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好听的苏联歌曲，就会想起照片中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她梳着两条长辫子，穿着连衣裙。工作之余，她喜欢唱歌跳舞，看电影，到中山公园音乐堂听音乐会。这是母亲那个时代的小资情调。
一直到大学毕业工作了，我都觉得爱母亲胜过爱父亲。母亲温柔，美丽，浪漫，能干，幽默，善良，善解人意。父亲很谦逊温和，知识渊博又智慧。我很喜欢和他凑。但他把一切献给了工作。陪我的时间很少。母亲是我和弟弟生活和情感的支柱。
童年的记忆中有两件事特别清晰。
小时候，因父母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我和弟弟住在全托的幼儿园。只有周日才能见到父母。
妈妈知道我想家，时常托住在我家隔壁的幼儿园老师给我带东西。记忆中是一个棕色牛皮纸袋，我打开看，里面有金黄色的小橘子和我爱吃的三角薄荷糖。一次下雨天老师带来的是我的粉色小毛衣。我拿到手就放在鼻子下闻，闻闻有没有妈妈的香味。软软的小毛衣，抱着它象是抱住妈妈一样舒服欣慰。
我小时，妈妈几乎天天晚上开会只有周四例外。夏天时的周四晚上，下了班，别人看电影，她赶快跑到西单买一份冰激凌，用塑料袋装着隔热，坐 337 路车到军博幼儿园所在地接我。在周中间被接回家，可以和妈妈在一起，还有融化着的冰激凌吃，真是幼小的我最大的幸福。可有一次，妈妈来晚了。老师锁上宿舍门，自己看电视去了。我在床上睡不着，听到妈妈在门外使劲推门却不得进，最后不得不失望地离去，我的眼泪流下来，哭着睡着了。后来妈妈说她也是流着眼泪把要化了的冰激凌吃掉，我知道她是无奈的。
到小学三年级后，我终于搬回家住了，可以和妈妈天天在一起，很高兴。妈妈也非常努力地弥补我小时侯没得到的母爱。我想要什么，她都尽量满足我。家里的水果，巧克力糖等等当时的奢侈品，妈妈都不吃，说留给我们吃。妈妈收到什么漂亮的礼物，都舍不得自己用，送给我。我上大学时，妈妈给我买了一件当时最贵的非常漂亮的孔雀蓝呢大衣。让我感到倍受宠爱。妈妈是个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总是牺牲自己为家人，把爸爸，我和弟弟照顾得很周到。她的工作也很忙，为了支持爸爸的事业，她一人包揽了所有家务事。我印象最深的是，妈妈常常在下班后忙着做晚饭，然后洗碗，收拾。有时她累得叹气说，我就盼着有时间坐下来歇个腿。但当我们要帮忙，妈妈却从不让我们帮。她以这种传统方式宠爱着她的家人。
夏天的晚上，饭后，妈妈带我和弟弟出去乘凉。我们一路走到西单，妈妈给我们买雪糕或一点漂亮的小玩意。她的慧心让我们在钱不多的时代过得很快乐。她给了我一份细腻充分的母爱，使我到现在每每想起小时候母亲给我的感受还感到非常的甜蜜温暖幸福。那份钱不多但温情充足的中国日子是很多富裕的美国家庭没有的。
妈妈在单位以漂亮出名。到我长大一些时，还发现她还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
她年轻时是能歌善舞的美丽佳人。认识了年轻有为的父亲，成为被单位同事称为才子佳人的一对。尽管他们的一生物质上没有我们富裕，但做为中国国家通讯社的新闻记者，他们的人生经历之丰富多彩是我们现在的美国生活无法项背的。他们不仅跑遍中国各地，采访众多中国的各界名人官员，和当时中国的领导人面对面谈工作，还到过世界一些国家，见外国的领导人。我最喜欢到妈妈的办公室去玩，她的同事也都是很有趣的新闻记者。他们互相帮助。在幼儿园时，妈妈爸爸都出差的周末，妈妈的女同事就把我们接到她的家，给我们洗澡。新闻记者们经常出差出国。每个人回京都要分享好东西。妈妈得到很多各地各国的漂亮礼物。很怀念当时的中国，羡慕他们有那么亲密良好的同事关系。那是一笔宝贵财富。
爱唱歌的妈妈教我唱了很多优美浪漫的苏联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山楂树，红莓花开，小路和纺织姑娘。记得我第一次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是她和她的一个也爱唱歌的同事朋友在我家一起唱。我一下就迷上这首歌。（后来我一直期望有那么一个晚上。甚至有过一位来自莫斯科的喜欢音乐的俄国男孩好友。）妈妈那个朋友也有不寻常的经历，曾做为新闻记者和中国登山队员一起登珠峰。后来他从西藏分社调到总社，最后担任总社社长，位及人大代表。长大后我懂得妈妈个性比较浪漫现代。而爸爸的性格比较正派古典。那个会唱歌能爬珠峰的新闻记者当然是妈妈喜欢的类型。但浪漫的妈妈骨子里很传统，并没有选择背叛爸爸，只是和朋友聊天唱歌而已。
她常常提起她年轻时的一次犯规。在一次全国政协会议结束时，毛主席要接见新闻处。妈妈的领导规定不许个人行动，大家都要站好一排，等主席走过来合影。结果年轻单纯的妈妈一见毛主席，心情激动就跑出队列，牵着主席的手走了一段长廊。走到头，单位的领导说，好了小鬼，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去给我写检讨吧。妈妈才意识到她犯错误了。妈妈当时穿着时髦的红皮鞋，红裙子，黄色毛衣，白衬衫，梳着两条长辫子，青春亮丽。大概主席认为是安排好的接待人员，竞允许她陪走了一段。每次一提到这段错误，妈妈高兴，爸爸摇头。
在她的办公室桌子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她剪下的芭蕾舞双人舞的图片。在很多人眼里，她天生有舞蹈家的的范儿，不仅身材窈窕，而且很挺拔。在妈妈的时代，新闻记者也到江西农村下放种水稻。很苦。但妈妈不仅不叫苦，还在业余时间帮当地人编采茶戏等歌舞节目，用床单做裙子表演。很受好评。退休后，妈妈投入大量的时间参加她喜爱的歌舞排练和演出。每年都代表单位参加北京市的比赛和表演。有一次我在美国看 CCTV4 台转播一个北京的庆祝活动，一眼看到正在卖命唱歌的妈妈。倒是这么见了一面。 由此她保有一颗年轻的心和“年轻”的身材。
尽管现在我的朋友来自各国也很热闹，但论社交生活的层次和丰富，还是比不了父母当年热闹。当时我家的朋友不断。有的是他们的同事，从世界各国驻外分社回京，有的是中国各地分社的社长来北京总社开会。有的是他们在采访中结识的社会各界精英。只要他们来北京，我们家就成了他们在北京的一个家。我很喜欢听他们聊天，长见识，开眼界。 热心善良的妈妈常常为那些出差在外的男人们做些紧急的针线活或带他们买北京特产回家送人。这些朋友都从心里感谢妈妈的关照。妈妈退休后，他们还来看妈妈。我家的晚饭桌上，爸爸妈妈经常谈论当天中国发生的大事，他们采访的名人和新闻记者同事们闹的笑话。这让我到美国后相当长时间不适应冷清安静的晚饭时间。
在离华前，妈妈占据了我心中第一的位置。离华后，和妈妈的关系变得比较复杂。仍然爱她，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她不能理解我我不能同意她。我想这是因为我在新环境中，已渐渐成长为一个和她不一样的人了。和父母亲不仅有代沟，而且有文化差异。想法越来越不一样。尤其是有了我的女儿后，我养育我的女儿的方法和妈妈养育我的方法截然不同。 如果说父亲用他的头脑来设法理解了解我的想法，使我们越来越靠近，理解力不足的母亲则是用她的心来填补我们之间的距离和空间。
我永远感激母亲给了我一份有着厚爱的和丰富色彩的成长过程。她让我体会到有爱的人生是最好的。正是这份爱联结了我们，是我在现在，一边在极力摆脱她的负面性格对我的潜移默化的负面影响，一边愿意和她保持密切联系, 用她当年爱我的方式宠爱着她。 如果当年父亲愿意多花点时间和我在一起，我也许会是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目标型人。但现在，不论我怎样想独立于母亲对我的影响，我已被她给我的生活定义成了一个追求丰富的有情趣的人生过程的人。也不错。
一直从美国给妈妈寄母亲节的卡片。 2005 年，在北京过完 4 月回国前，给保姆小田留了钱，嘱咐她在五月的第二个周日替我买捧花给母亲。小田真是好样的，她按时买了花，去了我家。妈妈后来告诉我说，她听到门铃，打开门，看到小田手里捧着一大束花，笑眯眯地站在眼前，不知是怎么回事。得知是我给她的母亲节的花，她非常高兴。我替不会浪漫的爸爸给妈妈补上了送花和意外惊喜这一课。去年春天，我在花店订了花，他们也按时送了花。我很高兴北京的服务水平有了提高。今年我要提醒弟弟给妈妈送母亲节的花。弟弟喜欢带妈妈去他家吃个饭。我了解象我妈妈这样浪漫的人，喜欢鲜花一定胜过去吃饭。而我在母亲节那天给妈妈打电话，一定给她放一首她教给我的，也是她最喜欢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亲爱的妈妈，你永远是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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