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注意到那片红斑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二早晨。
镜子里,我的脸颊和鼻梁上浮现出一片淡淡的红色,形状隐约像一只展翅的蝴蝶。我用手指轻轻触碰,没有疼痛,也没有瘙痒,只是存在于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可能是化妆品过敏。“我对自己说,涂上厚厚的粉底液,遮住那片红色。毕竟,今天有一堂重要的舞蹈课要教。
我叫林雨晴,28岁,上海一家知名舞蹈学校的现代舞教师。在过去的十年里,舞蹈一直是我生命的中心——我的职业,我的热情,我的身份。我的身体是我最忠实的伙伴,它从未背叛过我,直到现在。
那天下午的课上,我感到异常疲惫。这种疲惫不同于平时训练后的身体疲劳,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疲惫感,仿佛有人偷走了我体内的所有能量。医学上称之为”极度疲劳”(Fatigue,一种超出正常疲劳范围、休息后也无法缓解的深度疲惫状态)。我的关节也开始隐隐作痛,特别是手腕和膝盖,每一个舞蹈动作都变成了一种煎熬。
“老师,你今天看起来不太舒服。“十岁的小雯,我最喜欢的学生,在课后关切地问道。
“只是有点累。“我挤出一个微笑,“明天就会好的。”
但第二天并没有好转。接下来的几周,我的症状时好时坏,有时几乎感觉正常,有时则痛苦不堪。我去了三家不同的诊所,得到了三种不同的诊断:过度劳累、压力过大、季节性过敏。医生们开出的处方也各不相同:休息、抗焦虑药物、抗过敏药。
没有一种治疗起效。
“你最近怎么了?“我的男友张明在一个周末的晚餐约会上问道。他是一名软件工程师,习惯用逻辑和数据思考问题。“你取消了我们的两次约会,现在又几乎不碰你的食物。”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我感觉不对劲,但医生说我没事。”
“也许你应该换个医生。或者…“他犹豫了一下,“也许是心理因素?你最近工作压力很大。”
我没有回答。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讨论这个话题,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张明是个好人,但他不理解一个舞者与自己身体的关系。当你的身体是你的工具、你的表达方式、你的一切,你能感知到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压力或疲劳。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悄然改变,而我束手无策。
转折点出现在一次户外教学活动后。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我带着高级班的学生在公园里进行即兴创作练习。两小时的户外活动后,我的脸颊和手臂开始灼烧般疼痛,那片”蝴蝶疹”(Butterfly rash,系统性红斑狼疮的典型面部红斑,横跨两颊和鼻梁,形似蝴蝶)变得鲜红刺目。更糟的是,我的关节疼痛加剧到几乎无法行走的地步。
我被送进了最近的医院急诊室。
“你有自身免疫疾病的家族史吗?“急诊医生问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与我联系在一起。
“没有…我想没有。“我回答,突然意识到我对家族病史知之甚少。
医生建议我去风湿免疫科做进一步检查,并开了一些止痛药帮我度过当下的危机。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互联网上搜索”自身免疫疾病”和”蝴蝶疹”,结果让我心惊:系统性红斑狼疮(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简称SLE,一种慢性自身免疫疾病,免疫系统错误地攻击自身健康组织)。
症状列表仿佛在描述我过去几个月的经历:极度疲劳、关节疼痛、面部红斑、光敏感(Photosensitivity,对阳光异常敏感,暴露后症状加重)。我的心沉了下去,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释然——至少我不是在想象这些症状。
一周后,我坐在陈医生的诊室里。他是一位资历深厚的风湿免疫科专家,说话直接,表情严肃。
“你的抗核抗体(ANA,Anti-Nuclear Antibodies,SLE诊断的重要血液指标)呈强阳性,加上你的临床症状和其他化验结果,诊断很明确。“他推了推眼镜,“你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
尽管我已经在心理上做了准备,这个正式诊断仍然如同一记重锤。
“这…这意味着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意味着你的免疫系统出了问题,它开始攻击你自己的身体组织。“陈医生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讨论天气,“这是一种慢性疾病,目前没有根治方法,但可以通过药物控制症状,减少’疾病活动期’(Flare,症状加重的时期)的发生。”
“我还能跳舞吗?“这是我唯一关心的问题。
陈医生停顿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一丝犹豫。“这取决于你的病情控制情况。有些患者能够保持相对正常的生活,有些则会受到较大限制。我们需要找到适合你的治疗方案。”
我走出医院时,春日的阳光依然明媚,但我第一次感到它是如此刺眼、如此危险。我拉低帽檐,加快脚步,仿佛在逃离什么。
回家的路上,我给母亲打了电话。她是一位退休教师,一向理性而坚强。
“妈,我被诊断出有系统性红斑狼疮。“我直接说道,声音比预想的更加平静。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压抑的啜泣。“我早该注意到的…你外婆年轻时也有类似症状,只是那时候没有这么先进的诊断方法…”
这个信息像一块缺失的拼图,突然让一切变得更加清晰。原来这个疾病一直潜伏在我的基因里,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爆发。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场与药物、副作用和新现实的艰难搏斗。陈医生开了羟氯喹(Hydroxychloroquine,一种常用于SLE治疗的药物,原为抗疟药)作为基础用药,同时使用低剂量的强的松(Prednisone,一种糖皮质激素,用于控制炎症)来快速控制症状。
药物确实起了作用,我的关节疼痛减轻了,那片蝴蝶疹也逐渐褪去。但代价是显而易见的:强的松让我的脸变得浮肿,所谓的”月亮脸”(Moon face,长期使用糖皮质激素导致的面部圆润浮肿)开始显现;我的体重在短短一个月内增加了近十斤;更糟的是,我开始经历”狼疮脑雾”(Lupus fog,SLE患者常见的认知障碍,表现为记忆力和注意力问题)——我会忘记熟悉的舞步,在课堂上突然失去思路。
“也许你应该考虑休息一段时间。“舞蹈学校的王校长委婉地建议道,“等你的健康状况稳定后再回来。”
我知道这是善意的建议,但对我而言,这感觉像是一种放逐。舞蹈不仅是我的工作,更是我的身份、我的语言、我与世界沟通的方式。失去它,我还剩下什么?
“你不必现在就做决定。“张明在我哭泣时安慰道,“也许有其他方式可以继续你的舞蹈事业。”
但他不明白。没有人真正明白。
在一次特别糟糕的日子里,我独自一人在舞蹈教室,尝试完成一个曾经轻而易举的动作序列。我的关节僵硬疼痛,身体笨拙不听使唤。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我瘫坐在地板上,任泪水肆意流淌。
就在那一刻,门开了。小雯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
“老师,你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迅速擦干眼泪,挤出一个微笑。“我很好,只是在…思考一个新的编舞。”
小雯歪着头,显然不相信我的解释。她走近,在我身边坐下。“我妈妈说你生病了,所以不能经常教我们了。”
“是的,我有一种叫做系统性红斑狼疮的疾病。“我发现自己正在向一个十岁的孩子解释我的病情,“这意味着我的身体有时会与自己作战。”
“就像电子游戏里的友军误伤?“小雯问道。
我忍不住笑了。“是的,非常像那样。”
“那很痛吗?”
“有时候。“我诚实地回答,“而且它让我很难像以前那样跳舞。”
小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但你仍然是最好的舞蹈老师。也许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教我们?”
就是这个简单的对话,这个来自孩子的纯粹视角,给了我一个新的思路。也许我不必放弃舞蹈,只需要重新定义我与舞蹈的关系。
第二天,我约见了陈医生,这次带着一堆问题和一个笔记本。
“我需要了解如何与这个疾病共处。“我直截了当地说,“不是被动接受治疗,而是主动管理它。”
陈医生看起来有些惊讶,但随即点点头。“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态度。”
接下来的一小时,我们详细讨论了疾病管理策略:如何识别”疾病活动期”的早期信号,如何调整日常活动以避免过度疲劳,如何保护自己免受阳光伤害,以及如何处理药物副作用。
“你需要接受的是,从现在开始,你将与不确定性共处。“陈医生最后说道,语气比以往更加温和,“有些日子会很好,有些则会很糟。关键是学会倾听你的身体,尊重它的限制,同时不让疾病定义你的全部。”
我点点头,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这不是我选择的道路,但既然我别无选择,那么我至少可以选择如何行走这条路。
在陈医生的建议下,我加入了一个SLE患者支持小组。在那里,我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狼疮战士”(Lupus warrior,SLE患者的自称,强调与疾病作斗争的勇气)——有刚刚确诊的年轻人,也有与疾病共处多年的老患者。他们的故事既令人心碎又充满希望。
“诊断不是终点,而是新开始。“一位已经与SLE共处二十年的女性告诉我,“你会失去一些东西,但也会获得意想不到的礼物。”
当时我不理解她的话,但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明白。我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无忧无虑的健康,对身体的完全控制,甚至一部分职业身份。但我也获得了新的视角、更深的同理心,以及对生命脆弱性和韧性的全新理解。
我没有完全放弃舞蹈教学,而是调整了我的角色。我减少了示范动作的频率,更多地通过语言和意象引导学生。我开始研究舞蹈治疗,将其融入我的教学方法。最重要的是,我创立了一个专为慢性病患者设计的舞蹈工作坊,帮助他们重新连接自己的身体,表达那些难以言说的经历。
当然,并非一切都很顺利。我仍然会经历”疾病活动期”,有时严重到需要住院治疗。我与张明的关系经历了严峻的考验——他努力理解,但有时距离仍然存在。我母亲的过度保护有时令人窒息,但我知道那源于爱和恐惧。
在确诊一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为一场特别的演出做准备。这是我与学生们共同创作的作品,名为《蝴蝶效应》——灵感来自那片改变我生命的蝴蝶状红斑。演出探索了看不见的变化如何引发可见的后果,疾病如何重塑但不定义一个人。
排练间隙,我注意到陈医生站在舞蹈室门口。这是我第一次在医院外见到他。
“我收到了你的邀请函。“他有些不自在地说,“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将这些经历转化为艺术的。”
“您要来看演出吗?“我惊讶地问。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点点头,“作为医生,我们常常只看到疾病的一面。能够看到患者如何在疾病之外活出自己的生活,这很…有教育意义。”
我微笑着点头。这正是我创作这个作品的初衷——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所有那些生活在”隐形疾病”(Invisible illness,外表看不出但实际存在的慢性疾病)阴影下的人们,以及那些试图理解他们的人。
系统性红斑狼疮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但它没有终结我的故事。相反,它开启了一个新的篇章——一个关于适应、重新定义和发现新可能性的篇章。
就像蝴蝶效应理论所说,微小的变化可能导致巨大的后果。那片小小的蝴蝶疹引发了我生命中的风暴,但也许,正是这场风暴,让我学会了如何在不确定性中舞蹈。
医学术语与行业俚语解释
• 极度疲劳(Fatigue):一种超出正常疲劳范围、休息后也无法缓解的深度疲惫状态,是SLE的常见症状。
• 蝴蝶疹(Butterfly rash):系统性红斑狼疮的典型面部红斑,横跨两颊和鼻梁,形似蝴蝶。
• 系统性红斑狼疮(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SLE):一种慢性自身免疫疾病,免疫系统错误地攻击自身健康组织。
• 光敏感(Photosensitivity):对阳光异常敏感,暴露后症状加重,SLE患者常见。
• 抗核抗体(ANA,Anti-Nuclear Antibodies):SLE诊断的重要血液指标,检测免疫系统是否产生了针对细胞核的抗体。
• 疾病活动期(Flare):自身免疫疾病症状加重的时期,常由压力、感染或阳光暴露等触发。
• 羟氯喹(Hydroxychloroquine):一种常用于SLE治疗的药物,原为抗疟药,能调节免疫系统功能。
• 强的松(Prednisone):一种糖皮质激素,用于快速控制炎症反应,但长期使用有显著副作用。
• 月亮脸(Moon face):长期使用糖皮质激素导致的面部圆润浮肿,是常见的药物副作用。
• 狼疮脑雾(Lupus fog):SLE患者常见的认知障碍,表现为记忆力减退、注意力不集中和思维混乱。
• 狼疮战士(Lupus warrior):SLE患者的自称,强调与疾病作斗争的勇气和韧性。
• 隐形疾病(Invisible illness):外表看不出但实际存在的慢性疾病,患者常因”看起来很健康”而面临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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