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夏情深》作者:兰陵笑笑生(完结+番外)

   很快的,我便忘记了这件事,王族子弟风流韵事数不胜数,府中妻妾丫鬟一大堆,辰恒虽然还不是这样,但是他的将来必然会是这样,我可不愿意成为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中之一员。是白马王子没错,可是也会有一大堆白雪公主啊。

    接下来的两天,我忙于把梅继尧要吃的药制成药丸,弄好了满满的一大罐子之后,再带上一小坛糖渍柑桔,就牵过小毛准备出门。守在大门的侍卫却拦着不让我出府,还说王爷下的令,没有他的允许我不能出府。我急忙跑到书房去找他,他却在跟一帮谋士官员们在议事,侍卫守在门口不让我进去。我跑到后门一看,连后门都锁死了。

    好不容易等到书房里的人都走了,日头却已西沉,王府里的仆人都把宫灯点上,我走进书房,刚想开口说话,辰恒却一把拉过我的手说:

    “陪我用膳。”

    我被动地跟着他到大厅里用饭,王府大厅金碧辉煌,桌上菜肴丰盛,满屋子的丫鬟仆妇伺候着,七八双眼睛看着我们两个人吃饭,我浑身不自在,这时他看看我的碗,说:

    “不合胃口?我让厨子重新给你做别的小菜?”

    “不是的,王爷,吃过饭后我能不能出府?”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看我一眼,只说了一句:

    “有事就让竹生代劳。”

    从这一天开始一直到重阳节前一天我都没有离开过颢王府的大门,那些药丸倒是及时地送到了宣阳王府,听说宣阳王亦已无恙,可是我还在想着他心脏附近的麻痹现象,他这样子积压着毒素,怕只怕哪一天毒素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就要去见老祖宗了。

    都已经进入九月了,可是书房门口那棵合抱粗的老桑树上仍然有蝉在不分日夜地鸣叫,叫得人心都烦了,特别是正午的时候,你想休息它却偏要引吭高歌。抬头看看树梢,那些嫩绿之间洒下刺目的阳光,连蝉在哪里都看不清,我拿着粘竿想要把蝉粘下来,可是举竿子的手都软了还没能粘到半个蝉的影子。

    正当我灰心丧气地想撤的时候,辰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回头看他,手一松,粘竿“啪”的一声落地。身后的他穿着一身月白龙纹绫罗锦袍,腰缠金丝墨玉缎带。额发以金簪白玉冠高高束起,露出广阔天庭,眉毛修长浓黑张扬着雍容气度,凤眼狭长幽深而明亮,明净的眸子似软玉般透着莹润的光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树上……蝉很聒噪,我……”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再惊艳也不能失了仪态。于是定定神说:“我要把它粘下来,可是如你所见,失败了。”

    “需要帮忙吗?”他抬头看看树上,“你只需要找些小石子给我就行了。”

    小石子找不到,我只从厨房找到了一小碗红豆。

    “红豆也行。”他话一说完,一手拿过那碗红豆,另一手伸手一抓我的腰带往上一提一跃,我的人就已经轻飘飘地落在树上一截两臂粗的树枝上,我站得不稳,怕摔,只好死命地抓住他的衣襟不敢动,良久,他笑出声来,说:

    “有那么喜欢我?抱得那么紧,我都听到你的心跳声了。”

    我讪讪地放开手,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辰恒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绯红的脸说:

    “庭儿原来这个时候才比较像女子多一点。”

    “你早知道我是女子了吧?”我坦然地看着他。

    辰恒笑了,一脸的愉悦,“不过,我还是喜欢你装扮成男子。”

    “为什么?”

    “因为可以借故亲近啊!”他说着就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想推开他,无奈人在树上不能轻举妄动,只得听之任之。一阵淡淡的檀香味渗进鼻端,我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我轻咳一声说:

    “辰恒,颢王殿下,我可不是品花楼或是天香楼的姑娘。”

    他闭着眼睛轻声地说:

    “嘘——别说话,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四周静悄悄的,我只觉得肩上的重量又加重了一些,他均匀的气息在我耳边徘徊,阳光从叶缝间漏下来落在他身上,锦袍上的四爪金龙在光芒中仿佛有了生气,我侧脸看他,他嘴角微微上弯透出一丝笑意,甜甜的,带着一点狡黠,又带着一点惬意。这时蝉声忽地又响起来,遍天彻地地叫着,聒噪的声音好像罗织成一个大网让人逃脱不开。辰恒睁开眼睛不耐烦地道:

    “怪不得你要粘走这些烦人的东西,惊人好梦,把红豆拿来。”

    我把碗递过去,他捻起几颗红豆,笑着说:

    “你告诉我方位,我来打蝉,如何?”

    我侧起耳朵听蝉声,尽管指的方位不够精准,但是辰恒把手中的红豆弹出后都会有蝉应声而落,不一会儿,树上的蝉鸣竟然慢慢地止歇下来,我听不到蝉鸣了,可辰恒随手又弹出一粒红豆,又一只蝉从树梢高处坠下,我惊叹地俯视着那落了一地的蝉,因为地上连一颗红豆都没有,那些红豆都正正地嵌进了蝉的身体。

    “辰恒,你这功夫可真厉害!”我由衷地赞叹道,“有武功多好,打鸟不用弹弓,打鱼不用撒网!”

    辰恒大笑,“听你这意思,学武跟捉鸟打鱼的没两样?”

    我拿过一颗红豆,像模像样地往树干上一弹,红豆碰了壁后很迅速地掉落地面,我笑一笑自我解嘲道:

    “你看,大多数的人都跟我一样只有捉鱼打鸟的份,没有学武的天资。”

    辰恒摊开他白皙的手掌,掌心是一颗颜色深红的红豆,“再弹一次。”

    我拿起红豆,向着树干上一弹,眼看着红豆就要碰到树干后落下,这时一颗红豆从身后飞至,力度迅猛地撞上我那颗红豆,一瞬间两颗红豆竟然齐齐嵌进树身。

    我讶然,正想说句什么,辰恒的手却从身后绕上来轻轻地把我圈住,在我耳边说:

    “庭儿,红豆还有个别称,你听过吗?”

    我的脸一红,窘迫之余却想起多年前那个中秋之夜梅继尧手里那个他猜不出来的灯谜,辰恒又说:

    “是相思子。”

    他柔和而醇厚的声音擦过我的耳边,我只觉得如在梦中。在这样温馨的怀抱里,有一个芝兰玉树般的男子轻执红豆允诺我以相思,阳光灿烂的洒在桑树的每一片叶子上,光影落在地面乱蓬蓬的毫无章法的恰似我现在的心,很乱,却又很甜,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懵然无知地抓住了,又好像有什么疑惑自己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关于细节,我来不及想得太多就被他轻易地牵住了手……

    这就是爱吗?辰恒走后,我蹲在树下,傻傻地看着地上那一只只蝉,可惜,它们已经连“知了知了”的回答都不再有一句。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

    踏进听雪园,便闻得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菊花香。

    听雪园是一个戏园子,是京城最大的戏园子,东西两边各是一个戏台,中间隔着一大片梅花。天气虽然日渐冷了,但是梅花叶子正绿,远远地看过去尽是疏条绿枝,别有一番情味。东边的戏台叫观鱼台,因为戏台周遭一圈都是碧水萦绕,池中放养着各色锦鲤,是露天的戏台,看戏的人闲来还可以观赏游鱼戏水;西边的戏台叫得月台,是室内的戏台,里面挂着羊皮纸做成的壁灯,光亮异常,如同白昼。

    “本想和你去登高,可是听雪园摆下了菊花宴,而且请了徽州最有名的红龄戏班来表演,所以就带你来解解闷。”辰恒携着一身男子打扮的我到了观鱼台前的红木桌子上坐下,戏班主恭恭敬敬地过来行礼,说:

    “颢王殿下大驾光临,赏脸参加今日的菊花宴,佟某不胜荣幸。”

    “佟班主,不知今日还有何人来参加这一菊花宴?”辰恒目光冷淡,傲慢冷漠得让人无法亲近,佟班主让小厮上了茶,说:

    “帖子发给了肃王府、宣阳王府还有城里的几位侯爷,也说要来。肃王爷和长信侯定南侯他们已经到了,正在伶人馆那边见红龄戏班的台柱任杏然先生。”

    辰恒嘴角浮过一丝嘲讽的笑意,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合上茶碗盖,问:

    “今天的戏目是什么?”

    “禀王爷,是《霸王别姬》和《洛神记》。”

    辰恒轻轻挥一挥手,佟班主识趣地退下。辰恒看着我略有烦闷表情的脸,伸手翻开茶碗盖,一阵清幽的菊花香味飘出来。

    “高山野菊花,”他浅浅地笑着,“尝尝看,是不是比你的茉莉花茶好?”

    茶色淡黄中微微透出绿意,我想起在歧安为了省钱拿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敷衍他的事,不禁对他会心一笑。拿起茶碗闻了闻,喝了一口,说:

    “花是好花,茶是好茶,菊花的甜味带着秋意悠然入喉,清润人心,比之茉莉,当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辰恒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握住我的衣袖,目光如水,细声说了一句:

    “天香开茉莉,庭儿,你可知道从那时起再好的茶我都不再放在心上了?”

    我脸一红,挣开他的手,看向戏台前的那池碧水,辰恒扬扬手对一旁伺候的小厮小声说了句什么,小厮退下很快又回来了,恭敬地放了一碟鱼粮在我面前,辰恒对我说: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我拿着鱼粮坐在水池边,池里的金鱼有巴掌那么大小,机敏伶俐地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来往穿梭,我把鱼粮撒下去,那些鱼一下子全游了过来相互争抢,听到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我笑着说:

    “辰恒,这些鱼不知是不是十天半月没吃东西了,饿成这样子!”我回过头把碟子递给他,可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线条粗犷冷漠的脸,还有那双冰冷深沉的眼睛,我手里的碟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站起来本能地向后退,可是鱼池的围栏挡住了我的去路。司马承中的身影渐渐逼近,我勉力一笑,说:

    “大公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好,当然好。”司马承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看着我的衣装邪魅地笑了笑,手忽然一伸一收,瞬间我便落入了他的怀抱,我大惊,用力想推开他却是徒劳,他的嘴唇贴在我耳垂上,咬牙切齿地说:

    “又是以男装示人?先是司马继尧,再是颢王辰恒,庭儿,你勾引人的手段除了这样的装扮外还有没有别的?幸好你没有死,我们就来看看,下一次,你是否还有那么好的运气避得开!”

    他一手捏起我的下巴,手指一用力,我痛得几乎要大叫起来。

    “虽然不舍得,可是,你欠我的,总得还清!”

    “她欠你的,本王来还。”梅继尧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可是你欠本王的,你也最好还清。”

    梅继尧伸手搭上他的肩,他脸色一变,肩膀一侧避开了他的手,也放开了我,梅继尧顺手一拉,把我拉到了自己身边。

    惊魂甫定的我抓紧了梅继尧的手臂,司马承中冷冷一笑,说:

    “谁欠谁的还说不定呢!她的命我要定了,就看你能不能留得住!”说罢拂袖离去。

    我放开手,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梅继尧一言不发地带着我走到一处幽静回廊的角落,说:

    “回扶风书院,好不好?”

    “不好。”我扁着嘴,委屈地说,“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司马承中为什么这样恨我。我不过是想做个大夫而已……”

    “原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他冷冷地说,“还是你另有什么理由再不愿意离开京城?”

    “我——”我辞穷理屈,的确,我不愿离开京城,是心有牵绊。

    “你要坚持己见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子扔给我,“这是你落水时遗失的东西,还给你,希望你还记得你伤心过一次。你真要跟着我二哥的话,以后,你好自为之!”

    他的话说得是那么的决绝,那么的不留余地,望着他渐渐走远的身影,我的心蓦地一阵难过。

    我打开那个小袋子,里面装的竟然是那个水晶发串,和行云刻给我的蜻蜓印章。

    戏园子的小厮找到我,把我引到得月台,辰恒已经在正中的那张栎木大圆桌上坐下,看见我,他淡淡地说:

    “去哪里了,不是让你在观鱼台等我吗?”

    我刚想说话,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王弟也有兴致来品一品这菊花宴?”

    我转身一看,看见司马承中那张阴郁的脸,心下不由得一慌,脚步向后一退,撞到了椅子上,司马承中身旁穿着紫色锦袍的男子手一伸稳稳的扶住我,笑着问:

    “这就是承中口里心上常念念不忘的庆庭大夫?”

    温文尔雅,雍容大方,气度华贵,然而他那句话却让我不寒而栗。

    “庆庭,还不见过肃王爷?”

    我定下心神,恭敬地对肃王施了一礼。辰恒起身拉过我,笑着对肃王说:

    “今天乃是重阳,王兄觉得这园中的菊花如何?”

    肃王和司马承中坐下,我坐在辰恒左边,有些局促不安。小厮上来倒茶,模样清秀俊美,肃王看着我,微微一笑,说:

    “菊花正盛,秋意正浓。王弟好像很久没有到长安宫看安乐郡主了,莫非心有旁骛?”

    “最近朝中多事,父皇命我密切关注河阳一带的旱情,无暇分身,想到宫中有王兄照拂,辰恒自是一万个放心。”

    “天香楼青舞姑娘、蝶衣姑娘和倚月楼眠月姑娘到。”

    那三位活色生香的姑娘走进来时,顿时让人眼前一亮。青舞一身青色水绸长裙外罩白色纱衣,冰肌玉骨身段玲珑;另外两位姑娘都是没见过的,一位穿着紫裳,另一位穿着彩衣,艳若桃李一身馨香。上前款款施礼,肃王笑道:

    “三位来得正好,有美相伴,这菊花宴想必更为吸引。”

    她们坐下之后,穿着彩衣的女子拿起酒壶逐一斟酒,司马承中道:

    “不知是谁的面子能请得动大名鼎鼎的妙音琴手蝶衣姑娘呢?”

    蝶衣幽怨地看了辰恒一眼,笑着说:

    “颢王贵人事忙,早忘了蝶衣了。蝶衣拿到了菊花宴的帖子,只盼能见颢王一面。”

    辰恒双眉斜挑,带着笑按住了她倒酒的手,说:

    “蝶衣姑娘总让本王受宠若惊,却不知这话让王兄见笑了。”

    肃王连连摆手,“蝶衣姑娘钟情颢王,这已经是京城美谈,何来见笑?”

    我不晓得自己的脸色此时是发青还是发白,看着这些王族权贵杯盏往来,谈笑风生虚与委蛇,想到梅继尧刚才那句“好自为之”,心里竟有些发酸发痛。看着辰恒握着蝶衣的手,我难为情地别过脸,司马承中却向我看来,眼中有着得意和嘲讽。

    青舞一双美目流转,看着我盈盈笑道:

    “庆庭大夫也在此处?不知是对戏文感兴趣还是对伶人感兴趣?”

    我淡定地望着她,说:

    “都不感兴趣。”

    桌上的人齐刷刷地把眼光集中到我身上,我拿起茶碗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今日来听雪园自是赏菊品菊,戏文与伶人,锦上添花罢了。青舞姑娘居然还记得庆庭的兴趣爱好,有心了。”想让我难堪?真不好意思,我脸皮超级的厚。

    肃王眼神闪过一丝讶异,“想不到庆大夫文才甚是了得,怪不得王弟对你青眼有加。”

    “宣阳王来了!”青舞冷艳如寒梅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站起身把我和她之间的空位让出来,梅继尧一身天青锦缎长袍,腰缠白玉带,发系紫金冠,面如冠玉神采飞扬,他笑着对肃王说:

    “继尧来迟,王兄恕罪,继尧定当自罚三杯。”说完坐下,与他人谈笑风生,竟是没看我一眼。

    我身旁的蝶衣声音甜美,美目扫过肃王他们,说:“怎么这戏还没开?我等着看任先生的表演呢!”

    肃王一扬手,旁边的佟班主马上到后台吩咐开戏。锣鼓咚锵咚锵地响了起来,菊花宴也开宴了。菜式果然丰富且美观,创意新奇独到,杭菊蒸鲈鱼,菊花圆子,菊花焗蟹……还有各种菊花形状的糕点,我一时看花了眼,心想这古人对吃还真是有一套,不但吃味道,还吃诗情画意,还一边吃一边看戏享受娱乐。

     台下叫好的声音不断,我也听得出那位任杏然先生的唱功非常了得,但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对这种拖沓冗长的表演不感冒,在众人的陶醉之中,我的双眼只是清醒地盯着面前的那盘蟹。我看看右边的梅继尧,他仍然是目不斜视,不时地对台上的表演赞叹几句,他身旁的青舞倒是殷勤地给他布菜,时而凑在他耳边温言细语,他脸上不时现出宠溺会心的笑容。

    我和辰恒之间隔了一个蝶衣,其实不止,我想,应该还隔了很多东西,只是我一直不让自己去正视罢了。

    那碟蟹……我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想奢望某人来给你剥蟹?夏晴深,别做春秋大梦了!我拿过一只蟹,淡淡的菊花香伴着蟹肉的清甜香味飘进鼻端,我心下一喜,一手抓着蟹爪,一手去掰蟹盖,不料用力过猛,那蟹盖“啪”的一声,居然飞到了那盘菊花蟹黄羹里,溅起的汤汁竟全溅到了肃王身上。

    这时,那该死的楚霸王在台上唱起了他那流传后世的诗作:

    “力拔山兮气盖世……”

    我慌忙起身道歉,肃王身旁的眠月赶紧拿着帕子给他擦去身上的残羹,大家想笑又不敢笑,肃王看看我尴尬的模样,倒是不介意地笑笑,说:

    “庆庭大夫果真不喜看戏?本王看你倒是对这螃蟹情有独钟。”

    这下众人都笑了,我讪讪地低下头,想看看辰恒的表情,可是视线被挡住了,只得作罢。右手手指忽然一阵刺痛,原来刚才被蟹盖上的尖刺伤到了,有血珠微微渗出,我干脆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百无聊赖地看那出《霸王别姬》。

    “真是笨死了!”身边的梅继尧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想吃什么?”

    “圆子,凉皮,莴笋。”我想都不想就说,他怔了怔,说:

    “如果吃不到,你会介意吗?”

    我也是一怔,是啊,如果他不原谅我,我会介意吗?但是不介意的话我又何必让他原谅我?

    我转过头去看哀怨的虞姬,不去看他。如果他还是我那个师兄,是不会不原谅我的。他与青舞不知在说什么,青舞一阵阵清脆如银铃的笑声传来,蝶衣笑着对辰恒说:

    “宣阳王爷风趣多情,不知要迷死京中多少女子,我们青舞妹妹啊……”

    我的肚子开始抗议了,台上的霸王还没有自刎成功,我愤怒地打了个哈欠,一边想念着颢王府厨房里的点心,面前的菜肴虽然丰盛,但是很明显这一桌子的人都不是为吃饭而来的。大主子不动手,一众陪吃的人怎好意思动?我刚才那一下子飞盖过河已是失礼之至。

    偶尔一低头看看面前的碗,是我饿到眼花了吗?那白白嫩嫩的,还有深黄近红的,是蟹肉蟹黄吗?我看看身边的梅继尧,他神色自若地在与定南侯说话,我拿起筷子,开始填自己的胃。

    “庆大夫,你好象不是很欣赏楚霸王,看戏看到打哈欠,真是少见。”青舞的声音很动听地响起,好像是在调笑,我却被暗藏的那把刀刺中了。我抬起头看着她报以灿烂一笑,说:

    “是不怎么欣赏,他是一个英雄,可是犯了很多错误。”

    “哦,此话怎讲?”肃王平静的眼神看过来,成熟老练的笑容让人无故心惊。

    “自视过高,多次放过刘邦,不注意细节,难成大业;失败后自杀,悲观绝望,让亲者痛仇者快,这是胆怯的表现。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就凭这两点,庆庭实在不欣赏霸王。”

    “那庆庭倒是喜欢刘邦了?”肃王饶有兴趣地问。

    “倒也未必。”我笑盈盈地看着台上伤心欲绝的虞姬,“项羽是个失败的英雄,也是个真君子,对虞姬一片真心,不像刘邦善伪善诈。”

    “庆大夫大概是从女子的角度来审度人的吧?”司马承中轻笑,轻描淡写的一句让我如梗在喉,“可是,这一番言论颇为新鲜,让人耳目一新。”司马承中执起酒壶拿着酒杯走到我身边,拿起我的杯子往里面斟了满满的一杯酒,递给我说:

    “庆大夫医术高明,文采斐然,承中一直深为敬佩,在此敬庆大夫一杯,先饮为敬!”说罢把杯中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辰恒脸上似有不悦,可是也没有说什么,司马承中傲慢地看着我,“怎么,庆大夫连这点面子都不愿给本侯?”

    我拿起酒杯正要饮下,身旁的梅继尧站起来托了托我的手,把酒杯接了过去,笑着对司马承中说:

    “大哥,小弟身有痼疾,庆庭一会儿还要为我施诊,实在不宜饮酒。此杯不如由我待饮,再自罚一杯向大哥赔罪可好?”说罢,竟举起酒杯尽饮。

    “想不到二弟对庆大夫如此体贴,倒是显得我小气了,罚饮的人应该是我吧!”说着从壶里倒出一大杯酒一饮而尽,面有得色地看我一眼,欣然回座。

    我这才放下心来,酒里应该是没有毒的,他自己都喝了。我感激地看了梅继尧一眼,他却眼神复杂地别开脸,不去看我。

    此时辰恒开口说道:

    “任先生的演出精妙绝伦,佟班主,此戏一了,请任先生过来坐坐。王兄,听雪园的这场戏和菊花宴都筹备得不错,我们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赞赏呢?”

    肃王抚掌而笑,赏赐了听雪园和红龄戏班。众人还在高谈阔论,梅继尧一欠身起座更衣,离开时脸色晦暗,我等了半晌没见他回来,也趁众人与任杏然相谈甚欢时离座去找他,可是后院盥洗间伺候着的小厮说没看见宣阳王,我的心无端一沉,赶紧往听雪园门口走去。

    果然,在离院门五丈的小竹林旁发现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扶着竹子,佝偻的样子,我心里一紧,过去扶着他问:

    “你还好吗?”他侧过脸看我,只见他面如金纸,冷汗满布额上,一只手捂住胸口,我大惊道:

    “你心疾发作了?不可能啊,我让你吃的药已经把余毒控制得很好……”我转念一想,“刚才那杯酒,是不是那杯酒?!”

    他痛苦地点点头,勉力说:

    “那杯酒混了蛇迭草……告诉里面的人,说我醉了,先行回府,你跟着二哥,千万别离开他半步……让他小心,这是一场鸿门宴……”

    混了蛇迭草?蛇迭草是一种毒引,本身没毒,但却能引发他体内婴元草的毒素反噬。原来司马承中的目标不是我,而是他!

    “不,你等我,我拿回药箱跟你一起走!”

    “好,好……”

    我往回跑了十多步,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回头,看见梅继尧已经上了马车就要离开,他竟然不等我!我心里一紧眼窝一热,拼命地往回跑,马车掉了个头,眼看车夫就要扬鞭,我不知哪里来的敏捷身手,跑到马车前面伸开双手拦着马,大喊:

    “停——”

    马车稍稍一慢,我跳上马车掀开布帘,梅继尧微微睁开双眼叹息一句:

    “你来做什么?你可知道今夜他们是笃定要把我的命留下?你来只会跟着我送死……”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竹筒往车窗外一扔,竹筒炸出一抹青色的焰火直冲天上。

    “别说话!”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金针,用力扯开他的锦袍让他的胸膛露出来,夜色昏沉,我只能依靠微弱的月光凭着自己的感觉在他心脏附近的穴位下针,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我好不容易把他的几个重要穴位都下了针,抬头伸手一把取下他发冠上的簪子,他发髻散乱,漆黑如墨的长发顿时垂下,更衬得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我拿起簪子,不假思索地往他心窝偏左的部位用力刺去。这一动作快如电光火石,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的看着我,没有闪躲更没有疑问。血顿时流了出来,可是流得不多,我俯下头把嘴唇贴上去用力地把血吸出来。如果光线充足的话,你会发现,那血是青黑色。

    这时他的眸子里忽然有了怒意,一把推开我,沙哑的声音愤怒地说:

    “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想死得比我快是不是?!”

    “担心你自己就好了,我是神医,我不会有事的!”我擦去嘴角的血迹,不顾马车的颠簸,坐回他身边,把他身上的金针一一拔去,示意他点穴止血。他伸手点了几处大穴,眼皮重重地垂下,我问他:

    “还是不是很麻痹?”说着伸手过去轻轻地按压着他的心脏。这一次他却没有推开我,反而把头靠在我肩上,伸过手轻轻地抱着我,动作是如此自然娴熟,轻轻地喊了我一声:

    “晴儿。”

    我的泪忽然就流出了眼眶,他好象有很多年没有这样温柔地贴心地抱着我叫着我的名字了,这种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却又让我很惊惧,仿佛有种末日来临的绝望。

    “你怕不怕?”他问。

    “我拿簪子刺你时你为什么不怕?”我心里酸楚,带着浓浓的鼻音反问他。

    “要是死在你的手里,那还是一件比较幸福的事情。”他艰难地说。

    “你这样说我是不会感动的,你哪有死得那么轻易?不许你这样来伤我爹娘的心!”我哽咽着说。

    他微微一笑,苍白而无力,“没关系,我死了,只要你不伤心就好。”

    我苦笑,是啊,我不会伤心,可是我为什么要流泪?

     这时他眉头一皱,说:

    “来得真快啊!”说着抱着我一个旋身,直接穿破马车顶蓬飞落地上,“噗噗噗”的一阵乱箭声响起,我回头一看,马车车厢上满是箭矢,马车夫应声倒地,心里不禁一凉,如果刚才慢了一点,想必现在已经乱箭穿心了。

    一排劲装打扮的黑衣人挡住了去路,为首的黑衣人盯着我们,身后的人手持弓箭对准了我们。

    “好久不见了。”梅继尧看着他说,“这一天你等了好久吧?”

    “我要的是盟书,把它交出来,或许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我可以放过你。”黑衣人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听着觉得有些许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这桩交易真不划算,本王一人的性命和肃王府两百口人的性命相比孰重孰轻?想和本王谈这事择日再来吧,本王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既然这样,那你就不要怪我,听说宣阳王的大悲手印变化多端威力无穷,我一直很想和你较量一番,今夜既是有缘,那就不要错过了!”

    说罢身形一动,像暗夜鬼魅一般飘至双掌如电直拍梅继尧胸口,梅继尧放开我,右手捏一手印,似是出击,却在化解了这一招的危机后身子向后飞去跌倒在地,一张口吐出一大口淤血。黑衣人并没有放缓攻势,伸出右掌又是一招致命击杀,眼看就要击中梅继尧,我惊呼一声重重地扑过去挡住在他身前,梅继尧用尽力气大喊:

    “不要!她是——”

    掌风迎面击来,我闭上眼睛。发髻被掌风打散,一头青丝在劲风中飞扬,我握紧了左手拇指上的金环,默念道:

    辰恒,对不起,我们来生再见。

    然而那一掌并没有落下,我讶然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黑衣人,他竟是硬生生地收回了这一掌,掌劲落在路旁的一块石碑上,石碑受不住重压轰然倒下。梅继尧从身后紧紧地抱过我,我对上他的视线,他居然微微地笑着,凤眼明澈,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意缠绵。我一下子恍惚起来,可是他突然一把推开我,我跌坐地上,只听得他冷声对黑衣人说:

    “她对你们的事一无所知,你不会杀她的,是吗?”

    黑衣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我,那双眼睛有如黑的发亮的宝石,冷冷地闪着惑人的光芒。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向我走来,一边说:

    “盟书和你的命,至于她,听说还有活着的价值。”说着,他疾风般地伸出手抓向我的肩,可是还没有碰到我的肩,一阵劲风袭来我身子一轻,整个人往后飘了两步。

    “不管是盟书还是人,你今夜都得不到。”辰恒放开勒在我腰间的手,那身白色莨绸锦袍在夜风中微微张扬,清冷的月色下俊美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阴柔之美,可是凤眸中冷光潋滟杀机大盛。随着他来的几个黑衣人挡在我们身前,辰恒冷静地吩咐道:

    “先送宣阳王和庆庭回府。”

    “你以为走得那么容易?”黑衣人冷笑着,一挥手,顿时箭矢如雨频密地向我们射过来,辰恒衣袖翻飞,射向我们的箭矢竟像着了魔似的往回射,几个黑衣人躲避不及中箭倒地。为首的黑衣人惊讶地说:

    “天都峰的‘斗转星移’?颢王殿下原来身怀天都绝学,就让我来好好领教一番吧!”说罢飞身上前斜拍一掌,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却凭空翻出千重气浪席卷过来,辰恒身形一动迎了上去,转眼双方已经缠斗数十招。其余的人也打斗起来,我顾不上这许多,踉跄着走到梅继尧身边扶起他,他双目紧闭,面色发金,我拿出金针刺向他的人中,然后双手用力地按压他的心脏。

    可是,他的呼吸仍然微弱到几乎听不到。

    这时,听得黑衣人说:

    “天都峰的惊涛掌果然独到,可惜的是,阁下孤掌难鸣。”说完身形一动直接就扑向我,我浑然不觉,只知道肩上忽然剧痛,整个人被他抓了过去,辰恒大怒,月色下他那如玉般温润的俊容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光芒,眸中的杀意冷凝着,衣袍随着风在月下翻飞,他一字一句地对黑衣人说:

    “你最好放了她。本王今夜不想大开杀戒!”话语平静,然而周遭的空气好像被冻结了一般。我脑海里某一段记忆忽然闪现,多年前那个穿着满是血污的白衣的少年在月下似乎也曾用一样平静淡然的语气伴着一记狠绝快速的杀招救了我……

    记忆中日渐模糊不清的面容此时却隐隐清晰起来,我看着辰恒,笑了。是啊,我早该认出他的,那双有笑意明照有流光暗转的眼睛,不是他,又是谁?

    辰恒,原来你的名字叫做辰恒,知道吗,我差点就把另一个人当作了你……

    辰恒深深地看我一眼,说了一句:

    “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身边呼呼的风声和短兵交接衣袍飞扬的声音,有人惨叫倒地,而那只抓住我左肩的手越来越紧,却始终不肯放开。

    “屹罗国慕氏修罗十三式,你是慕氏王族中人,我本想留你一条生路,可是……”

    辰恒后面说的是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的身子猛然一震,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只听得黑衣人哑声说:

    “把她带走!”

    辰恒飞身而至,一只手用力地绕紧了我的腰,我睁开眼睛只见黑衣人身形变幻一掌斜斜向我的右肩袭来,辰恒步法一移,另外一只手轻捏手印直直的迎上去,“嘭”的一声,黑衣人向后飘飞坠地,而辰恒面不改色迎风而立。黑衣人恨声说:

    “你这一掌我记住了,日后相逢,再来领教!”说罢一个转身无声遁去。

    我看看辰恒,月色下那张阴柔俊美的脸上透着的阵阵杀气让我心惊,黑发散乱在夜风中肆意张扬,神色中的冷漠凝结成一张透明的面具,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颢王……

    一阵浓浓的腥味扑鼻而来,地上那些黑衣人的尸体残肢骨血淋漓森然一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心口隐隐作闷想吐,辰恒一手捂住我的眼睛,轻声说:

    “别看,不是这样的话,躺在地上的就会是你和继尧。”

    两天后,颢王府。

    “这是什么?!”我拿着药碗还没有走进房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的一声大吼,接着是成阅小心应答的声音:

    “王爷,这是庆大夫用来为你疗伤的水蛭。”

    “你敢把这么肮脏的东西放到本王身上?!赶快拿开!”梅继尧气急败坏地说。

    我掀开门帘走进去,放下药碗,示意成阅出去候着。

    “你害怕?”我一把抓开水蛭,伤口处流出来的血已经变回了暗红,拿了纱布沾了药粉给他止了血,“它救了你一命,你的毒血被它吸了不少。”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想起昨夜给他吸血的那一幕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烧,讷讷地解释说:

    “昨夜那样……是权宜之计。我……”

    “昨夜如何我都忘了,”他淡然地笑笑,可眼神里还是透出凉意,“我只记得,我二哥连‘煞神掌’都使出来了,只是为了救你。”

    “‘煞神掌’是什么武功?很厉害吗?”

    “‘煞神掌’是师门禁忌,伤人七分,自损三分。二哥偷偷练了,可是从没用过。”

    我咬咬唇,又说:

    “也就是说自己也会受内伤吗?”

    梅继尧点点头,我又问:

    “那个黑衣人,他会死吗?”

    梅继尧竟是苦笑起来,“他只是受了伤,应该不会死。你告诉我,你以后打算就这样跟在我二哥身边吗?”

    我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不知道,我好像有些事情还没想清楚。”

    “你喜欢他吗?”他逼视着我,“比当年对行云的喜欢更甚?”

    我惶然地抬起头,行云,那个名字好像已经太遥远了,远得我几乎就要忘记。我对辰恒和对行云是一样的吗?我茫然的表情落入他眼里,他眼神一闪,低下头掩去了眼内的一抹神伤。

    “那盟书是怎么回事?”我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经过前夜的一场凶险,我心里却是更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这个你不必关心,知道得越少越好。”

    “可是这个漩涡我已经被搅进来,与其糊里糊涂地就丧了命,不如让我弄个清楚明白的有所预防?我不想参与你们的事,但是既然涉及到我,我还是应该有知情的权利吧。”

    他叹了口气,说:

    “盟书是肃王和屹罗国订的契约,屹罗帮助他登上帝位,他无条件割让边境回雁城和越关城两座城池给屹罗。”

    我大吃一惊,“这不是卖国吗?东庭王朝怎么还没立太子?”

    “兴德王五年前出征屹罗,受了箭伤,牵动了旧患,从此沉疴在身。肃王掌管着东西两营大军,自从司马承中的西营军被我夺去之后,朝中的形势发生了变化,肃王的实力减弱,颢王的呼声日渐高涨。而兴德王也有心看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较量的结果,肃王感到自己日渐处于下风,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怔了半晌,说:

    “屹罗不是兴德王的最大仇人吗?肃王这样做,冒险之至……”

    “富贵险中求。这世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他懒洋洋的接过药碗,“糖渍柑桔呢?”

    我把瓶中的柑桔倒了几颗放在小碗里,递给他。

    “那肃王现在是又怕又急了?怪不得要派人来搞阴谋刺杀。”我嘀咕道,“你们干脆把盟书交给兴德王就好了嘛,干嘛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

    “你说呢?”梅继尧眼神晶亮的看着我。

    我心下转过数个念头,忽然灵光一现,说:

    “那盟书其实也不在你们手上对不对?”

    他微微一笑,似是赞许。“我们派人去偷那盟书时就发现有人先行一步把盟书偷走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偷走盟书的既不是屹罗人,也不是肃王或是我们的人。盟书从此石沉大海,可是肃王认定,盟书就在我们手上……”

    “那你们就做了替死鬼了?”

    “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会干错事。”梅继尧不紧不慢地说,“这个替死鬼还是当得有价值的。”

    我沉吟不语,他奇怪的问我:

    “在想什么?”

    “其实从小我就害怕和你下棋或是辩论。”

    “为什么?因为怕输?”他的眼中光影柔和,笑意轻松。

    “不是。”我看着他,眼神明净,“而是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眼神一滞,我继续说:

    “正如现在,你能告诉我,在肃王和颢王的这场争位战中,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神色里有着淡淡的悲哀。

    “你觉得呢?以前的我和你下棋和辩论是为了什么?我现在在这风云变幻的朝局中如走独木桥一般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垂下头,“猜不出来。”

    “你啊,空有一副聪明的皮相,脑子却还是那么笨!”他自嘲地笑起来,“不为功名富贵和显赫的地位,我还会为了什么?!”他闭上眼睛不再看我,似是倦极了一般,说:

    “我累了,人累心也累。你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辰恒下朝回来,竹生正在房里替他更衣。看见我站在门外,他走出来,神色似有倦意,问:

    “我二弟的病情如何?”

    “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只需要继续吃药,肃清余毒即可。”

    他忽然皱皱眉,“为什么自己去煎药?让丫鬟去就好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一股重重的药味,笑笑说:

    “这种事还是不要假手于人的好,比较安全。”

    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不明意味的光亮,这时外面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丝竹之声,竹生走出去看看又回来禀报道:

    “王爷,安乐郡主来了。”竹生稍稍抬眼看我,我心中雪亮,低下头说:

    “我的药还没弄好,我先出去了。”

    走到厨房时我心里还是惘然若失,我怎么就问不出口呢?我明明想说的是那天夜里你有没有受伤?我还想问的是我做了红豆糕,你要不要吃?

    如果辰恒真的是那个少年,他是不会忘了红豆糕的。

    我拿出已经沉积成黑色泥块状的药切好,搓成小丸。做好了之后拿到梅继尧住的静霜园,成阅接过药说他去见郡主了。我闷闷不乐地往回走,那个安乐郡主是什么人呢?心里隐隐有种不安,有种不快。走到厨房前大大的那扇窗前我忽然停住了脚步,里面有个声音尖锐刺耳地响起:

    “你瞧她那副不男不女的模样,整天在我们王爷身边打转,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像丫鬟的,都不知道想勾引谁?”

    另一个稍稍低沉一点的声音说:

    “你瞧瞧,人家安乐郡主一来我们王爷紧张的那个样子就知道她根本算不上什么!安乐郡主是皇上最宠爱的义女,气质高华地位高贵,又岂是她这样的人比得起的?”

    “就是啊,堂堂的颢王府将来又怎么可能让一位出身野里来历不明的人当王妃?就算王爷真的要了她,大概也不过是庶妃而已,连侧妃都算不上!”

    “大概连名分都不打算给一个呢!”那笑声里尽是嘲弄。

    “那安乐郡主还是我们王爷青梅竹马的玩伴,她还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我身上的血液愤怒地凝固着,手指紧握成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厨房门口用力推开那半掩着的门,里面的那个丫鬟和仆妇似是惊呆了,望着我愤怒的神色而自己的脸上则是一阵青一阵白的。

    “我真要高攀你们王爷又如何?”我冷笑着说,气到了极点反而脸上的表情放松了。我径直走进去掀开蒸笼把红豆糕拿出来放在碟子里,转身要走的时候笑嘻嘻地一脸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

    “以后说人闲话时别忘了关窗关门!我出身再低微也比不上你们低贱,守不好自己的嘴,只怕什么时候命丢了都不知道!”

    我拿着红豆糕,向辰恒住的凌宇阁走去,还没走到门口,一个身穿宫锦扎着两个小髻宫女模样的丫鬟拦住我,气势汹汹地说:

    “你是什么人?我家郡主正在与颢王品茶,你休得打扰!”

    我心里一顿,忽然有些难受,转身要走时竹生走了出来。

    “庆庭!”他走到我面前,看了一眼那宫女,那宫女识趣地走开了,“有什么事要找王爷吗?”

    “我——”我看看自己拿着的那碟红豆糕,“我做了红豆糕……”

    竹生皱眉,面有难色地说:

    “你有所不知,王爷他从不吃红豆糕。以前厨子做过,他吃了一口就让人把那厨子解雇了……”

    我怔怔地转过身去,拿着那碟红豆糕,心头茫茫然的只觉得失落。

    “庆庭,你——”

    “没关系,总会有人吃的。”我垂下头往前走,颢王府很大,大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走到哪里去。也许是我记错了,认错了,可是,辰恒是不是那个人重要吗?

    那些流言虽然不堪,可是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事实。

    那天在听雪园看见辰恒握着蝶衣的手,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明白了那个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事实了吧。男人风流多情逢场作戏,是不犯法的,甚至不会违背道德观念,反而是女人若是忍受不了这一点,变成了妒妇。

    变成妒妇不要紧,问题是妒妇也改变不了男子到处留情的行为。

    如果我不是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我是会认命的,可惜,不可能了。

    辰恒,会有王妃、侧妃、庶妃……甚至如果登上帝位的话,三宫六院,美人如花多如过江之鲫,勾心斗角日日不得安寝。夏晴深,你何苦去凑这热闹?

    我走到了王府后院的马厩中,我那匹浑身黄毛黄得发亮的小毛驴在这里锦衣玉食,快要认不出我来了。

    “小毛,”我摩摩它的头,它咧开嘴对着我傻笑,我马上就发现其实它是对着我手里的红豆糕傻笑。我拿了一块塞到它嘴里,它有滋有味地嚼了两下,轻嘶一声吞下了,我拉拉它的耳朵,想起以前在歧安城的日子,虽然苦了一点,可是快乐无忧,不像现在,整天患得患失心惊胆战的。

    “小毛,我们回去好不好?或许,你愿意跟我回青林山?”我又塞了一块红豆糕给它,忽然手里一轻,红豆糕被身后的人整碟拿走了。

    “怎么跑来这里糟蹋好东西?”

    我就知道是他!从来都是在我难过的时候出现再来推我一把落井下石,我转过身瞪他一眼,说:

    “这是专门做给驴吃的,难道宣阳王也感兴趣?”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拿了一块放进嘴里,说:

    “这又何妨?总强过有些人喜欢把心事与驴分享,这头驴听不懂又不得不听,才叫苦啊!”

    我白了他一眼,走到前面的石阶上坐下,梅继尧也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来。石阶上满是尘土和干草,我看看他的衣袍,他笑笑,毫不介意的样子。

    “你开始觉得难过了吗?”他问。

    “你早知道会如此,是吗?”我拈起一根干草绕着手指。

    “为什么要这样想?我知不知道对于你的想法会有改变吗?”

    “你回来京城就是想要报仇?如果司马承中也死了,你的仇报了,你还想要干什么?”我问。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荣华富贵,功名地位……”

    “你骗我的时候左眼总是不自觉地跳两下子的,你知道吗?”

    梅继尧轻轻地笑起来,“真的吗?”那碟红豆糕几乎要被他吃完了。

     “为什么两年前要画那样的一幅画给辰恒?想要告诉他什么?”

    他敛去笑意,“那只是信手画来,别无深意。”

    “那幅画让我想到了一首诗: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你根本不想报什么仇,你的心里想着的不是这样的生活对不对?”

    “就算是,也只是偶尔的心血来潮。”他轻描淡写地说。

    “是我看错了,想错了吗?”我叹口气,“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争斗,为什么非得要得到那至尊的宝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看看眼前的大树,它平凡庸碌无为,可是与人相比它可以看尽几生几世的繁华,人的生命如此短暂有限却还要汲汲于利禄富贵,何其愚蠢?”

    他抬眼看我,眼中一片清明。“你以为这些争斗是说避开就能避开的吗?”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还是自己心中有只猛兽早已迫不及待想要拢江山于怀内?生在帝王之家就一定要登上绝顶俯瞰天下吗?再宏伟的皇城宫殿,也不过是一堆房子罢了。”

    梅继尧默然,“敢把天下兴亡背到自己身上,有种舍我其谁的气概,那才是大丈夫所为。”

    “你错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是天下人共同的责任,你凭什么说成是某一个人的?与其无止休地纷争,倒不如持一根长篙,乘一叶小舟,携一壶浊酒,钓一江清秋!”

    “你是劝我退隐吗?”

    “我是想或许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

    “你还小,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他无奈地看着我,笑着捏捏我的脸,说:

    “你知道猛虎是如何成为百兽之王的吗?”

    我瞅着他,他嘴角一扬,笑容可亲,刚想说什么的时候脸上现出一丝诧异,站起来转过身说:

    “二哥,你来了?”

    我慌忙站起来,辰恒双手负在身后,神色冰冷地看着我。

    “继尧,安乐郡主在等你与她一同入宫。”

    “好,我这就去。”梅继尧微笑着看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我和辰恒之间的气氛忽然诡异起来。我只好笑笑说:

    “颢王殿下到这里来找庆庭可有要事?”

    他还是站着不动,平静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我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有要事才能找你?那宣阳王找你又有何要事?你的架子倒是比本王还大!”

    我垂下头嗫嚅着说:

    “庆庭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整个天下在你的眼里不过轻如鸿毛,庄严巍峨的皇宫在你心里也不过是一堆房子,我在做的事情想必是可笑之极的,而我这个人怕也是无足轻重的吧!”他言语冰冷,利如锋刃。

    他听到了?听到了多少?我心里一片冰凉,甚是悲哀。

    “继尧生性孤高,居然会坐在如此肮脏的地上与你促膝而谈,而你对着继尧巧笑嫣然,小儿女的情态尽露无遗,倒真是眷侣一双……”

    “不是的!”我急急地分辨道,“庆庭说过,无意高攀……”

    辰恒冷笑,“无意高攀,也包括我是不是?”

    我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生气,要生气的应该是我才对吧?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眼眶微红,“我与宣阳王只是在此偶遇,不像你说的那样情意绵绵。”为什么要解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握着蝶衣的手时为什么不向我解释?如此郑重其事地与郡主相见为什么不向我解释?

    “好一个偶然相遇!”辰恒脸寒如雪,“如果不是偶然到此,本王也不知道原来你竟能与继尧如此推心置腹,亲厚无间!”说罢拂袖而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心里酸酸痛痛的,仿佛被什么扯着绞着一样。

    我呆呆地坐在房里,一直到带着黄昏晚红霞颜色的阳光透过西窗射进房中。

    “庆大夫!”秀儿在门口着急的喊着我,我开了门,她拉着我气急败坏地说:

    “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我皱皱眉,“发生什么事了?谁受伤了?”

    “不知王爷发的什么火,烧火丫鬟阿香和干杂活的仆妇春嫂在被杖责,也没说要打多少,只怕是往死里打了,她们嘴里都喊着说冒犯了大夫你……”

    “你们没有替她们求情吗?”

    “王爷谁也不见。我们都没有办法了……”

    秀儿领着我走到厨房前边的那块空地上,阿香和春嫂趴在地上,粗大的藤条一下一下重重地打下去,衣服上已经隐隐见有血水渗出。我连忙走过去喊道:

    “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可是王爷吩咐……”

    “王爷吩咐要打,可是没让你把人打死,你歇一下手,万一真把人打死了这两条人命你可背得起?”

    身穿褐色布衣的仆人手中的藤条缓了下来。我走到凌峰阁前,正想硬着头皮走进去时,竹生出来拦着说:

    “王爷不见任何人。”

    我一把推开他,大声说:

    “我要见的是无缺公子,辰恒。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颢王,而是为着辰恒!如果里面那个人只是高高在上的颢王,那我现在就去收拾包袱带着小毛离开!”说完我转身就走。

    “站住!”辰恒带着恼怒的声音响起,竹生身形一动,拦在我面前,把我带进凌峰阁。辰恒懒洋洋地斜坐在里间的一张湘妃竹长椅上,几案上的香炉熏着水檀香,白色的烟缕若有若无地飘起,像足了他眼里那似明似暗的情绪。

    “何事?”他淡淡地问,眼睛半眯着没有看我。

    “放了她们好吗?”我低声说。

    “那两个饶舌的奴婢该要好好惩罚。”

    “我知道是我不好,你生气是应该的。其实,她们并没有说错什么。”

    辰恒眉一挑,怒气横亘在眉宇之间,我讷讷地说:

    “庆庭确实生于山间野里,而你是一国王子,地位的悬殊确实会招人非议,小惩大戒即可……”

    “可是,你若把她们打死了,哪里找病人来给我医治?整天呆在王府里我活得像只金丝鸟……我也很生气,你就让我医治她们,好让她们本来可以躺一个月不下床的变成十天就要下床干活了,这才是真正的惩罚嘛!”我稍稍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他脸上的怒气变成想笑又笑不成的表情。

    “我也很生气,那你说,我该怎样惩罚你才好?”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深深的凝视着我:

    “从来没有人能这样惹我生气,你却是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例外!”他用力一带我人向前倾撞入他温暖坚实的胸怀,他俯下头吻着我的耳垂,湿濡湿濡的,我的心里忽如其来一阵悸动,他在我耳边说:

    “两条人命就让你这样难受,那你不想想,若是我得不到这个天下,我颢王府还有我身后所有的人还能好好地活着?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

    “别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继尧,我说过,我会嫉妒。”

    我无言,有些许不知所措,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双手竟然也顺从地抱着他了,若有若无的水檀香轻渗鼻端。他对我的喜欢是理性的吧,没有受宠若惊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稍嫌过分的霸道和平淡的温柔。

     这件小风波似乎就这样过去了,阿香和春嫂再也不敢造次,我不计前嫌治好了她们后,她们见我时也是恭敬有礼的。辰恒越来越忙碌,我已经有很多天没见到他的身影了,倒是那些谏议大夫整天在书房出出入入。

    不知为什么,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时时涌现。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腊月,我整天穿着厚厚的棉衣不想出门,像只寒号鸟似的。这天圣旨忽然就到了,禹州干旱继续,预想春季旱情更加严重,皇上下旨让辰恒马上出发到禹州赈灾。

    府内惊讶的人却好像只有我一个,常常出人书房的几个师爷谋士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其中有一个叫殷诺的徽州白衣秀才微微一笑说:

    “王爷大才堪用,皇上深知这一点才委以重任。禹州夏季有“天火之地”之称,冬季却是干冷,幸好王爷最近已经有所准备,这趟定然不负众望。”

    我低着头磨墨不作声,待议论的人散去,关于如何赈灾之事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辰恒坐在椅子上悠游地喝着茶,我忍不住开口说:

    “你会带我到禹州去吗?”

    “庭儿想去?我以为你想的都是如何独善其身,俗世民生之事怎会在你的考量之内?”

    听到他云淡风轻的讽刺,我就知道,他一直对那天我说的话耿耿于怀。第一次见他时我以为他是个谪仙一般的人物,遭人劫杀的那天夜里他仿佛是我记忆中那个张狂无忌的暗夜修罗,而现在,他眉宇间隐隐浮现的那股王者之气又让我茫然而不知所措了。

    “所以呢?”我闷闷不乐地问。

    “我会带竹生去。”

    我已经沉默了许多天,辰恒冷眼旁观着我对他的冷淡,不时地挑着挑那毛病逗我说话。这一天早上,他又指着我磨的墨说:

    “磨得太稀了,重新磨。”

    我满脸怒气,那墨条便变成了可怜的出气对象,不消两下子就被我磨掉了一大截,辰恒看看我涨红的脸色,笑了笑,又说:

    “太浓了,加水!”

    我脸一沉,放下墨条正想发作,这时竹生进来说宣阳王来访。

    梅继尧一身亮缎貂鼠皮领银袍,悠闲潇洒地走进来对辰恒说:

    “二哥,今日不用上朝,可要与我一同前去观赏京城一大奇观?”

    辰恒当时的反应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微微一笑对梅继尧说:

    “是城西谢翁发的请柬?”

    “正是。谢翁西郊所植之梅花未开,而桃杏相次竟发,其景色之美丽为人所称奇,谢翁所发帖子尽是远近闻名的才子或是名士,我又如何能错过这一盛会?二哥也收到了请柬吧?”

    辰恒微微一笑,“城西谢翁,有女谢芳龄,二八年华,这一赏花大会怕是另有玄机吧。继尧有兴趣?好花年年有,我就不去了。”

    “二哥,我想借庆庭一用。”他看看我,“我缺一个伶俐的书童。”

    我眼神一亮,欣喜的表情展露无遗,真的要带我去?我看着梅继尧,心想我这师兄偶尔还是让人觉得可爱的贴心的。辰恒仍然是那副微笑着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悦,看向我说:

    “你要去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尽管看到辰恒稍稍皱了一下眉,可是也不以为意。我已经太久没有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了,怎么可以放过这样的机会?

    “外面冷,竹生,把我的狐毛披风拿来。”

    临走时,辰恒把披风递给我,我伸手接过披风转身就要上马车,辰恒轻轻握住我的手,低声说:

    “早去早回,回来时我送你一个惊喜,到时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可好?”

    他手心传来的暖热让人心里那股冷意消融了不少,我点点头,上了马车。

    隆冬腊月本应是白雪纷飞枝头挂玉,梅继尧到颢王府“借”我出游这一天却是天气晴好,无风无雪,于是连带我的心情也是艳阳高挂一般。我笑意融融地坐上宣阳王府的马车,以手支额半倚在靠垫上的梅继尧好笑地看着我说:

    “你让我想起了大赦天下时从牢房里走出来重见天日的囚犯。”

    我也不恼,笑嘻嘻地看着他说:

    “我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计较,也不和你斗嘴,以免影响我出游的情绪。”

    一下了马车,我便整个人愣住了。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这么宁静的湖,波平如镜,水清无瑕,倒影碧绿如苔,水面上气雾氤氲,仿佛有仙气缭绕,远处数座青峰如美人螺髻,姿态窅然。湖面开阔,似是凝成了薄冰,与天际相接,冬日晴空的明净与水波的清寒澄澈相得益彰。更甚的是,湖边一大片一大片望不见边际的桃林粉红花飞,风一吹过花瓣如雨雾落下,一阵冷香飘然而至……

    不知什么时候,梅继尧牵过我的手,在我耳畔低声问:

    “喜欢吗?这个湖,叫天一湖。”

    “别发呆,远处还有更美的风景。”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他的手心是如此的温热,动作是如此的娴熟,力度是如此的轻柔,仿佛从来没有放开过。而我的心此刻被那一树树灿烂怒放着的桃花颜色充盈着,已经不会去留意那一只手是如何的小心翼翼如获至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伸手在风中掠起一瓣桃花,诗经中的句子忽然跳上了心头,身边的梅继尧明眸带笑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他与桃花极为相衬,那种毫不遮掩的磊落风流,那种笑傲春风的惑人情意一瞬间竟让我心里感到些许的迷乱。

    我低头失笑,我告诉自己,打动我的心的,只是那一树树烂漫桃花。这时只听得他用浅浅的声音说了一句:

    “短短桃花临水岸,点点飘絮过人衣。”说罢另一手轻轻拂落我肩上的桃花,我怔了怔,没有错过他眼内的暖暖融融的笑意,他点点我的鼻子,说:

    “想去游湖吗?可是每次靠近水,你好像都会发生意外。”

    我大窘,想起以前两次狼狈的落水,不由得狠狠地瞪他一眼,惹来他更好笑的表情。

    这时,湖边来赏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男男女女盛装打扮多于堤畔之春草,衬着堤岸的绿柳红桃,叶茂花盛,更显得颜色浓艳,延伸二十多里,甚至还有人唱起歌来,声音袅绕似春风回旋。

    “继尧——”有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叫住我们,回头一看,一位穿着紫色丝袍的年轻公子笑盈盈地看着梅继尧,他的身旁还立着一个小厮,也是书童打扮,可是看起来竟有点眼熟。

    梅继尧愣了愣,随即很快地反应过来,笑了笑说:

    “水公子也有兴致来赏花?”

    那位水公子身子看上去挺单薄的,丝袍外罩着紫貂短袄,手上还戴着袖套,只见他笑盈盈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大大方方地看向梅继尧说:

    “谢翁的桃花盛名远播,错过了又会是一年的等待了。”她浅笑着问:“辰恒呢?他怎么没有来?”声音轻轻细细,脸上闪过一丝羞赧,蓦然间我恍然大悟,这个水公子跟我一样,都是如假包换的女子!

    她身旁的书童,就是那天把我拦在门外的宫女。水公子?恐怕她就是那位长安宫的安乐公主吧。她的五官很精致,丹凤眼,瓜子脸,标准的水样美人,即使穿着男子衣服,可是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女儿家的娇媚和皇家独有的贵族气质,虽然对她早有耳闻,可是真见到了这样的人我心里还是没由来地酸了一下。

    “二哥他没有来。”梅继尧松开了我的手,“这里桃花虽好,美女如云,可是又怎么比得上二哥心里的那个人,你说是吗?”

    她笑而不语,我却如芒刺在背。她身边的小书童指着我说:

    “公子,就是她!她就是王府里的那个大夫!”

    她的眼光里闪过一丝惊异,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梅继尧,他笑笑说:

    “这是庆庭,医术了得,我的病都是他治好的。”

    “是吗?我还听说,庆庭大夫不但医术了得,更是文才焕然,肃王在我面前赞不绝口,说是颢王府的一宝。我一直想见见辰恒如此器重的人,今天居然就碰上了。”她轻轻一笑,竟是无限的娇俏可人,又说:

    “可是,庆庭大夫的模样竟是比女子还要俏丽动人上几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庆庭大夫是女儿身呢!继尧,你说是不是?”

    “郡主见笑了。”我压低声音沉沉地说:“庆庭只是碰巧生了一副女儿皮相,哪里如郡主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贵不可言?庆庭山野小民,只懂得一点医术的皮毛,何足挂齿?”

    说完,我的鬓边隐隐有一丝冷汗。

    梅继尧握起我的手,对水晴柔说:

    “今年的桃花与杏花同开,郡主,相请不如偶遇,我们同行如何?”

    水晴柔眼神掠过我被梅继尧握着的手,若有所思地笑笑说:

    “有何不可?只是,我如今是‘水公子’,继尧不要喊错了。”

    一路无语,穿过桃花林便是大片大片盛放着的粉色杏花。寒气在日光下徘徊,却挡不住这些花朵怒放的生机,我低头嗅着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抬起头欣然地对梅继尧说:

    “以前我从不知道杏花开时是这样的纯洁烂漫,我一直以为高洁如莲,隐逸如菊,傲雪如梅,今天才知道只要时节对了,再孤寂无闻的花也会绽放着生命的光华。”

     身边的梅继尧还没来得及说话,远远的一个女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难得公子亦是识花之人,小小几树杏花得公子如此知音,也不枉借着冬阳开了这一回了。小女子有诗一联,可是苦于寻不到下句,公子可愿帮忙?”

    我为难地看向梅继尧,他只是恶作剧地一笑,水晴柔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无奈地回答说:

    “小姐请讲,或许会让小姐失望。”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

    “真是好诗!”水晴柔抚掌而笑,“不知庆庭可有什么绝妙词句可对?”

    “你叫庆庭?”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响起。

    我看了看那清澈无痕的江水,叹口气说:

    “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话刚说完,一个美丽素淡如杏花的女子从树影幢幢中走出来,身上一裘白狐大氅更衬得脸色晶莹如玉,细腻有致的眉眼盈盈,秋水般的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然后,笑了。

    好像在树下等了千年,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

    等到了,便对着那人盈盈一笑,所有的情意尽在不言中……

    “你叫庆庭?”她再问,眼光所及之处,只有我身上的一裘锦衣。

    如果我是男子,此刻该是如何的惊艳,只可惜……

    我硬着头皮应道:“是的,我叫庆庭。”

    她伸手递过一方浅绿的玉佩,微笑着说:

    “这是对公子赠诗的回礼,请公子收下。午时家父在青和园设下赏花宴,请公子赏光务必要到,芳龄恭候大驾。”说罢,稍一欠身,转身离去,竟是没有看其他人一眼。

    “庆庭的艳福羡煞旁人哪!”水晴柔笑出声来,“继尧,看来你今天是白走一趟了。”

    梅继尧看着我窘迫的神色,沉吟不语。

    我却心知自己这趟惹了麻烦,这麻烦还不小。转了个弯走到山脚,水晴柔和她的书童远远地落在后面,四下无人,我有些焦虑地问梅继尧说:

    “师兄,我该怎么办?不会有什么难堪的意外吧?”

    他伸出一指轻戳我额头,“你啊,真叫人不省心!我倒有个解决的方法,你要试试吗?可是,先说好了,到时不许翻脸,不许生气,不许……”

    “好了,都答应你就是了嘛!”我嘀咕一声,“其实都是你不好。”

    梅继尧感到好笑,“明明是你命带桃花,怎么又变成了我不好?”

    “就是你不好,怎么可以有机会让我比你帅呢?明明长了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却没有好好地吸引住那些女子的心,就是你的错!”

    他大笑,凤眼眯得细长,嘴角笑意像涟漪一般荡漾开去。

    正午时分,我们如约来到青和园。

    青和园种满了柳树,只是现在这个季节柳叶的颜色已然苍老,伴着泠泠的江水别有一番冬天的情味。青和园里摆着很多根雕,有佝偻如拄杖老人的,有端正如擎天玉柱的,也有形态各异的腾云驾雾的仙人形象。那些名士公子们三三两两地观赏议论着,我却没有什么心绪。

    水晴柔拉着梅继尧也在看那些根雕,一边指指点点,梅继尧则是微微笑着小声应答,我很不以为然地别过脸不去看他那副自以为文采风流的表情。

    那种到处留情的本性还真是一点没改!

    这时,一个丫环模样的人走过来像我一福身,说:

    “庆庭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穿过层层杨柳,丫环把我带到江边的一处凉亭,我远远看见一位身穿狐裘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坐在那里,我走到他面前作揖,说:

    “庆庭见过谢翁,不知谢翁有何见教?”

    他抬起眼睛看我,炯炯有神,说:

    “你就是久居颢王府的庆庭大夫?今年贵庚?”

    我一愣,又赶紧说:“不才今年十七。”

    他稍一皱眉,又问:

    “家在何方?父母高堂何在?”

    “少小时与父母离散,不知家在何方。”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闷哼一声说:

    “接下来你要告诉我你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是吗?”

    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说道:“谢翁精明,一眼便知在下根底。”

    “既然如此,那我要把女儿许配给你,想必你是不会拒绝的了?!”

    “啊?”我瞠目结舌,谢元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我想这个人是不是疯了,竟想要把宝贝女儿嫁给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贫穷无依的人。

    “谢翁厚爱了,可是在下地位低微不敢高攀,还望谢翁另觅贤婿。”

    谢元眸中精光乍现,“莫非你是嫌弃我女儿?”

    “不,不,小姐蕙质兰心,在下自惭形秽,与小姐如何相称?”

    “哦,想不到你还有些自知之明。可是,娶了我女儿,你什么都有了,我谢元富甲天下,可保你今生衣食无忧;若不是女儿情愿,你以为我会开这个口?”

    “谢翁好意在下心领了,可是婚配一事在下……”

    “行了,就算你已有妻室,可是只要我女儿看中的,我这个做父亲的都会为她绸缪!”

    怎么会有这么野蛮的父亲,他女儿这样就会幸福吗?我直起身子刚想大声争辩,却见一个丫环满脸焦急之色地跑过来,说:

    “老爷,宣阳王他……他好象身体不适……”

    我脸色大变,谢元问:

    “到底怎么回事?”

    “宣阳王他说他这里不舒服。”丫环指指自己的心窝处。

    我大惊,连忙飞奔回青和园,是中毒还是余毒又发作了?梅继尧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背对着我,一手扶着柳树,一手捂着心口,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上气不接下气地一手拉过他,着急地问:

    “心脏又有麻痹的感觉了吗?怎么会这样,我不是让你吃三清丸了吗?你到底有没有吃药?!”

    他的脸色有点发青,我用力拉开他衣袍的前襟,把手伸进去按压他左边的心房,一边问:“还是这个地方又麻又痛是不是?”

    他的双臂垂下来绕紧了我的腰,头轻轻靠在我的肩上,在我耳边用一种蛊惑的声音说:

    “晴儿,你紧张我了,心疼我了?”

    我一愣,忽然明确到自己好像被设计了,并感觉到危险的存在。

    “你还记得你欠了我什么吗?让我讨回来好不好?”

    我终于觉悟,可是为时已晚。他的手臂一收把我拢入怀内,俯下头,两片略嫌冰凉的薄唇毫无预防地印上了我的双唇,轻柔地吻着我,就像落花拂过长阶,白露滑落青草,悄无声息却又像等待了许久而终于到来的一场细雨那般自然。我的心狂乱地跳动着,像极了那不安分的鼓点,敲打着自己的神经。两个人的气息是如此的接近,好像已经无法区分彼此,他的动情,我的迷乱,一瞬间我几乎连呼吸都无法自已……

    惊声尖叫声,倒吸一口冷气声……整个青和园此时死寂一片,众人的目光纠结过来,没有谁愿意错过这对于古人来说难得一见的限制级镜头。

    他们的表情如出一辙:青天白日之下公然分桃断袖,此人真可谓色胆包天!

    他松开我,清润如水的目光看着我,是那样的专注,深情,似乎旁人丝毫不在他眼内。我捂着被吻得红肿的唇,瞪着他,不知道该是难过还是愤怒。再看看众人的目光,我恨不得立马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梅继尧,我的初吻被你毁了!我的清白名声也被你毁了!

    他看着我震惊盛怒的表情,忽然邪魅一笑,衣袖一拂不知用什么手法点了我的麻穴,手臂一伸搂住我小声说:

    “此时不走,难道要留在此处被旁人的目光凌迟吗?”说罢一腾身,双脚轻点,施展身法飘落到湖边的一只小船上,一提长篙将小船滑离岸边,对着聚在围观的人说:

    “替我转告谢翁,司马继尧今日冒昧,先行离去,日后再到谢府拜访。”

    我被他搂在怀中,亲密暧昧不可言说,闻到他衣衫上的木叶味道,我恨不得一脚把他踢落到快要冷凝成冰的湖水之中。

    可是,我此刻却全身麻木,无法动弹。

    眼光掠过湖边围观的人,那些嘲讽的好奇的尖刻的目光仍然隔空传来,有一道冰冷的视线伶伶仃仃的落进我的眼里,我心里“咯噔”一下,迎着那道视线,我看见岸边一棵柳树下一个身穿浅蓝衣袍,身长玉立的人桀骜不驯寂然而立,一脸孤寂冷清的神色仿佛把冬季的落索气息都写进去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簇火焰,燃起了,又熄灭下去……

    我的心瞬间竟冰凉下去了。

    行云,怎么是你?!

     眼前水天开阔,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水洁如霜,波纹如绫。

    没有想到,久别后的重逢,竟会是在这样的尴尬情境下。我苦笑,行云他,看见这样的我时会作何感想?

    我独自坐在船头,扑面而来的冷风倏地钻进了我的脖子,可是此刻我的心中已经全无游湖的兴致。

    “怎么?生气了?”梅继尧那可恶的脸又在我眼前放大,“需要打我一巴掌泄愤吗,师妹?”

    他的调侃让我怒火中烧,我抬起手就是对着他那张桃花脸一巴掌甩过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

    “你真的要打?不是有言在先,说好了不会生气的吗?”

    我瞪着他,想起刚才那一幕,莫名的难堪又涌上了心头。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大声说:

    “梅继尧,你让我名节受损,我要跟你绝交!”

    他得意地笑了,说:

    “好像是我的名节受损了吧。现在可能满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宣阳王爷为男色所惑,沦为断袖之徒,你说你该怎么补偿我?”说罢竟然解下发冠在小舟上躺下,闭目养神,一脸惬意自得的样子。

    “你——”我气极了,却无处发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当我是什么人?”

    “我当你是什么人?在你面前,我永远是青林山的梅继尧,你在我的心里,是……”

    “是什么?”

    “过来,躺下。”他说完后又眯上了眼睛。

    船身还算宽,我躺下来,恰好占满了他身旁的位置,“我告诉你,你再敢乱来我就拉着你落水!快说,是什么?”

    “啊,是……”他侧头看看我,笑了,“是我逃婚在外的妻。丈夫亲吻妻子,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梅继尧!需要我再写一张退婚书吗?”我怒气大盛,脸板了起来。

    “你是天上的白云,随风而动,任意去留,潇洒自若,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你想说的是这样吗?”

    我看着澄澈的天空,“是啊,想不到你对我还是有些了解。”

    “可是,我不是任何人。”他说,“我是天空,你飘得再远,还是在我的怀抱里,在我的视线中……”

    我心一动,不由自主的睁开眼睛看他,他狭长的凤眸明澈如水,笑意流转,说:

    “唉,俗气,浅白!这样的话怎么会出自梅继尧之口?如果我是这样对心爱的女子表白,也太没有水平了吧!晴儿你说是吗?”

    我心里忽然有种喜悦落空了的感觉,我又被戏弄了!该死的梅继尧,看我有机会不把你千刀万剐?

    “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我?”我冷冷地问,“不止一个原因吧?我还不至于傻到相信你满嘴‘情之所至,不能自已’的鬼话!”

    “为什么就不能是真情流露呢?”

    我又想吃人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说:

    “你,庆庭大夫,今天惹了大祸了!”

    “我没有得罪人,没有做亏心事……”

    “你知道要杀你的人有多少?司马承中在京城布下多处杀局,只要你踏进那些地方,定是有去无回。所以我二哥不允许你踏出颢王府一步。今日谢元办赏花盛会,想为女儿谢芳龄择婿,谢元富甲天下,谁娶了谢芳龄谁就得到了半个天下。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觊觎这门亲事?王侯将军来了多少你知不知道?若这门亲事退不了,你还会有安生日子过?他们会用种种你想不到的手段让你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听到这里,我不禁心寒如雪,又听得他说:

    “即使谢元能保你平安,但你女儿之身的秘密若被他发现,只怕到时第一个要杀你的就是他!你可是让他女儿陷入了轰动全城的丑闻啊!”

    “还有,不要想着对郡主隐瞒些什么,你手指上的金环已经毫无遗漏地把你出卖了,这个金环,是我姨母也就是二哥的母妃给他束发的金环。若是她对你起了杀意,你一个小小的大夫,躲得过吗?”

    他一脸闲适,话语却让人无比心惊,我沉默着没说话,脊背一阵发寒,原来我已经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他忽然握住身侧的我的手,说:

    “还想给我一巴掌吗?你成了我的男宠,我却成了全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从此以后那些美女们恐怕一见到我就不是送鲜花而是扔鸡蛋石头了!”他夸张地长叹一声,喟然说:

    “夏晴深啊夏晴深,莫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今生要穷追不舍地偿还?”

    他的手很暖,手掌宽厚,被他握着就仿如被羊脂暖玉缠绕,我一时间竟忘了要挥开他的手,只是睁开眼睛看着天上静静的流云,周围一片寂静,天光云影包围着我们,想说的话一时好像都要忘却了。

    我为什么要离开扶风书院?是为了逃开婚事,逃开他;可是越是逃越是与躺在我身边的他纠缠不清,越是想寻得自由却越是跳进了数不清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心明明离他那么远,可是人偏偏离他那么近;好像冥冥中有一根线,把我们拴在一起……

    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用力地想要把手抽出来,可是他握得很紧,我的手根本无法动弹。我忽然想起了在碧湘楼船上辰恒睡着时带着笑意的嘴角,一瞬间我的心纷乱而茫然,于是我用力地掰开他的手指,一边说:

    “我知道你是假寐,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岸?你快起来划船!”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说:

    “你会划船吗?”

    “不会。”

    “我也不会,所以我干脆连竹篙都扔了。”

    “什么?!那我们怎么回去?”

    他坐起来好整以暇地说:

    “从流漂荡,随风而动,估计到了暮色四合之际就可在南岸下船。”

    “梅、继、尧!”我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

    “师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湖水寒似冰雪,掉下去就算救上来也会伤心损肺啊!”

    ……

     傍晚时分,船到了南岸,下了船就看见岸边的柳树上系了两匹马,一黑一白。一个马夫打扮的人见了梅继尧马上单膝下跪,说:

    “见过王爷。属下已准备好马匹,随时待用。”

    “起来吧。张鸿,到王府的路,清理过了吗?”梅继尧淡淡的说,一边接过张鸿递给他马鞭子,骑上了黑色的乌骓马,然后向我伸出了他的手,说:

    “上来。”

    “王爷如此有先见之明,怕是早就计划好今日这场戏了吧?否则莫非是天降神马?”我冷冷地说,看他一眼,他愣一愣,生硬的把手收回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我走到树下牵过白马一跃而上,说:

    “谢了,宣阳王爷,在下借白马一用,今日之‘恩’,来日必报!”说罢策马不顾而去。

    颢王府,灯火通明。

    竹生看见我回来,马上拉着我就往凌峰阁方向走,我看他走得这么急,忍不住问他说:

    “竹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竹生顿住脚步转身看我,眼神有如寒霜,我心下猛地一跳,说:

    “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他冷哼一声,把我拖到凌峰阁前院。两个大灯笼挂在槐树梢上,槐树下是一辆外观朴素无华的马车,但是并没有套上马,两个家丁正在动手拆马车,竹生打了个手势,他们就退下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他问。

    “马车啊!”我奇怪地看向他,心想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你掀开帘子看看。”

    我走过去掀开帘子一看,顿时呆住了。这哪里是马车,分明就是一间物什俱全的房间,软榻,几案,丝被,精致的茶具……车厢右上方悬着一颗用薄纱包着的夜明珠,淡淡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我没有想到马车里面竟会是如此的华美,我怔忪地开口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拆了它?”

    竹生说:

    “惊讶吧?这是我们王爷半个月前就吩咐人准备的,可是一个时辰前,他却让人把它拆了来烧掉!”

    “为什么?”

    “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伤了王爷的心?”竹生脸色有些难看,应该是真的生气了,“王爷为你苦心准备这马车,就是怕你到禹州的路途上受苦,可你……”

    “竹生,你话太多了!”一个淡然的声音制止了他往下说,竹生乖乖地收声,我回过头,辰恒就站在我的身后。

    他一脸的平静无波,或者说,一脸的冷漠异常。

    他身上的衣衫略嫌单薄,这么冷的天,只是穿了一件纹绫棉袍,连披风也没有系。他转身走进书房,我怔了怔,终究是硬着头皮随着他走了进去。竹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下了,我尴尬地望着他,气氛沉默得有点压抑。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我讷讷地开口问。

    “是啊,你喜欢吗?”还是那样冷淡的语调,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好像两个人仅仅是萍水相逢没有一丝旧识情分。

    “我喜欢……”我艰难地开口,手脚好像冷得麻痹了一样,心里一阵负疚,我没有想到,原来辰恒是想带我去禹州的,更没有想到他会为我想得如此周全。

    “可是我不喜欢你给我的惊喜!”他走近我,一字一句地说,掷地有声。

    “你听我解释,我……”我委屈而难堪,心里更是发酸。

    他一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向上抬,另一手冰冷修长的手指抚过我的唇,眸光冷冽逼人。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伸手想要推开他的手,可是腰上一紧,整个人被他往后重重地压倒在书桌上。桌上的书册画卷还有毛笔镇纸什么的一下子哗啦一声全掉落地上,我惊惶地看着他,他的脸离我只有咫尺,俊美阴柔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怒气,可那冰冷的眼神分明潜藏着盛怒。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地窖中那仿佛受伤的小兽般的眼神,两个影像顿时无比投契般重合起来。

    “辰恒,你别这样,听我说好不好?”

    “庭儿,你每天在我身边,我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一把扯散了我的发,俯下头把脸贴在我的发上,“宣阳王的男宠?庭儿,你觉得我脾气好到能够忍受我的手足兄弟在大庭广众下亲吻我的女人?或许,除了那个戴在你手上的金环外,我还应该给你留下别的一些印记。”

    看着他逐渐移近的眉眼,我紧紧地闭上眼睛,两行泪从眼角留了下来。他想干什么?也想欺负我吗?

    不再甜蜜,不再温柔,只有一种伤心和失望的感觉盘桓在我心头。

    然而他的亲吻并没有落到我的唇上,反而是细细地吻去了我眼角的泪水,说:“难过了吗?害怕了吗?也许我早该让你有点畏惧之心的,”他的吻温柔地落在我鬓边的发上,“我不是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对继尧有什么遐想吗?”

    声音轻柔得仿如情人间的私语,可是在我听来却是残酷而惊心。

    “我没有!”我大声说,也许声音太大了,以至整张脸都涨红了。

    “是吗?原来你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他对你无礼的时候你是给了他一巴掌还是像刚才那样流了一脸的泪?”

    他放开我,我勉强着站起来,看着他,竟然语塞。

    “可是怎么办,庭儿你恐怕要伤心了。”他又说,“我二弟,司马继尧,他喜欢的人不是你。”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我急着想申辩,眼泪却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心里有点酸痛,像被绣花针刺到了一般。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了。

    他的话语仍是带着阵阵寒意,“你可知道,继尧心里爱着念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不幸溺水的未过门的妻子,如果不是她去世了,继尧是绝不会回来宣阳王府的!”

    仿佛有雷在耳畔炸响,不幸溺水的未过门的妻子?说的是我吗?梅继尧是因为夏晴深“死了”才回来宣阳王府的?

    不可能,我心底有个声音说,不可能是这样的。

    “所以,”他看着我因震惊而苍白得已经失去了血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别对他动什么妄念,不管是青舞还是你,都只不过是某个女人的影子罢了!”说完,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他眼中的那抹痛楚显露无遗,他转身就要走出凌峰阁,我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辰恒——”

    他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这只是个意外?”我跌跌撞撞地追到他身后,声音沙哑着说。

    “不是告诉过你吗?生气,是因为妒忌;不相信你,也许是因为不相信自己;你的心,连你自己都看不懂,我又如何能懂?”

    寒风中,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颢王府的大门,一声马嘶声响起,那是雪骥的嘶鸣……我呆立在原地,泪水模糊了双眼,榕树下的那辆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点燃了,明黄色的火焰张狂地燃着,我握紧了手指上的那个金环,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