目眩。忽觉马车微微一晃,却是几名侍卫趁占雄与施玉安动手之机,飞身掠上马车!
  那锦袍男子看在眼里,竟然并未出手拦阻,忽然冷哼一声,说道:“找死。”
  话音未落,车身又是一晃,阿萱只听得“砰砰”数声,那几名掠上车去的侍卫竟被震飞下来,重重地摔落在地。那几名侍卫虽是跌落在地,但似乎并未受伤,当即便有一名侍卫大声说道: “这位姑娘,我兄弟知你身份非比寻常女子,定然是出自名门的闺秀,故此才一再相让。方才也不过是想掀开帘子,看看姑娘车内可否另有他人,然而却遭姑娘的暗算。
  姑娘固然身份尊贵,可眼下我唐国公主失踪一事何等重要?姑娘若再不肯配合,可休要怪我兄弟无礼!”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却又甚是在理,阿萱却惊忖道:“莫非刚才击落了几名侍卫之人,竟会是这车中女子?那她的功夫,可真是厉害得紧啊!”
  正思量间,忽闻那车中女子出声道:“列位大人,并非妾身自恃身份,不肯下车,实在是有妾身不得已之苦衷。大哥,你既然有证明咱们身份的印信在手,为何不尽早向他们说明,却要大家苦苦缠斗不休?如果当真伤了和气,只怕大家面上须不好看。”声音仍然低徊轻柔,却隐然有一种无名的威势之慑。
  那锦袍男子冷然笑道:“他们自要讨些苦头,却怪得谁来?也并不见有人来向我们要这些印信之物,便是说到李国主驾前,你大哥我也自是不惧。”
  话虽如此,但似乎他对其妹之言颇为在意,仍是从怀中掏出一物,扬声道:“玉安回来。占总管,此物本是出自贵国,不知占总管是否相识?”语气之中,大有讥诮之意。
  但闻占雄“啊”了一声,顿了一顿,迟疑道:“这个……”
  锦袍男子冷笑一声,说道:“若非舍妹有此身份,又怎配乘坐这等华丽的马车?她容貌高贵,纵然国主亲来,也不得予以触犯,尔等又岂能私自觑见?”
  车中女子柔声道:“大人,妾身此行是与父兄会合,入蜀探访旧族,随后便将前往汴京。妾身与长兄约好在此相会,却不知公主曾藏身于山洞之中,实属巧合之至。妾身也是知礼之人,实在不敢妄自私藏贵国公主。”
  她言辞委婉,身份特殊,占雄虽然仍有疑心,但也不敢强行搜查。当下沉吟道:“既是如此,请恕在下冒犯尊驾之罪。”
  阿萱藏在车下,心中却是有些好奇:“这女子显然乃是宋人,究竟是何来头?为何占雄等人一见印信,态度便是截然不同?咦,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倒有几分耳熟。”
  
  占雄等人果然退走得一干二净,那锦袍男子等人一时也没有说话。过了良久,方闻施玉安开口道:“三小姐,那公主……”
  那车中女子打断话头,淡淡道:“玉安,人家的事情,咱们还是少管为妙。大哥,咱们耽误了这么久,想必爹爹他们也等得急了,这位樊公子也该回去收拾行装,不如咱们这就前去码头与爹爹会合罢。”
  那锦袍男子别无异议,当下也一掀车帘,与其妹一同入坐。樊若水躬身作别,施玉安驾车,但闻车声辘辘,向城外疾驰而去。
  车速行得甚疾,显见得车中人心急赶路,阿萱心中却是叫苦不迭。她内力原不甚高,勉力攀于车底多时,只觉手足酸麻,脑中一片嗡嗡之声。若不是苦苦支撑,只怕立刻便要跌下地来。
  方才走到一处岔路口时,忽闻那车内女子发话道:“这里道路坎坷不平,不如走城东大道罢了。”
  施玉安回头讶然道:“三小姐,咱们要快些与老爷会合,老爷座舫乃是泊在桃叶渡,走城东大道虽然平坦,却要绕上一段路呢。”
  那锦袍男子此时一反常态,没有对其妹隐含讥讽之意,反而一迭声道:“三小姐愿意走城东大道,你只管走便是,何来这些废话?”
  那施玉安不敢多说,扬手一鞭,勒转马头,向右侧一条道中疾驰而去。
  阿萱听在耳中,心中却是一动:“她先前说要快些与家人会合,此时却为何定要走那远一些的大道?这女子言谈举止,与常人甚是不同,她拒走那坎坷山道,绝不为娇养之故。”猛然之间,一个不祥的念头跳入心来:“莫非她竟是发现了我不成?”
  一时无数念头,尽都浮现出来:“我先前以口技将他们诱离马车,趁机潜入车底,随后那些宫中侍卫便即赶到。四周旷野无人,侍卫们又追赶甚紧,以她先前表现出来的那种聪明心智,或许不知那些声响是口技之故,却哪里会猜不出我无路可逃,只能潜于她的车底?
  以她兄妹的暖昧身份,还有她先前大费心机的遣人关注我的行踪之举,理应对我这所谓的德毓公主下落大感兴趣;然而方才,她竟然没有设法向占雄等人问询详情,甚至还制止施玉安关于我的谈话,说对别人之事还是少管为妙,这可不太符合她的性格。
  山道之中行人稀少,我本待就此遁走,她却命马车走那城东大道。道上人来人往,我却如何方能脱身?只怕她也是料我不敢当众显形,正好被她带离金陵。”
  她本来一直甚是恬淡随意,但身为这所谓“公主”之后,身份处境已大为不同,先前无人理会的山野村女,如今却是牵制诸国微妙局势之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人人欲得之而后快,便是自己想要安稳度日,恐怕也是不成。然而无论落入哪方之手,都不过是殂上鱼肉而已。想来想去,心中惶急无加,几乎要落下泪来。
  忽然车身一震,速度已是慢了下来。但闻那锦袍男子声音,自车内传来道:“玉安,此处山崖临江,道路极窄,你可要小心驾车才是。”施玉安应道:“大公子放心,此处虽是名为鬼见愁,属下却也曾驾车经过数次。只须过了这一段儿,便转上城东大道了。”
  阿萱醒过神来,勉强转头向车外看去:果见车辙所辗道路,果然只有寻常道路一半宽度,眼见得车轮小心翼翼向前滚动,这马车较寻常马车要宽敞得多,因之有几次轮沿都险些越出路界。而往右边一望,唯见道路曲折,崖壁如削,脚下便是一江碧水,滔滔奔涌而去——竟然是下邻长江!果然是道路奇险,难怪得此鬼见愁之称!
  阿萱眼睛一亮,只见那路下崖壁半山之处,隐隐绰绰有道褐灰影子横伸出来,视其虬曲蜿蜒之状,竟是一枝树干模样。
  她暗暗动了动手指,但觉关节奇酸,皮肉紧痛,指尖却是一点麻木,几乎便要失去知觉。崖下江水奔涌,当真有“不尽长江滚滚来”之势,若是她估算距离有误,或是体力不支,甚或是那枝树干早已枯透萎脆,不堪承重,只怕这一冒险之势,便要将自己送入万丈江涛之中,断无生还之理。
  然而……然而若是落入别人手中,从此身不由已,任由别人操纵命运,如此苟延残喘于世间,何如就此生死一搏?
  她不肯再想,左手绝然一挥,一根肉眼几乎难以看清的银丝,自她掌心飞了出去,丝端一枚墨黑物事,以天际流星下泻之势,带动银丝,疾速向崖下坠落!但闻车中有人“呀”地一声,阿萱双足已在车底用力一蹬,整个身体猛地弹了出来,划过崖壁沿上生长的层层藤萝蔓枝,在“噼啪”不绝的枝叶断裂声中,笔直落下崖去!
  在耳边呼啸的崖壁风声之中,她隐约听到一句:“果然是好刚烈的性子……”
  “砰”地一声,全身一震,却是挟急速下坠之势的身体,堪堪碰上了崖上突出的一处岩石!石尖锋锐,刹那间便剌透了她的衣衫,皮肉破裂开去,一种难以言说的剧痛,迅速扩散到了全身四肢百骸!
  阿萱痛呼一声,左手却传来了令她狂喜不已的感觉——那根飘荡空中的银丝居然猛地一挣,绷紧成一条直线!如此说来,这根银丝蛛索,竟然真的已经挽上了那株横伸出来的老树干?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阿萱奋起余力,左手猛地一拉,身体已借势猛然腾了上去!
  
  
  百余级灰白石阶,自碧绿的秦淮河边一直延上岸去。岸上丛生的绿草之中,立起一方高约半人许的长形石碑,碑面坚硬无声的刻字,是飘逸而不失儒雅的一笔行楷。然而其中所蕴含的馀香雅韵,却是千古流传不绝:
  桃叶渡。
  此处乃是十里秦淮与青溪水道合流之处,旁边便是淮青桥。
  据说东晋王羲之第七子献之,深爱侍妾桃叶。每次桃叶归宁回来,他总是在此亲自驾船,渡她过这烟波十里的秦淮古河。那时河面甚阔,水流又极是湍急,桃叶心中有些害怕,献之便随口吟诵这首小诗,来安慰她受惊的芳心:
  桃仙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一身素衣的阿萱伫立碑前,突然想起当初盛泽山村的茅屋之中,母亲斜倚木桌,以手支颐,轻声吟诵这首小诗的模样。当时她年纪尚幼,只顾在旁玩耍,全然不能体会母亲吟诗之时,萦绕在心头的那种凄凉与惆怅。
  相比于那涉江采摘芙蓉,然而却无人可以赠怀的女子;由爱郎献之亲自驾船迎归的桃叶,该是有着何等的幸福。想必在她的心中,该是早已忘怀了此处河面的波涛险恶,而只充满了衷心的喜悦罢?
  
  她自那崖下树枝之上,侥幸逃出生天,幸喜包袱不曾遗落,当下取出新衣换上。正收拾之间,突然从包袱内衣物之间,落下一卷书来。
  她随意瞟了一眼,见是青无颜的《百草新篇》,心头一动,便拿起来翻了翻。前面俱是药草采炼配制之方,并一些药物习性之类;翻到最后一篇,却是讲的易容之术。青无颜名动江湖,虽是武功并非奇高,但江湖中人一直对他礼敬三分,便是因为他神奇的医术及易容之术。
  此《百草新篇》以医药术识为主,那最后一篇文章,也不过是青无颜随笔所记而已,所述内容主要是青无颜于易容一道的大致见解。
  药石、机关、易容、追踪等技,武林中人称之为“淫巧之术”,向来不大被瞧得起,总以为真刀真枪才是走正道的好功夫,武林中也极少有人修习。
  山西秦家以毒药暗器闻名,武林中人惧如蛇蝎,掌门秦兴内功深厚,用毒如神,一双判官笔直臻化境,实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秦家虽也算是武林世家,且势力雄浑,隐然凌驾于其他世家之上,然而江湖地位却颇有些微妙。那些德高望重的名宿耆老们,还是觉得这山西秦家修习毒药暗器,终是有些不入正流。
  阿萱天性之中,却对这些诡奇之事极感兴趣。儿时便常常以各色面泥改善容貌,戏耍同龄幼童。及至稍稍长成,无师自通地练成了口技之术,与这易容术配合起来,更是相得益彰,往往扮神弄鬼,将伙伴们哄得晕头转向。她兴趣益浓,下的功夫愈多,正经武技虽是差劲之极,倒是这些旁门左道的技术,却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今人何复歌桃叶 下

当初阿萱于百尺楼中初见青无颜,但见他谈笑之间,便能更换容貌,委实是匪夷所思。阿萱本以为不过是手法熟练,异于常人罢了。当下也不甚在意,只是随手一翻,却有一行字映入眼帘:“斯闻易容换貌之术,易容为下,易气为中,易神为上。”
  心头不禁重重一震,仿佛心中有两扇门被重重推开,步入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寻常易容之术,无非是用面粉颜料相调,涂于人脸庞之上,改变脸型肤色,变成另一个人的面貌;或是索性带上人皮面具,再以颜料改变头发的颜色。
  然而面粉调和再好,毕竟不是人的肌肤,触感有异,而且入水即溶。虽然也有江湖中人配制特殊的药水,将之定型,使水不能浸蚀,但日子一长,还是容易脱落。
  人皮面具倒是使用方便,触感亦佳,但面部肌肉却不能随意而动,使用者多是毫无表情,更是惹人怀疑。况且人皮面具造价甚高,寻常人但有一幅两幅,便已是视若拱璧,若想藉此瞬意万变,任意更换容貌,更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此两种易容之术,均有破绽存在,若遇上目光敏锐之人,往往便会露出马脚。
  是以阿萱寻常玩闹易容,虽能瞒得过村人及玩伴,却断断瞒不过母亲谢蕙娘的眼睛。无论她化身老妇或是学童,甚至有一次还扮作了走村窜巷的货郎。村人无人识得,倒买了她担上不少脂粉花翠。然而她方走到自家门前,尚未开始叫卖,母亲便已在屋里淡淡道:“玩了半天,也不觉得累么?还不快放下担子,进屋来歇歇气罢。”
  每一思及,阿萱在对母亲十分钦佩之余,也不免有些小小的泄气。每次易容完毕揽镜自照,只见自己五官改变得确无暇疵,究竟是如何会被母亲识破呢?
  直到此时看到青无颜这四句短短的言语,方才猛然惊悟,过去自己易容破绽系在何处。
  譬如某甲远远就认出了某乙,有时甚至仅仅只见背影,便能准确辨认出来,也并非是看清了某乙鼻子是作长条还是方条,眼睛略圆还是略扁,嘴巴大小有何不同,五官之间的比例位置又是多少;所凭借者,不过是某乙整体独特无二的气质韵味。
  换而言之,只要将一个人脸部的气韵完全改变,又掩盖住脸部明显的特征,比如痣斑之类,即便是不改变五官尺寸,也一样使人难以认出。
  “啪”地一声,阿萱合上手中书卷,唇边已浮起一抹淡淡微笑,自语道:“妙极!这次我终于可以有惊无险,逃出金陵城去了!”
  
  十里秦淮,轻波荡漾。堤上垂柳如丝,叶荫相连,远望犹若绿烟一般。河边画舫罗列,樯桅林立,一片密密麻麻,也不知停了多少船只。
  阿萱作闲步之状,一路却在仔细留意那些画舫。她先前闻听那车中女子与兄长托言入蜀,实则是要与女夷神教为难,便已打定主意,要寻到合适船只,提前入蜀示警。正观望间,耳边忽听蹄声嗒嗒,十数匹鞍鞯鲜明的高大骏马自远处飞奔而来,看那马上骑士服饰,赫然竟是宫中侍卫模样!
  阿萱心中一跳,慌忙转过身去,佯作欣赏堤边垂柳。那些侍卫们驰到堤岸近旁,当即飞身下马,挨次闯上船去,拉人询问。当中有名似是为首的侍卫突然展开一幅画像,又说了几句话,众船户只是摇头,那侍卫脸上微现失望之色,与其他侍卫不由得面面相觑。
  阿萱忍不住瞥了一眼,心头又是猛地一跳,已认出那画像之上,宛然正是自己的容貌!虽只有廖廖几笔,画得却甚是传神,显然是出自名家手笔。这些侍卫自然也正是奉李煜之命,前来码头查询她的下落了。
  她伸手折下一枝柳条,用指尖捻了两捻,心道:“便是找到了我,只怕你们也是认不出了。”微微一笑,将手中柳条丢入了河中,又想道:“古人有折柳送别之俗,今日我便折柳送我自己罢了。”
  碧清的秦淮河水,那微闪的轻波之间,隐约映出了她的面容。
  眼角娇嫩的肌肤,已被她以巧妙的法子往两边绷了起来,显得那狭长而妩媚的眼痕更是深了。眼梢略有些上挑,更多了几分轻俏的灵动。
  毫不借用任何药水颜料,却生动地改变了五官的气韵,此是阿萱平生首次,岂不知此后竟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些当然都已是后话了。
  那些侍卫一无所获,只得上马离去。阿萱松了一口气,新的烦恼却又浮了起来:此次前来金陵,本无多余盘缠,这才被迫与杨宗宁为婢,搭船上路。自江府出来之时,包袱之中也不过是几件衣服、并寻常用品而已。先前来金陵时还带有几件珍宝,此时便连那珍宝,并宝莲箫在内,都已送还李煜,留在了宫城之中。想要变卖成银两,都是不能。
  俗语道:“一文钱难死英雄汉”,自己囊中空空,却如何入得巴蜀?
  正踌躇间,忽见两人往堤边走来。当前一个中年汉子,一边走路,一边回头数落后面跟着的一个少女道:“你这死丫头当真胡涂,何家如此富贵,我求了多少牙婆,才答应卖你去作何家小姐的丫环,还怠慢了你不成?现在又说不去,叫爹怎么跟人家交待?”
  那少女跟阿萱年纪相仿,伸手抹去眼边泪水,哭道:“爹呀,我听那牙婆说何家要举家外迁,先入巴蜀祭祖之后,便要前去汴京。儿这一去,只怕一世也不会回来金陵,我舍不得你和娘啊!”
  那中年汉子顿足道:“你这时才说不去,不是太迟了么?何家三两银子我先受了,业已还了人家债务,却叫我如何退得出来?便是退还银子,你当那何家好惹么?”一面说,心里其实舍不得女儿,不由得也是泪流满面。
  阿萱看在眼里,心底不免有些恻然。此时天下虽已初定,但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失却凭恃,卖儿鬻女之事颇为常见。人市价格最贱之时,往往一个妙龄女子只卖得五百钱。这少女能值得三两银子,确也是价值不菲了。
  听到“先入巴蜀祭祖”一句之时,突然灵机一动,慌忙过去,向那中年汉子福了一福,开言道:“这位大叔,适才我听您说道,您家姑娘要随主子前去巴蜀,是不是?”
  那中年汉子一怔,看她是个小姑娘,衣饰普通,也不似歹人模样,叹道:“可不是么,我仗着有做豆腐的手艺,城外又有几亩祖上传下来的薄田,往年勉强还可度日。现下却实在过不下去啦,本想卖了这唯一的女儿,一是还了欠官府的赋税,二来也是给她寻个安身之所,谁知她……”
  说到这里,自己眼角也有些发热,连忙抬起缝有补丁的粗布袖子,用力在眼上擦了擦。
  阿萱抬眼望了望远处宫城连绵起伏的琉璃金顶,不解道:“素闻江南富庶,天下第一。这金陵城中气象也颇为繁华,大叔怎会落到卖女的地步?”
  中年汉子重重叹息一声,说道:“比起中原河西一带的饥民,咱们这里的百姓倒也算得上是富足。过去家境好时,我这女儿还不是穿金戴玉,看得掌珠一般?可是最近两年,朝廷颁下旨意,各种赋税越来越重,竟连家中鹅儿生了双子,枝上柳条结絮都要纳税。今年屈指一算,我那田上所出,加上我磨卖豆腐所得之利,竟还抵不过要缴纳的赋税。
  我夫妇多处借贷,仍是相差许多,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将这女儿卖于富家。幸得那何家见我女儿也曾知书识字,相貌又还不丑,付了我足足三两银子,这才抵了部分欠债,说好今日要我将女儿送去。如今这小孽障恋家不去,我便是砸锅卖铁,只怕也是还钱不起……”
  说到此处,又抬袖拭了拭眼睛,但眼圈已是红了。
  
  阿萱心中一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她入宫之前,曾在江府小住数日。平日里耳濡目染,言谈见识,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通时事、一味天真烂漫的盛泽村女。
  南唐国小力弱,为保国境平安,一直屈身事宋。李煜继位之初,倒也广纳贤才,整顿吏治,气象略有新意。然而他毕竟兴不在此,后来便渐渐沉迷于玩乐之中。眼见得宋国势大,却是惶然无计,只有一味增加贡赋。越发恭敬小心地侍奉。
  每闻宋国朝廷出师克捷及嘉庆之事,南唐必遣使前往犒师修贡。奉有大庆,更以“买宴”为名,另奉珍玩作为献礼。吉凶大礼,皆别修贡助。
  仅是开宝七年,李煜便遣其弟从镒及潘慎修至宋“买宴”,贡绢二十万匹,茶二十万斤及金银器用、乘舆服物等不计其数。
  而李煜自己也愈发豪奢,大營宮室台殿,其豪華著麗不亞於六朝之建康宮。
  此时南唐宮中主要宮殿即有崇德殿、德昌殿、延英殿、升元殿、雍和殿、昭德殿、穆消殿、光政殿、瑶光殿等,除此之外,还有百尺楼、澄心堂、绮霞阁等建筑。這些殿楼堂阁,无不气魄雄伟,构建精妙,修饰华丽,耗资自然巨大。
  宫中开支之大更是令人咋舌,且不论焚百合为香、持明珠为照;每年春日盛时,宫中梁、栋、窗、壁、柱、拱、阶、砌,皆作隔筒,密插各色杂花,远远望去明丽非常,号为锦洞天。
  每逢七夕,又以红、白两色纱罗,于各处宫室铺伸开去,做月宫天河之状,仅过一夕便令人撤去不用。然而这一夕时光,却要浪费上好的纱罗约有百匹有余。
  长此以往,国库日渐空虚。李煜便只得加重民间赋税,来应付各项开支。休道是此时李煜并无抗宋之心,便是他当真奋发图强,只怕国库中也无军备之需。
  
  
  沉吟片刻,阿萱心中已有计较,当即微笑道:“不知何家人见过大叔您姑娘没有?”那中年汉子不解其意,道:“今日才要去,哪里看见过!何家原本是大宋汴京的名门大族,只是寓居江南而已。因使唤人不够,才要再找一个丫头。咱们这小孽障也是没见过何家排场,不然哪还死活不去?”
  阿萱看了一眼那小姑娘,见她眼含泪水,尚是满面稚色,身体瘦弱,衣衫也甚是朴素,倒颇有几分当年自己的影子。
  便道:“不瞒大叔,我原也是蜀中大户人家的小姐,父母双亡,本是到金陵寻亲的。不料亲戚家在年前已是搬走了,虽然说蜀中我也没了亲人,但毕竟是家族所在。现在我倒想要再回蜀中,却没有盘缠,千里迢迢的,也不敢独自回川……”
  她曾听过春十一娘及轻碧兰烟二婢言谈,她们虽也讲官话,毕竟川味甚浓,与常人略有区别。阿萱本擅口技,学着说说这川味官话,倒也惟妙惟肖,那中年汉子听在耳中自是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迟疑道:“姑娘你的意思是……”
  阿萱索性挑明话头,说道:“我方才见您女儿恋家不肯前去,大叔你原也舍不得,只是何家那头不好说话罢了。不如您就说我是您大女儿,送了我去,您也不用退身价银子,我也得以回乡。况且我本是无根之人,在何家呆上三年,不仅衣食得以保障,也暂时有了容身之处,岂不是好?”
  最后这几句话却是正宗的金陵口音,显得她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那中年汉子赞道:“姑娘的本地话说得真好!要说瞒也瞒得过,只是我姑娘回去,街坊旁人都知道她去了何家,若问了起来……”
  阿萱笑道:“何家举家外迁,自然不会找到你家中来。本地街坊有谁要问,您就说让您侄女去了,谁还巴巴跑去问那何家人不成?”那中年汉子闻言大喜,他女儿也破涕为笑,当下大家互通了姓名。
  当日阿萱于百尺楼中露面,在场江湖人确也不少。后又被封为德毓公主,诏告国内,只恐阿萱之名这父女俩也有所知闻,自是捏造了一个假名。攀谈之下,便知那中年汉子是做豆腐为生的,姓苏名保,只有这个女儿,年龄也是十七岁,小名贞贞。
  阿萱又问了些细节,如家住何处,日常习好,并亲戚朋友情况之类,唯恐出了纰漏。问完话后,苏贞贞先自欢欢喜喜地回去,那苏保便领她去码头边。
  方走出数步,忽闻身后有一人道:“这位姑娘,请暂留尊步。”
  阿萱心头一震,猛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七八步外,站有一名秀士模样的中年男子,头戴一顶竹笠,笠下阴影之间,有两道明亮锐利的目光射了过来。
  阿萱眼尖,一眼便看到他腰间垂下的那根藕白丝绦,上系一块碧绿剔透的玉佩。心又是重重一震,几乎要跳出腔子外来。
  苏保疑惑地看看二人,正要开口问询,阿萱已抢先说道:“爹爹,这是我一位远房亲戚前来送行,您先在一旁等我片刻。”
  候得苏保走开,阿萱定了定神,嫣然一笑,道:“原来是郎大人,久违了。”一边心中却是念头急转,苦思脱身之策。
  郎靖微一躬身,缓缓道:“公主殿下,身处不便之地,请恕微臣不能行参拜之礼。”
  阿萱与这郎靖虽只一面之缘,但也知他无论身份地位、武技文略,俱是异于常人,且为李煜近臣。当下笑道:“我既已出得宫来,这公主二字,却是不必提了…… 大人移趾亲至,可是奉国主之命前来追缉阿萱的么?”一面掌中已暗扣飞箭,虽知在这郎靖手下难以逃脱,但仍欲做困兽之争。
  郎靖叹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国主他对公主深爱有加,听闻您走失宫外,为贼人所掳,更是心急如焚。不仅下令全城查找,更亲自调动御用宫中侍卫,侦骑四出,追寻公主您的下落。爱女之心,莫以为甚。”
  阿萱冷笑一声,眼前闪现出那晚李煜与女英商讨之状,说道:“好一个爱女之心!他不过是苦于没有适龄公主外嫁罢了,好好的一件赠予别国之礼,可不能就如此轻易失去罢。”
  郎靖沉默片刻,低声道:“公主殿下,请恕微臣斗胆相询,您可知这天下最难猜测之物,究系何物?”
  阿萱不料他突然转移话头,有些意外,当下摇了摇头。
  郎靖缓缓道:“这世上最难猜测之事,乃是人心。一个人心中所思忖之事,有时连自己都不明白,又何论他人?公主殿下,”
  阿萱正在莫名其妙,但听他柔声道:“国主早知以公主殿下之心智卓绝,断然不会落入宵小之手,但要离开金陵,却非到这桃叶渡不可。因此早令微臣在此等候,幸得微臣老眼不甚昏花,在此等候一天之后,终于等来了公主殿下您的驾临。”
  阿萱大吃一惊,失声问道:“什么?你奉他之命,竟在这里等了我整整一天?我早已改变容貌,你却又是如何将我认出?”
  郎靖凝视着她的目光里,不觉又带上了几分柔和之意。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公主殿下,纵然是相貌改变,然而你如此风姿,于女子之中也并不多见。更何况……更何况……”
  他没有再说下去,顿了一顿,又道:“国主令微臣传言公主,他早已看出,以公主您宁折不弯的心性,断然不肯前往北汉。眼下大宋步步相逼,唐国已是风雨飘摇。公主殿下远循江湖,安居于林泉之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之所以令人追查公主下落,一来是国主心中担心您的安危,二来也是为了要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交于您的手中。”
  阿萱心生警惕之意,退后一步,喝道:“他一心要将我嫁去北汉和亲,岂能有此好意?”
  郎靖不加辩解,只是淡淡道:“公主与德敏公主,俱是国主亲生。他既是疼爱德敏公主,岂能对公主您没有爱女之心?”言毕自怀中取出一物,外有绫缎包裹,郑重地递了过来,道:“国主令微臣交于公主的,正是这绫中之物。”
  阿萱满腹狐疑,看那绫缎包裹之物,似是一管状之物,只在数寸长短,当下大着胆子接了过来。犹豫片刻,终于除去外面的绫缎,当中竟然露出一管白玉短箫来!
  阿萱脱口叫道:“宝莲箫!”这原为她先前日常把玩之物,后来虽奉母命归还李煜,实则心中甚为不舍。眼下旧物归来,也顾不得思索李煜此举有何阴谋,只将箫身轻轻抚摸,心中自是欢喜无限。
  郎靖目视那管玉箫,眼神突然黯淡下来,略有些怅惘之色。过了半晌,方道:“国主说道,此物乃昔日所赠公主娘亲……谢姑娘之物,眼下谢姑娘……已然逝去,便将玉箫重赠予公主,以慰公主殿下思母之念。”
  阿萱心中一阵酸楚,紧紧握着玉箫,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郎靖满含怜爱之意的目光,落在她泫然若泣的脸庞之上,轻轻道:“江湖险恶,公主殿下,您……您……”
  仿佛是喉咙突然哽住,郎靖停住话头,又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包裹,递过来道:“这里是两百两黄金,聊作公主车马之需。”
  阿萱抬起头来,退后一步,凛然道:“我身为谢蕙娘的女儿,可不是贪图银钱之人!他的东西,一丝一毫我也决不接受。”
  郎靖轻轻叹息一声,道:“谢姑娘的女儿……我自然知道,会有这样傲然的风骨……国主要赠予公主殿下的金银,微臣早知您不会接受,故并没有拿出来。这些黄金,却是微臣历年所积,些微心意,还望公主殿下赐收。”
  阿萱睁大眼睛,愕然道:“是郎大人你的黄金?你为何对我……如此……如此……”
  郎靖无声一笑,凝视着身边堤下的秦淮河水,却不回答阿萱之言。借着柳枝间飘拂的微薄阳光,阿萱看清了竹笠掩遮之下,那张英秀而又不失儒雅的面容。过去的岁月深刻如刀,早在他的眼角和额上,留下了几道风霜的痕迹,然而这并不能掩去曾经的风流蕴藉。
  在他散淡而温柔的笑靥里,充盈的是无尽时光,一如这滔滔的秦淮河水,在飞快地向前奔流。那短短的一瞬,阿萱甚至有了些微的恍惚,眼前这沉郁而寂寞的中年男子,仿佛还原成了那个轻裘快马、意气风发的五陵少年,夕阳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那举手投足间的俊逸风致,想必不知是多少女子深闺梦里的如意郎君。
  
第十六章 明月白露空徘徊

终于,朗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阿萱。阿萱但觉他的目光如春阳一般温暖,内中更是满含着怜惜疼爱之情。她自小无父,母亲生性淡泊,与她也并不十分亲近。此番与李煜相聚,又是平地风波乍起,几欲反目成仇。此时沐浴在这素昧平生的中年男子的温和目光之中,却是浑身一暖,心头陡然酸楚起来,一种怨愤荒唐的念头刹那掠过:为何……为何他竟不是我的父亲!
  郎靖轻轻叹息一声,道:“公主殿下,阿萱……这个名字,可是出自于‘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一典么?”
  阿萱有些惊异,点头道:“正是。你……你怎会知道?”
  郎靖低声道:“我自然知道……当初国主尚是安定郡公之时,于寿州与你娘相遇,后来……后来国主随谢姑娘去了姊归郡,隐居在香溪河边。自始至终,我……微臣……都是随侍在国主身边。”
  阿萱更是吃惊,想到品荷轩中那一夕长谈之中,李煜竟无只字片语提起郎靖。当下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郎靖伸出手来,将头上笠沿拉得更低了些,他的脸庞便完全掩藏在笠下的阴影里。阿萱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听他淡淡说道:“‘合欢蠲忿,萱草忘忧’,这是微臣当初随国主离开之际,送予谢姑娘的两句话。以她那样的慧质兰心,不会不明白微臣话中的暗示。
  国主那样的男子,生具琉璃一般的七窍心肝,固然格致高雅,世所罕有,却并非……
  唉,公主殿下,可是……你的母亲,虽然她感念我的好意,以萱作为了你的名字;其实这十八年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忘却过那绵绵的忧愁……”
  柳丝轻拂之中,他长叹一声,声音低不可闻:“是不是情至极深之时,无论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终于还是无法做到太上而忘情?”
  郎靖后退两步,默默一躬,随即转身缓缓行去,逐渐消失在淡金柔绿的柳荫之间。
  阿萱远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手里捧着那装有四锭元宝的小小绸缎包袱,心中不禁浮起一抹莫名的惆怅。郎靖那清瘦而挺直的背脊,映在阳光细微的金尘里,隔了柳丝看去,竟也有一种隐隐的哀婉和忧伤,也不知沉积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深重沧桑。
  
  苏保将她带到何家座舫之前,她已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金元宝,赠予了苏保。这老实的小买卖人登时涨红了脸,泪水在眶里打转,几乎便要马上掉了出来,结结巴巴道:“姑娘,姑娘,这如何使得?你孤身一人,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阿萱叹了口气,心中却想道:“我孤身一人,却往哪里使钱?”
  何家座舫虽不及江暮云的画舫那般的华贵巨大,但装饰精美,也堪称富丽堂皇。船上有人见着他们二人,便下来一个身着绸衣的中年人,颌下蓄有长须,走到两人跟前,大剌剌地问道:“喂,苏保,这就是你女儿么?”
  苏保连忙躬身应道:“正是,小人今天把小女贞贞带来,请夫人小姐过目。她年纪还小,脾气又倔,以后还请陈总管您多多指教。”
  阿萱见他人虽然老实,戏倒演得十足,心中暗暗好笑。那陈总管打量阿萱一番,见她容貌颇为秀丽,唔唔两声,拈了拈几根长须,懒洋洋地说道:“马上便要开船,夫人小姐哪有这个闲功夫,来瞧你家这个丫头?本总管看看也就罢了。只要她够机灵,好好侍候小姐就成。咱可话说在前头,她做得不好,可是不能在小姐跟前侍候,是要打发到厨房去的。”
  苏保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陈总管说道:“咱们这一走,你父女两个怕有就难得见面哪,你有什么话,便嘱咐嘱咐罢。”说着走开几步,负手站在一边,看旁边小船撒网打渔。
  苏保便叮嘱了几句,无非是些天凉加衣、小心侍候之类的话,他感念阿萱替代他女儿,故此这些话倒也说得情怀殷殷。阿萱想自己若有爹妈在世,远行之时,怕也是这样絮絮唠叨不已罢。一时触动情肠,眼中不禁泪水滚动。这父女别离的模样,当真象到不能再象。
  那陈总管看了片刻打渔,觉得无甚趣味,便走了过来,不耐烦道:“说好了就该走了,苏保你担心个什么?又不是不还你女儿!她只要伶俐些,小姐只有更宠她的。我家小姐金尊玉贵,她跟在我家小姐身旁,比起寻常府第的小姐们还要享福呢!”
  阿萱便道:“爹你回去罢,我这就去了。” 苏保不敢多说,当下作别而去。
  那陈总管先让阿萱候在一旁,一边命水手拔锚开船。此时细雨初歇,晨雾甚浓,远远望去,金陵城都淹没在白茫茫的雾中,偶而露出高挑的朱红檐角,或是一抹翠绿的柳树梢儿,宛如浮在大海里的零星孤岛。
  船身突然微微一震,但闻吆喝声中,却是船上水手拔锚收缆,已将座舫撑离堤岸。几扇巨大的白色布帆,缓缓自桅头升了起来。
  阿萱站在船头,眼见得金陵城越来越远,慢慢变得有如芥豆大小,终于消失在水平线上。早晨江风甚劲,吹得她衣衫猎猎飘动,在金陵所经历的一切悲欢,都仿佛被这江风吹去了遥远的地方,唯觉心胸畅快之极。江暮云的影子渐渐淡了,春十一娘的音容笑貌,在眼前却越来越是清晰,想到自己所去之处,便是春十一娘所居之乡,向往亲切之情,油然而生。
  忽听身后有一男子徐徐吟道:“春草碧色,春水碧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语声清朗,自江上晨风之中送了过来,却是异常哀婉动人。
  阿萱幼时常听母亲吟诵诗词,虽说蕙娘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幸”之律条,执意不肯亲授此道,但听得多了,难免也有些耳濡目染。
  她自然也听了出来,这男子所吟诗句,正是出自南朝梁人江淹的《别赋》。江淹少年英杰,才气纵横,一卷《别赋》委婉多变,参差错落,自然浑成,和谐优美,当真是写尽了世间伤别之情,读来正是馀香满口。
  阿萱触动心事,不觉随之轻声吟道:“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吟到“与子之别,思心徘徊”两句时,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淡淡弥漫开去,不觉已是痴了。
  只听那吟诗之人“咦”了一声,似乎极是惊讶,说道:“你……你……陈总管,她是何人?”阿萱醒悟过来,想必那人耳目灵敏,竟已听见了自己这极轻的吟诵之声,不禁在心中暗叫一声“糟糕”。
  但见舷边人头一伸,却是陈总管听得招唤,已是小步跑了过来,一边忙不迭答道:“二公子……”
  
  阿萱听得“二公子”三字,心中一横,旋风般地转过身来,盈盈拜道:“奴婢苏贞贞,拜见公子。”
  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她已看清了面前所立之人,竟是一个极为年青的英俊公子。锦袍短靴,剑眉朗眸,通身上下英气勃勃,犹如凌雪青松一般,倒是大出她意料之外。她先前听他吟诗,只道是个张谦一般的书生,孰料竟是如此英悍的一个人物。
  只见陈总管慌忙从水手那边过来,满面笑容,对那人说道:“啊呀,二公子你起得真早,就算要刻苦念书,可也不用这样不顾自己的身子呀!”
  二公子眉头一蹙,冷冷扫了犹自喋喋不休的陈总管一眼。陈总管立即噤若寒蝉,唯唯退到一旁,不敢再说出一个字来。
  那二公子又扫了阿萱一眼,那目光竟如刀剑一般锋利,阿萱虽是垂首而立,但也觉头皮一紧,冷汗居然都冒了出来。
  二公子将手中书卷轻轻一合,负手走入后舱而去。阿萱耳尖,却听得他口中喃喃道:“苏贞贞?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倒给我家做了丫头?”
  
  陈总管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教训阿萱,慌忙唤过一名穿秋香色衫裙的姑娘,名唤莹雪的,令她带去见过小姐。
  那莹雪当真名如其人,肌肤晶莹如玉,洁白胜雪,端的是个美人胚子。她倒不似陈总管那般倨傲,态度甚是和蔼,只上下打量了阿萱几眼,便道:“小姐性子爱静喜洁,你须得小心在意。”
  阿萱先前已从苏家父女口中得知这家人大略近况。只知何老爷原也是汴京大族,后来告老还乡,寓居金陵。总共生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方才所见那二公子风范卓然不群,确然是出身于名门巨阀之派,不知那小姐又是怎生一副性子。
  当下便虚应道:“多谢姐姐指教。”
  莹雪更无二话,转身便往后舱走去,阿萱连忙跟了上去。一路但见轩窗无数,纱罗低垂,地上铺有大红毡毯,踏上去柔软无声,却没遇见半个人影。
  阿萱心中奇怪,莹雪似乎看出她的不解,说道:“我家小姐在宋身份尊贵,此番举家入蜀祭祖,大宋朝廷还另派有官兵随舫卫护。休道外人,便是家中婢仆,不是小姐近侍,还不得踏入这红毡半步呢!”
  阿萱心中奇怪,二人却已到了一间舱房之外,雕花门上垂下数层雪白轻密的轻纱,那纱都是上好的官纱,越发映得室内莹然皎洁,有如月宫寒府一般。
  隔着纱帘,隐隐绰绰可以看见有几个女子垂首而立,却是静悄悄一声也无。
  莹雪站在门外,轻声禀道:“小姐,新来的丫头到了。”只听房内有人轻轻“嗯”了一声,道:“你既这样说,想必差不到哪儿去,那就叫她进来罢。”声音清甜柔软,甚是动听。
  阿萱但觉她语音甚是熟悉,心中忖度:“不知这位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莹雪撩起轻纱进去,阿萱便跟在她的身后,行到房中,向上拜了一拜。
  鼻端首先闻见一种淡淡香气,但既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焚烧香料的气味,倒象是花草的天然清气。
  偷眼看看四周,只见室内陈设极是雅致悦目,一几一簟都独具匠心,虽不是文彩锦绣,却别具一番清幽之境,确有名门气象。
  梨花长案之旁,置有一只高过人膝的玉雕双耳琉璃缸,蓄有极清的水,越显得晶莹剔透,缸内却养着一丛葱笼青翠的水草,修长的叶片一直伸出缸外面来。
  阿萱微微一怔:水菖蒲?这样高贵的门阀小姐,怎会在自己卧房之内,以如此珍贵的一只琉璃缸,郑而重之地养着那丛到处可见的普通水草?
  正思量间,只听一女子声音淡淡道:“这便是那个新来的丫头么,你是叫什么名字?”阿萱猛一回神,突然想了起来:“是她!是她的声音!郊外那乘着华丽马车的女子!可不正是三小姐?”
  她猛然抬起头来,却见一个身着蓝衣的少女,家常装扮,端坐在窗下书桌之旁。一臂斜倚桌边,纤长的手掌之中,闲闲地拿着一帧古书,身后侍立着两名女子,便知这便是小姐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清瘦的瓜子脸儿,眉宇间便似笼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论及容色虽只在中等,但仪表娴雅,体态端庄,一望便知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
  阿萱一见她容貌,险些要叫出声来:这何家小姐的相貌曾经相识,分明正是那日在江暮云画舫之中所见,随侍卫少白身旁的侍女菖蒲!
  她睁大眼睛,唯恐是眼前发花,错认眼前之人。但再三端详,只见她一颦一笑,甚至是眉尖微蹙的风致,淡然寂寞的眼神,都与那菖蒲同一无二。
  
  
  她于江府之时,也多与卫少白等接触。虽然那何菖蒲生性清冷,极少开口与旁人讲话,但阿萱幼习口技,本有过耳不忘的本事,理应早就辨出她的声音。
  然而阿萱当初藏身于马车之下,听这三小姐数次开言,竟然一直未能辨出乃是那何氏菖蒲。究其缘故,一来固然是因那三小姐说话声音极低,有时几不可闻;二来也是她言谈间大有见识,气度雍容;任是何人,都万万不会将那沉默寡言的青衣侍女,竟会猜想成这出身名门的高贵小姐。
  
  莹雪见阿萱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又对小姐问话迟迟不答,唯恐小姐嗔怪,忙道:“她叫苏贞贞,人倒是挺本分的。”一边暗暗用肘撞了阿萱一下。
  那小姐放下书卷,淡然地扫了她一眼。阿萱但觉她黯淡而略显忧郁的两道目光,堪堪落在自己脸上,虽知何菖蒲虽然精细,终究不过是个盲女,但心中还是不由得一紧。好在那小姐神色平和,显然并未认出阿萱,便道:“苏贞贞……嗯,难为你家人倒取了个好名予你。”她意态颇为索然,当下也没什么话说,只是挥了挥手,意即将阿萱带出房去。
  
  方才出得那屋,莹雪便嗔道:“贞贞,我家小姐何等尊贵之人,你竟如此失礼,将来若是有福陪着小姐进宫,可也这般不识规矩么?”
  阿萱吃了一惊,反问道:“进宫?可是南唐宫中么?”
  莹雪不屑道:“李煜这小小一个国主,有何德何能,竟能得我家小姐为配?实对你说了罢,外人只道我家老爷乃是汴京旧族,却不知他还是大宋皇帝未曾登基之前的结义兄弟,也曾东征西战,立过汗马功劳,官至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后来国势初定,官家将开国功臣各自赐金还乡,我家老爷便携家眷来金陵寓居。去岁冬末,官家遣使探视老爷,那天使恰见三小姐侍在一旁,回去便对官家说了。
  我们何家乃是功臣旧勋,簪缨之族;官家念起与老爷旧时交情,为示特别恩宠,这才密下一道旨令,要召我家小姐入宫为妃。听闻连名号都已拟定啦,料想不是淑仪便是婉仪。”言谈之间,大为骄傲得意。
  阿萱观她颜色,忖道:“这叫什么仪的,料想是那些娘娘们的封号了。”她出身山野,自是不知宫中女官封诰之制。大宋后妃封诰沿袭唐制,正宫皇后以下设惠妃、丽妃、华妃,称为三夫人,为正一品;三夫人以下便是九仪,分别为贵仪、淑仪、庄仪、德仪、贤仪、顺仪、婉仪、芳仪、妃仪等,供奉为正二品。再往下,为才人、美人,并尚仪、尚宫、尚服等。这何菖蒲之父早已下野,她甫入宫便被封为极显贵的正二品,委实皇恩是极为浩荡了。
  
  她念头一转,却是想到另一件事上去,不禁失声呼道:“老爷与官……官家乃是结义兄弟,小姐却入宫为妃,那……不是辈份差了么?”
  莹雪瞪了她一眼,低声道:“噤声!要让人听到又该挨老爷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下的女人,莫不是官家的女人。况且官家与老爷只是结义,又不是什么血亲。若说起血亲,汉惠帝还娶他外甥女为后呢,可见皇家也并不讲究这些个忌讳。”
  阿萱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道:“莹雪姐姐,你真有学问,居然还知道这些史家之事。”
  莹雪甚是得意,嫣然一笑,道:“这都是小姐闲来无事,教导我们学得的。我家小姐不但学问出众,而且兰心慧质,性情高洁。你看她闺房之中是何等雅致,便是她那琉璃缸中所养花草,也是与众不同。”
  阿萱试探道:“那可是菖蒲草么?”
  莹雪微笑道:“不错,只因我家小姐的闺名,便与这湖中一种水草相同,也是唤做菖蒲。”
  阿萱心中大叫:“是她!果然是她!”震惊之余,转念忖道:“何菖蒲出身已是不凡,又为大宋皇帝待选之妃,荣华富贵,少有人及,却为何竟然做了区区一介画师卫少白的侍女?”
  莹雪领她入暂居的舱房,又絮絮地讲些何家事情,多是各人名姓身份、起居嗜好之类。阿萱一边唯唯而应,一边却想起当日于画舫之上,与何菖蒲初见情形。
  何菖蒲说起“卫女若仙”时,那脸庞上焕发的动人神采;他对卫少白异乎寻常的周到侍奉,还有她默默站在卫少白身后之时,那黯淡无光的眼神之中,所隐藏的那一缕缠绵凄伤的眷恋……阿萱心中如受重锤猛击!刹那便明白过来,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原来她竟然是心甘情愿与卫少白为婢!她秉性高洁,却甘愿为他堕入万丈红尘。她如此才学出众,举止不俗,甚至连名字都不曾更改;以卫少白画技天下闻名,所交游者多为各国显贵,不会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如此待他,可是他……”
  复想起离别江府的那个凌晨,于听雨轩外,亲耳听到的卫少白之言:“……若不是我的菖蒲将要离开我一段时日,我又对她向来爱怜,只盼送她一件世上罕见的珍宝聊以为念,莫说只是一件映冰环,便是加上你的承影剑,只怕我也未必应允……”
  还有江暮云对卫少白说过的话语:“你向来视美人如画,把这世间情爱当作是束缚你才情的绳索……你虽宠爱菖蒲,不过是如赏鉴好画一般,又怎会感受得到那刻骨铭心的相思之苦?”
  回想暂居江府之时,虽日日看见卫少白与众侍女嘻笑戏闹,有时甚至取她们唇上胭脂为染,描出纸上凄绝红叶。然而他日常起居,却恪守君子之风,并不见有涉于淫乱之事。以何菖蒲聪颖心性,早该看出这男子虽风流跳脱,实则却是襟怀明朗,但有吟风啸月之念,却不会拘于闺房画眉之私。
  任她如何温婉体贴、细心侍奉,他如风的性子,却不会为任何人做任何停留。纵然他知她即将远行,入宋为帝王之妃;他对她的情意,也不过是赠予一只名贵精致的“映冰环”。
  然而她终于还是藏起所有的忧伤和绝望,屈尊侍于他的身侧,在最后这一段短暂的相处时光里,倾注了自己少女时代最后的柔情。
  何菖蒲这个少女,真如用作她名字的那种水草一样,虽然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却掩不住生命本来的淡淡清香。
  
  那一瞬间,阿萱不禁想到:“人之为情,是否当真有如蚕儿一般?其实并无任何人强加逼迫,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恐怕也要至死方脱……”
  
  莹雪何时离去,她又是怎样被一一介绍给其他家人,乃至领衣衫日常用物、安置舱房、用餐之事,已记不分明。
  直到黄昏之时,她方才回到自己所居舱室,随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浊黄的江水极是湍急,滔滔向东流去。照在江面波涛之上,红艳艳的一片。看在她的眼里,只觉得凄凉异常:“这江水日夜奔流,到底要流到哪里?我四处奔波,就象这江水一样,最后又会流到哪里去呢?”
  
  忽听旁边舷窗之内,有一个男子声音道:“她扬名江湖十多年,绝非容易对付之辈,咱们还需想个万全之策才是。”声音略显苍老,十分陌生。
  阿萱想道:“这人是谁?”便觉偷听人说话大是不雅,正欲抽身回来,只听另一人道:“爹爹何须如此多虑?她纵然是再厉害,也只防得到外人,须防不到自家人身上。”这人声音却甚是熟悉,正是何二公子的声音。
  阿萱听得莹雪先前介绍,自然也知这何二公子名为绪业,取其继承父辈未尽事业之意,据说他幼习兵书,文武双全,为人极是精明厉害,甚至还超过了当初阿萱所见那神情阴冷的锦袍男子——何家大公子何仲。
  阿萱心中一跳:“他们可是在谈女夷神教之事么?我当初觅船而上巴蜀,不过是为了给春教主报讯示警,孰料鬼使神差,竟上了他家的大船!纵是有些凶险,探听消息却更为便利。”
  当下侧过身子,把耳朵紧贴在临窗的舱壁之上。
  原来阿萱所处舱房正对着船尾,这间房向来无人,今日阿萱被安置在此住下,才是第一位房客。想必何家父子忘了此事,故此才选在隔壁说话。
  只听何绪业又说道:“昨日遵从爹爹吩咐,孩儿已见过了邹姑娘,许她事成之后,并不遣散女夷妖教,由她继任教主。果如爹爹所料,她闻言大喜,已经答允了此事。”
  阿萱一听“女夷妖教”三字,犹如平空一个霹雳,心往下一沉:“邹姑娘是谁?听杨先生当初言语,若春十一娘不做教主,则唯有其余三堂堂主才有这个资格。待要继承教主之人, 莫不是那个什么夏堂堂主邹菱娃?她跟这些宋人互为勾结,莫非竟要叛教不成?这何老爷乃是宋朝退仕的贵官,却为何要与女夷教一个江湖帮派为敌?”
  只听何老爷“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何绪业又道:“孩儿心想,眼下官家方才收服巴蜀之地,不日将一统天下。而如今女夷妖教这些后蜀余孽,却是冥顽不灵,凭藉巫峡之险,妄想与朝廷做对。这等邪恶的教派,便是灰飞烟灭,也是罪该应得。只是此邪教在巴蜀经营多年,虽然邪恶阴险,然而对当地百姓施惠极多,百姓愚昧,附者甚众;若对其强行解散,只怕引起民变,倒多了不少麻烦。”
  只听他又道:“何况邪教老巢地处神女峰上,那里地势险要,春十一娘又并非凡俗之辈,布置甚是得法。若是咱们强攻上去,只怕朝廷损失不小。不如悄悄干掉春十一娘,竟立了邹菱娃为教主。邹菱娃自是对大宋忠心,女夷妖教何足为惧?便是邹菱娃心有反意,论起心地阴狠毒辣,春十一娘自是比不上她;论起治教的才能,她又怎能与春十一娘相比?咱们只要动动指头,便能叫她尸骨无存。
  况且若是咱们放出风来,让教众百姓知道是她害死了春十一娘,只怕还用不着咱们动手呢!哼哼,到时候就让她们自己弄得教中四分五裂,那可怪不到咱们头上。”
  阿萱打了个冷噤,心道:“这二公子那样英武的人材,心地竟是这样毒辣阴沉!”
  只听何老爷道:“嗯,女夷妖教就好比一株大树,光是藉有斧锯之利,确然难得将它锯倒。但若树内长了虫子,蛀空树干,只要风轻轻一吹,可就一倒不起。绪儿,你此计甚妙,你哥哥只知练武,每逢这等智计之事,脑子却不太灵光。唉,光大我何家门楣,可得全靠你了。”语气甚是赞叹。
  何绪业笑了一声,应道:“哥哥为人稳重,我可比不上了,再说咱们身为大宋臣子,自当为官家分忧,这也是本份应做之事。”
  阿萱听他语中连着几次提到官家,语气恭敬,心中明白:“原来是赵匡胤派他们父子来的,方才他们说到大宋要统一天下,难道,难道他如此对赵氏卑躬称臣,赵匡胤还是不肯放过他?”她心中始终难以接受李煜为自己的父亲,总是含含糊糊用“他”相称。但毕竟放心不下,不禁为他担心。
  只听何老爷话锋一转,问道:“我听陈总管说,菖蒲又叫他去买个丫头回来?她要求忒也高了,连着换了四五个丫头了罢?”何绪业笑道:“小妹生性爱洁,不同寻常女子,侍候她的人自然不能是俗脂庸粉,今日来的这个丫头孩儿已经见过了,好象还念过几句书。依孩儿说,这满船的丫头还没一个赶得上她呢。”阿萱听他这般评价自己,虽恨他用计毒辣,心中还是暗暗一喜。
  何老爷道:“那倒还在其次,只是咱们这次去巴蜀,事关重大,其他婢仆都是从汴京带来的旧人,只这小丫头是金陵人,可须小心在意,一会儿叫人带来给我看看。”何绪业应了一声,父子俩又谈了些江湖事宜,其中诸多名姓,阿萱都是闻所未闻,故此也听得有些糊涂。  
  只听何老爷“噫”了一声,道:“今日这窗怎么开了?莫非有人住么?绪业,你去窗前看看。”
  阿萱大惊,知道若被何家父子发现自己在此,便会惹来杀身大祸,待要奔出房门,但恐怕已来不及!急中生智,当即脱下外衣往床上一掷,又将钗簪拔了下来,也掷在衣上,一个箭步便躲在厚厚的床帐之后。只听门扇推开,脚步声响,何绪业走了过来。他站在房中,四下一张,目光疾如冷电!阿萱虽然是在帐后躲得严严实实,也觉他眼光锐利,便似那床帐都要被他看穿一般,浑身更是如生芒剌。
  房内寂静无声,阿萱只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
  良久良久,忽听何绪业道:“爹爹,这房里看样子确是住了女子,只怕便是那方才送来的小丫头。不过此时房内无人,只床上有些衣裳钗环之类,可能是后舱沐浴去了。”
  何老爷松了一口气,在外答道:“如此便好,她方才进到咱们家里,不知轻重,若是听见刚才这些话,难免不会外传,那就要便宜行事了。我们回去罢。”
  何绪业应了一声,步出门去。阿萱只听二人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才出来,只觉身上凉飕飕的,原来冷汗已将衣服浸透了。
  正待要走,忽然门上“笃笃”响了两声,寂静片刻,只听一人冷然道:“贞贞,我知道你在。”
  第十七章 爱入痴狂始成魔

门扇轧轧作声,被缓缓推了开去。
  何绪业负手而立,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只在房内略微一扫,堪堪便落到了阿萱脸上。
  只听他道:“我爹要见你,快去厅上罢。”语音平平,神色如常,听不出个中有恼怒凶狠之意。
  阿萱暗忖那厅上众目睽睽,群敌环伺,只怕更难逃走。脚步便如钉子钉住一般,哪里肯移动半步?嫣然一笑,撩开肩上垂发,说道:“奴婢梳妆未毕,公子先行,奴婢随后便来。”
  何绪业轮廓分明的唇角,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地往两边一展,道:“你害怕甚么?我爹并不知道。”
  阿萱头皮更是发紧,身上汗毛森然而起。微笑道:“奴婢愚鲁,可听不懂公子这话。”
  何绪业犀利地扫了她一眼,突然左手一指床上衣衫,说道:“这件外衣是你的罢?背心处有处潮湿痕迹,当是天热而生的汗渍。这船上江风极大,夏日衣衫又极轻薄,丫头们昨晚濯洗的衣服,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居然完全干透。我与爹爹在旁边舱室停留约有两柱香的时间,你若在我们来前就离开房间了,衣上汗渍为何还没有干,反倒是湿透了?”
  阿萱硬着头皮道:“奴婢放过衣服便出去了,委实不知老爷与公子便在隔壁。”何绪业大笑道:“我幼习武学,我爹身手也颇为不弱,我们父子二人站在此处,方圆百步之内是否有人进出,断然却瞒不过我们的耳目!”
  阿萱心里一凛:“方圆百步之内能听到动静,这何氏父子的内力可深厚得很哪!”怕到极处,反而放下心来,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再多言。
  何绪业见她面上毫无惧色,居然也并不求饶。轻轻“咦”了一声,凝神道:“你胆子倒大。”
  阿萱暗提真气,手指抚过掌心所藏短箭之身,口上应道:“鱼被放上案板的时候,刀会听它求饶么?”
  何绪业仰头大笑,眼中却有精光一闪,说道:“好一个我为鱼肉!本公子伺候那些上了案板的鱼儿,往往是懒得动刀,多半便是捆上四肢,剁上一刀,丢入这滚滚江水之中。此处江里鱼虾甚多,管教几天便将他身子吃得残缺不全。任是天皇老子前来,只怕也找不着他的全尸。”
  阿萱听他将这样残暴的事情款款说来,浑不在意,脸上竟还带着笑容,似乎便当杀人如同捏死一只虫子一般。
  她暗观舱房出口,何绪业已挡住舱门,所能逃逸之处,不过是身后舷窗。当下冷冷道:“莫非在何二公子的眼中,一个人的性命,就是这样地不值钱?”
  一边已暗暗将脚下悄悄向后移了半步。
  何绪业似是无意识地将手道:“世人看猪看狗,也觉得它们甚是卑贱。殊不知那些卑贱的世人,落在我何绪业的眼中,也如猪狗一般——此处乃是江心,江面极宽,水流又急,任是再好的水性,只怕也难以游到岸边。你若是妄想跃入江中,只怕要如鱼虾一般才成。”
  阿萱心中悚然,知他已看破自己意图,不由得停下脚步。但见他笑得快意舒畅,不知为何,心中除了鄙夷惊怒之外,隐然却浮起一缕怜悯之情。
  阿萱轻声道:“那在二公子你的眼中,这世上竟有何物方才称得上高贵二字呢?”
  何绪业傲然道:“”
  前朝英国公李靖,年青时混迹风尘,一朝风云际会,得遇明主,却能谈笑间横扫天下,望者无不披靡,那是何等的威风!后来身名更是载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成为子孙万代瞩目的英雄人物!身为男子自然是要建功立业、名列公侯众卿,至不济也要起居八座,建牙开府,如此快意,方不枉来这世上走过一遭!”言语之间,大见豪情。说到后来,他深为自己所感,更是神采飞扬之甚。
  转念一想,却颇有惊诧之意:“我何绪业又不是那婆婆妈妈的女人,这般志向深藏心中也就罢了,却是为何要对她滔滔不绝,说上这许多废话?”
  阿萱想了一想,说道:“我本没有多少见识,也常听人说乱世出英雄;如今既逢乱世,想必要作英雄之人倒是不少,你也想建功立业,我也想一步登天,可世间王侯霸图何等艰难,不知要经过多少岁月之功,个中造化参差,神鬼莫测,也未必能轮到自己头上来。
  你倾尽一生时光,只是在追求这英雄伟业,可曾有过一日轻松快活的时光么?”
  何绪业不料她竟问出这等话来,一时间无言以对,道:“我……我……”心里不由想道:“鸿鹄之志,安为燕雀所知?可是、可是,我真的快活过么?”
  何家本为后周大族,何绪业之父何鹏飞少有大志,人又机智深沉,于后周朝中结识赵匡胤,深为他雄才伟略所折服,与其他七名朝中大将一起,结为生死兄弟。当初陈桥兵变之时,便有他参于谋划,使得赵匡胤黄袍加身,自立为大宋皇帝。
  后何鹏飞跟随赵氏兄弟左右,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孰知功高震主,大宋立国之后,赵匡胤设宴相待众功臣,虚情假义,软硬兼施,“杯酒释兵权”,将他们赐金还乡。何鹏飞虽有不忿,但恐惹君王之忌,不得不归乡隐居,做出懒问世事之态。
  然而廉颇虽老,雄心尚在。何鹏飞自己仕途无望,却将希望寄托于子女身上。长子何仲徒具武功,却才干粗疏,碌碌无为。幼女菖蒲虽蒙宋帝念起旧情,即将入宫为妃,但菖蒲颜色只在中等,双眼皆盲,在那美人如云的后宫之中,料想实在难以博得帝王深宠。只有这个二儿子绪业自小聪慧,颇似自己,只怕家族之兴全在他一人身上,因之加意培养。
  何绪业秉父亲教诲,从小便立志要做下一番宏大事业。素来以坚忍强硬自负,极为崇尚“百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之概。
  不知为何,此时见这不惧生死的奇怪少女,如此低徘温柔地问上一句,却是犹如沉睡之人听到朝钟暮鼓长鸣,悚然一惊,心头杂念纷起,强自笑道:“你真是一派胡言,大丈夫生在世间,不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青史留名;难道反而要象那些市井贱人,终日浑浑噩噩如猪狗一般活着么?”
  
  阿萱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奢靡富丽的百尺楼中,那强笑奉待宋使、如履薄冰的国主李煜;想起那晚听雨轩前,那名动天下却仍然郁郁寡欢的江暮云;想起巫山神女峰上,那绝世风华,却辛苦护教于风雨飘摇之中的春十一娘;也想起了自己以前在盛泽山村之中采莲种地的安宁日子,和混迹于市井之中的种种玩乐之事。
  她低下头来,手指轻轻纠缠,索然道:“我不知道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才能达到公子你口中的高贵。我只知道……一个人快不快活,跟轰轰烈烈和青史留名可全不相干。”
  何绪业一怔,若有所思,眼光不由得慢慢柔和下来。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一个小姑娘家,知道什么……唉,走罢。”
  
  前舱布置甚是华丽,临窗高高打起纱帘,摆有一桌酒席,席上诸般珍馐美味,自不必说。正中椅上端坐着一对富态的中年男女,何绪业与三小姐何菖蒲列于右侧,还有一对青年夫妇坐在左旁,女子珠翠满头,粉光脂艳。那男的甚是眼熟,果然是那洞外与书生樊若水交谈的锦袍男子,料想便是何仲夫妇了。
  两边站满了家人婢仆,都是垂手而立,黑压压的却无一人作声。
  何菖蒲还是家常打扮,挽着髻儿,未施脂粉;但毕竟身份不同,婢仆们侍奉甚恭,父母兄嫂对她也隐然别有一番客气。她的举止之间已有一种无名的从容气度,与当初那沉默温婉的青衣侍女模样,当真是有天渊之别了。
  然而阿萱一触她那黯淡无神的眼眸,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地有些难过起来。
  只闻一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男子声音问道:“这是何人?刚来的那个丫头么?”
  陈总管恭声答道:“正是老奴在金陵买来的那个小丫头,是城西苏家豆坊的姑娘,今儿早上她爹苏保才送过来的。”
  阿萱暗自忖道:“这人行事好生毒辣,不知是怎样一副凶恶丑陋模样?”一边偷偷看了何鹏飞几眼,只见他体态微胖,相貌平常,便如一个寻常生意人一般,若不是那目光偶然精芒一闪,显得颇为深沉;单看外貌,竟还有几分慈祥,全然不似一个纵横沙场的将军模样。只是他印堂间隐有一道黑气,神情委顿,竟似是中毒之象,心下暗暗纳罕。
  
  何绪业举杯饮酒,对她视若不见。何菖蒲一直默默无言,其余人根本不曾正眼看她。倒是何鹏飞看了她几眼,“唔” 了一声,道:“模样倒生得不错,难得一股子灵气,倒不象个蠢丫头。” 言毕便不再注意她。倒听那何夫人说道:“陈总管,这舱里还是有些气闷,却多拿些鲜花进来摆上。”
  陈总管本来听得夸赞他选的人好,已是满面喜色。听得吩咐,连忙应声退下,不多时果然带了几个仆妇进来;手中各捧一只玲珑精致的陶盆,众人但闻芳香扑鼻,但见那盆中养有几枝芍药,那芍药花大如碗,花瓣层迭,薄如绢纱;颜色却殊为奇异,看似近朱,却又泛出隐隐的紫色,娇艳悦目之中,还带有几分雍容华贵之意。
  
  何仲之妻先惊叹道:“娘,你是从哪里买到这种芍药,似朱似紫,只怕不是市面上花儿匠那里买的罢?”
  何夫人面露得意之色,微笑道:“那是自然。这芍药也不是寻常那些朝阳红、大叶赤金、美人妆之类,据说本是出自于南唐宫廷花匠之手。原也是朱红的颜色,不知他巧手怎生莳弄,竟开出这紫色的花来。这紫虽非正朱之色,却也华贵动人,每盆芍药便要一百两银子,足够中等人家半年之费。唯其昂贵一故,但凡金陵名宦显贵之家,莫不以植此芍药为荣。娘也是咱们前几日待要动身之前,才托人买到这样几株呢,今儿才拿出来给你们瞧瞧。”
  何仲也被吸引过来,忍不住问道:“这芍药如此珍贵,不知有何名为配?”
  何夫人笑道:“听说咱们这位南唐国主有个爱女,被封德敏公主的那位,极爱穿紫色衣衫。这芍药花色又极似公主紫衣颜色,因她小名唤作瑶环,人都偷偷唤这芍药花为‘瑶环紫’。”
  一时众人都吸引过来,细细观赏那被称为“瑶环紫”的几盆芍药,啧啧称赞不绝。
  
  阿萱垂首立于婢仆之后,心下隐隐作痛。那晚瑞庆宫中,与瑶环不过匆匆一面,恍若惊鸿过眼。然而她年岁虽稚,却出落得颇为美貌,其娇艳颜色、华贵气度,与这名为“瑶环紫”的名品芍药倒真是不遑多让。
  这样一朵娇贵而美丽的“芍药”,若护花者只是普通的男子,恐怕也是难以呵护周到罢?
  
  何菖蒲眼睛不便,自然不会前去观看。她随手在旁边几上一拂,准确无误地从双耳宝瓶中抽出一枝荷花,凑到鼻端深深一嗅,道:“那芍药不过是人工为之,那般矫揉造作,倒不如这天然生于清水之中的花朵,倒是清雅得紧。”
  忽听一人笑道:“不错,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三小姐便如这荷花一般幽姿雅韵,自然是不屑于那些俗不可耐的所谓名花了。”
  一听此人声音,何菖蒲顿时脸色一沉,头掉过一边。何绪业看了妹子一眼,笑道:“爹爹,是和先生来了。”阿萱只觉此人声音甚为熟悉,仿佛是在哪里听到过一般,暗暗想道:“和先生?哪个和先生?”
  只见门上帘子一掀,走进来一中年秀士,嘴角含笑,举止倒也有几分潇洒。阿萱偷眼一瞥,倒吓了一跳:原来那人竟然是那巨鲲帮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那号称铁嘴书生的和凝!虽然自己早已易过容,但知和凝精明过人,且又打过交道,连忙往众人身后缩了缩,将头低得更深,疑团顿生:“他是何时到了金陵?又为何与何家人混在一起?”
  何鹏飞微笑道:“小女蒲柳之质,何劳先生如此谬赞。”和凝正色道:“伯父太过谦了!我和某虽也走过大江南北,却实在从未见过如三小姐这般气质超然的美人。将来入得宫中,那些庸脂俗粉自然是大为失色,使小姐独蒙官家之宠。”阿萱见他与那何鹏飞年岁相差有几,因为生得实在瘦削,脸上皱纹倒似还比何鹏飞多上几道,居然称对方为“伯父”,且一双眼睛不停在何菖蒲平静如水的脸上扫来扫去,不由得暗暗好笑。
  何鹏飞似对此言听得极为入耳,大笑道:“但愿能如先生吉言,论说起来,小女得蒙官家深恩,召为宫中女官,倒还真是先生青眼之力呢!”
  和凝转脸又对何菖蒲笑道:“伯父名门高族,所出小姐定然也是高贵淑媛,和某当初一见,便是惊为天人,又闻得小姐兰心蕙质,极精书画一技,如此才貌双绝的美人,若非藏于金阙帝王之家,当真是有负天意呢!”
  阿萱忖道:“莫非这和凝不是普通江湖人,竟也是宋人安插在巨鲲帮中不成?”
  何菖蒲淡淡道:“多谢和叔谬赞,菖蒲自知姿色浅陋,实不敢当。”这声“和叔”一叫,只听“哈”的一声,却是何仲笑了起来,被何鹏飞狠狠一瞪,连忙收起笑容。何夫人婆媳都掩面忍俊不禁,何绪业却转过头去,看着妹子一笑。、
  和凝大是尴尬,勉强笑了一笑,知道这位三小姐甚是厉害,不敢再与她搭腔,忙对何鹏飞殷勤道:“不知何大人今日感觉怎样?和某的清凉祛毒散可还有效?”
  何鹏飞长叹一声,道:“清凉祛毒散不愧是贵派灵药,自昨日服过两丸,那蚀心之痛已大为好转,一日也只在亥时、申时方又要经受半个时辰的疼痛。”恨恨道:“只可恨秦真那狗贼,若落在老夫手里,必然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阿萱越听越惊,她熟读医书,自然知道“清凉祛毒散”乃是川江排教不传秘药,于解热毒最有奇效。这和凝既是巨鲲帮中重要人物,却因何却是出自于排教?
  何鹏飞有中毒之象,自己是早已察觉。只是听他口气,他所中之毒竟是秦真所为!秦真想必离此处不远,那么春十一娘自然也在附近。一想起春十一娘,自然而然,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流。
  只听和凝感叹道:“那秦真奸邪淫恶,为人不齿,江湖上众所周知。此次竟然与女夷邪教混在一起,更是自作孽不可活!”阿萱暗自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听何绪业道:“和先生方与家父会面,还未了解前后详情。那秦真倒是正在受春十一娘的追杀。”
  和凝“啊”了一声,大是诧异,道:“那他应该去对付春十一娘才对,为何竟来扰乱我们的好事……”他这一问正是阿萱心头疑惑,当下留神倾听,只听何绪业道:“不错。咱们那个计划,和先生是知之甚详。”他接下去道:“本来此次是志在必得,不想计划不周,那秦真倒是了得,竟然给他潜入我家,探知了端倪。”和凝大惊,失声道:“那该如何是好?女夷教……”
  何绪业笑道:“和先生不必担心,他只知我们将对春十一娘不利,具体计划步骤却并未泄露。”和凝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和某一时情急。何二公子智勇双全,该是何许人物?此次又是亲自出马,哪里会有什么大的闪失?”
  何绪业微笑道:“和先生又何必取笑绪业?”
  只听船左舷上轻微的“嚓”的一声,似是有物轻触。何绪业眼中精光一闪,道:“有人上船了!”何菖蒲手中正拈着那枝荷花玩耍,闻言皱了皱眉头,道:“何人如此大胆?”
  素手轻挥,花枝掉过头来,“唰”地一声直射窗外,花瓣轻颤,然而去势凌厉,隐带风声,竟然不吝强弓长箭。
  荷花破帘而出,然而在空中微微一顿,花身折转,竟又射回屋来!何菖蒲素手轻拢,一把抓住花枝,脸上又惊又疑,转头对何绪业道:“二哥,这人武功甚好,竟然接得住我的这一式飞流箭!”
  何仲长身而起,厉声道:“好大的胆子,何方贼子,竟敢枉入我何家座舫,定教你有来无回!”
  只听一人冷冷道:“在下一时心急,故此虽入贵门而未报主人,实属恶客,深感抱歉。山西秦兴,前来是待捉拿我那不孝子弟秦真,还望行个方便!”
  声音冷峻低沉,然而自有一种难言的威严气度,叫人不由得凛然生寒。
  
  渐渐暮色四合,舱里早有奴婢悄悄地点上了粗如儿臂的灯烛。艳黄的烛火端凝明亮,越映得舱内绮罗生辉,气氛却顿然肃重起来。
  仿佛只是烛芯微微一跳,烛影深处已多了一人。
  那人并不象时下的男子,戴有金冠玉冕之属。素灰净色长袍、白底黑履,极普通的布料和样式,虽说是浆洗得十分挺括洁净,但与这山西百年世家的掌门人之身份,似乎总有些许不符。
  然而任是灰袍布履,却难以掩住此人非凡的气度。他身材原也不甚高大,但阿萱此时远远望去,却觉巍峨有如高山,细视之下,却又令人暗生寒意,仿佛触到高山之巅那亘古不化的冰雪。
  他缓缓地走了过来,步伐极其优雅,然而舱房地面却在轻微震动。阿萱竟有一种错觉,觉得这眼前的中年男子,便如密林猎豹一般,看似悠闲而平和,但每一步中都隐藏有极大的杀机。
  何家众人,包括和凝在内,身子都不由得一动,本能地蓄势待发。秦兴的影子被烛光投映到墙上,巨大而怪异,隐然透出一种可怖的气息来。
  和凝情急之下,大喝一声:“秦掌门!”
  
  秦兴停下脚步,点了点头,开言道:“原来是巨鲲帮的和先生。秦某此来,只为捉拿逆子,还望诸位成全。”
  借着烛光,阿萱看清他方脸高额,眉浓鼻直。英俊中略显几分疏朗,与秦真并不甚相似。当年想必也是个极英秀的男子,然而毕竟年华逝去,鬓边已有了灰白的华发,而眼角几道刀刻似的皱纹,在灯影下也显得尤为触目。
  她曾闻“毒君”秦兴之妻早逝,后未曾再娶,秦真是他膝下唯一爱子。此次秦真叛门离族,他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想必平生之痛,莫以此为甚罢?不知为何,突然心中一酸。
  
  和凝自然知道秦兴早已认出自己,当下微笑道:“秦掌门名闻天下,今日得见,实属和某等的荣幸!只是此舫乃是何家座舫,何家虽与秦掌门素昧平生,但江湖相见,倒也算得有缘,何不先叙宾主之欢?”一面对旁边婢女吩咐道:“看座,上茶。”他见秦兴脸色微微一沉,忙笑道:“何况秦公子大驾并非在此,却不知秦掌门何出此言?”
  秦兴脚下不动,淡淡道:“秦真始乱终弃,逼死未婚妻子,有辱我秦氏门风。秦某虽将其赶出家门,但他却不知悔改,又在蜀犯下滔天大罪。这才迫得秦某不得不远从山西赶来,一路追缉他的下落。”
  他顿了一顿,转向何鹏飞道:“这位定然是何老爷了,贵府名门贵胄。此乃江湖之事,又涉及秦氏一门祖训家风,还是不要插手为妙。”
  
  何鹏飞眼中寒光一闪,缓缓道:“莫非秦掌门想要搜查本舫不成?便是官府拿人,也须有个凭证。何家可不是那寒素之家,任由人欺上门来!”
  秦兴双手负后,道:“秦真一身本事,均是出自我山西秦家,为秦某人亲手教授。任他狡如狐兔,善匿潜迹,纵能瞒过天下之人,却断然瞒不过秦某的眼睛。何老爷,秦某并不敢相欺贵府,但贵府要藏起这个逆子,秦某却断然不会罢休。”
  他话语说来平淡,但其中冷寒之意,愈见深沉。
  阿萱无意间扫了一眼,但见那大公子何仲早已不知去向,心中突然一跳,忽觉有大大的不妥。
  何绪业突然放声大笑,长身立起,森然道:“晚辈久闻秦掌门毒君之名,对掌门那‘天罗地网绝命砂’私下渴慕已久,还望掌门不吝赐教!”
  
  烛光闪动,冷风乍起,却是何绪业有如鹰隼一般,已纵身向秦兴扑去!
  秦兴负手而立,身形不同,却突然抬起头来,冷冷地望向疾速破空而来的何绪业,淡然道:“‘绝命神砂,天下至煞’ ,公子还是不见为妙。”何绪业掌形一错,径取秦兴双肩要穴之处,出手狠准,确然快捷无伦!
  阿萱倒吸一口冷气,心中一惊:“这何公子功夫着实不错!先前他若当真要取我性命,恐怕我是难以逃脱!”
  灰影微晃,也不见秦兴如何躲闪,何绪业双掌已然落空!秦兴左手仍负于身后,右手陡然伸出!他这一抓颇为平淡,毫无任何花式,然而阿萱却见何绪业连避三次,姿式优美,动作快绝,瞬间便似幻成无数个何绪业的身影一般,不由得想道:“原来这何公子轻身功夫竟如此了得!”
  然而她毕竟年轻识浅,还不曾知这何绪业连避三次,竟然已是分别用上“幻影”“流光步”“风飞花”三种绝顶的轻身功夫!
  然而秦兴仍然只是手臂略略往前一递,两根手指已然扣住何绪业腕脉!
  何绪业运劲于腕,但觉秦兴两根手指坚逾钢铁,所运气劲,直如泥牛入海一般,毫无踪迹可寻。
  秦兴手指微屈,只在何绪业腕上轻轻一推,说道:“罢了。”
  恍有一道无形的巨大力劲,自他指中喷薄而出,呈弧形向外弹开,满舱烛光甚至为此一暗!何绪业但觉一股冷寒之气扑面而来,心中顿感不妙,旋即撤掌后退,身形蓦然腾起闪避,但那道力劲来势极快,何绪业但觉腰间一阵剧痛,整个身子受力飞起,“嘭”地一声,已重重撞在舱壁之上!“噗”地一声,口中已喷出殷红的鲜血来!
  秦兴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袖,冷冷道:“秦某”
  何鹏飞惊叫一声:“绪业!”飞身扑上前去! 但闻喝骂之声大作,人影横掠,却是何家众婢仆纷纷扑上前去,居然个个都身负武功!
  混乱之中,阿萱悄然出舱。
  
  天色已晚,四下里一片漆黑,山林江岸俱都黑竣竣的看不分明。座舫尚在缓缓前行,舷边激起哗哗的水声,显然此处水流甚急。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但凡遇上舱室,也都索性推开来看。舱房中大多无人,偶然遇上一两个厨子杂役,那些人见她是婢女服色,虽然有些诧异,但也不来相询。
  她愈往后走,心中焦急愈甚。先前听那和凝所言,秦真必然是在何家座舫之上。不知何家人如何要出手擒得秦真,但总是不安好心。如今秦兴又亲来捉拿,他虽是秦真亲生父亲,却深恨自己儿子所为,瞧他那冷逾寒冰的模样,若果真找到秦真,只怕多半会痛下辣手。
  正自心乱如麻,忽听得有人冷笑一声,说道:“秦真,你父亲已追上舫来,你再这般胡闹,本公子我可没那个耐心奉陪啦!”声音熟悉,赫然竟是大公子何仲。
  阿萱听到“秦公子”三字,心头砰砰直跳,辨其声似是自前面舱室传来,当下放轻脚步,悄悄走了过去,贴壁细听。
  但闻有一人懒洋洋道:“如此公子请回便是,却为何饶舌不休?”正是秦真说话声音。
  阿萱心头大喜,犹豫片刻,终于拔下头上发簪,轻轻挑起窗上所蒙碧纱,向内张望:
  但见此处舱室甚小,布置也颇为简陋。微弱的烛光之下,但见何仲坐于椅中,满面冷笑。他对面的椅上却歪着一个年轻男子,衣衫错扣,发髻蓬乱,手中端着一盏细磁茶盅,尤自把玩不定。其情状虽然狼狈落拓,但看他那身形神态,果然便是百尺楼中那轻佻倨傲的“毒手”秦真。
  阿萱心中惊疑:“何家人既是将他擒住,如何不点住他的穴道,又或是将他捆住?”转念一想,便已明白:“那自然是给他服下了什么筋骨软麻、封存真气的毒药了。”
  只听那何仲冷笑道:“你如此有恃无恐,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哼,若不是爹爹再三惜你功夫,想要将你收归我大宋麾下,便是为了死于你手下的昭华,我也要将你千刀万剐、剥皮抽筋!”
  说到最后这两句时,不由得咬牙切齿,牙根格格作响,似有无限深恨。
  但闻秦真冷笑道:“什么收归大宋麾下效力?不过是看中了我秦家独子的身份,想要吞并我秦家势力罢了……”突然间“啊”了一声,似是震惊之极,锐声道:“昭华?你不是寓居金陵的宋人么?如何会认得蜀中云家的人?”
  何仲咯咯笑道:“如何认得云家的人?姓秦的,实话与你说了罢,你这任事不懂的毛头小子,只凭祖上传下的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如何能博得昭华的芳心?哼, ‘明珠泪垂,仙境凡尘久相违。并蒂莲分,情到深时假幻真’ ……这几句诗,莫非你没有看到过么?她早就是我何仲的人啦!”
  秦真怒道:“什么?你……你……”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轻声吟道:“‘蓝桥伤别,不解郎心浑如铁。巫山梦断,朝云暮雨几时还’……原来……原来,这首小诗,竟是昭华为你而做……”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话语断续不清,几乎难以听闻。
  阿萱隐隐想起,秦真那自缢身亡的未婚妻子,似乎闺名正是云昭华。这何仲如此说话,只怕当中大有隐情。她与秦真虽只数面之缘,但也知他素来心高气傲,便是众人围攻,甚至是面对那春十一娘时,犹自谈笑自若。此时但听他语气凄凉,声音微弱,显然心灰到了极点。
  
  何仲咬牙道:“不错!我索性都告诉你罢,我那时奉爹爹之命入蜀,得以与昭华相遇。她与我情投意合,早就不想嫁给你这什么秦家的少公子!你家却依倚势大,强要逼她嫁与你这小贼!她爹爹贪慕财势,竟不管父女之情,也前来相逼!”
  秦真垂首喃喃道:“你既爱她,如何不向她家求亲?”
  何仲脸色一变,说道:“我……我那时早有妻室,以云家门第,她爹爹如何肯让她来做我的妾室?这倒罢了,昭华容色才貌,哪里配不上你这小贼?能娶她为妻,乃是你三生之幸!你却为了个青楼女子,竟然逼得她自缢而亡!我听得消息,心中痛如刀绞一般,恨不得立时将你抽筋剥皮,挫骨扬灰!哼,今日苍天有眼,叫你父子二人均落入我的手上!”
  阿萱眉头微皱,心道:“这姓何的好不要脸,自己不敢给云昭华妻室名份,却又诱使其与已私通!他败人名节在前,诱人妻室于后,此时偏还有脸在这里讨伐秦真的不是!”
  秦真突然放声长笑,其声却如夜枭哀鸣,凄厉若哭:“巫山梦断,朝云暮雨几时还!昭华,好,好,你瞒得我好苦!”
  何仲喝道:“我今日便为昭华报仇雪恨!”
  阿萱正在苦思救策,闻言但觉不妙,向窗内一张,果见何仲掌中寒光闪动,却早执了一柄锋利匕首,狠狠直向秦真胸口扎了下去!
  秦真闭目待毙,竟当真是无力反抗!
  阿萱大惊之下,急中生智,喝道:“大哥!”却是模仿的何绪业之说话腔调。
  果然何仲一怔,手上匕首不觉在空中一滞,喝道:“何事?”
  阿萱念头急转,眼睛已看到舷边挂有一圈缆绳,已有计较,一把将缆绳抓在手中,急速地在舷边铁栓之上绕了几圈,又打了个死结,口中道:“大哥!爹爹与那秦兴已打了起来,似有不敌之象,我特来唤大哥你前往助力!”
  何仲但闻父亲遇险,大急之下,便向房门奔了过来,叫道:“我来便是!候我回来再生结果了你这小贼!”最后一句,却是对秦真恨恨而发。
  阿萱慌道:“我先去也!大哥你快些来!”
  身子一跃而起,扑到舷边,“吱溜”一声,早滑入了江水之中!
  虽是夏日,但入夜之后江水极冷,阿萱跃入水中,便觉一股极寒的水流,瞬间将全身淹过。水流中隐有暗劲,便似要将她冲了开去。
  阿萱知江中暗流极多,幸得她一落水,双手即死死抓住缆绳未松。虽是身上寒冷,所幸暂无沉江之虞。
  但闻得舷边一阵脚步急响,却是何仲已匆匆奔往前舱。
  阿萱再无迟疑,双臂用力,纵身而起,复又爬上舷来,一把便推开了方才何仲与秦真所在舱室!
  秦真见她陡然水淋淋地闯了进来,却是一愕,喝道:“你是何人?”
  阿萱蓦然想起自己已易容改貌,急切之间叫道:“我是阿萱!百尺楼中……”
  秦真狐疑道:“百尺楼……”他眼中光芒一闪,惊呼道:“你……你是公主?”
  阿萱点点头,说道:“何家没安好心,你爹爹又来杀你,我是来带你逃走的!”
  秦真惊道:“我爹爹……我爹爹他当真来了?”阿萱急道:“难道我还骗你不成?咱们快些走,我将你藏到别的地方去,未见得他们便找得到你!”一面心中打定主意,要将秦真先藏匿于自己舱室之中,再作打算。
  秦真却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走,让我爹爹来杀了我罢……我……我……”他叹了一口气,脸上突然浮起那抹熟悉的轻浮笑容,古怪地扫了一眼浑身湿透的阿萱,道:“你为何来到此处,又为何要来救我?莫非……莫非百尺楼中,你当真爱上了我不成?”
  阿萱又羞又急,跺脚道:“你这人……当真是浪子本性!我可一点也不喜欢你!快走罢,迟些可就走不了啦!”
  忽闻有人长叹一声,道:“姑娘不必费心,他已是走不了啦!”
  阿萱霍然转过身来,但见一道长长的黑影,投射在舱室墙壁之上。门口一人灰袍道髻,负手而立,映在幽沉的夜色之中,却如是冥府的魔神来到人间。
  秦真神色陡变,叫道:“爹爹!”
  秦兴森然道:“我秦兴可没有这样的儿子!”长袖微微一动,正待挥出,忽听“哐呛”一声,眼前陡黑!却是阿萱见他眼露凶光,便知是要痛下杀手,急中生智,早随手掷过一张小几,顿时将桌上烛台打翻在地!
  灯光陡灭,任是秦兴武功高深, 眼前也有刹那不可视物!阿萱正是要夺得这刹那时光,当下摸黑一把抓过秦真揽在身后,但觉他脚下虚浮,似乎连走路都是不稳,心下不禁暗暗叫苦!
  她念头疾闪,凭藉记忆,左足斜斜向旁一勾,果然触着硬物,料想正是案桌,足上用劲,那案桌“哗”地滑过地面,向门口疾速撞去!
  “砰”地一声巨响,木屑飞溅!却是秦兴辨声识物,已是一掌将案桌打得粉碎!
  阿萱一手抓住秦真,另一手已提起一把木椅,向头顶上尽力击去!那座舫顶上不过是木竹器物所搭,表面覆以油蓬遮雨,虽然观之甚美,却哪里禁得起这一下重物击撞?顿时“轰”地一声,被打出一个大洞来!清凉的夜风顿时灌入舱房,令人为之一爽!
  这几下干脆俐落,当真只在眨眼之间便已完成!秦兴眼前视力方才渐复,但见一物自舱顶洞口飞出,只当是阿萱二人,喝道:“哪里走!”飞身扑来!
  说是迟,那时快,阿萱一拉秦真,却从门口奔逃而出!
  她这声东击西之计甚妙,寻常人只道强敌守于门前,若要逃逸莫过于另辟新径。故阿萱第一下必是虚招,孰料她那第二下竟也是虚招,诱得秦兴扑向舱内时,她反而还是从原路逃走!
  秦真虽在奔逃之际,对这小姑娘敏锐的心思却也不由得有了几分钦佩。
  然而秦兴何等人物,他只觉跟前微风飒然,顿知上当,只是冷哼一声,数点寒芒已破空飞至!
  秦真惊道:“毒蜂针!”
  阿萱早有准备,当下猛地一按秦真,二人甫一跨过门槛,“扑通”两声便双双滚倒!但闻头顶嗖嗖有声,却是那数枚毒蜂针凌空飞过!
  阿萱正待直起身来,忽觉臂上一痛,便如蜂蛰一般,原来已被一针剌中!
  她来不及多想,当下抱住秦真,就地滚到舷边!
  但觉眼前一花,黑影掠过,却是秦兴已冷冷立于面前!
  阿萱心中一凉,知道终于难以逃脱,只是不知何家人为何竟没能拦住秦兴,放他奔入后舱而来。
  当下双臂一挥,已然挡在秦真身前,大声道:“秦掌门!你不能杀他!”
  秦兴先前虽在舱内与她交手,但并未见过她真实面目。此时借着舱外廊下风灯,看清这小姑娘眉目俏丽,似乎方才在前舱便已见过,而看其衣饰装扮,居然正是何家之婢。不禁“咦”了一声,脸色一沉,目光投到她身后的秦真身上,冷冷道:“你这畜生!便是身陷囵围,也改不了这拈花惹草的本性!”
  秦真自是明白父亲话语之意,当下微微苦笑,心中也是纳闷之极。
  阿萱脸上一红,顾不得多加辨解,说道:“秦掌门!秦公子之事,隐情甚多,便是当初云姑娘身死之事,也不见得全是他的罪过!”
  秦兴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这畜生枉自披得一张人皮,实则十恶不赦,你切莫被他花言巧语所迷!你还是让开些罢,省得受秦某池鱼之殃!”
  阿萱早知他不肯相信,微笑道:“云昭华不守闺训,与人私通在先!她含羞自缢,却与秦公子有何干系?”
  秦兴神色一变,喝道:“你胡说什么?”
  阿萱转头望向前舱,笑道:“何大公子,你既为云昭华的情人,想必不会不认此事罢?”
  秦兴一震,不由得转头望去!
  阿萱猛一咬牙,用力提起秦真身子,凌空跃起,已是跳入滚滚江水之中!
  
第十八章 淡敷脂粉画长蛾

阿萱甫一跳入江中,便知秦兴定会前来查看。当即一手抱紧秦真,另一手已摸到先前系好的缆绳,运气向江底沉去!
  秦真不妨,惊叫道:“你做什么?”手足挣扎,急要将阿萱推开,无奈他先前已着了何家的道儿,四肢酸软,哪里会有什么大力?阿萱才将他两手拨开,只听“吭吭”两声,却是秦真口鼻已呛入了江水。
  阿萱脸庞已给他扑打起的水花弄湿,见他如此惶急,不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低喝道:“要命的就不要怕水!”一手强行捂紧他的口鼻,另一肘却将他头顶往水下重重一捺!
  秦真本也是武林中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孰料一朝遭人暗算,弄得手无缚鸡之力,此时又落入这小小的一个女子手中,虽是百般不愿,也只能任她摆布。此时听她低声叱喝,眼前一黑,身不由已,已被阿萱摁入江水之中,冰凉的江水顿时没过头顶,口中只是“唔唔”乱叫,四肢却是拼命踢蹬。
  阿萱恍然道:“看你以前那么威风,原来也是个旱鸭子!”但闻头顶风声忽起,压力陡增,却是秦兴凌空一掌击下!
  阿萱大骇,当下先行一头猛地扎入江中,也顾不得秦真死活,一把抓住他腰间衣带,便往江底拽去!“砰”地一声,秦兴隔空发掌,阿萱只觉身边江水一阵激荡,那本是在缓缓流动的水流竟然如同实物墙壁一般,自四面八方强行挤来!
  阿萱胸口如受锤击,闷疼之下,不禁“唔”地一声惊呼,居然也连喝了两口江水!她知此时乃生死攸关之际,忍痛定住心神,运起龟息之功屏住气息,全力下潜!
  江底水流极是湍急,另一手又拖有秦真,虽说手中握有缆绳,阿萱也顿觉大为不妙!但觉周身又冷又痛,先前受那秦兴一掌之力,虽得水力化去大半,此时仍觉头脑晕沉,两手渐渐酸软,几乎再无力气支撑下去。
  迷迷糊糊之中,阿萱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在心中默默数道:“一、二、三……”她知秦兴行事狠辣缜密,虽见他二人跳江逃走,但决不会就此罢休。他既未下水紧追,显见得如其子一般不精水性,但定然在舷边守候,此时若自己和秦真露出头来,只怕即刻便要一命归西。
  数到“十一”之时,阿萱脑中一阵轰鸣,手指也不由得抽搐起来,再也难以抓紧秦真衣带。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有许多微笑而熟悉的面孔,从她的眼前一一闪过。江暮云、杨宗宁、何菖蒲、张谦、甚至是自己的母亲谢蕙娘……黑暗中冰凉剌骨的江水、急促冲击的暗流,转眼间便似乎幻化出了远在盛泽的那个简陋的小家、那张熟悉而温暖的床榻……有个声音在心底悄悄说:“放开他罢……放开他罢,他与你素昧平生,又不是什么侠士名流,何苦与他一起,把小命送在此处?”
  那声音开始极低极低,后来渐渐大了起来,一字一字,仿佛都响起在她的耳边一般。阿萱僵直的手指,终于渐渐地松开了秦真的衣带……
  “不!”阿萱在心底突然惊叫一声,纵身前游,一把又将秦真拉了回来。秦真不谙水性,初时尚在用力挣扎,此时却已软绵绵地飘浮水中,一动不动。
  阿萱心中一惊:“莫不是在水下呆得太久,他已经不行了?”当下一咬舌尖,迫使自己清醒过来,已是用力将秦真拉到跟前。
  她摸索着按了按他的脉搏,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跳动,这才稍稍放心。忽觉舫身“轰”地一声闷响!船体一阵摇晃,阿萱顿觉脚下一痛,似是碰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事。
  她尚未反应过来,但闻“豁啷”一声,似是有人在船头丢下一块跳板。她一个激灵,顿时醒悟过来:“莫不是座舫已经靠岸不成?”双脚试探性地往下一划,果然勉强触着了极硬的石头——是江底!
  她心头大喜,当下松开手中缆绳,抱起半死不活的秦真,悄没声地划开水波,奋力直向西南侧一处黑暗的岩石处游去。
  
  水中借有浮力,倒不觉得秦真身躯沉重。此时上得岸来,阿萱连抱带拖,还是无法将他完全弄上岸来,自己却头脑一阵晕眩,眼前陡黑,“扑通”一声,已是摔倒在地。心里头却清晰如镜:“是毒针!是毒针开始发作了!”
  阿萱强撑起身子,咬牙拔掉臂上毒针,胡乱一摸,但觉中针的那块皮肤,已是肿胀得厉害,且又极是坚硬,毫无皮肤柔软之感。她本精通医道,此时只将针头嗅了嗅,便想道:“原来只是铁草毒,不过令人疼痛肿胀罢了,却害不得性命,难怪没有见血封喉呢!想那秦兴虽然深恨逆子丢人,然而终是不忍将其当成不共戴天的仇敌。否则秦家毒药暗器何等厉害,他又何必只使出这种普通的毒蜂针来?”
  她待要取药医治,但一摸身上,不由得叫了声“苦也!”原来当初事起仓猝,身上只有一管形影不离的宝莲箫和《百草新篇》,《百草新篇》外面包有油纸,料想还不至打湿字纸。其他诸物,竟都放在何家座舫自己的舱室之中。
  当下四下一看,但见江边尽是乱石,哪里有什么草药。她略一忖思,当即拾起一块石头,在另一石上连击数下!那石块裂成两半,裂处尖利如刀,阿萱咬了咬牙,将石尖往臂上伤处猛地一扎!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浑身痛得发抖,然而那伤处皮肤终于被石尖扎破,隐约看见有黑黑的液体流了出来。
  阿萱用力挤压伤口,毒血终于渐渐流尽,伤处硬块消了许多,肿胀却依旧如故。
  便忖道:“暂时倒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皮肉受些痛楚罢了。看来只有等到天亮,才能去寻些草药医治。”
  她心中仍存一丝清醒,想道:“可不能就这样昏睡过去,先得找个隐蔽之所。若何家有人上岸,必然会被发现!”但全身酸痛软麻,心头烦恶欲吐,竟然似已没有半分力气,终于又一头栽倒于地。
  
  她仰面倒在岸上乱石之中,背上被硌得生疼,全身湿透,经江风一吹,更是冰冷难受,也全然是顾不得了。那画舫却停得甚远,在夜色中只是个模糊难辨的影子。
  恍惚之间,便见先前暗沉沉的乌云已然退去,看不到明月的踪迹,然而天穹上却缀满了无数灿烂星辰,衬着暗蓝的底子,显得分外璀璨夺目。
  忽闻脚步声响,乱石滩上,竟似是有人走了过来。
  
  阿萱吃了一惊,却听远处一人说道:“你去仔细看看,只怕他二人水性极佳,凫上岸来也未可知。”赫然竟是何仲的声音!
  阿萱如有凉水当头淋下,顿时呆了:“我辛辛苦苦带秦真逃了出来,竟然还是逃不出这何仲的手心!”
  念头方转,忽听另一人惊叫道:“大公子,那边有两个人躺在水边,湿淋淋的,不会便是那对奸夫淫妇吧?”
  阿萱心中恼怒,转眼一想,又颇为好笑:“我倒不知自己竟也成了别人口中的淫妇!这小子无理,候我寻着机会,总得给他点苦头吃吃!”
  
  却已无力坐起身来,灵机一动,当下提气向秦真滚了过去,堪堪抵住他的身体,便停了下来。
  秦真衣衫湿透冰冷,隔着衣衫,只觉他的身体也只是一片冰冷,毫无生气。阿萱吓了一跳,探手去摸时,才觉出他胸口有微微的温热。正待收手回来,手指已触着他衣衫中一处硬物,好奇心起,竟然伸手入内,摸在掌中。
  那是一只用锦帕包成的小小包裹,阿萱耳听得脚步声近,当下连忙打开。淡淡星光之下,但见那帕中包着数只指头大小的白瓷瓶,还有一支玉凤,色泽润白,触手光洁,雕琢极是精巧。
  阿萱一把将帕子与玉凤塞入自己怀中,单留下几只瓷瓶,观其状当知里面全是药物,急切之间,却也没有时间辨出是否毒药,也只好往怀里一塞。
  
  面前光线一暗,却是何仲与那人都站在了面前。看那人服色神情,显然是何家的仆从之流。
  阿萱强提一口真气,坐直身子,笑盈盈道:“原来是大公子。”
  何仲一怔,已是看清了二人相貌,大喜过望,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你呀,你是那叫什么贞贞的丫头罢?才入我何家不到一天,倒学会了偷男人!如今又落到了你大公子我的手中,哼哼,倒要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阿萱低下头来,暗自调节情绪,一时回想南唐宫中受女英讥讽之事,一时又想到李煜毫无怜女之心、要将自己嫁往北汉,甚至连小时想吃一个糖人而不可得的心酸都想了一遍,终于还是直到想起那晚月色清辉、与江暮云相偕飞奔之事时,才不由得心中一酸,当真掉下两滴泪来。
  她颊上挂着两行眼泪,抬起头来,一双迷离的眼眸望定何仲,哀哀道:“大公子,贞贞也不知为何,那日无意间见着了这冤家,便是神魂颠倒,不得自持。方才那我本是奉老爷命去唤公子你的,却见他父亲待要杀他,贞贞一时胡涂,竟也顾不得许多,便想拼命救他出来…… ”
  她眼含泪水,烟眉微蹙,星光下越显得楚楚动人。何仲不由得心中一荡,忙正色喝道:“你不是做豆腐人家的女儿么?却如何懂得武功?哼,你做下这等事来,却教那秦兴迁怒于我何家,他自己找不着那混帐儿子,倒将我家前舱打得一摊稀烂,伤了我家许多人手,连我……如今又逼我家派人来这两岸找寻……”
  他说到这里,大概是有些羞耻,当下哼了一声,却不再说下去了。
  阿萱斜眼一睨,果见他换了新衣衫裤,但面上尚有於清,显然也着实吃了一番不大不小的闷亏。只是那秦兴也当真了得,凭借一人之力,居然可以将何家人治得服服帖帖。
  阿萱柔声道:“贞贞一跳下江去,便知道自己错了。现在这贼子也没失去,贞贞知道大公子你人品最好,心肠又软,必不会计较贞贞过失,只求你在老爷夫人面前多美言几句,还容贞贞呆在何家罢。便是洗碗做饭,奴婢也是情愿。”
  何仲见得这样一个美人婉转求恳,又听她赞扬自己,心头早就有些飘飘然。再者见阿萱风姿动人,更是有了不该的非分之想。正自心神荡漾之际,只听自家随从何忠偏不知趣地在旁说道:“大公子,这样背主私逃的下贱女子,该当千刀万剐,抽筋剥皮才是。”
  何仲美梦被陡然打断,心中不悦,瞪目喝道:“这小贼不是还在么?她哪里背主私逃过了?”何忠吃他一喝,吓得赶紧噤声。便听阿萱又娇呼一声,蹙眉说道:“哎哟!在江中泡得太久,奴婢的腿却冷得麻了,大公子你最是好人,可否拉奴婢站起身来?”
  何仲神销魂与,月色下但见她伸过来一只欺雪赛霜的纤纤玉手,心头一阵恍惚,不禁伸手过去,心中想道:“陈总管这次倒找了个极美的丫头,相貌倒在其次,只是那一段风神,竟是别样动人,不若日后……”
  忽觉掌心猛地一阵剌痛,却是如同蜂蛰一般,不由得跳起来道:“你做什么?”
  却见那小美人笑意盈盈,越觉清丽可爱。唯其手中拈着一根极细短针,唯针尖一点黑色,其余皆为银白,在星空下微微发光。
  何仲但觉创口处又胀又痛,顷刻间黑了大块肌肤,不禁吓得魂飞天外,喝道:“小贱人!你动了什么手脚?”
  阿萱笑吟吟道:“实话便与你说了罢,我与秦真哪是初识?乃是数年的老相好,莫非如此,岂能不顾性命救他?你所中之针也不是别物,便是那梨花夺命针!”
  何仲冷笑一声,道:“小丫头大言炎炎,那梨花夺命针,早在这小贼被擒之时,我们便从他身上收缴出来,送于别处去啦!”
  阿萱除了那“梨花夺命针”和“绝命砂”外,本不知秦家还有些什么厉害的暗器,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此时听何仲这般说来,心中暗惊:“秦真何等奸诈之人?又身负‘梨花夺命针’,连春十一娘急切间都逮他不着。如何被何家人得手?如此看来,这‘梨花夺命针’竟是依仗不得了。”
  她性本灵动,当下又是微微一笑,说道:“蠢材!你但知梨花夺命针只有那一筒么?若是射完,这暗器岂不就没有用了么?我当初与秦郎交好,他为讨我欢心,甚么稀罕物儿没有把与我?这根针儿便是当初他送我的定情之物,针上这毒独步当世,除了我和我这秦郎,只怕你再找不到第三个有解药的人啦。”
  她见何仲迟疑,又笑道:“你若不信,自己看你掌心,是否有黑色肿块渐渐突起,且又肿又痛?嗯,再过一刻,便当如万蚁啮啃一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啦。”
  何仲偷眼看了一眼掌心,果如她之所言。心中惊怕,面上却不肯表现出来,跨前一步,狞笑道:“那我便夺下你这针儿,在你身上也扎上个十针八针,却瞧你拿不拿解药出来!”
  阿萱全然不惧,拈起手中毒针,笑道:“早说你是蠢材罢?我若拼着一死,将毒药拿来当作解药,大家服了,便一起死了,却不胜过只死我这一人?何况这针儿用过一次,便再也没有毒性,便是扎上百八十针,又能奈我何?”言毕指尖用力,果然将那毒针重又扎入手腕之中!
  秦家用毒之精,天下驰名。何仲本是色厉内茬,此时见她以针自伤,哪里还敢怀疑?当下肝胆欲裂,双膝一软,已跪倒在乱石之上,叫道:“姑娘饶命!只求超生!”那何忠也连忙随之跪下。
  阿萱微微一笑,道:“超生倒也说不上,你只先服了我这解药,暂且管得十五天寿命无忧。十五天后,若我与秦郎安然无恙,我便再与你解药罢了。”
  那何忠却道:“十五天后,我家公子又去哪里找得姑娘?公子,她别是骗我们罢?”何仲将信将疑,目光闪烁,却不说话。
  阿萱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犹自昏睡的秦真,笑道:“你若不信,尽可上前将我二人杀了。届时你毒发身亡,我们也算大仇得报。”她想起江暮云来,眉宇之间不禁带上了几分温柔神情,淡淡道:“人活百年,终是免不了一个死字。晚死算是福份,早死……若是与心爱之人死于一处,又何尝不是人间乐事?”
  心中怅然想道:“若是与他一起死了,也胜过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下去罢?”
  
  何仲见她神色自若,心中已先信了几分,一把推开何忠,骂道:“你这狗奴才知晓些什么?”一边又求道:“如此便依姑娘罢了,还望姑娘先行赐药。”
  阿萱拍拍手,从怀中胡乱掏出一只瓷瓶来,也看不清楚标签,当下嗅了一嗅,已清楚这瓶中并非毒药。当下胡乱倒了一丸出来,正待递给何仲,却突然眼珠转了转,手腕用力,已将这只瓷瓶远远抛入江中!
  何仲吃了一惊,叫道:“姑娘!”
  阿萱将手中一丸药递到他的手里,笑道:“你可看得清楚,现在我们身上再无第二丸药,你若想下手相害,可也得不到解药救你。”
  何仲恨得牙根痒痒,但也不敢多言,沉着脸一仰脖子,服下药丸,便待要走。却又听阿萱叫道:“站住!”
  何仲只得站住,只听她在背后笑道:“还有一事相烦公子,你既没找到我二人,想必贵府其他人也找不着我们,不如便拔锚开船罢。”
  何仲恨得一咬牙,沉声道:“多蒙姑娘关照!何某照办便是!”
  才走出六七步时,突然回身一掌,将跟在身后的何忠击飞开去!阿萱吃了一惊,何忠陡受重击,胸骨顿时断了几根,口中喷出鲜血来,惊叫道:“大公子!大公子你……”
  寒光一闪,却是何仲拔出匕首,一下便割断了他的咽喉!何仲抽搐几下,当即毙命!阿萱瞧得目瞪口呆,何仲却哼了一声,丢掉匕首,冷冷道:“不干掉这奴才,姑娘你怎能安然离开?”言毕消失于夜色之中。
  阿萱骇然之下,这才悟出他是唯恐何忠向人泄露放走自己二人之事,只怕还是因为这奴才见着了他那求饶的丑态,才起了杀人灭口之心。
  心中不禁忖道:“此人心狠手辣,待得醒悟过来我并不能取他的性命,只怕立时便有杀我之心!以后可得小心在意才是!”
  呆了半晌,忽闻远处水声隐隐传来,却是那画舫已在缓缓离开江岸。
  
  但觉心头烦恶之感大减,显然毒血流出后伤势减轻。心中蓦然一惊:“不对!方才何仲说秦兴尚未离开座舫,何仲贪生怕死,稍后必会与他谈起梨花针之事,我那谎话可就要大大穿帮,此处不能久留!”
  忽听有人扑噗一笑,说道:“我什么时候与你相好,还送你梨花针作定情之物?”星光之下,但见秦真缓缓坐起身来。
  阿萱脸上飞红,幸得天黑看不分明,嗔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为保你小命在这里胡说八道,你还拿来取笑人家!”
  秦真站起身来,却是一个踉跄,显然内力被封之后,又受落江之苦,体力甚是虚弱。
  阿萱抢步上前,一把将他手臂扶住,说道:“何仲说不准马上便会回来,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秦真被她扶住的胳膊明显一僵,随即又略为放松,满不在乎地一笑,说道:“有什么好躲的?他对你如此垂涎,要杀也只是杀我罢了,你这般着急为我,当真叫人感动莫名!”
  阿萱半扶半拖地将他拉走,他口中还在罗嗦:“唉,我秦真当真前世造孽,今生竟有如此多的女子倾心于我,真真是……”
  走到一处江岸偏僻之地,阿萱一眼看见有数块巨石相拱,形成天然一处小小洞穴,勉强够人弯腰入内,当下耐着性子将秦真扶了进去,幸得里面空间尚可容二人周转,以阿萱身形娇小,倒还可以站得直身子。又探头出去,想要看看附近有无灌木草丛之类,以便铺出一张草床来。
  耳听得秦真自夸之辞滔滔不绝,有些甚至不堪入耳,忍不住道:“秦公子,我只是见你可怜,也相信你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却有这么多人都来相欺,这才救你出来,可不是……”
  秦真爬起身来,突然伸手在她耳垂上一捏,阿萱不妨,深身不禁一颤!当即住口不言,回头看时,只见他已将手指送在鼻端之下,深深一嗅,戏道:“当真好香!”
  阿萱面红过耳,突然猛地在秦真身上一推!
  秦真不防,啊呀一声便跌倒在地上!摔得四肢朝天,模样极度不雅。
  阿萱怒火中烧,上前一脚将他身子踢翻过去,喝道:“你这人好生无礼,当真以为我怕了你么?” 刹那间,仿佛无数的痛恨和自伤之感,都从心头涌了出来!阿萱再不客气,当下又是连连几脚!手自然也没有闲着,尽数落在他的身上。这几下手脚甚重,她虽然功夫不高,但以秦真现在情状哪里是她敌手?况且空间狭小,也无处闪躲,倒在地上只是呲牙咧嘴。
  阿萱打过几拳,尤自不肯解气,上前一把揪起秦真衣襟,便待再打!淡淡星光,自岩石缝隙之中泄了进来,隐约看得清他鼻青脸肿,显然大吃苦头,但仍自似笑非笑,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他的眼睛极黑、极亮,澄澈而光明,有如两丸水银一般,竟还流露出几分孩子的稚气来。阿萱心头一软,无形怒火如潮退走,这一拳竟然打不下去。
  她不由得松开了紧揪住他衣襟的手指,暗自叹了一口气,忖道:“他虽可恶,我竟还是下不了手!”冷着脸将他一推,只听他又懒洋洋道:“你看,你们女人多是这样,貌似温柔善良,实则心地险恶难测。方才倒象是侠义心肠,奋不顾身地救我出来,一言不合,竟似要立刻取了我的性命一般。”
  他冷哼一声,又道:“我以前所遇女子,也莫不如此。起初见我生得漂亮,个个都如痴如醉,言道要生死相许。及至得知我是大名鼎鼎的秦真之后,便将那些山盟海誓,尽都丢到九霄云外!从此恩断义绝不相往来倒也罢了,偏生还要设下无数的陷井诡计,定要置我于死地方才罢休!你们这些女人,真真天生便该全被卖入青楼妓寮之中,才是适其之所!”
  阿萱怒火又起,待要再赏他一顿拳脚,又强自忍住。秦真瞟了她一眼,突然又是“扑噗”一笑,反以手为枕,好整以暇地躺了下去,说道: “况且女人性子多是水性杨花,不过为名节门第所限,不得任意妄为罢了。我将她们卖入青楼之所,她们表面上哭哭啼啼,实则对那歌舞繁华之地,可不知有多么欢喜呢!”
  阿萱眼中诡异光芒一闪,淡淡道:“果然么?若你是女子,也会欢喜那些不干不净的场所么?”秦真满不在乎地笑道:“我是男子,尚且喜欢去那里逛逛;你们女人心中所爱之物,不是夜夜翻新的俊俏男人,便是耀人眼目的金银珠宝,况且那里夜夜笙歌,好生快活热闹,正好得汝所哉,又有什么不欢喜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偷眼看阿萱神情。本以为她定要为此又大为嗔怒,那便最是令他称心如意。谁知她闻言并不恼怒,居然还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唇边倒浮起一缕含意莫名的笑容,看上去颇为诡异;
  秦真性子阴狠毒辣,本来从不惧人,此时被她紧紧盯住,不觉停住口中胡说八道,身上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半晌,方才挤出几个字来道:“你……你尽自笑些什么?”
  阿萱睨他一眼,收起笑容,不耐烦道:“夜深了,说这么多话做什么?说不准你老子便在附近,被他闻声找来可不是玩儿的!睡罢。”
  言毕出手如风,“噗噗”几下,已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
  秦真心中悚然,待要出声,却觉头脑一阵晕眩,竟是被她点了昏睡之穴,挣了几挣,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昏昏沉沉醒来,天光已是大亮。秦真只觉身下颠簸不已,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辆极为简陋的马车之上。对面布垫上坐着一个长有两撇胡须的灰衣小老头儿,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秦真大叫一声,慌忙要坐起身来,却觉得浑身酸麻无力,几乎又重新跌倒下去。
  那小老头儿慌忙过来扶他,秦真见他脸色蜡黄、眼神混浊,两撇鼠须尤为猥琐,不觉厌恶地推开他鸡爪般的手掌,喝道:“你是何人?我如何在这里?”
  小老头儿不以为忤,笑着坐了下来,说道:“莫乱动,当心弄乱了鬓发,又要重新梳理可就麻烦了。”声音嘶哑粗浊,极为难听。
  秦真眼中凶光闪现,喝道:“答我的话!”一边心中暗暗恼恨,想必是阿萱点穴时做了手脚,自己此时身体虚弱更甚,几乎连打人巴掌这力气也是欠奉,否则还不立刻宰了这样貌可憎的老头儿?
  小老头儿突然“扑噗”笑出声来,声音清脆娇甜,听来甚是耳熟,只听“他”道:“秦公子当真脾气不小,不知道待会儿可还有没有这般刚烈?”
  她语带戏谑,略有几分刻薄之意,秦真立刻便听出是阿萱的声音!当下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又将她从头打量一遍,但见她肤色神情,衣饰打扮,无一不神似那市井常见的小老头儿模样,不禁叫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阿萱“嫣然一笑”,那笑容在少女面庞之上倒也定然千娇百媚,此时出现在这小老头儿脸上,当真叫秦真毛骨悚然。道:“秦公子,你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做猪做狗,倒是要带你去一个你魂牵梦绕,时时想去、刻刻不忘的地方。”
  秦真眼珠一转,想起昨夜与她谈话,喜道:“青楼!”
  阿萱伸出一根焦枯难看的手指,一点他的鼻尖,秦真不由得往后一缩,但听她娇笑道:“不错不错,看来你对青楼烟花之地,是真想念得紧啊!”
  她两根手指虽然难看,却极是灵动,旋即揪住他的耳朵,笑道:“来来来,乖孩子,这次为父带你前去青楼,定要好好地玩上一场!你先看看为父为你准备的行头如何?”
  一边笑吟吟地用另一只手打开旁边包袱,从内取出一面菱形靶镜来,举到了秦真面前。
  秦真见她笑得诡异,心中疑惑,但耳上吃痛,只得乖乖地附耳过去,往镜中看去:
  但见镜中人脂光粉艳,云髻高耸,连耳垂上也夹着两只珍珠坠子。看那眉眼俊秀俏丽,赫然便是一个美貌女子!
  秦真大叫一声,几乎要晕了过去!
  阿萱满面笑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秦真面色更是骇怖,放声大叫道:“你说什么?你要我去脂香楼卖……卖……卖艺!你……你这不是逼良为娼么?”
  阿萱白他一眼,嗔道:“你胡说些什么?那里有夜夜翻新的俊俏男人、耀人眼目的金银珠宝,况且夜夜笙歌,好生快活热闹,正好得汝所哉,又有什么不欢喜的?况且为了救你,我身上银钱全都丢在何家座舫之上,以后可靠什么吃喝?
  至于名节家风什么的,也不足为惧,横竖你秦真早已败得精光赤穷啦!有老夫我为你经营,保你不会给人占了便宜去。况且,”她狡黠地一笑,凑近秦真,悄声道:“勾栏行规,老夫先前混迹市井之时,倒也听过不少。你这只是搭班,又不是卖身!还怕被人看出破绽不成?”
  秦真平生所见女子,无不是出自世家名门,自然性情幽静淑娴。便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女,如云昭华姊妹,也不过举止略为大方一些而已,若论闺阁女儿娇羞之态,与寻常女子倒也一般无二。
  眼前这位阿萱虽是交往不深,又听闻她本自出身山野,但当初于百尺楼中初见之时,却觉其外貌清丽动人,风神又极是出尘脱俗,与那公主身份倒也相符。故此他昨晚才百无顾忌,专以逗她发窘为乐。
  谁知此时谈起勾栏之事,却见她居然面不改色,侃侃而言,竟比男子还要坦荡无惧;饶是他见识广闻,此时也不禁有些呆了:“你你你还要为我经……经营?你怎的如此大胆?想我们秦家的姑娘……”
  阿萱埋头整理包袱,闲闲道:“你们秦家的姑娘,进青楼的胆子没有,杀人的胆子倒大!”秦真闻言立马噤声,因为他突然想起那个远房表妹,平时在家连男客都极少见的,跟他一说话脸儿就红。谁知有次遇见一个来寻仇的秦家对头,方一照面她便痛下杀手,以秦家暗器“追魂沙”,将对方顷刻之间化为清水。末了,她却如没事人儿一般,还斯斯文文地用一方绣花手帕抹抹手,回过头来对他脸红红地一笑。
  耳听得阿萱又得意洋洋道:“当然哪,我不去照应你,万一那老鸨算计你怎么办?再说了,千里奔波只为财,我自然是锱铢必究,有我在身边,你想要落下私房钱,可就不那么容易啦!”秦真怒道:“要去你去,我堂堂男儿,岂能操此贱役!你杀了我好了!”
  阿萱自小便在市井混迹,常见街头无赖相斗,如这种互相威胁之言语,也不知听上多少次,根本毫不在意,悠然道:“啧啧啧,这样能赚钱的妙人儿,我杀了你干什么?死呀活呀的,吓唬谁呢?”
  秦真恨道:“你这死要钱的鬼丫头,候我秦真养好身体,解了那该死的何家下的化功散,这普天之下的财宝,便可任你索取,哪怕是赵匡胤那老儿头上的王冠,我秦真也能给你弄来!又何必要这肮脏的钱?”
  阿萱笑道:“天下财宝再是动人,我现下也没一文到手——你若实在不愿去,还有一法。”秦真喜出望外,忙问道:“是何办法?”阿萱嘻嘻笑道:“若你不愿扮作女人,我便将你卖到梁王兔儿园那种地方,想来千儿八百银子,也极是好赚。”
  嗵!秦真直挺挺地倒下身子,认命地呻吟道:“你这狠心短命的小丫头!公子我有朝一日脱困,定会与你清算今日之帐。”
  阿萱摸了摸唇上鼠须,笑眯眯道:“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朝一日之事,还是到那一日再说罢了。”
  
  
  脂香楼的老鸨艳娘笑眯眯地把秦真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点头道:“小模样生得还是不差,只是不会说话,可惜了的。不知手段如何?”
  此时秦真已是慑于阿萱“淫威”,通身作了女子打扮:上着湖绿色罗衫,下系一条天青色裙子,头上戴着高高的义髻,鬓边胡乱簪了几朵充翠珠花。
  那些珠花耳坠之物,也不知阿萱以何种手段弄来;她原还想要把那只玉凤与他系在裙带之上,他却脸色陡变,抢夺未果之后,便是誓死不从。阿萱猜想这只玉凤乃是极亲近之人所赠,所不准还是他的情人之流,当下也不再坚持,自顾收了起来。
  秦真本就身材高挑,眉目秀丽,中了何家之毒后,却是浑身无力。这一打扮,越发显得弱不胜风,楚楚动人。而一旁的阿萱反倒面目猥琐,令人生厌。秦真但见她脸上皱纹密布,身子佝偻,下颌上不多几茎黄须,不知是怎么易的容,连眼光都变得浑浊了许多。
  此时她听得老鸨的话,笑嘻嘻道:“那是自然,小老儿的女儿,还能差到哪儿去吗?” 秦真恨恨瞪了她一眼,他被迫扮作女子已是天大的笑话,竟还要去做青楼卖笑的妓者!虽说以前他也常入秦楼楚馆流连,但那时依红偎翠,艳福无边,哪象今日这般身不由已,强颜欢笑?苦于行前阿萱不知给他吃了什么药物,他喉咙肿痛,居然发不声来,只能扮作哑女,心里着实气苦。
  艳娘厌恶地向旁边闪了闪,瞥了阿萱一眼,心道:“就你这糟老头子的尊容,她若是你亲生的,那骡子也能生凤凰了!瞧这小娘那眼里都要喷出火了,指不准是从哪儿拐来的,却来糊弄老娘!”
  只听阿萱又道:“只是一桩,我这女儿年龄尚小,小老儿还指望找个高门大户的女婿,落个下半世受用。所以只能做清倌人,弹弹曲儿,下下棋儿的,妈妈可不要为难我女儿。” 
  艳娘一闻此言,跳起身来叫道:“清倌?老太爷,您这女儿本就是哑巴,客人多半不会喜欢,若是床第间有些手段,倒还好办,要说清倌,老娘这里不伺候!”
  秦真一听她语中有逐客之意,不觉喜动颜色,巴不得立刻便被赶了出去,当下连连点头。忽觉腰间一疼,险些叫出声来,原来却是阿萱狠狠拧了他一把,耳边只听阿萱笑道:“妈妈这话就差了,象妈妈这样行院人家,又不是那等小门小户,要引得轻薄子弟逐香而来,哪能没几个绝色的清倌?小老儿这女儿,虽说是口不能言,却吹得一支好箫,下得一手俊棋,又能做诗填词,双陆鞠蹴,虽说暂做清倌,却管让子弟们魂不附体,教妈妈日日不空——且又不能做上一辈子清倌!”
  那艳娘见秦真生得美貌,院中虽有几个女儿,相貌均不如他,心中早已肯了,只是清倌获利不高,阿萱又申明是要搭班,七扣八落下来,恐赚不到多少银钞,故此做出姿态,转个还价的余地。此时一听秦真又有这几门好处,越发上心,便松下脸皮,笑道:“歌是不行,舞却如何?”
  阿萱笑道:“只略通一些剑舞,也能助助爷们儿酒兴。”艳娘点头道:“那也罢了,既是老太爷你爽快,咱们索性把价钱说定了,你们既在我这儿,须守我院里规矩,若有客来,老规矩是三七开,我七你三,房钱饭钱另算。”心中却盘算道:“你要做清倌,老娘就让你赚不到多少银子!见别的姑娘迎来送往,金银满舱,看你还做得成清倌!到时倒看你怎么来奉承老娘!”
  阿萱一心只是要捉弄秦真,哪跟她计较这些小帐,当下一口答应道:“任凭妈妈安排。”
  艳娘心中欢喜,灯下再看秦真时,越发觉得他眼含秋水,眉如远山,忍不住伸手去捏捏他下巴,道:“真真是个美人儿,可叫什么名儿啊?”秦真见她展颜一笑,脸上沟壑纵横,几欲掉下粉渣子来,凑近一些,那身上一股子莫名的气味,更是香得直扑人鼻子,慌忙闭住呼吸闪在一旁,掩面不语。
  阿萱笑道:“随小老儿姓秦,小名真真。”秦真听她这样糟蹋自己名字,差点背过气去,随手拿起旁边几上一杯茶就灌,耳听艳娘道:“也罢,刚巧我院里有个红姑娘叫珠珠,以后你就叫珍珍吧,珍珍珠珠,都是咱们脂香楼的珍珠宝贝儿。”
  “噗”地一声,秦真把持不住,口中的茶水已是全喷了出来!
  
第十九章 此身堪误入花国

因秦真姿色甚“佳”,当晚脂香楼便挂出了珍珍“姑娘”的名牌,号称是“扬州美人,绝色瘦马”。
  秦真站在以艳红胭脂写就的自己“花名”的粉牌之前,再次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不禁有些啼笑皆非,颇有梦魂恍惚之感。
  原来那淮扬地面风俗不好,多有人专门购买别处略具姿首的年幼女孩,教以杂色百艺,悉心养大成人,再以巨资卖于王孙公子、富贾大户做侧室婢滕,以从中获取暴利,称之为瘦马。各地妓馆往往便以此作为美人招牌,以暗示自家妓馆姑娘色艺双全之意。
  秦真家中本自豪富,然而秦家家风严谨,不许有妾滕之流,便连秦兴自己却也未曾纳妾。但婢仆之中,倒也有几个美貌的扬州姑娘。秦真平素在家中看她们唱曲侍奉,倒也是十分惬意,却没想到自己竟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但闻前面厅中丝竹悠扬,笑声喧哗,酒肉脂粉混和的气息扑面而来,更是令人作呕。一时之间,脚下却似是坠有千斤铅铊一般,万难向前移动一步。
  阿萱紧跟其后,见他怯生畏场,故意道:“珍珍乖女儿,这迎来送往的勾当,第一回有些不适,后来可也就慢慢习惯了。你任在这里打着磨旋,却叫你妈妈这生意是做还不做哪?”
  在旁照应的艳娘听闻此言,顿时如遇知已,心道:“果然老娘看得不错,这小老头子绝计是常在风月场中讨生活之人,颇谙我青楼之道。”当下脸色一沉,冷冷道:“珍珍,妈妈我分文未赚,先将你的名字写上了粉牌,你可不能临上台摞挑子,却累了我们脂香楼的名声!”
  秦真倚门不语,他脸上脂粉虽厚,但仍看得出面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身子也在微微发抖。恰在此时,厅中一个名唤彩蝶的妓女,却被另一穿绸着缎的胖子抱在怀中,那胖子已有了七八分醉意,极尽狎态不说,最后喉头一阵作呕,居然吐了那妓女一脸一身!
  秦真看在眼里,顿时从喉咙里低吼一声,转头便向后厅奔去!
  阿萱与艳娘对视一眼,大为惊异,但随即二人都是满面怒色,紧追秦真而去!
  可怜秦真功力尽失,脚下虚浮,也只奔入厅中,便坐在椅上气喘不已。阿萱未等艳娘开口,先自指他鼻子骂道:“你这小贱人好不晓事!枉费了我与妈妈教导了你半天!你既入了这青楼的门槛,哪怕是王孙公主,富家千金,说不得,也不过是下九流的妓女罢了!”
  秦真眼中喷火,直视阿萱,苦于喉咙难言,也只得啊啊作声罢了。
  艳娘冷眼旁观,也不多说,喝道:“老九!老八!”门外一声唱诺,进来两条彪须大汉,手中各执一条光滑结实的齐眉白木棍。艳娘一指秦真,道:“这小娘不听摆布,看来这顿杀威棒儿是不能不请她吃了!把她拖到后面柴房去,扒光了衣服,打她六十棒儿!再把那盐水在她身上擦上三四遍,倒不信她不服了老娘手段!”
  两大汉轰然应诺,上前便要拖走秦真。
  阿萱一听“扒光了衣服”五个大字,不禁吃了一惊,唯恐秦真露馅,慌忙跳起身来,说道:“且慢!”
  艳娘认定阿萱也是同道中人,故此对她态度倒还不恶,睨她一眼,道:“你有甚话可说?莫不是心疼了你的女儿?”
  阿萱陪笑道:“既是指她赚钱,也依不得她娇气任性……只是妈妈这一顿棒儿打下来,她这娇怯怯的身子,只怕要养上个十天半月的,岂不是误了你我赚钱?”
  艳娘颇觉有理,便道:“那依你意思该当如何?”
  阿萱微微一笑,道:“是小老儿的女孩儿,自然还是交于小老儿来调理,那杀威棒儿,自然也由我来代劳,可不敢伤了那当面的地方,影响了接客送往。”
  艳娘哼了一声,啐了一口,道:“既是如此,依你调理罢了,只是今晚务必要与我接客,不然老娘我可候不到明儿!”言毕转身出去,那两条大汉自然也跟着去了,却将一根白木棍留了下来。
  阿萱候她出去,这才回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秦真两眼。
  秦真面色气得煞白,却别无他法,且论身手也决计难以逃走,当下也只是恨恨地瞪她。
  阿萱冷笑一声,低低道:“秦大公子,你还以为是在你堂堂的山西秦府哪!由着你胡作非为的!你天天叫着要把这个那个卖入青楼,还胡说什么青楼中生活着实不错,此时可尝着了妓女的苦楚罢?”
  秦真呼呼喘气,却仍是神色气恼。
  阿萱沉下脸色,说道:“我自小便在盛泽市井中谋生,那些下九流的百姓生活的苦楚,可是比你秦大公子要清楚得多。今日之事,断断不能就此罢休。除非是你死了罢,否则我定然放你不过。”她悠然坐于秦真旁边椅中,凑过头去,低声说道:“你秦真众叛亲离,声名狼藉,又一路遭人追杀,仍是顽强地要活下去,想必此时不会因为小小的青楼生涯,便当真了却此生罢?况且我只让你在这青楼之中呆上三天,以偿你所作罪孽。三天时间,你可都捱不过去么?”
  秦真掉过头去,不肯看她。
  阿萱站起身来,拿过白木棍来,在掌心轻轻敲了一敲,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便不来打你,只怕此时你心中已是肯了。不过这青楼必备的杀威棒儿,你若不吃上几棒,又如何更加贴切地了解青楼女子所受苦楚?”
  手腕一挥,“啪”地一声,已是一棒打在秦真脊背之上!
  
  厅外的艳娘,远远听见屋里传来的“啪啪”棍棒击打之声,兼有秦真含糊不清的低叫,不禁得意一笑,低声自语道:“这老儿倒有一套,省了老娘力气!”
  
  约莫有半个时辰之后,阿萱当头从后厅中出来,后面跟着那“珍珍姑娘”。观其神色,那“珍珍姑娘”虽然委顿,鬓发也乱了许多,但面上确是看不出伤痕来,更难得的是虽面色阴沉,但却看上去已是十分依顺。
  艳娘大喜,对阿萱这小老儿的手段,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
  事已至此,秦真只得硬着头皮登台。作为首次推出的“绝色清倌”,他首先不过是展示自己的才艺罢了,倒也不须立时陪客戏狎。
  当下他吹了一曲《落雁》,又绞尽脑汁,搜刮了些六七岁习武时学得的那些华而不实的剑法,在台上飘飘舞了几圈。那些富家公子哪知好坏,早已被他美貌弄得神魂颠倒,一径只知叫好。
  阿萱又逼他去陪酒,秦真虽是要打叠起十分精神,避免被人占了便宜,更要紧的是不能露了马脚。好在他“天赋异禀”,总是开始便要与人喝酒。他虽不会说话,但那水汪汪的眼睛一转酒喝过,将那些轻浮子弟都灌得昏天暗地。一晚下来,非但未露马脚,居然缠头无数,获金百余两。然而阿萱仍有担心,那便是老鸨艳娘的嘴巴也未免笑得太过份些,也不知这辈子是否会合得拢来。
  
  “张员外白银二十,金公子凤钗一对,黄老爷的是珍珠两串、碧玉镯一对--- ---呀!还有陈员外的翡翠珠花一枝,共计价------我看看,哇!竟然有一百四十七两银子!除去饭钱、脂粉头面、我们可以拿到四十七两三钱,也就是翡翠珠花一枝,珍珠一串,另有铜钱两吊。哇!发了呀!我们发了呀!”
  深夜时分,从脂香楼西院一座小楼上,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正房住着的艳娘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那公鸭嗓一听便知是那该死的小老头,偏这么晚了还不肯睡,在那哑巴女儿那里叽叽歪歪,扰人清梦。她一边用力扯过桃红缎被把自己的头蒙得严严实实,一边在心里大声咒骂,殷勤问候那死老头的八辈祖宗及母方直系亲属。
  
  到得第二日上,秦真已是习惯了许多,在听到嫖客夸赞他美貌之时,脸上浮起那一丝笑意已不如初时那般酸涩。阿萱颇为得意地坐于前面花厅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处,悠闲地端盏品茗,顺带着观赏秦真的强颜欢笑。众美妓从她面前香气扑鼻地来来往往,不时向这仗着女儿吃饭的小老儿投以鄙夷的白眼。
  忽然绣金软帘一掀,门中迎客的龟公扯起嗓门叫道:“客来,四位!”
  阿萱无意间向门口一瞥,惊得几乎一口茶喷了出来!但见龟公殷勤迎入四个人来,当头二人锦衣华服,尤为意气风发,竟然是何仲与何绪业!
  另两人看打扮也是武林中人,身形威猛,面色黝黑,相貌颇为相似,却是一言不发。
  何绪业微笑而入,一路推开涌上前来的众妓女,并无其他言语。倒是何仲大剌剌地往当中椅上一坐,饶有兴趣地抬头看了一眼粉牌,突然眼睛一亮,叫道:“妈妈!叫这些庸脂俗粉都给我下去,把你们新来的这个珍珍姑娘给我叫来!另再唤上个绝色的清倌,好好陪陪我这两位兄弟!”
  
  阿萱脸色一变,丢下手中杯子,尽可能地奔入后室所居卧室。那日秦真昏睡之后,她即从镇上找了马车将他载走,顺手也买了些易容药物之类带上。此时还剩下了不少药物,当下重整镜奁,尽数用在了自己脸上。
  当真只在顷刻之间,她已洗掉了先前那老头扮相,重又化作一个袅娜动人的少女,着绸穿缎,摇摇摆摆地直奔前厅而去。
  安排妓者的龟公正在张罗,阿萱已悄然走了过去,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那龟公赵三愕然转过头来,却见阿萱虽是作妓者打扮,却甚是面生。阿萱眼珠一转,已将一块碎银塞入了他的掌中,悄声道:“三爷,我初来贵楼搭班,只怕没有熟客照应,还望三爷把这两个客人让给我,绝不敢忘了爷的好处!”
  那赵三只觉掌中硬梆梆地多了块东西进来,立时心领神会,点了点头,道:“如此便罢。”
  
  
  阿萱强行压住几乎要跳出腔子来的一颗心脏,定了定神,极力模仿诸妓之态,分花拂柳一般,往那何家兄弟所包下的厢房“春媚厅”径行过去。
  龟奴扯长嗓子,叫道:“一位——玉儿姑娘——”此乃阿萱临时所撰花名。脂香楼妓女甚多,这名字又甚为普通,龟奴一时钱迷心窍,也来不及想到别处,竟让她当真混了进去。
  春媚厅乃是脂香楼内最大一个厢房,四壁挂有当世名家书画,陈设华丽不俗,酒水果点也异常精洁。因其要价不菲,寻常嫖客断不会在此会妓,这何氏兄弟二人此次倒是下了大的血本。
  阿萱甫一进房,一眼便见秦真委委屈屈,正坐在那两个与何氏兄弟同行者其中一人身旁,满面“幽怨”之色。那人样子虽然粗豪,却不爱说话,只是闷头喝酒,食量也煞是惊人,转眼之间,桌上便有两三碟果品见了光底。
  虽是心中忐忑,然而一见秦真那副古怪模样,阿萱还是要非常努力才能强行憋回笑意。倒是秦真一见她进来,眼中喜色一闪,似是认出她来。
  阿萱心中奇怪,一边低首上前行礼。坐在主位的何氏兄弟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示意她坐到那两人另外一个身边侍酒。如此看来,这二人的的确确是何家请来的客人了,只是不知是何方神圣,让何家如此青目以待。
  四人只是喝酒,间或互视一眼,却频频望向房门,看其情状似乎在等待人来。
  忽听那与秦真相傍而坐的汉子闷声闷气道:“小娘皮,给大爷唱个小曲儿解闷儿!”
  秦真愕然指了指喉咙,“啊啊”两声,意示不能出声。
  众人一怔,阿萱忙陪笑道:“告各位爷,珍珍姑娘是个哑女,所长者乃是舞剑戏耍之技,独独不能唱曲儿。”
  只听“啪”地一声,却是秦真脸上早着了一个耳光,那大汉满面通红,随即又是一脚,重重踢在他腰胯之上,怒道:“话都不会说的哑子,充个什么头牌清倌?敢是来消遣我们不成?换人!换人!”
  秦真跌倒在地,脸上已显出五道极深的红痕指印,他眼中怒火闪动,神色气愤之极。若非脚下轻浮无力,只怕立时便要上前相搏。
  阿萱心头怒火也起,但情知此时不能发作,连忙上前扶住秦真,暗暗在他臂上一捏,赔礼道:“既是如此,玉儿便带她出去,另换个绝色清倌来服侍大爷。”
  暗叫庆幸,连忙扶起秦真,一心只想奔出房去,逃之夭夭。
  却听一人曼声道:“且慢。”
  阿萱心里一跳,已是听出这正是何绪业的声音。
  她扶着秦真,缓缓站起身来,一转眼正对上何绪业含笑的眸光,心里又是大大地一跳。
  何绪业看她一眼,回头对那大汉道:“戚兄,这珍珍虽是个哑女,但能坐上头牌清倌位置,当非寻常妓者可比,不如看看她有何绝活,倒也有趣。”
  那戚姓大汉悻悻道:“只是这老鸨太也欺人,何兄弟你出了大笔的银子,却派个哑子过来!哼,若是咱们滇西地面,我戚文秀若不将这妓馆砸个稀烂,量她也不知我的手段!”
  何仲陪笑道:“正是。戚文秀戚文雅,乃是赫赫有名的戚氏双雄,威震滇西,谁敢不给十分面子?”
  阿萱一听戚氏兄弟名字,再看看他们那粗鲁魁梧的尊形,简直说不出话来。秦真坐在椅上,虽然腰上生疼,忍不住也是暗暗一笑。
  
  忽听门外一人娇声笑道:“‘戚雄过处,寸草不生’。那自然是厉害得紧了!”
  声音又甜又糯,暗带沙哑,略有川音,倒颇具几分魅惑之意。阿萱忖道:“这人是谁?听口音不象是妓院中人啊?”
  门扇一动,走进一个身披薄绸玄色连帽斗蓬的人来。紧随其后的龟公疑惑地向那人看了看,显然觉得热天尚披斗蓬颇有些匪夷所思,但终是识趣地退了下去。
  那人昂然而入,将身上斗蓬一掀,丢在地下,赫然竟是一个中年美妇。
  她上着湖绿绸衣,下系一条石榴红的裙子。虽说并非妙龄,但身段仍是玲珑有致,兼之肤色白净,长眉高挑,颇有几分姿色。然而眉宇之间,却暗藏一种说不出的阴鸷寒冷之气,令人一见心下悚然。
  最引阿萱注目的,却是在她的小蛮腰上,挂着的那一双弯月似的金钩。
  锋薄刃利,淡白的锋霜之上,隐约泛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阿萱在盛泽之时,曾见过邻人用来打猎的猎刀,其刀锋上也有这种暗红,不禁打了个冷噤——知道那定是历经年长日久,鲜血浸成的颜色。
  真不知在这看似美丽的金钩上,到底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寄居了多少人的冤魂。
  室内四人却是齐齐站起,面带喜色,拱手道:“恭迎邹堂主!”
  阿萱脑中有念头一闪,虽觉“邹堂主”三字甚为熟悉,一时却想不起究系何人。
  那美妇格格一笑,道:“何必客气呢?累各位久等了。”
  何绪业笑道:“方才倒是我们错了,哪里是邹堂主?只怕要叫邹教主倒更为妥当。”
  那戚文雅似对这美妇颇为恭敬,难得阴沉沉的脸色略一开颜,嘴角咧开道:“正是,邹教主,我兄弟此次前来投奔,还望教主莫忘当日之诺!”
  何仲笑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玉面罗刹’邹菱娃,女夷教的新任教主,自然是一言九鼎。那天枢实录……” 他猛然醒起房内尚有“珍珍”“玉儿”二人,便将后半截吞下肚去:“……岂是那等言而无信的小人?”
  邹菱娃!
  阿萱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美妇便是现女夷教夏堂堂主、意图叛教自立的邹菱娃!据当日在何家座舫所窃听何氏父子谈话,邹菱娃正是与何家及何家所代表的宋国合谋,想要将春十一娘之位取而代之。  
  阿萱脑中念头急转,已明白过来:这戚氏双雄,定然是何家代为从滇西请来的高手,要助邹菱娃取得教主之位,而邹菱娃用来打动这两名高手的东西,居然是女夷教教主独得之秘——被列为江湖四大秘密之一的《天枢实录》!
  以邹菱娃深沉心机,自不会将此等奇书尽数拱手相让。但以书中一两种武功交换,却是大有可能。然而如此一来,女夷教何以震慑江湖,而教中女子……
  当初春十一娘在百尺楼中所说话语,仿佛又清晰地回响在阿萱的耳边:“现今天下大乱,他们往往趁官府无力管束之际,掠走良家女子。姿色上等者卖给富家作妾,中等者售于妓馆,下等者待沽人市,不知让多少女子含恨终身!
  唐主世居锦绣之地,但观者倾城绝色,但闻者红牙击歌,又怎知天下庶民流离的悲苦?
  妾身实非嗜杀之人,不过是秉承我神教教义,誓要以天下女子之安危为已任!”
  誓要以天下女子之安危为已任!也是自那一刻起,阿萱的面前,仿佛打了开了一扇非比寻常的窗户,迎来了更为多彩而丰富的世界。
  她心中突觉有些后悔:自己怎可抱有侥幸之心,以为定能赶在何家之前到达巫山,便忽略了向春十一娘报讯方是头等大事?只为受不住秦真一时之气,便将他卖入妓院以图解恨?以致贻误了最佳时机!
  邹菱娃微微一笑,转身向房外叫道:“你们也进来罢。”
  只听一阵清脆的称喏声,自外鱼贯而入七个身披黑绸斗蓬的年青女子,束发横簪,都作男子打扮,一齐躬身向邹菱娃行礼。
  何绪业微一打量,赞道:“这七位姑娘,料想便是名动江湖的朝云峰夏堂七护法罢?想不到令无数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七护法,居然都是如此年轻美貌的姑娘,当真是英风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啊!”
  阿萱想起当初百尺楼中,祁胡二人为逃辟女夷教执掌刑法的夏堂之责,宁可当场自裁而亡,也不愿落入堂中。而春十一娘竟然也隐然默许,想必这刑堂苛罚之酷,确为常人所不能忍受。
  邹菱娃淡淡道:“过奖。这是何家两位公子,这两位是武林名宿戚氏两雄,你们过来参见罢。”
  七名女子应诺一声,一一上来拜见,并自陈其名。阿萱听在耳中,一一暗中记下,已知她们分别名为除尘、无垢、去邪、驱恶、辟风、净水、护坛,专为掌管管教中法典并惩治之事。
  此时阿萱偷眼看来,但觉她们面孔清秀可人,除了神色冰冷以外,与一般女子无异,一时真想不出她们有什么可怕之处。
  
  邹菱娃冰冷的两道视线,转到了阿萱脸上,又瞥了秦真一眼,娇笑道:“二位公子当真小心,居然寻到这样一处佳所与妾身相见——只是这两个女人……”
  何仲眼中凶光一闪,挥了挥手,对阿萱道:“你二人去叫人重新取壶好酒来,布些上等菜肴,让我们痛饮一番——记着,这几位的事情,可不要在外乱说,嗯?”
  阿萱心中砰砰乱跳,低头应了一声,慌忙拉了秦真出来。刚转过廊角,若有所感,又悄悄蹑了回去,屏住气息,躲在窗外细听。
  只听何仲笑道:“邹教主何须担心?我们叫那两个小娘来,不过是给戚氏双雄开心罢了。事后一刀便将她们结果,还怕什么人走露风声?”
  阿萱咬一咬牙,唯恐房内各人都是高手,查知自己在外偷听,连忙退了出去。秦真正在廊角相候,一见她来,伸手便是重重在她臂上一拧!
  阿萱吃痛,差点叫出声来!秦真瞪她一眼,一言不发,便拉她奔西院二人住处奔去。
  甫一进门,阿萱挣脱秦真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失声道:“你认得出我?”
  秦真嘴角向左一撇,意即“化成灰我也认得”,又“啊啊”数声,手指连指门口,神色颇为焦急。
  阿萱会意,悄声道:“你是说快逃么?我们自然要快些逃走报讯!只是这些人可不能便宜了去!”
  她一面快手快脚地将藏于暗处的金银细软包成一包,塞入秦真怀中,一面又取出两粒药丸来,低声道:“这黄丸是可解哑药的,绿丸虽不尽对症,一个时辰之后,也可缓解何家下在你身上的化功散之毒,你快服下罢!”
  秦真圆睁双眼,厚厚脂粉覆盖下的几点“须”根和梳成云髻的头发努力忿然贲张,意即“你明明可以缓解化功散之毒,居然现在才给我服药!”
  阿萱毫不客气一把推开他,在床头一阵乱摸,拿出一只手指大小的瓷瓶来,洋洋道:“瞪什么?这瓶泻药本来也是要送你的,这会就送他们罢了!你快逃,有良心的话,在城外东面土地庙中等我。”
  言毕也不管秦真吹胡子瞪眼,径直去了。
第二十章 不解郎心浑如铁

阿萱走出两步,藏于一处廊柱之后,偷偷张望。过了片刻,果见秦真匆匆奔了出来,满头珠翠已尽数卸去,身着寻常绸衫,倒象个嫖客模样。兼之洗去脂粉之后的脸色异常苍白,脚下又是虚浮无力,过往客人莫不对这貌似刚“厮杀”归来的“色中饿鬼”致以鄙夷目光,却断然想不到此人便是方才那娇羞可人的清倌珍珍。

  他四下张望数眼,猛一跺脚,直奔前门而去,须臾便消失在人群之中。阿萱欣慰地站起身来,心想此人倒也颇为果断,在这关键时刻,并不曾婆婆妈妈、故作义气地非要强行拉扯自己同逃。

  她几步跨入厨下,随手提起一只锡壶,晃了一晃,感觉壶中似乎有大半壶酒,随口问道:“春媚厅客人要酒呢,纪师傅,我且提一壶去。”那厨下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刀跺得砧板一阵乱响。又见她是妓者打扮,那姓纪的厨子也不理论,应道:“拿去!拿去!”

  阿萱心中窃喜,慌忙拿出锡壶,转过无人之处,自怀中抖出那包泻药,欲待抖入,转念一想,却拿起旁边一只盛满热水的半大瓷盆,这才将泻药倾入其中。

  她唯恐药性不散,又拼命地摇了一摇,直到见水中再无渣滓,这才施施然步入房中。

  一入房中,却见众人已环坐桌边,正自品尝茶点,七护法却依然站立于邹菱娃身后,笔直如杆。见她进来,倒是何仲先嚷道:“怎的去了这多时?却叫戚大爷好等你!那个哑巴妞呢?”

  阿萱赔笑道:“她方才受这位爷教训,身上疼痛,已是寻人上药去了。”

  戚文雅狂笑道:“她只知爷腿脚厉害,却不知爷其他方面更是厉害,若得以领教,只怕上药也是无济于事呢!”

  他语涉猥亵,几个男人顿时会意地爆出一阵大笑。倒是邹菱娃眉头微微一皱,娇笑道:“若是让春贱婢听到此话,只怕要大大地寻上戚大爷的晦气呢。”

  戚文秀冷笑一声,道:“大爷知道你女夷教中的一些破规矩,号称是要使天下女子不再受苦受难,真当自己是观世音菩萨么?观世音也曾化为妓女坐在船上,收了世间嫖客的银钱呢!其实你们也忒不会算计,但凡那些妓院花楼之所,日进何止斗金?便是江湖习气,抽它个一分两分,也管教你教中财源广进,滚滚不绝!”

  邹菱娃眼睛一亮,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这倒是一条生财之道。”她眼波流转,又笑道:“此次举事若是成功,咱们倒不如将春贱婢也卖入这些妓馆!她虽是老了,容貌倒还说得过去,换上数文钱钞,倒也有趣得紧。”言毕格格娇笑,花枝乱颤。何仲笑道:“届时我们一定还是请上今日相聚的这些好朋友,大家一起去点春十一娘的牌子,好好乐上一乐!”众人轰然大笑,一边举杯互相致敬。

  阿萱听在耳中,见他们如此抵毁春十一娘,顿时怒火中烧,虽是强行低头不语,手却气得不禁微微发颤。

  邹菱娃先前已有数杯美酒下肚,面上微显醺意,晕红之色堪称压倒桃花。她媚态万千地瞟了一直微笑不言的何绪业一眼,说道:“方才何二公子说道要送我们一个人情,却不知意欲何为?”一边却掉过头去,脸色一收,对阿萱冷冷吩咐道:“还不快给公子爷和我斟上美酒,却尽怔着做甚!”

  何绪业微笑,抬手向桌上空酒杯上虚虚一掩,又有意无意地瞟了瞟那酒壶,说道:“且慢喝酒。听闻邹教主此番亲自南来,却是为了缉拿江湖闻名的淫盗秦真。”

  邹菱娃笑道:“不错,若是寻常女子,我可不耐烦亲自前来。然而他此番掠走女子在蜀中家世非凡,那女子未婚夫又亲自前来苦苦哀求,春贱婢自是一口慨然应允,我又如何肯让她独得这个人情?况且这属刑堂本分,原也是由我来做主才是。”

  她见阿萱未曾斟酒,心下老大不耐,劈手夺过壶来,便待将壶中美酒斟入杯中。

  何绪业手腕蓦出,向那壶顶压下,口中道:“且慢!”邹菱娃眼中光芒一闪,娇笑道:“美酒当前,岂能不图一醉?”口中说话,执壶之手却是微微一晃,只在顷刻之间,便穿出何绪业手劲范围。其速之疾,几乎令人难以看清。

  阿萱心中一凛:“这邹菱娃的功夫当真不错!”

  戚文雅动了兴致,笑道:“果真一壶好酒,大爷也来夺夺耍子!”但见他根骨绽露的手掌一伸,沉腕下压,如铁墙突兀,堪堪挡于壶前,却封死了邹菱娃去势。

  邹菱娃娇笑声中,反掌在壶底一拍,整只酒壶向上飞起。戚何二人猝不及防,她纤手挥处,中指点中戚文雅腕脉,尾指只在何绪业手背上轻轻一扫,二人穴道酸麻,再也拦她不住,眼睁睁见她微扬纤手,清亮的酒水如泉涌出,瞬间注满几只酒杯。

  这几下干脆俐落,兼之优美流畅,阿萱虽是不喜她之为人,也不由得暗暗佩服。何仲更是大声喝采道:“好!这可是贵教不传之‘天香手’罢?常言道‘习得天香手,天下无敌手’,果然是盛名不虚!”

  邹菱娃脸色微微一变,道:“这不是什么天香手,不过是我教中另一武技‘拂云手’罢了。‘天香手’这门秘技,向来只有教主继承人方有福习练,当初凌飞艳在时,所喜者唯有春贱婢一人,如何肯许我来修习?”

  何仲一窒,神色尴尬。何绪业忙道:“自古高位,乃是有德有才者方能居之。候邹教主此次夺得宝座,女夷上下俱是你囊中之物,何愁此技不得?”

  邹菱娃面色稍缓,哼了一声。端起酒来,便待要一饮而尽,却听何绪业又道:“且慢!”

  阿萱心中突地一跳,忖道:“他一再拦阻,莫非……”但闻何绪业道:“玉儿姑娘,你辛苦半天,且先饮一杯。”

  众皆愕然,旋即又露出暖昧笑容。阿萱却心中雪亮,暗道:“果然这何二公子精明,怕是已看出我的破绽,只不知我是何处露出马脚?”

  无可闪避,当下走到桌前,拿过何绪业面前空杯,斟了一杯美酒,仰头喝尽。

  喀啷一声,她将杯子掷于何绪业面前,也不言语,只是目视于他。

  不知为何,何绪业本是好整以暇,此时在她清亮的两道眸光逼视下,竟有些许狼狈,强笑道:“姑娘这等爽快,我们也来干上一杯。”

  戚氏兄弟拊掌大笑,倒是何仲冷冷道:“你的杯子已被人喝过啦,却以什么来喝酒?”阿萱不语,自一旁玉筒中挑起一只小银镊子,钳起杯沿,丢入那瓷盆水中。那盆中原是被加了“料”的滚汤,此时烫了一烫,便将杯子又拿了出来,一言不发地放于何绪业面前。

  众人哄然而笑,何绪业更是尴尬,道:“已喝过一席酒了,正好也将大家的杯子都烫上一烫……”

  一语未了,戚氏兄弟已是嘎嘎怪笑,将杯子也依法丢入滚汤之中。邹菱娃皱了皱眉,似嫌不洁,但终是将杯子丢了进去。何仲见她如此,只得也如法炮制一番。

  阿萱轮番斟上美酒,见他们一一喝净,心中偷笑不已,暗道:“早知你奸诈如狐,却终不免要着了我的道儿。本姑娘下毒的手段岂是常人所为?”

  她福了一福,便待借机退出房去,何绪业长身而起,喝道:“姑娘且慢!”

  阿萱心念急转,堪堪停住步子,与何仲却只有数步之距。她疾步走到何仲身边,提起酒壶斟酒,应道:“怎么?莫非奴给这位公子斟酒也不行么?”

  何绪业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却说不出话来。邹菱娃吃吃而笑,何仲却甚是得意,不料阿萱附在他的耳边,悄声道:“如今离十五日之期尚远,不知大公子可有不适之感么?”

  何仲只觉她鬓间幽香袭人,正在心旌神摇之际,忽闻此言,顿时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

  阿萱面带笑容,又悄声道:“公子禁声,若是教人听了去,也算不得什么光彩,只怕落得二公子笑话呢!”

  这一句却正点着何仲心病。他虽是长子,父母却甚为偏爱二弟,故此一直耿耿于心,处处俱要抢先掐个尖儿。此时经阿萱一提醒,顿时冷静下来,只是心中又惊又怒,遂低声道:“你……待……待要如何?”

  阿萱笑道:“你送我离开,我予你解药,如何?”

  何仲低低道:“我只送你出院门,你即刻便要予我解药。”

  阿萱亦低低道:“一言为定。”

  他二人说话声音极低,众人难以听清,又见他们状如亲密,不觉相对而笑,唯有何绪业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何仲一咬牙,抬起头来,笑道:“玉儿姑娘有件心爱的东西放在房中,要带我去瞧呢。只怕要先失陪了。”

  众皆大笑,唯有何绪业失声道:“大哥!这女子……这女子……”阿萱唯恐他情急之下喝破真情,只听何仲冷冷道:“怎么?连大哥的私事你都要管上一管么?”

  何绪业先前待要喝破,是唯恐其兄依先前商议之言,将这女子淫辱后再行杀人灭口。他此刻已认出这女子酷似“苏贞贞”,不知为何,竟是不愿她就此遇害,这才一反常态出声阻止。谁知何仲倔拗至此,他不敢与兄长翻脸,一时间竟也无计可施。

  阿萱心头乱跳,拉着何仲直到后院无人之处,眼见得将要出得院门。何仲伸手道:“药拿来!”

  嗖嗖几声,数枚灰黑色细针破空飞来,何仲何等机警,当即一掌击开阿萱,仰腰往后疾闪!

  阿萱但闻耳边传来一声:“淫贼!我誓不与你同生!”竟然是去后已久的秦真声音。何仲喝道:“原来是你!你这淫贼当真大胆,居然敢在此行凶埋伏?来人!来人!”

  二人本是情敌,结怨又是颇深,此时分外眼红,互呼淫贼,当即斗在一起!

  秦真虽是武技胜过何仲,却毕竟病后初愈,几番缠斗下来便已不支。阿萱又气又急,恐何仲方才呼喊引来戚氏兄弟等人,低喝道:“莫非大公子你不想取得解药么?”

  何仲闻言,立即跳往一旁,不再与秦真相斗,喘气道:“拿来!”阿萱一把拉住还想上前的秦真,后退几步,但见院门外停有一辆大车,心下稍安:“原来他方才出去,也晓得找个代步工具前来接我,倒也不是一味胡闹。”

  耳边只闻得脚步声乱响,心下唯恐夜长梦多,便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来,当空抛去,喝道:“接住了!”

  何仲慌忙来接,阿萱一拉秦真,已是双双跃上车去!她只将秦真往车厢内一塞,随手抓起马鞭,扬鞭奋击,拉车骏马吃痛,狂嘶一声,拔腿疾奔前去!

  仿佛绿影一晃,香风扑鼻,却是邹菱娃已自后扑来!此时骏马已奔出数丈距离,何绪业等人待要赶上已是不能。然而邹菱娃轻功高绝,居然快逾奔马,只在刹那间便已赶上马车,“轰”地一声,掌上力道当空劈下,车厢顶板顿时四分五裂!满天碎片飞舞,秦真蓦然扑出身来,正倒在车辕之上,幸得急切间一把抱住阿萱腰身,才没能摔下车去。

  阿萱不意她轻功高明如斯,顿时吓得魂飞天外!眼见得邹菱娃一击得手,凌空翻转身形,尖尖十指迎面向自己袭来,指上红滴滴的凤仙花印子清晰可辨,却是锋利如刀,挟有劲风扑面!

  阿萱身在马辕之上,急切间松不得手,只得一手握缰,一手按倒秦真,身子疾向左移!只听“哧啦”一声,衣衫应声而裂,右臂一阵火辣痛感传来,显然已是受伤!

  阿萱心知邹菱娃不过是提气赶上,候得一口气泄,便再难保持凌空之势。当下咬牙忍痛,挥鞭叱道:“驾!”

  骏马嘶叫一声,猛然窜前!邹菱娃欲在车壁上落足一点,再行借力扑上,却见眼前寒光一闪,却是数柄极薄柳叶小刀刷刷飞出,正斩向她双足下落之处!

  邹菱娃认得这发刀手法正是秦家 “旋罗刀”,不敢小觑,又无落足之处,只得跃下地去!马车向前一窜,邹菱娃提气不及,眼见得那马车后面腾起尘土,已是飞驰而去!

  “啪”!阿萱猛地丢下鞭子,自车辕上一跃而下,走到江边柳树荫里坐下,双手抱膝,只是不语。

  秦真慢腾腾地从车辕上爬下身来,半晌方道:“你是生我的气了么?”

  他见阿萱不理,也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抱膝,默然良久。

  柳树青绿的枝条,有如柔丝一般,在风中轻轻摇摆。午后的阳光已不甚热,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极长。江风迎面拂来,送来些微的凉意。

  秦真仰起头来,凝望着头顶上那缕缕柳条,轻声道:“真好,象这样安宁的时光,我已是好几年没有享受过了。”

  阿萱待要出口讥嘲,但终于强行忍住。秦真似乎没有发现她的神情有异,继续说道:“嗯,很小的时候,我便喜欢折些柳条,交给家里的丫环们编成小篮,又或是用小刀旋作口哨。那时候我二表哥的哨子做得是极好的……丫环里头,小蓉会编漂亮的柳条篮,不过若论手巧,她还是比不上昭华妹妹……”

  云昭华!

  阿萱心中一动,终于偏过脸来。

  秦真无意间说出“昭华妹妹”四字,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随即停住话头,苦笑道:“我真是傻了,说她做什么呢?”

  他冷笑一声,道:“如今她是无辜受害的贞烈女子,而我却是人所不齿的淫徒色魔……我……”

  阿萱忍不住道:“我知道是她对不起你,定然是她与何仲有染,不肯嫁你为妻,你一怒之下,才去找的那个青楼女子,使得她羞愤自尽,对不对?早在江上何家座舫之中,何仲不就亲口向你承认过么?”

  秦真低下头去,神色茫然,轻声道:“你错了……她可不会为了我自尽……那时婚事将近,因她嫁妆极多,云家人手不够,我便千里迢迢,亲自带人前去蜀地迎亲。我与她小时候虽也青梅竹马,那时却有数年不见,听说她出落得如花似玉,我心里……也是十分的喜欢。”

  “然而一住两天,我们都忙于婚嫁琐事,我想她得紧,几番托丫环传信,想要与她密会,她却始终不肯出来见我……我只道是她害羞,终于按捺不住,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潜入她所住闺房之中……”

  阿萱瞪他一眼,秦真苦笑一声,道:“你别瞪我,我只是想看她一眼罢了,并没有别的……别的意思。”

  他叹了一口气,道:“房中无人,只有她独自坐在桌前,款弄羊毫,也不知在纸笺上写些什么。几年不见,她长得更是美了,还有了一种极动人的风韵,许是长大了的缘故罢,却让我觉得有些陌生。我突然跳出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一把揉起纸笺,几乎没抽出剑来剌我。后来她认出了我,却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两句,并无任何热烈娇羞之情。”

  “我与她谈起即将举行的婚礼,她也似乎是心不在焉。然而在我索然无味,准备离开之时,她却一把拉住了我!”

  秦真嘴角微微抽搐,接着说道:“她说,她不愿嫁我,因为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即刻便会带她远走高飞!”

  阿萱不料这云昭华如此大胆,竟敢对未婚夫主动言及此事,失声道:“什么?”

  秦真一把扯下眼前一根柳条,一截截地用力折断,丢在地上,说道:“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

  他长吐一口气,冷然道:“嘿嘿,当时我妒火中烧,只恨不得将她与那奸夫碎尸万段!只可惜那时我还是出身名门的少侠,心中尚存慈悲之念,心灰意冷之下,便想成全他二人之事,也是无妨,不过是退亲罢了。”

  “谁知她……她竟然对我说,若以此为由退亲,大损她闺阁清誉,求我为她着想,做出留恋青楼女子的模样,好作退亲之由。”

  阿萱忿然道:“真是无耻!”

  秦真用力一挥,将手中残余柳枝尽数抛入江中,说道:“女子只要情迷心窍,哪里还分得清什么是非曲直?她当时一心只是为她的幸福打算,哪里会顾及我的感受!可笑是我当时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中一软,居然也就此答允。她知我从小极重承诺,当下也是大喜。”

  “我回到客房之中,辗转反侧,一天一夜未出房门。到得第二天上,我横下心来,便去镇上找了个美妓,在青楼中喝得烂醉如泥。不到半天时间,人人俱知云家未来的姑爷,竟是公然拥妓纵酒的无耻徒之徒!”

  阿萱心头大震,怔怔地望着秦真,只是说不出话来。

  他冷笑一声,又道:“若果真如此,使她得其所哉,倒也罢了。谁知第三天夜里,她遣了丫环前来寻我相见,哭着对我说,她那心上人本是有事瞒她,此时见她动了婚嫁之意,被迫说出了实情。原来他已有妻室,她若过去只能做妾……想云家何等大族,岂容女儿做人滕妾?她想要风风光光地与那人相守,也是不成了。

  她哭诉不已,然而我听在耳中,当真是呆若木鸡。也说不上心中是何滋味,或是有些许快意,更多的却是辛酸……与心痛……自小我便颇为护她疼她,后来结下婚约,我也只盼一辈子与她恩爱到老,却不料横生枝节……便是此时她肝肠寸断,也非因我而起,即使我豁出自己一切,也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

  “她哭了半晌,问我是否还愿意娶她?我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呆呆地望了我半晌,面上神色凄凉哀绝,这一生一世,我都是难以忘怀……夜色更是深了,我扶她入内室休息,自己心中却是纷乱如麻,在外面呆呆地坐了半夜。”

  “谁知第二日早上,我待要入室去唤她起床时,才发现她已在梁上自缢!”

  阿萱惊呼一声,道:“她……她便这样死了?”

  秦真脸上痛楚之色一闪而过,道:“昭华自小便是如此,看似温柔可爱,其实性子最是刚烈高傲不过。她失节断义在先,不能全名在后,嫁我已是不能,嫁那男子也是不成……我常常在想,若是那时我答允娶她,是否她便会忘却所有往事,专事妇职,与我白头偕老?”

  “‘明珠泪垂,仙境凡尘久相违。并蒂莲分,情到深时假幻真。蓝桥伤别,不解郎心浑如铁。巫山梦断,朝云暮雨几时还。乘鸾归去,人间一别两茫茫。生死不知,谁许来世结鸳鸯?相见无期,深院秋风暗自伤。情归何处?绕栏四顾空彷徨。’这便是昭华临死之前,题于笺上最后一首绝命词……‘不解郎心浑如铁’…… 唉,也不知在她的心中,我与那何仲,究竟谁人才算得上是心硬如铁……”

  他颓然垂下头去,柳条在他的面前轻轻摇动,青绿可爱,生机盎然。然而在他的眼中,却是一片隆冬的死灰。

  阿萱轻声问道:“后来,关于你的那些流言,就是这样传播开去的,对吗?”

  秦真点了点头,道:“服侍她的小丫鬟亲口证明,那晚我留在了她的房中,而她哭泣呜咽之声,半宵未绝。我秦真轻浮狎妓之举,又是蜀中尽知……何需多言?而我的心中……对她也着实愧疚,若当时我答允娶她,或许她不会那样绝望……”

  阿萱想起那太湖荷花丛中船上,被祁胡二人捆绑拘禁的那两名女子,忍不住道:“你对她既是如此有情有义,为何最后竟要将她族妹卖入青楼?”

  秦真眼中亮光一闪,缓缓道:“昭华与那何仲私通之事,正是由她二位妹妹牵线,若不让这两个女子尝尝厉害手段,岂非有负我毒手之名?”那一刹那,阴冷嘲讽的熟悉神情,又浮现在了他的脸上,本是茫然而沮丧的男子,瞬间还原成了那个老辣阴狠的毒手秦真。

  秭归龙舟竞渡龙舟即龙形的船。秭归龙舟的外形不同于江浙和两广一带,扁长,轻巧,两头翘,无桨桩。龙舟竞渡也称“划龙舟”。

  我国南方一年一度的龙舟盛会是专门为悼念诗人屈原而举行的一种纪念活动,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每逢五月初五端午节,江南各地便展开龙舟竞渡活动,而以屈原故里秭归犹甚。在秭归,色彩缤纷的龙舟畅游于两山雄峙、一江飞泻的屈原沱,场面壮阔激昂。

  龙舟大者可容101人,其中包括一个站头的,一个撑舵的,两个舞旗的(腰旗和尾旗),一个领唱的锣鼓歌乐手和48对桡片手。小者也有10多对桡片手。端午节看龙舟也是秭归最的大群众集会,吃粽子、投粽子的风俗延习已久。随着长江三峡旅游热的兴起,秭归已成为豪华旅游船的停靠点。观屈原祠,划龙舟,看地方文艺表演,是秭归特有的旅游项目。

  龙船无数,船身刻画龙头龙尾,取其怒奋,每条船两侧坐着二十条壮汉,手持大木桨,取其勇悍。舟中搭彩棚,前后罗列旗幢、绣伞,取其绚丽。敲锣击鼓,取其节奏。后舱陈列一架军器,取其锋利。龙头上一人双足倒竖,随船颠动,取其惊危。龙尾上挂一小儿于特制的竹篮内,也是取其险状。江波汹涌,群龙争进,有时船入旋涡中,只见全船健儿一齐用力疾转,船身盘绕而出。人们团簇岸上,隔江眺望,真是奇观妙绝。

  汩罗江畔,人们穿着新装,扶老挈幼,先到屈子庙朝拜,还抬着龙头祭庙。然后挂灯下水。竞赛以鸣炮为号,一声炮响,群龙飞驰。船似箭发,雪浪摇空,彩旗飘舞,两岸欢呼,金鼓齐鸣。鞭炮连天,声乐同奏,万人喝彩。江畔姑娘们献给舟上小伙子情歌动人,热闹非凡

  也就是赛龙船,这是端午节最有代表性的一项全民游乐活动。这一项体育竞技活动盛行于整个江南的几个省份。

  为什么要龙舟竞渡?民间通常的说法就是为了拯救投江自尽的屈原。龙舟沿江撒粽子,为的是让水中鱼鳖不食屈原的尸体;同时人们敲打锣鼓,喊着号子,为屈原招魂。

  试看《隋书?地理志》的记载:“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罗,土人追至洞庭不见,湖大船小,莫得济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而鼓棹争归,竞会亭上。习以相传,为竞渡之戏。其迅楫齐驰,棹歌乱响,喧振水陆,观者如云。诸郡率然,而南郡、襄阳尤甚”。

  隋朝的龙舟竞渡已变为“竞渡之戏”,并有“棹歌乱响,喧振水陆”,岸上“观者如云”,可见是一种竞渡的比赛。

  所谓龙舟者,首尾具龙形长可三、五丈,狭长如苇,舵窄仅容二人对坐,底尖。轻巧便捷,滑行如飞。各船有十余人分两排同向坐,各执短桨,如百足虫。船尾一人执梢,指挥进退。船上另有三人,一执旗,一击鼓,一敲锣,以助赛威。赛前,有祭龙头的仪式。丘桓兴《中国民俗采英录》里有详细介绍:

  “随着一串串鞭炮声,一队头扎白头巾,身穿白衣白裤的桡手,由扛龙头的‘头桡’和捧着放了香烛、鞭炮、供品的舵手领着,擎着船旗,打着锣鼓,扛着桡桨进祠来了。这是邻村‘白龙’船的。他们把用香樟木雕制的龙头摆在供桌上,便毕恭毕敬地朝屈原神像叩头礼拜。待主祭人将一条红绸布系上龙头,头桡扛起龙头,跑至江边,连人带龙头一块跳进江中洗澡,其他桡手也跟着在江里洗澡,然后才把龙头安于船头。据说,祭过屈原,又给龙头洗了澡,龙舟竞渡便能平平安安了。而洗过‘端午澡’的桡手们,也可托屈原的福,消灾怯病了。随后,‘赤龙’、‘青龙’、‘金龙’……各船一一进祠,朝庙祭龙头”。

  竞渡的风俗在词中也得到充分的表现,如宋人黄裳的[减字木兰花]:

  红旗高举,飞出深深杨柳渚。鼓击春雷,直破烟波远远回。欢声震地,惊退万人争战气。金碧楼西,衔得锦标第一归。

  这首词写得热烈壮观,以气氛欢快取胜。

  棹歌乱响,喧振水陆,诸郡率然,而南郡尤甚。

  屈原故里龙舟与众不同,扁长轻巧,两头翘,无桨桩。昂扬的龙头和飞扫的龙尾精致雕刻,通体彩绘一丝不苟。披红挂彩,装饰华丽。每一条龙舟上配备十九对划手,一人站头,一人拖艄,一人掌旗,一人击鼓。42人在江上驰骋,其场面之惊险,气势之豪迈,惊心动魄,扣人心弦。

  唐人张建树诗:“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飞跃出水来。掉影渤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

  正式竞渡前有一个游江活动,据说是专门祭祀屈原,为屈原招魂而设的。红白青黄各条龙舟一字排开,在江在徐徐游划。在歌手带领下,一齐高声唱《游江歌》: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东方。东方有魔鬼高数丈,人到那里必受伤。

  三 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西方。西方有流沙千万里,流沙滚滚人遭殃。

  三 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南方,南方有蛇和大蟒,虎豹豺狼把人伤。

  三 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北方。北方有冰雪盖大地,草木不生万物衰。

  三 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千万回故乡。故乡儿女怀念你,乡人盼归盼断肠。

  唱毕,龙舟上的划手一边挥舞手中划桨,向观众欢呼致意,一边向江中抛洒粽子祭江,此时江中岸上一片欢腾,竞渡未开始已有高潮。
第二十一章 掉影渤波飞万剑

阿萱自得闻邹菱娃等秘议之事后,即与秦真日夜兼程,一路舟车劳顿,疾向西行.两人自那日江边柳荫一席言语,却是无形中拉近了不少距离.虽说秦真后来仍不掩其戏谑尖酸之言,但阿萱却是安之若素,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她虽向来不甚计较,但秦真自知她心思机变灵动,自己武功虽高,若当真用起心机,只怕还是栽在她手上的时候居多.况且他先前被何家强行逼服的化功散,虽被阿萱以药化去,但对内力损伤不小.难得阿萱一路上不厌其烦,以各类汤药调停他的内力,他也不得不呈她这个人情.故此虽然有时略显放肆了些,但阿萱只是一眼扫过来,他即刻便噤若寒蝉,再说不上一个字来.比如此时,阿萱坐在这归州客栈饭厅的桌边,只是抄起炭笔,刷刷地写了张纸笺,丢给了他.他即刻便如接到命令的小狗,拿起纸笺便往药房里飞跑.他提起内息,风一般疾速地跑过陈旧的青石板街,心里却不由得颇为奇怪:虽说这张纸笺上写的是调理他内息的药方,但以自己以前的性子,只怕是宁死也不肯受到一个女子的驱使.然而如今……
  
  
  他从小性情倔强,少时与家中聘请的西席争论一句诗词的出处,那西席先生明是错了,却不肯对着他这小小的学生认输,尤自哓哓不止.他自是不甘示弱,连严父鞭苔也执意不肯低头.成年后遭逢云昭华之变,旋即为亲族所逐,更是异常偏激执着,对于生趣实已无甚留恋.后来行走江湖鬻卖女子,也未尝没有得罪过黑道同行,加上所谓正道中人数次来剿,当真是敌阵如林.那些人中,虽也有武功强过他的,然而因他心头对人对己之生命都不甚爱惜,激斗中往往无所顾忌,下手绝不容情,倒让那些人不寒而栗,落荒而逃.久而久之,他的毒辣与冷蔑,终于为他获得了“毒手”之名.曾经以为,一生便会如此——杀掉所有挡在面前的人,不再爱上任何人.孤独冷漠地活着,默然无声地死去,有如他少时在西域荒漠中看见过的那匹孤狼:它亦是被同类所逐,模样狼狈.毛皮脱落斑驳,身躯瘦弱,前腿断了一截,然而眼中仍闪动着极亮的凶狠不羁的光芒.在那个幽暗的深夜,他看到它踽踽地行走在荒漠的沙石之中,偶尔抬起头来,对着天际一弯冷月,发出孤傲而愤慨的长啸.十年后他被仇敌追杀,曾再次投入过那片他所熟悉的荒漠.他无意中发现了它.它的躯体已为兀鹰所食,骨架半掩在漠漠的黄沙之中,眼窝中长出了一丛枯黄的沙棘.之所以认出它,是因为那熟悉的断了一截的前腿,此时已化作了森森的白骨.冥冥上苍是否正以这条孤狼的命运,来昭示着他的未来结局?
  
  
  然而他不幸遇见了阿萱,这个清丽灵秀的少女,她仿佛天生便有一双慧眼,看得清他心中的一切.自见他的第一面起,她便从来没有惧怕过他,不管是他那淫秽邪恶的名声,还是他那毒辣无情的手段.反之她却似乎正在用极为狡黠而有效的方法,渐渐将他驯成了条温顺的小狗.他可不想成为她的一条小狗!他要有着孤狼一般的凶狠与威严.“啪”!
  
  
  他愤愤地将抓回来的一包药丢在阿萱面前的桌上!这可恶的小女人!她的字写得异常的潦草,休道是龙飞凤舞,简直是鸡爪蛇行!药店里的伙计见识可谓广矣,偏是没有一个人认得!他为了不回来低声下气向她请教,硬仗着这些时与她“墨宝”的亲近程度,挨个辨认了出来!足足耗费了半顿饭的功夫!
  
  
  阿萱喜孜孜地跳起身来,举起药包,凑到鼻子上深深一嗅,笑逐颜开道:“嘻嘻!不错,不错,我老人家今天记性不好,本来是顺手勾勒的一幅画嘛,怎么当作药方给你了呢?难得你懂得我的心思,从画上也能看出药名儿来!倒还真是没抓错药呢!”秦真闻言,回想起自己在药房辨字时的无奈与痛苦,只觉得须眉贲张,火往上涌,鼻腔又干又燥,几乎要喷出血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待大吼出声,却听得楼上“咣啷啷”一阵乱响,伴随着数声惨叫,却是几个青衣小帽家仆模样的人南瓜般地滚下了楼梯.一个华服公子仓皇地向后退去,喝道:“你们这些饭桶,真是丢尽了本公子的脸面!”这家客栈的饭堂内本已是食客颇多,刹那间潮水般地涌了过来,满满地挤成一堆看热闹.阿萱腾身而起,双眼发亮,秦真也不由得随之望去.只见那几个家仆狼狈地爬起身来,其中一个犹自强作威势,向楼上叫骂道:“你奶奶的!不就是一盆破花么?可不要不识抬举!惹恼了我家公子,只消将帖子往县尊那一送,可叫你走不出这归州城!”阿萱已拉过一个看热闹的店小二,悄声问道:“小二哥,这是为何呀?”店小二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道:“这事我们可见得多啦!年年龙舟竞渡,咱归州的客栈无一例外爆满.何况是时逢十七年一次的龙舟竞渡?据说这次十条龙舟之中,还有长青门和排教的两条龙舟呢!这两派一直铆着劲儿比试,这次各自撑舵的都是派中高手,准又有好戏看!听说排教为了打造那条大红龙舟,花了白花花的五百两银子!别说是四里八乡罢,便连邻近府郡的人都涌了来,客栈哪里容得下这些人?”阿萱脸色一变,喃喃道:“长青门?”他指了指楼上,洋洋道:“楼上那位爷,也是财大气粗,竟然花了二十五两一个的大元宝,独自包下了楼上的两间上房!只是一间房竟然没人住,里面只放着盆兰花!当真是有钱人的古怪!”他啧啧两声,说道:“这位华公子据说是县太爷的远房亲戚,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呢!现下他夺房不成,反倒手下人吃了亏,岂肯善罢甘休?”
  
  
  忽听楼上门扇轻响,一人怒道:“一盆兰花,却碍着你们何事?”但闻声音清和,吐辞文雅,说的是一口地道的西北官话.显然并非寻常的贩夫走卒,末了的话尾之中,隐隐带出几分川蜀之音.楼上身影闪动,出来一个身着灰衫的中年男子,两道疲惫而愤怒的眼神,如划过天际的冷电,蓦然扫了众人一眼!
  
  
  楼下正自嘁嘁嚓嚓的人群不知为何,竟都不禁一窒.连那正在叫嚣不已的华府公子及家仆都不由得住了嘴.先前阿萱听闻他出手阔绰,行止古怪,本以为会是个脑满肠肥的商贾.不料这人装束倒也平常,年岁约莫在四十上下,身材高且瘦削,鬓发微苍,眉宇清朗,却略带有几分抑郁风霜之色.
  
  
  那华公子缓过神来,又叫道:“本公子誓不与你罢休!有种你可莫要避走!”灰衣人更无多言,但闻“啪”地一声,却是他手起掌落,力道雄浑,正击在楼边栏干之上!那栏杆受此一击,阿萱本以为会碎末四溅,孰料那栏杆竟完好如初,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那华公子倒是吓了一跳,抱头叫道:“杀人啦!行凶啦!”众家仆更是顾不得主子,都紧紧缩成一团,显见得先前在那灰衣人手下吃亏不小,犹自心有余悸.灰衣人蔑然一笑,手掌陡挥!阿萱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掌风所到之处,那看似完整如旧的一截栏干,宛如变魔术也似,顿时化作一股飞灰,瞬间无影无踪!寻常内功虽能碎石裂瓦,却远不及他这一掌之中所展现来的刚柔并济之妙,堪已达炉火纯青地步!
  
  
  灰衣人冷冷道:“栏干修缮之费,自我房费当中支给.”他目如冷电,只扫了众人一眼,更无多言.但见灰色衣衫陡然飘动,却是他已转身径入房中,空留楼上一截残破栏干,楼下一群鸦雀无声的看客.
  
  
  “咣”!“咣”!“咣”!
  
  
  街上远远传来三声洪亮的锣响,有人拉长嗓子喊道:“开渡罗!开渡罗!十七年一遇的特大龙舟竞渡!”哄!客栈里的人拖儿携妇,争先恐后向外涌去.
  
  
  归州又名秭归,古称丹阳,乃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子熊鬻开国之地,楚人屈原、汉明妃昭君俱诞于此,端的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传说当初三闾大夫屈原为朝臣所谗,流放于汩罗江畔.后楚国都城郢都为秦人所攻陷,他深感报国无门,便投江中自尽.屈原死后,有汩罗江中神鱼,护送屈原尸身千里还归故里.然而屈原魂魄不忍见故乡历经战难之状,甘愿随神鱼长眠水底.神鱼于归州城前一处滩沱上,留下屈氏衣冠而去.楚地百姓敬重屈原,便将此沱命名为屈原沱,于沱上建冢为念.每逢五月初五端午节,当地百姓自发在沱前举行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盛会,来悼念这位狷介疏狂,然而品性却是异常高洁得令人起敬的古人.据《隋书?地理志》载:“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罗,土人追至洞庭不见,湖大船小,莫得济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而鼓棹争归,竞会亭上。习以相传,为竞渡之戏。其迅楫齐驰,棹歌乱响,喧振水陆,观者如云。诸郡率然,而南郡、襄阳尤甚”。
  
  
  这南郡便是当今的归州之地.江边沙滩之上,已是挤满人群.便连两岸青山缓坡之上,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四乡八里的百姓.俱是盛装丽服,笑容满面;孩童腕系彩线,手中还提有五色彩线系好的咸蛋粽子,头上戴有蒲草艾叶编就的草圈,取其避邪驱瘴之意.阿萱立于江边,终于低下头来,轻轻掀起左袖一角,露出腕上一缕同样系法的五色彩线,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酸楚的懦慕之意.每年的端午,母亲都会在她腕上系上这一缕五色彩线,说是有避邪妙用.唯有今年的端午……彩线尤在,而那个每年为她更换腕上彩线的人……却……
  
  
  归州,这便是母亲谢蕙娘的故里啊!方才她甫入城中,便强行按下心头思绪,一心只想快些吃饭打尖,旋即远远离开.虽说她是想快些赶赴巫山报讯,其实何尝不是一种近乡情怯?然而在听到“长青门”三个字时,她便再也不能绝然离去,不为有它,只因她谢萱,正是谢蕙娘亲生的唯一女儿.归州武林世家长青门,据说是谢家先祖一手所建.当初谢蕙娘为凌飞艳所说服,以掌门之尊,携带门人投入女夷教效力,长青门自然也被划归于女夷教下管辖.在与母亲共同生活的时候,阿萱从来没有听母亲谈起过家人,更没听她谈起过任何兄弟姐妹.这么多年来,谢蕙娘抛家离教,洗净铅华,隐居于盛泽荒野.如今的归州长青门中,究竟又为何人所执掌呢?
  
  
  而这样喧闹而隆重的龙舟竞渡场面,是否也经常浮现在母亲离乡的梦境之中?
  
  
  秦真这一次难得的没有来聒噪她,反倒是双手负后,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江面.锣鼓声中,已有数十条龙舟缓缓划桨驶来,在屈原沱江边一字排开.那些龙舟皆具龙形,长可三、五丈,狭长如苇,舱窄仅容二人对坐,底尖。周身涂漆,赤青黄绿色彩各异.然而船身均刻画龙头龙尾,鬣须贲张,其怒奋之态当真宛若游龙出水一般.舟中搭有结绸彩棚,前后罗列旗幢、绣伞,用色绚丽夺目,陈设各有讲究.每条船两侧坐着二十条壮汉,归州人俗称“桡片手”的,手中各持大木划桨,远望整条龙舟如同生出百足一般.这些桡片手个个腱肌暴出,肤色黝黑发亮,显然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出的健硕壮汉.阿萱幼时也曾听母亲偶然讲起过龙舟,知道除了桡片手外,船尾有一人执梢,指挥全舟进退;船上另有三人,一执旗,一击鼓,一敲锣,以助赛威。据说赛前还有屈原祠祭龙头的仪式,现在这些龙舟缓缓向屈原祠下江边靠拢,亦标志着祭礼仪式即将开始.早有眼尖的人叫了起来:“看看!那便是排教的大红龙!”众人齐声哄叫,声震山野.阿萱凝神看去,果见一条通体赤红的龙舟,正自远处划近江边.阿萱听闻这龙舟足足花了五百两白银,果然是非同凡响,舟身比其他龙舟足足长出数尺,那龙头龙尾也是格外的神气逼真.更奇的是龙尾上竟然还悬有一只翠绿的大竹篮,篮上覆以柳枝编成的凉蓬.篮中绣花布褥之上,有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正自甜甜酣睡.江风吹来,舟身前行,那竹篮轻轻摇晃,孩童自是浑然不觉.但远远望去,可见他身下便是滔滔东去的江水,望之令人不禁得心惊胆战.秦真也吃了一惊,失声道:“怎的将这个孩子置如此凶险之地?这舟上人也忒过大胆了!”旁边一商人模样的看客转过头来,得意地说道:“这两位客可是外地来的?不太懂得咱们归州龙舟竞渡的规矩!咱们这里龙舟竞渡,不仅是为三闾大夫招魂驱蛟,还要图个惊危剌激.往年常有年青后生在龙头上双足倒竖,做出种种杂耍动作哩!他们和这小娃儿都称之为'江祭者',为的是热闹一番,讨得江龙王的欢心,再能更加善待咱们三闾大夫啊!
  
  
  不知为何,这十六年中龙舟竞渡没再用上江祭者,今日倒是我们有眼福,大红龙上竟又显摆了出来!
  
  
  不过这小娃儿挂在篮上,也是大红龙上的人在宣扬了——他们对头名势在必得,但如果竞渡时有别的龙舟上人抢得那只竹篮,且使那娃儿毫发无损,他们便自动退出位次.这可就不仅是竞渡,还算得上是一竞身手啦!看排教大红龙这势在必得的模样,必然是想要夺个头名了!”阿萱凝神篮中酣睡的孩童,恍惚间心头似有略略一动.再看那竹篮摇晃不定,不禁有些担忧,不由得问道:“这小娃儿是谁家孩子?挂在这样危险的地方,他家里父母可不心疼煞么?等会他醒了之后,若是乱蹦乱跳,岂不危险?”那看客摇头道:“过得去生活的人家哪肯让自家娃儿冒这个险?这必是谁家穷得急了,要不便是那些犯事被抄的官员后人,是官府发卖,这才将娃儿送到舟上罢?这江祭者贵得紧,一个小小娃儿,市价不过四五两银子,卖作江祭者,就值上二十两银子哩!要说危险,这娃儿事先已被喂过药了,睡得沉沉的,寻常倒也没什么要紧.舟上桡片手们个个身手敏捷,任是如何快疾,整条龙舟仍是又平又稳.”旁边一年长老者闻言插嘴道:“你们年轻,知道些什么?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大竞渡上,一个挂在长青门龙舟上的小女娃儿,比这娃儿小得多啦,只怕是出生未及满月,也不知大人出了何事,卖作江祭者,便惹得各舟都来拼命抢夺.若不是当年长青门中谢姑娘出手漂亮,那娃儿险些儿便葬身江中!谁知今日又会怎样?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总不过是看这娃儿的命罢咧!”阿萱听到母亲名头,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紧,耳边却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呼道:“长青门!长青门的大青龙也过来啦!”
  
  
  另一名年岁略长的看客向同伴叹道:“十七年前,谢姑娘突然现身归州江面,长青门人士气大涨,一举夺得龙头之标!从此便取得了控制江上船运之权.当时她那纤纤身影往那青龙舟一站,当真是惊为天人!只是龙舟赛后没多久便失去了踪迹.这十七年来,排教势力渐入归州,长青门的日子可就难过得很了!门中又没有什么高手,哪次龙舟竞渡不是输给了排教?这次长青门远赴河南,请回了当年追随谢姑娘的屈虎,屈虎倒是条汉子,自家的镖局生意也不管了,径直赶了回来.今年这场龙舟赛,定然是争夺异常激烈!”那同伴愤然道:“这排教也当真难缠!当初长青门管咱们水运码头之时,不过年岁贡例而已,寻常纠纷也还肯出头相助;也不象他们,竟是论船征费,不同的货物还要加银子,若遇纷争,还是看的银子多少!哪里是什么护着咱们船运的水上帮派,分明便是另一个狗衙门!”那年长的看客想必有些怕事,一把拉住同伴,低声道:“噤声!噤声!若教排教的人听去,你活是不活呀?”秦真恍若未闻,负手看景,只是嘴角微微一动.阿萱听在耳中,心中一惊:“看来这排教与长青门,确是因利益纷争水火不容.母亲是十八年前于寿州遇上他……他啊,十七年前……那时母亲定然已经生下了我,否则决不致是'纤纤身影'.可是她这惊鸿一现之后,为何不留在长青门中,或是回归女夷教,却要带着我远走盛泽?女夷教中女子虽大多未婚,却也并无严禁教中人结婚生子的强令啊!”想到此处,记忆中母亲那静美淡然的面容,又在眼前隐隐浮现出来.阿萱虽与她共同生活了十七载,受到她无微不至的慈爱照拂;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她有如云山雾罩,带有一种难言明的深远神秘与忧伤.锣鼓喧天,声惊耳侧.她猛然抬起头来,远远但见江面之上,有一条极大的青色龙舟迎波斩浪,飞快地向这边驶了过来.阿萱眼中酸热,但见那青色龙舟之上,似乎幻出一名布衣荆钗,然而容色绝世的女子;百舸争流,乱棹击水之中,依稀可闻她举旗喧喝,豪气满江。
  
  
  母亲!母亲!
  
  
  人群已是喧闹起来,齐声喝道:“长青门!长青门!”
  
  
  那青龙舟缓缓游近,与其余五彩缤纷的各色龙舟一齐靠拢两山雄峙、一江飞泻的屈原沱,岸上顿时鞭炮齐鸣,彩红飘舞,场面壮阔激昂。
  
  
  鼓声突然高昂起来,只听无数人喝道:“祭龙头哪——祭龙头哪————”首先过来一队头扎白头巾,身穿白衣白裤的汉子,由扛龙头的“头桡”和捧着放了香烛、鞭炮、供品的舵手领着,擎着船旗,打着锣鼓,扛着桡桨,直奔屈原沱上的屈原祠而去。
  
  
  仿佛是得到了无声的招唤,屈原祠周边江滩上的百姓们眼睛发亮,当即发一声喊,拖儿带女地齐向祠边奔去!
  
  
  阿萱本是站在江滩边上,此时也身不由已,被人流涌推入屈原祠中.脚下俱是滩上乱石,她不惯行走,颇有不便,幸得有秦真一路扶持,才不至于被挤倒在地.两人一入祠中,顾不得观顾这祭礼三闾大夫屈原之地,便慌忙抱紧一块立于廊下的青石碑刻,这才没有被涌动的人流挤到祠堂深处.此时阿萱听周围的人一阵叽叽喳喳,便已弄清这些白衣桡手都是那邻村白龙舟上的。但见他们走到祠中两人多高的屈原青铜像前,首先将手中用香樟木雕制、白垩涂漆的龙头摆在供桌上,便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朝屈原神像叩头礼拜。
  
  
  拜祭之礼庄重肃穆,围观人群顿时静了下来,唯闻得一两粒未曾燃尽的鞭炮,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主祭人据说是归州德高望重的屈姓老人,须发皆白,看样子已有八九十岁的年纪,精神尚佳.其所着的长袍高冠,佩剑玉饰,却极为精雅古朴,看样子是在模仿屈原的装束.他接过白龙舟上“头桡”手中一条崭新的红绸布,将其绕了几绕,系于龙头之上.“头桡”施礼站起,扛起龙头,退到祠外守候.随后,“赤龙”、“青龙”、“金龙”……各舟一一进祠,向屈老人献上木雕龙头,屈老人也依次为之绕上红绸。
  
  
  不知谁叫了一声:“长青门!青龙来啦!”群情激奋,小孩子们更是乐得蹦了起来.阿萱看在眼里,暗忖道:“看来还是长青门更得人心一些.”但闻脚步腾腾,一队青衣桡手大步走入祠来.那头桡四十上下年纪,身材健壮,相貌便是那种朴实的峡中山民模样;只额上一道极长的刀疤,横眉直划到颊,微微泛白,平添了几分狰狞之感.他扑通一声跪倒屈原像前,奉上一条红绸,昂首向那屈老人说道:“屈大爹,屈虎恭送青龙在此!求屈大爹禀明三闾大夫,保佑我长青门此次竞渡旗开得胜,再树雄风!”那屈老人将红绸绕于龙头之上,正待开口,却听门口一人怪笑道:“只怕三闾大夫无暇,便是有空,却也不会去保佑你们这脓包门派!”门外施施然步入一队红衣桡手,说话者正是当前那人.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秦真却在阿萱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是排教中人.”屈虎不理不睬,带领桡手们向屈原像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向那人愤然道:“我长青门世居归州,当初归于神女峰时,凌教主亦不曾收去我等自治之权。你们排教居于川滇,与咱们素不往来,近年来却为何频频入我归州之地,夺取我门地盘,伤我门下弟子?此时更直指我门为脓包门派,也未免欺人太甚!”
  
  
  那人斜睨谢虎一眼,哈哈笑道:“屈虎,本香主亦知你当初曾追随谢堂主,见过一些世面.你当今日还是从前么?你们的谢堂主早不知去向,神女峰上可还有谁人能为你们做主?归州土产肥美,你们长青门何德何能?一个二三流的小帮派,却独占此地数十年!咱们夏堂邹堂主说得分明,如今这归州地盘,自要教有势者居之!这归州香主的名号,更早就是封给大爷我啦!”
  
  
  屈虎忍无可忍,喝道:“孙猴儿!邹堂主本是出身你们排教,谁人不知?她自然是偏着你们罢了。只不信咱们春教主也如此偏心!龙舟赛毕,咱们便去找春教主她老人家讨个公道!”
  
  
  围观人听他叫那人孙猴儿,但见他相貌猥琐,身形瘦小,果如一只小小猴儿一般,不由得都笑出声来。
  
  
  孙猴儿恼羞成怒,喝道:“春教主?咱们邹堂主入教之时,她却还不知在哪里耍泥巴!如今春教主这位子坐得牢不牢,还在未知之数哩!当初凌教主便立下规矩,每年龙舟竞渡,便是教职归州香主的争夺之役.谢蕙娘不知去向这十七年间,哪一年你们长青门门主当过这归州香主?今年龙舟赛毕,候大爷我当了香主,你们这些败军之将,便得乖乖归于我排教麾下!”
  
  
  阿萱心中一动:“这孙猴儿好生大胆,竟敢当众抵毁新任教主!他又是邹菱娃一派,莫非邹菱娃已是有恃无恐了么?”
  
  
  心中焦急万分,只盼能马上飞越巫山,直抵神女峰下向春十一娘示警.秦真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耳边悄声道:“别急,咱们若助长青门拿下这香主之位,对春十一娘也是一样有益.”阿萱转头看他一眼,心头微惊:“他倒跟我是一样心思!只是我武功低微,只怕还要借重他的力量呢.听他口气,倒似是不容推辞一般,如此我倒也有些心安了.”屈虎沉下脸来,喝道:“胜负与否,尚在未知之数!你们不是在舟尾挂了个小娃子么?且让我们长青门夺来给你们瞧瞧!”孙猴儿眼中凶光一闪,狞笑道:“那也得你有这个命!那娃儿有这个命!”屈虎咬牙不答,两队桡手更不接言,只是目光交集之处,似要崩出狠狠的火星电光来.一时各龙舟祭毕,还是屈老人引领至江边,只见桡头为首,手捧龙头,缓缓走至江边.阿萱正在奇怪,却听“扑通”一声,却是一个桡头已率先跳进江中!她大吃一惊,耳边却是 “扑通”“扑通”之声不绝,却是其他桡手也跟着跃入江中!
  
  
  那些桡手们在江边浅水中尽情嬉戏呼叫,溅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屈老人注视着戏水的桡手们,干枯的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阿萱听见他口中喃喃诵道:“以彼江水兮,濯我首足;以彼神灵兮,涤我心性!峡江的英雄们,愿三闾大夫的英灵保佑你们罢!”他年老而清灵的目光,在屈虎等红衣桡手身上停驻良久,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桡手们足足在水中戏耍了一柱香的功夫,洗濯干净之后,这才爬上岸来,擦干身上水珠,连衣衫也不更换,便先奔到自家龙舟前面,端端正正地把龙头安于舟头,随坐于舟中.阿萱皱眉不解,那屈老人虽然年老,眼光却极尖利,突然开言问道:“姑娘是外乡人吧?这这祭龙头仪式,乃是龙舟开赛前的准备.候得祭过屈原,又给龙头洗了澡,龙舟竞渡便能平平安安了。而那洗过‘端午澡’的桡手们,也可托屈原大夫的福,消灾怯病。”阿萱有些羞赦地一笑,低首道:“多谢屈爷爷.小女子自外地而来,果真是不太懂得风俗.”她突然看到那红龙尾上挂着的竹篮,脸色不由得一变.屈老人何等敏锐,当即也看了一望,却只是微微叹息一声,说道:“老夫主持这龙舟竞渡已有二十多年啦!这江祭者之礼,确然有违人伦.近十多年来已然废除,今日红龙上挂了出来,也不过是示威罢啦.只可怜了那个娃儿,也不知有没有十七年前那个女娃儿的好命?”
  
  
  此时各条龙舟已是一字排开,在江面徐徐游划。在一嗓音洪亮的汉子歌手带领下,齐声高唱《游江歌》: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东方。东方有魔鬼高数丈,人到那里必受伤。
  
  
  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西方。西方有流沙千万里,流沙滚滚人遭殃。
  
  
  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南方,南方有蛇和大蟒,虎豹豺狼把人伤。
  
  
  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北方。北方有冰雪盖大地,草木不生万物衰。
  
  
  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千万回故乡。故乡儿女怀念你,乡人盼归盼断肠。
  
  
  歌声悠扬哀伤,在江上久久回荡.唱毕,龙舟上的桡手一边挥舞手中划桨,向两岸观众欢呼致意,一边向江中抛洒粽子祭江,据说这为的是让水中鱼鳖不食屈原的尸体;一时间但见粽落如雨,纷纷掉入江水中去,江中岸上一片欢腾,许多江边的百姓也将手中所提粽子抛入江中。
  
  
  祭龙头仪式已毕,但闻江边皮鼓一击,声彻峡江。数十条龙舟闻令,犹如离弦之箭,自屈原祠下直向九龙奔江处的上游疾驰而去。
  
  
  九龙奔江,其实不过是九条突兀于江面的石梁。据称古时有九龙过江探母,孰料未曾涉过江去,一声鸡鸣,天下将白,那九龙顿时化为九道石梁横亘江中。江水涨时露出江面一线,枯水季节更是宛若小岛.岸边皮鼓声急,舟上鼓声相和,伴以哦吁号子之声.人们团簇岸上,隔江眺望,远望江波汹涌,群龙争进,有时船入旋涡中,只见全船健儿一齐用力疾转,船身盘绕而出,真是奇观妙绝。一时间棹歌乱响,喧振水陆.阿萱已是看得目瞪口呆,秦真却曼声吟道:“唐人张建树诗云:‘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飞跃出水来。棹影渤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好诗啊好诗!”
  
第二十二章 休道儿郎唤无名

但见众龙舟江中竞发,各舟上桡手尽力划桨;然而不到半柱香时分,便已分出上下,果然是赤龙与青龙并驾齐驱,遥遥领先!然青龙舟毕竟领先了半舟长度有余,舟上桡手呼喝有节,洪亮粗犷,直看得观者热血沸腾.
  阿萱紧握手指,看得睁大了眼睛,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她也浑然不觉.但见两条龙舟你追我赶,紧张非凡!两岸观者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瞪着江面.忽听轰然一声,江中隐有巨响传来!却是那排教的赤龙舟艄手突然一扳龙头,已与长青门的青龙舟后尾相撞,舟上人坐立不稳,舟边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两岸众人失声而呼,但那两只龙舟邻舷而坐的桡手俱非善类,当即桡片相向,招招狠辣快捷,均都攻向对方要害!其余桡片手更不怠慢,奋力划舟。远远但见桡片上下飞舞,不少人身上已然皮肉破绽,鲜血横流.这哪里是龙舟竞渡,竟似是生死相搏!
  忽闻一声极尖利的惨叫,却是那青龙舟上旗手陡遭重击,手上一撒,红旗跌落船板之上!那人被击飞开去,仰面落入江中!
  此处江面邻近莲花沱,正是江上著名的“莲花三漩”所在,江流下暗礁林立,漩多涡险.远观江面上水势险急,正自旋起一个巨大空心水涡,犹如怪兽巨口一般,待人而啮!围观人群大急,齐声呐喊!但见那旗手堪堪落入涡心,那水势何等湍急?他只张手舞得两舞,半身已被水流吞没大半.舟上其他人急划向前,顾不得水涡湍急,纷纷将桡片伸过,但那水流已旋得三漩,他被急流旋下水底,瞬间便已没顶不见。
  青龙舟上众人大叫一声:“老六!”声音悲愤之极。
  水涡急旋,那青龙舟便在原地打转,眼见得也要旋入涡中.岸上众人情急,失声叫道:
  "阿也!"
  那艄手头发花白,倒似是精通水性的老艄,他觑准水势来路,猛然将后艄扳向右后,但见舟头一摆,已强自挣出涡外!舟上桡手不敢怠慢,当即奋力前划,但见那龙舟摇摇晃晃,终于惊险万分地自水涡中突围出来!
  但只这一耽搁,那赤龙舟已领先两舟之长.唯青龙舟上那面红旗静静卧于船板之上,鲜艳耀目.
  青龙舟上众桡手大哭起来,屈虎此时正在擂鼓,沉声喝道:"嚎个什么?水上求个生活容易么?谁上?"桡片手中一人抹把眼泪,咬牙喊道:“我来!”纵身跃上舟尾,一把从船板上抄过红旗,展开双臂,奋力舞动。旗上“长青门”三个碗大黑字刷地展开,围观人群又是一阵欢呼。
  赤龙舟上那旗手一边舞旗,一边向后哈哈大笑道:“屈大山,前车之鉴,莫非你还不放在眼里么?今日是为三闾大夫祭江龙王之日,多送几个血食,料想他老人家却也欢喜。”
  阿萱但见他手掌一扬,烈日下灿然生光,却是数枚金钱当空飞来,直取这屈大山颈胸要害之处!
  屈大山舞旗助威,一时也无法躲避,只得将手中红旗一展,劲风到处,竟将这数枚金钱卷入旗中!红旗展开,数枚金钱喀啷啷地落入舱中,朗声笑道:“胡兆兴!我屈乡为礼仪之邦,你们排教远来是客,何必还巴巴地送上钱来?”
  长青门下桡手欢呼起来,阿萱虽是远观,也觉那屈大山豪气逼人,功夫也颇为不错,确实算得上一条好汉子.
  阿萱不禁脱口叫道:“好!”
  赤龙舟旗手胡兆兴一招失手,大失脸面,当即腰身一摆,许是触动腰上机簧,刷刷数声,却是约有六七柄飞刀直向青龙舟上射来!青龙舟上一阵骚乱,众桡手慌忙躲闪,但闻"啪地"但仍有几人受伤,行速又滞慢了下来.
  众桡手高声叫骂,赤龙舟上桡手也不肯相让,这些本就是当地的粗豪汉子,一时污言与水花齐飞,桡片与骂声并进.有一青龙舟上汉子叫道:"排教的狗子们,说好了是以竞渡为准,怎的你突下这种暗手?"胡兆兴不以为然,高声笑道:"连几把小刀子都躲不过去,还想当上归州香主?"
  屈虎脸色一沉,手中鼓槌只在鼓面一点,"通"地一声鼓响,他身子已越出船舷,宛若大鹰矫捷扑下!
  两舟此时几乎相贴而行,那胡兆兴正手舞足蹈地说得高兴,忽见屈虎从天而降,随着"啊呀"一声,右侧腰间已是受到重重一击,不由得已是飞身出去,"扑通"一声落入了江水之中!
  屈虎身在半空,手中鼓槌却仍然立于鼓面,以他彪须大汉的身形,那薄薄的一层牛皮鼓面居然没有破裂,足见此人轻功甚佳.青龙舟上采声大作,屈虎却觉眼前光线一暗,有人影径从背后扑来!
  他人在半空,闪避无暇,生生拧转身子,左足踢出,"砰"地一声,与那人手掌堪堪相击,两人都是一震!
  屈虎但觉脚踝发麻,一种极为怪异的冷寒内力自脉络间突袭上来!他心中暗惊,就势向后跃去,腾地立于青龙舟甲板之上,定晴看去!
  对方冷笑一声,却也不敢冒然进击,旋即退回原地,却是那精瘦如猿的孙猴儿,怀中抱着一面牛皮大鼓,样子颇为滑稽.
  屈虎本是对这排教的头目一向不放在眼里,但此时两人对阵,才知这相貌猥琐之人也确有真实本领.那孙猴儿心中也想道:"本想这长青门没了谢家人,终是成不了大气候,却不想这汉子倒有几分功夫!"
  二人相斗只在电闪火石之间,鼓声始终未断;当下各舟旗手连连摇旗,指挥赤龙舟直奔"九龙奔江"石礁上的标识而去!青龙舟紧随其后,众桡手奋力划桨,已只落后半舟之长.
  雪浪摇空,彩旗飘舞.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两条龙舟已自"九龙奔江"标识处转过头来,反向出发点箭一般地驶去!龙舟竞赛终点即在出发点屈原沱,远远但见那屈原沱前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已泊有一条搭红结彩的座舫,甲板上立起高高的旗杆,那古服高冠的屈老人已正容肃然立于旗杆之旁,杆顶上悬一个极大的镶金红绣球,想必那便是此次竞渡的彩头了.
  眼见得各色龙舟如离弦之箭,嗖嗖直射向那座舫而去;赤青双龙舟更是毫不示弱,青龙舟虽是渐渐赶了上来,但赤龙舟仗着舟身极大,常有意与青龙舟发生碰撞,有一次竟险些将青龙舟撞翻!
  但如此一来,赤龙舟也多少受些波及,那舟尾所悬竹篮多次摇摇欲堕,只看得阿萱心惊胆战.
  眼见得离那绣球只在一射之地,两舟争斗更是激烈,有些性急的索性站起身来,纷纷向对方龙舟扑去,顿时撕打成一团,时不时有人翻身落水!幸得此处不比莲花三漩处险恶,那些落水者都先后踩水上岸.屈虎连声喝止,但两派人结怨已深,且利益相关,哪里停得下来?
  经此一役,却是长居峡江的长青门人略占了便宜,那赤龙舟上桡手只剩三分之一,青龙舟上却还约过半数,那青龙舟趁机扬风前行,竟还超出赤龙舟半头.
  青龙舟上桡手俱都意气风发,更有人笑骂道:"排狗们,你们不是要夺得第一么?这次输了给我们,可拿那祭江的小娃儿如何?"孙猴儿脸色黑沉,只是拼命擂鼓.此时偏那舟尾竹篮中男童醒了过来,自篮中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突然放声大哭,依稀辨出叫的是"爹爹""爹爹",却不象是本地口音.胡兆兴心中烦燥,喝道:"哭嚎什么?稍后咱们若当真输了,便拿你来祭江龙王!"
  阿萱看那竹篮左右摇晃,随时都有可能跌入江中.赤龙舟上众人只顾向前划舟,哪里肯顾得上这小娃儿?更何况听这胡兆兴之言,只怕这小娃儿命运堪忧.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浮上一层怜爱悲痛之意.当下放目一扫,却见江边泊着一只小船,船上无人,想必也是挤着看龙舟竞渡.当下掉过头来,拉住秦真衣袖,咬牙道:"我要去救那小娃儿,你去也不去?"
  秦真衣袖微微一颤,从江上收回目光来,注视着阿萱面庞.阿萱眼霎也不霎,只是恳切地望着他.秦真终于苦笑一声,低下头来,叹气道:"你要去,我自然是要跟着去的."他顿了一顿,补充道:"谁让我欠了你的人情呢?"
  两人自人群中奔出,三下两下解了那船围缆,跳入舱中,尽力向江中划去!
  那船主听见水响,转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呼喊,一边连窜带跳地奔上前去想要阻止,却听"当啷"一声,却是一锭约有五两重的银子抛在他面前浅水滩上.
  船主怔怔地拾起银子,咕哝道:"胆子也忒大了些,可是为了啥呀?"
  
  众龙舟竞驰之间,不意这小船竟突然冲入竞渡水域,船上偏只两个年轻男女,两岸众人惊讶之下,一时喊声大作.
  阿萱把舵,秦真划桨,这小船是峡江有名的"碗豆角",意即船形狭长有如碗豆的豆角一般.其特点是轻巧便捷,此时在水面滑行如飞,巧妙地穿过各色龙舟,直向赤龙舟奔去.
  众人咋舌之际,却不知阿萱心中也是又惊又怕.阿萱自小在太湖中戏水操舟,技能本来娴熟,但这险滩如竹节稠密的峡江,却不同于那碧波万顷之太湖。她心中惊怕,然而眼见得那小童在篮中抹泪哭喊,终是不忍退却.
  远远但见那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摇荡,但已渐渐接近赤龙舟!
  赤龙舟上众人但见一只无名的"碗豆角"小船,在自己龙舟之后紧追不舍,胡兆兴放声大叫道:"你们是哪来的渔民?莫非是不要命了么?"但船只一近,他便看清这船上男女装束气质,迥异寻常百姓,不禁也狐疑起来.
  阿萱昂首而立,江风吹得她的头发飘飞不已.她心急如焚,喝道:"留下那孩子!"
  胡兆兴惊疑更生,喝道:"你到底是谁?"
  阿萱远远看见青龙舟上红旗猎猎舞动,上面"长青门"三字赫然在目,心头一阵激荡,一种难言的豪情涌上心头.长青门!母亲的门派啊!那是谢蕙娘名扬江湖的开始!
  她站直身子,大声道:"我是长青门人!"
  青龙舟上众人一愣,阿萱已是向屈虎喊道:"屈门主!当初谢家创立长青门,为的难道不是除恶扶弱侠义为怀的宗旨么?你们为了争夺地盘也就罢了,为何看到这个孩子却不肯相救?如果――如果谢蕙娘尚在,必不如此!"
  青龙舟上众人一窒,面面相觑,却是说不出话来.
  屈虎疑道:"你是何人?我长青门中从未见你!"
  阿萱心头一热,突然想起身上尚有一块贴身玉佩,乃是自小母亲与她佩在身上的,说是谢家传家之宝,料想屈虎定然也见过此玉.连忙掏了出来,高高举在手中,哽咽道:"屈门主,这块玉佩你可认得么?我……我是长青门人!我是谢蕙娘亲自收于门下的……如果她还在的话,会不救这个孩子么?"屈虎见那玉佩隐然正是谢蕙娘当年旧物,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泪花闪现,脱口道:"果然是谢门主的玉佩!这玉佩只有谢家后代可佩,莫非你--你是她的--她的……"
  众人哗然,青龙舟上倒有大半的桡手见识过谢蕙娘的风采,当即激动得哭出声来,面上却满是喜色,叫道:"姑娘你是谢门主的女儿!门主可是要回来了么?"屈虎身子一震,眼中泪花闪现,叫道:"谢门主!"
  众桡手喜不自禁,高声呼道:"谢门主!谢门主!"声彻两岸,在群山间回荡不绝.
  阿萱心胸激荡,再也不忍当场说出母亲死讯,只是含泪点了点头.众桡手齐声叫道:"效忠门主,虽死不悔!"
  但见空中黑影一闪,却是屈虎已凌空扑上赤龙舟!鼓点却是不绝,原来已有一桡手自动补上了屈虎之位.
  屈虎足下连点,越过船舷,直奔向船尾竹篮处,喝道:"留下孩子!"但见拳影幻空,却是赤龙舟上几人拔出刀剑,已将屈虎团团围住!几番回合,却被屈虎打下舟去!孙猴儿长啸一声,尖如猿啸,手臂向前暴伸,已是击向了屈虎胸口!
  但闻一声冷笑,仿佛是一道灰暗的光芒划过天空,连烈日艳光都似乎为之一黯!那几个赤龙舟上桡手都惨叫着跌下舟去,江水中翻起大团大团的血浪.
  玄衣如乌云缓缓飘落,美貌而阴冷的年轻男子,负手立于船头.嘴角勾起的一抹微笑,如暗夜寒月的凛然清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
  孙猴儿身子一颤,退后几步,失声道:"妖月斩!是山西秦家的妖月斩!你……你……"他惊怖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胡兆兴却突然狞笑一声,一脚踢向竹篮!阿萱骇然大叫,但见竹篮一晃,终于脱钩掉下,落向江面!唯有那小童哭嚎之声,此时分外令人揪心!"刷"!血雾喷出,胡兆兴失去了头颅的身子,直直倒下江去!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孙猴儿低得几乎难以听清的惊呼:"毒手秦真!"
  
  眼前人影一闪,却是阿萱已跳下小船,径直投入江中。两岸众人不明就里,喊叫起来:“投江了,有人投江了!”秦真倒吸一口冷气,挥掌击开两名排教中人,跺足叫道:"阿萱!阿萱!"他猛然转过身来,一把抓起身边排教桡手,厉声喝道:"马上下水给我把她拉回来,否则也不用上岸啦!""扑通""扑通"两声,却是那两人已被他掷下江中!
  阿萱屏住一口长气,拼力向前游去!
   午后的江水,最上面一层带有微烫的夏日气息,然而往下却是辙骨的冰凉.阿萱感觉到从不同的方向袭来各种水流,肺里的空气似乎都要被挤压出来,眼前的波涛汹涌,更有舟上所不能体会的惊险.
  那只竹篮底上铺有木板之类的东西,一时倒不曾沉没,小童的哭声自江面上遥遥传来,也仿佛隔着说不出的模糊的界限.阿萱突然那样清晰地体会到了小童的哭声中,带着怎样深深的恐惧.对于他小小的心灵来说,那该是多么孤单的一刻,他独自在江中飘流,周围是旋转的急流,人影都隔得那样遥远,死亡却是那样的邻近.茫茫天地,茫茫江水,只有一只沙鸥贴着水面掠过,发出短促的尖叫声.
  阿萱的眼前,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也不知是不是泪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前扑去,一把抓住了那只竹篮!
  
   
  晨曦微露,绿树上还缀有晶莹的露珠.在归州城郊的官道上,阿萱弯下腰去,拉住一只极软的小手,微笑道:"快些向叔叔伯伯道别,咱们也该走了."秦真站在她身旁,微微一笑.倒是长青门下一个年轻坛主殷殷问道:"谢姑娘,你当真不肯留下来么?"
  竞渡结局颇为令人欢喜,那些排教桡手受秦真这煞神之迫,大多去江中寻救阿萱,哪里还有心思赛那龙舟?自然是青龙舟夺得了那只红绣球,长青门也对秦真阿萱二人礼敬有加.然而长青门人的欢呼雀跃之中,却仍然隐含着深重的忧虑:长青门的门主虽然成了女夷教的归州香主,然而排教身后却是夏堂堂主撑腰,未来状况仍不容乐观.
  屈虎也曾多方向阿萱探问谢蕙娘的情况,阿萱知他心中尚有疑虑,却也不便多讲,只说母亲独自抚养她长大成人,此时已逝于盛泽,谈起母亲种种情状,样样无不吻合.屈虎这才有八九分信了她的身份.当夜长青门中略有身份之人都前来相劝,要她继任门主之位,但阿萱心中有事,只是坚辞不就.
  阿萱本来有些忐忑,唯恐屈虎问起自己父亲情况,谁知屈虎竟只字不提,反倒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谢门主……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我当初追随于她左右多年,但觉她行事作风,样样出人意料;其智谋远虑之处,却又令人击节称赞.只可惜天妒红颜……"
  他两道朴实诚恳的目光,在阿萱脸上微微一顿:"姑娘,这长青门终归是谢家的,我也不过是感念当初谢门主的恩惠,这才丢下自家的活计赶回归州.姑娘如今有要事在身,屈虎不敢多留.只盼将来姑娘事毕,能再回归州,接掌谢家产业,再放辉煌光彩."
  阿萱淡淡一笑,不置予否,心中却想道:"我平生所愿,不过是安稳度日罢了,当日母亲带我避居盛泽,只怕也有此意.又如何会卷入这江湖风波中去?况且屈虎才干俱备,长青门在他手上倒也放心."
  
  此时,那竹篮中曾经的江祭者衣着整齐,梳有冲天小辫,手指恋恋不舍地塞在嘴里,却是摇了摇头,傻傻地咧嘴笑了.
  阿萱歉然地向长青门前来送行的人笑了笑,说道:"这孩子,就是有些认生."倒是屈虎走上前来,将一枝糖葫芦递给了阿萱,又指了指那小童.
  阿萱将糖葫芦塞入那只小手,但见他黑亮的眼睛中闪动着疑惑的光芒.阿萱柔声道:“这个叫糖葫芦,你以前吃过么?”那小童眼中闪动着贪馋的光芒,摇了摇头。阿萱叹了一口气,将糖葫芦放在他的小手里,想道:“这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什么都没吃过,不知他爹爹妈妈,平日里是用什么东西来喂他的。听屈虎说当初他被人卖给排教时,随身衣裳倒穿得华丽,想必那家是重打扮不重吃的。”
  低头看他时,他便抬起头来,晶光灿然的一双黑眼珠,望着她甜甜一笑,又专心地去舔他的糖葫芦。
  
  记得当时阿萱将他从江中救起,套问他家中籍贯,他只是不说,或许也是太小,什么也记不清楚了罢?此时她心中一动,复来问他:“唉,你真是不记得家住哪里了么?”见小童摇头,又不死心地继续问道:“总该记得你爹爹妈妈的名字罢?”
  半天盘问下来,小童笑嘻嘻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笑、然后吃糖葫芦。阿萱不觉为之气结。
  此时阿萱与长青门中众人又道别了两句,那小童吃完了糖葫芦,也不吵闹,自在地上捡个石子写写画画,虽然写画出的东西不知所云,看上去倒是自得其乐。
  阿萱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他抱了起来,道:“算了,看来你家里人一时也找不来,你就先跟姑姑走罢。嗯,你总得有个名儿,你没有名字,我便唤你无名罢。”
  众人都笑了起来,唯有屈虎眼光一闪,带着极为复杂的情感,极快地扫了阿萱一眼,却终是没有说话.
  秦真看在眼里,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太平兴国六年,小童无名跟阿萱开始一起生活。
  
  眼见得长青门众人的身影转过山坳,阿萱终于放下心来.她本来担心秦真恶名远播,先前于江上泄露身份,会被这些江湖人为难.谁知排教中人自然是不敢相烦,长青门人更是视若无睹,竟无一人提到秦真之事.
  她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转过头去,本想要与秦真说话,目光却不由得一滞,脸上渐渐浮起了惊骇的神色.
  秦真素来少见她会有如此失态,警觉地回头一看,也不禁怔住了!
  归州地处三峡地段,两岸多有悬崖危岩,道路崎岖难行.这条所谓官道也称之为栈道,乃是凿石壁而建,有些狭窄地方还必须凌空架上碗口粗细的横木,上铺一层木板,方才仅容两辆小马车并肩勉强通过.俯身脚边崖下,无尽江涛滚滚向东流去,令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此时临江石崖之上,斜斜伸出一枝苍劲虬曲的野松.松色青翠,亭亭如盖,其下立有一人,布袍麻履,本是极平凡的装束,衬在他的身上,却有一种奇特的慑人心神的魅力.
  秦真喉咙干涩,呆了半晌,方才开口道:"爹……秦掌门……"他似是微微一窒,脸上却又浮起那种戏谑而略带邪恶的笑容,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道:"原来……秦掌门终究还是不想放过我呢!"
  秦兴凝视着他,点了点头,脸上波澜不惊,淡淡道:"你逃不掉的……这世上,你已是无处循身了."
  秦真苦笑一声,阿萱却已叫了出来:"秦掌门!你误会他了!他……不是他逼死云……"
  "谢姑娘!"话语未了,秦真一声暴喝,打断了她未尽之言: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推到身后!他转过头来,脸色铁青:"谢姑娘,秦某之事,乃是自作自受!跟亡故之人可没有半点关系,更不要污了她的名声!"
  阿萱被他猛力一推,几乎要站立不稳,带累得手中牵着的小无名也几乎要跌倒在地.然而她与秦真相处甚久,念头一转,已知他貌似凉薄,实则心中对云昭华实是爱极.否则当初也不会接受云昭华那荒谬之极的请求,甘愿毁却自己名声.此刻他为维护云昭华身后声名,自然是宁死也不愿说出真相.
  秦真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淡淡地笑了,带着些许的凄凉和萧索:"秦家清理门户,乃是本家内务,纵然武林盟主亲来……也是枉然.阿萱……你救过我一次,足承盛情."
  
  秦兴嘴角微微一动,那本来并不如何高大的身形,在晨光中如山峙立.布衣在山风中渐渐鼓涨,磅礴而汹涌的气机,隐然凌空逼来.
  秦真拔出剑来,迎风捏诀,目视秦兴,淡淡道:"秦掌门……指教了!"
  秦兴面无表情,说道:"你早已被逐出家门,父子之情已绝.现在你处于生死关头,唯有尽力求生而已……切莫有半点骨肉情份."
  天边云霞微露,染得云霭略呈粉色.淡淡的霞光落在秦兴身上,越显得他风神迥俗,宛若天神.然而这闻名江湖的世家之主,毕竟已过中年,鬓发微有霜色.不知为何,那天神般的庄严风度之中,竟隐隐透出几分憔悴之色.阿萱想起秦真说过,他本是秦兴唯一的儿子,自幼父亲对其期望甚高,父子拳拳深情犹自在目,谁知今日竟要做生死之决.
  
  无名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跺脚叫道:"我要叔叔!我要叔叔!"阿萱咬住下唇,一把抱起他小小的身子,哽咽道:"乖,叔叔跟爷爷玩打仗,马上就会回来的."
  秦真眼眶微热,足尖只在栈道上轻轻一点,和身扑去!冷厉凛冽的剑气破空而至,强大的气劲向两边蓦然排射!崖上青草受剑气所逼,簌簌摆动有声.阿萱下意识地抱紧了无名,无名早就忘却了哭泣,只是睁大了明亮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秦真.
  秦兴皱眉道:"'意在剑先,剑由意生',这么多年了,你始终还是意随剑走!"他灰袖拂动,已随手从身旁松树上折下一根苍翠枝条!松枝凌然探出,也不见招式如何,却是"索"地一声轻响,秦真气势顿破,掌中精钢长剑竟被击荡开去!松枝就势长驱直如,虽是一根细长树枝,执在秦兴手中,受气劲催动,却隐然竟挟风雷之势!
  秦真后退一步,失声叫道:"啊呀!"长剑回撤,顿然幻作层层光影,光华眩目!无名年岁尚小,哪里见过这样精妙的剑法,脸上尚有泪痕,却居然格格地笑出声来.
  阿萱却是看得神动意弛,想道:"这山西秦家本是以暗器而闻名,却不知原来剑法也如此精妙!只怕比起那日百尺楼中的春姐姐与江公子来,也只是略逊一筹罢?"噌!剑身如带风啸之声,划破清凉悦目的晨色,直剌秦兴喉头!秦兴手腕摆动,松枝疾如闪电,但见苍绿影子破空飞来,瞬间穿破光影之网!"嗖"!轻响声中,那松枝坚逾刀剑,已是深深插入了秦真胸膛之中!
  血影乍现,"当啷"一声,秦真手中长剑落地,他身子晃了一晃,脸色苍白,紧紧捂住胸口,轰然倒了下去.
  秦兴长眉微蹙,闭了闭眼睛,左手高高扬起,置于秦真头顶,就待尽力拍下!
  阿萱眼尖,已看清他掌中隐隐蓄有一团银白烟雾,诡异莫名,隐含杀气!当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丢开无名的小手,纵身扑了上去,大叫一声:"不要杀他!"
  纵是她舍命相救,也一定打动不了这位秦家掌门的铁石之心.况且相隔数步,秦兴出手却是疾如迅电!然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底是一种大无畏的勇气,还是一种绝望中萌生的希望?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希望!
  
  秦真仰面倒于反手探出,突然攫住落于地上的长剑,"唰"地一声,剑光如练,平地卷起,有如银河倒挂一般,袭向秦兴前胸!
  阿萱修为甚浅,虽看不出个中精妙之处;便觉这一剑宛若羚羊挂角,角度奇异,大异秦真先前剑路,而其浑然天成之处,几无踪迹可寻.
  意主剑臣,方为王者!阿萱的心中,蓦然跳出这样一句话来!
  
  秦兴嘴角露出一缕微笑,低声道:"好!"
  秦真手腕一抖,如练剑影瞬间消失不见,唯有一枝晶光闪烁的长剑,迟疑地顿于半空之中.剑尖距秦兴胸膛半寸处凝滞不动,折射出一束棱形的灿烂霞光.
  阿萱猛然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秦兴淡淡道:"你自幼练剑,已有十数载寒暑之功,然而总是难以达到意生于剑动之先的境界.今*****终于学会了以掌中长剑,挥洒出你心中真实的意念;而不是让自己的一点灵机,反沦为任何剑法的奴隶."
  他看了一眼秦真,柔声道:"论起江湖规矩,这一剑是你赢了.败于你的剑下,我自然是任你处置.你……只要杀了我,便可以逃之夭夭,只要注意机变藏匿之道,其他人绝计再也找你不到."
  阿萱呆若木鸡,实是料想不到,秦兴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小无名更是骇得睁大眼睛,竟然不曾哭闹.
  秦真半跪在地,脸上神色几经变幻,说不上是悲是喜,是痛是怨.他本来伤得颇重,此时这一剑耗力过巨,创口撕裂更甚,鲜血无声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他面前的黄土浮尘之中.然而他那一剑,仍然是那样坚强地停滞于半空,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良久,秦真终于说话了,一字一句,却有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伤:"爹爹,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自相残杀?为什么你总是要逼我?不是逼我去死,便是逼我将你杀死!"
  "当啷"!
  秦真用力掷下手中长剑,目眦欲裂,喝道:"你杀了我罢!"阿萱飞身扑上,口中急切叫道:"不要!"一缕指风蓦然袭入肋下,阿萱身子一软,已是跌落尘埃,想要运气之时,却是连指头也动弹不了.心知是秦兴凌空点来,已是封住了自己穴道.无名哭叫道:"姑姑!姑姑!"趔趄着脚步跑了过来,紧紧搂住了她的脖子.
  阿萱动弹不得,也顾不上秦真恼怒,脱口说道:"前辈……秦掌门!秦真他真的是冤枉的!云昭华之死……另有其因啊!你……偏听一面之词,居然要杀了自己儿子,虎毒还不食子,你这个……你这个老糊涂!"
  秦真喝道:"阿萱!"眼中热泪却是滚滚而下,突然笑道:"爹爹,你看,我做恶一生,临死之时,居然还有女子拼命来证实我的清白!这……算不算是……死而无憾呢?"
  秦兴叹息一声,缓缓道:"这位姑娘,秦真是我的儿子,他天性如何,我又岂能不知?平素他都不曾正眼看过家中的侍女,岂肯当真在蜀中涉足青楼,继而逼死云家姑娘?"
  阿萱怔怔道:"那……那你……"秦真也猛然抬起头来,哽咽道:"爹爹!原来你……你什么都……知道?"
  秦兴神情庄穆,说道:"真儿,当初我听闻云家姑娘噩耗,便将你赶出家门,后来我更是亲自前来追杀,绝无容情之处.想来你的心中一定怨我是非不分……是也不是?"
  秦真垂首不言,秦兴长叹一声,道:"真儿,我当初以为,你当真是迷了心性,做下十恶不赦之事,故对你颇有误会.这一路以来,我一直跟在你们身后,但见你与这位谢姑娘朝夕相处,却始终未涉于乱……倒也不象是那样淫邪的猪狗不如之辈."
  秦真与阿萱脸上一热,心道:"那妓院之事,他岂不都瞧在眼里?"
  秦兴神色如旧,又道:"我细细想来,方觉你与云家姑娘之事,其中疑点甚多.但纵然云家姑娘有她的不是;然而你却不该以此为由,放纵邪恶心性,狎妓酗酒,致使蜀中震动.你以一已之喜怒,置我秦家声誉于不顾!我依族规逐你出门墙,该是不该?"
  秦真低声道:"是孩儿的不是."
  秦兴又道:"我逐你出门墙,不过是将你赶到江湖上多经些风霜,识些人情世务.若当真磨炼成一条汉子,何愁不得回归秦家?"
  他顿了一顿,肃然道:"道路何其漫长?也未见得所逢之人个个都是知已,好男儿当胸怀四海,光明磊落,但求自己无愧于心,方才无愧于天地之间!不过只是一女子负你而已,你大可一笑便泯恩仇;便是你找那罪魁祸首寻仇,也还称得上是恩怨分明.然而你……"
  他冷然的两道目光,又痛又气地落到了秦真的脸上:"然而你却因此放浪形骸,不知自律,后来竟然还强行以武力夺人妻女,贩卖于青楼妓馆之中!只因一人负你,你便要负了全天下人么?你迁怒于他人,泄己之私愤,可毁掉了多少女子贞节,夺走了多少家人幸福?便是寻常的江湖采花淫贼,都是人人得以诛之!以你这狭隘胸襟,如何叫我放心你留在世上?"
  秦兴深吸一口长气,眼神锐利而冰冷:"秦真,所谓咎由自取.只因你是我的儿子,我不愿你毫无尊严地死在别人手中,这才亲自前来,为的是保全你的体面!"
  秦真泪流满面,低声道:"孩儿罪该万死."
  阿萱脑袋里一片空白,眼见得秦真嘴角边露出一抹凄苦笑容,慢慢合上双眼;心中悲伤痛绝,却是眼睁睁地无计可施!
  "啪"!秦兴手掌白雾再聚,毫不犹豫地当空拍下!
  灰影一闪,但闻有人长笑道:"何须如此!"语音未落,秦兴但觉一股淳和无比的内力扑面袭来,心中一凛,长袖回拂,指间真气凝成旋转气劲,螺旋般地向那人席卷过去!
  那人"噫"了一声,道:"妖月斩!"身形陡然闪避开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本是半跪于地的秦真身子已落入了他的臂弯之中!他一把将秦真丢向阿萱身旁,笑道:"抢回人来啦!"
  秦兴目中精光陡闪,指尖蓦弹,但见一点银色砂粒飞上半空,瞬间爆开,化作无数细碎的银色砂粒,闪闪发光,煞是好看.
  秦真惊呼道:"爹爹!绝命砂!"
  秦兴冷哼一声,但见那些砂粒如受大力牵引一般,刹那间便在空中汇聚,形成一条流动光带,刷地向来人飞射过去!
  那灰衣人见势不妙,已是反身除下外衫,当空一舞!内有真气激荡,外衫随即鼓涨而起,宛若鼓面一般!那些砂粒甫一触及他真气,旋即四下飞溅!秦兴双掌遥遥拍出,那些砂粒蓦而合一,破空有声,径向那人飞去!离他身形尚有三尺之地,砂粒轰然炸开,无数细小银砂,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密集疾射而至,顷刻间将那人周围三路尽数封死!
  那灰衣人见秦兴操纵这小小砂粒,当真趋动如神,自然不再怀疑,此物便是秦兴闻名江湖的"天罗地网绝命砂"!心头一凉,暗道:"我当真是大意得很,竟要毙命于他手中了!"
  眼前身影恍惚一闪,却是秦真不知何时,已是扑上前来!"籁籁"数声轻响,那些细小砂粒,已尽数嵌入了他的身体之中!
  "砰砰"数声连响,却是秦真身上中砂之处衣衫层层炸裂,冒出一缕缕黑烟来!但见无数血洞齐现,殷红的鲜血,瞬间流遍一地!
  阿萱的悲呼、无名的啼哭、秦兴无声的惊讶、还有那灰衣人的失声惊叫……在秦真的耳边已是渐渐模糊……最后残存的一缕意识里,是唇间喃喃的一句话语:"爹爹……今日我可算得是……一个……一个好男儿么……"
  
第二十三章 蓦然江湖风波老 上

灰衣人身形一晃,伸手扶住秦真,轻轻放倒在地.他指尖真气弹出,阿萱但觉身上一轻,血液流转起来,原来穴道已经解开.她顾不得许多,飞扑到秦真身边,"刷刷"数声撕下自己衣襟,麻利地为他包扎住了伤口.然而秦真仍如血人一般,伤口中鲜血倒已止住,却并不是她包扎有效,而是他无血可流了.
  阿萱蓦然转过头去,咬牙便待再要说上两句,却见秦兴神色怔忡,木然立于当场.江风吹动了他灰白的头发,仿佛刹那间苍老了十余岁.
  
  灰衣人凝然而立,气度落拓而不失清贵,满面风尘难掩那眉眼英朗――正是那日龙舟赛前,于归州客栈大显身手吓退权贵之人.他目视秦兴片刻,终于动容嗟叹道:"何必如此!世事犹如沧海桑田的变幻,是非功过又岂能一概而论?"
  秦兴突然仰起头来,向天长啸一声.啸声高昂悲愤,真可响遏天边行云,却又似蕴藏有无尽的哀沉凄伤.两边树木受啸声所激,刹那间枝叶萧萧四落.
  满天飞叶之中,秦兴突然腾身而起,宛若飞鸟划过苍穹,双臂招展,掠过栈道边一排排的木栏,瞬间失去了踪迹.唯有那长啸之声,穿破峡江重重山崖,仍是隐隐回荡不绝.
  秦真僵卧于地,脸色已苍白如纸.阿萱跌坐在秦真身侧,臂弯里紧紧抱住惊骇的无名.她半晌没有说话,只有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远远看去,那婀娜娇媚的少女背影之中,竟也透出了几分坚毅与沧桑.
  灰衣人犹豫了一下,但仍是淡淡道:"他怕是没救了,姑娘,你……节哀……这世上男子,原也不是只有他一人."
  阿萱如石雕一般,并无丝毫反应.良久,她突然转过头来,脸上微有泪痕,然而目光却如烈火一般炙热:"不"!她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我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罢啦……他自有心爱之人,却与我并无关系……"灰衣人一怔,道:"如此……你又何必舍命护他?"
  阿萱含泪抬起头来,说道:"佛家说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秦真他并非十恶不赫已经是回头了,为何我们不能拉他上岸?"
  突然听得无名稚嫩的声音,在晨风中怯怯响起:"叔叔……叔叔怎么睡着了……姑姑,我们什么时候去巫山呀!"
  "巫山?"灰衣人棱形的眉峰微微一挑,蓦然间射出寒电般的冷光:"姑娘,你们去巫山做甚?"他的声音也冰冷了下来:"江湖传闻,巫山女夷教人正在追缉秦真……莫非你与秦真不是逃避追杀,竟是上巫山寻仇而去?"
  阿萱惕然警觉道:"你是何人?"她环目四顾,这才赫然发现,不远处的栈道之旁,居然还放有一盆兰花.只怕便是他在客栈中单独放置一房的那一盆,没想到倒真与他形影不离.阿萱虽不识花卉,但看那兰花也知颇为名贵,且有了些年月.叶片修长碧绿,花色玉白,在风中吐出幽幽香氛.
  灰衣人的视线也落到了那盆兰花之上,淡淡一笑,神情中竟有说不出的萧索之意:"我……是春十一娘的故人……自秦真在江上露出行迹,我便一直缀于你们身后,不过是想擒住秦真,与春十一娘做个见面之礼罢了."
  阿萱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护住秦真,急道:"你……"
  灰衣人见她神色惶急,忙道:"他如今已是将死之人,我自不会动他.况且……"他喟叹一声,道:"看这人所作所为,倒也不失为一条好汉.许是一念之差,便是误入歧途……唉,这世上之事,多半便是坏在那一念之上啊……"
  灰衣人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递给阿萱:"这是蜀中疗伤灵药,价值百金,想来有些用处.姑娘,你便拿去罢."
  阿萱含泪接过,低声道:"不知大爷你尊姓大名,容后再报."
  灰衣人仰起头来,衣衫在江风中猎猎吹拂.他面上神情,却是一片怅惘与茫然:"我么……我姓孟……至于名字……那是早就没有了……"
  
  
  暗红色的松油光明灭不定,照在秦真苍白的脸上,也是明灭不定。屋梁影子投射下来,扭曲而诡异.松油不时发出单调的噼啪声.归州山中的夏夜,仍有些微凛冽的寒意.
  总算是夺回了秦真――或许她并没能夺回他的性命.秦兴没有当场取他性命,想必也是料定他命不久长罢?阿萱唯恐秦兴再次返回,故连客栈都不敢落脚,而寻得这一处山民守林的小小木屋,借以隐蔽安身.
  他昏迷已有数日,仍无苏醒之迹象.阿萱变卖身上所有首饰,穷尽平生所学,灌入各类续命疗伤汤药,却仍然不能使他醒转.若不是那灰衣人赠她一瓶疗伤灵药,恐怕以他伤势之重,已是熬不过第一日的夜晚.
  那药当真奇效无比,气味幽香,膏若凝脂,涂上伤口之后,只是一夜便生出了新肉.无奈秦真真元血气受损太重,虽是生肌医骨的灵药,却终究是治不得他的根本之症.
  数日以来,阿萱服侍秦真,熬药做饭,连洗衣抹身之事也不得不勉力行之.兼之还要抚养无名,本是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却好似家中主妇一般,当真是苦不堪言.幸得无名甚是懂事,少有哭闹.只是性子顽劣,兼之娇养惯了,自理能力颇差,竟连系好鞋袜都要假于人手.阿萱颇为头痛,又盘问不出无名家世究竟,看样子这牛皮糖自己是丢不掉了,索性想将他抚养成人.
  她并无育儿经验,但联想到秦真平生遭遇,不得不惕然生惊.虽说是云昭华弃他在先,然而终究是因为他自幼长于富家,功夫虽强,却是少经历练.心性脆弱易伤,蓦遭大变之际,一时难以适应,才会最终铸成大错.故此阿萱决心以此为鉴,无论如何也不让无名重蹈覆辙.
  阿萱想到无名快到开蒙之龄,去市集抓药时,顺便带回一本三字经来,想要仿效母亲当年一般,来教他认字.又常拿些糖葫芦之类的小食来奖励他,先是让他吃了,再逼他背书。小孩子多没长性,读得几句,便想赖帐。嘴里仍在哼哼唧唧,一双眼珠子却是东转西转,明显心都没放在肝上。
  此时阿萱便立时翻脸,喝道:“你是一个男人!好男儿怎能说话不算数呢?吃了人家的东西,就是答应了人家的要求!你现在能把吃的吐出来么?吐不出来是不是?那就背书,今天你不把这段三字经背完,就不许出门,不许吃东西!也不许离开这张桌子!”
  候得无名委委屈屈地背完了功课,才携他出门,让他自己选几样廉价美味小吃大快朵颐。她每日出门,必令他自己拿着钱袋;若遇下雨,地上雨水甚多,便抱他行走,但必要他打伞。
  无名年幼力薄,纸伞颇沉,打伞时东倒西歪,风雨飘零,两人肩头倒湿了一大片。阿萱也不以为意,反而喜孜孜地夸他道:“不错,咱们名儿真是有君子风度,一个须眉男子,但凡跟女人出门,总该抢先做些力气活儿,难不成还要那些纤纤弱女自己动手不成?”
  浑然忘了这“纤纤弱女”居然抱得起这个“须眉男子”;更何况无名稚嫩的小脸上,尚是有眉无须。
  每次购买食物时,必要无名拿钱袋去付帐。无名起初没有经验,兼之对银钱认识不深,往往忘了要店家找零;又或是一见喜好的吃食玩物,便肆意购买。阿萱冷眼旁观,也不多言。但往往到了晚上,无名嚷肚饿时,却见锅灶冰冷,没有晚饭可吃。
  阿萱便闲闲道:“今日一天的银子,都被你买了些蟈蟈、小泥人儿、枣糕儿,晚上没钱吃饭了。”
  饿肚子的滋味,确实不甚好受,无名一晚上睡了再醒,醒了却肚饥难耐.好容易敖到天明,却又只有一碗薄薄稀粥.他自知理亏,不敢如往日般撒娇吵闹,只是再去买东西之时,便学会了讨价还价,且无师自通,竟能估摸出该物大致价值所在。
  一日他花了两个铜板,买了四个被低价处理的缺腿糖人儿。阿萱有些惊奇地问他,他一本正经道:“姑姑,糖人儿缺腿有什么打紧,咱们又不是拿来看的,只是拿来吃嘛。价钱倒少了一半,有什么不划算的?”
  阿萱便大赞道:“不错不错,一个男人,正当如此精明,考虑周全,为家里多多划算,才算得上是咱们家的一家之主。”
  若遇无名偶然顽劣之性又要发作,便喝叱他道:“如今你叔叔病倒在床,家里只有你一个男人.将来必当是家中的顶梁之人,若不学好功夫学识,将来如何承担养家之责?”
  又或是:“堂堂一个男人,说话怎的如此不算数?大丈夫一诺千金,古今那样多的英雄豪杰,我都讲给你听过的,你忘了么?”下一句却是:“吃糖饼前我便说过,你今日必得将这一段书背完才行。你既然吃了糖饼,便要完成自己的承诺,否则男人尊严何在?将会被天下人所耻笑!”
  有一晚二人睡下之后,门扇晃动,咣咣有声,似是有人在推门。无名心中害怕,阿萱故意道:“咦?这门响得好生奇怪,不是有什么人来了罢?”一面说,却躺在炕上文风不动。
  无名小小的心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自知是拗不过这精明古怪的姑姑,道:“还是我去罢,一个男人,如何能让女人晚上开门?”
  阿萱偷偷一笑,她的手心之中,早已扣有两粒石子。便是怕他开门之后,若有意外,便行相救,断然不会让他受到丝毫损伤。
  无名战战兢兢地开门一看,外面夜色深沉,实无一人。原来却是山风吹响了门扇,当下大为放心,便又回床高卧。但自此之后,“男人责任”在心中又深了一层。
  渐渐的,他学会了在姑姑买东西时,一声不吭地付帐;姑姑买完东西,他学会了主动提走;姑姑睡觉时,他也会帮着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姑姑熬制各种药汤,他便先去洗刷药罐,捅旺灶火;下雨天,他自觉地为两人打伞;每晚关门闭户后,自然也是他迈着小步子,四周检查门户是否严紧;就是有个风吹草动,自然也是由他 “奋勇”上前……至于武功,更不必说,虽然实在不太懂,但还是努力地记了姑姑教给的不少口诀。
  只因姑姑说过,他乃是家中唯一的男人,如果没有武功,将来如何保护家中一个老在睡觉的叔叔和两个女人(阿萱已提前将他未来的夫人算在其中了)?对于姑姑经常提到的“未来夫人”,他小小的脑袋中着实慒然,但觉得既然姑姑说要保护,那必然是“男人”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小童无名,年方五岁,在遇见阿萱之前,委实不知一个“男人”所需有的美德如此之多。但自跟阿萱一起生活之后,竟然平生首次严肃地开始考虑,作为一个男人,自己应尽的责任。
  
  多年之后的无名,在张满华丽帐幔的床榻上醒来时,往往恍惚中还仿佛听到姑姑的喝叱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起床?一个男人怎可以这个样子?啊呀,现在都不知负起责任,将来&$#@”
  他一边任由别人为他穿上轻柔的缎袍,嘴角却总会微微地一笑,让垂首侍立一旁的侍从不知所措。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应该是与姑姑度过的那段时光罢?虽然短暂,却是永难忘怀的珍贵回忆。
  如果有可能,他真愿意就这样保护姑姑,尽一个男人的全部责任,一生一世。
  
  
  阿萱一手轻轻拍打着熟睡的小无名,一手轻轻转动着那灰衣人所赠盛药的玉瓶,微微沉思.
  这玉瓶竟是从一块翡翠中挖制而成的,通透翠绿,那是极上等的玉料.寻常人家得此玉便足持温饱,谁知这灰衣人竟以之做为盛药器具,想必出身极是豪富.
  忽闻一阵轻响,却是秦真在草铺上动了动,喉咙隐约吭了几声.这可是他昏睡数日来从未有过之事,阿萱大喜过望,将玉瓶放入怀中,慌忙奔过去,问道:"你醒了么?怎样?好些了么?"一边俯身将耳朵贴了上去,却听见他嘴唇微启,声音几不可闻,轻轻叫道:“昭华,昭华……爹爹!妈妈!”再探手到他额上时,仍是冰冷湿润,原来却是流了许多冷汗.
  
    阿萱心中不忍,掏出手帕来,轻轻擦去他额上汗水。秦真左手突然伸出被来,在空中乱抓乱舞,面色潮红,口中叫道:"昭华!昭华!"
   阿萱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他的左手,轻轻塞回被中.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一只洁白的玉凤,犹豫片刻,塞入秦真手中.秦真握住玉凤,渐渐安静下来,也没有方才那般燥乱情状了.
   她凝视着又昏睡过去的秦真,低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只玉凤的翅下刻有个小小的'昭'字呢,是云昭华小时候送给你的,对不对?这些天为了治你的伤,咱们当真缺钱呢,我也不曾变卖过这只玉凤……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口中说对她又气又恨,其实心里头总也放不下她……"
  她茫然地望向那不断流下的松脂,轻声道:"是不是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这样一个人……哪怕他让你伤心难过,你却总是没有一刻忘记过他……"
  无意中一回头,却见小无名从旁边的草铺上坐起身来,好奇地望着她。阿萱脸上一热,探身过去,伸手抱了他过来,柔声道:“你怎么醒啦?”
  无名指一指秦真,问道:“姑姑,叔叔他不是一直都在睡觉么?怎么突然说话啦?”
  阿萱紧紧抱住无名,将脸挨着他娇嫩的面颊,轻声道:“叔叔是做错了事,心中懊悔呢。无名,将来你长得大了,须要明白,做为一个男人,很多时候都要忍得下去心中的怨愤。如果是由着性子来,你以为终是报得了怨仇,出了口恶气。却不知那种真正的心痛,并不会因为你害了人而减轻半分。”
   无名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不甚明白。阿萱叹了口气,心想他毕竟年岁幼小,不通事理.但此刻心中千言万语,此时偏无旁人可以交谈,也只得将这四五岁的小童当作是大人一般,耐着性子道:“名儿,譬如说有人欺负你,抢走了你的糖葫芦,你恨不恨他?”
  无名想了想,说道:"姑姑再给我买一串便是了,卖糖葫芦的人那草捆上有好多支呢!"
  阿萱啼笑皆非,又道:"那如果是有人来打你,伤害你呢?"
  无名漆黑的眼珠转了转,说道:“有人打我,我爹爹会打他。那些伤害我的人,若我爹爹知道了,一定会把他们杀了.”
  阿萱大出意料之外,有些吃惊,道:“你爹爹倒当真厉害。”想无名服饰华贵,定是出身汴京大户,爹娘爱之如宝,自然也不会有人相欺。又问道:"你爹爹是谁?"
  无名咬着手指道:"爹爹便是爹爹啦……"再问他这个问题,却又是模糊不清.
  阿萱叹了口气,说道:“名儿,不是这样的.天下的人都是父母生养的,哪能动不动便将人杀了的道理?譬如有人打了你,你若实在忍不过,让你爹爹去打还他一顿,让他知道厉害,以后再不敢欺负你,倒也不为过。可是如果你却去打其他不相干的人,来出之口恶气,可就大大不对了。”
  她怔怔地望着宛若沉睡的秦真,说道:"叔叔心中也苦啊……只是……唉,一饮一啄,看似天命,其实不过都是自己的性格,决定了本身的命运……"
   无名胖乎乎的一只小手,摸过秦真昏迷中仍然紧蹙的眉头,说道:“叔叔这般可怜,我们陪着他睡好不好?以前在家里,我不让我奶娘陪我睡,奶娘说,如果我睡觉没人陪,梦里定然是见着大老虎哩。叔叔若梦到大老虎了,可怎么好?”
  阿萱不禁莞尔,偶然一瞥,但见秦真病卧已久,消瘦了许多.不但是脸色惨白,连双颊也极深地陷了下去.火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有两束长而柔软的睫毛,小扇子般地覆盖在他秀气的下眼睑上,双唇极紧地闭着,仍是那般倔强孤傲的模样,却带了几分孩子的稚气.
  阿萱心中突然有些怜悯之情,抱过无名,将他挨着秦真放倒,自己也贴着无名躺下,合上眼睛,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只要有姑姑和名儿在,绝不会再让大老虎来吓叔叔……睡罢。”
  
  就在当晚的半夜时分,秦真终于越过了生死之界,悠悠醒转过来.他先是环顾四周,感到有些吃惊,继而方才想起所有经历之事.正疑惑间,忽闻脚头传来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偏头看时,但见阿萱怀抱无名,一大一小如两只猫儿一般,头颈相挨,正紧紧地偎于自己身侧,睡得分外酣畅。
  若是自己当初不曾少年气盛,想必已然成家立业.与自家妻儿相拥而眠,应该也是如此温馨罢?
   江湖风尘艰难,刹那间涌上心头.秦真心中酸楚难禁,仍悄悄地闭上眼睛。
  
  
  
  
  不知是药石之功,抑或是阿萱的殷殷服侍诚感上天,秦真自醒来之后,身体虽然虚弱,所幸真元倒并未伤根基.只将养了一天时间,便能自己下床走动,第二日起来却催阿萱起程.阿萱自是不肯,但秦真之意甚绝,兼之阿萱确也关心春十一娘安危,料想何家座舫不定已赶到了前面,这段时日里暗自忧心如焚.
  她犹豫之下,便想带着秦真一同前往,但一来秦真病体初愈,不便长途跋涉;二来秦真正是女夷教欲得之人,当初阿萱拉他前往之时,本也没有打算让他真正进入巫山之境,引起不必要的纷争.无名虽是个小小拖累,然而秦真照顾自己尚力有不逮,如何能将无名付于他的手中?也只得随身带上罢了.
  秦真如看透她心思一般,强自在床上披衫坐起,笑道:"我秦真浪迹江湖,并非一朝一夕.当初没有美人在侧之时,也是一般度日."
  阿萱嗔道:"你又胡说!"但心中也知此番事关重大,她也不愿做儿女之态,当即收拾木屋,留下粮食银两,这才带无名离去.倒是无名这段时日帮着姑姑涮罐熬药服侍秦真,对这个一直睡觉的叔叔不免生出了几分感情,临行前牵住秦真衣襟,扁了扁嘴,似是要哭出来,问道:"叔叔何时来找我与姑姑呢?"
  秦真与阿萱对视一眼,阿萱笑着拍了拍无名的脑袋,说道:"叔叔要养伤,等姑姑带名儿去办了事,自会来找叔叔的."秦真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细茸的头发,触手柔软温暖.阿萱还给他梳了丫角,看上去煞是可爱.胸中油然升起一种温柔的情感来,轻声道:"是啊……名儿乖,叔叔会在这里……等你……"说到此处,不禁有些哽咽.
  
  清晨,江面略有薄雾,远处青山如黛.
  阿萱手中拉着无名,一大一小兀立于帆船甲板之上,遥遥向山上眺望.山腰上立着的秦真只有芥豆大小,也在不断向江上挥手,白帆渐渐远去,阿萱和无名虽是拼命地睁大眼睛,但山上他的身影也越来越是模糊,终于再也难以看清.
  无名仰起头来,话语中尚有哭音,问道:"姑姑,我们这是去哪里啊?"阿萱叹了口气,握紧他软软的小手,昂然答道:"名儿,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做……江湖."

第二十三章 蓦然江湖风波老 下

巫山,以舜帝封巫咸于此地而得名.山峦起伏,又恰似天然一个"巫"字.巫山境内峡谷号巫峡,与广陵峡(今之西陵峡与巫峡部分峡谷)、瞿塘峡并称为长江三峡.涧深林肃,滩多浪急,而两边多山崖石壁,气势雄浑秀美,且有著名的巫山十二峰,女夷教总舵便在主峰神女峰上.
  阿萱带着无名,一心要以最快速度赶至巫山,故此一路上到处打听,尽抄近路行走.时而乘船,时而步行,甚至还租用过当地山民的马匹,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道,穿越了几座幽深峡谷.若有人相问之时,阿萱便谎称自己与无名乃是姑侄,要去蜀中投靠亲友.川蜀民风淳朴,山中人迹稀少,见她们是孤女稚子,倒也无人起意为难.有时出来一两个剪径的,以阿萱的功夫也足以打发.
  因囊中羞涩,每次打尖,阿萱只买些食物给无名,自己往往以野果填腹,偶然打得一两只野物,也在附近镇上换得些银两,夜间宿于野外荒庙更是常事.如此数日下来,无名到底年幼,已是困顿不堪.虽然他颇想表现好男儿志在四方的雄心,但那模样也让阿萱不堪爱怜.
  故此最后一段旅程,阿萱便放弃了原定骑马入川的计划,改为水路行船前往.将近夜暮时分,便在巴东官渡口搭上一只装有丝绸等物的货船.
  两人都是多日不曾沾过真正的床铺,一倒上去便觉全身困顿不堪.无名当即呼呼大睡,阿萱眼皮发涩,也待入睡之际,忽听隔壁传来低低一声叹息,又闻得有几声清幽笛声响起,
  有个男子声音低声吟道:"小怜初解琵琶弦,膝上说新愁。繁指频挑如泣诉,料去则难留。"
  吟到此处,他略略一顿,但闻笛声又响了几声.舱壁极薄,这几声听得很是清晰.
  阿萱颇谙音律,一听便知他是为了这阙《阮郎归》词配制曲子.她本不想多事,但那人翻来覆去,只是这四句词,且频繁调试笛音,虽然那笛音甚是清幽,倒不剌耳,但听起来不禁有些为他着急.
  那人调到第四遍上,阿萱终于按捺不住,自怀中掏出那支宝莲箫来.
  当日她在何家座舫上仓促救出秦真,包裹中的衣物金锭俱都留在舫上,唯有宝莲箫并《百草新篇》等随身之物不曾遗落.只是后来忧急交加,她再无闲心吹奏箫曲罢了.
  此时她执箫在手,触手玉质温润光洁,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忖了一忖,便依律吹了几声, 暗夜之中,分外悦耳.
  那隔壁舱中之人"咦"了一声,索性吟下去道:"丹青典物,翰墨风流,一时俱休。别后惆怅凭谁递?过往兰舟。渺万里烟波,独深锁重楼。相见相逢相识否?人间冯娘已白头。"
  阿萱细品词意虽不甚高,但觉词藻华致之中,又有着说不出的惆怅哀伤.当即随之相和下去,她本擅此道,故此箫声虽不比笛声清幽,却更是意味悠长.一曲吹毕,婉转如水的乐音之中,竟还隐隐透出几分白云苍狗之概.
  
  一曲终了,那人沉吟片刻,低声道:"多谢高人指点.在下愚鲁,数番调试皆是不能.若不得高人相助,恐到时无曲可贻故友."
  阿萱听他话语低沉,但谈吐颇为风雅,显然不是寻常山野村夫.一时间不敢冒然答话,恐惊醒了无名.但低头一看,却见这小童睡得极是酣畅,半分也没惊动,想来是困得狠了.半晌,但闻笛声又在隔壁幽幽响起,却是那人将阿萱所谱之曲从头吹奏了一遍,虽说有几处不甚完美,但其记忆力也堪称惊人了.
  阿萱又吹了一遍,以示教授之意.那人悟性颇高,再吹奏时便已有些熟练了.他反复吹奏了两遍,突然道:"此时云散月出,清辉满江,高人若有兴致,不如把酒谈心如何?"
  阿萱实不愿与他见面,当即将箫拿了起来,吹了一曲《终南隐》.那人聪颖,已是明白她曲中婉拒之意,叹道:"既然高人不愿见面,那邻壁而谈如何?"
  阿萱此时已辨出这人说话声音有些耳熟,正自苦苦思忖,竟忘了答话.
  那人只当她是默许了,低叹一声,道:"实不相瞒,若不是在下心中有事,也不敢有扰高贤清净."
  阿萱不语,只听他又道:"唉,相见相逢相识否?人间冯娘已白头.在下本是巴蜀人氏,此番回来是想拜见一位十多年不见的故人.只是她如今在江湖上地位非比寻常,我昔日又十分对她不起,恐怕她未必肯如我之所愿."
  阿萱心中一跳,猛然想了起来:"是他!是那个自称姓孟的灰衣人!他所指故人,定然是春十一娘了!只是听他词曲及话中意思,莫非他二人……"
  转瞬之间,想起当初江上李长浩所言春十一娘的事迹来:"她的来历,倒真是一大谜团。只因她乃是在十四岁那年,被女夷教冬堂的卫嬷嬷从人市上买回来的,原是充作婢女之用。冬堂司择才之职,抚育年幼弟子、传授武学技艺均是其职责所在,同时也兼管杂役佣仆管理之事。
  她生得既美,人又聪明,虽名为下人,但与教众相处甚佳。后经凌飞艳座下第一司花使沉朱推荐,在春堂中充役执事之职。女夷教中执事共近千人,她武艺低微,初时并不惹人注意。谁知一朝风云际会,便是一鸣惊人,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春堂堂主。
  自她入教,至今已有一十六年。后来威势渐重,她索性以春为姓,因她原在春堂执事之中排行十一,因此人称春十一娘,原来的名字倒是无人知晓了。"
  
  忽闻那孟姓男子又怅然说道:"我与她年少时因故失散,十多年来,我从来不曾放弃过追寻她的下落.只到最近方才得知她安身之处,且听闻她已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而我……"他似乎是苦笑了一声,道:"冯娘不曾白头,倒是我这归来的阮郎,是两鬓苍苍,老不堪言了……"
  货船转过一处峡谷,月光清辉恰恰有一束投入舱中.隔壁的笛声幽幽响起,仿佛情人私语,于清丽明婉之中,犹带有淡淡愁意.阿萱搂着甜甜入睡的无名,但觉那笛声触动了自己心事,一时竟也听得痴了.不知何时,竟在笛声中渐渐睡了过去,
  
  上船前她便问过船老大,得知第二日凌晨时分货船便可到达巫峡神女峰.故她绝早便将无名叫了起来,自船尾打来清水,将自己与无名都打扮得清清爽爽,又换上事先在官渡口买好的粗布新衫.虽然说不上清贵高华,却也是面貌焕然一新,相比于之前衣衫褴褛,倒当真是有天壤之别.
  无名只觉新奇好玩,见她仔细地梳理长发,便趴在一旁问道:"姑姑,咱们这是做什么呀?"阿萱回眸嫣然一笑,道:"傻孩子,咱们要见到一位姓春的姑姑啦,如果不好生打扮起来,岂不是有失春姑姑的颜面?"
  
  一时梳理完毕,她唯恐那姓孟的男子又来相烦,也没什么行李可带,便直接携了无名去甲板上观看.此时船进巫峡,甲板上已聚了不少人,多是些往来川鄂之间的商旅山民,也有拖老携幼者,她与无名倒并不显得扎眼.
  忽听船上水手叫道:"神女峰!神女峰到啦!"船上人群兴奋起来,俱都挤出甲板上观望.
  但见峡中云雾缭绕,隐隐可见江边一座异常高峻秀丽的山峰拔地而起,半截犹插于层层云雾之中.恰在此时,云雾被江风吹开数层,显出山尖上一根巨石,其态娉婷多姿,宛若少女倚山远眺归人一般。
  阿萱读过唐人刘禹锡的诗集,知道其中有两句云:“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料想指的便是那根形似少女的巨石。
  船渐渐地驶近了神女峰。阿萱回过头来,猛然看见那姓孟的男子也正自站在船头人群之中。
  他随着众人,抬起头来,仰望着那座美丽的山峰,一如平常那样默然无言。灰白长衫下摆和同样灰白颜色的鬓发,在江风中不断飘动。满面风霜依旧,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迸射出两道忧郁而热烈的眼神,耀眼如同划过天际的电光,直穿过重重巫山云雾,投向那山峰之巅,停留在那形似少女的长石之上。
  神女峰,都说那是远古时的神女瑶姬所化。她的山势最高,总是第一个迎来朝霞,又是最后一个送走晚霞,故又名望霞峰。据说她曾带着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间,授大禹以三卷天书,并斩杀了阻碍大禹治水的江中恶龙.最后,她们在这幽深绵长的巫峡里,化作了十二座美丽的山峰。而她们美好的名字,则成为了那些美丽山峰的名称:
  望霞、登龙、朝云、松峦、圣泉、集仙、净坛、聚鹤、上升、起云、翠屏、
  为什么她不愿再回到天庭?当地百姓们说瑶姬爱上了巫峡的美景,不忍有片刻别离。可是巫峡再美,怎能比得上碧落紫微、玉华宫阙?而她倩影化作的巨石,为何千百年来,总向遥远的地方痴痴眺望?
  巫峡其中,神女之峰。
  她在那里啊,那便是她生活了整整十六年的地方!
  国破家亡之后,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和艰辛,尝透了人世间的冷暖与酸楚……他可以让他的脸庞如同崖壁石刻,千百年来始终坚毅如恒;然而为何他走遍万水千山的双腿却忍不住一阵阵地发软?而他那本来坚逾铁石的心肠,此时更是柔弱地紧紧地纠结在了一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百余年前的唐人元稹,在看过这缠绵而多情的巫山云雾之后,该是也同他一般思慕交织,才将无数如烟往事,化作这传世名篇罢?沧海滔滔、云雨妖娆,世间何物能与之相比?这些年来他行经万丈红尘、繁花紫陌,却不曾有一次回头,更不会有丝毫留恋。一半是因为他要清修自持,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你的缘故啊!
  春十一娘……
第二十四章 峰顶平地起风波 上

"砰"!传来一声沉闷声响,船声微微一晃!船上人惊呼失声,身子齐向前倾.阿萱也站立不稳,慌忙将无名身子搂紧,幸得二人都不曾摔倒.原来却是货船已靠上了神女峰下坚硬的石壁!那石壁上人工凿出一条道路,宽度恰可容两人侧身而过,山道崎岖,脚下便是滔滔江水,观之极是险峭.
  阿萱深吸一口长气,仰头望了望云深雾锁的神女峰,心道:"这神女峰地势好生险要,怪不得武林中人对女夷教难窥其秘,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所!"
  偶一回头,却见那孟姓男子神色萧索,手中捧着那盆兰花,正低首步上跳板.
  跳板乃是粗木所制,其形窄长,仅能落人一足,一头搭于甲板之上,另一头却搁在岸上乱石之中.跳板随之步履不断颤动,发出暗哑吱吱之声,令人胆战心惊.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有人劈空大喝一声:"孟晫!"那孟姓男子身子一颤,本能地回过头来!两道强劲真气自人群中激射而出,直向那孟姓男子袭来!几乎与此同时,四五名山民打扮的船上乘客突然排众而出,各从身上拔出暗藏的兵刃,齐向他招呼过去!刀光寒凌,剑气青冷,瞬间便如结成罗网一般,直向孟晫身上笼罩下来!
  船上乘客都是些老实本分的山民和商旅,哪里见过这样阵势,当下失声惊呼,夺路而逃.有的转身奔向后舱躲藏,有的跌坐在地哭喊,更有许多人顾不得峡中水急,纷纷跳入江中,妄图凫上岸去.谁料江中水势着实险恶,一个大浪拍来,顿时卷走了好几个人!阿萱此时已认出这几名乔装的"山民"之中,有一人颇为面熟,好似百尺楼中曾随侍卢多逊郑恩等人身边的"铁甲卫"中一员,仿佛记得正是叫做陈轲.心头大惊,唯恐他们认出自己,慌忙扯出一条头巾来,三下两下扎在了头上.又有意地将头巾往额头下拉了拉.
  孟晫俊秀的眉毛向上一挑,微眯的眼中顿时射出两道杀气!他挥袖一击,刷刷两声,已将那偷袭而来的但见他双足一顿,于间不容发之隙,已是飘然跃起空中,避过那四面围攻之击!他怀抱兰花,灰衫飘动,已是飞向岸上石壁栈道!他沿着栈道奔了几步,又转回身来,朗声道:"宋狗过来!休要伤我蜀地子民!"船上众人又是一阵骚动,纷纷叫道:"是宋狗!""那人姓孟呢,莫不是皇家的人?"
  那几名宋人一声不吭,刷刷飞身而起,越过众人头顶,纵身跃下石壁栈道,向孟晫包抄上去!视其身手之矫捷疾速,固然绝非等闲之辈.
  船上人发一声喊,俱都趁乱奔上岸去.混乱之中,阿萱手牵无名,随着船上人流,奇险无比地奔过跳板,跳上江岸石壁间的栈道之上.耳边但闻得"铮铮"脆响,似是兵刃交接,夹以喝叱之声,想必是双方已经动上了手!当下哪里敢停,一心只想拉着无名赶快逃离这是非之所.忽有黑影破空飞来,她本能伸手一接,那物堪堪落入怀抱,入手竟还有几分沉重.
  一旁的无名却叫了起来:"姑姑!是花儿啊!"阿萱低首定晴一看,果见怀中所抱,竟然是一只模样古雅的陶盆!盆中绿叶披拂,花香淡雅,居然是孟晫随身不离的那盆兰花!
  她愕然抬头叫道:"这……这……大爷……你的花……"
  激斗之中,但闻孟晫的声音遥遥传来,仍是那般淡定无波:"姑娘既为知音,当不薄待此花.望代为照料片刻,有劳!"
  阿萱闻言一惊:"知音……如此说来,他已知昨夜吹箫相和的那位'高贤'便是我了?他将这兰花丢了给我,倒也算是对我极为信任.可是无名性命要紧,留在这里保不准会有池鱼之殃……我哪里有闲心为他照料这花?"
  她这一开口,已引起那些宋人注意!陈轲眼风往这边一扫,敏锐如电,居然失声叫了起来:"啊呀,拦住他们!拦住那个带着小孩的女子!那是……那是……"言毕竟顾不得围攻孟晫,反向这边扑来!
  阿萱脑袋里轰地一声,暗叫道:"糟糕!一定是认出我了!"当下咬牙叫道:"大爷!后会有期,我再将花儿还你!"当下拉起无名,拔足就跑!
  那孟晫长笑一声,挥掌逼开另外三人,身形陡转,堪堪拦住陈轲去路!他掌中不知何时,已执有三尺眩目青锋,当空一挥,剑光陡涨,宛若银瀑自天上飞跌而至!陈轲奔前之势不得不堪堪停住,回头招架!
  
  埋头逃出数十步远时,阿萱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但见孟晫那灰色的身影在众人围攻之中奔腾挪移,挥洒自如,并未露出丝毫败象,这才略为心安.当下一手抱花,一手牵起无名,随在众山民身后,遁入了山间深处.
  
  这神女峰远观峻峭挺拔,实则周围山路绵延数百里,道路更是十分崎岖难行。阿萱弃船登岸之后,在山中足足跋涉了两个时辰,直到朝阳初升,方才进入了神女峰范围之内。
  她最初还颇有些忌惮,唯恐女夷教在当地视若蛇蝎,一路上不敢向人打听女夷教总坛所在.然而山中道路繁复,终于忍不住问了几个采药山民,那些山民也据实以答,自言多在神女峰上采药,说起来竟还分外熟悉.阿萱见他们谈及女夷教时,并无江湖上传言的忌惮厌恶之情,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传闻女夷教人不近情理,神女峰周围三十里不得有外人入内,怎的你们常去采药,也无人为难?"
  那几个山民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一个年长些的道:"你这小娘子真是胡说,咱们是老实本分的山里人,不比外边那些不安分的江湖人.他们是自寻些不是,怪得谁来?神教倒是常常照拂咱们,每遇荒年还散发粮食接济,这年头只怕连官府也做不到哩!"
  阿萱见他们不似作伪,倒有些惊讶,当下谢过众山民,便再携无名前行.无名仰起汗津津的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问道:"姑姑,女夷是什么呀?"
  阿萱略忖片刻,踌躇道:"女夷么,是一个有很多女子的地方,以前我以为……然而……"她瞥了无名一眼,见他仍无比期待着等她的下文,不禁扑噗一笑,说道:"名儿,秦叔叔好不好?"
  无名用力点头道:"好!"阿萱叹了口气,道:"是啊,他对咱们自然是好的,可是对别人……是不好的,所以在有些人的眼中,秦叔叔是一个顶坏的人,或许将来,他还会为此而付出代价呢……女夷教……也是如此啊……"
  阿萱抬眼望向远处绿树葱笼的山峦,想起秦真昏睡时那张漠然而稚气的面容,心绪突然灰暗了下来.她轻轻拍了拍无名的小脑袋,低声道:"名儿,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的事是能做的,有的事坚决不能做……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通往神女峰顶女夷总舵之道路似是经过专门修缮,地面全是由青石板铺成,宽可容四人并行.虽说山势险峻,这道路也蜿蜒起伏,然较之古人所言"难于上青天"之蜀道,却是平坦多了.绿荫蔽日,一路也偶见山民樵夫在道旁倚树小憩,俱是装束古朴,蜀音殷殷,手托蜀地特有的树根雕就的特大烟袋,好一派悠闲惬意.
  行至正午时分,阿萱与无名累得大汗淋漓.阿萱心疼无名,遂拿出干粮来两人吃了,然而那干粮甚是粗糙,也只得草草填了肚子,便又背他继续前行.行不多时,转过一处山坳,远远但见半山腰里绿树之中,隐然现出层层粉墙黛瓦。悠扬清亮的钟磬之声,随着山风徐徐送来,闻之令人心神一清.
  再行一段路程,便看到一座高大壮丽的青石牌坊山门,坊上饰以苍松鲜花。路边赫然立有一块白石,高起人头。石上以乌墨书有四个大字,字体雄健,笔划俱似入石三分:“女夷之封”。
  
  女夷之封!
  阿萱心中一阵激荡,几乎不能自已.这便是巫山女夷的封地,江湖中最神秘而美丽的传说之源.
  春十一娘就在这里么?巫长恨、凌飞艳……这些江湖中惊才绝艳的女子,还有自己的母亲谢蕙娘……俱是在此度过了生命中最为美好的一段芳华.
  
  她顾不上歇气,迫不及待地抱起无名,直向牌坊奔去.
  牌坊旁边便建有一所小小精舍,三进轩厅,厅门大开,里面却是空无一人.阿萱环视四周,但见所设客席桌椅甚多,且打扫得洁净无尘.桌上盘中盛有糕点,茶果也甚为齐全.料想是专供教派之间来往宾客等候传令时,暂为歇息之所。
  阿萱又试着叫了几声,仍是无人应答.因见无名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叹了一口气,寻处僻静处,放下手中所捧兰花.这才拿了桌上几块糕点,塞到他的小手之中.无名举起手中糕点,咽了一口唾沫,怯怯问道:"姑姑,你不是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人的东西是不能拿的么?"
  阿萱拈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觉精美可口,柔细甜腻.便扮了个鬼脸,失笑道:"傻孩子,这叫做'君子从权',这些糕点本就是招待客人的,咱们可不是客人么?何必一定要等人来招呼?"当下又连吃几块糕点,方觉精神大振.
  正酣美间,忽闻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之声,却是个女子声音喝道:"教主有令,你们三人速速关闭坊门,切莫让外人入内!"
  阿萱闻言,猛然想起一事,丢下手中糕点,背上顿时冒出冷汗:“关闭坊门!怪不得这里方才空无一人,莫非是春姐姐已发现了邹菱娃的阴谋?”听那脚步声往室内而来,急切间抱起无名,迎了上去,却与那匆匆前来的两名女子正打了一个照面!
  两女都是身着红衣,腰悬宝剑。一个年长一些,样貌文秀,此时猛然见到阿萱无名二人,不禁吃了一惊,喝道:"你是何人?"
  另一个年纪小的那个约莫只在十五六岁,漫不经心地扫了糕点狼藉的盘碟一眼,笑道:"姐姐,这定是那些山里人饿得急了,进这屋里来偷吃东西啦!"
  年长女子神色稍缓,说道:"原来你们是来吃东西的,罢了,这屋里糕点,你们全都带走罢."
  阿萱回视自己与无名衣饰,才陡然醒悟过来:近段时间度日艰难,银钱紧缺,自然是荆钗布服,不事修饰,头上还扎块粗布首帕,手牵一个丫角小童,确然如同乡野村妇一般.
  当下灵机一动,模仿路上山民口音,上前拉住那年长女子衣袖,哀求道:"姑娘,我家里只剩我姑侄二人,实在揭不开锅啦!听说神教的仙女们最肯悯老惜贫,求你赏口饭吃,容我姑侄存身,成也不成?"无名好奇地睁大了眼,望着阿萱,却不明白姑姑怎的突然变了口音.
  那年长女子"啊哟"一声,忙不迭地退后几步,不悦道:"你这大姐好不晓事,尽拉拉扯扯做甚?我教中哪有你存身之处?"
  那年少女子见无名长得甚是玉雪可爱,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两眼,似是有不忍,出声道:"倒也不是不能存身……夏莲姐姐,你是夏堂执事长,总是有办法的.厨下周嬷嬷不是病了好些天么?不如让这女子去炊火做饭,总是保了两条性命……"
  那名叫夏莲的年长女子皱了皱眉,但见阿萱模样极是殷切,又不好拂这年少女子之面,勉强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摞与阿萱道:"夏小桡,你总是这般心软.倒也罢了.我二人另有他务,不得有闲带你进去.你且带这块牌子径直进去,第一个路口左拐便是厨下,你便说是我夏莲让你来的,自然有人管你衣食."
  阿萱心头暗喜,当下连连称谢.此时她也不敢带走孟晫那盆兰花,唯恐引起怀疑.当即接过令牌,便要带无名起身.
  那夏小桡赶着道:"进去便左拐,莫要再往里去了……有个闪失,我们也救你不得."
  阿萱口里答应,料想这二人姓夏,又都是一样打扮,那夏莲更是什么夏堂执事长,想必都是夏堂中人.心中想道:"原来这夏堂的两个女子倒也心善,并不似邹菱娃一般狠毒."
  当下疾步跨入大门,沿着青石大道直奔进去.也曾遇上几处盘查,俱是身着红衣的夏堂中人,气氛甚是森严.幸得有令牌在手,倒也没有多少阻拦,再往里走,却是空荡荡的一人也无.
  阿萱留心观看,但见当中一条笔直青石大道,两边都是房屋,粉墙黛瓦,朱檐画梁.且门额檐梁上多描有绚丽繁复的各类花色翎虫图案,做工考究细腻,极具楚地雅致之风。占地也颇为广阔,曲栏百转,长廊深幽,园中又有数百株无名花树,虽然时令已是入秋,树上却开满了粉色小花,香气扑鼻。
  阿萱苦于不能识路,只得硬着头皮,沿正中的道路直奔进去。无名一路东张西望,甚是好奇欣喜.唯阿萱素闻女夷教中戒备森严,但除了初入之处外,一路上却没见半个教众,心中不安之情愈来愈深,手心几乎要沁出汗来.况且无名极小,带他涉险颇为不该,但一路上确又无可托付照料之人,几番便想带着他退了出去,但终是咬牙坚持前行,心中忖道:"若果真有些惊险,我舍命护他罢了.况且他本是孩童,料想一般人也不会与之为难."
  行不多时,忽见前面花树繁茂,花事极盛,如云蒸霞蔚一般.当中屹立一座大殿,殿身高约三层,飞檐拱壁,虽也是粉墙黛瓦,却显得极是壮丽辉弘,殿前悬一金底匾额,上书“花神宫”三个大字。
  镏金大门虚掩半扇,阿萱不及多想,一头闯了进去。只见殿中宽敞,几乎可容纳数百人齐聚于此。正前方长案上设有香花宝烛,宝幔轻纱,供奉有一尊高如常人的神像。像下设有宝座,搭有雪白绫丝坐褥.旁边台上挂有一面玉磬,一只玉槌。
  一白衣女子双手负后,正站在神像之下,身后随从十多名青衣侍女垂手而立,俱都寂然无声。那白衣女子突然抬起头来,凝视着面前神像,仿佛若有所思,可不正是春十一娘?
  此时众人听到她的脚步声,一齐回头望了过来,春十一娘怔了一怔,已是认出她来,“啊”地一声,失声道:“你……果真来了么?”话语中满是惊喜之情。
第二十四章 峰顶平地起风波 下

春十一娘目视阿萱,淡淡一笑:"当初百尺楼中你我初见,我便早知你终有一天,你会找上这神女峰来."
  阿萱顾不得心中惊异,放开无名,飞身扑上前去,一把抓住春十一娘衣袖,急道:“春教主,邹菱娃已经叛教,教中形势不明,你赶快离开!”
  “铮铮”几声!清啸乍起!随侍春十一娘身后的侍女们蓦然四散而开,各从腰间拔出剑来,剑尖指向春十一娘和阿萱二人!又是"砰砰"几声,四面殿门尽数打开,涌入一大批红衣女子来,各执剑刃,已将二人团团围住。
  春十一娘摇摇头,一把将阿萱拉到身后护住,轻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立于一旁的无名吓得几乎呆住,竟忘了哭泣.幸得夏堂众人俱为女子,对这小小孩童甚有善意,当即有一红衣女子上前来将他抱走,一路柔声相慰.
  阿萱心中大急,待要出声拦阻,但也知当前形势危急,如此无名倒暂无险忧,只得生生吞下话语.
  
  春十一娘清亮如水的两道眸光,缓缓扫过全殿,最后停驻在最近的众侍女剑尖之上,默然半晌,方道:“这式‘玉女投梭’,剑法上说要'剑身凝注,气贯于锋',你们都使得不错,已是得其道中精髓……不过,这玉女剑阵,当初可是本座亲手教会你们的啊。身为教主亲随的十三玉女,你们好大胆子,居然背叛教主!”那十三名侍女脸现愧色,头都微微垂下去,但剑尖仍是不撤。
  春十一娘叹了一声,眸光转向其中一个体态清瘦的侍女,淡淡道:“玉九,原来你也背叛了我。”
  玉九紧咬牙关,脸涨得通红,低低道:“玉九姊妹当初均被卖入扬州娼门,却是蒙邹堂主救于泥淖之中,恩同再造……堂主之令,不敢不从。”对峙之际,有人抢先过去要掩上殿门,“吱呀”!门钮推动出声,在这剑拔弩张的死一般寂静之中,分外令人心惊。众女听在耳里,心中都是一颤。唯恐春十一娘趁机冲杀出去,慑她平素之能,不由得都暗暗握紧了手中剑器.
  春十一娘立在当地,紧紧握住阿萱的小手,神色冷峻,身子却纹风未动。阿萱只觉她手掌温软如绵、滑润如玉,自己掌心却早已冷湿出汗,不禁又是羞愧、又是佩服:“春十一娘不愧为一教之主,即便在这个时候,她还是镇定如恒。我……我可是差得多啦!”
  忽闻“叮叮叮”三下,声音清脆,却是殿上不知何时,已上来了一个青衣双髻女童.女童举起左手,将手中玉槌击在那面玉磬之上。
  三声响过,只听脚步细碎,从殿后走出一群女子来,当中两队身著红衣,另有两队一着青衣一着黄衣,腰间都悬着宝剑。当中被拥着的那个女子,赫然竟是邹菱娃。然而她此时装扮与上次阿萱见她之时,却有着大大不同,简直堪称惊艳之极。
  她身穿一件白底绣花曳地丝绢长袍,绣工异常精致.袖袂裾褶之上,均以极细的金银丝线,挑绣出大朵淡金色芙蓉花形.芙蓉呈绽放之态,片片花瓣微微卷起,花色亦是由淡及浓,栩栩如生。高挽的云鬓之上,戴着一顶形若芙蓉的镂金座子四凤吐珠花冠,黄金凤喙中垂下四串指头大小的粉白明珠,散发出淡淡的柔和珠光。她姿容本来生得美艳,此时意气风发,加上这身华丽的妆扮,便如是天宫里的神妃降临人间。
  春十一娘冷冷地看着她,嘴角浮起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轻声说道:“好啊,还没在花神像前受封,倒先已经过上教主瘾了。可惜没有佩上祖师传下的宵练宝剑,倒显得有些美中不足。”阿萱闻言,便知邹菱娃这一身妆扮,竟然是女夷教主服饰.
  忽听邹菱娃身边一殿上侍女喝道:“教主驾到,春十一娘还不跪下?”阿萱却也认得那人,正是七护法之一的无垢。只是原来的黑衣换成了织金锦衣,颇为华丽.
  春十一娘也认出了她,笑容更深,微带讥讽道:“无垢?无垢,若使心中有垢,其人怎会无垢?”无垢脸上蒙了一层寒霜,喝道:“你这贱婢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嘴硬?待我……”
  春十一娘抬眼向她一扫,眸中寒光乍现,直逼无垢双眸。无垢双眼一触她那眸光,立时身上一冷,竟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饶是她性子素来狞恶,却也不敢直撄其锋,当即噤声不语.
  春十一娘自入女夷教中,至今已有整整一十六年,年岁本较众女要长.她先为春堂之主,后继承教主之职,一直身居高位。其性情果断刚毅,处事雷厉风行,执法严酷无情,绝不似寻常弱质女流,
  昔日她初入春堂执役,因有几分才学,不久便由厨下调出,担任春堂所辖神女峰凝真观祭司执事,执掌的只是祭祀巫祝之事。女夷教位处巴蜀,蜀人向好巫术、信鬼神,认为山川大河之中、甚至是一草一木,都有神灵栖息,女夷教供奉之神便是女夷花神.因女夷教位于神女峰上,对于供奉瑶姬的凝真观更是极为尊崇,历来教主每逢节庆,常率众前去观中祭祀.凝真观祭司亦被当作供奉神灵的侍者,颇有些特别的荣耀,却没有什么实权,更不能参于教中事务。
  时逢教中势力扩张之时,春堂中有一名年轻教众初临门派争斗,心生胆怯之意,是以临阵退缩,理应受到鞭袒之刑。适逢教主凌飞艳率众前来凝真观祭礼瑶姬,那教众又恰是冬堂堂主纪梅姝之表妹,观中小憩之时,纪梅姝便趁机为妹求情.凌飞艳心性仁慈,便有了宽恕之意。各长老堂主要附和教主,又要卖纪梅姝人情,自然不会反对。
  唯有当时随侍一旁的春十一娘,不顾身份排众而出,陈述越桔之过,怒诉个中利害,最后仍将越桔处以鞭刑。因教规有明令受鞭者不得以内功护体,所以那年轻教众硬抗数鞭过后,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几乎丢了性命。她性子也是极为刚强,既羞且忿,自此之后更是奋力修习武功,还在教中扬言终有一日要位列春十一娘之上。
  后来春十一娘在兼并各帮派的战役中才华初展,得到了凌飞艳的赏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春堂堂主。而那年轻教众也是出类拔萃,俨然群中佼佼.时逢一司花使病逝,春十一娘明知那教众对自己衔恨已久,竟还提议让其做了教主身边的司花使,赐名"越桔",排名第三.则春十一娘执法严厉、举人唯贤的作风得到了教众爱戴,连教中长老都不得不忌她三分。
  是以无垢虽知已方今日稳操胜券,今日春十一娘绝无胜理,但积威尚在,也不禁有些惧怕.邹菱娃看在眼里,怒色微显,笑容却依然未变,口中说道:“春贱婢,你瞪无垢怎的?时至今日,你还想作威作福么?”一边不满地扫了无垢一眼。无垢低头不言,春十一娘淡然一笑,反问道:“今*****待怎样?”
  邹菱娃见她虽身陷重围,但意态潇洒自如,神色始终不变,不禁想道:“凌飞艳那般宠爱她,倒也有些道理,这贱婢的养气功夫,我可就大大不如。”恨意又起,笑声却更是娇甜,说道:“你平日里刚愎自用、对下属又刻薄严酷,今日才会身陷重围,众叛亲离…… 不过念在同门之谊上头,只要你归顺本座,本座便不再为难你。”
  春十一娘柳叶般的眉梢微微一扬,问道:“归顺怎样?条件如何?你倒是说来听听。”阿萱"呸"了一口,说道:“虚情假意,莫以为甚!”灵机一动,忖道:"也不知何家人是否已经赶到?或是今日布局本已得到何家之助?"
  当下开口对邹菱娃道: “你如此志得意满,当真以为宋人一定靠得住么?你若是安分守已,还可以安贵尊荣地做你的堂主,若是心生反意,恐怕这生不过是个傀儡罢啦!” 已将当日在何家船上所闻说了出来.她口才原好,此时侃侃道来,便是连何家父子说话细微之处都是模仿得惟妙惟肖.
  邹菱娃神色一变,呆了片刻,摇头笑道:“你想要离间本教与大宋么?哼,没见识的小丫头!春姑娘当初挟一已之私愤,以鄙教微薄之力与大宋对敌.本座岂能与她一般愚蠢?况且,嘿嘿……”
  她冷笑两声,却没有再说下去.春十一娘伸手一摆,止住阿萱说话,冷冷道:“邹菱娃,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情形如此,春氏心中自然明白.只要你诚心讨价,咱们倒可以谈谈这归顺的买卖。”
  邹菱娃把手微微一抬,座旁过来两名青衣侍女,一齐躬身行礼。邹菱娃将手搭在一名侍女肩上,款款走到宝座之前,坐了下来。
  她笑容娇媚,虽是看着春十一娘,眼里却满是戏谑之色,便如猫儿看着一只被抓在爪里把玩的小鼠,悠然道:“春姑娘,你是个明白人儿,以你今日的武功修为,若不及早废去,本座可不大放心。教中至宝《天枢实录》和宵练宝剑,一向为教主独有,自然也得献给本座。"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道:"如我果真依你,你将如何待我?"
  邹菱娃有些惊异,但料春十一娘当真怕死,随即又笑道:"若你果真听话,本座还可以赏你一千两银子,就在这巫山脚下,找个老实庄稼汉子把你给嫁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养老罢。你虽然是有些老了,但只要汉子心疼,好生保养,不定还能生个大胖儿子。如此两全齐美,岂不是好?”说完以手掩口,格格娇笑。
  她身后众女一齐附声大笑,脸上尽是讥诮之意,那号称十三玉女的青衣侍女们却都垂下头去。她们名为教主亲随之列,位列司花使之下.私底下虽是邹菱娃的亲信,但地位较低,从不作威作福,因此并未受过春十一娘的惩治,不象七护法那样对春十一娘恨之入骨。兼之心中犹存善恶之念,春十一娘在教中虽执法严厉,但并不以势凌人,素日里对这春教主颇有好感,如今听邹菱娃对她如此凌辱,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平。
  阿萱听她们这样侮辱春十一娘,只气得双眸喷火,心中想道:"横竖并无生理,不若突围罢啦!"想要探手入怀,忽觉手上一紧,触手温软滑腻,却是春十一娘暗暗紧握.不禁一怔,向她望去。但见春十一娘并不动怒,反而微笑道:“这主意倒是不错,承蒙邹姐姐的恩德.只是本座教主之位传承,历来便是由先教主亲口传谕,各长老堂主共同认可,禀过花神娘娘,方能如此。姐姐此议虽好,但不知长老们,还有秋冬二堂的堂主,她们可曾同意?”
  邹菱娃笑道:“你还指望她们来救你么?镇恶,你便说与春姑娘听罢!”镇恶亦是衣锦灿烂,出列应道:“是。”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对春十一娘说道:“长老赵锦娘竟敢反对教主,教主已令‘巴山夜雨’杜雨将其当场格杀,以儆效尤。长老冯君如当场被擒,宁菊媚弃暗投明。至于冬堂堂主纪梅姝么……她顽冥不化,居然要自刎寻死!不过我教主心怀仁慈,已着医师救回了她的性命,现正于殿后好生将养呢.教主继往不究,仍令二人为秋冬二堂堂主,宁堂主,你还不出来谢过教主?”
  殿后幔帐飘动,走出一名着云黄锦衣的中年美妇来,鬓边簪有数朵黄玉菊花.她虽非盛年,但蛾眉淡扫,眸含秋水,举止间倒别具另一番幽娴雅韵.
  她只是淡淡扫了春十一娘一眼,款款行至邹菱娃座前,躬身为礼,轻声道:“秋堂堂主宁菊媚,谢教主不杀之恩。”邹菱娃格格娇笑,得意地望了春十一娘一眼,道:“她们很是听话,且识得风向,对不对?这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宁堂主,你倒是说说看,为何要投奔本座麾下?”
  宁菊媚并不看春十一娘,垂首答道:"我神教传教已有三世,素来以解救天下女子为已任,却不参与朝廷纷争.春十一娘继教主位后,竟屡屡率教众抵抗宋兵,引起宋朝野震惊!大宋势力何其强大?天下迟早便是宋人之物,我女夷神教与之相敌,无异于螳臂挡车,长此以往,必至覆教之祸!宁氏为神教长远所虑,愿拜于邹教主门下,与大宋并存相共,互不相犯,延续我神教香火,继承先祖伟业!"
  她貌虽娴雅,其言辞却利如锋剑,阿萱听在耳中,不禁忖道:"当初百尺楼中,卢多逊听得春十一娘之名,便命……他……李煜将其拿下,说春十一娘在蜀抵抗天兵.如今宁菊媚又如此说法,看来定是不虚.只是邹菱娃方才说春十一娘是挟私愤以敌大宋,却不知是何道理?她入教尚在春十一娘之前,料想江湖视之如秘的春十一娘来历,她也略知一二."
  
  春十一娘眼望宁菊媚,叹息一声,神色惨然道:“你竟然还勾结了‘巴山夜雨’这等江湖败类,来杀害自己教中的长老。无耻至此,我竟说不出什么了。”
  她方才无论是处于剑阵之中,还是受到众人之辱,都是面不改色,此时却是黯然不语.想是听说众亲信有死有降,又伤又痛,终于心灰意冷。阿萱心中难过,反手紧握住春十一娘的柔荑,轻声道:“春姐姐,阿萱千里投奔而来,便是为了报讯给你。如今虽晚了一步,阿萱亦绝不弃你独活!”她虽与春十一娘并无深交,但此时"春姐姐"三个字竟是脱口而出,自然之极,宛若在心中念过千万遍一般.
  春十一娘身躯微颤,睁开眼来,眸子中水光流转,如灿阳春波,明艳不可方物.那一瞬间,阿萱顿觉面前这白衣女子容色眩目,莫敢与之对视.恍惚之中,隐约见她微笑道:“生老病死,不过是人生之必然罢了……你先退到一边罢,以你身份,她们必不为难.”
  邹菱娃于妓院之中与阿萱相遇,所见不过是她易容过的相貌,是以并不曾想起曾与她相见,更不知她竟是南唐新封的公主.当即将脸色一沉,喝道:“这小丫头待要自寻死路,本座大可成全!《天枢实录》和宵练宝剑,本座劝你还是快些交出来的为好!”
  春十一娘游目四望,见叛教众女中并无春堂中人,心中微觉欣慰,问道:“我的教众呢,你将她们如何了?”邹菱娃笑道:“原来你还是在担心她们,你放心,本座既是做了教主,绝计舍不得伤到我的徒子徒孙们,即使是那些顽冥不化的石头脑袋,本座也只是把她们关在回龙洞里悔过。等她们彻底改过了,再放她们出来不迟。”
  春十一娘道:“我可不大放心,你还是先让我看看她们再说。”除尘性情暴躁,加上她一直在邹菱娃门下,不与春堂来往,眼中只有邹菱娃,和春十一娘交往不多,哪里把她放在眼里?喝道:“教主叫你怎样,你就该怎样,由得你讨价还价么?”
  春十一娘陡然伸指,只在身畔一支玉女剑上轻轻一磕!“铮”地一声,剑尖立断!她小指在剑尖上一挑一弹,剑尖“嗖”地弹出,正打在除尘口中!除尘见白光闪到,避开已经来不及,本能提起一口真气,口唇紧闭,剑尖射到齿上,受反力所激,复又弹回地下。
  只听除尘惨叫一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血水中还夹杂着两枚碎齿。邹菱娃重重一拍宝座扶手,喝道:"拿下!"
  十三玉女大惊,挺剑便刺!其中一人剑尖已折,也本能地一齐出剑,剑光如雪袭到!春十一娘冷冷一笑,雪白的袖袂临风飘起,袖底玉臂轻舒.但见她削葱一般的右手蓦然伸出,玉指连弹,自空中变幻出种种美妙莫名的姿势,宛若朵朵兰花迎风绽放即逝.
  只听四下里惊呼连连,尖叫声此起彼落.春十一娘玉指所弹之处,皆有一支长剑平空飞出!众人明知她是要用食指来弹断剑尖,再用小指弹飞,但无论出剑主动相击也好,闪躲趋避也好,总是被她这神奇的两根手指弹中!
  须臾之间,十三支玉女剑一一飞上空中,又"呛啷啷"地落了下来,横七竖八地跌了一地。十三名玉女呆呆地站在当地,她们自入教起便练剑不缀,既使是吃饭睡觉,剑都带在身边.宝剑之于她们而言,已无疑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此时这一部分却离她们而去,手中空空,心中茫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
  春十一娘弹飞众剑,冷冷看了除尘一眼,道:“目无尊上,可知道厉害了么?”除尘开口骂道:“你这个……”春十一娘素手虚空一晃,除尘退后一步,本能举起手来护住面门,顿时面无人色。
  邹菱娃霍地站起,脸色铁青,道:“好一式天香手!练得天香手,天下无敌手,你果然练成了《天枢实录》上的武功!”阿萱见她眼露凶光,显然是要下令动手,正暗暗叫苦.
  忽然一条人影飞身扑到,云黄衫子凌风飘飞,正是秋堂堂主宁菊媚.她一亮掌中宝剑,剑身薄如柳叶,颇为轻便,散发出幽幽青光.
  宁菊媚淡淡道:“让我等为教主效力!”长剑晃动,青光已是削向春十一娘右肩!正是先前阿萱见过的"玉女投梭"之式.她昔日也位列先教主十三玉女之列,所习玉女剑法颇为精熟.同样一式"玉女投梭",自她手中使来轻灵飘逸,暗挟剑气冷厉莫匹,果然非玉九姐妹堪比,难怪得以身列四大堂主之位。
  春十一娘双眉陡扬,玉指弹出,雪白指尖疾如迅电,已在宁菊媚剑身上轻轻一捺!只需这一捺之力,春十一娘内劲吐出,自然便会在瞬间震断剑尖!
  周围已是有人叫了起来:"小心!""天香手!"
  宁菊媚手腕蓦地沉下,春十一娘指力落空,那剑身却如风中柳叶一般,竟然轻盈飘起,就势滑向右侧!剑尖青光闪动,已袭至春十一娘胁下!
  春十一娘赞道:"好剑!"两指一伸,亦不知她如何施为,两根欺雪赛霜的纤纤玉指,竟如铁钳一般,已是紧紧捏住了那支剑尖!宁菊媚脸上红晕陡然划过,额际见汗,显然运内力相抗,却终是不得撤剑.
  阿萱隔得最近,已是看得清楚:宁菊媚剑身上有一道极浅白痕,宽如指形,想必是春十一娘方才一指之力所留!宁菊媚内力眼光都是奇准,方才冒险一搏,居然脱出天香手之控制,但毕竟剑身业已受损,算起来仍差了春十一娘一筹.
  刷!青光掠过,居然直奔阿萱面门!几乎与此同时,铮然一声,一段青色剑尖弹上半空!众女失声而呼,已知是春十一娘终以天香手拗断宁菊媚剑尖!然而宁菊媚变招也当真迅速,临危不乱,手上剑势不停,居然借机袭向阿萱要害,却也使春十一娘不得不救!
  第二十五章 琴破花影落无声 上

阿萱失声大叫,但觉腰上一轻,整个人凌空飞起,却是春十一娘已将她疾速拉至一旁!
  "刷"!青光贴腰而过,冷冽剑气入骨,肌肤蓦起冷栗.阿萱衣衫受剑气所激,顿然划开一道狭长裂口!
  春十一娘玉臂一伸,便似陡然涨长数尺般,"铮"!玉指轻弹,脆响乍起!宁菊媚惊呼一声,仰首但见青光破空飞去,宛若飞龙入云,"夺"地一声,长剑已是斜斜插入殿顶立柱之中!
  春十一娘这一弹之威,当真非同小可!宁菊媚剑尖虽折,但剑身仍是穿柱而过,止露半截摇晃不已,犹自放出剌眼的冷冷青光.
  众女见宁菊媚已然战败,当即发一声喊,齐齐冲上前来!众人虽不认得阿萱,但见她千里来此传讯,春十一娘又始终将她护于身侧,都知是她至亲之人,且一看便知阿萱武功甚弱,这个便宜如何不拣?立时有几名女子飞身上前来,想要擒住阿萱,再来让春十一娘就范。,
  阿萱见众女扑来,心头怦怦直跳。她虽素来聪颖机变,毕竟生平少与人相斗,何况此时乃是生死之搏?眼见众女本来面目姣好,此时却一个个咬牙切齿,有如西方地狱里的罗刹一般。当下把心一横,暗按袖中机簧!那是她初见秦兴绝命砂之威力,铭感于心.后照料秦真之时,便仿其自制暗器,顿时袖中飞出几枚晶亮的小珠子,啪地一声炸开,只听沙沙有声,无数细针散出,漫空飞舞,一片惊叫声中,众女纷纷闪避。
  邹菱娃喝道:"春十一娘!你若识相,此时降我,还来得及!"
  春十一娘雪白衣袖招展,如轻云舒卷一般,已将阿萱护在身后.她亮出腰中惊鸿鞭,鞭尾"啪"地一声,在空中打个脆响,笑道:“春十一娘何等人物?岂能归顺于你!但我有下属在你们手中,投鼠忌器,便是要我不做教主,却也不难。邹菱娃,大家好好谈谈交易如何?两败俱伤又是何必?”
  邹菱娃眼珠一转,喝道:“都给我住手!”众女当即停步,但闻邹菱娃沉声道:“净水!把那群贱人给我带出来!”
  净水躬身答应,转身走向宝座之旁,不知在哪处机簧上轻轻一按.但闻轧轧有声,殿内丹墀下一尊大石屏缓缓移开,石屏后面乃是一极大石洞,洞中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阿萱放眼望去,但见那些人年岁长幼各异,但皆为女子.双手负手,被牛筋紧紧捆住.大多数人着白衣白裙,显然是春堂服色.屏前站有数名身着红衣叛教弟子,手中握有一圆筒状物,面无表情。
  阿萱一眼便看见了轻碧和兰烟也在其中,另有些身着蓝衣和黄衣的女子,想必分别为冬堂与秋堂中人,但只在十数人左右。显然春十一娘嫡系之中,以春堂弟子为众.此时众女见到春十一娘安然无恙,又惊又喜,顾不得洞中拥挤,跪倒齐声叫道:“教主!”
  只有一个老妇人挺立不跪,站在众女之中,非常引人注目。她身着玄色衣裙,发挽高髻.虽然鬓发灰白蓬乱,但仍然气度从容,颇有大家风范;她的身边并无人持剑相逼,但神情委顿,显然内力受损,手上牛筋亦比别人的都要粗大许多。
  春十一娘“啊”地一声,身子晃了一晃,哽咽道:“冯长老,春儿无能,让长老受苦了。赵长老她,她……”说到此处,便似要情不自禁地奔上前去。
  净水喝道:"且慢!"她这一声喝叱,那洞中叛教弟子手掌一晃,那圆筒却更握得紧了些.
  净水手一指那些叛教弟子,喝道:"春十一娘!这里所囚皆是对你愚忠之人,均被灌服了化功散,却是一些儿功力都不曾剩下!我方看守弟子手中所执之物,正是巨毒'巫山瘴'.此瘴吸入之后,半枝香时间之间若不能以内力驱之,诸般药石无效!你若强来抢人,我们便让这洞中你忠心的弟子们,尝尝这'巫山瘴'的滋味!料来你春十一娘再是盖世女杰,亦无法同时为这许多人一一运功驱毒罢?"
  那玄衣老妇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教主,留得青山在,莫怕无柴烧."
  春十一娘含泪道:"我教中三位长老,如今只有冯长老你一人,却叫我……"原来女夷教中,共有三位长老.俱是当年巫长恨创教之后,所收服的一干江湖女杰。这冯君如当年在江湖上曾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号地魔女.后来被巫长恨收服后,封秋堂堂主.与春堂堂主凌飞艳,夏堂堂主赵锦娘,冬堂堂主莫月姑共御四堂.
  虽那时凌飞艳隐然为四堂堂主之首,但论资历冯君如还在凌飞艳之上。后凌飞艳为教主时,封了谢蕙娘、邹菱娃、宁菊媚、纪梅姝四人为堂主,尊赵锦娘等三人为长老。莫月姑前年因病逝去,长老唯余赵冯二人,眼下赵锦娘已死,只余冯君如一人了。
  多年的峰上清修,冯君如已没有当年地魔女的戾气,倒是生得慈眉善目,高雅平和。若是青丝削去,便活似一个得道的比丘尼。她眼望春十一娘,又长叹一声,却再无言语。
  邹菱娃一挥手,净水按动机关,又将石屏合上。邹菱娃这才转过头来,向春十一娘笑道:“做交易自然是好.如此,你以《天枢实录》先换得这些教众一半人的性命.俟你自废武功之后,本座再将另一半人还你。他们虽在石屏之后的回龙洞中,但这殿中说话,她们也听得一清二楚。你今日舍去教主之位,只是为救她们性命,她们对你可是感激得很哪。”
  春十一娘缓缓转过身来,眸光流转,神色已是镇定如初.她闻言微微一笑,道:“你倒打得好响的算盘。”一边心中暗自奇怪.她与邹菱娃相处日久,自然知道以其一贯狠辣利落、斩尽杀绝的个性,绝不至如此好生相与。
  
  忽听门外刀枪相斗之声传来,甚是激烈.随即“砰”的一声,殿门被人撞开,有一女子跌跌撞撞冲入殿来,手中长剑狂乱挥舞,口里叫道:“教主快走,邹菱娃叛教!”见到眼前情景,不禁“啊”地一声,蓦然停住脚步,似是已被惊得呆了。
  春十一娘闻声回过头来,神色大喜,失声叫道:“沉朱!是你!你受了这许多伤,可有大碍么?”言语间甚是焦急关切,显得与这女子交情大是非同寻常.
  阿萱向那女子瞧去,只见她呆立于殿门之处,年约三十上下,手持一柄长剑,剑身已染满鲜血,煞是怵目惊心.便连一件淡红裙衫上,点点滴滴也沾满血渍。鬓发散乱,金环歪斜,似是刚刚经过一场剧斗。
  邹菱娃眸子冷冷一扫,喝道:“拿下反叛司花使沉朱!”几名红衣女弟子挥剑向前,沉朱闪身出剑,“当当”两声,已格开来剑!反手上撩,“噗”的一声,剑身剌入一名女弟子左肩,其造诣着实不凡。阿萱听闻司花使之命,不禁想到轻碧兰烟二人,与这女子一般打扮,头上也是饰有金环,只是服色各异.只是她二人提起春十一娘总是敬畏有加,却不似这沉朱,竟似与春十一娘颇有亲近之情.
  沉朱挥剑逼退众人,向春十一娘奔了过来,哭道:“教主!姐妹们,姐妹们都……”春十一娘心中难过,伸臂将她搂住,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我……”一语未了,警兆突现,只觉一道寒气逼来,本能推开沉朱,身子向后躲避开去!但为时已晚。恍惚中只见眼前沉朱柳眉倒竖,银牙紧咬,手腕疾送!众人惊呼声中,长剑“噗”地一声,直剌入春十一娘胸口,鲜血急喷而出,顿时溅满了沉朱左肩。
  春十一娘奋起余力,一指点向沉朱胁下!这一指凝聚了她剩余真气,当可破碑穿石!沉朱躲闪不及,只得提气相抗,但仍是觉得胁下如受重剌,脉络大乱,当即惨呼一声,向后便退。春十一娘素来精明,便是陡受重创之下,仍可想到退居墙角易守。当下连连退后几步,直到墙角。勉强提一口气,运指如飞,点上周身大穴,止住了伤口流血。
  阿萱飞身上前,伸手抱住春十一娘!但见她面若白纸,气息奄奄,一时间真是欲哭无泪,叫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猛一咬牙,竟然奋力拔出胸口那柄长剑,“当”地一声抛在身前地下!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染红了半边衣衫。
  她被阿萱扶起身子,眸光虽是望向沉朱,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众女为她余威所慑,一时竟无人上前。沉朱跌坐在地,她受了春十一娘刚才那一指,真气已滞,面色苍白更胜春十一娘.她双手剧颤,突然一把抓住自己胸口衣襟,嘶声叫道:“我知道你恨我!我……我也恨你!我最恨你!”
  春十一娘以手按住伤口,气喘不已,眸光却是既痛且忿,直视于她,似在无声质询.沉朱突然将头发一摆,昂首哈哈大笑起来.只是陡经大变之下,嗓音发颤嘶哑,笑声有如山间枭啼一般,古怪难听之极:“为何如此?我却向谁人问个为何如此!为何入教七年你便是第一堂主,十六年你就当了教主!你春十一娘是什么阿物儿?你不过是当年我和卫嬷嬷从人市上买来的身世不明的野丫头!而我沉朱,我从小便是被先教主亲自带上山来,由她一手抚养长大,我二十岁便名列教主座下第一司花使!那时江湖黑白二道,谁人不闻我沉朱之名?为何历经两代,至今还是一个司花使?天理何在?公平何在?”
  阿萱目瞪口呆,未料到她心中竟有此念头.春十一娘却是惨然一笑,缓缓道:“你……你若是……心中不服,不若自己动手罢了,却为何要跟着姓邹的?你……终还是做不了……教主……”
  邹菱娃插口笑道:"沉朱姑娘如今已是我教中长老,也算是尊荣之位呢!"
  沉朱摇了摇头,凝视着春十一娘,泪水在脸庞上滚滚而下:“先教主偏心,上乘的武功她只会教你,却不曾教我……我沉朱年过三十,便是得到了《天枢实录》,只怕也是难以修习!教主我是做不成的……可是无妨.只要能亲眼看见你也毁掉,我比自己做教主还要高兴得多呢!我……”
  她一抹脸上泪水,随手夺过身后一名侍女的长剑,站起身来,脸色变得狰狞可怖,道:“与其让你活着受尽折磨,不如我便亲手了断了你罢,也算我们姐妹一场!十一娘,你且放心,你方才那一指,虽是伤了我真气,但若是杀你,当真是再容易不过。”
  阿萱眼见她状若疯颠,一步步逼过来,而怀中春十一娘却是气息越来越弱.眼角已瞥见邹菱娃及诸女得意的笑容。心里竟然跳出一个念头,想道:“若她当真下此毒手,莫如我与春姐姐便死在一起。江公子若知此事,定会给我报仇。”
  思及此处,似乎死亡也并不可怖,反而隐约有一种轻松之感。人活一世,终难逃生死大劫.若于此时毙命,则此后漫长岁月,终不会再有无穷尽的忧伤纠缠罢。
  冷风扑面!却是沉朱剑身一抖,已然剌来!阿萱抱住春十一娘,仰面倒下,剑尖几乎紧贴鼻尖掠过!阿萱随即手腕一挥,数支木箭飞出。她内力微弱,沉朱对这几支木箭更是浑不在意,狂笑声中便挥剑击落,跟着又是一剑斩下。阿萱早瞥见地上一柄断剑,木箭方出,已是抄起断剑,奋力挡住来剑。但沉朱位列司花使之首,功力岂是泛泛?两剑相交,阿萱只觉臂上一沉,大力袭来,全身酸麻,几乎给压翻在地!
  当即足下一顿,一束银针自靴尖飞出,直射沉朱面门!沉朱本没将她看在眼中,倒是措手不及,挥剑急挡,但已有一枚银针剌在面颊上!虽无大碍,毕竟吃了一惊,撤剑后退。 
  阿萱窥此空隙,喘得一口气来,心中大恨:“我那银丝蛛索,为何不做得结实些?若承得两人重量,此时我或可带春姐姐逃走,可……”
  忽听净水喝道:“来人!,杀了这女子,留下春贱婢,让沉长老亲手杀她!”众女齐诺一声,忽听两声惨叫,却是最先靠近的两人被击飞出去,身上已被剌了两个鲜血窟窿。
  阿萱只觉眼前黄影闪过,身边已多了一人.只听那人喝道:“以众欺寡,以上犯上!当真好不要脸!”
  邹菱娃“噫”了一声,道:“这可奇了,越桔,你如何竟帮春贱婢说话?”那人不过二十四五年龄,身着玉黄重绣织锦衣,发饰金环.相貌清秀,却是满面英气.她仗剑而立,并不理睬邹菱娃,手一指沉朱,叱道:“沉朱姐姐!你位列第一司花使,理应为众姐妹之表率,如何今日也参与这叛乱之中?况且你平日与教主何等交情,竟为了些许私心未遂,忍心对她下毒手?当年你身中北汉门寒毒,是谁拼却功力损耗为你疗伤?是谁冒险去净坛峰为你采的金玉盏滋补培元?身为我神教中人,竟忘却祖师誓要解救天下女子之遗训!如今天下还有多少女子受苦受难,你们倒先将刀剑对准了自己教中姐妹,酿就这'菱花之乱'!”
  
  邹菱娃叛乱之时,凡春十一娘嫡系及各堂不肯从叛弟子俱已被她所擒。唯有这越桔素来性子刚强骄傲,兼之邹菱娃知她与春十一娘向有宿怨,恐她不听自己指挥,反而坏事,便将她远远遣下山去办事,料想必不足为道。谁知此时她却半路上杀将出来,不禁大怒,叱道:“越桔休要胡言乱语,春贱婢不过只是让你做了司花使,你便全然忘了春贱婢当日如何对你么?”
  越桔正眼也不看她,剑光闪动,逼退两名趁机来犯的叛教弟子,慨然道:“春教主执法严厉,当初越桔受刑,确是拜她所赐!我越桔对她至今仍耿耿于怀。然她既为本教教主,且并未违犯祖师遗训,亦不曾失德!你只为教主之位,便率众叛乱,若要我越桔依从,需问过我手中这柄先教主所赐之碧凰剑!”
  一面挥剑对敌,一面向后丢过一只瓷瓶,冷冷道:“内服两粒,可治伤痛!”阿萱正愁身上并无疗伤药物,闻言如获至宝,连忙接住,倒出几粒药丸来,春十一娘当即便将药丸吞入口中。说话间但见越桔长剑前递,"刷"地一声,又有一名叛教弟子应声倒地!
  越桔突然冷笑一声,道:“教主真是宅心仁厚,若我是起心害你,这药可就马上断送了你。有沉朱之事在前,莫非还不够教训么?”
  春十一娘咽下药丸,眉头微蹙,却含笑不答。阿萱忍不住道:“越桔姑娘,春姐姐方才轻信沉朱,乃是关心则乱,并非无识人之明!她与沉朱素来深交,与你又有嫌隙,何以你二人之职并不因此而有所迁谪?可知对沉朱为人,春姐姐平日里早已明了于心;对越桔姑娘你又怎会看错?”春十一娘看她一眼,心中好生宽慰:“这小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善解人意。”
  越桔当日受刑,颜面大失,皮肉受苦,对春十一娘不能说没有怨怼之意.然而内心深处,却也对其渐生敬佩之情,心中早已将她视为教主的最佳人选。
  后来春十一娘种种行事,无不磊落正大,更是令她折服.只是她不喜阿谀之事,众人不曾察觉罢了,却如何肯将邹菱娃看在眼里?
  此时她闻听阿萱之言,但觉字字句句竟都说中心底,不由得开颜一笑,说道:“多随姑娘指教,越桔果然是得投明主。”
  春十一娘气息微弱,低声道:“越桔不可造次!须知留得青山在……”越桔不悦道:“教主!属下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宁菊媚与越桔姐妹素来交好,此时迟疑了一下,也叫道:"越桔……"
  邹菱娃气极反笑,道:“好贱人,如今你们俱都落在我的手里,既然你要给春贱婢陪葬,本座便成全了你!七护法!”
  夏堂七护法齐声称喏,邹菱娃狠狠道:"擒下春十一娘和那女子!将越桔当场诛杀!"
  
  身着锦衣的七名女子,突然间锦衣飞裂开去,黑衣长发的七女,似是幻作七道玄黑光芒,凌空投射而来!殿顶本设明瓦,天光透瓦入内,因之殿内光线甚是明亮.此时越桔却觉眼前忽然一黯,那七道玄黑光芒凝如乌云,竟已射至身前!
  春十一娘低声道:"玄七阵!"
  阿萱不知"玄七阵"为何物,越桔却是心中一凛.朝云峰夏堂为教中刑堂,向执刑罚追缉之事,所追缉者多为顽冥不灵且身手不凡之凶徒.朝云峰七护法虽是一流好手,也难保不曾失手.后凌飞艳与众长老沥尽心血,终于创出这"玄七阵"来,以七人为准,取北斗天罡之数,暗藏五行之变,变幻无穷.敌人一经此阵围住,除非将七人诛杀殆尽,否则决无逃脱之理.夏堂每以此阵缉敌,从来未曾失手.
  此时邹菱娃大是不耐,竟动用了这教中著名的阵式.
  "铮铮铮铮"!剑击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双方剑刃相交!寒风扑面,数缕真气破空而来!越桔手腕、肩头、腰胁、膝弯同受重击,掌中碧凰剑拿握不稳,"当啷"一声跌落地面!
  "嗖"!净水长剑如电,穿破气网,直剌入越桔左肩骨中!越桔只觉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几乎要晕了过去。
  净水冷笑一声,右手暗运内力,“噌”的一声,便将长剑从越桔肩头生生拔出!随即飞起一脚,将越桔踢翻在地。越桔连受两处重击,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地上,“恶”地一声,咯出一口鲜血来,喷在衣衫之上,顿时将衫角染得一片殷红。肩背臂俱是一沉,却是被人紧紧按住.
  越桔暗一提气,只觉伤口剧痛如裂,竟然无法凝聚真气,心知无幸,转头苦笑道:“教主,属下无能,救不了教主了。”春十一娘倚在阿萱怀中,无视眼前黑衣如煞的七名护法,喘息道:“徒逞匹夫之勇,于你我又有何益处?”
  越桔胸口气血翻涌,又咯出几口鲜血,索性都吐在地上,大笑道:“卖主求荣,苟延残喘,此乃犬豕之行,断非英雄所为!”
  沉朱突然踏前一步,手中长剑一指越桔,厉声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小心我割下你的舌头!”
  越桔性情本来刚烈,此时更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擦去嘴边血渍,冷笑一声,道:“虽九死而吾不悔矣!沉花使,祖师和先教主毕生经营,只盼本教能扩大势力,救得天下更多受苦的女子……教中所有姐妹,哪个不是正处于危难之时,被神教解救上山来的?你们当初也曾流落江湖,如今或为一已私欲,或为一时意气,竟然忍心向自己教中姐妹举起屠刀。沉花使!你看看你的身上,溅的是谁的鲜血?这样忘恩负义,只怕比狗还不如!”
  说罢呸地一声,竟转过头去。她意正辞严,句句中的。沉朱心底又羞又气,无言以对,拿剑的手腕在空中轻轻发抖,这一剑竟然剌不下去。
  越桔转过脸来,对着阿萱笑道:"小姑娘,你虽是外人,但我闻听你本是来向教主报讯,恐怕她们饶你不过.我们今日怕是要毕命于此了,你怕是不怕?"
  阿萱见她英风豪迈,一如男儿.当下微笑道:"阿萱江湖微末之人,得与二位同赴黄泉,当真幸何如之."越桔挣扎数次,终是无力再爬到春十一娘身边,只得奋力伸手过去,牵过阿萱手掌,又与春十一娘左手相握,笑道:“不错,越桔亦幸何如之!”言语中毫无惧意,一如平常。
  
  春十一娘借阿萱扶助之力,徐徐坐起身来,微笑道:“玉九,你拿我绿绮琴来.”
  玉九眼见她三人情深意重,阿萱虽是初识,但春十一娘和越桔皆是平日相处惯的,此时却要生死相隔,心中难过,转身奔出去,果然取了一具古琴来,默默地献至春十一娘面前。
  阿萱一眼看出那琴内镌有一行铭文,字乃篆体,云"梓桐合精".想起母亲曾谈起前朝轶事,心中一惊:"莫非当真是汉时梁王赐司马相如的绿绮琴么?据说'梓桐合精'乃指琴质,此为宫中珍物,如何流于春十一娘之手?"邹菱娃倒也没有阻拦她,脸罩寒霜,心道:“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样?”
  春十一娘强自打起精神,勉力提起一口真气,盘膝坐好,向阿萱微笑道:“承你不弃,竟不远千里而来,情意殷切,春氏铭记在心.只是你身份与我们不同,若肯说明,终是不必做池鱼之殃.”
  阿萱淡淡一笑,道:"弃友求生,此乃犬豕之行,断非英雄所为!"
  春十一娘沉思片刻,道:"不错,倒是我春十一娘的不是."她手抚古琴冰弦,发出"仙翁""仙翁"之声,脸上现出怅然神情,轻声吟道:"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阿萱妹妹,越桔妹妹,春氏幼擅奏琴,这绿绮原也是旧物.后来历经周折,方才重归我手.因教务繁忙,我久已不弹.今日命将毕矣,愿为二位妹妹弹奏一曲,万勿见笑."
  忽听“铮”地一声,响遏行云,却是春十一娘纤纤玉指,已拂于琴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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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202916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8:59:10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37695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9:02:31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6467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9:07:13

请问能贴VIP章节吗?谢谢! -purplestar- 给 purplestar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2:16

我现在手上只有这些,本来想攒攒再贴的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4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6:09

我追"女夷列传"很久了.辛苦了,太感谢了! -hurry11- 给 hurry11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20:01:25

哗她还没写完?我扔掉这本书都两年了。。。汗 -sophie2046- 给 sophie2046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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