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语录∕台湾的桃姐在何方?

来源: flyer 2012-05-25 10:06:1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459 bytes)

晚年悲歌,有钱尚能尽孝道;没钱只能听天由命,

台湾老人照养问题太严重了。

文茜语录∕台湾的桃姐在何方?

陈文茜

明天,哲语将撰写他父亲的讣文。

讣文像一纸抄写的公文,「显考……殁於……」;没有人能更改制式文字的内容。但哲语想写的实文是:我的父亲死於褥疮併发症,他死时留下一屋子汙秽废物。他曾经是位伟大的军人,一位一尘不染永远将自己屋里收拾得整整净净的上校;但九十岁摔跤後,他已无能为自己料理生活。记得当时出院时,拜託医师开巴氏量表,帮父亲请外劳;但依规定,巴氏量表必须几近植物人,或已气切。於是我的父亲,九十叁岁殁於一身秽物中,在某个无情国家的夜里。

叁年前哲语曾哀求主治医师,留下男儿泪,兄弟一个月薪水不过「八万」或「七万」,每天得上班养家。父亲一生清廉,年轻时投笔从戎,一生没为自己留下资产。待在军备局里所谓肥缺退休时,同事长官们早已一个个买房;只有父亲中和、新店看遍了,没一公寓买得起。领著一份一百万台币退休俸,换一生,父亲只交了头期款,馀剩贷款最终劳烦儿子们代缴。哲语求著医生说,这个家庭请不起一周只做五天,每月至少六至七万的看护费……。医师面无表情地回答:「我若帮了你,换我违法,坐牢。」

出院那天,哲语抱著骨瘦如柴,身子好似一碰就断的父亲回家。含著眼泪,他望著墙上父亲当年军戎装英挺的照片。生命的摧残,强壮的父亲如今只剩微弱的一口气。他已罹患失智症,九十岁的老骨头,摔了一跤,断腿,打钉;但出院了,要恢复几近无望。当晚哲语为父亲擦澡,他身上抗战时留下两个弹痕,依旧结痂嚣张地昭告世人,这是一个曾经英勇打过胜仗的男人。

可是战役尚未结束。

父亲最後的战役,是如何让自己老死时走得有尊严。这个他付出人生、青春、搏命、清苦付出的国家,并不理会他孤老寥破的身影。

哲语兄弟从此二人,早上起床为父亲备一份早点,中餐则煮好一只蛋,放床旁;蛋,不会冷了不能吃,或隔个几小时有了腥味。晚上,下了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为父亲擦身、按摩;然後熬一碗浓浓的鸡汤,补足他一整天的空腹挨饿;那个时候约莫已八、九点了。

哲语与他的弟弟两人轮流,一个一、叁、五;一位二、四、六;周日就请嫁到台中的妹妹上来帮忙。一家人皆尽其一切努力,只想尽一个我们从小衷心相信理所当然的字,「孝」。

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一年又一年过去,儘管全家卯起劲来照料,哲语父亲的身体,仍不停地冒出一个又一个褥疮;它比弹孔还深。哲语按照医生吩咐,拿起棉花棒,每夜为父亲掏挖其中脓水。

但褥疮一直不断增加,医生说父亲得每个小时翻一次身;但哲语一家都得上班,谁来每小时为父亲翻身?於是昔日的战场,重回父亲的生命,这次是一场没有止境的抗战,直至死亡。

有一天周六,哲语坐在斜阳浅照的石阶上,专心想著这件事,不能再让父亲受苦了。於是和弟弟商量,把房子抵押,请看护。一天日薪两千,晚上不照顾,周六日休息。兄弟商量,同意了。

结果看护照顾父亲不到一年半,两手一摊,就说女儿已嫁人,即将带她去韩国旅遊,而且怀孕要生孙女了,请他们另找看护。兄弟俩傻了眼,好不容易训练才上轨道的本地看护,父亲浓重的口音,她刚刚熟悉,却要走了。

那一晚,哲语再抱著父亲至澡缸洗澡,爸爸尿溼了床单,一脸愧疚;父子俩皆哭了。擦著父亲的身子,他发现父亲的褥疮,有增无减;身子有若恶性体质,皮包著骨头,皮像一片已撑不住生命的网,随时準备被骨给撑破。

当晚临睡前,他拍著父亲的背,想像一个从未享受真正父爱的孤儿;他唱念著小时父亲教他老乡的歌,拍拍父亲的背,哲语轻声告诉爸爸,「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亲爱的父亲,谢谢您抚养我们长大。」父亲没有回应,好似听见了,点点头;好似又没什麽知觉。慢慢地呼吸,慢慢地呼吸,然後沉沉入睡。

隔日,或许从不想拖累儿子的父亲已预知一切;这一生他没为自己活过,勿须老来改变人生谱曲。当天深夜,他安祥地躺在一身秽物中,晨起,哲语推开门,父亲已走了。身子僵硬,房间腐臭。

哲语请医师开死亡證明,医院里妹妹大声哭嚎。医院外有个小草公园,一对男女牵著手散步似乎正在许下永久的诺言,哲语想起父亲的话,「我拖累了你们兄弟,至今娶不了妻子。」医生开證明时,正苦思写什麽病因时,哲语忍不住脱口:「儿子不孝,国家浑蛋,以致衰竭至死。」

哲语在内湖科学园区上班,薪资远高於台湾的平均工资。哲语的父亲尚且如此,其他薪资五、六万或更低收入的家庭,他们的父母亲老来怎麽办?

这几年我看著哲语的折磨,有的时候,才一两个月没见他,却好似老了十岁。他不到四十,却已头髮半苍白,脸上愈来愈没有生气,父亲的无助仿似把他们整个家皆推入了黑洞;忧鬱永远停留於他的脸上。

哲语是惟一吗?我台大法律系非常优秀的学姊,也是台北最正直出色的律师之一,也因苦於照料孱弱失智的母亲多年後,这半年终於垮下来,自己得了恐慌症。她的母亲不只失智又同时伴著躁鬱症,但请外劳不符合国家法令。於是女儿,儘管是家中子女最优秀的,仍在歧视女性的社会惯性中,负起独立照顾母亲的责任。

这个国家制度总逼著人在孝道与法律之间,非犯法不可。我的律师学姊妈妈,不好照料,只好找人头请外劳;但她并没有把母亲丢给外劳,也没有虐待外劳,薪水还私下加了一万,每天律师工作告个段落,总是先奔向母亲的家。

自二○○五年至今七年;去年外劳趁她白天上班时,捲走母亲贵重财物,跑了。当晚她回到家里,看到母亲为尝试自己走到厕所,摔了跤,折断骨盆,不知疼痛了多少小时,回家时发现屋子全黑,一开灯,妈妈突然放声歇斯底里嚎哭。她依据法令想为母亲再找一名外劳,不符规定;而且即使可以,也得等半年。

从那一夜起,在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嚎声下,她自己得了恐慌症。

於是我的学姊辞去她一生期盼的工作,自己照顾母亲;但家里还有孩子、丈夫……她累了……这一切已超出她负荷的範围。於是,她的恐慌症愈来愈严重,并成了家中,另一名需要被照顾的病人。

每一个人的生命皆仅此一次。但如果不幸你必须把生命交给他人照顾,无法立即死亡,在台湾这片土地,这个国家的法令正以紧迫盯人前所未见的非人道方式,迫使你慢慢、慢慢地,无尊严地死亡。

而官员,无动於衷。

而官员,振振有词。

而官员,号称他们的法令是为了维护台湾本地人的就业机会。

於是,台湾家境富裕的人,尚可支付每月两班近十二万甚至重病叁班十八万的看护费;

家境中等的,被迫一一走上「犯法」,为孝道卯上国家无情也无理的法律;家境清贫的,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的父母,在缺人照料下,残酷且没有尊严地死去。

原来这个国家的贫富差距,不只表现於房价;还表现於儿女亲情的折磨。富者,孝;穷者,注定不孝。

在微弱的正义藉口中,劳委会说他们了解状况,但担心「劳工团体的反弹」。我一位科技界董事长朋友询问我:这个国家为何如此荒唐?难道他们不知道台湾本地人多数已不愿住他人家,台湾早已没有所谓的「桃姐」了吗?

他回忆前年照顾已逝父亲,每月付十八万看护费;他问我,可否安排见劳委会主委及抗争的团体,如此高的费用,一般台湾人谁付得起?难道劳工团体自己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吗?

众人之苦,漫天沙尘。但多少言语,多少呼唤,最终总在决策者的政治计算中,无疾而终。所有上述岛屿不同角落上演的悲伤故事,都在利害衡量下,一一失散了。

官员不想聆听社会为「孝」发出的苦难呼喊;每次的讨论,总成无效(孝)的沟通。学者专家把新加坡、香港、欧洲、美国各种不同资料寄给主事者;星港对外劳看护申请毫无限制,只需财产證明付得起薪水。

欧洲美国,以移民政策,解决家庭雇傭及看护的需求。但所有各国方案最终皆化成碎片;因为官员们不是不理解,他们只是害怕与恐惧。恐惧一旦开了门,有人儘管可能是少数人,会向他「大声」喝倒采。他或她宁可高举直觉民粹假正义的大旗,然後冷漠地看著一个又一个悲伤老人死去。

哲语告诉我,父亲死後当晚,他走到住家後山相思林里,一旁无人之坟杂草正一寸一寸抽长著……。或许父亲早已知道,生命栽在这块土地,不如消失其间。在无人的相思林,哲语看著台北夜光,每个灯光底下,都有可能正住著一位与他父亲命运相似的老人,孤单、醜陋、酸腐臭味满身。

这是国家机器对一个人生命消逝前最终的惩罚吗?他一边流泪,一边唱起父亲的军歌。幻想自己是刺鸟,刺穿无心无肠官员的胸膛,用血调和他们的冷酷……,那一夜,在幻想中,哲语的愤怒暂时释放了。

最终他唱起了德佛札克〈念故乡〉的曲调。「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寂寞又凄凉……」世间绝美的音符,有如一首劫後之歌,平静婉转,在暗黑的相思树林里,哲语不捨地回顾父亲一生的疼痛与悲欢。

繁华城市灯光灑满眼前,却似一首无垠传唱的丧歌。这是一场荒谬的生命驱离,哲语拜託我写下此文,期盼他的父亲是最後一位受苦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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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我眼泪都要下来了~~~~ -馨馨妈- 给 馨馨妈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30/2012 postreply 23: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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