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他的时候，他30出头， 是一个男人如日中天的年龄。
他是我服务的那家巨型企业的外派人员。 他是一个典型的斯文矜持的法国读书人， 细长身材， 浅色头发和眼睛， 白净的长脸儿上戴了一副无边眼镜。
我大学毕业不久。 因为毕业的时候糊里糊涂拒绝了进国家部委和银行的机会，被父母责骂， 老师厌弃， 处于人生的低潮。我没办法，只好找了这家外企栖身， 名为白领， 实际就是打杂， 工作又忙又累。
欧洲外派人员里我最厌烦孤高自诩又行为龌龊的法国Bourgeois. 当年的法国外派人员大都是亚太区高层， 50多岁， 还保留残余的殖民思想， 有主子脾气，摔缸打碗， 丑态毕露。 一把岁数了到了中国就玩孔雀开屏的游戏；他们还都好像屁股上着了火一样等不及地利用中国的现金经济占公司的便宜。 不但给我的工作带来不少没必要的麻烦， 还给北京的不少服务商看不起。 香港人台湾人， 然后就是法国人， 最不招人待见。
有一次国贸公寓的里来结账， 和我翘大拇指夸奖他：“那个长特漂亮的， 那人真不错， 行事很正。”
行事很正？ 法国人那尿性， 真的假的？
公司给外派人员都配了中文老师， 没看到谁真学会说话了， 学个10年8载， 也可能就是你好吃过了之类。 只有他进度神速， 很快便字正腔圆， 能和我们对话了。
他没有家眷， 听说来北京前办好的离婚手续。 公司办的各种招待会， 只有他单身， 大老板排座次的时候每次还要抓抓脑袋。前途无量的帅哥，动他脑子的女孩子肯定是不少。 可惜大家都不敢说， 因为一个京妞儿看上他了， 到处散布这个男人归她了的豪言。年轻女孩儿要是和他说笑几句， 京妞儿就会来敲打敲打。
耳听眼见， 我慢慢地很敬重他。 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 但是我对他没有什么感觉， 当时对白人没有亲密感， 觉得他们好看， 但是看不习惯。何况， 人处在低潮， 自卑感还是比较深的。
我的直接上司是一个老婴儿， 没有能记住的事情。 经常处于精神崩溃的状态， 把我也搞得团团乱转， 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那时候没有NETWORK只有PC， 有次我存了一个好不容易做好的文件在他的电脑里， 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大吵大嚷了半个下午。 因为是高层文件我没有备份， 只能重新做。 吃完晚饭我在半黑暗的办公室里做文件， 他经过我的台子， 站了很长时间， 我没时间理会他， 他也什么都没说， 拉过一把椅子， 坐下来帮我。
这件事情给京妞儿知道了， 她盘问我怎么回事儿。 我简单讲了这个事情， 她很不高兴。
没多久公司庆祝中国新年。 中国式的联欢， 抽奖， 唱歌， 自编自导的哑剧，小品。 我没有什么才艺， 坐在一边给台上的人喝彩加油。 京妞儿一直坐他身边，两个人喝了不少酒。 没想到到许愿的时候， 他忽然走过来，笑着说：“秋六， 我想在你脸上亲一下。”
中国员工们愣了一会儿， 炸锅了一样喊：不行！” 喝醉酒的司机们在我周围站了一圈儿：不能丢人啊， 你！“
他温和地看着我，象一个大哥哥看着小妹妹。 我便大方地点了点头。 他凑过来， 用法国人的问候礼在我脸上亲了两下。 很多人起哄， 京妞冷冷的眼神恨不能杀了我。
以后好长一段日子， 京妞儿纠集一帮无聊的男女， 对我进行了阴暗的攻击。 无非是找一切机会讽刺我丑而无能野心还大， 旨在打掉我的自信和骄傲。 可是当时的我已经准备考试出国， 倒是不在意她们的眉高眼低。
他是一个细心的人。 这种状况持续久了， 他就看出了端倪。 有一天他约我到三里屯的一个酒吧吃晚饭。 （鹅和鸭，不知道现在这个酒吧还在吗？）。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 三里屯光秃秃的树上已经挂满了柿子，神秘高远的夜空明净得另人心醉， 那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和美好的生活密切相关。
我坐下吃米兰牛排，烛光对面，他恭维我的皮肤好象瓷娃娃。 我说我们东亚人崇尚白皮肤， 象你这样的白人才能算美。 我的坦率打破了他的矜持和克制，他问我为什么公司的姑娘们给我HARD TIME。 我说她们看不起我， 因为我不漂亮也不能干。
他无奈地笑了笑， 说他不这么认为，一定有什么另外的原因。 他希望我告诉他， 也许他能帮助我解决。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很直接地谈论自己的想法， 因为着语言的障碍， 甚至也不计较措辞。 我告诉他大家在争夺他的FAVOR， 似乎我得到了， 她们就不喜欢我。
他叹口气， 问我他的行为是否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 烛光和葡萄酒挖掘出了我的外交天赋。 我说我们是挺长时间的同事， 你是管理层， 对我表示友善， 我很领情， 应该没有什么误会。 他说那就好， 他会和人事谈谈， 让大家检点行为。 我说这也似乎没必要吧？姑娘们会恨我的。 他说他对这些姑娘没偏见， 但是需要点醒的地方， 晚做不如早做。
“你没做错任何事情， 你不该被这样对待。”
这句话我记了半辈子。 每当我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善意的时候， 我总是检点一下自己做错了什么。 没有做错什么， 我DESERVE更好的待遇。
以后京妞儿不来骚扰了。 有一次我们彼此相对， 她还是要显弄那一副霸气，一副她能左右别人的标高自诩。 我安静地对她说：“你不必要如此， 我根本没做错什么。我也和他的心无关。”
我后来看“前半生”里糖精和VIVIAN美女争男人到针锋相对，风度全失。回忆过去， 感叹我年轻时候的中国， 还是一段纯真年代。
多少年后， 我参加一个投资见面会。 在企业领导的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 他已经是那个巨型企业的CXO级的人了。 我看了很激动。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关于他的所有的记忆都是美好的。
他也终究是一个能有成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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