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夏情深》作者:兰陵笑笑生(完结+番外)

  还记得十一岁那年。。。。。。

    人间四月芳菲尽,玄都观的桃花却开得正盛,一树树彤云缭绕,风吹成絮漫天飞舞,不带半丝戾气的温和的风抚过,更是暖意融融。

    小荷娘亲和夏泓爹爹不知道为了什么前所未有地闹了别扭之后,她一气之下带着我舟车劳顿颠簸了半个月后,终于来到了京城西山的玄都观。玄都观的主持妙音师傅是娘的故交,她匆匆把我放下就离开了,我没有哭,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妙音师傅摩了一下我的头发,说:

    “蜻蜓儿,你娘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默然不语。妙音师傅也不常在观中,有时要到山下为善信祈福或是参与一些布施,观中只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师傅叫法萍的和我互相照应,可惜法萍是个哑巴,我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找不到。

    第一天,我走遍了玄都观,百无聊赖之下问法萍说:

    “我想自己到山里走一趟,好吗?”

    法萍连连摆手摇头,做尽各种手势之后终于让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说:“春天多蛇,山里危险。”

    我吐吐舌头,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抬起头看看,虽是夕阳在山,可是离入黑躺下休息还有一段时间,怎生打发?打发了今日,明日又如何?

    天色暗了下来,我还坐在桃树下,手里拨弄着在榕树上摘下的叶子,放在嘴边努力地想要吹出一个半个音符来,弄了半天却是徒劳。正当我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要告别沉沉暮霭回观里去的时候,一个玄色身影忽然从桃林边上的围墙飘然落下,等我明白到这是一个人而且来意不善想要逃跑时已经太晚了,一道湛亮的剑影闪过,冷冰的锋刃瞬间横在了我裸露的脖子上。

    蒙面黑衣人冷冷地问道:

    “可曾见一负伤之人进入?”

    我连摇头的勇气都没有,结结巴巴地说:

    “没……没见过,不过……刚才好像看见…。。一个身影飞过…。。。掠到山下去了……”再如何震惊害怕,我还是知道首要的是把这些个瘟神打发了。

    “你肯定你没看错?”那人阴恻恻地问,稍一用力,我感到脖子上有一点鲜热的液体滴下。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个黑衣人飞身而至对着那个人恭敬地说:

    “属下搜过了,的确不在此地。”

    蒙面人冷哼一声,剑光一闪回鞘,身形一跃偕同黑衣属下向着山下的方向飞去。我惊魂未定的抚过脖子,忽然想到了法萍,不知道那人有否伤害了她,于是迈开发软的双腿大步奔向道观里。

    果不其然,法萍扑倒在祖师爷神像前昏迷不醒,我试了试她的鼻息,幸好,只是晕过去而已。她的身边是一只打翻了的木桶,水倒了一地,我把她拖回她的房间里,更换了衣裳,打算煮上一碗热汤给她定惊。

    可是厨房的柴火已经用尽,于是我就跑到柴房去提一捆。在关上柴房门的那一瞬,地上几滴红得发暗的血迹跃进了我的眼帘,我的心一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我放下柴,重新走进了柴房。

    那些血迹在一块微微突起的地板边缘就失去了踪迹。我隐约记得法萍说过,这里有一个用来贮藏粮食的地窖……

    我掀开那木板,鬼使神差地沿着木板下露出来的小梯子走下去,没走两步脚忽然被什么一下抓住用力一扯,我整个人就掉到硬硬的地上,我觉得浑身的骨头好像有几块要断了,疼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又惊又怕之际一只冰凉冰凉的手用力地卡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双手开始胡乱地挣扎。

    “说,是谁派你来暗算本……”

    那声音是无力的,疲弱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那声音有一种动人的熟悉。

    在我以为这回必死无疑时,一股温热的腥甜的液体落到了我的肩上,接着脖子上的那只手无力地松脱,我松了一口气有一种逃出生天的侥幸感,可是下一秒一具僵硬的身躯毫无预示地倒在了我的身上,将我扑倒在地。我奋力推开那人,在黑暗的地窖里我慌乱得如遇上了鬼怪。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了那梯子看见隐约的一丝光亮才确定自己尚在人间。

    冲出柴房一看,自己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而那血居然是黑色的!

    我心里打了个冷颤,原来那人是中毒昏迷过去了。谁下的毒,追杀他的人吗?我咬咬牙回头提了一把柴,快步走到厨房烧了一锅水,又到观门口的茅草丛中挖了几大把茅根,煮了一壶浓浓的茅根水,然后拿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又沿着梯子下到了地窖。

    这一回没有人抓我的脚了,那个仆倒在地的人已经昏死过去。

    我扳过他的身子,不期然地看见了半张惨白发青的年轻的脸,为什么是半张?因为血和泥把他另外半张脸都模糊了。我一试,还有鼻息,七窍也没有流血的迹象。于是大胆地把他扶起,往他的嘴里灌茅根水,开始时他的牙关紧闭,后来我干脆捏着他的鼻子来灌。我也不知道这样能否救他,反正尽尽人事,我也不想观里地窖出现一具发霉的尸体。

    半响没有动静,我看看他的衣衫,肩膀处有一伤口正微微往外渗出血水,拉开衣服一看,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道剑痕虽浅,但是周围的一大片尽是青黑色。我又去找了一把小刀,带上了一些备用的金创药,先拿盐水和茅根水清洗了伤口,那小刀割开肿起的皮肤,污血便往外渗……

    那人还是没有反应,我却累得快要倒下了。

    第二天再去看,还是那样子,活不了却总不断气。法萍醒了,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就说她是摔了一跤,晕了,现在没事了。她拍拍胸口指指天上,我知道她想说的是祖师保佑。我提了竹篮子上山想要去采药,她却拉住我不让去,我忽然灵光一闪,挣脱了她就往山脚跑。找到了山下的农人说:

    “我想买蛇胆,你能给我找到多少?”

    结果就是我把观里仅剩的一点香火钱都偷偷地拿去买蛇胆了。我跑到地窖,用尽各种方法把蛇胆塞进他的喉咙让他吞了,再给他灌一些金银花白花蛇舌草之类的解毒的药。如果这样都不行的话,那真是天要亡他与人无尤了。

    第三天,我下地窖的时候忽然有风掠过,一闪神自己的喉咙又被一只冰冷的手卡住,我手中的药碗“当”的一声摔下来,小小的空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那只冰冷的手一松,比手还冰冷的声音嘶哑地说道:

    “是你救了我?为什么要救我?”

    我痛苦地咳嗽着,“早知道会被恩将仇报的话,我就让你死在这里算了!”

    那人不再说话,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他脸上的惨白发青的脸色已经渐渐淡了一点,他盘膝坐在最里面的一角,呼吸声很重,我走过去一手搁在他的额上,不出所料,滚烫滚烫的,可是他一拂手,我不知被什么力道一推,整个人就摔了出去。

    “神经病!会武功很了不起吗?我要害你你还能活到今天?”我忍着痛爬起来,正准备不顾而去的时候,他却缓缓地倒下了。

    一连两天高烧不退,但是第三天早上再去看他时,他却醒来了,看来我上辈子的书还是没有白念的。他盘膝而坐不知道在运什么功,额头一圈细细密密的汗水。听到我下梯子的声音,他眼睛都没有张开就说:

    “我饿了。”

    我把手中的白粥放在他面前,就打算离开。

    “我的手疼。”他又说。

    我无奈地回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他的眼睛忽然张开,微弱的光线中他的眼睛却有着异样的晶亮璀璨,褐色的眸子有流光暗转,有如多年的醇酿一般让人沉醉。我心里没有由来地漏跳了两拍,“你还有另一只手。”我说。

    “我不吃这个。”他一手把面前的粥打翻,“我想吃醉月楼的翠丝团糕。”

    我愣了一下,生气了,说:“想吃自己去买。”

    又一阵温柔的风袭来,我还不明所以时,人已经在他的怀中了,他出手如电在我的肩胛位置点了两下,我身子一麻动弹不得只能乖乖被他抱住。我又气又怒地大骂说:

    “我真是无聊透顶了,怎么救了你这头白眼狼?!”

    “你可以再多骂一句,但是我保证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死得很惨,然后我再一把火烧了这里,寸草不留!”他冷冷地说道。

    这么近的距离,我终于看清楚他的样子,不过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鬼,可是脸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酷和暴戾,满脸的血污之下五官还是很分明,阴柔俊美得跟他的表情迥然不同。

    “那你想怎么样?”我咬牙切齿地说,在心里问候了这个小鬼千百遍,想到了上百种可致命的毒药如何下到他的碗里……

    “我要运功逼毒,你守在上面,不许别人干扰;还有,我要吃醉月楼的翠丝团糕、金盏银露……”

    我头都昏了,什么醉月楼?听都没听过。

    “你杀了我吧。”我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你这个小鬼居然有这么多要求!第一,你姐姐我没时间,第二,你姐姐我没钱!救了你是我这辈子造的最大的孽,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我简直是自作自受!”

    “是吗?”他手一动解了我的麻穴,把我推倒在地,好整以暇地说:

    “那我先上去看看有什么人是活着的,一个一个地杀完了再来找你!”接着站起来,铁青着脸说:

    “我倒是要让你看看,一个你口中的小鬼是如何杀人放火的!”

    我心中大震,在他身形甫动之际扑上去抱住了他的双腿,说:

    “别激动,有话好好说!不过就是一点吃的东西嘛,跑跑腿这种事还是很简单的,您老在这里好好练功,等我回来……”

    他趁势蹲下捏起我的下巴,另一只手抚过我的脸,指上的一层薄茧有一下没一下地刺激着我的心脏,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说:

    “如果有什么意外,天涯海角,海角天涯,我都跟定你了……”

    我不寒而栗,那样一句温柔缠绵的话语此刻听来却有如催命符,我推开他急急地奔向梯子,只听得身后传来两声轻轻的笑声,可是我惊魂未定,无从知道那笑声中的玩味和愉悦。

     半天后,我拿着食盒下了地窖。

    “翠丝团糕、金盏银露,还有我私人送的红豆糕,这是白粥……”我心惊胆颤地一样一样拿出来,所谓的翠丝团糕不过就是从山上摘了几片烟西树的叶子和米一起磨成浆蒸成的小饼,金盏银露是芋头甜羹,只有红豆糕和白粥是我的拿手之作。

    他皱着眉看看我,“你真的去了醉月楼?”

    “是啊。不过他们说大厨换了,口味跟以前有点不一样而已。”我把心一横,“不想吃吗?那我把它们倒掉!”

    他一手按住我的手,“我有没说不吃。”

    我站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铜铃,拿出一根细线在那里忙活着,不敢转过头去看他,倒是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问我:

    “你在干什么?”

    “帮你搞一个警铃。上面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个铜铃就会响。”我扭头看了看那些糕点,居然吃了一半了。我心里狂笑,小样的,这回还骗不了你?!再绑了两下,铜铃就固定好了。我拍拍手打算提着食盒离去。

    “过来。”

    “什么?”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诡异一笑,一个旋身就把我抱入怀中,我本想奋力挣扎,可是他的一句话就打消了我的念头:

    “还想让我点你的麻穴吗?”

    我乖乖不动,可还是气不过地大声说:

    “你又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好好报答恩人。”他拿起一块“翠丝团糕”递到我嘴边,“来,你也尝尝。”

    我扭过头不理他,他轻笑,说:“不喜欢我这样喂?那我换一种方式好了。”

    我大惊,这人是不是有恋童癖?我不过是一十一岁的小姑娘!我连忙张开嘴咬了一口团糕,涩涩的味道充斥着我的味觉,我苦着一张脸用力地推开他,他却抱得更紧了。

    “玄都观的桃花想必开得极盛。”他俯下头在我的鬓边衣襟上轻轻嗅过,在这一室的幽暗之中极为暧昧,如果不是受过性命攸关的惊吓,如果不是躺在一个满身血污神色冷冽的人身边,我必会以为自己遇上了一段销魂的艳情。他又我耳边说:

    “裙垂竹叶带,鬓湿桃花烟。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想干什么?!”我反应却是很大,直觉告诉我这人没安好心。

    “嘘——”他显然不满意我的声音过大,手指在我鬓边轻轻一弹,两瓣桃花被他白润如玉的手指夹着,红白相映,看在眼里我竟然有瞬间的失神。

    见我不语,他又道:

    “醉月楼你没有去?”

    他的眼神幽冷幽冷的,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敢再说谎,只得道:“没钱,没时间……”还有一个原因,没心情。小荷娘亲一去多天毫无音讯,我心里都快要急死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方玉佩递给我,淡淡的说:

    “山下小镇里有一间方圆十里唯一的当铺,你把它典当了,只当三两八钱三分银子,再高或再低的价都不许要。当完之后马上回来。”他的眼光扫过地上的糕点,“以后,只要红豆糕和白粥,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如获大赦,像个逃兵一样匆匆从他身边逃走了。

    从当铺回来,我提着食盒到地窖里看他,他正坐在一个角落里运功,我把饭食拿出来就打算走了,他忽然睁开双眼湛湛有神地看着我,就算我再外行也知道他该是好得差不多了。

    “这是什么?”他飞身而至,硬是截住我的去路,看着食盒里的饭食问。

    “白菜饺子,白菜汤。”看看他犹豫的眼神,我无奈地坐下来,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尝过你再吃好了。”手腕上一痛,剩下的半个饺子不知怎的就落进了他的嘴里。

    “我的口水也有毒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生气,想要站起来走人,却被他的眼神硬生生地逼得不敢动。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没说不相信你。”他舀了一口汤喝下,奇怪地看着我,问:

    “这是什么汤?”

    “白菜汤,猪骨……”我眼波一转,心里暗笑,这是山珍汤啊,那么一大堆蛇的胆给你吃掉了,剩下的皮肉……

    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我觉得奇怪,便问:

    “怎么不问我那件事究竟办得如何了?”

    “没办好你敢在这里出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挽出一朵小花似的微笑,昏暗的光线中我看不见他脸上真切的表情,我的心里却无端地一动。

    “蜻蜓儿,蜻蜓儿——”

    上面传来了几声模糊的听不清楚的呼唤,我却马上跳了起来对他说:

    “妙音师傅回来了,我要走了!”

    他“嗯”了一声,那眼光却停顿在我脸上流连着不肯离去,半带笑意的眸子在幽暗中象一簇火焰般燃点着跃动着。我怔了一怔,妙音师傅的叫唤声有传来了,不容多想我马上就离开了地窖。

    “蜻蜓儿,你娘明早回来就带你离开。今夜你好好收拾一下吧。”妙音师傅慈爱地说道:“不知道这次一别,又要何时才能相见了。”

    我不由得恍惚起来,想到地窖中的那个人,不知道是何滋味。

    半夜睡不着,起来走出院子当中去,当空一轮明月月色如洗,春天极为少见如此澄明空澈的月光,可是瞬间一道比月色更亮的白光一闪,一个声音淡然地道:

    “放开她,留你一个全尸。”

    脖子一凉,一柄闪着幽幽蓝光的短剑横在我裸露的脖子上,我披散在前的头发竟有几缕迎风而断。一个黑衣人挟持着我,对面有一裘白衣玉立,竟然是他!

    “怪我当初一时大意被你逃过一劫。我现在当知劫数难逃,”那黑衣人怪笑两声,“要死,就让玄都观所有的人陪我一起死吧!桃林下的火药我已经埋好。”他亮出一个火折子往地下一抛,“熊”的一下子地上有几圈火光燃起,把我和他的距离分割了几重。

    他不缓不疾的越过几层火圈向我走来,那火竟让没能把他的衣袍烧着。

    “放了她,我饶你一命。”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黑衣人手上的力度忽然弱了几分,正是这几秒他的身影恰如鬼魅般飞至,出手如电,黑衣人哼的一声往后倒下,但是他的那把短剑还是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清浅的划痕。一滴凉凉的血珠流下,他的脸上忽然有了又惊又怒的神色,迅速地封住了我肩部的几大穴位。

    我身子一麻就要倒下,眼睛的余光瞟到桃林那边依稀有一阵火光。他一把抱起我,几个黑影掠至单膝下跪在他面前,其中一人说:

    “主上,属下来迟,望主上恕罪。”

    “银珠果呢?”他问。

    其中一人爽利的奉上一个朱漆盒子,他拿过盒子说:

    “清理一下现场。”说完抱着我就向桃林那边去。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我转眼间就被他带到桃林的深处,桃树被烧焦的气味漂荡在空气中,隐隐约约有一阵清而不浊的枝木香气,我的思绪就这样飘然起来,月色下依稀有桃花不断飞坠,白日里的桃红竟变成了月白的颜色,纷纷扬扬地扰乱着我的视线,我眼皮越来越重,身子麻痹得无法动弹,甚至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扶我坐好,在我胸前背后各拍了一掌,我只觉得有股暖暖热热的腥甜自喉间喷涌而出。

    “吃了它。”他把银珠果塞进我嘴里,可是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了,连身体都仿佛不属于我,滑滑的银珠果又掉了出来。直觉得一张脸在我眼前渐渐放大,柔柔的不知道是什么贴上了我的唇瓣,辗转之间一道清凉的汁液缓缓滑进我的喉间,我全身的麻木好像减退了不少。可是我的意识还是混混顿顿的,恍惚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喊:

    “小鱼,小鱼……”

    我一定是在做梦了,在梦里一个黑衣少年疯狂而绝望地吻着我。

    “下一辈子,你一定要记得,曾经有一个人爱你千年……”

    这个梦,好像有半辈子那么长。

    因为,醒来的时候,我人在马车上,小荷娘亲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热一直不退,小荷娘亲无奈之下还是带着我赶路,结果我一睡就睡了半个月了。

    “娘,你有没有见到什么人?”我喉咙干涩,但还是问了一句。

    “人?没有啊。是娘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观里,受了风寒病了一场。蜻蜓儿,是娘对不起你……”她一把抱着我,心酸地哭起来了。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光滑的一片,哪里有什么剑伤?

    真的是一场梦吗?如果是的话,那么,玄都观里的桃树,应该都是安然无恙吧。

    可是,我后来才发现,我的右边胸口却无端地多了殷红如朱砂般的痣一点。

     第二天一大早,小荷娘亲就把我从睡梦中提了起来,我揉揉眼睛只见床头放了一套杭绸做的墨绿间白衣裙,一串浅绿小玉环系在一条米白丝绦上,还有个象牙夹子,我一下子没有了睡意,坐起来看着娘说:

    “娘,这是什么?我梳个大辫子就好。”

    “明年就及笄了,好歹得像个斯文秀气的姑娘家。好了,快去梳洗穿戴,你爹在等你吃早饭呢!”

    我咕哝一声极不情愿地起身梳洗,穿上那套新衣裙,娘拿着梳子,细心地梳好了发,在头上左右绾好了数根小辫子,用象牙夹子在中间固定着,剩下的头发披散下垂,娘拉过镜子笑着对我说:

    “好了,你看看,这才像是娘的女儿。”

    我看看铜镜中的自己,明明跟平时一样,却又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同了,眉毛还是象柳叶一样细长一样黛青颜色,眼窝里暗涌着一汪清泉而眸色晶莹,唇色红润映衬着白玉般的脸色,我抬头看看娘,忽然觉得原来自己长得是这般的像她,只是多了点生涩的青春,少了点温柔妩媚。和着绮窗迎进来的几缕晨曦,那披散下来的墨色长发垂下来微微闪动着浅金色的光泽。我忽然很不习惯自己的这个样子,懊恼地把长发全都拨到胸前,说:

    “娘,这样子很热的!”

    娘笑盈盈地说,“我家姑娘也有害羞的时候。”

    掀开房帘出去,在等着我吃早饭的除了爹爹我,桌子上还坐着梅继尧。

    我一愣,他看见我,也是一愣,眼神里拂过一丝异样的表情,接着嘴角又扬起了他那似有似无的微笑,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人的时候是很生动很吸引的,笑意在他暗褐的眸子里一点一点的漾开,仿佛是被早春的落花惊动了平静湖面一样,如果再有一些温暖的气息就好了。

    可惜,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他笑得时候,眸子是冰凉冰凉的。

    所以,他的心说不定是石头做的。

    “你怎么来了?”我淡淡地问,这时才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藕羹。

    “晴儿,对师兄不可这般无礼。”夏泓爹爹脸色一沉,就要发作。

    梅继尧倒也不恼,只是看着我说:

    “师妹不是想吃藕羹?我还着人到山下买来莲藕三斤,省得师妹再遭落水之虞……”

    我瞪着他,脸上挤出一丝想杀人的笑容,说:

    “师兄考虑得真是周到,我再不敢贸贸然地近水了,万一别人都像师兄那样袖手旁观,我真的是要去陪孔老夫子周游列国了!”

    他眼神一紧,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嘴唇动了动,就把话收回去了。真是霉啊,好好的生日一大早就被人奚落,我心里还是有气,于是尝了一口藕羹,说:

    “藕羹好是好,可惜不是师兄亲手做的。买莲藕,做藕羹,师兄都喜欢假手于人,动机很好,可惜,心不诚矣!”

    “晴儿!”爹爹终于忍不住了,大怒道:

    “什么时候学得说话这般刻薄?!看来我平时真是太过纵容你了!快跟你师兄道歉!”

    我委屈地放下调羹站起来,“为什么要道歉,我说错了吗?”我生气地看了梅继尧一眼,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拉开椅子就往外面走,娘正捧着早点过来,见我眼圈红红的样子忙问:

    “怎么了?你要去哪?”

    “我吃饱了,上学去!”

    我坐在学堂里有气无力地趴着,好不容易挨过了宋老夫子的课,接下来又要学琴,我的肚子啊,早就罢工示威了。大乔挨过来问我:

    “蜻蜓儿,今天穿得这么漂亮,怎么脸色却这样的差?不是昨天喝了几口湖水喝坏身子了吧?”

    她不提这件事还好,她一提起我的无名火就来了!我一拍桌子说:

    “王丛王德,你们谁能把梅继尧拉下湖里让他也溺一回水,我就给他当牛作马一个月!”

    大小乔恍然大悟,王丛笑嘻嘻地说:

    “我道是谁惹了我们蜻蜓儿,原来是继尧师兄。”

    “不过,我们还是宁愿惹你都不要惹他。”王德吐吐舌头说,“蜻蜓儿你不知道,上个月的射箭比赛中,他在马背上连刑非先生的三箭都避开了,这个人只可用四个字来形容,”他顿了顿说:

    “深不见底!”

    我咬牙切齿地说:

    “都是胆小鬼!”

    “蜻蜓儿,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阿松神秘兮兮地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纱布袋子,打开一看,我的怒气怨气全都不翼而飞了,里面是红豆糕、银丝卷、芋丝煎糕,都是我最爱吃的点心。我感激的看了阿松一眼,然后就把糕点胡乱地往嘴里塞,一边说:

    “阿松你最好了,你知道吗?我没吃……”我忽然停下来,狐疑地看着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的?”

    阿松尴尬一笑,“今天不是你生辰吗?这个是我做给你吃的。”

    我半信半疑地低下头继续吃点心,小乔说:

    “蜻蜓儿,小心噎着。”

    阿松递给我一杯水,我接过一喝,一股沁凉的水向喉间奔涌而去,直沁心脾,我呆了呆,问阿松说:

    “这是什么?”

    “这是用山泉水煮的绿茶,怕有涩味,所以加了点蜂蜜。”

    我低下头,沉默了一瞬,忽然抱住阿松说:

    “阿松,你的生辰礼物让我好感动!”

    众人被我这一大胆得过分的热情动作吓了一跳,阿松脸红耳赤地推开我说:“不是的,蜻蜓儿,这是……”

    一道清冷的眼光斜斜地掠了过来,行云从门口走进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抓住阿松衣袖的手,我好像被什么烫到了一样赶紧缩开,讪讪然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顾老师是大小乔的爹爹,为人非常的和蔼可亲,不像我爹那样严肃到半个玩笑也不能开。他教了我们一曲《杏花天影》后,就让我们自由练习了,我抚弄了几回,基本也就成调了,看看旁边的行云百无聊赖地拨了几下弦就停在那里不动了。顾老师走过来巡视时指着我说:

    “夏晴深,来,告诉行云该用什么指法。”说完,就到别的同学身边去了。我无奈只得起身坐过去,一边用手指按住琴弦,一边对行云说:

    “商调,钩弦,角调,轻拨……”

    “我忘记曲子的调子了。”他说。

    我于是一边轻轻地哼着曲子的旋律,一边慢慢地弹着琴,不时地问:

    “可记住了?调子还是很简单的。”

    “还生气吗?”他忽然说,声音低沉而有力:“上回是我不对。

    我的手指无端一乱,弹错了两个音。

    “那件事,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轻描淡写地说,嘴角带出一抹笑意。

    “那么,太阳下山时,我在书院门口的大柳树下等你?”

    不知道为什么,嘈杂的琴音一下子停了下来,以至于行云的这句话清清楚楚伶伶丁丁突兀地传遍了回音院的每一个角落,其他人诧异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们,我的脸上烧烧的,偏偏行云却是笃定地看着我,再问了一句:

    “可好?”

    “怎么不弹了?都会了吗?”顾先生不满地问。

    于是,一阵杂乱的琴声又起,我看着行云,眼里掩饰不住暖暖的笑意,轻轻地说了一句:

    “好。”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走出书院大门,隐约看到柳树下一个身影,月白长衫,寂然而立。

    这一刻,我居然就有了一个赴约女子忐忑不安的心情,不知道这一路是会水平如镜还是会波澜叠生,脚下丝履轻盈,衣裾随着山风起伏摆动,我小步向柳树那边走去。在书院里没有人赞叹过我美丽,可是我知道此刻的自己会有着一种舒心悦目的笑容,同样的,他还会象那天一样微微地笑着吗?

    忽然,脚下被类似嶙峋的老树根一样的东西一绊,整个人就失控地向前踉跄,我心里哀怨地叹一句今天流年不利啊,那么美好的一幅画面居然就碰上了一个败笔,落得一个让人发笑的结局……上辈子看的电影里那些个踩了香蕉皮的美女们大概就有我现在的心情吧。

    他一转身,身形一闪,手一伸便稳稳的把我揽进怀中。

    怀抱很温暖,暖得我的心里不知怎的漏跳了两拍。

    一阵若有若无的素净的木叶味飘然而至,我却是一惊,太熟悉,抬脸一看,不可置信地一把推开他,说道:

    “怎么会是你?!”

    梅继尧颠倒众生地一笑,眼睛里满是情意地看着我说:

    “师妹以为会是谁?”手中纸扇向后一指道:

    “是他吗?”

    我转过头去一看,行云正斜倚在书院门口的石碑上,面无表情眸光冷漠地看着我和梅继尧。我气得全身发抖地朝着大柳树下喊道:

    “出来,一定是你们,给我出来!”

    阿松、王丛王德、大小乔笑嘻嘻地钻出来,看见我气结的样子,阿松说:

    “蜻蜓儿别生气,我们只是跟你闹着玩的。”

    “是啊,谁叫你约了行云就不理我们了!”王丛慢悠悠地说。

    “我没有!”我指着梅继尧,“我好像没约你!”

    大乔小乔走上前,一个拉左手一个拉右手亲热地说:

    “是我们约的,这么好玩的事怎么可以不带上继尧哥哥?”

    今天真的是我的生辰吗?怎么这么像黑色星期五?

    我走过去拉过行云,轻声说:

    “我们下山,别管他们。”

    沿着山路下行,王丛王德在身后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昨天的策论应对中的问题,不时地询问梅继尧,而梅继尧除了忙于应付两个好学的师弟外还要时时关照着大小乔,我回头悻悻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他也在看着我,眼神明亮,仿佛一切了然于心。在这样的目光对峙中,我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扭过头沉默地看着天上初升的月。

    “你觉得继尧师兄如何?”行云打破了沉默。

    “不讨厌。”我有点颓废地说,“但是不喜欢。”

    “为什么?”

    “他太聪明,好像所有的人和事都掌控于手中。”我说,头有点发痛,每次都输给他,斗智也好斗勇也好,连小阴谋小伎俩都没有赢过,真是亏了我这活了两辈子的头脑。

    太有挫败感了。

    行云看向我,月色下他清晰的五官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华,他说:

    “你也很聪明,该避开的避开,该糊涂的糊涂。”

    我愕然,随即自嘲地笑笑,说:

    “行云,原来在你眼中我还是有个小小的优点的!”

    行云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是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

    转眼间我们就进了豫南城,城里灯火通明,已经入夜了却还是车水马龙热闹之极,道路两旁的建筑仍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城,可还是难以抑制住心里的兴奋和期待,前方一阵喧嚷,路上的行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我拉住行云的衣袖在吵闹的人声中大声说:

    “你看,是什么走过来了?”

    一匹色彩鲜艳通体透亮的“马”缓步走了过来,原来是高淳大马灯。用彩色纸糊成一匹马,前面一人扮马头,后面一人作马身,互相牵制,四条腿左右交叉,紧密配合,活灵活现;后面则有七个小孩扮演刘备、关羽、张飞、赵子龙、黄忠、马超及旗牌报手,乘坐七匹战马,令人眼花缭乱。

    “走吧。”行云紧紧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在人潮中艰难的向前走,我往后一看,王丛他们离我们不远,于是放下心来跟着行云走。

    街上的表演还在继续着,有卖武的,有表现地方剧的,我还是第一次亲身观摩了古人“心口碎大石”的绝技,激动之余不由得问行云说:

    “你也会武功,你要不上去试试看?”

    行云莞尔,一指弹向我的额头,说:

    “武功不是用来卖弄的。真的要以此营生,也只是无奈之举。”

    我躲闪不及,乖乖受了他一指,应该是很痛的吧,但是看到他清浅的笑意,竟然像被鸦片麻醉了一样。我低头看看他拖着我的手,甜甜地笑了。

    “行云,我饿了。”我眼睛瞟到附近有卖小吃的摊档,连忙拉过他去那里瞧瞧。有许多一看就知道好吃的小点心叫不出名字的,我逐一逐一的问过了,原来那米黄色泛着光泽的甜糕叫越乡方糕、那圆圆的水晶似的豆沙饼叫做西施团圆饼,还有什么苔条小黄鱼、荷香扎蹄等小吃。

    “问那么多,都买来吃吃看不就行了?”行云不解地问。

    我笑眯眯地指指自己的头说:

    “先要这里吃饱,”然后再指指肚子,“然后才轮到这里吃饱。”

    行云不由得笑了,“你的想法跟这个西施团圆饼的味道一样。”

    “如何?”

    “怪,特别,有意思。”

    这次轮到我大笑了,还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词语形容过我。

    “蜻蜓儿,你们在吃什么?”阿松他们终于跟上我们了。

    “那边有灯谜!”小乔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围成半个圆圈的人堆里面是什么了。我把味道怪怪的团圆饼塞到阿松手里说:

    “味道不错,吃吃看。”说罢就往猜灯谜的地方冲过去。

    一个小孩走过来,撞了我一下,我马上发现自己鲁莽了,连声说:

    “不好意思,有没有伤到哪里?”

    可是那小孩一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我还没回过神来,行云的身影居然也在我面前闪过,不知所踪。我还在愕然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我,我惊讶地看着梅继尧,下意识地想挣开。

    “行云去追小偷了,你真是个冒失鬼!不想走丢的话就乖乖跟着。”

    我一摸,果然,钱袋子不翼而飞了,我懊恼地暗骂了自己一句。

    我挤进人堆里,随手摘了一张帖子,上面写着:

    “笼中鸟(猜古人名)。”

    我皱皱眉,想了想,想不出来;挤进来的王丛王德看了看,也摇头。身旁一只白净无尘的手伸过来取走帖子,只消看了一眼,梅继尧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

    “关羽。”

    “公子猜对了。”一个葛衣汉子走上来换了一张帖子给他。

    我们挤过去看了看,上面写着:

    “九千九百九十九(猜一成语)。”

    他又轻轻开口说:“万无一失。”

    然后他忽然问了一句:

    “喜欢哪盏灯?”

    猜谜的奖品是挂在台上的走马灯,走马灯上有八幅动作连贯的画,灯点亮后由于气流的推动,那几幅画就会缓缓的移动,好像皮影画一样,栩栩如生。

    我看了看,台上吊着一盏王昭君的,怀抱琵琶孤清自弹。一旁的小乔却说道:

    “继尧哥哥,我要那盏嫦娥奔月的。”

    我适时地闭嘴,把眼光收回。看着梅继尧连过几关,到最后,那盏嫦娥奔月稳稳妥妥地到了小乔手上。我笑着对大乔说:

    “你看中哪盏灯了?你的继尧哥哥还可以再接再厉哦!”话还没说完,手上忽然一紧,他稍一用力我的手痛得快要断了。

    “梅继尧!”我大声叫道!

    “怎么了?”他好整以暇地对我蛊惑一笑,“师妹看上哪盏灯了好让为兄代劳?”

    人潮拥挤,光线隐晦不明,我的手被他握住,又在众人面前,不便发作。我向他身后一看,忽然面有喜色,喊了一句:

    “行云!”

    梅继尧的手一僵,一松,我马上轻而易举地挣开他从人潮的缝隙中钻出去。街上马灯巡游的队伍又过来了,隔着远远的涌动的人头,我看到了他气急败坏的表情,行云还没有回来,我却成功地摆脱他了。

    好像这是一次迟来的胜利,但也足够让我心花怒放的了。

    可是很快地我又发现原来自己做的是一件蠢事。

    我和他们走散了。

    夜色渐浓,人潮渐渐散去,我站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央,既忘了来时的路,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不时地有人不经意地撞到我略嫌单薄的身子,我走错了几条巷子,黑乎乎的,吓得我不停地往有光亮的地方奔跑,到后来,我再也跑不动了,一个人伶丁地蹲在街头,好不凄凉。

    “夏晴深,你跑不动了吧?”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我抬头一看,梅继尧站在我面前,一脸怒气,那样的表情好像想要把人吃了一样。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或许你今夜想要流浪街头过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生辰?”

    我怔住,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发火,我咬咬唇,难道我不难受吗?我委屈地看着他,他却别过脸去,强硬地拉着我大步大步地向前走。

    “他们呢?”我的手很痛,但是我还是忍着不出声。

    “城门快要关了,他们先出城。你走快点。城门关了我们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幸好我们最后还是出了城,远远地我就看到行云和阿松他们的身影,梅继尧生拖硬拽地把我拉到行云面前骤然放手,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行云一手扶住我。梅继尧冷哼一声,说:

    “人是我弄丢的,我自然会把她找回来!”说完,竟然拂袖不顾而去。阿松他们看看我和行云,也急急地跟上梅继尧向前行。

    我想开口说声抱歉,行云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我不好,不该丢下你。”

    我看着他,忽然很想哭。他拿出一个绣着一只小蜻蜓的钱袋子递给我,说:

    “收好了,不要再丢了。”

    “这是什么?”我发现钱袋子涨涨的,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一紫水晶发串,一颗颗被打磨得圆扁圆扁的水晶珠子用银丝密密麻麻地钉在一块两手指宽的黑色软皮上,软皮上有两个松紧扣子,精致得让人惊叹不已。

    “上次那块石头就那样砸碎了太可惜,所以……”他说,低头对上我笑意盈盈的目光,他忽然就停住不语。我接着他的话说:

    “所以,本着不想浪费的原则,就找人做了这个送我?”

    他点点头,依然是一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一路上夜色迷乱,山风飒飒,我和他走在野草碎石铺就的路径,浑然不觉露重湿衣。

     过完生辰,我还是那个只扎一条乌黑大辫子的夏晴深,王丛王德说生辰那天我的穿着差点就让他们改变了一直以来对我的观感,当我以原本面目出现时,他们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可是大乔小乔一看我绑在辫子末梢的水晶发束,惊讶地说道:

    “蜻蜓儿,你是从哪儿买的?好漂亮!”

    我没有回答她们,只是走到行云身边仰起头笑盈盈地问了一句:

    “好看吗?”

    行云脸上一红,吐出一个字:

    “嗯。”

    大乔小乔这回可是大惊失色,连忙把我拉到一边,问:

    “快招供,这是怎么回事?”

    我浅笑不语,快乐嘛,说出去就等于分给别人了,我还想开心久一点。

    他们慢慢发现,行云会脸红,会笑,会说话发表意见……时间一长,他倒是跟我们大家熟稔起来了。

    农历七月,我开始变得很忙碌。小荷娘亲六月里就病了两回,现在还不时的咳嗽,吃了好几天药都不见好,于是我只得自己动手给她重新配药,夏泓爹爹看见我居然通晓医理不禁也大吃一惊,我只好跟他说是自己看了大量的医书,无师自通。他半信半疑地让我去煎药,看见娘亲有所好转,才放下心来。

    可惜,有几味药抓不到,但是阿松娘亲说在后山见到过。于是我只得背上竹篓一大清早趁太阳还没升高时去采药。回来时衣衫尽被汗水湿透,而且还要晒药,我干脆就让阿松帮我告假。

    “为什么不去上学?”日落黄昏之际,行云出现在风荷院。

    “你来就是问我这个吗?”我正吃力地想从屋子里把梯子搬出来。

    “看来你身体好得很,我多虑了。”说罢他转身想走。梯子太长一下子打到了门楣,我喊住他说:

    “行云,帮我搬个梯子!”

    “要梯子做什么?”

    我一指屋顶,“药材晒在上面,要收了。”

    他好象舒了一口气,说:

    “何必费事?”说完拉我出屋,拿过篮子抓紧我的手向上一跳,我整个人就被轻飘飘地提起,一下子落到屋顶上。

    “行云,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啊?不如你教教我,太方便了!”我笑嘻嘻地说。

    “你想学?可以,我也不过是练习了六年而已。”

    “啊——还是不要了……”我马上打退堂鼓了。

    “不过,有什么事大可找我,不要胡乱告假。”

    “为什么?”请假也很正常嘛,我想,一边把药材拢成堆放进篮子里。

    他忽然不说话,沉默了几秒,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他怔了半晌,无奈地失笑说:

    “怪不得继尧师兄总说你笨,我居然还一直不觉得。”说完竟然轻轻一跃落到地面,缓步走出了风荷院。

    我还在想着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是什么不对呢?我的视线终于落到了地面,才醒觉过来。

    “行云,你回来!我没有梯子……”

    我的篆刻终于学有小成,当然了,在我们那帮兄弟姐妹当中,我刻的远远不如梅继尧的技术好,可是最起码能刻出像样的字来。

    “行云,这个送给你。”我把一个白玉印章放到他面前,上面刻了一个“云”字。他随意地看了一眼,却又看着我藏在袖子里的双手。

    “没伤到。”我把手伸出来给他看,“你像其他人一样怀疑或是鄙视我的技艺?”

    他笑而不语,过了两天,我在和王丛王德他们讨论中秋节怎样过的时候,他走过来,往我的手中塞了一个印章,我一看,是一个翠玉印章。小乔她们缠着要看,结果大家伙一看都禁不住笑出声来了,上面刻的不是字,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小蜻蜓。

    上书画课的时候,夫子要求我们每人回去作一幅画,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的作业交上去后被夫子大大的表扬,下课后大家过来一看,都呆了。画里面画的是有山有水的一个地方,崎岖的山路上一个踽踽独行的藏青色的背影正抬头望天。旁边的题诗是: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丛一拍脑门,故作痛心疾首状说:“蜻蜓儿,你中毒甚深,或是如练功般走火入魔了!”

    “是啊,你就不能含蓄点?”王德也甚不以为然。

    “有何不妥?”我夺过画,“不是说自由创作吗?请尊重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思!”手里的画忽然被身后的一只手轻轻抽走,我转身一看,行云正拿着我的那幅画看,我好不尴尬,轻咳一声说:

    “这是应付夫子的课业,没有别的意思。”

    行云看着我,目光明亮,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我伸手去拿画,他的手往后一扬,说:

    “我要了。”说完竟然转身就走。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忘了这是我第几次对他的离去哑口无言。

    今夜月明人望尽,不知愁思落谁家。

    中秋一年一度,然而真正的思念会蔓延在岁岁年年的每个日夜。

    我的爹娘七月中旬时已经动身奔赴京师,临走前爹爹对我说:

    “晴儿,爹娘不在时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要多和你继尧师兄商量,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娘则是眼眶微红地看着我,我反倒潇洒地挥挥手,目送他们的马车一路远行,直到消失在山路尽头。

    心里微微一酸,他们心中另有牵挂,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要走,梅继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我身后,我也不管他,自顾自的走回书院的大门。

    中秋节那天,我把埋在风荷院槐树下的青梅酒挖出了一坛,用白瓷瓶子装好,带了一点糕点,就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

    天色刚刚入黑,天边还残留着黄昏的一抹余霞,月亮的影子淡淡的出现在隐约的暮霭里,只能看见一点弧度。青梅酒的味道还是酸酸甜甜的,有点像我上辈子爱喝的果酒,我想到那些茫然的过去,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不知道究竟身在何方,以前种种是梦,还是现在人在梦中?

    一人翩若惊鸿般飞身坐至我身旁,用他那惯有的平淡无波的语调说:

    “总是爬梯子,不怕太累?”

    “你不懂,这是寻常人的乐趣。”我仍自顾自地喝着青梅酒,不用看都知道是行云。

    “难过吗?所以跑上来?”他问,倒也不看我,只看着前方空濛的暮色。

    我轻轻地笑着,“你如果知道每年的中秋节我都是这样过的就不会这样问了。”熟悉我如梅继尧,每年这个时候都不会多问我半句与心情有关的话,反而是尽量不招惹我,让我安安静静地一个人过。

    “你想家吗?”我问他。侧身看他,他的嘴角微抿,不是生气的样子,但也没有喜悦,或是思念。

    “我娘亲不在了,我爹爹,好得很,照顾他的人很多……不需要想念。”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再多问,只是把手轻轻覆上他的手掌,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我说:

    “行云,我们是朋友吧?”

    “嗯。”

    “以后过中秋,对着一轮明月时,你就想想我吧,我也想想你,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想念,但是想着一个人,心中总不会寂寞,你说对吗?”

    他动容地看着我,眸子幽暗而深邃,我别过头看着远方慢慢升起的那点月影,今夜,应有皎洁如水的月华照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吧。

    “蜻蜓儿,行云——”阿松在下面叫我们。

    “有事吗?”

    “我们在后山的凉亭上赏月,带了许多好吃好喝的,你们要来吗?”

    “我不去了。”我没有什么心绪。

    “那算了。”阿松拍拍身上背着的大包袱,“亏我们还买了这么多的焰火。”

    “你说什么?要放焰火吗?”我急急地站起来,“等等我,就来!”

    后山凉亭,梅继尧坐在亭中悠闲地扇着扇子,大小乔却在忙碌地把大小不一的灯笼挂在亭子的四角。我被迫献出了一整坛青梅酒,到了亭中却看见桌子上早已有了一坛女儿红,瓜果点心摆了满满的一桌,其中有我爱吃的香梨。我二话不说就抓过一个,梅继尧一扇子打到我手上说:

    “月神还没吃呢!没大没小没规矩!”

    “你说话怎么这么像我爹?!”我抚着手不满地说。王丛王德和阿松把焰火埋好了就过来了,梅继尧说:

    “人来齐了,我们每个人说一句与月有关的诗句每人喝一杯酒就当作贡品了,然后大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好?”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王丛首先说,马上就倒了一大杯青梅酒。

    “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大乔说,也倒了一杯青梅酒。

    我马上争取开口,结果小乔比我快了一步,“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说罢也倒了一大杯酒,眼看这坛子酒就要没了,我大惊失色,说:

    “月是……”

    “月是故乡明。”该死的阿松,居然抢闸了!

    坛子里的青梅酒所剩无几,我一把把坛子抢在手中,梅继尧扇子一动,我以为他要抢坛子,马上退后两步,结果他却说:

    “残酒欲醒中庭起,月明如练天如水。师妹,把坛子给我。”

    我无奈,只得乖乖把坛子奉上,倒出来的酒,只有半杯了。我看着杯中酒,抬起头看看梅继尧戏谑的笑容,走到他身边温声细语地说:

    “师兄,女儿红太烈,你不如留半杯青梅酒与我?”

    他看着我,眼眸里有灿烂光华如水般流动,有那么一瞬我为那神色中的怜爱之意所惑,他笑道:

    “诗句呢?”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不假思索地吐出这句诗,正欣悦之时,忽见梅继尧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大惊道:

    “你食言?!”

    “不是要半杯吗?”他脸上还挂着那样可恶的笑容,把杯子递给我,见我一脸怒容,又把手缩回去,“也许你想喝女儿红?”

    “梅继尧!”我又急又怒,伸手夺过杯子一饮而尽。喝他喝过的杯子,那不是间接接吻又是什么?味道清新的青梅酒竟成了浇到心头怒火上的油,谁知喝得太急反而呛到了,于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一只手轻轻在我背上拍着,我渐渐止住了咳嗽,侧身看向身边的人,行云轻声问:

    “还难受吗?生气了也不能喝得那么急。”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软软的,没有怒气,只有一种酸酸的甜。

    “我们来猜谜语好不好?”东西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小乔把亮彤彤的灯笼逐一提过来每人分了一个,我看看灯笼上写着的谜语,是这样的:

    “不省人事(打《孙子兵法》一句)。”

    扭头看看行云手中的灯笼,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华而不实(打一植物名)。”

    “猜到了吗?”小乔一边问,一边把女儿红逐杯倒满,“猜不出来就要受罚,谁先猜?”

    阿松把他的灯笼举起,说:

    “尖尖长嘴,细细小腿。拖条大尾,疑神疑鬼——我这个是狐狸!”

    那么简单,一看就知道了,看着我自己的灯笼我叹了口气,谁让我不爱看兵书呢?可是出乎我意料,除了我,还有行云、梅继尧也猜不出灯谜。我一看梅继尧的灯笼就想笑,说:

    “儿行母忧,打一中草药名。这太简单了,就是相思子。”

    梅继尧也无奈地指着我的灯笼说:

    “就是那句‘知天知地”而已!”

    “行云,你也猜不出吗?”我想了想,说:

    “无花果,是无花果对不对?”

    “你们互猜是猜对了,可是还是要罚哦!”大乔把酒杯推到我们面前,我看看行云,只见他脸色有点晦暗,好像在想些什么,冷凝的表情又不期然地出现了。

    梅继尧大大方方地拿起酒杯姿态优雅地把酒喝下去了,眼睛的余光看看我,嘴角一动又不知道想说什么,我端起酒杯笑笑说:

    “不过是一杯酒,我不见得就喝不下!”

    酒一进喉就好像有什么在喉间进入穿肠过肚杀人放火攻城掠地似的又烧又麻又痛,什么好酒?分明就是要命的东西,这些古人真不知爱惜身体!

    行云沉默地看着我,也拿过自己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王丛王德他们跑去放焰火了,我站在地势最高处的一块大石头上仰望着天空上灿比辰星耀眼夺目的烟花,整个夜空都被点亮了一般,我那曾经美丽过的二十余岁的生命就像烟花一样逝去了却依然存在在我的记忆中。

    我看见身边的行云也出神地看着夜空中美丽如云霞的花朵瞬间坠落,眼神空濛仿佛透过夜空的喧闹在想念着什么,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中原来也可以有那么浓烈的情感,让我想到了刚刚才下喉的极烈的女儿红……

    渐渐的我的头开始发晕,那些烟花生出了无数的影子不断幻变,我试探地向旁边迈出一步,脚下浮浮软软的,我吓了一跳,连忙拉住身边的人说:

    “行云,我好像醉了。”

    耳畔传来一声绵长的轻叹,那么悠远,我身子一软斜靠在他的身上,说:

    “别叹气,我酒品很好,喝醉了也不会对你拳打脚踢的。”

    一只手伸过来揽住我的腰,带着我慢慢地走回去。一路上我记得有几回差点摔了,害得他狼狈不堪,后来他索性背起我。迷迷糊糊中,我问道:

    “他们走了吗?”

    “走了。”

    “我那个师兄也走了是不是?”没有听见回答,我又说:

    “我五岁那年,他带我到市集去玩,不知道因为什么二话不说把我丢下就走。那天天很黑很冷,我在街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瑟缩着,生怕有人拐子把我带走……那时候,我还不会说话,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后来到了深夜,我爹爹才找到的我。他半句解释的话也没有……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天性如何凉薄的人……”

    背着我的人身子僵了僵,脚步一顿,然后又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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