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看着左手姆指上的金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淘金发财的美梦。那个一文钱就有两个的小铃铛啊,居然奇货可居地“卖”了一个好价钱,真是今夜做梦也会笑哦,呵呵……
“庆庭!一大清早又是发呆又是傻笑的,过来,跟你说件正事!”孙掌柜扯开嗓门喊我,我应了一声跑到他面前问:
“掌柜的有何吩咐?”
“今天下午的州府衙门统办的医药理论大会,你和东阳跟我一起去。”
我感到奇怪,东阳是他徒弟,跟他去很正常,为什么要带我去?
“掌柜的,免了我吧,我什么都不懂。”
“所以给个机会让你去见识见识啊!那么多的行家都聚在一起,你怎样都不会吃亏的!还有,你那清音丸制好了没有?一天到晚就会往品花楼跑,你的相好都成了花魁了!看人家以后还搭理你不?”
我唯唯诺诺地应着声,心里偷笑,她不来找我已经万幸了。这时,东阳拿着一个小巧的褐色竹篮子走过来,篮子上盖了一块白布,说:
“刚才有个人让我转交这篮子东西给你。”
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还是一只死相恐怖的黑猫,还是随便那一种恐怖袭击?我的想象力忽然延展无边,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犹豫着拉开那条白布。
原来竟然是一篮子满满的洁白的茉莉花!
我呆住在那里,药堂里的伙计围过来看看那篮子茉莉花,又看看我,有人大声笑了起来,说:
“庆庭,真亏你长了张女人脸,这回又被哪个女子相中了啊?哈哈哈……”
“茉莉花有理气开郁、辟秽和中的功效,并对痢疾、腹痛、眼疾及疮毒等具有很好的消炎解毒的作用。”我不无尴尬地解释说,“谁说是女子送的?男子送的不行么?”
“行,行!”他们又笑了几声,我却没有理会,反倒是想起了昨夜那个黑发披散张狂自傲的辰恒,这花,是他送的吗?那淡淡的想起萦绕鼻端,心里忽而掠过一丝甜意。
下午,孙掌柜带上我和东阳来到了歧安城鼓楼前开阔的空地上搭建好的台上,台上左右两边各摆了两张红绒覆盖着的长桌子,济世堂、盛安堂两大行家都已经分别就坐,正中主位上,坐着一位相貌威武严肃头戴官帽身穿朱红官袍的人,孙掌柜拉拉我的袖子,走到那人面前深深作了一揖,说:
“醒春堂孙良见过楚大人。”
那楚大人应了一声,说:
“我身边这位是京城宣阳王府司马公子。”
“见过司马公子。”
我们退回自己的位置坐好,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衣襟,目不斜视。从刚才起,司马承中那种带着探究的严厉目光便一直攫住我不放,这时听得一声锣鼓响,便有一身穿白色长袍的儒者走出坐在堂前,轻咳一声说:
“有一病人,咳嗽频频,伴有发热咽痛、头痛,脉浮数,请问是何症,该如何开方子?”
“若声音嘶哑,咳痰不爽,痰色黄,舌质红,舌苔薄白转黄,则可判为风热,宜开疏风散热,清肺止咳的方子。”盛安堂的张大夫侃侃而谈,济世堂的李大夫也起身一揖道:
“若是咳嗽频作,咳剧即吐,呼吸气粗,舌质偏红,则可判为痰热,宜开清肺化痰,宣肺止咳的方子……”
昨晚没睡好,现在又听到如此烦闷枯燥的理论,我不禁有点昏昏欲睡,又听得那白衣儒者继续问:
“咳嗽反复多次发作日久不愈,痰液色白清稀,多汗恶风,又是何故?”
这是典型的由风寒外感逐步引发的慢性支气管炎,我以前念大学时已经对此耳熟能详了,此时再无听下去的心绪,头晕脑胀的眼皮都快要垂下来了,这时东阳轻轻地撞了一下我的手臂,用低得再不能低的声音说:
“庆庭,打起点精神!那个人一直在看着你!”
我一个激灵意识清醒了不少,往前方望去,视线恰恰碰上了司马承中冷漠轻视的眼神,我惺忪地对他展颜一笑,嘴角的笑意想必慵懒异常。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凝注,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表情,极其古怪。我心下大乐,就是要让你吃憋!不要以为每个人都想着在这样的理论中扬名立万彰显不凡,我庆庭就是一个例外。
“病人发冷发热,无汗,咳嗽不止,痰白而清稀,面白唇红,脉浮数……”
“这是肺燥阴虚的症状,应该疏风化热,清肺祛痰。”
“不对,我认为这是风寒闭肺,应该疏风散寒,宣肺化痰……”
这争论越发激烈,可在我耳中却是喋喋不休的烦躁,可是我身边的孙掌柜更为坐立不安,因为醒春堂在这争论中处于下风,甚至连一句都插不上口。他不由得着急的对我说:
“庆庭,你看这个病症该如何处方?”
我笑笑,对他说:
“掌柜的,你没听出来,这个病人如此不安分,怎能有痊愈的一天?方子开得再好,也要病人配合啊。”
“醒春堂庆庭大夫,不知对此有何高见?”司马承中忽然开口发问,沉厚的声音顿时把正在争论的两位大夫的声音压下来了。看着孙掌柜恳求的神色,我又看看司马承中挑衅似的目光,叹口气,只好站了起来。
“确如两位大夫所说的那样,病人从普通的风寒感冒发展至肺脾气虚,再到风热闭肺,所下的方子都是清热化痰利肺的,可是试问一句,为何病人开始时仅是简单普通的风寒外感,为何会发展成重症?大夫下的方子无疑是正确的,为何病情一拖再拖终是延误?”
在座的大夫面面相觑,我又继续说:
“病人沉疴在身,应是长期服药。俗话说:‘凡药三分毒’,药吃多了,人的身体也变得虚弱,由此人体对疾病的抵抗能力下降,若此时病人对服药不能坚持或生活上有着旁人难以明了的焦思忧虑,病症便会气势汹汹卷土重来,一味地坚持所谓的‘对症下药’,治好病症的同时也伤了病人的身体,这的确是‘一举两得’啊!”
“那依你所见该如何治疗?”白衣儒者缓缓开口。
“望闻问切开准方子固本培元,这是其一;辅以食疗食补这是其二;助病人纾解郁结这是其三。三点缺一不可。”
几声清脆的掌声想起,司马承中缓缓离座走到中间问道:
“对庆大夫的这番诊断不知各位还有异议否?”
周围一片寂然,司马承中开口道:“那这次医学理论大会胜方当属醒春堂。”
孙掌柜兴奋得在桌子下揪了揪我的衣袍。
“不过,醒春堂的庆大夫须随本公子到京师治疗这一病人。庆大夫,今晚准备一下,明日随本公子启程。”他看向我,眼神依然严厉且不容置喙。我霍地站起来,双手作揖道:
“公子好意在下心领,无奈在下无意远行。且庆庭只擅长治疗妇人方面的疾病,对所说病人的病症只是纸上谈兵,并不能落到实处,公子错爱了。”
话音刚落,身旁便响起了一片抽气声。司马承中走到我面前目光深沉狠戾地看着我说:
“如果本公子非得请动庆大夫到京师去呢?”
“敢问司马公子,该病人现在的症状是否更为严重呢?咳嗽伴脓痰或是已经有咯血现象出现?”
司马承中脸上神色一凛,“大夫所料不差。”
“那么庆庭只能说一句,随病人的心愿,让他最后的日子过得舒心安乐,方为人道。因为这种情况已经差到不能再差,药石无灵,妙手亦难回春。”都晚期肺癌了,还能治?
司马承中眸中精光乍现,暴怒的他一掌拍在我身前的桌子上,整张桌子似泡沫般轰然倒下,孙掌柜吓得身如斗筛颤抖不已,司马承中带着怒气沉声说:
“你可知道,只要本公子一句话你就活不过今夜?”
我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可我还是说:
“治不好公子重视的病人,庆庭不也还是死路一条?”
司马承中铁青脸色,盯着我发狠道:
“好,很好,既然这样,我成全你!来人,把醒春堂的人给我捆了!”
兵士上来把我们三个捆成粽子一样,孙掌柜连声对我说:
“庆庭,求你了,跟他走一回吧。”
“师傅,庆庭此去也是有去无回的!”东阳说。
“可是我们这是陪葬啊……”
这边司马承中又说道:
“到城中醒春堂把一干人等五花大绑押来此处,我倒要看看,某些人的心是不是铁打的!”
我心下暗想,这一劫是逃不过了。
“司马公子,且慢。”我艰难地开口说,“罪不及父老乡亲,不知庆庭所犯何罪,触及何法?”
司马承中一扬手,一名官差模样的人过来解了我身上的绳索,我身上酸痛不已,他轻蔑地看着我,说:
“医者父母心,醒春堂医行医德不当,所有人等可下狱一月,刺史大人,我没说错吧?”
上座的刺史点点头,对我说:
“你又是何苦违逆司马公子?到宣阳王府诊治宣阳王妃,这不是随便哪一个大夫都可以有的机会和荣誉。”
“本公子保证,若你一意孤行,整个歧安甚至整个东庭不再有醒春堂的存在!不要怪本公子狠绝,你不留余地,我又如何放他们一条生路?”
“放了他们,我跟你走。”我咬咬牙说道,“从此我与醒春堂再无关系,不论医治王妃结果如何,都与醒春堂无关。”
司马承中脸色缓和,哈哈一笑,“好!识实务者为俊杰,庆庭,你我的缘分不浅,当下跟本公子回行馆吧,明天启程。”
我走过孙掌柜面前,向他恭敬一揖,一直以来的感激之意尽在不言中。孙掌柜嘴唇动了动,可最终还是垂下头没说什么,倒是东阳一直看着我,是不舍还是难过我已经分辨不清了。
“走吧。”司马承中得意地对我说。我脚步动了动,忽然身后传来一把稚嫩的嗓音,“且慢——”
我一扭头就看见了一个清秀的童子,竟然是竹生。
他轻松地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司马承中面前,指着我说:
“这个人,你不能带走!”
司马承中眼中怒意一闪,冷哼一声,手如疾风办抓向竹生的肩。这是一记刁钻的擒拿手,被抓住的人肩胛骨不碎即裂,我轻呼一声,竹生却已像鬼魅一般闪身避过了他的这一招,离司马承中三步之遥。他拿出一张纸对司马承中说:
“这是庆庭的卖身契,你看清楚,”他走过来一把抓起我的左手大声说:
“这就是我家公子给他留下的信物,他已经是公子的家奴了!”
阳光下,我左手拇指上的金环闪耀着魅人的金光。司马承中一愣,待到看清那金环时,脸上神情深不可测,冷笑着对竹生说:
“二哥何时到了歧安?为何不知会一声好让我替他接风洗尘?”
“洗尘?我和公子来的头一天你不已经招呼过了吗?可怜我公子那雪骥一时不慎着了人家的道,还是庆庭给治好了……”竹生语带嘲讽。
司马承中冷峻瘦削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却又只是说:
“恐怕二哥误会了,承中忙于为母亲寻名医,何来精力时间叨扰二哥大驾?不知二哥在何处落脚,承中好去拜会。”
“我家公子说了,如果司马公子愿意,明日卯时沧浪江边碧湘楼船上恭候大驾,届时送司马公子一并返还京师。至于庆庭,到京师后,你要他去给王妃看病,也是未尝不可的。”
说来说去,我还要给什么王妃看病,还变成了人家的家奴?!发怔的时候竹生已经走到我身边轻声说了声“笨蛋”,便拉着我扬长而去了。
沧浪江是连接歧安、徽城和京城的一条大河。说它是大河,因为它的河岸异常开阔,傍着青山,绕着繁华的城市,然而它的水流并不湍急,因此带动了沿岸城市的商业发展,运输的船只络绎不绝。
沧浪江边,碧湘楼船。
两层高的楼船船船身呈深褐色,船上的门和窗一律挂着竹帘,古色古香,毫不奢华。一走进去只觉凉风阵阵,气息清新,舷窗半开,在船舱左侧有一铺着上等罗绮的软榻,榻旁一张小几,辰恒身穿黑色绣金翻云暗花长袍侧身而卧,右手支额似在小睡,左手随意地搁在一边,拇指上戴着一个颜色秾丽的墨玉扳指。那放松的眉目、直挺的鼻子、薄而带笑的唇是如此的完美配合着,而我却觉得诡异非常,因为看见这样的辰恒,我竟然想起了梅继尧。
在我印象中,熟睡的梅继尧依稀就是这个样子的。
梅继尧也有一双凤眼,可是没有辰恒带着笑的默默温情,那双眼睛里如一泓秋水般清明澄澈却寒冷异常;梅继尧也有一张薄唇,可没有辰恒嘴角轻扬时的惹人遐想连翩,只有世间万物均不在眼内心上的孤清自傲……
我在想什么呢?!我暗骂了自己一句。辰恒凤眸忽然张开,看着我道:
“来了?”
“是的。”不知道该不该谢他,我还是老实的说:“那个……家奴的事……”
“喜欢我送的花吗?”他突然问。
“啊……那个……”虽猜到那篮花是他送的,但我一时还是反应不过来。
“竹生,我们船上还缺什么人?”
“公子,缺了个厨子。”
“那就带她到厨房,我饿了。”
“停——”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我什么时候卖的身?就是这个金环吗?我脱下来还给你好了!”我用力地去拔那个金环,谁知道卡着指骨根本无法拔出。
辰恒开始时只是嘴角带笑,后来看见我那副窘相就变成了开怀的大笑,竹生在身后一敲我的脑后勺,说:
“真是笨蛋!我家公子想保你一条命都不懂!不跟我们走,司马承中能放了你吗?宣阳王府的老王妃病重,你真不去的话随时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我家公子会缺家奴?京城想要当公子家奴的人排队都得排三天三夜!”
我知道是这样,可是……我抬眼看看辰恒,他正拿过小几上的一盏茶慢条斯理地喝着,姿态优雅妙不可言。竹生把我拉到厨房,说:
“这里有两个仆役给你打下手,你手脚麻利一点,别让公子饿着了。”
我差一点就要仰天长叹了,从书院院士的千金变成药堂里专看妇科的小大夫,如今还沦落到当了他人的厨子,夏泓爹爹如果知道了,那张脸会是什么颜色啊?一想到双亲,我的心上如沉甸甸地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离家愈远便愈是想念,可是我写过两回信都没有回音……。
不知道辰恒喜欢吃什么,我简单地做了一个南瓜蒸排骨和萝卜丝鲫鱼汤让仆役阿方端上去,看见厨房里堆着几个柚子皮,灵感忽至,正要动手切柚子皮时,阿方出现在门口说:
“公子让你去一下。”
我匆匆来到前舱,只见辰恒和竹生用奇怪的表情看着那两道菜,我有点害怕地问:
“怎么了?是不是还没煮熟?我拿去再煮一下?”
“公子,好像我们从没吃过这样的菜。到底能不能吃?”竹生疑惑的说。
这死小鬼,挑三拣四的!我耐着性子说:
“两位是北方人,这是南方的菜谱,尝一尝,应该不难吃。”
竹生开始为他布菜,我转身要走,辰恒拍拍身旁的坐垫说:
“过来。”
我乖乖的坐过去,辰恒吃了两口菜,眸光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居然会做菜?”
“怎么?不难吃吧?”我笑眯眯地说,竹生布好菜就下去了,辰恒一口一口地吃着饭,喝鱼汤时居然难得地笑了笑,我生平第一次做饭做得这么有满足感。
“吃多了山珍海味,偶尔吃吃家常小菜也是一种乐趣吧?”我打趣道。
“山珍海味?谁告诉你我平时吃这些的?”他放下筷子,我递过一块帕子给他,“平时的饭菜,是竹生打点的。”
“公子,司马承中来了。”竹生匆匆进来道:
“客人来了,请进来吧。”
阿方过来撤走饭桌,我脚步一挪想要站起来,辰恒一把拉住我说:
“不要紧,这样就好。”于是我只得在垫子上坐好,我和辰恒之间就只隔了一张小茶几。司马承中进来时看见我和辰恒如此的亲近眼中还是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快步上前单膝跪在辰恒面前,说:
“承中见过二……”
话没说完,便被辰恒硬生生打断了。
“承中不必多礼,为兄身在异乡,一切繁琐礼节尽免。竹生,看座。”
“说来你还是孝心可嘉,千里迢迢到歧安寻访名医为母治病,我这家奴,你可瞧得上眼?”
司马承中看了我一眼,我故意倨傲地抬起头不看他。司马承中勉强一笑说:
“庆大夫医术过人,若能为家母诊治,必是家母之幸啊。”
辰恒看向我,淡淡一笑说:
“君子岂能不成人之美?只是我这家奴生性顽愚不喜管束,到宣阳王府去怕他不知轻重冲撞了王妃,就有违你我初衷了。”
“二哥放心,在王府我必然对庆大夫多加照拂,至于规矩,只要是在我管辖范围之内,必不会拘束庆大夫。”
“如此甚好。”辰恒看着我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笑意更浓了,对司马承中说:
“那么,我就把庆庭‘借’给你了。”
司马承中一揖道:
“谢过二哥,承中必定完璧归赵。”
司马承中在船上留了两天,期间他和辰恒也只是聊聊风月民生和各地的风土人情,我一脸的不悦,特别是在吃饭的时候。
我做了一道凉拌茄子,一道梅子蒸鱼,还有一道柚子皮焖肉。前两道菜都是小荷娘亲的拿手好菜,我做得还稍欠火候,最后一道是我上辈子爱吃的菜,想着辰恒没见过,特意做的。
可是,不知道是那道工序出了问题,柚子皮居然又硬又涩。
辰恒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原来你的水平也会有高低起伏的时候。”
“这道菜我做了一个时辰……”我心里挺委屈的。
司马承中吃了一口肉,说:“我倒觉得肉质鲜嫩有回甘之味。”
我把碟子推到他面前巧笑嫣然地说:
“南方有佳木,一年结果一次,其肉淡而无味。当地人弃之不食,唯取其皮做菜,有疏通血脉、下气化痰、健胃消食的疗效,司马公子,这就是‘广红桔’。”
伸手拿过筷子往他的碗里送了几大块,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公子慢用。”
司马承中不苟言笑的冷硬表情不变,可是也没有拒绝,慢慢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进嘴,眉头蓦地一皱,可还是面不改色地吃完了碗里的柚子皮。我心里乐得跟什么似的,很有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我悄悄地看看辰恒,他不动声色地吃着其余的两道菜,只是嘴角微微上扬。
第二天,我拿着一碟碧绿盈人的凉拌菜放到司马承中面前,说:
“司马公子,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绿玉凉拌翠瓜。”
司马承中居然难得地笑笑,不消一会儿就把那碟凉拌西瓜皮吃完了,然后淡淡然地看着我问:
“庆大夫,今天这碟菜又有何药效?”
难得今天他神色里的阴骘深沉很好地掩饰收藏起来了,客观点来说也算得上是个气质朗然的翩翩公子,被他这样一问,我倒是哑然了,难道告诉他说可以消暑解渴?现在才刚刚是初夏啊。
“没什么药效,只是觉得这道菜口感清凉独特而已。”心底在偷笑,两天下来,他一个高门望族子弟连柚子皮橘子皮西瓜皮都吃过了!
他看我的眼神有瞬间的清明,却在转头对辰恒说话时又变成那副嘴角深抿深沉乖戾的样子。
“船已靠近徽城,承中先行离去,待二哥船到京师必来迎接。”
司马承中离开以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辰恒笑着问我:
“怎么一副解脱了的表情?承中走了谁来当你的实验对象?这两天厨房的瓜皮果皮吃得差不多了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我有些惊讶。
辰恒慵懒地靠着软榻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说:
“船是我的,人也是我的,我有可能不知道吗?”
听到他说那句“人也是我的”不由得有些赧然,我拉拉身下的坐垫靠近他的软榻,问:
“辰恒,你也是皇族中人吗?你的身份比司马承中还要高对不对?”
“现在才开始对我感兴趣吗?”他手臂忽然一伸勒住我的肩背稍一用力,我整个人一下子就腾起落在了软榻上,近在咫尺地看着他那绝世的容颜和温文无伤的微笑,我的心脏一阵紧缩,他带有浅淡檀香味的气息又一次袭来,他在我耳边说:
“可惜,那天晚上你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是庆庭唐突了,公子你好好休息。”我别过头去不敢看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准备下榻,谁料他一拉我支在榻上的手,失去重心整个人就往下重重地落在榻上,他侧身按住我的肩,眼里有浅浅的笑意。
“软榻可容两人,庆庭不如在此歇息?”
那双眼睛,那双像极了梅继尧只差了一点点绝妙的风情的眼睛让我在恍惚中又想起了那双似明珠般璀璨却没有温度冷淡如冰的眸子,不知我走后他会是如何的……伤心?失落?应该不会吧,被人退婚应该是颜面尽失的恼怒吧……
每次心念及此,脑子里都会乱糟糟似塞了一团麻,我只有不想,不理会。
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辰恒已然入寐,身子一动想要离开,却看见自己的左手被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我伸手想去掰开他那白皙而骨节匀称的手指,不料看起来柔软的手却如钳子一般强硬。在我的力气和耐心快要耗光之时,我终于放弃了挣扎,放松了身子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不知道竹生或是旁人看见两个指掌相握的男子同榻而卧作何感想?在没有公众舆论压力的情况下,古人的生活作风啊……该说是随意还是随便的好?
楼船停靠在京城望春江畔,司马承中早已遣了人抬了一顶轿子来。辰恒和竹生早早就乘了一叶小舟游览湖光山色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吉凶莫测的命运的到来。临别时辰恒看见我一脸的灰心丧气,对我说了一句:
“放心,你会很安全的。那宣阳王府并非龙潭虎穴,你只要记住,不该问的事情切勿多问。”
什么是不该问的事情?但凡这些高门宅院王侯将相必有三两桩不欲为人知道的私隐秘闻,怕就怕我不去问而那些所谓的秘密而那些秘密却自己飞进我的耳里心上……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上前对我说:
“我是宣阳王府的莫管家,奉大公子之命接庆大夫到王府。庆大夫请上轿。”
我拉过小毛,为难的说道:
“公子的美意庆庭心领了,只是我带着这头毛驴,不便坐轿。”竹生把我的毛驴也拉到船上送运过来京城了。
莫管家干笑一声掩饰着眼里的疑惑和不屑,说:
“既然如此,那就请庆大夫和贵毛驴一起跟着我们回王府吧。”
小毛恐怕是生平第一次在别人的口中得如此尊贵的称呼,喷着鼻子叫了两声,脚步欢快地跟着他们走去,我坐在小毛身上,晃悠悠地走进了京城这座号称东庭王朝最繁华的城市。
京城果然与歧安、豫南这些小城不一样,先不说人口,就连道路都比其他城市要宽阔、方正,保准小毛不会再出什么交通意外;人多而且从穿着上来看,京城人的气质要儒雅得多。道路两旁的商铺林立,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咦,那不是宣阳王府的轿子?”身后杂七杂八地传来一些好事者的议论。
“为何不见宣阳王爷?”
“是宣阳王世子吧!听说他今年还不到二十,还没行冠礼!”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自从一年前宣阳王世子在金殿上论及兵法与为政之道,舌战本朝太学儒生,与东庭三大名将比试阵法均让他们心悦诚服。皇上龙颜大悦,马上就钦封他继承宣阳王爵位。据说这位宣阳王世子有芝兰玉树之资,气度不凡,皇上青眼有加,打算在他冠礼后再另行指婚。”
“不是有传闻说宣阳王世袭的印绶早已遗失了么?否则宣阳王府的大公子不早就继承爵位了吗?”
“嘘——这种流言既没作实,断断不能乱说……”
秘闻与传说与其说是一种娱乐,不如说是一种人生参考,宣阳王府的事不算什么秘密,哪一种说法才是真相才是最重要的。走了不久,拐过热闹的大街便是一片幽静的院落,莫管家在一处高门大户前停了下来。金色扭边花纹蓝底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宣阳王府。落款处盖着一个印玺,应该是先皇手书的。
一进门是一条长长的开阔通道,通道左边砌着暗灰的嶙峋的假山,附以花木扶疏,朱漆木框玲珑宫灯每隔几步就挂起一盏;通道近处是一道圆门,进了圆门里面的天地为之一阔,一片碧清色的湖漫无边际地连接着天幕,天的青蓝与水的碧绿掩映荡漾生色,潋滟空濛。远处的假山,近处的亭台楼榭皆是错落有致,符合自然之道和谐之理。沿着湖边的抄手游廊,莫管家一边引着我走,一边低声说:
“庆大夫的毛驴我已让人牵到马棚好生喂养。你的房间公子交待过早就准备好了,待见过王妃我再带你去……”
我一颔首说:“有劳管家。”
“这就是大公子请来的大夫?”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一人,身形微胖,四十上下。莫管家毕恭毕敬地说:
“是的,成总管。小的正带他去见王妃。”
我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肉几乎都凑到一块去了,眉毛粗短,眼小如豆,可是看人时眼里的精光甫现,着实不能小觑。他看见我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对莫管家说了句:
“去吧。”
莫管家如获大赦,引着我急急忙忙地走了,离开了远远一段路我忍不住问:
“莫管家,刚才那个是什么人?”
“那个是宣阳王府的总管,王府总共有三个管家,王府的事务大大小小的其实都是总管说了算。你可要小心,平时不要出言冲撞了他,他可是王爷那边的人。”
我心里的疑惑更大了,这时他带着我来到一座装饰华美的阁楼前面,指着门口对我说:
“这是月华阁,老王妃就住在里面,你进去问个安诊个脉就出来,小的在这等你。”
这时一位身穿鹅黄衣裳的丫鬟走过来带着我进去,轻声说:
“娘娘,大公子请来的大夫来向您问诊。”
屋里说不上金碧辉煌,但是周围的装饰还是称得上华美的,墙上贴着的是描着孔雀开屏的彩画壁纸,雕着蝙蝠纹路的漏窗窗框上的是金漆,阳光从镂空的格子斜照进来,便可看到几案上点着一炉袅袅升腾的冰片香,花梨木镂空雕花桌子上的金杯玉盏泛着透明的冷厉的光,而正中一扇白玉寒梅屏风遮住了内室的床帷。
“醒春堂庆庭见过王妃,王妃千岁千千岁。”我像模像样的对着屏风行了个大礼。
一阵繁密如鼓点的咳嗽声响起,一个声音带着略微的气喘声说:
“不必多礼,赐座。”
“谢王妃。”我欠身坐在丫鬟放过来的花梨木椅子上,又听得里面那个已经停止了咳喘的声音说道:
“我病残之躯已是沉疴在身积重难返了,不知大夫有何妙方能起死回生?”
好直接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说:
“多年来看过的名医不可胜数,恐怕这回,亦是涂添烦忧。”
“禀王妃娘娘,凡事若有一线生机均不可放弃,开方吃药一则可缓解病痛,二则可舒大公子一片拳拳孝心,庆庭不才,愿为王妃尽微薄之力。”
“兰儿,撤去屏风,请大夫上前问诊。”
屏风的后面一片翠玉珠帘,隐约见有一梳着髻鬟身着绫罗的贵妇躺在一贵妃榻上,兰儿引我上前,牵一红线与我,我不禁觉得好笑,也觉得荒唐,或许是我的医术还没臻于化境,做不到悬丝诊脉。既然对方要求这样,我也没办法,于是一边按住那红线,一边问:
“夫人最近脸色可是有不正常的潮红?咳嗽时是否听到心窝处有回声?舌苔是黄还是偏红?可有咯血?”
兰儿一一细致地回答,“有,最近有两回帕子上都见红的。”
“兰儿!”帘内的苍白妇人语气严厉地制止了兰儿的话,说:
“大夫,我这病拖沓多年,可有机会好转?”
我叹了口气,“本来这病一开始只是外感小病,可是没有把病根治好以至风寒入肺,一则王妃玉体本来虚弱,二则王妃忧愁焦思太重,无法开怀,反而加重了病情……但也不是没有好转的机会,只要清肺热,通脾理,还是能缓解症状的。待庆庭开个方子,王妃先吃几服药,看看疗效如何,再作打算。”
退出月华阁,等候在一旁的莫管家迎上来,带着我走了一段不远的路,拐过一个回廊,指着一扇朱红小门对我说:
“庆大夫,这是你的住所,行李均在里面,你整理整理,我让丫头过来帮帮你。”回头叫了一个丫鬟过来,这个丫鬟叫杏花,相貌一般,一脸老实憨厚的样子让人感到很亲近。
“杏花,莫管家好像很畏惧王妃的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杏花一撇嘴,“莫管家是大少爷那边的人。”
我心下一动,莫非这宣阳王府还分成几大势力?杏花又说:
“不单是莫管家,我们都怕王妃。不过,自从小王爷回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王妃足不出户,这园子里的人来来去去的走了许多,又来了许多,总而言之,现在的王府,是小王爷的王府。”
“为什么大公子不是王爷?”
杏花迟疑地看了我一下,我释怀地笑笑说:
“初来乍到,怕不知就里糊糊涂涂地冲撞唐突了这些贵人们,问清楚的比较好。姑娘放心,我嘴密实,不会胡言乱语。”
“这也倒是。很多人都悄悄问过我,我只知道我们王妃以前是侧妃,所以大公子虽然年长,可是庶出;小王爷却是嫡出,理所当然地继承爵位啊。”她看一看门口,轻声说:
“小王爷没回来时,王妃她……脾气不好时,园子里不时就会少一个人。我不敢多说了,庆大夫,就是您现在住的这屋子,以前也是一个丫头住的,可是死了半年了……”
鬼屋?!看看这屋子,我无端地出了一身汗,心里毛毛剌剌的,杏花擦好桌子就出去了,我赶紧把所有的窗户全都打开,恰好这时,一阵让人头脑发昏的呕哑乐音传来,好像远古时候巫祝祈祷的声音,伴着铃铛和鼓点扰人心神,我走到外面去随便看见一个穿青衣的仆人就问: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有那种声音?”
“王爷请了大名鼎鼎的摩云教法师回来施法驱鬼,仪式长达三天呢!”
“你是说,这园子真的有鬼?”
“说什么呢?!王爷担心王妃的病情,不知是否与鬼怪有关,这仪式一是驱鬼,二是请寿……”说完便匆匆走了,只留我在原地继续发怔。
傍晚时分,开好了方子给杏花后就跟着她到厨房指点她煎药。杏花捧了药过去,回来的时候还拿着那碗药,说:
“王妃说那些声音吵了一整天她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喝不下药。”
我接过药,向月华阁走去,奇怪的是月华阁门口竟一个丫鬟都没有,我走进里面才发现兰儿跪在地上,前面站着一个穿着紫色锦袍的高大身影,兰儿看见我大惊,忙做手势让我退到一边去,我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于是识趣地拿着药碗单膝跪地。
“把那些法师什么的给我撤走!你真有那么好的心肠就少在我面前出现!”王妃语气凌厉,说完又咳嗽了一阵子。
“王妃真的不害怕?现在王妃气虚力弱,怕就怕这满园子的冤魂鬼怪趁这会儿功夫都来欺侮王妃,王妃不怕?亏心事做多了难道就麻木了?”一个声音嘲讽冷戾地说。
我心下一颤,手脚发软,那碗药几乎就拿不稳要倒在地上。这个声音,不可能的,怎么会是他?我胆战心惊的抬起头看看那个伸长玉立的紫色身影,只听得王妃又说:
“我行将就木,又如何会害怕那些魑魅魉魍?倒是你,要让我在你面前死去何苦费那么多的周章?我不怪你,要怪就怪自己当初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人,不然,你早就……”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要一个痛快?王妃,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我既然能回来,我既然能重掌宣阳王府,就没打算让你和你的儿子有一个痛快,你不睁着眼睛又如何能看到司马承中是如何一步步地沦落,如何把你花光了心血为他苦苦经营的一切尽数毁去?”
“哈哈哈……”王妃忽然阴冷凄厉地笑了起来,“司马继尧,就算你让我痛苦,就算你让我儿失去一切,你还是没有办法把那小贱人的命救回来!那小贱人就是该死……”
“是啊,当时我是如此的痛苦……”梅继尧也轻笑起来了,那笑声中渗着寒意与凄凉,还有狠绝,“你说,要是我也在司马承中面前慢慢地让你受苦然后死去,你说,他会如何呢?我能兵不血刃地继承爵位,自然能无声无息地除去他,你好好留着一条命,放亮眼睛看着!”
说罢,他一拂袖,转身便走,经过我时脚步一顿,我的心几乎就要跳出胸腔,唯有把头垂得更低,只听得他说:
“看来我那大哥请大夫请得越来越有水平了。是不是全京城有名望的大夫都说药师无灵了,索性请来一个像听雪园里的伶官一般俊俏年轻的来碰碰运气?”他冷哼了一声,不顾而去。
我站起来,脚步虚浮地上前,兰儿也顾不上礼节了,直接就把王妃的手放出来让我诊脉,这次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妇人的面目,苍白的脸,瘦削的下巴,眼窝凹陷,带着血丝的眼睛向外突出,两腮有不正常的潮红,也许当年也是美人一个,可是久病多时再美的人也不可能持久。我示意兰儿拿过药碗,说:
“王妃情绪切莫激动,过于焦虑只会加重病症。药已经暖好,请先喝药……”
“咣当”一声,药碗被她打翻在地,她喘着气说:
“我不喝这个药!我宁愿现在就去了,也不愿意受那样的气!”可怜的那碗药,可怜的我,就这样成了出气的对象,她喘息着,罗音这时候特别明显,她又说:
“你刚才听到什么了?”
我连忙跪下,“庆庭只是奉药与王妃,什么人也没见到,当然什么也没有听到!”背上的冷汗已湿了内衫。
“娘——”司马承中快步走进来,看看打翻在地上的药碗和跪着的我,皱皱眉问:
“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今天有些头晕,不小心打翻了药碗。”
“在下这就去重煎一碗药来。”我抓紧机会道。
“去吧。”
听到这个声音我如获大赦,转身退出了月华阁。
梅继尧,他怎么会是宣阳王爷?我,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究竟算不算是自投罗网?
平日我那春风得意笑傲人间的师兄,虽然天性凉薄却是连蚂蚁都没有伤害过一只的师兄,何以会对一个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病妇落井下石语出歹毒?我煎药时心不在焉,没拿抹布就去碰那药壶,结果烫到手了。
杏花一见,马上拿过我的手放到一瓢清水里,她说:
“大夫小心一点,那位的性子脾气就是如此,你慢慢就习惯了。”她以为我是在王妃那里不愉快,我问道:
“你们王爷……待你们好吗?”
“嗯,挺好的,没听过他骂过罚过那个姐妹。我们王爷在京城声誉很好。”
算了,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颓然地想。干脆问清楚他的出行习惯,尽量不要撞上的好……
是夜,我的心始终扰扰攘攘心绪难定,一想到这屋子里曾经死过人心里便极不安稳,到了半夜才入睡,半梦半醒之间月色入户,光华满地,仿佛见一容颜如水身穿白袍的谪仙人缓缓走来坐在床沿看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觉得他满脸的牵挂和忧伤,指掌拂过我的眉眼飘来一阵淡淡的木叶味道,是那样熟悉,却又很陌生……
“是你么?为什么要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叹息。
第二天一早,杏花送早点过来时看见我一脸的倦容,不由得问:
“庆大夫,睡得不好么?”
我犹自坐在床边发怔,听她这般一问,笑笑说:
“没什么,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了一个人看着我……”
杏花的脸色青白起来,“庆大夫,你莫不是遇到那种东西了……”
“不会吧?”我兀自惊疑起来,那手指的触感着实如真的一般。
“对面那个院子你没有进去吧?那个院门深闭冷落破旧的院子你千万不要进去,”她凑近我,小声地说:
“那里,真的是闹鬼的!”
我整个人吓了一跳,再没有什么心绪吃早点,匆匆告诉莫管家一声我要出去采药,问清楚了最近的郊野在哪里,我牵过了小毛便出了王府的大门。
其实,我不是去采药,而是想在京城随意逛逛,怕莫管家让人跟着,于是找了这么个理由。打听到京城最热闹的朱雀大街的所在,我就骑着毛驴晃悠晃悠地向那边走去。
街上热闹繁盛之致让我目不暇给,逛了一圈后我买了一把描着夕颜花的油纸伞,柔弱的藤蔓蔓延了半把伞,那翠绿仿佛要滴出伞外,扶风书院的后山就长满了这种花。盛夏已至,雨水旺盛,我抬头看看艳阳炙烤着的天空,真不知它什么时候说翻脸就翻脸。
口干舌燥,迎面是一间客似云来的茶楼,牌匾上写着三个字:赏云楼。名字倒是风雅,门口一个小伙计热情的招呼我进去喝茶,我还没作声他就牵过小毛,我也不好推却,于是便进里间随便叫了个茶和点心,稍作歇息。
“听说宣阳王和颢王昨夜把整个天香楼都包起来了?”
“可不是吗?天香楼的蝶衣和青舞姑娘,面子可真大……这不,威武将军府的千金岑慧儿岑大小姐昨夜闹上去了,听说砸了场子还哭闹了一番。唉,这个宣阳王,伤了京城不少女儿心……”
“说来宣阳王回京也只是一年的时间,一年前失踪多年的王府印绶奇迹般地失而复得,不可谓不是一桩奇闻。”
“贵族世家的秘闻多不胜数,那司马大公子,短短一年内丢掉了唾手可得的爵位,连东庭王朝西营的兵权都丢掉了,想必沮丧不已啊……”
……
糕点吃完,茶叶喝完,我犹自呆呆地坐在那里,小伙计过来亲切地问我还要添点什么,我拿出银子付了帐,就出去牵过小毛离开了。
小毛晃晃悠悠地走着,我终于明白自己疑惑的是什么了。司马继尧,宣阳王世子如何会流落到扶风书院隐姓埋名当了我的师兄十几年?无怪乎他有那样的才情气质,那样的聪明才智……
可是,那个语言冰冷犀利似刀锋想要把人千刀万剐置之死地的人,真的是他吗?那么深沉的恨意,仿佛自己的心都被腐蚀消融殆尽……
不经意间太阳已经西斜,小毛好像没吃饱一样脚步越来越慢,忽然一个身穿锦衣的青年男子拉住了小毛,小毛很没性格地站住不动了,他对我一拱手毕恭毕敬地说:
“我们家主有请庆大夫天香楼一聚。”他的身后是一架普通的马车。
“你们家主是谁?”看样子不去不行,可是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赴约。
“宣阳王司马继尧。”
掀开天香楼雅座的珠帘,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里面莺歌燕舞丝竹之声不绝,那些翩然起舞的貌美如花的少女或是娇俏或是妖冶,随便一位都比品花楼里的头牌要年轻要美丽。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偏不倚地落入我的视线之中,他坐在一张小几前右手支着脸颊专注地看着歌舞,几上摆满了五色果品,一位容颜清绝素丽的妙龄少女斜靠在他身上,玉指纤纤地把一剥了皮的水晶葡萄递向他的嘴中,他嘴唇一动咬住了她的手指不放,她嗔怪地看着他,他松开了口报以慵懒的一笑,极尽风情之至。
那身紫色翻云暗花锦袍也因美人在怀而领口松散。
我心里无端地觉得很是碍眼,竟有点暗暗怀念青林山扶风书院那个虽然面带桃花可仍算磊落不羁的风流少年,总比眼前这个一副浪荡轻佻模样的公子哥儿要好。带我来那人单膝跪地说:
“王爷,庆庭大夫到了。”
我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说:
“不知王爷找草民来有何贵干?莫非要草民来给王爷看病?哦,对了,想必王爷亦曾听闻草民在歧安城专看妇科疑难杂症,不知是这里的姑娘身有疾患还是王爷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眉毛一挑,凤眼煞有气势地扫了我一眼,褐色的眼眸停留在我的脸上,嘴唇一抿似在轻笑,而我却知道这时候的他在生气,是很生气。他还没开口,他身边的女子剪水般的双瞳充满了怒意地瞪着我说:
“大胆!你怎敢出言相欺冒犯王爷尊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瞥了瞥她身上那裘单薄的春衫,轻薄一笑说:
“这里是闻名遐迩的天香楼,顾名思义天香国色之楼;可是,这种地方,也有另外一个叫法,”我顿了顿,看着梅继尧,笑意更深了,“叫妓院。王爷,您说是吗?”本来不想挑衅这样一位身在青楼仍有出尘之姿的女子,无奈想起我爹对梅继尧多年来的谆谆教导沥尽心血而他却……
那女子怒不可遏,瞪视着我,不果,回头委屈地看着梅继尧,眼中似有盈盈泪光,梅继尧看着我,淡淡地说了一句:
“给庆庭大夫看座。”马上有人在他身旁的几案下摆上一圆形的绫纹锦绣花团软垫,我走过去,大大方方的坐下。
那女子一撅嘴还想发难,梅继尧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青舞,庆庭大夫是我的客人。”那女子适时地噤声敛容,只是板起一张脸。想给脸色我看?可惜了,我不是那种惜花之人,仔细说来,不是那种惜花男人,一味会撒娇忸怩的女人我从来不卖账。
“庆庭大夫长得像我一位故人,今天邀大夫前来,纯粹是叙情结交,别无他意。”他笑容可掬地看着我,眼神明亮。
“哦?真是巧得很,王爷也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那故人乃一布衣书生,比不上王爷地位显赫,虽非谦谦君子但亦是才华满腹,只可惜一别经年人心思变,重新见面时才发现桃花依旧人事皆非啊!”
他抚掌而笑,道:“本王与庆大夫心有戚戚焉!好一个‘桃花依旧人事皆非’,时间如那东流逝水,每时每刻均在变化,人焉能不变?不过也可能是你昨日没有看清,而自认为今日就已看清了,才以为人心变了,却不知道只是一种错觉。”
“也许吧。今日一见,王爷果如坊间传说的那样,俊逸潇洒,风流多情,恐怕伤尽了京城女子的心啊!”我说道。这时一个歌姬上来敬酒,眉目中充满情意的朝我一笑,我暗自皱眉,最怕女子对我这般献媚,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青舞在旁边“噗哧”一笑,对梅继尧说:
“王爷,原来庆大夫还是不经人事的呢!你真是的,也不找个姐妹陪陪他!”
梅继尧笑着问我:
“倒是本王怠慢了。庆大夫,我让天香楼琴技出众的蝶衣姑娘来陪你喝酒可好?”
“王爷见笑了,在下倒是有个不情之请。听说听雪园的伶官生得伶俐标致,在下不才,不好美人,却有分桃断袖之僻,望王爷成全。”想玩?定当奉陪!
果然,梅继尧此刻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他身旁的青舞笑得花枝乱颤:
“我说你怎么那么正经呢!原来是这样……王爷,我这就找个小厮让他到听雪园请一个伶官过来,如何?”
“青舞,你累了,下去休息吧。”梅继尧冷冷地说,青舞一愣,看着他那张瞬间如霜如雪的脸,心中一寒,站起来一福身就退下了。他对着载歌载舞的歌姬一摆手,让她们也退下去,霎时,整个雅间寂然无声。
我忽然陷入了一种尴尬,刚想说句什么,他却先开口了。
“坐过来。”
啊?我一时没有了反应,他微微一侧身,长臂一揽我已经做到了他身边的垫子上,他冷着一张脸,俯身问我:
“玩够了吗?真要分桃断袖?何必舍近而求远,本王来成全了你可好?”
凤眸近在咫尺,高挺的鼻梁差点就碰到了我的鼻子,言语间的气息冲荡着我的呼吸,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地害怕他的接近?我艰难地说:
“王爷自重,草民不敢,刚才言语间多有冒犯,请王爷莫怪。”
“草民?你说的话哪一句守了草民的本分?”
“我……”我有些气恼,明明认出我了,偏生还要这样!
他正身坐好,拍了一下手掌,马上有人端了菜肴进来摆在我面前,有尖笋烩鲟鱼、碧绿翠玉豆腐、还有藕羹,最后一道菜,居然是大闸蟹!
全都是我最爱吃的菜,他竟然还记得。
“饿了吗?多吃一点。”
我开始狼吞虎咽时,他却拿起了一只蟹开始剥壳取肉放在我碗里,神情是那么的专注,我一怔,心里仿佛最柔软的角落不知被什么触碰了一下,酸酸软软的。我按住他的手说:
“我自己来就好。”他推开我的手,自顾自地说:
“我以前给你剥过多少回蟹你还记得吗?不记得了吧,你总是嘴馋……”
我沉默着,而他脸上冷峻的表情逐渐淡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回家吧,离开这是非之地。明日我就派人送你走。”
“一定要这样吗?”一口饭梗住在喉间,我悲哀地望着他,“你和我爹都是一样的,总是以为对我好就行了,不在乎我心里的想法,可是我长大了,没有人能够限制我的自由!”我站起来退后两步,对他一躬身,斩钉截铁地说:
“王爷的好意庆庭心领了,谢王爷赐宴。庆庭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他起身看着我,竟然是一脸的疲惫之色,那暗褐色的眸子流光逆转分不清情味,他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问我:
“你要去给那个女人治病?你一定要救活她?”
“她是我的病人,我会医治她,不一定能救活,但我会尽力。”
“如果,我一定要让她死呢?”
我心里一颤,看着他那张俊美冷凝却像死神一般残酷的脸,忽然之间察觉原来我是这般的不了解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生死有命,许多事情冥冥中早有注定,只是,我那个故人,在我心中虽然没有太多的优点,但是我一直以为,他有着一颗善良的心,难道真的会变吗?”顿了顿,我又说:
“她已是命在旦夕,王爷又何必苦苦相逼?”
他一手拂落身边的琉璃玉盏,眉宇间怒色正盛,盯着我的眼眸除了愤怒还有深深的痛楚,说:
“你要为她求情?真是抱歉,本王从来不知何谓怜悯!你的故人虽然善良,可不过是一个已经‘故去’的人罢了!你真要留在此处,那你就好自为之,本王要杀的人,决不让她苟活!”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两个人之间凝滞着萧杀隔离的气氛。
这个人,不是梅继尧,是宣阳王司马继尧。
此时忽然有一人进来通报:
“王爷,大公子求见。”
司马承中进来时看见他绷着一张脸,又看看我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对着梅继尧微微一揖,说:
“庆庭愚蒙无知,若冲撞了王弟还望见谅。”
梅继尧不怒反笑,说:
“本王只是关切王妃的病情,特意找庆庭相询,庆庭,本王的意思你可明了?”眼中春风暖人,这句话却差点成了催命的利器。
“王爷的意思在下明白,为求治好王妃,庆庭必当竭力而为。”
“王弟,府中有事,我要带庆庭先行离去。”
梅继尧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司马承中转身拉过我就离开了天香楼。
一上马车,司马承中一脸的阴冷,伸手一下子扣住我的脉门,我惊讶地看着他,痛得眼泪都几乎要掉下来了。
“我以为你再厉害也只是搭上了颢王,谁知道现在连我那满腹阴谋的宣阳王弟你也不放过!你到底是什么人,手腕如此高明?!”
“放开我!司马承中,你在说什么?宣阳王请我吃饭难道我可以拒绝?”
“所以你这顿饭吃得很开心?”他放开我,可是脸上的神色更为阴沉,似暴风雨来临前漆黑的天幕。
“你不相信我?”我也被激怒了,“你让我来京城是治病的,你们兄弟之间的恩怨与我何关?也真奇怪了,这么恨他为什么不一刀杀了他?居然还是有血亲关系的兄弟……”
“兄弟又如何?有些兄弟一生下来就是命中注定的敌人。”他嘴角绽出一丝狞笑,马车飞奔转眼就到了王府的大门,“想知道我们是如何成为敌人的吗?”
我心下一动,可嘴上还是说:
“王爷府的家事,我没兴趣知道。”
“哪一天司马继尧的末日到了,我会告诉你的!”马车停了下来,他手指一伸捏住了我的下巴,那双鹰隼似的眼睛盯紧了我,说:
“不要再私下见他,在我怀疑你的忠诚之前规行矩步,否则,不管你是谁的人,我都格杀勿论!”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语带嘲讽地说:
“你最好乖乖听话,一个男子有着这样一张俏脸,希望不是薄命相!”
说完,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然后下车离去。
下午阳光正好,我从月华阁请完脉出来心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王妃的病情没有得到一点儿缓解反而加重了呢?每天的饮食我是着重交代过的,而每天的药也是我亲自煎的,不存在什么下毒换药之类的事情……
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人,哗啦一声,杏花手中的木盆跌落在地,只见她脸色青白地俯身拾起跌落在地的一大堆衣物。
“你不舒服?”我伸手把了把她的脉,看看她额头细细密密的冷汗,问:
“你来月事了?很痛吗?”她点点头,我把她带到我的屋子里,从抽屉中取出两颗药丸,说:
“黄酒送服,现在吃一丸,晚上吃一丸。好好休息。”
从厨房煎完药回来,竟然看见杏花在后院使劲地搓洗着衣服,我看看盆里的衣服,说:
“这里面的衣服好像是我的,我自己拿回去洗就好。”说罢拿过木盆就往自己的屋里去,杏花想要制止我,我脸色一沉,说:
“哪有病人如此不听话的?我那两丸药可是不传秘方有市无价,你别砸了我的招牌!”
结果,我一个人在自己屋子前搓洗衣服,洗着洗着不耐烦了,干脆脱了鞋子踩到木盆里打算把它们随便“踩干净”就好。
忽然,有个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抬头一看,怎么又是那个整天出言恐吓面目毫不可喜的司马承中?
我无所谓地回答道:
“没看见吗?我在锻炼身体。”
他的目光盯着木盆,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可能是我把裤腿卷起来了显得不伦不类更不雅引起了他的反感吧,把裤腿放下来嘻嘻一笑,一边弯腰去拿木盆边的鞋子一边说:
“大公子找我可有事?”
差点就触碰到的鞋子忽然被人拎走,然后身子一轻,司马承中拦腰把我抱起,眉头紧蹙地看着我。我心里忽然一慌,他的眼里没有平时的森冷严厉,却有着难以言明的情绪和怀疑探究的神色。
他抱着我在屋前柳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没有把我放下来而是直接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我脸上一烧,身子一动想要坐到石凳上,他却轻声说:
“别动。”拿过鞋子就给我穿上。我一怔,刚想说些什么,他又说:
“谁让你干这种下人干的活的?”
“是我自己要干的,你别难为其他人。”我赶紧说,并且迅速地站起来,迟疑地对他说了一句:
“大公子,王妃的病恐怕你要另请高明了。”
“连你也这样说,我知道了。”没有想象中的责备和发难,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王妃郁结太重,医者只能治身而无法治心,我……”
“她还有多少日子?”
“多则两三月,少则……”
他笑了,笑得阴寒无比,“一个月,一个月有吗?这样的时间足以让我达成她的心愿了。”说罢起身离开,脚步竟是出人意料地轻快。
我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无语。
这一天,我仍如往常般煎药、送药。
可是一走进月华阁的门我就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里面多了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站着看着我,我走到屏风前把药递给兰儿,说:
“王妃,今天的药煎好了,请容在下再给您诊诊脉。”
“把她给我捉起来!”帘子后的她说道。两旁的仆妇马上上来捉住我的手臂,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来不及反应,兰儿把珠帘拢起,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在贵妃榻上的人坐到一张铺了垫子的椅子上,这个病弱不堪的王妃双眼伶仃突兀地盯着我,略显混浊的眼眸射出精光,对那些仆妇说:
“仔细地给我验清楚了!”
我被她们捂着嘴巴拉扯下去一间暗室里,她们“检查”完了之后又拿出一小杯子红红的东西,捋高我左手手臂,往上面滴了一滴这种红色黏稠的液体,那一红点居然久久不散。
那些仆妇把我不停挣扎的双手捆上,又在我的嘴里塞上布条,我心下大骇,她们把我推到王妃面前。只见她脸色苍白大口喘着气,其中一个仆妇说:
“禀王妃,验过了,她确是一名女子,点过守宫,仍是处子之身。”
守宫?她们刚才给我点的是守宫砂?!
王妃一挥手,有人就过来把我嘴里的布条拉了出来。我愤怒地看着她,大声说:
“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你们凭什么……”
“就凭我是王妃,杀死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她又是一阵咳嗽。
“我是司马承中请来给你治病的大夫,你怎能如此对我?”
“给我治病?从你第一天来,我就知道我那孝顺的儿子进了别人的圈套了,你明明是颢王的人,他怎么那么糊涂呢?”她喘了好几大口气,继续说:
“你开给我的药,我一碗都没喝过。”
我这时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她的病每况愈下。颢王的人?颢王是谁?她又说:
“不单是你,所有值得怀疑的人开的药,我都不会喝。”
“所以,一个简单的外感风寒终于发展成无药可救的绝症!”我嘲讽地说,脸上马上遭遇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说,于天香楼密会,你和司马继尧到底在密谋什么?!想在药里下毒害我?还是想害我承儿?”
一个仆妇往我膝关节一踢,我扑通一声跪下,我瞪视着她:
“我与王爷只是见过一面,何来阴谋?他要害你还需要利用我吗?”膝盖痛极了,这样疑神疑鬼的人,难怪久病不愈。
她一声冷笑,“那么,你是专门来勾引我的承儿的?让他三魂不见了七魄,然后徐徐图之,这就是司马继尧授予你的诡计?”她猛然一阵咳嗽,兰儿递过帕子,她捂住嘴,然而帕子上已有鲜红渗出。
“我与大公子从无苟且之事,王妃,你的儿子高贵,我何尝不敝帚自珍?我断断不会做出高攀大公子之事!”我什么时候跟她那阴森森的儿子好上了?
她身边的兰儿上前一步说:
“禀王妃,兰儿的确看见大公子与她搂搂抱抱卿卿我我。”
“若你非完璧之身,此刻你已经被活活杖死了!”她仍是咳嗽不断,“可是,我是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的。来人,把她关在暗室里……什么时候愿意招供了再放她出来。”
几个仆妇拉起我就把我拖进刚才昏暗的那扇小门,她们松开了绳子,嘭的一声关上门锁死。我无力地坐起来,在一室的黑暗之中,我悲哀地想到,自己真的是错了,居然傻傻地送羊入虎口。明知道司马承中为人阴骘狠戾,他的娘亲断不是温顺平易之人,却偏一厢情愿地本着伟大的情操去救治她,后悔了吧!
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我又渴又饿,地上阴冷潮湿,睡着了醒过来还是黑暗。忽然“啪”的一声,像是门锁开了的声音,有人推门进来,顺着刺眼的光线我看见一角天青色锦袍,来人问我:
“能走吗?”
我张张嘴,干涩的喉咙说不出半句话来。司马承中俯下身子来抱起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迷糊间,好像看见杏花在给我擦脸,给我喝水,给我换衣……我的头脑昏昏沉沉的,艰难地问她道:
“几天了?我……”
“两天了。”她担心地说,“庆……大夫,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这时,司马承中走了进来,杏花福了福身就掩门出去了。他毫不客气地在床沿坐下,伸手把我的身子扶起,脸色还是绷得紧紧的。
“你真的叫庆庭?”
“是的。”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弃盘问,深吸一口气,然后说:
“是大公子承诺了王妃会让我坦言相告一切才放我出来的吗?”
“你会坦言相告吗?”
“我坦言了,你会相信吗?”我微微侧过头望着他,青黑的长发不知怎的有几丝沾到了他的袖子上。
“你和司马继尧谈了什么?”
“没谈什么,他叫了许多好吃的菜,我只是一直在吃,他一直在看。”
“就是这样?”
“还能怎样?大公子不会以为宣阳王看上我了吧?”我虚弱地说。
“你还是没说真话。”
“我早就说了你不会信我。或许,你要再把我送进那间暗室?”
“为什么要装扮成男子?”
“你会相信女大夫吗?”我自嘲地笑笑,“早知道就不装了,这样还不用趟了这趟浑水。装了也没用,你的娘亲一次也没喝下我开的药……”
他俯下头深深地看着我,伸手抚过我的眉目,把我额前的几绺头发拢到耳后,我愕然地看着他,他却笑了,很温柔却也深沉冷酷地笑了。
“我想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一回。我们打个赌,如果你没有欺骗我,我就让你继续当大夫;如果你欺骗了我,那我就杀了你,好不好?”
心地一股寒意陡然升起,这个赌,我是输定了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杏花急匆匆地奔进来说:
“大公子,王妃她一直不停地咯血,你……”
司马承中脸色剧变,走了两步又回头拖起我,大步向月华阁走去。到了月华阁前,他对我说:
“你待在此处,别走开。”
可是一刻钟过后,里间便传来了一阵哀哭的声音,司马承中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地走到门口对那些跪了一地的仆妇下人说:
“王妃殡天了!”
接着,整个王府忙成了一团,设灵堂进行祭拜仪式,请高僧开水陆道场超度,还有来自各个王公贵族府邸的各种吊唁,朝廷的封谥……
可是,有一个人竟然不曾露过面。
宣阳王流连天香楼,夜夜笙歌乐而忘返,皇上甚至下旨到府中斥责,也不见其收敛,由是坊间对其行事作风均有微词,说他有悖人伦大孝……
“我倒觉得王爷不像是那样绝情的人。”杏花领着我到她住的小屋让我给她的父亲看病,她的父亲也是有痨症,我诊完脉后给他开了张方子,说:
“平时多用枇杷叶煮水喝,对身体好。”
老人家点点头,连连道谢。我回头对杏花笑笑说:
“看来你倒是了解他?那你可以为他解释清楚为什么一连几天都没出现过吗?”
杏花一时语塞,拿过方子跑去抓药了。我正收拾药箱时,杏花的爹忽然开口说:
“其实,王爷他这样子是有原因的……我十六岁进的宣扬王府,到现在二十年了……”
我在屋前的柳树下呆呆地坐着,看着远处那一座荒废了的宅院大门,没想到从杏花她爹的口里听到了这么一段往事。
十九年前,宣阳王司马轩年少得志意气风发,统领着东庭东西两营大军,更兼生得俊朗不凡,一时为京城王公望族少女所思慕的对象,司马轩虽不是登图浪子,然而年轻人血气方刚总有逗留勾栏院肆的时候。有一次在醉红楼喝得醺醺然就由一名名叫蓉眉的女子侍寝了。
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位叫蓉眉的女子姓谢,不是青楼女子,而是朝中谢太尉之女,因为倾慕司马轩所以装成青楼女子,想着待玉成其事后再坦言相告。司马轩年少轻狂,总是处处留情,他只当蓉眉是一般青楼女子,一夜风流过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天,他无意中遇见了她,一个伶俐可爱的女子,在宣阳王府后花园的围墙外想尽千方百计偷折逾墙而出的梅花,看到她皓腕芊芊映照着那枝嫣红的梅花时,他无端地心动了。接下来便是一场疯狂的追逐,轰烈的爱恋。
女子姓梅,是当朝梅御史的小女儿,她的姐姐是皇上的妃嫔,在司马轩三书六礼到梅府下聘时,谢太尉却上门兴师问罪,谢眉蓉已经珠胎暗结。由是一场喜事变成了闹剧,皇上龙颜大怒,司马轩却坚持要把梅姓女子纳为正妃,而谢眉蓉居然也接受了侧妃的身份。
司马轩独宠梅妃,即使谢眉蓉为他生下一子,他亦不假辞色,这就埋下恨意祸根。梅妃诞下一子,取名继尧,可是司马继尧三岁时,司马轩出征屹罗阵前受伤去世,梅妃本是毫无机心之人,那时身在宫中的亲姐又因病去世,无人照拂。宣阳王府的大权便落到了谢眉蓉手里,就在司马继尧四岁那年,谢眉蓉诬陷梅妃与伶人有染,用所谓的“家法”活活打死了她……
司马继尧接着便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十四年,直到一年前突然手捧宣阳王世袭的印绶出现在金殿上……
我想起梅继尧眼里的那种冰凉的没有温度的神色,终于明白到那是经历了多少煎熬苦痛之后才炼成的保护自己安全的茧,他如何能不恨?换成自己,恐怕早已无法隐忍而持刀相向了。
杏花他爹爹忽略的那些叙述,我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四岁的孩子他的心灵被完全撕裂的感受,司马承中母子岂会放过这样一个仇恨的种子?……
今天是王妃入殓的日子,可是司马承中却选择了亥时才入棺,经过灵堂时我看到里面跪着的丫鬟仆妇,猛然想起我也应该离开了,这种是非之地不应是我久留的。
于是我问大总管说:
“大公子在哪里?我有事想要见他。”大总管告诉我司马承中一直在自己的书房,顺着他的指引,我来到了书房门口,刚想敲门时门却“吱”一声开了,一个身穿黑衣身材高大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擦身而过时他眼神凌厉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下一惊,看到了他腰上的那把弯刀,古铜色的刀鞘嵌着几颗褐色发亮的宝石,只觉得邪魅非常。
“有事找我?”司马承中出现在门边,高大的身影刚刚好镶满了那扇门,表情严肃,但却看不出伤感。我点点头,随着他进了书房。我的心里这时竟然有了一丝紧张,他坐下来看着我,似在等我说话。
“大公子,庆庭今天来是向您告辞的。”
他带着冷意的眼神紧紧地攫住了我的脸,我继续说:
“庆庭惭愧,没能治愈王妃的病症,如今亦没有脸面再留在王府,故恳请大公子开恩,放庆庭离去。”
“好,今夜子时之后,你便可离开王府。”他干脆的回答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今夜,该陪葬的陪葬,该走的就走……”
他看着我,忽然阴狠冷绝的一笑,“知道刚才出去的那人是谁吗?”
“北漠刀王单一刀,一把嗜血弯刀不知杀尽多少高手。我会放你走,等今夜我还了我娘今生的心愿……”
我心下剧震,却又马上淡淡地笑笑掩饰自己的慌乱,说:
“大公子这话庆庭我从未听过,大公子保重,不管能否遂了大公子的心愿,庆庭在此别过,望大公子今后安康。”微微一躬身,转身就走,司马承中又在我身后说:
“你不信我能杀了他?温柔乡俱是英雄冢,”他轻笑两声,阴寒无比,“天香楼里有的是我的人,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得知你与他在雅座相会?我娘为我辛苦经营半生,我总不能连她的遗愿都无法达成吧!”
“大公子不怕庆庭泄密坏了公子好事?”停下脚步回头问他。
“你会吗?”他冷冷地说,“我和你之间,好像还有个赌约,忘了吗?”
我没有忘,他那嗜血的眼神我一直没有忘记。我佯装轻松的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屋子,把一些属于自己的物品打包了一下,其实也只有药箱和一小个包袱。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我坐在床沿上发呆,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包袱。梅继尧想必还在天香楼里风流快活吧,浑然不知大难将至,我该不该去通知他有危险?想起那个面带煞气的刀客,我心寒如雪,司马承中这次看来是孤注一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他请来的高手若无十分把握他如何敢动梅继尧?
想到这里,我跳下床,跑到后院的小屋中找杏花,问清楚她从王府到天香楼最短的路程该如何走。然后趁着天黑溜到马棚,我的小毛正孤零零地吃着它的“晚餐”,对不起了,这次不能带你出去了。我拉了一匹看似温顺的白马,看清楚两边有无闲杂人等经过后,拉着马推开了后院的门,走了出去。
一出后门,我马上跨上白马,其实我没学过骑马,只是想着跟骑驴差不多,一拉缰绳,往马屁股上狠狠挥一下鞭子,马嘶叫一声放开四蹄疾驰而去。
这是通向天香楼唯一的一条路,眼看天香楼快要到了,我心头那块大石好像轻了一点。忽然间路的拐弯处出现一骑拦住了我的去路,如果再不收缰绳必然相撞,我大惊失色,一下子勒住了马缰,待看清楚来人时,一颗心急急下坠如石沉大海。
骑在黑色骏马上的司马承中一身黑衣在夜风中张扬,脸上的五官如刀刻般僵硬凌厉,眼里闪着极浓郁的杀气和深深的痛恨,我怔了怔,手脚冰冷,他不带一丝感情地对我说:
“你输了,你要践约。”
话一说完,他打马向前,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我腰身一紧被他拦腰揽到自己的马上,他向着王府的方向纵马狂奔。
转眼到了王府门口,他一手拉着我下了马,一直往我住的地方走去,我不习惯被人这样拖着,可越挣扎他的力气越大,他一直把我带到我住的屋子对面那个破旧的院落,用力一脚踢开木门把我拖了进去才放开我的手,我一下子站不稳跌坐在地。
“你不是舌灿莲花的吗?为什么不分辨?我真想听听你的假话到底能编得有多动听,能不能一次又一次地骗了所有的人?”他无情地讥诮着我。
圆月高悬,月色清冷,辉芒遍地。然而院子中衰草连天,偶尔有风吹来沙沙作响,地上凌乱不堪的投下草木树藤斑驳的影子,一片荒烟迷漫。院子里一排厢房门窗尽是破落不堪,风从窗户撞进去不时发出呜咽声,我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这个院子,就是杏花所说的那处“禁地”?
“我错了。”我看着他,心里的惧意稍稍压下了一些。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眼里闪过一丝询问,我说:
“我真傻,你怎么能杀的了他呢?他五岁时你都杀不成他,我真是白白地担心一场了。”
“司马继尧五岁时,我娘给他服下一种可以使心脏麻痹的慢性毒药,大概不到半年他就会死去,所以后来他离奇出逃,我娘也没怎样放在心上,因为,他已经是一个半死的人了。
“直到王府的印绶离奇失踪后,我娘才陆续派人寻找他,结果,三年后在豫南城发现了他的踪迹,那些杀手追杀他,他却跳进了江里,几日后浮起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形体相仿的尸体,那些杀手贪功好赏,于是谎报他已经遇溺,这才酿成了今天的恶果。
“我杀不死他?天香楼里我设了一道埋伏,酒不醉人人自醉,熏的是迷烟,品的是无色无味的毒酒,赏玩的是暗藏杀机的美人;天香楼门前,我娘亲生前在太尉府豢养的十三死士在等着他;你刚才到的天泉大街,早有漠北刀王在沉稳以待……”他蹲下身用两指捏起我的下巴,森冷地说:
“我真是很好奇,到底你是司马继尧的什么人,竟会连命都不要而去通知他?可是你又很笨,不像那些精明的密探,被人盯梢了都不知道!”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双眼清澈明净地看着他,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和梅继尧的关系?我伸出手拨开他的手指,指着他的心说:
“大公子,我看你才是中了心脏麻痹的慢性毒药!你不相信人世间有赤诚以待的朋友兄弟之情,甚至你母亲疑心太重而讳疾忌医你也只是换了一个大夫又一个大夫,你母亲之死你就是帮凶,你想杀了宣阳王陪葬?我看陪葬的人应该是你吧!”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打得我几乎昏了过去。我抹去嘴角流下的血,说:
“就算你杀了他,就算你坐上了宣阳王的位子,你仍然改变不了你孤独一生的命运,就算你披上了蟒袍玉带,你仍然是六亲不认绝情绝爱的怪物!”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到廊上重重地一扔,我痛得几乎要昏过去。
“十五年前,就在你所处的这个位置,我娘让人活生生地把宣阳王正妃杖责致死,而司马继尧就被绑在廊前的柱子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那时,他才五岁……我们之间没有亲情,只有死结,你知道如何解开死结吗?”司马承中森冷的眼神中透着无以复加的狠绝。
“死结死结,只有死,才能了结!”
他扯下我的腰带把我绑在廊上的柱子上,我已经无力挣扎,他俯身贴在我耳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从暗室里把你救出来吗?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吃你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菜?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和你打这个赌?……你输了,其实我也输了,你说得对,我就该是个绝情绝爱的人!
“你真的叫庆庭么?庭儿,我们就来看一看,你到底输得值不值!”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亮了,扔到廊子那边一堆干草上。火苗一下子腾起,更兼有阵风助势,迅速地蔓延到周围,我无力地垂下头,心想这回生还无望了。值不值?我问自己,想起那个又可恶又可恨的师兄,想起自己逃婚搁了他的面子,又想起了那天他给自己剥蟹的专注神情……心下叹了口气,当作是一次过把欠他的都还清了吧。
司马承中转身离去,我声音嘶哑地说:
“大公子。”
他身形一顿,回头看我,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又说:
“若宣阳王还活着,请转告他,庆庭是咎由自取,与他无关,日后勿以我为念……”
司马承中转身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空气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周围越来越炙热,这一片院落也只有在这样的熊熊烈火中才依稀有了热闹喧嚣的感觉吧,昨日的繁华,今宵的颓败,人世间的种种因果流转,人似乎无力挽回些什么。今年我十六岁,花一样的年华……看着那明亮得灼目的火光,不知道死了之后的我是否会后悔,为了一个自己不怎么喜欢甚至一直想要避开的人葬身火海。
要死,最起码也先得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吧,真是遗憾啊!
我恍惚中又看见了豫南城那热闹欢乐的灯会,有个身穿月白锦袍手执纸扇的少年郎牵着一个五岁小女孩的手去看灯会,他把她的手捉得是那样的紧,仿佛一不小心她就会飞走了一样。那些走马灯一盏一盏在黑夜中发出璀璨的光芒,驱散了黑暗,小女孩不会言语,可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直在甜甜地对他笑着,映在他眼里是否也如那盏盏走马灯一样,足以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坚决地放开了她的手,让她一个人坐在那孤单黑暗的屋檐下无声地哭泣……
……
一阵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唤醒了我残存的一点点意识,我努力地张开眼睛想看清楚面前的人,样子很模糊,只看见了白色的袍子上尽是大片大片的殷红血迹,触目惊心,我张开嘴想喊那两个字可是身子虚脱得好像不属于我一样,只得任由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的眼皮重重地下垂,他低声对我说:
“晴儿,不要怕,有我在……”
“师兄!”恍惚中有一只温厚的手掌握着我的手,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想都没想就喊了一声,光线有点刺眼,我睁开眼睛不期然地看见了一张微笑着的脸,是辰恒,那样的温暖和关切地看着我,说:
“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适?”那张俊美的脸还是会让人心动,特别是这样专注温柔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笑容,然后问:
“是你救了我?昨夜……”我本来想问他昨夜到底怎么了,梅继尧到底有没有出事,可是一想到这样会牵出许多敏感的问题来,就把话收回肚子里去了。
他抓起我的左手,捏着那个金环,说:“你是我的家奴,哪能那么轻易死去?好好休息,晚点我再来看你。”
辰恒走后,一个丫鬟拿着粥和小菜过来,我也觉得饿了,伸手要去拿,丫鬟避开了我的手说:
“让奴婢来伺候姑娘吧!”说着就要拿汤匙喂我,我一惊,姑娘?一看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衣裙,一头青丝散下,这么说,辰恒已经知道我是女的了?我的双颊有点发烧,问丫鬟说:
“这里是哪里?”这房间窗明几净,看似普通的陈设,可仔细一看都是雕刻精美用料上乘的家具,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旁边的鹤嘴炉还燃着名贵的水沉香,我身上盖的丝被绣着大朵大朵绚烂夺目的牡丹花,是徽州有名的双线绣
“这是颢王府啊!”丫鬟抿嘴一笑,“姑娘是我们王爷的贵客呢!我们王爷还是第一次带女子回府。王爷嘱咐了,我们要小心伺候,有事姑娘找我秀儿就好。”
颢王,辰恒是颢王?当今皇上的第二子?
“秀儿,京城昨夜可曾发生了什么大事?”我试探着问她,她想了想,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哦,就是宣阳王府的王妃入殓了,仪式还是宣阳王亲自主持的,据说皇上龙颜大怒,他才迫不得已回府的。”
一颗吊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没死,没死……
可是,一连两天,梅继尧都没有来看过我。我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央着秀儿把我那天的男装找回来,秀儿却说:
“庭姑娘,那天你的衣服上全都是血,太吓人了,不要说衣服扔了,就算洗了也是洗不干净的,不能再要了。”
“那你能不能帮我找两套男装?”
秀儿为难地看着我,“王爷会怪罪的!姑娘穿女装多好看,活脱脱一个美人,为什么要穿男装呢?”
我无奈地看看镜子,镜子明亮地照出一个柳眉纤长杏眼含愁的女子,鼻梁直而红唇丰润,双眼似有秋水流转泓光潋滟,眸色晶莹,还有一颗小而淡的痣点在莹白如玉的左边脸颊上,那头青丝被秀儿梳理成几条辫子盘成一个簪花小髻,剩下的几绺青丝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肩上,更添了些明媚风情。
我什么时候长成一个祸水样了?我这样子如何行走江湖治病救人?我颓然地坐在床边,有个声音笑嘻嘻地说:
“我就说不会有男子长成那个模样的,原来你真的是女子!”
我抬头一看,站在我面前好笑地看着我的人,是竹生。我忽然灵台清明,竹生的身材也跟我差不多,或许……
“在打什么鬼主意?”竹生拉过一张凳子坐下,鬼灵精,真会看人脸色。
“我在想你能不能借我样东西。”
“银子?说好了,要收利息哦!”
“市侩!是衣服,借你一套衣服给我好吗?”
竹生跳起来指着我说:“你胆子真大,还想当江湖郎中?!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差点就变成烧猪了!要不是宣阳王及时赶到,后果真不堪设想……”
“宣阳王救了我?怎么可能……”我喃喃自语道。
“怎么不可能?本来我家王爷是想着王妃入殓后来接你的。司马承中的计划我们其实是知道的,也计划好了如何反包围把他们一网打尽,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宣阳王忍不住提前出手……你没看见宣阳王的大悲指和大悲手印的功力,硬生生地折断了单一刀的那把弯刀,可是断裂的刀刃还是伤了他。据说他知道了司马承中放火烧他母亲生前一直在住的院子,怒气才爆发的……”
那个满身血迹的人真的是他?!我苦笑,司马承中真不该烧那院子,否则,我现在已经到地府报到了。
“那他还好吗?伤得重不重?”
“不是很清楚,但是那天夜里王妃入殓的仪式他也到场了。”
“为什么不把司马承中抓起来?”
“你真笨!”竹生一戳我的脑瓜子,“司马承中会留下对他不利的证据吗?他说他整晚都在为殡葬之事忙碌,人证物证都准备好了,你能拿他怎么样?”
是啊,我真是笨。我那个师兄,从来都只有别人被他算计而没有他被别人算计的,他能走上今天的高位,怎么会不能自保呢?我恐怕是离开扶风书院太久了,忘却了他又像狐狸又像蛇的特性了,居然不自量力杞人忧天地想要去帮助他,结果……本想着去看他,可是,就算去了他也会嘲笑我然后把我送回扶风书院的。
“竹生,你还是借一套衣服给我吧,这样的衣裙穿着不方便。”我一年半没穿过衣裙了,我甚至怀疑自己连走路都不像个女子了。
死缠烂打之下,还是成功地借到了一套不打算归还的衣服。穿上这套衣服,我就跑去找辰恒。他正坐在书房里看着信函,见我进来就放下了书信,可是看到我一身的男装,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辰恒,哦不,颢王殿下,我是来告辞的。”我垂下头,简洁的说。
“你想去哪里?”
“有可能是歧安,也可能是徽州。我在京城逗留了一段日子,谢谢你的照顾,麻烦了你这么一段日子,我也该走了。”
“还是想当大夫?”
“嗯。也有可能干些别的,到时再作打算。”
辰恒沉默着,不看我。我忽然觉得窘迫,也不敢转身就走,沉默尴尬的气氛蔓延着,良久,他终于开口道:
“我的颢王府如此不入你眼?如果我说,我不愿意放你走呢?”
我愕然,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我讷讷地说:
“不知现在跟小人说话的是江湖上的无缺公子还是位高权重的颢王殿下?”
他的凤眸忽然完全张开,犀利的目光直看向我的双眼,说:
“有区别吗?无缺公子也好,颢王也好,要留住你的人,有的是办法。”
我咬着唇,不甘心地看着他,他又说:
“我的书房缺一个书童,厨房缺一个厨子,你自己挑吧。对了,你告诉竹生,如果他再把衣服随便借给你,我就扣掉他的俸银。”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书童,有时还会变成一个要做夜宵的厨子,辰恒让人做了几套衣服给我,倒是不用再让竹生为难。我扁着嘴闷闷不乐了几天,竹生看见我老是这个样子,不满地说:
“我们王爷对你是太纵容了!你这是给谁脸色看呢?想出府?那就好了,正中司马承中下怀,他还想杀人灭口呢!”
我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傍晚,辰恒走进书房,看见我正在收拾书桌上的书,他说:
“带上你的药箱,随我走一趟。”
“到哪里?”
坐在装饰华美的马车上,我问他。他斜靠在身后的垫子上,黑色的锦袍金线缠边,上面绣着精巧的金丝龙纹,腰缠白缎玉带,俊美无俦的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嘴角深抿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眉宇间隐隐有王者之气。我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这副模样,过往那种阴柔之美这时完全隐没,无缺公子的潇洒不羁的气质亦变成了不怒而威的气势。
“你不觉得有个人你忘了对他说一声谢谢吗?”他说。
马车停了,驾车的家仆掀开车帘,他下了马车,回头把手伸给我,说了声“小心”,一道目光投来,家仆讶异地看了看我。我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序,对辰恒笑笑说:
“王爷折杀小人了,小人自己下车就好。”
“或许你是想本王把你抱下来?”他的眉毛一扬,有点不耐烦。我吓了一跳,赶忙搭着他的手下了车。抬头一看,是宣阳王府。
成总管早就在大门恭敬地候着,他把我们引至一处清幽的庭院,院子中央是一个大大的荷塘,时至盛夏,荷花开的正盛,可是今夜月色太淡,不能看见清雅的微红而只能嗅到飘荡在风里的荷香了。那些将开未开的花投下一抹袅娜的身影,或在荷叶的圆盘上,或是落在水里,我的心忽然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不自觉的想起了青林山扶风书院里我的家。
成总管领着我们走进并排着的一模一样的几间厢房中的一间,站在门口说:
“颢王殿下,我家王爷就在里间等候王爷大驾。”
辰恒带着我走进去,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二哥,你来了?”声音低低浅浅的,甚至有些虚弱。
一个丫鬟撩起了绮罗帐子,梅继尧靠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却还是微微地笑着,看见我时不由得眉头一皱,仿似有风吹过水面荡起轻微的涟漪瞬间之后又复平静。
“继尧,你太大意了。如果不小心触动旧患……”
“二哥不必担心,我并无大碍。”
“庆庭,给宣阳王诊诊脉。”
“是。”我走上前,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梅继尧只是安静地看着我,没有动。那双凤眸平静无波时竟然像小孩子的眼睛一样黑白分明清澈稚气,我轻咳一声说:
“王爷,得罪了。”我把他放在被面的手抓过来,伸出手指轻按在他脉门处,心里一惊,抬起手摸摸他的额头,很烫。
我盯着他,说:“王爷可知道自己发烧了?”
梅继尧竟然无所谓地说:“本王知道,过两天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辰恒脸色有些不悦,“成阅!”成总管从门口走进来,辰恒冷冷地说:
“你家王爷病成这个样子,你是怎么伺候的?!”
成总管脸色一变,单膝跪下说:
“禀王爷,我只顾着我家王爷身上的伤,忽略了,奴才该死!”
梅继尧摆一摆手,“成阅你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二哥,这一点小病不烦你挂心,眼下不止一桩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办。”他看我一眼,又说:
“二哥,庆大夫说了他是专看妇科疑难杂症的,你就别为难他了。”
我站起来垂下头沉默着不说话,可是心里很生气。
“要不我把宫中的御医请过来?”辰恒苦笑,“这样的话就会惊动司马承中,到时这个地方就不得安宁了。”
“听说皇上下了旨把他封作长信侯,另行设府?”
“是大哥请的旨,皇上念在已故宣阳王的功勋才下的恩赐。想不到,司马承中原来早就是肃王府的人,只怕两天前的暗杀,肃王也出了不少力。这一趟虽说能把宣阳王府中司马承中的势力拔除,可是你也元气大伤……”
我垂下手慢慢退出门口,那些机密的事情我不想听也不想了解,我的脑子很简单,我也希望我身边的人也是那样的单纯快乐,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情我唯恐避之不及。
“成总管,宣阳王的病情到底如何?”我问站在门口的成阅。
“王爷肋下受了刀伤,匆匆包扎就去主持王妃的入殓仪式,后来暗中找了大夫来诊治,可是……”成阅那张胖脸上忽然出现了为难的表情,“可是王爷不肯喝药……”
果然又是这样,我心下暗道。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兄,唯一害怕的就是喝汤药,以前在扶风书院不管是外感风寒还是别的什么小病,他都偷偷地把汤药倒掉,结果往往一病就一个月,最后都是被我娘逼着喝药才好起来的。后来我腌制了些蜜饯果脯,常常用来利诱他帮我完成课业……
我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托着腮在发呆,辰恒走出来笑着问我:
“发什么呆?回府吧。”
回府?我站起来,看了一眼窗上映着的烛影幢幢,看不清楚那张倔强的脸……我暗暗叹口气,对辰恒说:
“宣阳王于我有救命之恩,现在有病在身,庆庭岂有漠视之理?庆庭虽然不才,但愿为宣阳王之病尽心尽力,请王爷恩准。”
辰恒笑意不改,可是看着我的眼神忽然有点冷意,“是吗?既然你有心报恩,本王又怎会不去成全?两天后,我让竹生来接你。”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苦笑不已。我自己主动要来宣阳王府的吗?他把我带来给宣阳王治病,好端端的忽然就变了脸,真难伺候!
我走进屋里去,梅继尧见了我,皱着眉问:
“夜深了怎么还不回府?我二哥呢?”
“颢王殿下他走了,我留下。”我毫不客气地坐在床沿,“把手伸过来。”
“本王要休息了,成阅,送客!”
“师兄,你是个大人,别耍小孩子脾气。”我回头对伸出半边身子的成总管说:“没事,你在外面守着就好。”
我抓过他的手,把把脉,不对,很不对。
“躺下,把衣服解开,让我看看刀伤。”看他绷紧了脸,我一手拉开他的被子,接着就要去解他的衣服,他一手按住我的手,说:
“我自己来。”
他把外袍脱下,接着是中衣,最后是里衣,动作缓慢,可是显得妖魅异常,昏暗的烛光中,他侧过头不看我,一头略显凌乱的长发垂落后背,我只能够看到他线条柔和的侧脸,还有,赤裸健美的上身,彻底打破了我印象中的那个瘦弱的风流书生的形象。我的呼吸忽然有点急促,一时间竟然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看够了吗?”
我脸一红,幸好光线昏暗不会被发现。他的伤口在左肋软骨下两寸的位置,解开缠着的布条,我倒吸一口冷气,那样长的一道弯弯的伤口,如果再深一点的话肯定会伤到脾脏。
我打开药箱,把一些消毒用的药膏和纱布拿出来,重新给他上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事?”我说,“你真是不要命了,就不能好好爱惜自己?”
“从小到大,你对我的事会感兴趣吗?”他自嘲的一笑,脸上居然有了一种孤寂冷清的神色,我的心骤然痛了一下,他又说:
“告诉你,让你好同情我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自己也在对自己说,刚才那一下心痛,是因为同情。
“你是怎样结识我二哥的?你入府的第一天他就派人来告诉我,你是他的人。”
我一边给他缠好纱布,一边说:
“一月前,歧安城,萍水相逢。可是他偏要说我是他的家奴,”我伸出左手拇指给他看,“就是这个圈圈,一时财迷心窍着了他的道,还以为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呢!害得我现在失去了大部分的人身自由。”
“我二哥他知道你是女子?”
我颔首不语,梅继尧的眼里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看着我,叹口气说:
“你要记住,如果,你向任何人提起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或透露任何有关你自己的来历背景,我就会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的理由把你送回青林山。”
“这是什么理由?!我不是已经写了退婚书了吗?”我给纱布打结时手重了一些,他眉头紧皱地看着我,说:
“你现在是想谋杀亲夫不成?”他伸手拿起旁边的衣服穿上,“你的那封退婚书除了你自己以外没有人承认过。更何况,一年半前,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落水死了。”
我闻言一震,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说:
“以为我死了?怎么会?我爹娘他们……我明明写了家书回去的!”
“师娘太过伤心,老师一年前已经陪她到水月庵住下了。你现在不必担心,我已经发书派人告知他们。”
他衣服还没有穿好,人已经软弱无力地靠在床栏上,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不得了,我赶紧写了张方子交给成阅,又让丫鬟拿了一盘冰块过来,砸碎了用棉布包着搁在他额上给他降温。
“你为什么要逃?因为坠崖那件事?”他哑着声音问我。
我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问我,我低下头说:“你知道我性子本来就这样,我不能忍受别人安排我的终生大事,你,原谅我好不好?坠崖那件事,我不该怪你,喜欢小乔又不是你的错,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
他的脸苍白中透着潮红,听到我的话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苦笑还是难过,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一手指戳过我的额头,说:
“天底下还有人比你夏晴深更没心没肺的吗?”
“逃婚,既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自己,你何必耿耿于怀?你看你现在在天香楼何等风流快活,如果还是某人的未婚夫,你还能如此自在?”
他为之气结,扭过头不看我。
我把手放到他的心窝位置,伸出两指在心窝左方摁了摁,他脸色忽然一变,我问:
“是不是有麻痹或者疼痛的感觉?”
“是有一点,你怎么知道的?”
我又把手指往下挪了挪,“这个地方呢?还是有点麻痹和疼痛?”
他不说话,凤眸定定地看着我,我把手掌敷上他的左心房用力地推揉了几下,“这样会不会舒服一点?”
“拿开你的手!”他哑声道,眼神热热的,烫烫的,仿佛要烧起来一样,奇怪了,额头上不还是放着冰块吗?又不疼,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再揉了两下说:
“你中过的毒并没有消解,只是被你不知用什么方法压制住了不发作,我说得对吗?”
“我说,拿开你的手!”他真的是动怒了,“有你这么给人看病的吗?你这是在……难不成你给别人看病都是这样子的?”
“我怎么了?你想说我是骚扰还是非礼你了?你哪里吃亏了?”我也发火了,“剩下半条人命的人还计较这个!真觉得亏了那就好好保命,等哪一天全好了就把你吃的亏讨回来,真是腐儒一个!”
他忽然笑了,慵懒无比而风情无限,嘴角轻扬眼神愉悦,“记住你说的话,我真要讨回来时你可别后悔。”
我也知道自己说了些浑话,可是不知怎的,看见他似曾相识的笑容,我的心一下子宽了下来,也不去跟他计较那些口舌之争了。成阅亲自把药端进来,为难地看我一眼,我点点头,他把药放下就出去了。我摸摸药碗,还烫,就说:
“等一下凉一点再吃药……”转头一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我笑着说,“醒不过来,我等一下就拿金针刺穴;再不醒,我就要让成总管以口喂药了……这么晚,天香楼的姑娘大概都睡下了吧,没办法,你就将就一下咯……”
他睁开眼睛,无可奈何地说: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天下最毒妇人心啊……”
我拿过药,尝了一口,面带笑容地说:
“不苦的,不信,你尝尝?”
他接过药碗,喝了一口,那皱眉恶心的样子好像想吐又不敢吐,我打开一个瓶子倒了一颗糖渍柑桔送进他嘴里,他又接着喝了一口,等他喝完一碗药,我的瓶子也空了。
他忽然怔怔地说:
“好像还是师娘做的糖渍梅子好吃一些。”
“是啊,我就知道你喜欢我爹我娘多一些,不然你怎么会答应他们要娶我呢?”想想自己整天像个野丫头似的,没点端庄模样,跟天香楼的绝色姑娘比起来又少了妩媚温柔,这样的自己他怎会看上眼?“放心,回扶风书院之前我只做大夫庆庭,关于过去的一切,我都不会提起,这样你可放心了?”
他闭上眼睛,似要睡去,看见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很凌乱,我便伸手去帮他整理好,他一只手轻轻按住我的手,说:
“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可惜,我不住在里面。”
我呆了呆,他的手松开,呼吸渐趋沉稳,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成阅“奉命押回”了颢王府,辰恒见了我,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宣阳王如何了?”
“烧已经退了,身上的伤也处理好了。担心王爷会有差遣,所以庆庭早早回来了。”
辰恒走到书桌前拿出一卷卷轴,我连忙走过去帮他展开,那是一幅泼墨山水画,画的是一座巍峨高山,云烟弥漫,下临深潭,山上有古松怪柏,姿态窅然。画风壮美大气,我不禁赞叹道:
“能画出此画者,必然有过人的磊落襟怀。”
“哦,何以见得?”辰恒侧脸看我,兴味盎然。
“这幅画既有山川秀美的灵气,又有孤高隐逸的心志,眼不见河山而河山俱在心中,重其神而不重其形,这才是抓住了景物的神髓精华啊!”
“那依你所见,若要题字题诗,该题什么好呢?”
我回过神来,心知不可锋芒太露,连忙说:
“庆庭愚钝,一时之间想不到该题什么好。”
“可本王看来你倒是与作画者相知甚深,一眼即能品出真味,你可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他俯视着我,明眸笑意动人,见我沉吟不语,他说:
“这是两年前宣阳王送给我的一幅画。庆庭,你与宣阳王可是旧识?”
我垂下眼睛,不让他看见我眼内闪过的一丝不安。
“庆庭从没到过京城。”我老实地说,我不愿意去欺骗他,可是又不能说实话,“王爷带庆庭从歧安到京城,这一路上王爷是亲见的,宣阳王这等人物我这等市井小民无缘结识。
辰恒的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仿佛想要看进我的心里,我实在受不了他这样近距离的接近,低下头不敢看他,他却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说:
“庆庭,我可以等你说实话,但是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哪一天我不耐烦了,我会……”
“王爷,你是怀疑我吗?庆庭绝对不会伤害你们任何人。”我焦急地分辨道。
“我相信你。”他说,“可是,怎么办,看见你对别人好,我竟然有些妒忌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的心不知是因为惊慌还是因为什么而在激烈地跳动,他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神情是那样的专注,眼神是那样的温暖,即使他有点生气,可仍是温文儒雅地微微笑着。
“你是喜欢宣阳王吗?你最好回答不是,因为,本王喜欢你。”
这句话犹如一个炸弹,炸得我头昏昏的。我一手推开他捏着我下巴的那只手,退后两步,傻傻的问:
“喜欢?是哪种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还要分种类的么?”他拉开身旁的凳子潇洒地坐下,眼带笑意地看着我,脸上表情得意如下棋时将了对手一军。
我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问:
“是一般的、普通的喜欢,还是特别的、很要命的喜欢?”
辰恒大笑,“从来没有女子敢跟本王讨论是哪种喜欢,你觉得本王对你是哪种喜欢呢?”
天哪,这算是表白吗?如果有一个如假包换的白马王子站在你面前要牵你的手,你会拒绝吗?我被忽如其来的虚荣冲昏了头脑,木讷地占了半晌,抓住仅存的那一点点理智,说:
“不管是宣阳王还是颢王殿下您,庆庭都无意冒犯。”
“真有意思,”他起身走到我面前,笑意不减,“原来我和继尧都不入你眼,一口一个‘草民’的你,原来心比天高。”顿了顿,转身离去之前又说:
“没人在的时候,不要叫我王爷,叫辰恒吧。”
我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一个玩笑,这种条件好到绝顶的男人也会想要测试自己的魅力指数?我笑嘻嘻地对他说:
“不知辰恒对庆庭是哪一种喜欢呢?庆庭实在好奇。”
他回过头一笑,凤眸温润含情:
“庭儿说是哪种便是那种好了。”
六:《一夏情深》作者:兰陵笑笑生(完结+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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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心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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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4/2013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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