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医药代表这种工作跟我八杆子打不着，最早是听同事说，她妹妹美术专业当了医药代表，收入多么高，且不用担心风吹雨淋日晒，想啥时候上班就啥时候上班，比我们挣丁点儿死工资幸福多了。当时大家也就是感叹一番而已，这行门槛高，没得机遇混不进去……
两年后我想着换工作，在市场还真就看到一家招聘，写着无需医药专业学历，我就投了简历，然后居然混了进去。说明一下，这家不是小药厂，是国内知名大企业。进去后才知道，公司销售有六个部门，一部是非处方类（有好几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拳头产品），二部是公司的主打处方药类，另几部记不清了，都是新药小部门。我在六部，只有两个注射液产品。一款我理解是个大补药，唯一的竞争对手是拜耳，另一款说是新开发的抗肝癌生物制剂，业务有待开发，能力强的销售根本不愿意来我们部门。省内分了四片，省会和西边一个小弟弟负责，东北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妞负责，东南是省部所在地，一个大哥负责，我负责中间那片。主打产品是大补药，价格高（但仍仅是拜耳的半价），有一定市场。
我运气极好，入职手续刚办好，经理就告诉我中部城市最大的医院同意进货了。哈哈，那个城市现在也是二线了，不过当年看来，除了市中心的广场一带，就是个大镇子。据说前任拿着一千块钱的基本工资干了整整一年，没打开市场，她前脚走，我后脚还没落下，人家就进货了，一个月四百支……经理认为我是福将。
接下来就是跑医院，药房主任的回扣是一支二十，我从商场买购物卡，因为这类开销需要发票报销。平时出门打车问司机要一大把票，坐公交直接自己扯几摞票。每月底还得和同事交换车票，不能连号太多。每个月报销的时候贴花花绿绿的公交票要贴密密麻麻一大张纸，想想都可笑。医院肯进货，医药站就水到渠成了。采购处长那里每个月跑两次，一次找他签单同意付款，一次送一个信封包四百。
生物制剂我试着去那家大医院推销，跑科室找了个面相猥琐的医生，他同意了，一支钱不多，几块钱吧，记不清了。我偷懒，也为了省钱，没去门诊划价那边核对，这个医生先每月给我报十支二十支，后来报得多些，等我算着快卖完了，找药房主任让他再进货，他告诉我说一根都没卖掉，才知道被猥琐人给坑了。哎，看面相看对了，这种人贪财，但也绝对不是合作对象。
我自己又跑到北边一个小城医院去推销大补品，大冬天冒着雪过去，医院科室里都还生着火炉子，一屋子淡淡的煤烟味儿。那个采购处长大姐真是好人，拉着我烤火聊天，说她女儿也就是我这般年龄。半个月后得到通知，他们医院进货了，每月一百支大补品。
二部同区科班出身的小哥哥对我很关照，除了教我常识外，还跟我各种八卦。一般来说院长的灰色收入来自基建，大型设备和少数大药厂，药房主任靠药品进货量，而医生靠药品用量。不是每个医生都腐败/能腐败/敢腐败，因为有的医生开处方的胆量更大些，能力更强些。我当时找到那个医生全凭面相，成也面相，败也面相……小哥哥告诉我，他们部门全是男生，经理就是一句话“你们都说你们和药房主任关系铁，你们有没有一起洗过桑拿！？”那时我自我感觉挣得不少，但不过是他的零头，他已经是月薪两万多了。记得他问我，女友总是买买买扔扔扔，怎么办？我问，她买什么价位的？答曰，200-400之间。我说，让她别买这么便宜的了，以后瞅着一千起价，这样肯定就不会总买总扔了……也不知这个法子效果如何……
那个二线城市医药站的采购处长人也算不错，至少是收人钱财替人干活那种，钱到位了，二话不啰嗦，绝不故意刁难。有一次月底去找他结款，满满一屋子人都是等着回款的销售，我一凑过去，他就大发脾气，弄得我莫名其妙，一屋子人都或者同情，或者幸灾乐祸地瞅着我。听他发泄了半天，才明白，跟我没有丝毫关系，一部二部的货到得不及时，有医院断供了。他不管几部几部，反正是一个公司，他就一通发脾气。我只好陪着笑脸听着，然后很果断地退出圈子，从钱包里翻出四百块钱，紧紧攥在手心里，再凑到人堆里去，一点点挪到他办公桌后面，凑到他身边，边哼哼哈哈地应付着，边直接把钱塞到他口袋里。他嘴没闲着，抬眼看见我就抱怨，但下一秒，他把手放口袋里摸了一下，又继续抱怨了几句，然后说，好了，好了，你下午来结款吧……
那家医院的院长我见过一次，省经理来视察，六个部门的经理带着六个销售一起陪着来医院，院长接见了一把。据小哥哥说，我们公司业务大，所以院长也会伸手，不过应该是一年狠狠砸一次而已，主要是表达心意。至于那家医院的药房主任则经常会主动给小哥哥打电话，要求去卡拉OK或者是桑拿，每次必定要点小妞陪。我跟他完全不熟，仅限于一个月送一次红包，第一次见面就是小哥哥带我过去的，也算是搭了大公司的顺风车，钱到位就不刁难那种。
再说说我们部门那三个同事吧。省会的小弟弟干这份工作其实是捞外快的兼职，他自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另外还在朋友家的广告公司挂靠业务，为什么呢？他其实只有两个客户，自家公司处理一个，朋友公司处理一个——他包揽了省会麦当劳和肯德基的所有广告业务……经理向我们显摆总部从观奇洋服给他（们）定做的西装，小弟弟那时穿的就是Zegna。
东南省部的大哥哥已经成家，很憨厚的一个人。最开始我以为他也是混进来的，后来才知道人家是正经科班出身，人很实在，并不喜欢销售这行，还一直琢磨着要去医院，也不愿意钻营，所以凭旧关系守着两家大医院就吃喝无忧了。
最辛苦的是东北片的小妞，怎么说呢，形象气质都不出色，不是每个月都能回款（没有回款就只有基本工资，连报销都没有），基本上是每两个月回款一次。据说每次回款都在饭局上，喝一杯酒给一万块钱，嗯，按钱算，她一般也就喝四五杯，不知是多大的杯子，不过想想，她肯定不能说，喝够钱数就不喝了吧……她也算运气不错，那些人没有第二天赖账的……
我就这么躺平着混了大半年，那时还有满腔文青的正气，觉得这行太腐败，更觉得自己是浪费青春。正在惆怅着的时候，经理约谈。
他告诉我国家要整改医药行业了，要采用招标制度，等等等等。然后说公司也要做相应调整，取消医药代表，实行“小讲师”方案，等等等等。最后说，我们部门将由我担任小讲师的工作，半个月后去总部封闭培训一个月（手机要上交，这是什么节奏）。按他透露的消息，另外三个同事都将下岗。我当时应承了下来。
回头一想，我个混饭吃的人，真去开讲座，给医生介绍产品，人家不说别的，一问学历，就知道是个大白话头的外行，我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嘛。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隔天经理和我的另一番谈话。他说，你现在工资也不少了，年纪也不小了，应该考虑买房了，贷款应该没有压力的，可以去了解一下。
经理真把我吓住了……我的感觉是他想把我圈在这家公司一辈子——我有自知之明，再回办公楼工作，肯定挣不了这么多钱。但现在买了房，就不敢跳槽了。我其实一直就是“世界这么大，我要去看看”这种人，也一直是这么实践着，完全不敢想象我在一家公司干一辈子的生活。再一想，我赶紧撤吧，总不能等到同事失业，我再开溜，既耽误了同事，又闪了经理（只要能出活，他对人也还不错）……
在我撤退前两个月，小哥哥先开溜了（没人陪我玩，也是让我更觉无聊的主要原因）。总部开通了健康网，内部招聘，他应聘成功，升职去总部负责健康网。新岗位收入比他当时收入低很多，但是他认为网站更有前途（也是个满身正气的人）……那个网站现在还在，只是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那里。小哥哥姓孟……
那款大补药后来早早就咸鱼翻身，在闹SARS那年全国市场更是一剂难求，现在市场也很好，国人有钱了，大病小病都想着来针大补药。
那款生物制剂以前我以为早消失了，结果春天回家才发现，居然从当年专门针对肝癌变成了所有化疗病人的标配，不过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公司生产的，也就是说大家都跳到生物制剂的池子里去了。
离开这个行业我有没有后悔过呢？有，很短一段时间，毕竟收入高。后来真的找不到这么高收入的工作（预见到了的），就有点高不成低不就，最后，用朋友的话说“混不出饭来”，一年以后，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到了大洋彼岸……我姐说，我当时应该买房，她可以继续帮我付房贷，且不说现在的房价，就是奥运那会儿就能赚翻了……
都说医药系统黑暗，但我见过光明的一面。
那个小城医院的药房主任大姐我就见了那一面，没再回去过，没送过一次礼，我走之前几个月，她一直都在进货。可惜我忘了她的名字。
另外就是那家大医院的财务处长。（采购处长签字后，财务处长再签字，才能领到支票）。给他送过礼物，购物卡，现金，全班被他退回了。我问小哥哥，小哥哥说这个人就是这样，我们公司六个销售，他没有收过任何人的东西，非常难搞，从他手里领支票全看他的心情和个人的运气。最后我采用磨功，抽空就去他办公室坐一会儿聊聊天。聊着聊着，居然攀上了老乡。之前他也没拖延我的支票，只是板着脸而已，后来每次都会有说有笑，非常友好。 那年春节，我急着回家过年，一疏忽，把支票抬头写错了（公司大名和支票收款名不同），交给经理，他也没留意，回头电话追到家里。我赶紧联系处长，告诉他我让朋友帮忙取新支票，他同意了，把支票给了朋友，朋友再把支票特快寄给经理……过完年回去时，带了点腊肉送给他，这次他收了，这是来自家乡的礼物。处长姓李，应该退休好些年了。
可惜没有机会向他们致谢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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