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 作者:薄•慕颜

【内容简介】

宫商角徵羽,
人生如曲。

缘起幻灭,
生不知死,
不过是贪恋无限。

爱与救赎,
用一生来解答。

慕家的女儿曾经有着莫大的荣幸。
她还记得乘凤舆从朝圣门进来,凤袍长摆拖过锦毯的簌簌声;她还记得嘉正殿上,同光皇帝用金箸挑开覆在上面的黄绫,取出十六页金册,太监颂读“今有豫国公之女慕氏,端方识礼,贞静柔和,性情贤淑,品貌无双,著册为皇后!”而转眼间同光西去,皇兄继位,昨日的笑语晏晏刹那成烟,连尘土都厚得不可触摸。
如今慕家的女儿仍有着莫大的荣幸,一个三千宠爱集一身的贵人,未进宫时新帝便为她重修先帝宠妃的沐华宫做成椒房,连新皇后都未出现的狩猎场,她扬着精致的小弓出尽了风头。
嘉正殿上她起身抬头,容光潋滟,灼灼生辉。狩猎场上她转眸一笑,眼里顿时繁星盈光。
两朝天子,仅一家宠幸,世人慨叹:“生男无喜,生女无怨,慕家泽恩独霸天下”
其实,他们不知道,慕家的女儿一直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慕毓宓。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主角:慕毓芫(yán) ┃ 配角:明帝,光帝,谢宜华,云琅,乐楹公主,凤翼,迦罗,傅素心,朱佩缜,朱佩柔,叶蔷薇,杜玫若

【正文】

  元徵宫词 作者:薄•慕颜

  第一章 轮回

  新朝伊始,万象更新。
  此时正值晌午,骄阳犹如龙宫耀阳火珠一般赤明透亮。一群群驯鸽不知疲惫,在湛蓝的天空中肆意飞翔着,自万丈高空传来阵阵鸣声。有温热的风吹来,熏得空气又干又燥,四周愈显安静,整个元徵城都在炎热下昏然入睡。
  启元殿内极为肃静,蟠龙金鼎内焚着龙涎香,一缕一缕白烟袅绕逸出,弥漫着柔软舒缓的淡幽香气。内殿愈深,光线愈加幽暗不明,明帝正坐在御案前批复奏章,御案右侧一摞黄皮折子,堆放很是随意,显然已被朱笔御批过。听得有脚步声也不抬头,手上的玉狼毫朱笔亦未停顿,直到撂下最后一本奏折,方才问道:“王伏顺,去慕府打探消息的人呢?是不是回来了?”
  王伏顺侍奉御驾二十余年,忠心有嘉、功劳良多,如今已升至宫内大总管,私下最会体察圣意,闻言忙道:“皇上莫急,慕侍郎刚赶到殿外,老奴去叫他进来。”
  “嗯,快宣进来!”
  “微臣慕毓藻,叩见皇上!”慕毓藻着正二品文雉官袍,身量合宜、气度大方,一派门阀世家子弟遗风,上前躬身行礼。
  “她怎么样了?”明帝身子往前倾斜,声音略急。
  “皇上放心,已经醒过来了。”慕毓藻先回禀了一句,又道:“太医说,舍妹只是一时气血不畅,眼下脉象渐平,只需再静养一段日子。”
  ----那个悬梁自尽的女子,醒来会是何等心情?明帝揉着胀痛的眉头,心中千头万绪交织,喃喃自语道:“唔,醒来就好……”
  “皇上?皇上……”
  “没事,你接着说。”明帝缓缓坐正身子,摆了摆手。
  慕毓藻欠了欠身,往下说道:“太医俞幼安为人妥当、擅长调养,又跟微臣家是友之故交,若由他来照料舍妹汤药,岂不两全其美?只是每天一来二去,甚是麻烦,所以微臣想……”
  “好了,好了。”明帝心思不在这上头,不待听完便打断他,“太医院人多的是,既然你觉得妥当,就把人留在慕府好了。”
  慕毓藻忙道:“是,微臣谢恩。”
  明帝沉吟片刻,又问:“她醒来后,可说了什么?”
  慕毓藻微微一怔,忙摇了摇头,“舍妹醒来后,只喝了小半碗米汤,想来是精神还不大好,没有力气说话。”
  “若是需要什么药材、补品,只管让人来宫里头取就是,别的也是一样。总之,一切以她的身子为重,万万不可耽误了。”明帝细细嘱咐了一番,又指着王伏顺道:“你跟着慕侍郎道太医院,要了人一起去慕府,好回来禀告详情。”
  二人领旨退出大殿,门口小太监得了消息,赶紧进去传人。不多时,只见一名年轻太医走出来,约莫二十出头,不像是什么名医之流。慕毓藻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拉住那青年,笑道:“幼安,今儿可要麻烦你了。”
  王伏顺面色疑惑,却只笑道:“这位就是俞太医?真是年轻有为啊!”
  俞幼安心知他是怀疑自己,却也不去说破,回礼道:“有劳王大总管和慕侍郎亲自前来,晚辈不甚惶恐,二位请先上车罢。”
  慕毓藻笑道:“来来,王总管先请。”
  “诸位大人,坐稳当了!”小太监嘴里轻轻吆喝一声,扬起细鞭抽下去,两匹乌黑马儿便“得得”的撒蹄跑开。
  慕府乃是太祖武帝特旨筑造,地势风水都极佳,距皇宫只两里余路程,马车大约只需两柱香功夫。王、俞二人跟着慕毓藻往里进,先是穿过数挂水晶珠帘,接着便是层层绡纱悬垂的侧厅,最后进到一间女子寝阁,内中布置恍若蓬莱仙宫一般。鎏金古兽双耳熏炉内,透出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味道,侍女们皆淡纱彩衣,一屋子的人却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俞幼安心中甚是疑惑,却见慕毓藻朝自己递了眼色,微微笑道:“等会俞太医只管请脉,不要多问多说。”又走上去前说了两句,床边的杏衣侍女点点头,贴着帷帐低声回禀着,等待她家小姐指示。
  “太医?”绡纱帐内传出年轻女子疑惑的声音,那声音沥沥如水,说不出的软绵轻柔、悦耳动听,令人情愿一直沉溺其中。
  俞幼安恍似被一道焦雷劈下,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简直要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那声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伏顺陪笑道:“皇上听说小姐偶感不适,特意让太医过来瞧瞧,若是没事也就放心了。或者小姐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一声,老奴也好派人下去预备。”
  那女子似乎悄声低语了几句,杏衣侍女转脸传话道:“我们小姐说,有劳皇上亲自挂念,请王总管到外间先歇息着,让太医过来瞧瞧罢。”王伏顺脸上是少有的恭谨,点头答应着,跟着旁边的侍女去侧厅喝茶。
  只见绡纱帐下伸出一只皓白的柔荑来,虽然掩盖着明紫绡纱方绢,亦可看清那柔软无骨,宛若石莲花瓣般的纤细手指。俞幼安还怕自己看错,待看到小指内侧那点不容错认的黑痣时,几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在床前小杌子上哆嗦坐下,搭脉诊得片刻更是惊骇,那脉象浮躁盈动、生机勃然,分明就是女子妊娠害喜的脉象!可是,帷帐内的女子若真是猜测之人,那她腹中胎儿岂不就是----,俞幼安不敢再想下去。
  “俞太医。”那女子又开了口,柔声问道:“我的身子可有何不妥?”
  “没…… ……没什么不妥。”俞幼安惊得坐直身子,颤声道:“小姐身子大好,微臣这就回去禀告皇上…… ……”
  “胡说!”那女子在帐内轻斥,淡声问道:“俞太医乃宫中名医,更是妇科千金上的高手,难道连女子身孕都会误诊么?”
  “娘娘,万万不可!”俞幼安浑身上下颤抖着,急急跪下道:“娘娘的身孕的若是给外人知道,那可就……那可就保不住了。微臣就算送掉自己性命,也不能让先帝骨血葬送,娘娘你没有……没有身孕的……”
  “俞太医糊涂了么?眼前的人是慕家养女,哪里来的什么娘娘?”那女子轻声打断他,叹道:“你是宫中御医,皇上钦赐驻在慕府为我诊脉,若知情不报,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俞幼安不断摇头,哽咽诉道:“若论私情,慕俞两家是多年故交,娘娘先前更对俞家有莫大恩情,微臣一条性命有何可惜?若是为公,娘娘怀的是先帝骨血,若能换得小皇子平安,微臣粉身碎骨也决不后悔!”
  “你有这份心,就很好。”帐内稍微沉默了片刻,那女子幽幽叹道:“只是此事,并非你一味隐瞒就可以周全。”
  俞幼安不敢在言语上驳她,仍旧辩道:“万一,娘娘因此而出事,微臣就算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便是死后,也难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
  那女子声调依旧平静如水,淡淡说道:“你若真为胎儿着想,回去后就一定要如实禀告。只有如此,你才能继续在慕府诊治,不然换做别人岂不更糟?你若一味鲁莽,稍有不慎,就会把数百人牵连进去,岂不是白白浪费性命?”
  俞幼安踌躇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那女子似乎极累极乏,轻轻叹了口气,“今后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只管照吩咐去做,去罢。”
  俞幼安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含泪应道:“是,微臣明白了。”
  那女子便不再说话,杏衣侍女领着俞幼安到偏厅,先打了一盆清水上来,奉道:“如今天气炎热多汗,俞太医还是洗把脸再出去罢。”俞幼安忙将眼角泪痕清洗净,又写下几个安胎补气的方子,方才整理衣襟出去。
  回到宫中俞幼安先回禀平安,明帝点头道:“没事就好,退下罢。”见他迟疑着不肯退出去,抬头朝王伏顺道:“这是怎么了?王伏顺,你带他下去,领五十两银子。”
  王伏顺走下台阶,作势请道:“俞太医,还不快走?”
  “皇上----”俞幼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了看王伏顺,“微臣还有要事单独禀告,请皇上让其他人回避一下。”
  明帝挥手让宫人们退下,见俞幼安仍咬紧嘴唇不言语,似乎仍有什么担忧。王伏顺倒是反应的快,见状忙道:“皇上渴了吧,老奴去沏盏茶。”
  “现在没有旁人,说罢。”
  俞幼安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问道:“皇上,不知那慕小姐可否成亲?”
  “放肆,这是你该问的么?!”明帝将奏折甩在案头上,冷声喝道:“做太医的只管好生请脉,不要多管闲事!”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隐约猜到某种不希望出现的状况,不可置信的问道:“你的意思是,慕小姐她有身孕了?”
  俞幼安一副惶恐之态,垂首回道:“慕小姐已有身孕三月余,若她还是没成亲的姑娘,传出去岂不是损坏她的名节?微臣不敢声张,特奏请皇上明示。”
  “什么?”明帝豁然握紧拳头,几乎要将龙椅上的锦缎手枕捏碎,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微笑道:“好,此事你做的很好。从今天起,你专门负责慕小姐身孕一事,不能再有任何人知道!”
  “是,微臣遵旨。”俞幼安面带喜色,一迭声答应下。
  “此事办好了,朕自然不会亏待你。”明帝不疾不徐说完,话锋一转,“可若是出了差错,你就先掂量一下自己脑袋!好了,你先跪安罢。”
  王伏顺有些尴尬走进来,平时皇帝让他回避只是幌子,故而方才并没有走远,俞幼安的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上前陪笑道:“想不到俞幼安如此嘴严,方才的事,连老奴也一并瞒过去了。”
  “他嘴严才好,回头你好好的赏他。”明帝抿着嘴静默半晌,冷笑道:“想不到,先帝还有遗脉在人间,真是可喜可贺啊。”
  王伏顺一脸吃惊,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慕小姐她----”
  明帝情知此时没空上火,冷笑道:“这件事牵涉太大,若是给朝中元老知道,指不定生出什么乱子来。别的人都不妥当,朕也不放心,往后还得你亲自去跑腿,务必要将事情封锁住!”
  “是。”王伏顺正色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慕小姐的身孕终究不妥,是不是去安排人弄干净?毕竟这孩子----”
  “不,不可!”明帝连连摇头,想到那剔透聪慧的女子,心中又痛又恨,“她是极聪明的,若是因为朕的缘故流产,今后还能两相见面么?再说,她身子原本就虚弱,万一因此而丧命,朕又该拿谁是问?”
  王伏顺也不免踌躇起来,叹道:“如此说来,眼下也只有好生养胎,等到将来再从长计议了。”
  “不错,此事急不得。”明帝微一沉吟,起身道:“先起驾到凤鸾宫去看看皇后,让奶娘把抱寅柃出来瞧瞧,这孩子生来体质就不好,不知道还吐不吐奶?哎,真是没有一件事让朕顺心的。”

  第二章 红颜

  皇后朱氏乃是肃毅公之女,十四岁被册为英亲王妃,帝后少年结缡恩爱非常,更因她端庄淑惠而深得皇帝看重,朱氏一门风光无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膝下无子,嫁与明帝整整八载,只诞育四公主寅雯一人,前不久生产五公主也不顺利,人们背地里都说这是天妒红颜。
  近些时日,因皇后身体不适,遂从中仪殿搬到东面偏殿映绿堂。院子里的古树郁郁葱葱、十分茂盛,树下花圃五彩缤纷,有微风拂过,散发出一股子清香之气。明帝心中诸事烦扰,因怕皇后见到自己担心,尽量平复心头烦乱,微笑着走进大殿。
  “皇上……”皇后一袭淡青色刺金绡纱宫装,云髻上缀着几点零星珠花,脸上妆容素净,更衬得她肤色略显苍白,“太医说,柃儿是先天带着胎热,喝奶不易消化,说什么只能慢慢调养。”
  明帝替她掖了掖丝绢薄被,微笑宽慰道:“佩缜,小孩子体质弱,有些费神也是难免的,等长大些就好了。柃儿有太医、奶娘照顾着,你只管养好自己身子,若是落下什么病根来,朕岂不是更担心?”
  皇后眸中仍是担忧,轻声应道:“嗯,臣妾明白。”
  奶娘抱着五公主上来,大约是哭得太久,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嘴角还残着零星的奶水沫子。“不哭,不哭……”明帝亲自抱过五公主,左右摇了摇,想来是用力不当,反让她哭得更加厉害,无奈只好将襁褓递给皇后。
  “皇上,这可怎么办?”皇后几乎要落下泪来,轻柔拍了拍,五公主稍微安静了一些,“柃儿一口奶都没喝上,再喂又怕她吐,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这会……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明帝也是无法,不由怒道:“太医呢?都死到哪儿去了?”
  “皇上息怒……”有娇俏的女声传来,一名桃红色宫装丽人走进,眉眼小巧、身姿娇柔,行动之间颇为婀娜。
  明帝看了一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那女子巧笑倩兮,粉唇间始终带着一抹浅淡甜笑,“臣妾听说五公主不适,怕皇后娘娘太过劳累,所以特意赶过来,若能帮衬一些也好。”
  皇后轻轻拍着襁褓,微笑道:“有劳徐婕妤费心。”
  “你有这份心意,就很好。”明帝抬眼看向徐婕妤,却是摇头,“只是你年纪轻、有没有生育过,小孩子的事也不懂得,坐会便回去罢。”
  徐婕妤有些尴尬,妙目一转,“臣妾虽然年轻,可是先前没入宫的时候,也见过家中嫂嫂带孩子,想来道理是差不多的。臣妾的侄儿,先头也是不肯喝奶----”
  皇后豁然直了直身子,急问:“后来呢?有什么好办法?”
  “娘娘莫急,嫔妾慢慢说详细了。”徐婕妤起身走近了几步,又道:“当时家里人也是着急,闹得家中人仰马翻。后来有人说,吐奶的孩子喝米汤能开胃,只因米汤是素净的东西,不比奶水有荤腥。嫂嫂无法只得一试,谁知道侄儿喝了,竟然一点都没吐,再后来喝奶也使得了。”
  明帝很是高兴,朝下喝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下去熬米汤?快些去!”
  “等等!”徐婕妤抬手止住宫人,补道:“记得准备两碗,一碗稠些,一碗稀些,听明白了吗?”又含笑转回身来,“皇上、皇后娘娘,如今五公主饿得急,先得喝些稀稀的,把胃温养好才能喝稠的。”
  皇后的目光颇为感激,朝明帝微笑道:“徐婕妤年纪轻轻,就懂得这么多,今后要是自己有孩子,倒比别人省心了。”
  徐婕妤飞红了脸,“皇后娘娘,拿嫔妾取笑呢。”
  明帝笑道:“难为你如此细心。”
  不多时,宫人呈上米汤来。徐婕妤走过去端了碗盏,仔细将米汤吹温,又亲自尝了勺,方才小心喂给五公主。奶娘在旁边小心擦拭着,欢喜道:“喝了,喝了。瞧瞧,喝得多香甜,小嘴儿直动呢。”
  徐婕妤喂了小半盏,又唤了另一碗喂了两口,起身回道:“头次不能太多,虽然五公主没有吃饱,但也比吐出来强,等到天黑再补一些。”
  皇后喜极而泣,哽咽道:“柃儿这孩子……”
  明帝拍了拍她的背,起身瞧了瞧,“没事了,不吐就好了。”
  窗外彩霞满天、夕阳西坠,最后一抹灿色正在逐渐淡去。皇后遂吩咐预备晚膳,又对徐婕妤道:“辛苦你大半日,没什么答谢的,就留下一块儿用膳罢。”
  徐婕妤面色甚是自谦,盈盈行礼,“皇后娘娘言重,嫔妾看着五公主安然无事,皇上和娘娘少些烦恼,心里就已很高兴,岂敢要什么答谢。皇后娘娘赐膳原不该辞,只是来时匆忙没和姐姐说,只怕她还在等着呢。”
  明帝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和惠嫔一块用膳也好。”
  皇后见他开了口,也不再多言。待那一袭袅娜的桃红色出去,方才微笑道:“徐婕妤倒是生得伶俐,不似她姐姐惠嫔,人老实本分,平时连话也少有几句。”
  明帝笑道:“既然龙生九子,那么亲姐妹自然也有不同的。”
  稍时晚膳预备好,宫人们拣些精致小菜送进来,并不让皇后下榻,只在床上放上小巧方几,帝后二人榻上对座。明帝亲自夹了几样菜,放到皇后小银碟里,“佩缜,朕给你说个笑话罢。”
  皇后抬眸望着他,微笑道:“什么笑话?臣妾好生听着。”
  “前天在启元殿议事,不妨瞅见杜守谦下巴上有破痕,随口问了一句,倒让他闹了个大红脸。朕后来才知道,那抓痕----”明帝说着笑起来,连连摆手道:“往常听说杜夫人厉害,如今朕亲自见识过,才知道果真是名不虚传。”
  皇后莞尔一笑,盛了碗乌鸡老参汤与他,“皇上若看不过去,不如另赏他几房娇妻美眷,何必取笑做臣子的?”
  明帝轻轻吹了吹汤,饮了两口,“朕哪有空管这些,不过在朝上到底不雅,等到节日把外眷都请进宫,由你教训两句罢。”
  “皇上不肯得罪人,倒把事情推给臣妾。”皇后佯作不乐意,含笑说道:“皇上可别笑话臣妾,往常跟夫人们闲谈,听人说起过,还有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明帝饶有兴趣抬头,笑问:“什么故事?你说来听听。”
  “听说,杜守谦原属意一位书香小姐,可惜杜家人嫌那小姐出身寒素,便给他娶了一位公侯闺秀。谁知道那女子不死心,反倒寻上杜府,说自己愿意为奴为婢。杜家人见她执著,有怕太拂杜守谦的意,也就默认了。那女子进府做了侍妾,杜守谦自然待她非同寻常,后来还生下一个女儿。”
  明帝笑道:“如此,倒也是一段佳话。”
  “唉,可惜好景不长。”皇后似乎大为惋惜,摇头叹道:“那女子想来受了气,进府不到两年就患上重病,没多久就亡故了。如今杜家丫头已经六岁,杜守谦因她娘亲去的早,未免多疼一些。杜夫人时常为此争执,夫妻二人颇有不合,皇上看到的抓痕,多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明帝慢慢收敛了笑意,冷哼了一声,“做女子的自当相夫教子,朕的臣工自由朝廷政事要处理,家中岂能如此不得安宁?”
  “皇上若能着人照顾好杜家丫头,岂不是让杜守谦省下心事?他感念着皇上的恩典,今后必定更加勤谨,那可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杜守谦是景帝爷亲点的探花,年纪比朕还要小一岁。”明帝脚上的宫锦金线宝靴不断点地,金光中透出帝王的威仪,漫不经心笑道:“不过那时候,探花郎可要比朕风光多了。”
  “有如此人物为朝廷效力,此乃社稷之福,皇上应该高兴才是。”皇后神色温柔的微笑着,自有一种恬静气息,“臣妾倒是有个法子,那杜家丫头跟寅雯年纪差不多,不如接进宫做公主伴读,由宫人们照拂着长大。杜守谦也可放下心事,如此岂不两全?”
  “不错,此事甚好。”为人臣子因此感激那是自然,不过明帝却想到另一层,掌上明珠都已在宫中,他还能不用心办事么?如此果然省心不少,心情大畅,“还是佩缜能替朕分忧,得空把那些酒囊饭袋羞一羞,看他们还有没有脸再领俸禄?此事你安排好就是,左右宫里房子多,不拘安置在哪一处,寅雯也多个人陪伴。”
  “是。”皇后仍是微笑,眸中盈着习以为常的体贴,“皇上为朝廷的事烦劳,后宫的琐碎小事不劳操心,臣妾自会安排妥当。”
  明帝握了她的手,认真道:“朕知道,只是怕累坏了你。”
  “皇上喝汤罢。”皇后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抽出了手,“等会都变凉不好喝,臣妾已经吃饱了。”
  明帝笑了笑,略吃了些便吩咐撤桌。王伏顺笑眯眯走进来,凑趣讨好道:“既然晚膳已经用过,皇上今晚是不是宿在凤鸾宫?老奴好下去通知掖庭令,让其他宫的娘娘们早些安寝。”
  “嗯。”明帝饮了一口清茶,点头道:“朕也懒得动弹,去罢。”
  “慢着----”皇后坐直身子揉了揉腰,对明帝笑道:“皇上不如先去瞧下寅瑞,听说早起磕着腿,方才忙着柃儿的事,倒是忘记了。”
  “那么多人照顾着,怎么又磕着了?寅瑞这孩子生来就淘气的很,熹妃也不知道照顾好他,总不让人清静。”明帝有些不悦,不过到底还是不放心,又吩咐王伏顺道:“朕现在没精神动弹,你派个妥当的人过去,仔细瞧一瞧。”
  “是,让多禄就去罢。”王伏顺转回头交待了几句,多禄伶伶俐俐答应下,一溜烟碎步退了出去。

  第三章 宫闱

  华丽奢靡的大殿内,角落放着一尊三重镀金博山炉,内中弥漫着兰麝片香味,小宫女正用金香箸拨弄着炉灰。只因熏香遇微火便要燃烧,因此要在炉灰中戳几个小孔,以保持炉灰能够通气。熹妃懒洋洋倚在贵妃长榻上,华锦绣衣、珠玉堆垒,手腕上三连金镯更是耀眼,慵懒神态下,颇具深宫贵妇的华美风韵。只听“啪”的一声,熹妃吐出一小截茶梗,厉声斥道:“该死的奴才,连个茶都沏不好!”
  小宫女浑身哆嗦,“扑嗵”跪下去,“娘娘饶命,奴婢……奴婢知错了。”
  熹妃不依不饶,冷哼道:“你们见皇上不常来,做事也不用心,整天唉声叹气的惹人嫌,留着你们有什么用?!”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小宫女吓得哭起来,不住的磕头,正在不可开交,只听殿外有人进来,“奴才多禄,给熹妃娘娘请安。”
  熹妃心下大喜,迎出去却不见皇帝,不由大失所望,忍不住抱怨道:“寅瑞磕破了腿,皇上也不过来瞧瞧,不闻不问的算什么事?”
  “哎唷,娘娘你太多心了。”多禄一脸惊讶,笑嘻嘻回道:“皇上每日忙着政务上的事,整日整夜不能安寝,不知道多辛苦。方才听说二皇子摔伤,立马派奴才过来仔细探望,怎么会不闻不问呢?”
  熹妃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去年寅祺生病,皇上三天三夜的守着。如今轮到寅瑞摔成那样却没空,同样是皇上的儿子,难道敬嫔养的就要尊贵些?皇上这般厚此薄彼的做法,分明就是偏心!”
  多禄也不着急,慢悠悠回道:“三皇子那次是出天花,性命攸关的大病,皇上如何能不着急呢?娘娘若想问,也得等皇上过来再说,奴才只是奉命看望二皇子,可不敢有半句多嘴。”
  “呸!!”熹妃朝地上啐了一口,怒道:“寅瑞他福大命大,皇上不惦记也照样好得很,谁稀罕派个奴才过来看?给本宫滚出去!”
  多禄依旧是温吞水的神色,眯着眼笑回道:“既然二皇子身体无恙,皇上也就该放下心来,奴才这就回去禀告。”他也不管气得发怔的熹妃,躬身行了个礼,步出咸熙宫大殿。
  熹妃这一气得非同小可,后面连着半月,心内都好似一团火在烧,热烘烘的烤得人心烦意乱。多禄不过是皇帝跟前的奴才,就敢如此无礼,还不是因为咸熙宫不得势?可又拿不住错处,一时没法惩治,因此整日看谁都是不顺眼。
  大宫女珍珠隔着水晶珠帘,小声道:“娘娘,惠嫔娘娘和徐婕妤过来请安。”
  熹妃正没好气,气哼哼道:“她们姐妹俩又来做什么?那小徐氏,平日里专会魅惑皇上,整日缠着在她身边,难道还不知足?叫她们都回去,说本宫还没起来呢。”
  珍珠踌躇着,陪笑道:“徐婕妤说,有要紧事回禀娘娘。”
  熹妃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去罢,去罢。”
  逆光之中,走进一对薄纱宫装丽人。徐婕妤手握烟霞色丝绢,跟着惠嫔走进来,二人一母同胞,面貌相似。只是惠嫔年纪大些,眉眼不如妹妹生得精致,气质也偏于温和本分。
  熹妃给二人赐了座,懒洋洋道:“有什么事,说罢。”
  “娘娘,你还不知道?”徐婕妤握着纱绢掩面轻咳,手上寸长的指甲葱管似的,水红色的蔻丹亮得夺目,“这宫里啊,可要出大事了。”
  熹妃有些吃惊,直起身子问道:“什么大事?”
  “前几日,皇上无端端的赞起老三,说什么‘寅祺聪慧好学,敏捷多思,多亏敬嫔平日悉心教导!’,说这话的时候娘娘也在场,可还记得?”
  熹妃面带薄怒,撇嘴道:“记得,哪有如何?”
  徐婕妤摇了摇头,慢悠悠叹道:“哎,若只是随口说说,倒也罢了。”
  熹妃被她拖长的声调撩得心慌,急道:“不是随口说说,还能是什么?寅祺他才多大岁数,今后还有皇后娘娘诞育皇子,难道还能立他做太子不成?”
  徐婕妤起身贴近些,压低声音道:“容嫔妾问句不敬的话,眼下两个皇子之中,皇上是更喜欢哪一位?”
  熹妃冷着脸道:“皇上偏心,你们高兴什么?”
  “娘娘多心了,嫔妾岂会那样想?”徐婕妤解释了一句,又道:“只是娘娘再想一下,皇后娘娘没有皇子,皇上又更喜欢寅祺,若是将来敬嫔升为妃位,那还不成了她的天下?如今寅祺不过是普通皇子,若等他立为太子----”
  惠嫔素来人前少言,再者也插不上嘴,此时顺着话头附和道:“唉,若是皇上真的立寅祺为太子,咱们可该怎么办?”
  此话正好说中熹妃的心事,当初进英亲王府一年多,便生下长女寅歆,后来又生下次子寅瑞。皇后一直都没有诞育皇子,侧妃郑氏虽有三皇子,也不过封为嫔位,可谓一时风光无限。难道,这一人之下的局面,也将保不住了么?想到此处,熹妃不禁心乱如麻,急忙问道:“那依两位妹妹之见,本宫该当如何做呢?”
  徐婕妤柳眉微蹙,轻声叹道:“哎,嫔妾早已就慌乱,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如今单等着娘娘给个示下,也不至于乱了分寸。”
  熹妃横竖也想不出主意,有些焦急,“皇上常夸婕妤聪明,如今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本宫为难,好歹出个主意罢。妹妹你只管放心,若是保齐我们母子的将来,本宫必定不会亏待你们。”
  “唉,嫔妾能有什么好法子。”徐婕手中的瓷盖不停拨弄茶水,想了想道:“不过敬嫔算不上顶尖的美人,不过是仰仗寅祺,若是寅祺不好的话----”
  “寅祺?”熹妃沉默半晌,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恨恨咬牙道:“总不能被别人逼死,便是法子刻薄些,也顾不得了。”
  徐婕妤又劝了几句,便拉惠嫔起身,口中只道:“出来时辰不短,怕是叨扰的娘娘劳乏,嫔妾等先行告退。”
  熹妃正在心思恍惚,随口应了句,“嗯,去罢。”
  徐氏姐妹走出咸熙宫,惠嫔看了看周围,小声问道:“妹妹,这法子能行么?会不会惹出什么大事……”
  徐婕妤睨了她一眼,打断道:“姐姐,先回去再说。”
  当夜皇帝宿在凤鸾宫,姐妹二人因嫌独自睡觉无趣,便在一处安歇。惠嫔睡在床榻外边,顺手放下绡纱帷帐,翻身问道:“方才慌慌张张的,就被你拉去咸熙宫,到现在,我还是云里雾里的。你也没说清楚,到底你昨夜听到了什么?”
  徐婕妤把玩着纱帐上的雪珠,珠子质地精密,硌的手心一阵生疼,“昨天夜里心烦的很,就多喝了几盅。一时不想睡,便领着巧莲出去透透风,谁知道,竟听到一个天大的故事。”
  惠嫔插嘴问道:“是什么?皇上真的要升敬嫔?”
  “你且听着罢。”徐婕妤转脸望向幽深夜空,回忆起当时情景,“当时我们只坐了一会,就听见花架子后头来了人。听声音是几个小太监,也不知哪灌了黄汤,趁着天黑就乱方便起来。”
  惠嫔笑道:“你怎知别人在方便?倒好意思说出来。”
  “难道非要亲眼去看,滴滴答答的还能是什么?”徐婕妤瞪了她一眼,接着往下说道:“当时我想,若给他们撞见倒没意思,心里骂了几句,便想悄悄离开。正要走,那几个小太监却嚼说……”
  当天夜里,月明星稀。几个小太监在花架子后头闲话,内中一个先道:“宫里最近怕是要大忙,咱们可赶上讨赏发钱的机会了。皇上昨日命人收拾泛秀宫,如今统共没几个位娘娘,难道不是要升那位娘娘的位分么?”
  旁边有人问道:“你平日里最是伶俐,猜猜皇上会抬举哪位娘娘?咱们也好提前去巴结着,若有好处,总不会少你的那份。”
  “还能有谁?必定是沐华宫的敬嫔娘娘。”底下有人不解,那小太监接着说道:“你们想啊,熹妃娘娘那边是没指望的,她原本不讨皇上喜欢。徐婕妤又太年轻,侍奉圣驾时间不长,况且也没有生下皇子,多半也是轮不到的。”
  那小太监分析的头头是道,内中有反应快的插嘴笑道:“明白了。皇上素来喜欢三皇子,敬嫔娘娘也是恭谨贤良的,难怪你说一定是她。”周围的人也都明白过来,估摸着方便的差不多,便嘻嘻哈哈的散了。
  惠嫔听到这里,诧异道:“别是他们乱嚼舌头罢?”
  “本来我也不大信,可前几日,收拾泛秀宫的事却是不假。”徐婕妤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缓缓说道:“眼下离三年大选还早,宫内并没有什么新人,若说是抬举沐华宫的那位,倒也合情合理。”
  “罢了。”惠嫔叹了口气,蹙眉道:“咱们琢磨也没用,该来的自然还是要来的,到时候再说罢。”
  “姐姐你这样,皇上哪有功夫惦记咱们?”徐婕妤知她自由有些懦弱,心中怒气不争,出口语气重了些,又柔声哄道:“姐姐你别生气,我说这些也是为了咱们好。姐姐别忘记了,咱们别说皇子,就连个公主都还没有,岂不是比别人更悬一份心?”
  惠嫔有些抬不起头,小声道:“都怨我肚子不争气,从前就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如今只怕是更难了。”顿了顿,又贴过去悄声道:“如今皇上待你不错,平多开几个补气方子吃着,没准就怀上了。”
  “如今整日不照面,我到哪儿去怀他的龙种?”徐婕妤心中闪过一丝哀怨,继而冷笑道:“先不要管孩子的事,眼看就要出乱子,咱们只消安静看戏就好,千万别惹上是非。”
  “妹妹你看,熹妃会不会真把寅祺弄死?”惠嫔有些怯怯,小声道:“敬嫔历来都是个安静的人,平时也很和气,倒是让人有些不忍心。”
  “你还替敬嫔担心?”徐婕妤冷笑一声,反问道:“她那人看着安静,可何曾真的吃过亏?先时皇上常来沅莹阁,她看得眼红,三言两语就挑拨的皇上多心,背地里还不知使过多少绊子呢。”
  “你跟表弟原有些瓜葛,也不能完全怪她----”
  “姐姐!”徐婕妤忙尖声将其打断,怒道:“你既然这么善心,怎么不去庵里守着菩萨?先不说此事到底该怨谁,你怎么还敢拿出来说?若是皇上知道,焉能有我的命在么?你心中不忍,明日就去告诉敬嫔,让她治死我算了!”
  “好妹妹,我……我再不说了。”惠嫔原本不是伶俐之人,此刻更是结结巴巴说不清,到最后反而哽咽起来,“都是我的错,家里人若不是知我无用,又怎么会把你也送进来,你也是被我耽误……”
  徐婕妤听她说的伤感,也不禁有些酸楚,“姐姐,为人若是知道哭哭啼啼,有什么用?比方说现在,就算你我哭到天明,皇上他难道就会来么?既然已是后宫女子,注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就由不得我们心慈手软,快别哭了。”
  “嗯。”惠嫔哽咽着点头,再说不出话来。
  窗外月光皎洁如水,浅淡的树枝影子投射在纱帐上,蜿蜒曲折犹如帐内女子无限心事,隐约的更鼓声,更是一阵阵敲打着人心。在这偌大的后宫之中,到底有多少独守清宫的女子彻夜不眠?

  第四章 两难

  朝堂政事繁忙,明帝少有召幸后宫嫔妃。眼下将近午膳时辰,正是回禀要事的大好空档,多禄脚底下步子飞快,进殿低声禀道:“皇上,慕府刚传来消息,说是慕小姐昨夜受了凉,今儿早起有些高烧……”
  “高烧?”明帝手上朱笔一顿,刚蘸上的红墨“啪嗒”滴在奏折上,好似一团欲要发作的火气,“好好的,怎么又着凉了?俞幼安呢?特意让他留在慕府,怎么连个人都照顾不好?真是一群蠢材!”
  “皇上,先消消气。”王伏顺上前几步,劝道:“慕小姐身子虚弱,又大病过,体质难免娇贵些,还得慢慢调养。”
  明帝听得不耐,打断道:“好了,不要说这些套话。”
  王伏顺忙陪笑点头,又道:“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倒不如----”
  “不如接她进宫?”明帝豁然站起身,牵扯的九龙云文华袍微起涟漪,“朕何尝不这么想?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且不说她还没调养好,便是后宫里头也是乱糟糟的,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皇上说得是,老奴没想仔细。”
  明帝叹道:“别说你,朕也想得头疼。”
  王伏顺小声道:“那现在----”
  朱墙碧瓦之上,天空湛蓝无云,干净澄澈的没有一丝杂质。烈日绽着万丈金光,迫使明帝微微眯起双目,沉吟半日道:“起驾,出宫!”
  慕府乃是太祖武帝特旨筑造,地势风水都极佳,距皇宫只两里余路程,马车大约只需两柱香功夫。进到慕府内院,几棵积年老树十分繁茂,明帝在树下浓荫中静立,轻轻嗅着花圃内的甜香气息。见慕毓藻领着人出来接驾,礼毕禀道:“皇上,舍妹刚刚退烧睡下,要不要……”
  “不用,让她好好睡一会。”明帝摆摆手打断,放眼环顾院子一圈,回头笑道:“朕看这里花草繁茂,风也过得很好,是个清幽安静、素雅别致的好所在。去把府上的好茶拿来,咱们君臣二人饮饮茶、说说话,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皇上好兴致,微臣尽陪。”
  院墙边上的蔷薇花开的正好,花瓣并聚簇在一起,鹅黄色的花蕊娇嫩柔软,上面扑散着黄绒绒的花粉。一丛丛攒成雪堆似的花团,分散在深浅绿叶中,明绿莹白、水珠凝滞,浓浓春色开得煞是喜人。两个小丫头蹲在花架下,小心扇火煮水,雪水“扑吐扑吐”沸腾起来,一团团白色水汽氤氲散开。
  君臣二人说了会闲话,小丫头奉上茶来。明帝细细品了一口,沉吟半日,“朕觉得口中浮嫩香滑,回甜宜很绵长,像是贡州的云溪雪芽,不知猜对否?”
  “正是,皇上一猜就中。”
  “都下去罢。”明帝抬手挥退众人,慢慢放下茶盏,“朕想接她进宫的事,你跟她说过没有?她怎么说?”
  慕毓藻略微停滞,垂首回道:“舍妹听了,没说什么。”
  虽然答案在意料之中,明帝仍有些失望,勉强微笑道:“她现在身子还不大好,在家中静养,倒也不错,等她养好了再说罢。”
  “是,谢皇上恩典。”
  明帝抬头看了看天色,想到朝堂、后宫都还有一堆事情,没有时间多做耽搁,转身笑道:“看起来,朕是等不到她醒来了。也好,让人预备车辇回宫,朕进去瞧一瞧,站一会就出来。”
  “是。”慕毓藻躬身让开路来,出去吩咐宫人。
  寝阁内悬挂数帷玉色绡纱,纱幔后放着一尊金纹双耳梅花鼎,内中的沉香屑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愈发显得宁静似水。床榻上素衫女子昏睡未醒,乌黑如墨的长发一丝丝散开,越发衬得肌肤莹白、眉目姣妍。明帝静静立在床边,目光落在女子脖颈间的勒伤上,心中一阵剧痛,她居然要追随他去死!
  文、慕两家的女子,多为后妃之选,她是豫国公家的女子,怎会嫁给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若当年自己能称帝,那么以她豫国公女的身份,嫁的人便非己莫属!而不是看着她嫁给弟弟,看着他们举案齐眉!明帝觉得心中怒火灼热,几乎要喷出胸腔,忍了又忍,最后却慢慢松开双手。
  ----是的,这一切与她何干?
  在她出嫁之前,并不认识自己和弟弟,婚姻不过是一场政治交易。谁让自己不受父皇待见,不能顺利登上帝位呢?明帝轻声一叹,俯身给那素衫女子掖好薄被,将其脸上青丝抚开,默然转身而出。
  …… ……是谁,是谁在轻声叹息?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到路的尽头,周围景象更是交迭模糊,到底身在何处?耳畔传来柔温如水的声音,似情郎低声耳语,“芫芫,芫芫…… ……是朕啊…… ……”
  慕毓芫慢慢转回头,一袭熟悉的明黄色龙袍映入眼帘,少年笑吟吟伸过手来,“芫芫,你要去哪儿?快过来,朕找你好半天了。”
  “晔儿?”有晶莹液体盈满眼眶,使得少年面容模糊不定,慕毓芫急急奔过去抱住不放,泣不成声,“晔儿…… ……”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一脸惶急,“怎么哭了?是不是朕做错什么?”
  “没,没有…… ……”慕毓芫不住摇头,泪水沿着脸颊滑落,跌在少年衣襟上浸出小小团点,“晔儿,不要离开我……”
  少年释然一笑,有如初春清风般温暖和煦,“芫芫,朕怎么舍得离开你呢?我们不是说好的,今世来生,都要永远在一起么?你呀,又说傻话了。”
  恍惚之间,慕毓芫想不起为何而哭,唯觉心头一阵阵绞痛不已,只是茫然点头,“是啊,我们说好的…… ……”
  “娘娘,娘娘。”月子门后传来焦急的声音,一名浅杏色宫装侍女慌慌张张穿过门来,急声道:“娘娘,你快去瞧瞧,皇上有些不好…… ……”
  “胡说,皇上不是好好的在----”慕毓芫轻声斥了一句,回头再看,少年却早已不知所踪,不由赶忙寻找,“晔儿,晔儿你去哪里了?晔儿…… ……”
  “小姐,小姐你醒了?小姐…… ……”
  “四妹,四妹…… ……”
  为什么,喉咙上会隐隐做疼?慕毓芫想要抚摸一下,手上却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只得一点点费力睁开双眼。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雪烟纱,半莹半明,稀稀疏疏抛洒进来,投下几近虚无般的浅淡影子。墙角的攒心梅花高脚木架上,放着一尊海口青瓷大缸,水面湃着新鲜香橼,一丝丝甜润气直欲沁人心脾。
  “二哥?”慕毓芫一瞬间迷惑,自己入宫已经好几年,而眼前景象却非宫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突然都想不起来?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刺入头颅,越是去想,越是痛得厉害,脑中完全一片空白。
  “四妹,好些没有?你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慕毓藻走近一些,朝边上杏衣侍女招了招手,递过去一盏碗盏,“双痕,先让小姐喝些东西,长点精神再说话。”
  “小姐,好些没有?”双痕有些面色憔悴,眼睛里却闪着欢喜光芒,“新蒸的桂花酥酪,温热刚好,小姐喝完再歇一会,精神就慢慢好了。”
  “不,不喝。”慕毓芫摇了摇头,只是连声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皇上他喝药了吗?你哭什么,快去预备着。”
  双痕掩面啜泣,声音颤抖,“小姐,先帝他已经…… ……”
  “先帝?什么先帝?”慕毓芫更觉混乱,脑海中掠过形形色色的人,在天禧宫来回穿梭着、奔走着,他们是在做什么?头疼得忍不住闭上眼睛,影像渐发清晰,恍若旧日之景重现,一点点拼凑起来。耳畔仿佛还听得见萦萦之音,太监尖锐的嗓子喊道:“皇上驾崩了…… ……”
  不!不会的!慕毓芫惊得睁开双目,原来那不是梦,那些心痛、哭喊、挣扎,竟然全都是真的!那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天子,堕马受伤,转而感染成顽疾,不过延绵半年时间,便驾崩西去。记忆豁然清晰,惶急间牵到喉咙上的勒伤,汗水浸在上面,越发火辣辣疼起来,“嗯,痛…… ……”
  双痕慌忙扑上来,小心拭道:“小姐别动,当心碰着伤口。”
  待收拾妥当,慕毓藻吩咐众人退出去,一并连双痕也留在外头,方才叹道:“方才皇上来看过你,站了会又走了。”
  “是么?”慕毓芫淡淡应道。
  “四妹,咱们该怎么办?”慕毓藻双眉皱在一起,一脸担忧之色,“如今,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二哥也是琢磨不透。只是皇上的脾气,却不是优柔寡断的,纵使挨到你生下孩子,那以后----”
  到那时,皇帝又岂能容忍?慕毓芫明白兄长的意思,双手缓缓移向腹部,在这柔软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生命正在长大。先头琢磨的那个法子,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勉强微笑道:“二哥,没事的……”
  ----幸与不幸,有时只是一线之隔。
  原本该骄婢奢童、养尊处优的皇子,人前人后,亦有数不清的拥护者,何等锦绣人生?而此时来到人间,出生便没有父亲,而母亲又无力保护周全,甚至连能否生下来都是未知数。他或者她,注定将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第五章 波澜

  启元殿高高的房梁上,明黄的锦缎帷帐铺天盖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龙金鼎内燃着上等紫檀香,青烟一缕一缕渐渐朝上扩散淡开,整个大殿肃穆而安静。王伏顺立在龙座下侧,高声唱道:“有本上奏,无事退朝。”
  殿下队列中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站出来个鬓须花白的朝廷大员,身上是正二品的锦绣兽袍,上前禀道:“臣董崇德有本要奏!昨日青州传来消息,云大将军出战负伤,拖延缠绵半个月,也未见痊愈。然青州乃我朝边塞重地,身为主将不能亲自督战,长此下去未免动摇军心。特此奏请皇上,望早下圣旨做好安排。”
  底下朝臣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明帝在御座上含笑问道:“董卿家说的不错,青州的确是边塞要地,云将军的职责也很重大,以你之见朝廷该如何裁决?”
  董崇德颇有几分皇帝私密亲信的死忠神气,他能以王府长史身份做到如今的礼部侍郎,自然跟拥立明帝的过往有关,“老臣认为应当立即换下云肃仪,再派朝中妥当的大将接替青州,此事正是两全----”
  “两全其美的大好时机?”明帝并不为其言所动,反倚在瑞兽椅内笑问道:“青州乃我朝和霍连蛮国的边境要塞,眼下有谁能既统领青州十六万精兵,又能担保国中的藩王不因此而生乱?董卿家有什么上好的人选,不妨说出来听听。”
  “这----”董崇德一时语塞,硬着头皮补道:“此次乃掌控青州的大好时机,若是失之交臂,只怕今后就难以再寻。虽然合适人选暂时没想好,不过老臣的忠心还望皇上明鉴…… ……”
  “朕问的是合适的人选,不要说这些官面上的话!”明帝听到后面不耐烦起来,冷笑道:“满朝文武个个都说自己如何忠心,动不动就搬出来做幌子,正经的主意却说不出来。”见底下的臣子们各自观望着不肯多加言语,心头愈加恼怒,更可气的是右侧的高鸿中竟然在发抖,怒道:“你站在这里怎么不说话?朝廷每年发那么多俸禄,就是让你们替朕出谋寻策,难道都是白养活的吗?”
  高鸿中进内阁时间不久,先被皇帝的怒气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回道:“臣,臣求皇上明示…… ……”
  “等朕明示?朕若都知道,还要你们这些大臣做什么?从今往后,没有主意的事不必急着议论,少做这等缩头乌龟的样子给朕看。”明帝气得别过头去,猛然间瞥见御案侧角的镇纸,眉宇间浮起恍惚的回忆神色,朝下冷声道:“朕乏了,退朝。”
  幼年午睡梦魇醒来,忆起狰狞的梦境害怕不已,哭哭啼啼跑去寻找父皇,盼着能够安慰自己一番。进得宣德殿,父皇正搂着弟弟写字,那种慈爱让人又羡又妒,上前缠着不休,啰啰嗦嗦诉说噩梦惊恐。谁知道,父皇却只是不耐烦的敷衍,全无对待弟弟的温柔神色。心中无限委屈,便用力推了弟弟一把。父皇勃然大怒,抓起一样东西就朝自己扔过来,至今额头仍有残痕。
  几年后,父皇因病驾崩西去。朝中为立嫡立长分成两派,最后在太皇太后的强力支持下,拥立年仅十六岁弟弟登基。转眼又过三年,太皇太后和弟弟相继薨逝,弟弟膝下无子,自己终于以长兄身份登上大宝!明帝心里冷笑一声,一切不走到最后,又岂能知道结果?
  云、慕两家手握数十万重兵,如今风传军营兵士只知将而不知今上,眼下若不能趁机替换下来,只怕今后羽翼丰满更难控制。不过眼前形势却不甚好,先不说临战换将带来的军心波动,便是朝堂中也定然会有大片反对之声。明帝只觉无奈比从前更甚,想到董、高等人的愚钝,不由恨声摇头道:“朝中的饭桶们全无半点见识,到要紧关头什么也指望不上。”
  “皇上息怒,董大人也是一片忠心。”王伏顺亲自奉上茶过来,叹道:“不过为人臣子不比我们做奴才的,光有忠心之还远远不够。眼下朝局初定,皇上身边更需要精通策略的人才,可惜科考的事急不得,还是要挨到明年开春才行。”
  明帝被诸多大事纠缠的心烦意躁,千头万绪都等着挨次梳理,只是眼下着急亦也是无用,起身拂袖道:“急不得,一件一件来罢。”
  “皇上,皇上……”远处有小太监慌张跑来,在殿门口叩头道:“启禀皇上,三皇子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已经传过太医,敬嫔娘娘请皇上过去一下。”
  敬嫔性子素来贞静,如此着急,莫非寅祺病得非同小可?明帝很是担心,风风火火赶到泽沁堂的内殿,已经是满满一屋子人。敬嫔端着一盏汤药,正在床边一口口喂着三皇子,身上七成新的秋香色宫装,云鬓上略缀珠花,唯有侧首一支三翅雀羽金钗以示嫔位之尊。回头见明帝等人进来,赶忙上前行礼,歉意道:“皇上不用太担心,太医说只是吃坏了东西,喝些疏散汤药就好了。方才臣妾太着急,所以----”
  “嗯,没事就好。”明帝抬手打断她,走近床榻瞧了瞧三皇子,“寅祺,肚子还疼不疼了?来,把汤药喝完。”
  三皇子皱着眉头,一勺一勺喝完汤药,伸着舌头道:“好苦,好苦……”
  宫人们赶紧奉上蜜饯来,明帝拈了几块喂给三皇子,朝下问道:“皇子们的饮食自当放在心上,怎会无故吃坏东西?跟前的奶娘是谁?”
  奶娘慌忙跪出来,回道:“奴婢们半点不敢疏忽的,平日里吃的东西,都是亲自尝试过,才敢给小主子们食用。今日在御花园里玩耍,二皇子当时也在,递给小主子一块枣糕,谁知道……”
  “休得胡说!”不容奶娘说完,敬嫔忙厉声将其喝断,“寅瑞才多大,哪里懂得什么好坏?小孩子们贪嘴,一时吃多了也是有的,不许胡乱生事!”
  “既然如此----”明帝沉默半晌,方道:“等会朕再去瞧瞧寅瑞,没准也吃坏了。”
  如此一来,明帝自然在沐华宫午膳。席上父子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后来又哄着三皇子午睡下,方才往咸熙宫那边去。敬嫔恭送皇帝出去,单独留下奶娘道:“方才你说二皇子,到底怎么回事?”
  “娘娘,奴婢一点儿都没撒谎。”奶娘走进几步,压低声音回道:“那枣糕,千真万确是二皇子给的,只怕不大干净。”
  敬嫔手中摇着六菱纱扇,想了想道:“咸熙宫那位自然不喜欢咱们,可是也未免太蠢些,纵使寅祺闹肚子又能如何呢?本宫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奶娘忙道:“近些日子,咸熙宫和昭德宫走的亲近。那徐婕妤又是什么好人,没准是她想出来的好主意,正好一石二鸟呢。”
  “不错,倒也不是没可能。”敬嫔点了点头,抬眸往沅莹阁方向看去,“徐婕妤自来深恨本宫,心计谋略更胜他人,想要谋算寅祺也是有的。只是她行事心狠手辣,断不会费尽周章耍这等小把戏,多半是中间出错了。”
  “出错了?”
  熹妃与敬嫔有着同样的疑惑,不可置信问道:“那药,不是你亲自放进去的么?本宫在花架子后看的清楚,寅瑞把枣糕递过去,寅祺当时就吃了大半块,怎么会没有死呢?”
  珍珠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哆哆嗦嗦回道:“奴婢也不清楚,兴许……兴许剂量放得不够,兴许是太医们医术高超,所以……”
  “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熹妃指上带着嵌珠金甲套,划的桌子一阵阵“喀喀”尖响,恨恨道:“算了,算那小子命大!”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有些后怕,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不免又暗自庆幸起来。
  珍珠小声问道:“主子,沐华宫那边会不会怀疑?”
  原本那药三天后才生效,到时候,三皇子不知道吃过多少东西,再想查清楚自然很是渺茫。谁料想中间竟无故出错,可是眼下也只有强撑着,熹妃低头想了半日,反得意笑起来,“怕什么?寅祺现在只是闹肚子,只当是生病罢。”
  珍珠面色稍安,陪笑道:“主子说的不错,想来----”
  “皇上驾到!”
  “行了,别说了。”熹妃打起十二分精神,摁着“扑嗵”乱跳的胸口,僵硬笑着迎出去道:“皇上今儿这么有空?臣妾去把孩子们叫出来,陪皇上说说话……”
  明帝径直往里走去,打断道:“不用,单独叫寅瑞出来!”
  “是。”熹妃吓得不轻,又不敢辩驳。
  “寅瑞----”明帝笑容可掬,伸手将二皇子拉到怀里,“瞧瞧,又长胖了。跟父皇说说,近些日子都念了什么书?”
  二皇子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回道:“儿臣念了《诗经》和《论语》,夫子让我们每天都要写字,要持之以恒才会有成。”
  明帝笑道:“不错,还会用成语了。”
  二皇子很高兴,冲熹妃嚷嚷道:“母妃,父皇夸奖儿臣了。”
  明帝又问:“寅瑞,最近都跟谁在一块儿玩?”
  “儿臣喜欢跟三弟玩,不像大姐和四妹,整天玩什么斗草、斗花,连个陀螺都不会转,还老是爱哭!”二皇子连珠炮的说开,悄悄看了熹妃一眼,小声嘟哝道:“可是,母妃不喜欢我们在一块儿。”
  “你这孩子,少浑说!”熹妃忙喝了一句,朝明帝讪讪笑道:“皇上,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寅祺聪明伶俐,臣妾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怕他们一起贪玩,耽误了学业,所以才……”
  “好了,不必再说了。”明帝抬手止住她,吩咐奶娘带着二皇子下去,摒退众人方道:“寅祺不是你生养的,不心疼也没什么。只是,他好歹也叫你一声母妃,今后也别太为难他。”
  熹妃被说得下不来,气道:“皇上什么意思?谁又为难谁了?前些日子,寅瑞磕破了腿,皇上足足过了一夜才来。若是换作寅祺,只怕早就去了!”
  “够了,都是朕惯的你!”明帝拂然站起来,冷声说道:“你要记清楚了,不论是寅瑞还是寅祺,都是朕的亲生骨肉,容不得别人算计他们。朕也不再多说,免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今后再有类似的事,绝不轻饶!”
  熹妃又恨又愧,索性哭道:“皇上厌烦臣妾,就直说……”
  “哐当!”明帝气得将茶盏拂在地上,甩开珠帘出去,一路上怒气冲冲,赶到凤鸾宫倒把皇后吓了一跳。
  皇后甚少见他如此生气,忙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明帝将事情大致说了一下,脸上余怒未平,“寅祺哪儿招惹她了?怎么能把霉坏的东西给孩子吃?还让寅瑞拿给寅祺,这不是拿着孩子使坏么?朕替她保全脸面,她反倒张狂起来了!后宫里的女子,从没有她这般不知事理的!”
  皇后沏了一盏新茶过来,递过去劝道:“熹妃一向脾气燥些,说话也直,皇上素来都宽待于她,今儿又何必如此动气?想来是皇上说了重话,得空让臣妾去劝劝。”
  明帝面色稍平,微笑道:“没事,是朕气糊涂了。你才出月子没几天,哪里经得起劳累?好好歇着吧,原本不该----”
  “皇上。”皇后温柔唤了一句,认真看着他道:“为皇上分忧,是臣妾份内的事,也是臣妾心甘情愿的事。若是皇上不跟臣妾说,反倒是生分了。”
  明帝微笑顿了顿,叹道:“佩缜,朕该怎么谢你。”
  “谢?”皇后在心里重复了一下,不无酸涩。
  早起吩咐人炖了百合莲子汤,想着皇帝快该下朝,便亲自送去醉心斋,等他来时刚好喝上一碗。无意中看到书案上一摞雪浪纸,仿佛又不是很要紧,只是凌乱松散堆放在一起。一时好奇走过去,却惊得几乎失手砸了碗盏,上面密密麻麻、一笔一画,全都是一个“芫”字!
  ----是她,绝不会错!只因他平日掩饰的太好,不仅瞒过外人,瞒过身边的人,竟然连自己也都瞒过。往事再度重现,原本毫无道理的事情,忽然显现出蛛丝马迹,不过是自己后知后觉罢了。
  “佩缜?怎么了?”
  “没什么……”皇后将神思拉回来,微笑道:“皇上忙了一天,累了吧?不如到里间歇息一会,臣妾去看看柃儿,这几天已经能喝一些奶了。”
  明帝笑道:“好,朕先进去等你。”
  侧殿布置的温馨柔和,小小的檀木摇篮内,五公主正睡十分香甜,皇后在小杌子上坐下,思绪一点点飞远。从前大凡有她在的场合,皇帝几乎总不在场,或因为外间大臣相邀饮酒,或因为临时有事,当时从没有并没有留意过。时至今日才明白,并非他不愿见到她,而是不愿看到她与别人恩爱,因而才特意回避开。
  ----可是她已然逝去,又怎能再计较?突然一阵心惊,有一种奇怪的念头跳出来,莫非她还没有死?是了,他怎舍得让她死去?他如今已是皇帝,要玩一点偷梁换柱的小把戏,实在是轻而易举!
  皇后倒抽一口冷气,想要努力遏制住心底的冲动,却不自禁站起来,茫然失措的往寝阁内走去。明帝正躺在床上看书,抬头有些疑惑,“佩缜,怎么眼圈都红了?来,让朕陪陪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皇后摇了摇头,只道:“臣妾忽然想起已故的芫表妹,有些伤感而已。”
  空气里瞬时安静下来,帝后二人都是沉默。过了良久,明帝坐直身子起来,手里漫无目的翻了会书,“佩缜,你前不久刚刚生育柃儿,朕不想你太过劳心,所以有件事一直没说。”略顿了顿,轻声道:“其实,她还没有死……”
  果然,她果然还活着!皇后被身侧的明黄色光芒刺痛双目,觉得身体有些颤抖,尽力让语气自然一些,轻声问道:“皇上说的是真的?芫表妹真的还或者?那她,现在还好么?”
  “嗯,暂时住在慕府上。”
  “那----”皇后心中五味陈杂,好似一筐调料全被打翻,酸、甜、苦、辣、涩,其中滋味早已分不清。然而,自幼培养的理智控制着情感,最后竟然微笑道:“那就好,只要她还活着,臣妾也就放心了。”
  “佩缜----,朕想接她进宫来。”
  “芫表妹还不到二十岁,年纪轻轻,怎能一辈子独自受苦?我们自幼相熟、脾性又和,正好在一起说说话呢。”皇后惊讶于自己的表现,竟能保持着微笑说下去,“想来芫表妹还在伤心,过两天臣妾出宫去看看她,多多劝解着也就好了。”
  是太理智?还是哭不出来?仿佛五脏六腑都已被人掏走,皇后觉得身体内空荡荡的,疼痛也变得迟钝起来。或许,在那一刻说话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第六章 遗珠

  转眼已是深秋,枯黄残叶纷纷扬扬铺了一地。秋高气爽的天气,明帝却感受不到半分畅快,推开奏章问道:“不是说近日会下雨么,怎么连乌云都不见?再旱下去,只怕连新鲜瓜果都吃不上,钦天监的那些饭桶……”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道耀眼的闪电劈开天空,乌云也跟着渐渐密集,喜得王伏顺忙道:“皇上你瞧,马上就要下大雨了!乌云必定是从后面过来的,大殿里头瞧不真切,不如出去瞧瞧?”
  “好!”明帝甚是欣喜,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刚走到大门口,天空中已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明帝站在台阶边,身上龙袍角摆都被溅湿,畅快大笑道:“不错,真是一场及时雨!昨儿皇后还说,最近都在佛堂烧香祈祷,看来果然灵验了。”
  王伏顺笑道:“皇后娘娘为天下百姓操劳,乃是社稷之福。”
  明帝仰望珠帘似的大雨,水流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在地面上溅起一阵阵水雾,周遭都被水气笼得朦朦胧胧。正在观赏雨景,只见远处有人顶着大雨冲过来,不由微微蹙眉道:“那人是谁,这般莽撞?”
  “老奴看不真切,隐隐约约像是俞幼安。”
  “俞幼安?”明帝定睛看了看,有些不悦,“他不好好在慕府呆着,大雨天的跑进宫做什么?朕白嘱咐他了。”
  “皇上,慕小姐小产----”俞幼安已经跑到跟前,还没说完就被明帝抓起来,急忙补道:“皇上,皇上放心……慕小姐已无大碍。”
  明帝放心下来,又问:“那孩子呢?”
  “胎儿不足月,生下来就断气了。”
  “你是说,那孩子死了?”像是一块压在心头巨石消失,明帝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喜多一些,还是忧一些,一时有些怔住。
  “皇上,要不要去慕府?”王伏顺小心翼翼问道。
  明帝刚要点头,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以她此时此刻的心情,自然是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沉默半晌才道:“你去凤鸾宫传话给皇后,就说朕忙着政事走不开,让她领着人去慕府,好生照顾着慕小姐。”
  “是,老奴明白。”王伏顺领命告退,急急奔向凤鸾宫。
  皇后听完大吃一惊,忙吩咐宫人预备凤辇,因事情机密不便张扬,只带着贴身侍女文绣跟随前往。华翠瑞金凤鸾车行至慕府侧门,皇后搭着文绣的手下车,眼前的景物虽然近十年不曾见,一草一木却仍是熟悉。恍然忆起儿时之景,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儿立在树下,笑语晏晏、遥想未来,那时又怎能预料今日格局?
  慕毓藻领人迎接出来,躬身道:“见过皇后娘娘,金安万福。”
  皇后抬手免了他的礼,微笑道:“此处并没有外人,二表哥何必如此生分?芫表妹醒过来没有?本宫先进去看她,等会再出来说话。”
  慕毓藻忙道:“是,微臣在外等候。”
  皇后独自步进寝阁,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绕过玉石屏风,见慕毓芫脸上白得恍若一张素纸,不由哽咽道:“傻丫头,你看你……”
  “缜表姐……”慕毓芫声音软绵无力,原本水波潋滟的明眸黯然无光,虚弱的好似只是一抹灵魂,“你怎么来了?咳,咳……”
  皇后抚了抚她,叹道:“别太伤心,好好保养自己。”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泪水沿着脸颊滑进浓黑秀发中,声音里透着绝望,“还保养自己做什么?倒不如,跟着孩子一起去了。”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那种心情自己当然能体会。可是,这个孩子纵使生下来也是保不住的,如今的局面,或许还是另一种方式的解脱。皇后陷入沉默,心思复杂难以言喻,勉强微笑道:“别胡说。你还年轻,今后日子还长----”
  “今后?”慕毓芫睁开双眸,凄然一笑。
  二人沉默无言,寝阁内静得有如一汪池水。皇后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猛得觉得手上一阵生疼,原来太过用力,指上尖锐的金甲套扎进了手掌里-,殷红的小血珠滚出来,如细小的粟米珊瑚珠一般。
  “姐姐,那孩子好命苦……”
  “芫妹妹。”皇后轻声唤了一句,安慰她道:“原本小产就是伤身的事,哪里经得起眼泪浸泡?你身子不大好,别太伤心了。”
  “我不伤心。”慕毓芫轻轻摇头,明眸中带着一抹冰凉之色,“姐姐你知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又这样,便是心也跟着死了。”
  心也死了?皇后在心里重复着,那么自己的心呢?比起她丧夫丧子之痛,自己却要接受丈夫心有他人,还要将她接到丈夫身边,两个人到底谁更苦一些?可是,这份孽缘竟是自己播下的种子!那么往后路上,自己到底该恨谁?又该如何去解脱?
  “芫妹妹,好生睡一觉罢。”皇后觉得有些窒息难言,仿佛能清晰的感觉到命运枷锁扣来,一切挣扎都是无用……
  博山炉燃着苏合香,薄烟若有若无的飘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寝阁内的人都笼罩其中。慕毓芫倚在紫菀花软枕上,看着摇晃的绿玉珠帘,轻声问道:“双痕,皇后回去了吧?把俞幼安叫进来,我有话要说。”
  “是,小姐好生躺着。”
  俞幼安躬身进来,隔着珠帘回道:“小姐,孩子已经交给妥当的人,现在大约出了京城,先得安养几日,才能送到外省去安顿。”
  “好……”一阵悲怆涌上心头,慕毓芫强抑着胸中气流,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便能够平静说话,“双痕,把纸墨取过来。”
  “小姐,要不要扶着你?”
  “不用。”慕毓芫摇摇头,勉强半倚在软枕之上,仍然有些吃力,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娟秀的小字,“俞太医,我不能养育孩子长大,只能给他取个名字。你把这个交给抚养他的人,将来若是----”将来?将来他长大成人,亦不会认得自己。或许,还会恨自己生而不养,狠心决绝将他送走!
  “这----”俞幼安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颜忻夜,颜忻夜……”慕毓芫心内默念着名字,阴阳相隔的另一端,那温如暖熙的少年是否能听到?是否明白其中的含义?彼此曾是那样心心相印、灵犀通透,想来他一定听得到,也一定会懂得。
  时光悠然而过,岁月无声。
  此后日子异常安静,以至于让慕毓芫生出一种错觉。莫非,皇帝真打算让自己在如此安养下去?双痕端着青花瓷盅进来,揭开钮珠盖子,浓浓的老参鸡汤香气溢出来,一看便是精心炖制,“小姐,先喝点热汤罢。”
  慕毓芫没什么胃口,拿着勺子搅了搅,“前些日子,不是说云琅要回来么,怎么还没有消息?让人去打听没有?”
  双痕摇摇头,“不知道,想来应该快了。”
  慕毓芫亦是摇头,虽然这个弟弟随母亲姓云,但二人一母同胞,实则比起几个哥哥更加亲密。想来也有好些年没见面,只怕如今都快认不得,不由叹道:“云琅自小就比比人淘气,没准又去别处玩了。”
  “谁在说我淘气?”后门传来清爽的少年声音,一名素衣少年执剑走进来,年纪约摸十六、七左右,进门唤道:“姐姐?你真的还----”
  慕毓芫打断他道:“怎么不从正门进来?这么大了,还是一味胡闹。”
  云琅撩起月白锦袍坐下,剑眉星目、英姿锐气,朗朗笑道:“自个上月收到姐姐的书信,马不停蹄往京城赶。沿途碰到好几个咱家的哨探,我嫌他们啰嗦碍事,专门拣小道赶路,结果还真没有人发现。”
  “云少爷你还得意,可把小姐担心坏了。”
  “让我看看,仿佛倒是晒黑不少。”慕毓芫细细瞧了瞧,问道:“这几年去深山里学艺,只怕也没吃好穿好,苦不苦?”
  “不吃苦,将来怎么去上战场?”云琅大不以为然,又笑道:“姐姐,我已经书信给大哥,让他留我在定州参军,你好歹帮着说几句话。”
  慕毓芫笑道:“我不拦着,有人管你也是好的。”
  “姐姐,你最近可还好?”云琅站起身搓着手,又道:“我听二哥信上说,今年你一直在家中静养,没闷坏吧?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慕毓芫刚要答话,却见双痕进来递了个眼色,于是说道:“你回来,还没去见二哥罢?等会他又该说你,不如先到前面去一趟。”
  云琅深以为然,笑道:“好,我一会再回来。”
  “小姐,皇后娘娘来了。”
  “皇后?”慕毓芫心下明白,安静的日子结束了。
  皇后盛装丽服、雍容华贵,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而来,迎面微笑道:“妹妹到底是年轻,恢复的快,看样子是要大好了。”
  “双痕,把旧年存雪取出来。”慕毓芫既然已猜到来意,反倒镇定下来,将皇后迎到寝阁内,“姐姐请坐,等会让双痕煮茶,我们慢慢说会话也好。”
  皇后笑得有些不自然,闲话半日方道:“你在府中养病时间也不短,整日闷在屋子里头反而不好,不如----”
  “不如,到皇宫里散散心?”慕毓芫看出皇后的诧异,浅笑盈盈道:“有劳姐姐费心来看望,原本早想着进宫道谢的,如此便更好了。”
  “芫妹妹----”
  “姐姐,别再说了。”慕毓芫缓缓站起来,臂间孔雀绿流苏悠然垂下,微微生出涟漪,“我们还是喝茶,说说小时候的事罢。”
  “好。”皇后点点头,没有反驳。
  二人并肩移步,于临窗边的长榻上对坐。红漆梨花木的短脚小几,中央碎纹花觚内折有剪碧蕉,花瓣浅绿、薄而莹透,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皇后习惯性坐在右边空位上,默默饮了一口茶,“皇上说,不要为难你,什么日子进宫都行。”
  “呵,是么?”慕毓芫忽然轻笑起来,摇了摇头,“我以现在的身份住在家中,无疑是置家人于油火之中、危弦之上,随时都可能牵连到他们的性命。若是被叵测之人发现,随便哪个臣子往上参一本,慕家上下怎么担待的起?如今,我还有别的去处么?不用皇上为难,自己就够为难的了。”
  皇后出神看着茶水,静默无言。
  “缜表姐----”慕毓芫平了平心绪,此时倒不那么关心自己,“皇上让你来,难道就不怕你为难么?”
  皇后脸色有些僵硬,颇为自伤,“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岂会属于我一人?纵使没有你,将来也会有别人,难道能让皇上散尽后宫么?况且,妹妹又不是没亲历过,如今又何必再来问我?”
  自己即将再度进宫,其中是非曲折牵涉太多,岂能三言两语说清楚?犹如一段盘根错节的孽缘,夫妻情份、姐妹情谊,都在其中被浸蚀。命运总在给芸芸众生开玩笑,将人生颠倒反复,其心何其顽劣?
  皇后静静喝了会茶,脸上已恢复素日平静大气,起身整理衣襟,一步步走到门口珠帘处,婉然转身道:“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你。”
  “不如是你……”慕毓芫想要笑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第七章 暗箭

  延禧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宫人们拨弄着暖炉火炭,偶尔发出几下“呲呲”声,反衬得大殿愈加静谧,窗外落雪之声清晰可闻。明帝倚在长椅上翻书,瞅见王伏顺进来,抬头问道:“进宫的日子可选好?到炉子旁边说话,别哆嗦了。”
  “是,谢皇上恩典。”王伏顺搓手站到暖炉边,躬身回道:“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是慕小姐亲自挑的,别的没有说什么。”
  “初九?”明帝侧首算了下日子,心里略微有些诧异,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自言自语道:“今天都二十四了,那也没有几天日子。”
  “正是,或许慕小姐急着进宫呢。”
  “她急着进宫?”明帝失笑出声,顺手将书扔到一旁,“若是换做别的女子,朕或许还相信,唯独她却是不会。”
  王伏顺笑道:“慕小姐进宫,皇上也少操一份心。”
  明帝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泛秀宫眼下还没收拾完,若是此刻另设一宫,倒是显得有些招摇。朕记得云曦阁宽敞透亮、景致不错,先让她在哪儿暂住一段时间,你去跟敬嫔知会一声。”
  “老奴这就过去,顺便把云曦阁收拾妥当。”
  “等等----”明帝抬手止住他,沉吟片刻道:“传朕的旨意,敬嫔郑氏端静淑和、恭顺持礼,更对皇子教导有方,特册为妃位,以宣昭后宫女子之德。”
  王伏顺来到沐华宫,先将皇帝的话转述一番,待宫人们贺喜完毕,又道:“敬妃娘娘,皇上还有几句话,要老奴单独交待。”
  敬妃挥退殿内宫人,颔首道:“好了,王总管请讲。”
  “娘娘的册封礼,安排在三天之后。稍晚些,会有司仪监的人过来,再详细的说与娘娘听,老奴先给娘娘道喜。”
  皇帝要交待的,断然不会是这几句话。敬妃心中疑惑甚多,却依旧保持平静,颔首笑道:“有劳王总管亲自过来,本宫先谢过。”
  王伏顺欠了欠身,又道:“豫国公家有位养女,皇上想把她接进宫来,因一时没有合适的住处,十分为难。想起娘娘知书达理、贤良大方,因此让慕小姐暂住云曦阁,有娘娘亲自照顾着,皇上也就放心了。”
  原来无缘无故升了位分,竟然是这么个原因?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却只是给他人做屏障!敬妃胸口如有芒针在刺,痛得深吸了一口气,“豫国公家的养女?怎么从没听皇上提起过?”
  “是,老奴也没有见过。”王伏顺一张老脸沟壑纵横,满脸笑容道:“不过娘娘也不用着急,过几日慕小姐进宫,娘娘不就都清楚了。”
  敬妃知他极难对付,再问亦是无用,遂扬声唤道:“秋穗,陪王总管下去,封二十两银子打酒喝。”
  王伏顺笑道:“老奴谢娘娘赏赐。”
  “啪”的一声,敬妃将桌上书卷拂在地上,心头怒气仍不能平,这倒擢升的旨意未免太让人气闷。到底何等人物,能让皇帝如此大费周章?不过眼下没功夫怄气,此次册妃必定让其他人不满,更要小心应付才行。
  天色将黑时,秋穗进来问道:“娘娘,是不是预备晚膳?”
  敬妃正在跟奶娘说话,回头道:“待会皇上必定会来,多预备几个菜,挑皇上平素爱吃的,另外再取一壶玉团春出来。”
  秋穗出去吩咐完毕,回来笑道:“娘娘大喜,奴婢们都跟着高兴呢。”
  敬妃略笑了笑,心里估量了下时间,吩咐秋穗道:“把上月得的春藤雪萝锦缎取出来,徐婕妤年纪轻,刚好配的上娇嫩花色,派人给她送过去。”
  秋穗嘟哝道:“娘娘也太大方,做什么送给她?”
  敬妃懒怠解释,喝道:“多嘴!快去。”
  晚膳时分,明帝果然领着人过来。秋穗赶着进来通禀,敬妃对着铜镜整理一番,出殿含笑行礼,迎着明帝往内殿走,“皇上的恩典,臣妾还没来得及谢呢。”
  “呵,朕这不是来了。”明帝笑着瞧了瞧,打量了一番,“你也是一宫主位,又刚升了妃位,身上就这么点装饰?虽说诸事都要节俭,但也不用太过了。”
  敬妃亲自奉上茶来,微笑回道:“最近皇后娘娘身子不痛快,装束很是清减,所以臣妾也不想穿得太华丽。”
  明帝颔首道:“嗯,难为你体贴。”
  三皇子跟着奶娘出来,规规矩矩行礼道:“父皇,儿臣给你请安。”
  明帝笑容和悦,将三皇子抱在腿上,问了些小孩子的玩事,又笑道:“今天你母妃高兴,等会咱们给她庆祝一下。寅祺你来斟酒,好不好?”
  “嗯,儿臣去拿酒!”三皇子认真点头,欢快跑下去。
  席面上热热闹闹,敬妃被劝着多喝了几杯,摸着发烫的脸笑道:“皇上,你别再逗寅祺斟酒,臣妾要是再喝下去,一会就该醉了。”
  明帝笑道:“醉了又何妨,进去睡下就是。”
  “咱们敬妃娘娘啊,样样都好,就是太节省了。”奶娘一面给三皇子夹菜,一面陪笑凑趣,“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娘娘别舍不得喝酒。只管再喝上七、八坛子,皇上现在在这儿坐着,娘娘还怕没酒喝么?”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给皇上和敬妃娘娘请安。”外头进来一个小宫女,垂首道:“我们主子说,让把这盒海棠春胭脂送过来,谢娘娘的赏赐。”
  明帝抬眼瞧了瞧,回头笑道:“你又拿着什么体己送人?朕知你素来大方,可也不能一样都不留,自个儿没得使。”
  “是皇上赏的春藤雪萝锦缎。”敬妃招呼香穗去接东西,腼腆笑道:“那花色太过娇嫩,臣妾又不好意思穿,白放着也可惜了。徐婕妤年纪轻,肤色也相衬,配着那春藤雪萝的花样,定然更显好颜色。”
  明帝笑道:“你也还年轻,以后不用穿得太素净。”
  “你别走,我要吃枣糕。”三皇子跑下席拉住小宫女,也不管她连连解释,不依不饶嚷嚷道:“你有,你有。上次还给我和二哥了,一人一块枣糕。”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敬妃朝三皇子喝了一句,侧首吩咐道:“奶娘,把寅祺抱下去。时辰也不早,先带他去睡觉。”
  明帝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吓了一跳,忙道:“奴婢坠儿,在沅莹阁当差。”
  “这个坠儿很伶俐,赏她!”明帝的话颇有深意,脸色也不大好,随后略吃了些就吩咐撤膳,只说疲乏困怠,领着敬妃进去安歇下。
  次日早朝上,朝臣们为边境之事起争执。明帝看着激烈争辩的臣子们,只觉比一群蚊子还要吵,也懒怠去喝斥,遂拂袖回到醉心斋。多禄小心翼翼进来,陪笑问道:“云曦阁已经收拾好,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朕现在没空,晚会再说。”明帝消了消气,翻开早上呈上来的折子,看到青州战事不由蹙眉,头颅里更是隐隐胀痛。
  “皇上,内阁大学士杜守谦求见。”
  明帝“嗯”了一声,走进来一名赭袍年轻官员,长身玉立、秀面若素,年纪轻轻已经颇具名臣之姿,上前叩道:“微臣杜守谦,参见皇上。”
  “好了,又不是在朝堂上。”明帝顺手将奏章递过去,指了指上面,“青州乃我朝边境,常有霍连蛮子骚扰,抢夺些财物、牛羊,原本问题也不大。而此次之事,看起来却有些不寻常,莫非霍连蛮子想要动兵?”
  杜守谦粗粗看了一遍,合上道:“青州一直由云、慕两军驻守,十六万重兵压在边境上,若真有战事,那就绝非一两天能解决。”
  “嗯,百姓又要受苦了。”
  杜守谦又道:“边境一旦交火,朝内就要预备大量粮草,不论人力、物力都消耗不轻,朝廷负担大大加重。再者,战事中士兵肯定会有损伤。朝廷若是想增援,就得抽出大量京畿兵马,那么----”
  原本云、慕两家拥有重兵,朝廷忌惮多年,私下早就有削兵之意,如今再增兵岂不是愈添烦恼?明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心头愈加烦恼,叹道:“不错,朕担心的就是这点!只怕送出去容易,等到想要回来就难了。”
  “皇上的担心,朝廷一直都是有的。”杜守谦似在斟酌说词,慢慢说道:“太祖武帝爷开国时,战功显赫的臣子不少。比方如今藩王们的先祖,还有云、慕、郭三家武将世家,以及文、朱两家文臣等等。这些家族的态度,对朝局稳定至关重要,以往解决的法子便是联姻,以确保他们没有贰心。”
  “难道,要朕马上去纳妃?”明帝一声轻笑,心里陡然觉得很不舒服,原本不甚相干的两件事,此刻倒成因果关系似的。
  杜守谦忙赔了个笑,道:“那倒不是。”
  “纵使朕有这个心,此刻也不是选秀的时候。”明帝不愿将话题深入下去,转而说道:“听皇后说,两个小家伙很合得来,整天日同食、夜同寝,比同胞姐妹还亲密。只是寅雯自小任性,又淘气,可别把杜爱卿的千金欺负了。”
  “岂敢,微臣不甚惶恐。”
  “朕去瞧瞧孩子们,你也别惶恐了。”明帝朝下挥挥手,起身离座道:“把案头上的奏折理一下,弄好送到政观阁去。”
  杜守谦笑了笑,点头道:“是。”
  凤鸾宫相距不远,片刻便已行到。皇后正倚在长榻上看书,一身藕合色团纹锦绣凤袍,已经有些半旧之色。明帝含笑走近坐下,摁住她示意不必起身,将手放在扁金葵口小手炉上,“佩缜,何苦整日看书写字,如此费神?”
  “皇上,怎么又不通传?”皇后放下手中书卷,替皇帝掸了掸身上碎雪,又沏了一盏热茶递过去,“悄悄的走进来,倒是让臣妾御前失仪。”
  “朕以为你在中觉,怕吵醒……”
  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两个小女孩跑进来。二人穿着同款衣袍,梳着同样发髻,猛然看去,倒像是一对孪生小姐妹。皇后朝二人微笑招手,回头道:“都是雯儿淘气,非要让玫儿穿成一样。”
  “父皇!”四公主身着蜜合色小袄,领口一圈雪色茸毛,衬得一张小脸粉嘟嘟,扑到明帝怀里撒娇,“父皇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哪个更好看一些?”
  明帝故意逗她,笑道:“依父皇看,还是小玫瑰更漂亮。”
  “哼!父皇偏心。”四公主撇了撇小嘴,倒也不见得真有多生气,跑下去拉那小女孩,笑嘻嘻说道:“玫若,父皇夸你,说你比我好看呢。”
  “哪有,当然是公主好看。”杜玫若身量略高些,宝蓝色小缎袄更衬肤色,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好似圆月之夜的光芒星子。
  皇后指着杜玫若,侧首笑道:“别说皇上偏心,臣妾也更喜欢玫儿一些。不像这淘气丫头,整天惹祸,没一件事不让人操心。”四公主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拉起杜玫若就往外跑,慌得奶娘们追之不及。
  明帝摇头一笑,“这孩子,都是小时候惯坏了。”
  皇后微笑点点头,说道:“将来柃儿长大,得从小就约束着,不能像她姐姐这般没法没天,任性又胡闹。倒是那杜家小姐,年纪虽小,却又文静、又大方,比别的孩子都招人疼。”
  “朕看寅祺还好,聪明又听话。”明帝忽然想起昨日之事,虽然疑惑不痛快,却也不想让皇后担忧,于是笑道:“昨儿寅祺高兴的很,吃太多,有些不消化。不知道这会好些没有,朕再过去瞧瞧。”
  皇后起身相送,又道:“外头天凉,皇上带上手炉去罢。”
  明帝依言拿上手炉,出了大殿却吩咐往东面走。一路上积雪早已扫净,车轮压着平整宫道,不过片刻功夫,御辇便行至沅莹阁正门。徐婕妤闻讯出来,迎着明帝进到寝阁内,娇嗔道:“皇上,都多少日子没来了。”
  明帝脱下银狸大氅递给她,在美人榻上躺下道:“人都来了,你还抱怨?”
  徐婕妤亲手挂好大氅,顺带脱去外袍,上身一件蝴蝶银扣对襟锦袄,做工精致、裁剪合宜,越发勾勒出曼妙的身段来。转身倒了一盏花茶,翩然走到榻边坐下,“臣妾可不敢,只是整日想着皇上罢了。”
  徐婕妤含笑斜斜倚坐着,咬紧嘴唇,红艳艳似要破出血珠来,模样极为动人。明帝有些出神,一时倒忘记方才来意。只是恍惚想着,若是换作另外一位女子,也能这般巧笑嫣然就好了。
  “皇上,皇上……”
  “嗯?”明帝回神过来,抬眼笑道:“玉窈你过来,朕身上酸乏得很,依旧象往常那样,仔细揉一揉才好。”
  “要是臣妾偏不呢?”徐婕妤人已经歪过去,轻轻揉道:“若是皇上能常来,做什么都愿意,只要别把臣妾忘记了。”
  “不会忘的。”明帝在她脸上划着圈,跟着顺势滑下,伸到衣襟里面乱游一气,小衣被扯得松动,露出一痕雪白无暇的香肩来。
  徐婕妤反手捂住胸口,吃吃笑道:“皇上,还揉不揉了?”
  “揉,当然要揉。”明帝被她诱得情欲朦胧,翻身坐起来搂住,伸手解开腰间双叠束带,贴到耳边轻声说道:“别动,朕来替你揉揉……”
  徐婕妤动弹不得,声音细若蚊虫,“皇上----”
  “嘘,别说话……”明帝双手环住美人细腰,翻身将其压在身下,嘴唇触碰到那微凉的柔软肌肤,好似山间里一泓清澈泉水。
  栅格窗外,有雪花自万丈高空洒下。大雪越下越多,越积越厚,似乎连声音也被淹没下去,时光悠然而过。徐婕妤满头青丝凌乱散开,珠翠钗环早已被卸下,只剩耳间一对朱红珊瑚钉,美得夺目。明帝拨弄着她的耳珠,玩转半晌,轻声笑道:“玉窈,你今天特别好看。”
  “皇上,可不许哄臣妾。”徐婕妤轻轻依偎着,似乎沉溺在皇帝的温柔里,过了会方才抬起头,撇嘴道:“可是,皇上却只抬举敬妃娘娘。”
  “怎么,吃醋了?”明帝手上动作略缓,淡声道:“敬妃服侍朕多年,又养了三皇子,所以才抬举她。等过几年,你为朕生下一男半女,自然也一样。如今你还年轻,着什么急呢?”
  徐婕妤脸上一红,又问:“听说,皇上打算重修泛秀宫?”
  明帝看了她一眼,大概明白其意,只将目光转到玉茜窗纱上,漫不经心问道:“玉窈,你喜欢什么样的窗纱?只管说,朕让内务府的人去办。”
  徐婕妤头垂的更低,娇声回道:“只要皇上赏赐的,臣妾样样都珍惜,哪里还敢挑什么花样?皇上看着办就好,臣妾不敢奢望太多。”
  “不敢?”明帝冷笑一声,翻身跳下床,“你已经奢望的够多了!”
  “皇上……”
  “来人!”明帝朝外唤了一句,拣起衣袍胡乱穿在身上,冷声道:“朕太纵容你,越来越不懂规矩!什么都问,哪有半点后妃模样?”
  王伏顺摸不着头脑,小声问道:“皇上,这是----”
  “闭嘴,起驾回宫!”
  宫人们吓得不轻,纷纷让出路来。偏生有个小宫女退得急,一个踉跄没站住,将花架上铜盆打翻,溅得满地都是水。明帝见状更是添火,瞧着小宫女有些面熟,正是先头的那个坠儿,一脚踹过去,“蠢材!来人,拖下去庭杖三十!”

  第八章 浮世

  云琅此番回京,并无特别要去之处。早起出府,索然无味闲逛半日,猛然觉得腹中空空如也,于是找了家酒楼上去。酒楼小二笑眯眯迎上来,领着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笑问:“公子,要什么酒菜?咱们这里有…… ……”
  云琅哪有兴趣听这些,只道:“上壶好酒,上几个好菜就是。”
  小二正喜得要下去,背后有人止道:“且慢!”
  迎面走来一个玄色裘服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年纪,一双秀长凤目似笑非笑,脸上线条干净简洁。那男子抬手止住小二,缓缓说道:“按我说的去备菜,芦荟烧双翅、清蒸覆子鱼、玫瑰河豚唇,再者雪天寒湿,另外热一壶陈年玉露竹青。”
  云琅本在望着细雪出神,听着声音甚是耳熟,回头惊喜道:“凤翼师兄,你什么时候来京城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凤翼临窗而坐,白雪衬得眉目愈加清晰,“师父怕你不受约束,特意让我来京城看看,你没有惹事吧?”
  云琅笑道:“师兄你净唬人,我可不是小孩子。”
  小二们端着酒菜上来,还没有动筷子,已然闻得诱人酒肉香气。内中一个得意的笑道:“二位公子,这是我们店的招牌菜,酒也是……”
  “都下去,银子不必找了。”云琅听得不耐烦,掏出一锭大银扔过去,又给凤翼斟了杯酒,“在京城呆的这些天,甚是无趣。我写了信给大哥,准备去定州从军,想着能作一番大事,心里真是激动!师兄,你有没有兴趣?”
  “你是将门之后,自当如此。”凤翼微微一笑,饮了口酒,“师兄不过是草野村民,没什么大见识、大抱负,这种事自然比不上你。”
  云琅皱眉想了想,故意说道:“安家为国,哪用分什么出身?师兄你一向洒脱,如今却这般忸怩,一派小家子气!”
  “你这激将法,对我没用。”
  “罢了,随你。”云琅有些失望,却也无法。
  “瞧瞧,还说不是小孩子……”凤翼话没说完,突然听街上一阵大声喧哗,接着是人仰马翻的声音,仿佛是起了大乱子。
  二人急忙起身,朝远处的街面看去。一匹受惊的黑马正冲过来,疯跑的速度委实惊人,横冲直撞一气,行人们皆仓惶逃窜。偏生有对母女躲避不及,竟杵在街中,那母亲似乎双目已盲,并且还抱着个幼女。眼看黑马冲来,这对母女要被当场撞飞,众人都吓得惊呼起来,胆小者已别过脸去。
  凤翼拍桌而起,自窗口临空飞下,在黑马即将撞上之时,抱着那对母女纵身一跃,竟然刚刚错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黑马冲过卷起气流,玄色裘袍迎风翻飞,方才的惊心动魄,竟丝毫未损他的卓然风姿。人们还不及询问,云琅又从楼上飞下来,二人轻功甚好,引得众人一片喝彩之声。
  云琅见她母女衣衫褴褛、面色焦苦,摸出些银两递过去,“这里有些银子,你们拿着,随便添置点……”
  那女子神色冷淡,抱紧女儿,“多谢,我们不需要银子。”
  云琅哭笑不得,气道:“师兄你瞧,这人----”
  凤翼连忙摆手,止住云琅,对那女子笑道:“在下的师弟为人单纯,不懂得人情世故,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夫人不要介意。”
  “夫人?”那女子似乎有所感触,神色平静下来,竟有几分高贵气度,“多谢大侠相救,小女子铭记在心。只是如今落魄他乡,无财无物,亦不能帮的上什么,只有来生再报答了。”说完转身就走,竟连头都没回一下。
  众人纷纷议论,指责女子不识好歹。凤翼不以为意一笑,云琅却甚是不高兴,“这做好事的,反倒做出一肚子气?算了,师兄你跟我回去,顺便见一下我姐姐。”
  “你姐姐?”凤翼脸色瞬变,原先谦雅从容的风度全无,一把抓住云琅问道:“你哪位姐姐?难道是----”
  云琅伸头凑近些,揶揄道:“我就一个姐姐,哪里还有第二个?师兄,你方才的话,可问得真新鲜呐。”
  “她不是已经----”
  “我也不清楚,谁知道呢。”云琅只是摇头,待二人来到慕府侧院,又悄声道:“师兄,我去里面知会一声,很快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别四处走动,周围到处都有宫中侍卫,遇上就麻烦了。”
  “好,知道了。”凤翼踱着步子,欣赏起一院子雪景来。
  云琅兴冲冲来到内院,正碰上双痕端着碗盏出来,不留神差点撞上,只听慕毓芫在里面笑道:“怎么了,做什么慌慌张张的?看你满身是雪,快进来暖和一会。”
  “姐姐,你听我说。”云琅依言抖了抖雪,在暖炉边坐下,将上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通,又满脸期待道:“师兄现在正等着,咱们一块儿出去吧。”
  “凤翼?”慕毓芫脑中闪过一个影子,却没有答话,只是慢悠悠掀开小手炉,又往里头撒了点龙脑香,方才缓缓说道:“我身子不大舒服,不想见人。”
  “姐姐,师兄又不是外人。”云琅有些着急,“呼”的一下站起来,走近些道:“师兄难得来一次,今儿若是不见,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姐姐你不知道,师兄他这些年----”
  双痕忙打断道:“云少爷!”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怎能去见外间男子?稍有不慎,就会惹出不小风波来,平白无故牵连到他人,又是何苦?看着一脸不解的少年,慕毓芫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温柔微笑道:“你师兄来京城,肯定还有正经事要办,你出去替我打声招呼,别耽搁他了。”
  云琅一脸无奈,叹道:“算啦,不管他了。”
  双痕上来收拾茶盏,抬头问道:“小姐,明儿就要进宫,就这么让云少爷出去?不留下说几句话么?”
  慕毓芫转身别开目光,淡声道:“嗯,让他去罢。”
  冬日阳光原本清亮,更兼积雪反光,映得烟霞色的窗纱越发通透,极浅极淡,越发似一抹烟霞笼在上头。慕毓芫望着窗纱出神,心思飘忽不定,躺了半日却是睡不着,只得起身道:“双痕,去拿个瓜棱罐子来。我们到外面去,把梅花上的新雪收起来,等到开春好煮茶喝。”
  “好,小姐等会。”双痕连忙答应下,转身出去。
  此时大雪已停,因前几天积雪堆垒,院子里已经是白茫茫一片,特别是梅树下积雪未扫,更是堆的又厚又高。慕毓芫一脚踏上去,几乎淹没住半只羊皮靴子,双痕赶忙放下手中瓜棱罐,上来拍雪笑道:“小姐别淘气,当心冻着你的脚。”
  眼前一树腊梅独艳,半透明花瓣透出莹莹鹅黄色,雪粉扑洒在上头,黄、白二色相互映照,更是让人赏心悦目。一阵冷风吹过,清幽淡雅的香气迎面袭来。慕毓芫将身上羽缎裹得更紧些,绒毛柔软温暖,双手合在一起呵了口气,回头笑道:“双痕,把盖子递过来,咱们开始收雪。”
  双痕捧着罐子跟在后头,笑吟吟道:“是,只要小姐高兴就好。”
  慕毓芫端着五瓣葵口盖子,放在梅花瓣下,小心翼翼将细雪抖落进去,攒够大半盖子再倒进罐子里。树枝上的积雪并不要,只挑花瓣上干净的,一点点找去,却被两朵并头梅花吸引。去年冬天,也是自己一时兴起去收雪。他捧着罐子站在身侧,忽然看到两朵并头绽放的,十分高兴,“芫芫,你快看它们!一大一小,又并肩挨在一起,好像咱们俩一样……”
  ----梅花依旧,人却已去。慕毓芫仰面吸了口冷气,将涌上来的气息压住,轻轻抖掉梅花上的雪,将其摘了下来。心绪略微平复一些,恍恍惚惚往前走,却越来越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回头唤道:“双痕……”
  “扑”的一声,盖子打翻掉进积雪里。明帝弯腰将其拾起来,拍了拍,抬手递到慕毓芫面前,温柔笑道:“怎么,朕吓到你了?方才见你出神,怕出声吓着你。”
  眼前微笑的男子,一袭明黄色双龙海水纹华袍,上绣四爪蛟龙,金线蹙成的龙目光辉耀眼,隐隐透出迫人的帝王威仪。那么他,到底是贤名远播的英亲王?还是与表姐举案齐眉的良人?不,都已经不是了!他,是大燕朝的当朝天子。
  那声稔熟已极的称呼,又该如何唤出口?慕毓芫怔了半日,伸手接了盖子,却无心再去收雪,侧身绕开明帝便往回走。
  明帝随后跟上来,进屋笑道:“外头有些冷,回屋喝点热茶也好。”
  慕毓芫无法,只好自桌上取了茶具。折枝莲花的青瓷盖碗,内凹碎花,薄胎处一点点透出莹光,甚是精致小巧。原不知皇帝爱喝什么,再者也没心思去琢磨,正好早起泡有云台莲峰银针,遂随手沏了两盏。
  “朕自己来。”明帝走过来端起茶,往屋子里打量了一番,瞅见窗边榻上的围棋小几,回头笑道:“反正闲坐也是无事,不如下下棋?”
  慕毓芫想要拒绝,却不想开口。或许,比起两个人沉默尴尬,下棋倒好些。转身走到棋桌边坐下,慢慢铺开棋布。又取出黑油漆檀木棋盒,内中躺着两盒棋子,一盒黑玛瑙,一盒籽白玉。
  二人相对而坐,却听明帝笑道:“今天是腊八节,朕随意出来走走,不知能否混一碗腊八粥喝?”
  慕毓芫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听皇后说,你自幼就喜欢下围棋。”明帝似乎也不介意,声音依旧暖煦,“既然这么着,你可不许让子与朕,只管放开了下。”
  “啪!”慕毓芫惯于执黑,先捻起一颗落下。
  明帝紧随落子,一子一子,随着棋子越落越多,棋盘上已经密密麻麻。慕毓芫先头还有些恍惚,下了一会,神思掉进棋局里,一时倒忘了对手是谁。
  “呵,这倒把朕难住了。”
  “嗯?”慕毓芫闻声抬头,正好撞上明帝滚烫的视线,忙别开目光看向棋盘,白子已经被困到死角,情势已然不妙。
  若是再下一局让给皇帝,未免太着痕迹。再说,纵使对方是皇帝,自己为什么要去刻意讨好?明帝似乎看什么来,忽然笑道:“平时在宫里下棋,没一个人敢赢朕,胜之不武,也神是无趣。还是跟你下棋,更有意思,只是朕好像要输了。”
  “双痕----”慕毓芫不想答他,也不好一直坐着,遂朝外扬声道:“去看看腊八粥做好没有?若是好了,就盛一些过来。”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明帝只得转到书架边,顺手抽了一本出来,翻了两下,在边上檀木椅子中坐下。慕毓芫想到外面透透气,却又不愿从皇帝面前经过,慢慢收拾着棋子,简直是度日如年。
  好在不多时,双痕便捧着腊八粥进来。桌上放着两个粉彩掐金莲花小碗,双痕各盛了大半碗,放上小勺进去奉过去,“皇上请用,新鲜熬的腊八粥。”
  明帝笑道:“你就是双痕?”
  双痕自然不便不答,应道:“是,奴婢双痕。”
  明帝勺起腊八粥尝了两口,慢慢品了半日,颔首赞道:“不错,莲子不硬不烂,红枣也是甚甜,还有一股子清淡荷叶香气呢。”
  慕毓芫怕他说个没完,双痕又推脱不开,忙道:“双痕,你先出去。”
  “怎么不喝?都凉了。”明帝放下自己的碗,起身走了过来,将另一碗端到慕毓芫面前,温声道:“朕觉着很不错,你也尝尝?”
  “不用……”两人距离甚近,慕毓芫忙抬手挡了一下,不留神碰到明帝的手,“哗”的一声,一碗八宝粥全洒在了龙袍之上。
  “小心,有没有烫到你?”
  “没有……”慕毓芫手一缩,往后退了两步。
  “呵,那就好。”明帝反倒笑了笑,起身抖掉残粥,在花架水盆上取了条丝绢,擦拭着笑道:“粥没喝成,全喂给衣服了。”
  看着明帝一身狼狈,慕毓芫也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叫双痕进来清理下,却外面有人禀道:“皇上,快戌时了。”
  “好了,知道了!”明帝侧首答了一句,又回头笑道:“别担心,没有烫着。朕先回宫去,预备你明天的事,晚上好好安歇着罢。”
  ----原来,要亲临其境才知艰难。慕毓芫送走皇帝,只觉浑身都是虚脱无力,晚饭也没有胃口吃,合衣倚在榻上,心思恍恍惚惚漂浮不定。
  窗外似乎起风了,双层纱帐镂空刺着银线花纹,零星光芒摇曳,生出一片朦胧的银白光晕来。隔着纱帐看去,有个明黄色身影坐在桌边,那人微微含笑望着自己,正是明帝无疑。
  慕毓芫大吃一惊,问道:“皇上,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帝笑道:“朕舍不得你,又回来看看。”
  慕毓芫听他说的直白,连忙别开目光,“皇上还是回宫去罢。缜表姐,还有其他的妃子们,正在等着皇上呢。”
  “那好,你跟朕一起回去。”
  “不,我不去。”
  “不去?”明帝突然收敛笑意,起身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反问道:“你不跟朕回宫,还想去哪儿?”
  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慕毓芫一时被问住,心内混乱不堪,除了家,除了皇宫,还能够去哪儿?越想越是头疼,突然仿佛看到一点明光,跪下恳求道:“皇上,妾身只是蒲柳之姿、未亡之人,不配蒙受圣眷。请皇上宽怜妾身,许我去道观清修,日夜青灯古卷相对,以此了却残生。”
  “好啊,朕准了。”慕毓芫不料皇帝如此好说话,心中一松,正要起身言谢,却听他接着说道:“你想去哪个道观?朕替你修整一下。等到空闲之时,朕再来看你,一块儿下下棋、喝喝茶,倒也很不错呢。”
  “你----”慕毓芫又气又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来,跟朕走罢。”
  明帝笑意深深笑走过来,好似要动手来拉人,慕毓芫慌忙往后躲,避无可避,只得将面前桌子掀倒,急道:“你走开,走开……”
  “小姐,小姐。”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慕毓芫睁开眼一看,双痕正满脸焦急摇晃自己,急急问道:“小姐,是不是梦魇住了?”
  慕毓芫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没睡好。”
  “要不,去弄碗安神汤进来?”
  此时此刻,心绪有如翻江倒海,安神汤还能有什么用?想来今夜必定失眠,慕毓芫在心内轻笑,却颔首道:“嗯,去罢。”

  第九章 入宫

  腊月里,大雪越发厉害。熹妃整日守着暖炉不肯出门,珍珠在旁边问道:“敬妃娘娘册封时,咱们并没有送礼过去,要不要补一份?”
  “做什么要补?”熹妃回头瞪了一眼,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最近越发多嘴,本宫乏的很,陪我到里面歇息会。”珍珠陪笑点点头,刚扶着熹妃站起来,就听小宫女禀道:“娘娘,惠嫔娘娘和徐婕妤求见。”
  自上次敬妃擢升的消息后,熹妃便对徐婕妤的小聪明深信不疑,赶忙让珍珠把徐氏姐妹请进来,问道:“两位妹妹,坐下来慢慢说。”
  徐婕妤一脸火烧火燎,上前急道:“娘娘,哪还有心情慢慢说?沐华宫的云曦阁新册封个慕贵人,娘娘还不知道么?”
  “慕贵人?”熹妃在重臣之家思量一番,疑惑道:“除了豫国公慕家,还有什么要紧慕姓的女子?这又是什么来头?”
  惠嫔捂着自己胸口,小声贴近,“听说,是豫国公家的养女。”
  “娘娘,你可觉出里头的古怪?”徐婕妤指甲染着猩红色蔻丹,越发衬得面上的笑意寒冷凛冽,“慕家只有一位小姐,早就追随先帝去了。如今,又突然冒出一位来历不明的养女,难道说…… ……”
  “不不,这绝不可能!”熹妃心下大骇,连连摇头道:“你也说了,那慕小姐早就追随先帝生殉,又怎会是她呢?即便是她真的没死,也不可能进来。反正,本宫曾经见过她,过去瞧瞧就清楚了。”
  徐婕妤忙摁住她,劝道:“若是冒冒失失去看人,倒是惹得皇上不高兴,等会慕贵人必定会过来请安,不如等着消息更好。”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有小太监进来禀告。敬妃正陪着慕贵人过来请安,徐氏姐妹为避嫌疑,二人便隐于玉石屏风之后。熹妃勉强镇定心绪,饮了两口热茶方觉好些,朝下吩咐道:“快,快请她们进来。”
  “嫔妾慕氏,叩请熹妃娘娘金安。”
  一名十八、九岁的宫装女子上前行礼,一袭天水绿的蹙银线繁绣宫装,皆用软罗绡纱制成,下着月白色云天水意图留仙裙。身上装束甚是清减,仿似不经意间描绘的淡墨写意美人,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犹未尽。
  熹妃急欲看清她的容貌,忙赐坐道:“免礼,起来说话罢。”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一头如云青丝绾成瑶台望仙髻,点缀几星艾叶珠花,云鬓端处斜簪一枝碧色长簪,绿莹莹好似一碧湖水。只见她眉眼如画、云鬓若裁,削若莲瓣的娇小脸庞上,一双水波潋滟妙目更是流盼动人。
  “哐当!”熹妃手中的茶盅失手摔落,溅了一地,已然气得浑身发抖,不可置信的指着那女子,“你,你…… ……怎么会是你?豫国公家的养女?你以为有几分颜色,就可以魅惑皇上么,不知廉耻!”
  那女子脸色一白,敬妃忙劝道:“大家都是姐妹,还是不要说得……”
  “是么?”熹妃愤然站起身来,震得耳上红玛瑙坠子跟着摇晃,“到底受过人家偌大的好处,自然是亲姐妹了。”
  “你----”一句话说得敬妃涨红了脸。
  熹妃朝下狠狠看了一眼,见那女子身子楚楚,大有弱柳不胜拂风之态,心头更是一团恼火,冷声一笑,“也不知哪里寻来的狐媚女子,这般乱了规矩!做出这等乔致的模样,到底想给谁看呢?”
  “给谁看,也用不着你管!”
  殿内的人吓得一颤,只见明帝脸色冰冷走进来,皇后紧随其后,先扶那女子到旁边坐下,又问道:“芫妹妹,有没有事?”
  慕毓芫微微摇头,道:“没事,姐姐不用担心。”
  明帝却不依不饶,又问熹妃道:“你刚才大呼小叫什么?慕贵人新进到宫里来,才头一天,怎么就惹得你生气了?嗯,你倒是说清楚。”
  熹妃被他问得语塞,满脸羞恼之色,“臣妾并没有为难她,皇上何必动气?无缘无故的,进门就训斥臣妾一番,又是何必?!”
  “放肆!”明帝一声断喝,道:“朕问你话,你反倒把朕编派上了。你不是要给别人立规矩么?怎么自己不先学学礼数?”
  殿内气氛十分难堪,皇后上来劝道:“皇上,芫妹妹刚刚进宫,必定身子劳乏,不如先让她回宫歇息。有什么事,晚一点再说罢。”
  明帝回头看了看,神色稍缓,“嗯,你先送她回去。”
  云曦阁乃沐华宫偏殿,外面看着甚是寻常,内殿却是重重绡纱帷坠,雪白莹透、匝地垂下,比之正殿也丝毫不逊色。寝阁内一扇桃形新漆圆门,双层纱帐挽于旁边,中间垂着淡紫水晶珠帘,微微折射出迷离朦胧的光晕。
  阳光透过窗纱映进来,迫得人不敢直视。皇后背对窗口而坐,将殿内众人都摒退出去,方才说道:“今天的事,都怪本宫太疏忽了。那熹妃原有些没遮没拦,言语不知轻重,没想到会闹得如此不像话。”
  “没事,怨不得她。” 慕毓芫平静一笑,手中一盏浅碧茶水微起涟漪,淡声道:“我本是重生之人,岂会因些许言语自伤?她们会恼怒、会妒恨都是自然的,但我却不能责怪谁,一起都是因己而起。既然决定进宫,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我知道你的性子,不爱争执。只是如今----”皇后似有感慨,转而说道:“你如今身份特殊,又有皇上看重,难免会惹出诸多事端来。今后若是有什么事,你不便出面之时,只管着人来凤鸾宫禀告,不要太委屈自己。”
  慕毓芫微笑道:“有姐姐的话,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听你这话,就知道是在敷衍我。”
  “呵,姐姐如何知道?”
  “你自小的脾气,难道我不知道么?罢了,不说这些。”皇后柔和一笑,神色温柔恍似一湖春水,“对了,你养病那么长时日,闷坏了没有?等到开春,地面上的积雪都融化,可以到西林猎场骑骑马、散散心。”
  “姐姐你呢,可还是害怕猎杀小东西?”
  “呵,怕是改不了。”皇后侧眸想了想,摇头笑道“想来就觉得丢脸,居然看到血就吓得晕过去。爹爹说,你到底是武将之女,骑马挽弓的英姿就不一样。”
  忆起幼时之事,慕毓芫心底生出一些柔软来,“那好,开春我们一起去。你远远的看着,想要什么小东西只管说,我去给你抓活的。”
  皇后很是高兴,笑道:“好,你可别忘记了。”
  二人又说了会闲话,皇后因惦记着五公主的病情,便起身领着人回宫。慕毓芫送她出去,在大殿门口站了一会,寒风阵阵袭来,拂得衣带裙角翻飞不已。双痕捧着真红羽缎披风,在旁边小声说道:“小姐,你要是不痛快就说出来,便是打骂我们一顿也使得,千万别闷在心里。”
  慕毓芫看了她一眼,淡声道:“没有的事,别胡说。”
  “奴婢没有胡说,今天那熹妃娘娘----”双痕还要再说,却见远远一簇人围着明帝走来,忙道:“小姐,是皇上来了。”
  两个小太监抬着一盆东西,看起来甚是沉重,因上头盖着一方大红锦缎,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物事。只是人还未到跟前,却先闻到一股清幽幽的异香,却又不似熏香那般烟熏火燎,几欲沁人心脾。明帝换了身海水蓝宝团纹龙袍,头上束着紫金冠,少了黄袍加身的威仪,却多了几分随和亲近。大步流星走上台阶,笑吟吟道:“外头冷,咱们进去再说话,不用行礼了。”
  “是。”慕毓芫并不推辞,欠身跟着进去。
  “听皇后说,你素来不爱熏香。”明帝吩咐小太监放下东西,伸手掀开红锦,露出一盆状似假山的物事来。
  慕毓芫看了一眼,原来是一盆精巧的上等香山子。约十五、六斤重的伽南香,整块香料雕成山峦之形,加以描金等装饰,盛放在放有蔷薇水、苏合油的檀木盆里。上面配以丁香、檀木做成的微型林树,惟妙惟肖,清幽香味更是弥漫整间屋子。
  “朕觉得味道还不错,你看可好?”
  “是,谢皇上赏赐。”
  “怎么了?”明帝走近些细瞧了瞧,疑惑道:“怎么恍恍忽忽的?是不是,还在为方才的事不痛快?熹妃今天实在太不像话,朕已经说过她,你且放心,今后再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语气太过亲近熟络,慕毓芫觉得很是不习惯,于是回道:“一点点小事,皇上无须挂怀,也不必去苛责其他娘娘。”
  “怎么能小事?你的事和她们不一样。”
  慕毓芫语气依旧平静如水,侧首避开他的目光,“皇上是后宫所有女子的夫君,姐妹们自然是一样的,臣妾亦没有分别。”
  “是不想有,还是不愿意有?”明帝声音有些不悦,抬手挥退殿内之人,缓和语气继续说道:“朕让你进宫来,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从今以后,只要与你相关的事,就没有什么是小事。”
  慕毓芫不愿争辩,只道:“皇上说是,就是罢。”
  “你----”明帝眸中光线泛出恼色,龙袍上的四爪飞龙乃金线蹙成,朱色龙睛闪出迫人之光,沉默片刻却叹道:“罢了,朕不想为难你。有些话便是说了,此刻你也不愿意听,即使听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皇上的旨意,臣妾自当遵命。”
  “你看----”明帝摇了摇头,叹道:“不论朕说什么,你都是这么一句。莫非,一定要跟朕划出界限来,你才安心么?”
  “安心”二字仿似一把锋利冰刀,轻易划破了什么。屋外传来“嘀嗒嘀嗒”的铜漏水声,伽南香味道如影如魅,带着一种熟悉亲切的味道袭来。
  慕毓芫一时出神,恍惚忆起那年情景。
  五月的天气甚是炎热,自己意闲闲穿了一身素纱罗衣,双痕站在旁边研磨,书案上铺的是莹白的雪浪纸,半成的雨后新荷图就快完成。他一身簇新的明黄龙袍,满面春风走进来,捧着一盆小巧玲珑的香山子,笑吟吟递过来,“方才外省进贡东西,朕想你会喜欢,所以就赶着拿过来。你来闻一闻,喜不喜欢?”
  自己放下笔仔细闻了闻,辨了辨,“仿佛是伽南香…… ……唔,还有沉香屑,正是臣妾喜欢的味道。”他听了以后愈加高兴,眼睛里盛满了浓浓笑意,凝目望着自己,“从今以后,你就不用熏香了…… ……”
  ----那时并不知道,很快就没有以后。
  “算了,朕也不想为难你。”明帝叹了一句,声音有几分怅然失意,“朕已经跟皇后说过,你还不熟悉宫内状况,不必每天过去请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是忍了忍,“看你精神不大好,那就先去歇息。朕明日再来看你,不用出来送了。”
  “是。”慕毓芫心思飘忽,只淡淡应了一声。

  第十章 初芒

  “皇上,这样可不行。”皇后亲自沏茶端过来,对明帝叹道:“芫妹妹位分太低,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清静。她自幼以来,何曾受过那样的委屈?”
  明帝拿着茶盖划弄茶水,刮得沿口发出刺耳的声音,“朕原想着先不要太招摇,打算过些时日再册封,如今看来是等不得了。”侧首吩咐王伏顺,“传朕的旨意,颁六页金册和玉印,册慕贵人为宸妃,那些酸文腐词,赶紧让内阁的书呆子去写,另外你再到各宫都传一遍话。”
  皇后又道:“昨儿皇上就去了一会,眼下还要不要过去?”
  明帝默不作声饮着茶,半晌才放下茶盅,“此刻不得空,朕先到启元殿一趟,你过去瞧瞧,需要什么裁定着就是。”
  皇后也并不深劝,领着宫人们恭送明帝出得大殿,吩咐文绣道:“你去把吴连贵传来,另外着人预备好车辇,准备沐华宫去一趟。”文绣答应着出去,不多时便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绿袍青年太监。
  “吴连贵。”皇后朝下看了看,温声道:“从今儿起,你就是正四品的总管太监,专门服侍新册封的宸妃娘娘。”
  吴连贵有些茫然,抬头道:“宸妃娘娘?”
  消息传到云曦阁,新派来服侍的宫人们都欢喜不已。慕毓芫倒没多大惊讶,只淡淡说道:“没什么可热闹的,各自下去做事罢。”宫人们皆有些悻悻,却也不敢反驳。
  “皇后娘娘驾到!”
  “姐姐,怎么又亲自来了。”慕毓芫上前相迎,拉住皇后的手。
  皇后笑盈盈握住她,手上的双环翡翠镯子滑下来,衬得手腕有些嶙瘦,“妹妹你刚进来,怕你没人使唤,特意带了个人来服侍你。”说着往身后唤道:“吴连贵,过来叩见宸妃娘娘。”
  “吴连贵?”慕毓芫心里闪过一丝惊讶,原来昔日旧仆还在宫中,没想到皇后如此细心,旋即微笑道:“难为姐姐,处处都为我费心。”
  “娘娘…… ……”吴连贵闻声抬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失声颤道:“奴才……奴才吴连贵,叩见宸妃娘娘……”
  慕毓芫淡淡微笑,“你先下去,起来罢。”
  二人并肩进了寝阁,内堂与卧寝之处用一架错格隔开,或是古意花瓷,或是玉石摆件,稀疏错落,别有一番清逸雅致趣味。内堂正中悬挂一副春日锦绣图,花中亭子间斜倚着一名淡妆美人,眉蹙春山、眼如秋水,正在扬起团扇扑着彩蝶儿。那画工极是精致巧妙,美人栩栩如生,竟仿似要从画里扑出来一般。
  皇后于牡丹鸾鸟团刻椅中坐下,摆弄着案头的珠花盆景,环视了一圈,朝慕毓芫微微一笑,“当初,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让别人弄又不放心,想了半日,索性照着你从前闺房的模样布置,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
  “难为姐姐费心,比起从前还要更好些。”慕毓芫取了一盏木樨清露,往清水里倒了几滴,花露甜香之气悠然散开,“记得你爱喝这个,尝一尝味道如何?”
  皇后依言饮了两口,称赞不已,“不错,香而不腻。”只是其意似乎不在于此,略微沉吟又道:“昨日皇上回到凤鸾宫,气色很不好。晚膳的时候,还是闷闷不乐的,我也不便问他,想来是因为妹妹你罢。”
  慕毓芫反倒一笑,问道:“姐姐是来问罪的么?”
  “我知道,你心里有些别扭。”皇后摇了摇头,又道:“只是现在,你已经是皇上的妃子,过去的事,不如都忘了罢。”
  慕毓芫看了皇后半日,却是长声一叹,“姐姐,你若是恨我、厌我,心里反而好受些,又何必处处想得周到?难道只要是为了皇上,做什么你都心甘情愿?”
  皇后不由一怔,勉力微笑,“好好的,怎么这样问。”
  时光隔断记忆,彼时的英亲王妃端方文静、气华秀雅,立在一弯皎洁圆月下,双手合十,静静许下心愿。看她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上前取笑,“想什么呢?莫非,想要给姐夫添个小王爷?”
  她羞红了脸一笑,娇色顿生,“你以为自己小,过两年也该嫁人了。”
  “那又如何?”
  “还能如何,到时候啊……”年轻的英亲王妃尚带少女稚气,拉长声调取笑,“到时候,让你嫁一个厉害的妹夫,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先要生七、八个孩子再说。”
  “看你胡说,我告诉你娘去!”
  谁曾想,竟会是今日的格局?慕毓芫的思绪一路掠过,没多久自己嫁了人,恩爱时光不过两、三年,他便因病早早逝去。悬梁寻死无果,又辗转生下那个孩子,如今却再次入宫,一切都似做梦般不真切。
  ----丝萝托乔木,果真如此么?慕毓芫转眸看向皇后,那恩爱和贤名的背后,到底藏有多少苦处?而自己,今后的路又该怎么走?是寂寞老死在宫中,还是如其他女子一般,在皇帝面前争宠献媚?或许当初死了,对大家都好些。
  “皇后娘娘!”文绣打起帘子进来,急道:“娘娘,方才奶娘来说,五公主发烧哭得厉害,娘娘赶紧回去罢。”
  皇后忙道:“怎么回事?”
  “姐姐莫急,我跟你一起过去。”慕毓芫赶紧站起来,吩咐双痕跟着,陪着皇后步出寝阁,大殿外早已停好金顶华盖流珠凤辇。
  清风从车帘缝隙逸进,温差使得说话时呼出团团水汽,氤氲如浅云弥漫,恰似皇后语气里的浅伤,“生柃儿的时候,足足闹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生下来,如今还是时常三病两痛的,想来这孩子也不是有福气的。”
  听她说的甚是伤感,慕毓芫忙劝道:“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小孩子哪会不费点心,先前养寅雯时也辛苦,慢慢就好了。”
  皇后避开她的目光,淡声道:“嗯,本宫想太多了。”
  凤辇行至映绿堂门口停下,文绣等人上前搀扶着二人下车。进到内殿,奶娘正抱着五公主不停的走动,五公主已哭得小脸通红、鼻息急促,俨然是高烧不退的迹象。不待皇后问话,太医先上前回禀道:“皇后娘娘,五公主恐怕不是寻常发烧。以微臣的一点愚见,多半是胎内带来的病根,余气未消所致。”
  皇后甚是焦急,忙问:“你捡明白的说,到底是个什么病症?”
  太医有些诚惶诚恐,垂首问道:“微臣斗胆问一句,皇后娘娘在怀胎之时,可曾时常忧思,仰或是整日不能安眠?”
  “嗯?那会如何?”
  “皇后娘娘明鉴,胎儿和母亲本是一体,如若母亲在怀胎时心绪不宁,或是忧思过度、饮食不耐等等,便会让母亲身体虚弱,生下来的胎儿也时常发病,根源都是怀胎时种下的病根,因此----”
  皇后神色不动,平声道:“没事,你接着说。”
  太医躬身垂下头,小心翼翼回道:“因此五公主的病症,并非一剂可治,唯有慢慢的调养着,一点点将胎内带来的余毒散去。微臣等人,自会尽心寻求医治良方,只是能否痊愈,还要看五公主的体质了。”
  “你的意思是,寅柃她----”皇后的声音有些微颤,却没有再说下去,回头朝慕毓芫说道:“这里太忙乱,你先回去罢。”说完,便抱起五公主进了内殿。
  文绣见慕毓芫愣在当场,忙道:“皇后娘娘精神不大好,有太医和我们照料着,宸妃娘娘不必太担心,还是先回去歇息罢。”
  皇后的举止有些奇怪,慕毓芫却不甚在意,恍惚想到自己的孩子,也不知现在长得如何?听见文绣说话,只是微笑道:“没事,我也帮不上忙。既然皇后娘娘疲乏,还是先回去,替小公主祈福也好。”
  文绣出去吩咐人准备车辇,刚到门口就“啊”了一声,慕毓芫不知是什么事,忙问道:“文绣,怎么了?是谁在外头?”
  “是朕。”
  慕毓芫稍微吃惊,不期会在此处与皇帝相遇,少不得上前行了礼,“柃儿有些不大好,怕姐姐着急,所以就一并跟过来了。”
  “嗯,难为你了。”明帝神色间看不出喜怒,似乎已忘了昨日的不快,抬手虚扶了一下,“寅柃有太医照顾着,没事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朕进去瞧一瞧,等晚间空些再去看你,先回去罢。”
  “是,臣妾告退。”
  回到云曦阁,只听里面絮絮嚷嚷的聒噪,慕毓芫心中疑惑,却见一名小宫女走出来,喜气盈盈回道:“方才王总管送东西过来,说是预备娘娘的册封礼,堆了满满一屋子,大伙正在热闹……”
  “嗯,知道了。”慕毓芫无甚兴趣,不待听完,便转身去往偏殿。
  偏殿有间小巧屋子,并不大,却是三面通窗,因此特意布置做书房。书案后头整面墙壁都挖空做成书格,有成本的书册,也有丝帛制成的长卷,各自分类存放。慕毓芫不禁要叹皇后心细,随手抽了一本翻阅,一页一页翻着,倒是渐渐心静下来。
  书房内幽静无声,时光悠然溜走。慕毓芫看了半日书,因觉脖颈间十分酸乏,便抬头看了看天色,遂朝外扬声道:“来人。”
  “来了。”那边有人脆生生答应,一阵脚步声,香陶伶俐跑了过来,“娘娘,可是看乏了?方才,南院的陆才人过来请安,怕扰娘娘看书,不让我们通报,现在还坐在偏殿厢房等着呢。”
  慕毓芫曾听敬妃说过,沐华宫还住着一位陆才人氏,因没有心思招呼莺莺燕燕,故而一直没有见过。此时人都来了,总不好将其拒之门外,只好吩咐道:“去罢,请她过书房来说话。”
  “嫔妾陆氏,给宸妃娘娘请安。”香陶上前打起珠帘,一名素蓝宫装女子欠身走进来,形态格外谦卑,裣衽礼毕道:“嫔妾愚笨,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所以做了一些小糕果,留着给娘娘打赏下人。”
  慕毓芫见其殷勤有加,也不好太冷淡,侧身吩咐香陶道:“找几个青瓷盘子,把点心都盛出来,大家尝一尝。”
  不多时,香陶捧着青瓷莲花托盘上来,内有粉蒸玫瑰糕、千层茯苓饼、绿豆糕、珍珠糯米团等等,每样都不算多,却是样样精致小巧。陆才人又站起身来,说道:“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只怕不入娘娘的口。”
  如此小心翼翼,倒是让慕毓芫有些不忍,遂拈了一块珍珠糯米团,入口只觉甜而不腻、松软可口,于是微笑道:“才人好手艺,果然是心灵手巧。”
  陆才人忙道:“承娘娘不吝夸赞,嫔妾惭愧。”
  慕毓芫仔细打量着她,容色仅中人之姿,眉目间很是恭顺安静,有一种本本分分妥当的味道。只是彼此间非亲非故,如此殷勤客套,自然是冲着皇帝而来,想必已经把自己当着新宠,正盼着替她美言几句。想到于此,淡淡笑道:“这糕点很不错,才人回去再做一些,正好呈给皇上尝一尝。”
  果不其然,陆才人欣喜道:“是,嫔妾谨遵娘娘旨意。”
  这又算什么旨意?但愿,事情能够遂她的心罢。慕毓芫在心内一笑,却是懒怠再应酬,遂吩咐香陶道:“时辰不早,你送陆才人出去。”
  “是,嫔妾先行告退。”陆才人反应极快,起身退出。

  第十一章 木屐

  随后的几日,或许是因为朝堂上政事繁忙,或许是因为五公主病情缠绵,皇帝并没有驾临云曦阁。不过今日,乃是慕毓芫册妃礼之日。天还没有大亮,云曦阁内就已经热闹忙碌开,宫人们各执一事,进进出出奔走着。按规矩,妃子要先到太庙行礼,待到颁下金册和玉印,才正式成为一宫之主。
  妃子之礼非比寻常,因此装束特别繁琐。紫汀早把胭脂水粉挨次打开,先用木樨花水给慕毓芫敷面,待湿润适度才开始上妆。先抹一层极浅极淡的胭脂,再用细白珠粉轻轻罩之,一点点晕散开,看上去好似天空中的一抹烟霞。
  “还是紫汀手巧,飞霞妆画得真好。”双痕捧着册封礼鸾袍过来,又唤来两个小宫女帮忙,三人分执领口和袖口一端,将其缓缓展开。
  “啊呀!真好看。”一名年轻的小宫女,失声轻呼起来。
  殿内宫人围拢过来,原来是一件朱色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仿佛是一整块布料缝制而成,几乎连个线头都没有。上头的鸾凤极为华丽,一身羽毛皆为五彩真丝织成,灿若云霞、灵动无比,已有几分破云而出之姿。双痕服侍着慕毓芫穿上,又在外面罩上一层真红纱衫,越发朦胧迷离,那六尾鸾凤好似要活过来一般。
  香陶又捧来首饰盘子,紫汀拾起一支九转连珠赤金双鸾步摇,其尾坠有三缕细长的璎珞圆珠,插在云鬓间摇曳生辉。平常册妃之礼,虽然也是繁絮奢华,却比不上慕毓芫这次隆重。单是一条双叠珠络缝金束腰,就费了半个月绣工,甚至连高底软鞋都用玉珠缀边,行走在毯子上摩挲有声。
  慕毓芫对着镜子里看去,镜中人光华璀璨、宝光流转,抬手理了理云鬓,又将耳间的七莲子玲珑耳坠摆正,转身吩咐道:“好了,走罢。”
  此时天色已大亮,慕毓芫搭着双痕的手出去。台阶下站列着喜庆的仪仗队伍,正中停着辆百鸟锦绣金塔云盖车,乃是册封礼上专用。因华盖四角坠有镂空存珠金球,有风过时,一阵“铃铃”作响,清脆悦耳之声沿路洒向太庙。
  近些时日,皇后因公主的病而懒怠动弹,不过主持册封礼却是她的职责,早已一身盛装丽服端坐皇帝侧旁。宽阔良深的大殿中央,帝与后并肩而坐,面上皆是微笑,似乎正在接受着天下子民的敬仰。礼仪太监宣布吉时到,慕毓芫俯身叩拜帝后行大礼,宗正寺长官宣读完六页金册赐文,交付妃子专用玉印,底下众人齐声高呼:“恭贺宸妃娘娘金喜,福泽绵长!”
  “来人,快扶宸妃起来。”明帝醇厚的声音从上传下来,一身簇新的九龙华袍,显得修眉峻目格外精神,面上笑意暖如春风。
  皇后朝服正坐,按礼要说几句教导之语,曼声道:“宸妃妹妹,从今后你就是一宫主位,务必遵礼守仪、谨慎言行,以昭示其他宫妃位表率。”
  “是,谨承皇后娘娘教诲。”慕毓芫背词似的应下,只觉自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后面礼仪太监又说了什么,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按照祖宗的礼制,册封礼之后帝后将同时从正门步出,而妃子则只能从侧门退出去,以示尊卑有序,伦理纲常。待帝后二人离去,慕毓芫由双痕搀扶着退出,太庙的侧门不比寻常宫门,依旧宽大阔朗,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门外。
  “娘娘小心台阶,留神脚下。”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笑点点头,谁知道踏上去竟猛地一滑,原本就穿着高底滚珠木屐,重心一偏,整个人便从台阶之上滚了下去。
  众人都吓得惊呼起来,“娘娘,娘娘!”
  “嗯……”慕毓芫手臂上刺心的疼痛,因护着脸所以手先触地,谁知头上金枝步摇跌落其下,摔倒之时正正印在上面。繁复的小葵花金枝扎进肌肤,鲜血正漫漫渗出,宛如一液蜿蜒延伸的珊瑚枝,格外触目惊心。
  是了,一定是那毯子有古怪!方才跨过门槛时,隐约觉得毯子有些污迹,当时心想或许小太监弄脏,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时来不及细想,忍痛吩咐道:“把大门都关上,所有人一概不许离开!”
  底下早有人跑去传唤太医,双痕赶忙上来搀扶,见鲜血破开肌肤透出,染得大红鸾服上斑斑点点,急道:“娘娘,到底伤到哪儿了?”
  慕毓芫蹙眉忍痛坐起身来,指着台阶上的毯子,“让人过去仔细瞧瞧,上面好像有污渍,在靠近台阶边缘的地方。”小太监忙跑上去摸了摸,结结巴巴说道:“回娘娘的话…… ……毯子上仿佛有油迹。”
  油迹?无缘无故么会有油迹?慕毓芫脑中星光一闪,在跌下去的一刹那,自己仿佛看到什么不对劲。记得众人都跟着蜂拥出来,只有一个小宫女小心翼翼,绕开正道从旁边跨出。可惜只是转瞬一瞥,小宫女们都穿着同款宫装,模样也十分相似,如今再要分辨几乎已不可能。
  太医赶来上来请脉,慕毓芫摇头说道:“不过是点外伤而已,去开些愈合伤口的膏药来。”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取一卷素绫来铺在地上,要整的一匹才够。”小太监面色迷惑,却也不敢多问。
  两个小太监搂着素绫跑上来,按照吩咐横展铺开。双痕端着清水过来,伺候着慕毓芫洗了双手,小声问道:“娘娘,要不还是先回去再审?”慕毓芫对她耳语几句,双痕脸上霍然变色,转而朝下吩咐道:“所有人都站到素绫上,再退后十步背过身去。”众人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问。
  一团团皱巴巴的灰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油迹,唯独有个小小的脚印没有。慕毓芫有些明白过来,遂淡声道:“好了,大家都转过身来。”众人皆是惶恐不安,慕毓芫对着位置一看,是云曦阁内扫院子的锦儿!
  宸妃册封礼上出事,很快传遍六宫。徐婕妤坐在旁边挑弄着凤仙花水,左手三指葱管似的指甲蓄了寸许,水艳艳的紫红色格外明丽,说着又将翘手比了比颜色,曼声冷笑道:“姐姐,恨她的人可不只咱们,如此倒是省心了。”
  “哎,听说皇上正赶过去呢。”
  “哼,我也听说了。”徐婕妤冷声一笑,道:“不就是擦破点皮么?皇上平日总是忙得没半点功夫,现在怎么就有时间,也值得闹出如此大动静。”
  惠嫔却握了她手,叹气道:“你似乎比先头清瘦了些,要是心里闷也该说出来,把自己弄得瘦骨嶙峋的做什么。”
  “姐姐,你怎么还是如此痴心?”徐婕妤翻身直起来,冷笑道:“现在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我能做些什么?除了云曦阁的那位,皇上现在还能看得见谁?!”说话声音稍大,震得鬓上的步摇串珠跟着晃动,“那怕是养着玩的猫儿狗儿呢,说撂就这样撂下了?我不甘心,可是我又能怎么样?”
  惠嫔听她说得凄凉,却也想不出什么劝解的话,勉强劝道:“宸妃她刚进宫,人之常情是要新鲜几天,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哼,你这话唬谁呢?”徐婕妤咬着嘴唇,柳眉微挑,“上次原本好好的,不过白问了句泛秀宫的事,皇上立时就翻脸,从没见他动过那么大的气。原来是大有来头,咱们不光惹不得,连多说一句都有不是,好稀罕啊。”
  “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惠嫔端着茶捂了半日,低声问道:“依你看眼前的事到底是哪宫主子捣的鬼?”
  “我哪知道,那样的美人谁不怨恨?”
  “皇后自然是护着宸妃的,哪些没名分的主儿怕也是没胆,算来算去----”惠嫔左右琢磨了一下,“你说,会不会是咸熙宫那位?先头不是还闹了。”
  “或许吧,只可惜没有摔死她!”
  如此恶毒的诅咒,慕毓芫自然是不知道。回到云曦阁仔细检查了下,除了手臂上有几道长长的擦伤,手肘膝盖也有瘀青,最明显是金步摇印出的半弧形伤口,足足有小半寸长。云曦阁的宫人们顿时忙开,找药、清洗、包扎,正乱得成一锅粥,只听外殿传来王伏顺的声音,“皇上驾到!!”
  “你们都是死人么?”明帝疾步走进来,低头瞥了一圈殿内宫人们,冷声道:“连个人都搀扶不好,留着你们有什么用!!”
  慕毓芫轻声道:“没事,不当紧的。”
  “伤到哪里了?快让朕瞧瞧。”明帝神色很是心疼,又朝宫人喝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都出去!”众人早被吓得没魂,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别动,让朕看看。”明帝轻轻褪下手臂上的素绫,赫然几道红肿的血痕,雪白的双臂宛若白玉划伤,半弧形的伤口更是惊心。脸色越发不好,盛怒道:“早知如此,朕说什么也要陪着你,真是一帮蠢材!”
  “皇上,真的没事。”有陌生男子的气息袭来,慕毓芫不自觉闪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因臣妾穿着高底木屐,没站稳就摔了。”
  “罢了,你不用替他们掩饰。”明帝凝了一下气,稍微平和些,“这次出事到底是谁下的手?安的又是什么心?你不用担心,朕都会查个清楚。”
  “是,凡事有皇上明察。”
  明帝张了张嘴,轻叹道:“你就不能----,不这么生分么。”
  慕毓芫不知该如何回答,转过去看窗纱,窗外稀稀疏疏的树枝影子落在上面,随着风起微微有些摇曳,沉默半晌说道:“皇上,臣妾有些累了。”
  明帝一怔,仍旧保持着微笑,“那好,你先歇息一会。”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听到明帝缓慢沉重的步子出去,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思又飘回到册封礼上,一点一点细细思量开去。
  双痕恭送皇帝出殿,折身回来说道:“锦儿去了沅莹阁,后来进了蕊香的屋子,半日才出来,十之八九怕都是领赏。”顿了顿,恨恨直咬牙,“娘娘,那徐氏姐妹未免太张狂些,要不要把锦儿捆进来审问?”
  “此事未必是这么简单,就算徐氏姐妹想要算计于我,也不该轻易留下把柄。” 慕毓芫倚在馥香花团纹软枕之上,蹙眉想了片刻,“派人跟紧她们,看看还会不会再去找别人。”
  “娘娘的意思,是怕背后另有其人?”
  果然,挨到天黑就有了消息。吴连贵一溜小跑进来,回道:“蕊香见了敬妃身边的小喜子,两个人说了没几句,就争吵了起来。蕊香只问小喜子是不是看上了锦儿,为什么让自己给她东西,扬言要把他俩关系嚷出来,一起死在护城河里头。后来小喜子发了毒誓,说自己跟锦儿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是…… ……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慕毓芫周身泛出凉意,好个一箭双雕的妙计!
  册封礼事后,曾派人仔细检查过油污,正门没有,侧门也只西边才有。当时还以为是布局的人心思疏漏,现在才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人必定熟知册封礼过程,先从东边进,而后再从西边出,而下台阶的时候更容易滑倒。也清楚册封礼上会穿高底木屐,故而前面提炉女官无事,自己却一脚滑了下去。
  这看似繁花似锦的后宫,到底藏着多少凶险?稍有不慎就被人算计在里头,甚至连缘由都不会得知。册封礼上的事,若不察觉便会成个无头案。即使碰巧去查,也正好将一盆污水泼向诏德宫,引的两方相争,而背后那个人却坐收渔翁之利。
  吴连贵似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奴才还记得先前徐婕妤颇得圣眷,皇上特地赏赐银鼠斗羽披风给她,结果在宴席上与敬妃的相重了。大家都以为会有一场风波,谁知敬妃丝毫不在意,竟将自己那条也送到沅莹阁。皇上知道后,还特意赏赐两宫东西,以做亲密和睦的表率。”
  双痕疑惑问道:“如此说来,两个人岂不是交情颇好?”
  吴连贵嘿嘿一笑,摇头道:“徐婕妤到底还是年轻,后来沐华宫赏赐的东西数不胜数,如今众人都以为两人亲厚,便是有古怪也难疑到敬妃。”
  “你这么一说就通了。”慕毓芫蹙眉沉思良久,抬头说道:“不过敬妃心思慎密,比如今日之事,就可以说几乎没有纰漏,今后不得不防着些。”
  吴连贵低声问道:“娘娘,如今该怎么办?”
  “咱们证据不足,也只好先假装不知。”慕毓芫紫檀木雕花刺绣屏风,心思如同上面花纹般凌乱,沉思片刻道:“素绫之事想必已经传开,皇上肯定会查到锦儿那里,现在只怕有人要去灭口,你赶紧领着人去看看。”
  吴连贵点了点头,问道:“娘娘是要奴才是去救人?”
  “不,你救不了。”慕毓芫轻轻摇头,往泽庆堂方向看了一眼,“宫里出了大事,总要有人出来终结风波,蕊香几个早晚都要死。你赶着过去,把要紧的东西都收起来,别的事情都不用插手。”

  第十二章 花会

  转眼已是春回,近几个月皇帝都未留宿云曦阁,却每天都会去小坐片刻,六宫嫔妃皆是琢磨不透。众人私下都议论纷纷,唯独慕毓芫丝毫不以为意,平日里除却到皇后宫中请安,回到云曦阁内,或抚琴作画,或看书写字,竟似一点都不为将来担心。
  因泛秀宫已整修完毕,钦天监择定吉日恭请慕毓芫迁宫。后宫诸妃皆携带贺礼前来恭喜,莺莺燕燕、娇声软语,顿时让云曦阁热闹的盈反沸天。慕毓芫正立于檀木铜镜前装扮,一袭蜜合色馥彩流云纹轻纱宫装,下着烟霞色菱花绡纱裙,头挽繁复重叠的桃心乐游髻。因吉日需盛装,特插了一支赤金嵌三宝步摇,上头分嵌蔷薇石、榴莲石、芙蓉石,末尾垂有一溜红玛瑙米珠串,摇曳生辉。
  “娘娘今日穿的真是华贵,金钗珠光闪耀着,连我也觉得眼晕。”双痕替她挽好浅金色的蔷薇绣披,又轻声笑道:“不过外面的娘娘们也差不多,她们果真是来给娘娘道喜的么?一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倒好像去看戏文似的。”
  慕毓芫整理着水晶串珠耳坠,淡淡笑道:“怨不得她们,一会皇上就要过来了。”难得群芳汇集的大好时候,谁肯输给别人半点?谁又不想让皇帝眼前一亮?谁让后宫女人太多,而男人却只有一个。
  慕毓芫携着双痕步出寝阁,上了华盖宝塔瑞鸟金鸾车,行至泛秀宫正门停下。由门口至正殿,铺有百花贺春图的猩红锦毯,牡丹含蕊、蔷薇吐芳、芍药俏枝、秋菊问语,每隔九步变幻一种花样。锦毯沿边刺有两列金线,上缀细圆珍珠扣,毯绒细软密实,踏上去有如仙子临水般恍然无声。
  椒泥为墙,檀木拟梁。
  椒香殿内,重重帷幕透着金线特有光辉,由数尺高房梁铺天盖地垂下,窗前挂的簇新绡纱垂帘随风飘起,浅粉莹白好似九天仙女的流苏飘带。清风一阵阵掠过大殿,檀香木制成的窗扇、悬楣、护堪都开始散发出幽香,香意如墨滴入水缓缓晕开,兜头兜脑的袭来让人几欲沉醉。
  再往里进是两架隔断的屏风,一左一右互为一对,底座为镂雕七层的古檀黑木,最底层以卷草缠枝为地,稍上用大团牡丹环绕纹装饰座身。屏身乃上等白玉镂雕,枝蔓花朵栩栩如生,中间九天玄女脚踏祥云相对而笑,各捧一联,一书“松鹤长春”,一书“祥云托月”,做工繁绮华丽,又透着一抹缥缈的仙风意境。
  插屏后面是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双层的纱帐上,内层粉红的薄纱,上面是镂空刺绣的银线花纹。窗纱透进阳光来,纱帐上零星雪色小珠耀目,上头银线也亮莹莹泛着微光。床头一对赤金蛇弯形帐钩,做得分外娇媚别致,蛇口各衔了一粒豌豆大小明珠,不时有清风徐徐透进,帐钩便左右轻微摇晃起来。
  “……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连地上的嵌金平镜砖也刻成金莲花模样,步步生莲的盛宠极致,要何等小心才能承受?慕毓芫倚在床头花楞上轻叹,抚着柔若无存的明紫绡纱被,一根一根的莹透绡纱折出冰晶之色,让人恍然生出如居蓬莱仙宫般的错觉。
  “外面都来齐了,就只差皇后和熹妃娘娘。”吴连贵请得示下,在前头打起水晶珠帘,朝外宣道:“宸妃娘娘有旨,请各位娘娘移驾至后花园相坐。”众嫔妃不免在底下窃窃私语,熙熙攘攘从侧门走了出去。
  慕毓芫领着双痕等人出去,连廊下绿肥红瘦开的喜人,花枝横斜挡的地上落处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之后立着敬妃,一袭淡杏黄宫装衬得细目宜人,正握着刺绣团花纱绢立在树下。
  “宸妃妹妹,先给你道喜了。”敬妃笑吟吟过来,抬手朝前面花树指道:“这木槿花看着不显眼,风起花落好似下雪一般。”
  慕毓芫顺着方向看去,满树浅紫粉白,星星点点,正被清风卷得高低起伏,果然很像冬日的绒绒细雪,遂淡淡笑道:“素日倒是没有留心,还是姐姐心细如发,不枉费这如斯美景。”
  “妹妹自谦,倒是让本宫惭愧。”
  “给两位娘娘请安。”徐婕妤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裙,走路间震得新月耳坠轻轻摇晃,上来娇声笑道:“原来躲在这里说知心话,只把我们撇到一边不理。不如过去坐着,大伙儿在一块儿说说笑笑。”
  慕毓芫和敬妃一并走过去,众人等她二人坐下方才落座。满席之上只有皇后和熹妃还未到,惠嫔自来有些胆怯,余下周贵人、陆才人等人也缄了口,故而只闻徐婕妤独自在说笑。小太监们陆续呈上东西来,先是玫瑰糕、藤萝糕等小点心,接着又是佛手、香橼等十余种小碟蜜铺,以及旧年花蕾煮的雨水茶。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帝后二人于正中长檀椅上坐下,明帝接茶笑道:“竟然来得这么齐整,你们脚步倒是快,是不是已经先吃了?”忽而环视一圈,锁眉问道:“怎么不见熹妃?”
  众嫔妃都不敢出声,徐婕妤俏声轻笑,“兴许是还未得知消息罢?”
  “让人去请熹妃,大家都侯着她呢。”
  “咱们先说说话,还没到开宴的时候呢。”皇后正劝着,远远的却见一群人簇拥着熹妃过来,忙笑道:“皇上你看,那不是熹妃么?等会多罚她几杯就是。”众嫔妃都跟着附和,气氛顿时缓和许多。
  熹妃原生得珠圆玉润些,因步伐稍急已然微汗,手上握着芙蓉彩绢不停擦拭,赶到明帝面前福礼,“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刚想解释两句,明帝却道:“免了,自己到那边坐罢。”熹妃插不上嘴,只好忿忿在敬妃对面坐下。
  花树下铺了好几张素绸,小宫女正在摇落花瓣,碎碎娇红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点缀在雪白的素绸上甚为悦目。明帝瞧了一会,朝慕毓芫笑问道:“这是做什么?难道那些花瓣是用来吃的?”
  慕毓芫正在与皇后说话,回头道:“正是,等着皇上和诸姐妹品尝。”
  两个小太监上来,捧着一个八仙莲花大口汤碗,下面是青花缠枝菱口扁托,揭开宝珠形芍药纹碗盖,竟是时鲜花卉做的花瓣汤。汤色莹白的仿若琼汁玉露,粉红娇嫩的花瓣浮于其中,中间点缀着明红的枸杞、玉白浑圆的莲子、透明无色的银耳,衬着锦绣斑斓的莲花汤碗,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小宫女给每人都盛了一小碗,花香混着热气甜甜的沁入心脾,众嫔妃只觉得如此花宴格外新奇,纷纷赞道:“好新奇的做法,难为怎么想的出来?倒是不舍得吃了。”
  底下又陆续上来许多花食,或汤或煮,或煎或炸,六尺长的梨花雕漆桌已堆的密密麻麻、琳琅满目。小太监们又捧来一个斗彩蝶纹花卉盘,里面堆叠着满满一盘面片,炸得焦黄酥脆。明帝比看着其形状,问道:“是用裹了面粉炸的花瓣?”
  “是用干草水调了面糊,伴着鲜花椒蕊,然后过油炸酥的花片。”慕毓芫指着前面的甜汤,对众人解释道:“那个是什锦八宝蜜汤,用有八种新鲜花卉,里头还有莲子、红枣、桂圆等物。”
  明帝笑道:“朕今天算长见识了。”
  “皇上喜欢就好,都是些小儿女的玩意。”
  明帝饮了几盏花酒十分尽兴,笑道:“如此美景盛事,怎能没有丝竹之音?赶紧把管乐坊的人传上来,大家且听且饮。”
  敬妃摇扇一笑,对众人说道:“听闻宸妃妹妹琴艺绝伦,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不知今日能否沾光欣赏一曲?清风灵乐配在一起,一定是有如仙境了。”她越是把慕毓芫说的天上地下无双,众嫔妃脸色就越是难看。
  明帝甚是高兴,却先问道:“手上的伤可曾痊愈?”
  慕毓芫看了一圈众嫔妃,诸多表情尽收眼底,有看好戏的,也有担心展光的,心下微微一笑,遂颔首道:“不妨事,只弹一曲罢。”
  宫人奉上九凤鸣天紫檀云筝,全清独木制作的筝身暗褐油亮,高低错落的码块上是雪素的琴弦。慕毓芫左手按在琴弦之上,“铮”的一声,右手玉甲在琴弦上勾出一道优美弧线,琴音宛若晶石般锐利,一瞬间破开空气。仿佛走在一悬钢丝之上,越弹越高、越来越细,让人忍不住为之心弦紧绷。
  “…… ……声掠清风惊百鸟,琴鸣幽古水微澜。筝乐有情飘然去,余音袅袅醉神仙…… ……”清风卷起碎碎花叶纷飞满天,和煦阳光含着香甜铺天洒下,那琴音逐渐舒缓下来,又愈来愈低,好似女子在花树下低声细语。众人正听得如痴如醉、心波荡漾,只听陡然一放,顿时窃窃嘈嘈,好似一把珠玉落入金盘。
  一曲弹毕,周围仍是琴声萦绕不绝。
  众人还在出神,敬妃率先含笑抚掌,“如此清音雅致的琴声,本宫真不知该如何盛赞,想来只有如聆仙乐四个字,才可勉强比拟。今日听过宸妃妹妹的琴音,才知道从前都是白听了。”
  慕毓芫淡淡瞥了她一眼,“姐姐过誉了。”
  别人只知自己琴艺无双,怎知幼时苦练到几乎十指磨破?而后来长大琴艺已成,为养护这一双手,每日又花了多少功夫?为了被培养成皇家儿媳,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童年乐趣,不过是贵族女子的悲哀罢了。如今,却成了女子争宠的手段。想来甚是可笑,难道自己学琴竟是为此?
  明帝怔怔出神,半日才笑道:“果真不错,清雅绝伦!”
  皇后轻轻放下茶盏,颔首笑道:“皇上若是喜欢就常到泛秀宫来,每日听上两三遍也使得,只是别把宸妃妹妹累坏了。”众嫔妃都附和着陪笑,又有乐坊精心准备的歌舞节目助兴,筵席上觥筹交错、莺声燕语,一派帝妃同乐的热闹气氛。
  花宴结束后,皇后带着众嫔妃各自回宫。明帝却没有离去,而是偕同慕毓芫去往泛秀宫后园,算是共赏泛秀宫之景。二人穿过仪门走上侧楼,邀月阁分为上下两层,在上面倚着栏杆往下看去,纤巧的碧澄湖正闪着一泓粼粼金光,岸畔柳树斜斜垂下,随着清风左右飘摇,象是绿绡纱里头撒了一把荧光粉。
  明帝遥望一笑,声音似清风般和煦微暖,清声道:“这是朕特意命人营造的,湖水源自皇城后头的玉霞泉,站在这邀月阁上,夏可赏景、冬可观星。过来些,你再往前走几步看看。”
  慕毓芫挽着浅金流苏向前,扶着栏杆往下看去。数百盆宝鼎香豁然映入眼帘,两尺阔的青瓷苕藤纹海盆,每一盆一窝宝鼎香,大片厚实的叶子,绿莹莹的仿佛能一把掐出水来。叶茎中心深处开着花簇,层层累叠如玉,数百盆玉白花簇累积在一起,仿若一望无际的千堆雪。那时,二人共同栽花。如今却已物是人非,此情此景,并没有自己有半分惊喜,反震得身体颤了一下,“皇上,也知道臣妾喜爱宝鼎香。”
  明帝含笑不答,只道:“此处风太大,朕陪你回去说话。”
  正殿良阔宽深格外静谧,大殿临窗处铺设了一方长长的高榻,榻上是小巧的短脚小几,正中一个碎纹花觚,内中散放着几簇新鲜的玉簪花,叶子薄而透,花瓣白无暇,透出一缕若有若无幽淡香气。
  “宓儿,朕这样唤你可好?”
  宓儿?是了,如今的宸妃娘娘叫作慕毓宓。那个柔声轻唤自己为芫芫的人,早已灰飞烟灭,记忆像棉线纠缠着心房般锐利生疼,然而痛彻心扉又如何?慕毓芫声音依旧平静如水,淡淡问道:“皇上指的,可是古时洛水女神甄宓的“宓”么?”
  “甄氏虽然品貌无双,却薄命的很,朕怎么会将你比做她?”明帝笑着摆摆手,站起身娓娓说道:“宓,安也。你生性恬静如水,举止又轻柔如风,这个“宓”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
  “是,臣妾谢皇上赐名。”
  “你看这椒香殿,觉得可好?”明帝微眯着双眼环视椒香殿四周,似乎很满意工匠们的杰作,不待慕毓芫回答又道:“你养伤这么些天闷坏了吧?朕打算过几天,带你去西林猎场狩猎。皇后前些日子跟朕提过,那里空气的确比宫里头的要好,就算只是随便走走,也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慕毓芫努力将思绪拉回来,勉力微笑道:“早听说西林猎场风景秀美,听说这个季节梅花鹿是极多的,若是运气好还能找到狸子呢。近几日天色风和日丽,再者手上的伤也复原得差不多,正好出去逛一逛。”
  明帝负手面朝窗户站立,忽然说道:“你若真想去,朕就陪你出去散心,若是不想去也不必勉强应承。”略顿了下,又道:“总之,朕不想看到你勉强的样子。”
  “臣妾从来就没有勉强过,皇上不必多心。”慕毓芫的笑容没有丝毫停顿,并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讨论,“方才花宴上都是吃不饱的东西,臣妾让人下去备膳罢。”说着朝外吩咐了几句,小太监领命跑下去。
  不多时膳食已经奉上来,样式不多却款款精致,胭脂玫瑰鹅脯、酒酿珍珠丸子、鸡汤煨芦笋,还有几样小碟的凉菜,都是慕毓芫素日吃习惯的菜式。宫人放好双人份的碟盏碗筷,二人都不是很有胃口,不过每样略动了几筷子。
  稍坐又饮了会茶,却也无甚可说。
  明帝抬眼看了看天色,回头笑道:“朕去看看寅祺,晚间有空再来瞧你。”
  “臣妾恭送皇上。”慕毓芫依旧是不多言挽留,只是起身相送到大殿门口,明帝摆手示意不必出来,唤了声王伏顺,抬脚走步出泛秀宫。

  第十三章 狩猎

  西林皇家猎场极宽,山连山,林拥林,青山绿翠连绵好几里。将近中午,天气越发风和日丽起来,云朵柔软绵白,好似新从棉地采积的棉花堆。天地之上,上是澄澈蔚蓝的万里晴空,下有碧绿如洗的新草,正被朗朗清风吹得涟波起伏。在远处树林前的草地上,几队骠悍的羽林卫肃然站立,因皇帝狩猎整个围场都已戒严。
  清风带着夏劲一浪浪袭来,慕毓芫脖子间有发丝散落,反手抚了一抚,淡声道:“皇上,时辰差不多了。”她浑身都做银白的小生装束,脚上蹬着宝蓝色攒珠小靴,晃眼看去,倒好似一个清风玉树的秀美少年。
  明帝身着戎装,骑着一匹火红的赤兔马上,那马矫健昂然、雄姿勃发,闻言侧头一笑,“嗯,一会日头就大了,先让他们先去敲金锣。”
  皇家狩猎的规矩,先用金锣声响来围困树林的小兽。小太监们得令下去,冲到树林里吆喝着敲打金锣,林子里间发出一声声鹿鸣,又有野兔窜动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大的会说话呃大布袋子。场面十分热闹,旁边的小宫女看得稀奇,忍不住问道:“这般大动静,岂不是早吓跑了?”
  慕毓芫神色悠闲,淡淡一笑,“若是狐狸之类自然不行,自然早就偷偷溜掉,象梅花鹿、野兔子,都是些笨家伙,被金锣震的头晕才好猎杀。”小宫女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远处几名世家公子打扮的少年策马跑了过来,明帝抬眼朝前看了下,笑道:“宓儿,是海陵王他们来了。”
  “给皇上请安!!”少年们整齐清脆的声音。
  “都起来,怎么没见海陵王?”
  几名少年嘻嘻嚷嚷笑起来,你看我,我推你,其中一名浓眉大眼的虎牙少年站了出来,朝身后一努嘴:“喏,在那边收拾行头呢。”说完“嘿嘿”一笑,黝黑的皮肤衬得牙齿分外雪白。
  “郭宇亮,过来让朕瞧瞧。”明帝朝虎牙少年招手,在马上笑道:“听说你最近升了左右骁骑卫的中郎将,连孙大将军都夸你,今天可要好好的大展身手。”
  郭宇亮面带喜色,又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谢皇上夸奖,末将今天一定全力以赴。”身旁几名少年都笑起来,又去推他取乐。
  正在嘻嘻哈哈,只见一名华服少年勒马停在了后面,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意,“今天来的可不是你一个,还有我呢。每回你们比不过,都耍赖说弓不好,这次让你们先挑如何?”他的神色颇为傲气,言语间大有舍我取谁的意思。
  郭宇亮笑着没有答话,另外几位少年都上前去扯他,“皇上还在这里,海陵王你又开始狂妄了,咱们几个,今天非要把你比下去不可。”海陵王一时不防,几乎被他们拉下马来,朝下扬了扬鞭,几位少年才笑着闪开了。
  “皇上,已经围得差不多了。”王伏顺立在马下请示,又朝海陵王笑看了一眼,“王爷,等他们先去挑张好弓,王爷空手也能赢了他们。”
  众人都笑起来,明帝也摇头笑了笑,又侧身拍了拍慕毓芫的马,朝她笑道:“出来之前,专门命人为你做了一张小弓,等朕过去替你取来。”
  “那臣妾,就在这边等候。”
  海陵王闻声看过去,脸上满是诧异的神色,明帝知道他认慕毓芫来,却也在此多做解释,朝马腹上踢了一脚,“走罢,还在发什么愣!”
  “是!”海陵王赶忙别传目光,一起紧追。
  说是狩猎,实则也是陪慕毓芫散心。明帝倒没什么兴趣,看着少年们挑好弓,拿起一张精致的镶金小弓,跑回场中递给慕毓芫,“你拿在手里试试,不算太沉罢?待会朕教你行猎。”
  慕毓芫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嘴角笑意有些自嘲,“不大不小,刚好合手,回去挂在床头也很相宜。”
  海陵王在旁边“嗤”的一笑,懒洋洋勒住马道:“也就拿在手里玩玩罢了,能猎什么?你呢,还是跟在后面看热闹罢。”
  慕毓芫眸中波光流转,盈盈一笑,“持小弓者猎兔,持大弓者猎牛。不论大小都各有各的用处,大家分工得当,岂不是两全其美?”
  海陵王正巧挑了一张最大的弓,此话无疑是暗喻他蠢笨如牛,旁边几个少年也早撑不住笑出声来。其中一个拍手笑道:“我说呢,怎么每次都比不过海陵王,原来是咱们分工不当。”气得海陵王恨恨的瞪了一眼,也不等人便策马跑了。
  “难得海陵王都被你说下去,让他先去,多猎一些消消气。”明帝也笑起来,对郭宇亮等人说道:“你们也赶紧去吧,别让海陵王抢了头功。”少年们自然是好胜心切,答应完就已经跑远了。
  “海陵王就是孩子脾气,争强好胜,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待众人走远,明帝这才摇了摇头,又有些不放心,嘱咐道:“你没骑过马要小心些,原就是为了让你出来散散心,便是不去打猎也使得。”
  “皇上也以为臣妾拉不开弓,骑不得马么?”慕毓芫抓紧缰绳一笑,柔鞭高扬,漂亮的一记策马,马儿风驰电掣般冲出追过去。
  “你----”明帝微微一愣,这才想起她原本生于武将之家,如今的定州兵马大将军慕毓泰就是她的长兄,遂用力挥鞭,赤兔马风驰电掣般冲出追上去。
  进入密林顿时一阵肃然的凉意,清风寒气仿佛一片冰刀划过肌肤,慕毓芫在前面一激灵,掩面打了个喷嚏,手上缰绳勒得马儿一声嘶鸣立起。隐藏在繁茂树叶之间的鸟儿“呼啦”一声飞了出去,周围顿时悉悉碎碎杂乱的响动起来。明帝忙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问道:“怎么,受凉了么?让王伏顺替你拿件披风吧。”
  慕毓芫连忙摆手朝前指了指,明帝顺着方向一看,草丛花枝下躲了一支瑟瑟发抖的小兽,因密林光线幽暗也看不清是什么,只见莹光水滑雪白一团。慕毓芫的声音甚是欢喜,扬手止住人,“要活的,不许伤了它,”朝后一抬手,羽林卫迅速四下散开,四面八方围拢,将树下的小兽团团包围。
  那小兽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寻找出路,瞅见一个空隙猛然箭步冲了出去。众人都惊呼一声,急忙上前几步将圈子缩得更小,小兽被人群震慑慌不择路,“嘭”的一声撞在树上,一个羽林卫眼疾手快冲上去将它抓获。
  王伏顺赶忙取了笼子装了进去,在马下笑着回道:“恭喜皇上,恭喜宸妃娘娘。是一只雪狸,而且看样子刚断奶不久,还是个幼仔呢。狸子素来聪慧狡黠,只有小时候捕获的才养的住,这可真是难得啊。”
  “赶紧拿下去好好看着,回头送到泛秀宫去。”明帝立即吩咐宫人小心带走,又朝慕毓芫笑道:“等一会狩猎回去,找人去做一个狸子木阁,再找几名有经验的狸奴,专门替你照看这只雪狸,可好?”
  慕毓芫似乎心情不错,嫣然一笑,“嗯,好啊。” 她那样畅快的笑起来,水波潋滟的明眸似有繁星盈光,横波流盼、灵动如光,声声清笑好似水珠散在树林之中。
  明帝一时恍然,忆起当初同光皇帝大婚的情景。
  那日天晴无云、日色若金,新皇后大婚专用的凤舆从朝圣门进来。那是世上女子最大的殊荣,普天下的女子,也只有大婚皇后才能进此一次。执炉女官在前面做引导,新皇后头上戴着赤金八扇缀玉翅凤冠,身上是绯罗蹙金百鸟朝凤长尾凤袍。一路缓缓走进来,凤钗横斜、珠环玎玲,年轻稚嫩的面容上,已隐隐透出母仪天下的威仪。
  众人都摒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宁静的恍若一潭池水,只听见她凤袍长摆拖过锦毯的簌簌声,细碎的脚步声走在龙御前停下。同光皇帝用金箸挑开覆在上面黄绫,取出十六页金册,礼仪太监跪地双手过头接过,躬身展开读道:“…… ……今有豫国公之女慕氏,端方识礼,贞静柔和,性情贤淑,品貌无双,著册为皇后!”
  新皇后接过金册抬头转身,整个嘉正殿跟着豁然明亮,盛装下的她容光潋滟,灼灼生辉至直逼人目。心中有什么东西瞬间惊动,只听底下群臣拜倒山呼:“恭贺皇上皇后天婚大喜,乾坤定位、百世延禧!!”声音传出,殿外銮仪卫亦整齐的高呼:“乾坤定位、百世延禧!!”犹如山鼓震天般划破天空,响彻整个元徵城!
  不,那一切都已经不再!
  明帝渐渐回神过来,侧首微笑道:“咱们多猎几只野兔,晚上带回去,烧烤野味吃也别有一番风趣。”又看了看那捉住雪狸的羽林卫,“朕看你身手敏捷,行事也机灵,就调到御前做个二等侍卫吧。”那侍卫喜出望外,赶忙磕头谢恩。
  众人都羡慕不已,却见海陵王拖了一大堆猎物过来,上前问道:“皇上怎么还在这里?”又朝身后指了指,微微得意看了慕毓芫一眼,“他们在那边正抢得热闹,我也猎了好些,獐子狍子都有呢。”
  明帝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话介怀,朝海陵王身后看了看,笑道:“朕才耽误一会功夫,你怎么就猎了这么多?走吧,咱们现在一起过去。”回头指了指地下,“宸妃正在这里捉狸子,难得是只幼年雪狸。”
  雪团似的一只小狸,锦毛水滑的半丝杂色都没有,海陵王顿时有些泄气,嘴上却不服输,“所以我才说了拉不得弓,也只能捉些小东西…… ……”
  只听“嗖”的一声,慕毓芫抬手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海陵王的马蹄边。那马儿吃惊,顿时嘶声仰空半里起来,旁边羽林卫慌忙上前,好不容易才将马而制服。海陵王弄得好不狼狈,待到静下来看清小箭方向,气得恨恨咬牙,想要说什么却又赌气扭了头去。
  慕毓芫微微仰起下巴,含笑道:“弓还是拉得开的,只是不大准罢了。”
  “怎么就被吓傻了?今天不想得头筹了么。”明帝上前拍了海陵王一下,笑道:“别发呆了。”海陵王“哼”了一声,跟着众人朝林子深处行去。
  穿过一片幽深树林,眼见顿时开阔了许多,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碧盈盈的浅水塘,水面漂浮着水草开的小花。众人都觉得神清气爽,明帝也赞道:“想不到还有如此幽静的地方,从前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
  王伏顺忙回道:“想是前两日刚下了雨,所以积了起来。”
  “如此说来,以后还要专挑雨后的日子来了。”正说着,却仿佛瞧见密林里一个人影晃过,明帝心下一惊,忙大声喝道:“是谁?!”
  皇家狩猎范围太大,一般头几天就会清理几遍,不过偶尔还是会有误入之人。眼下并非太平盛世,只恐有歹人意图不轨,羽林卫顿时迅速包抄过去,剩下的人将明帝和慕毓芫围住,以防发生意外不测。
  只听远处混乱中传来细细惊呼声,喧哗闹了片刻,羽林卫捉过来一名蓝衣幼女,不过才十来岁的年纪,垂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明帝不由哑然失笑,“放了她去,想是不小心误闯了进来,不用大惊小怪的。”底下的那名侍卫却不肯松手,回道:“皇上,这女子身上有凶器!”说着,呈上来一把长柄尖尖的内凹小刀。
  众人顿时又紧张起来,却不像是普通的匕首。慕毓芫轻轻跳下马,搬倒旁边的碧绿小竹篓,伸手拣了两样,像是赤芍、半夏等药材。她伸手拿了那小刀,对明帝说道:“还是叫太医院来个人看看,象是采药用的物事。”
  明帝点了点头,唤了一声,“王伏顺!”
  因出宫带有太医预备,只得片刻,一名穿正六品服色太医赶上来,仔细的看了看回道:“这是个采药的镰刀而已,竹篓里都是寻常的草药,请皇上定夺。”
  明帝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朝下道:“这算不上什么凶器,放了她去。”见那侍卫反倒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又笑道:“细心些也是好的,回头找王伏顺领五十两银子,跟弟兄们去喝喝茶吧。”那侍卫转丧气为欢喜,赶忙磕了头。
  虚惊一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突然后面的雪狸不安静起来,那幼女箭步扑上去,唤道:“雪团,雪团!”只唤了几声雪狸就安静下来,显然幼女是它的旧主。
  慕毓芫似乎颇有兴趣,笑问道:“雪团?”
  明帝也看得甚是有趣,见她幼女虽然生得单薄,眉目间却是淡淡的不俗,指着雪狸道问道:“这个名字倒是有趣,这小家伙是你养的罢。”
  “雪团是我上个月在山里捡到的。”那幼女有些怯怯,又眼泪汪汪的恳求,“我身边只有雪团了,求求你们,把它还给我吧。”
  慕毓芫翻身跳下马,温柔笑道:“你今后只用照看雪团,别的什么事都不做,可愿意跟我回去?”那幼女懵懵懂懂望着她,情不自禁跟着点了点头。
  “臣妾想带这个丫头回去,皇上觉得如何?”
  “这丫头来历不明…… ……”
  王伏顺有些不安,明帝打断他道:“她才多大?既然宸妃发话就带回去罢。”又拉慕毓芫上了马,温和笑道:“今日不光得了雪狸,一并连狸奴都有了。你的丫头,还是你来替她取个名字罢。”
  慕毓芫扬鞭策马,远远传来笑语:“她原来是采药的丫头,就叫做桔梗罢。”明帝在嘴里重复了一遍,“桔梗?不错,果然不俗。”双腿用力一夹马腹,赤兔马撒蹄疾奔迅如闪电,众人紧跟其后尾随向前。

  第十四章 禁足

  次日清早起来装束毕,慕毓芫领着双痕去给皇后请安,到了映绿堂却见文绣先迎了出来,含笑道:“宸妃娘娘来得不巧,五公主昨夜一直哭闹,皇后夜里反复起来好几次不得睡,此时刚刚睡下。”
  慕毓芫也听说五公主近来病情反复,因此一笑,“没事,那就下午再过来罢。”正待要走,却听里面传出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啊呀,外头是谁来了呀?”声音娇嫩宛若黄莺初啼,听口气断然不像是寻常宫女,也不知道是何人如此胆大放肆。
  “是乐楹公主在里头,因皇后睡了没人陪她,正在闷闷不乐呢。”文绣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名杨桃色箭袖宫装的女子跑了出来,年纪约摸十四、五岁,小模样极是玉润可人。
  乐楹公主见了慕毓芫,先“呀”了一声,“好生眼熟啊!”又朝文绣问道:“她也是皇兄的妃子么?”
  慕毓芫却认出了她来,乃是明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当年只不过是个小丫头,如今也长成婷婷少女了。
  文绣忙拿话岔开道:“这是新册封的宸妃娘娘,公主你还未曾见过呢。”
  乐楹公主半信半疑,突然皱眉摇了摇头道:“不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嗯…… ……是在哪里呢?”又拍拍自己的脑袋,“怎么想不起来?好像,好像是…… ……”
  文绣忙道:“想来是宸妃娘娘面善,故此公主看着眼熟。皇后娘娘正在歇息,禁不起吵闹,咱们还是中仪殿去说话罢。”
  乐楹公主却不听文绣的,细细看了半日,上前拉着她的手撒娇,“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他们一个个都不陪我玩,你带我四处走走好不好?”
  慕毓芫见她娇憨天真,微微一笑,“我也没什么事,那就上车再说。”又见文绣不大放心,回头笑道:“一会就把公主送回来,你去伺候皇后娘娘就是。”文绣有些无奈,只好送到大门外。
  路过偏殿知微堂的时候,乐楹公主突然嚷嚷着要停车,原来是院内木槿树花枝横斜延伸了出来。从门口远远望去,满院的木槿花枝都挂满了莹透水滴,象是结出了一粒粒水晶珠,随漫漫折射出冰针似的光线来,很是美不胜收。几滴雨水凝在花枝梢头不肯落下,乐楹公主跑下去抬手触碰,水滴顿时无声下坠溅开,斑斑点点,浸湿了裙下的刺彩线绣花鞋。
  “小心湿了鞋子,快过来吧。” 慕毓芫伸手要去拉她,乐楹公主却拍手笑道:“这屋子看起来很旧了,也不知里头藏了什么宝贝。”一手提起软绵纤薄的长裙,一手拉着慕毓芫上了台阶。
  知微堂一直是凤鸾宫的专设书房,如今却陈旧不堪,仿佛很长时日没有收拾过。因地处偏僻背阴,又加上雨后未晴,门轴被雨水浸透膨胀,推开那四扇并开的暗褐色旧门时,便发出长长的“吱呀”声来,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屋内光线也是幽暗晦涩,首先映入眼帘便是苍白如棉的蛛网,桌椅陈设也十分狼藉。越朝里间走进灰尘越重,双痕跟在二人后面,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声说道:“我们还是回去罢,这里不干净。”
  此处对自己来说再熟悉不过,慕毓芫知道双痕怕自己触景伤情,淡淡笑了笑,“你如今也学得噜苏,要是不舒服,就到外面等我们便好。”双痕不敢多言,只好垂首跟在后头。
  残木窗外,树上雀儿依旧在叽叽喳喳,而书案上旧书卷却已泛黄,雕漆花椅上的金漆也有些残落,蛛丝更是牵连得不能轻易拂。有瓦碎散开,缝隙间透下几缕光线映在书案前,里面灰尘浮动跳跃不止,隐约还能闻见从前杂乱的言笑声。
  冬日的阳光是清冷的,少年将自己的手捧过去,又放到嘴前不断哈气,“你看手都凉了,好些了没?”旁边宫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自己微微一笑,他又亲自磨墨:“这墨汁已有股子淡淡的清香,只是颜色却还不够,你先到旁边用手炉暖暖手,待朕磨好了再过来写罢。”小太监赶忙捧上来八珍兽角的镂空小铜炉,外面罩了层黄绒绒的细布,捧在手里温温透出熨心的暖意。
  外面几缕凉气从门帘缝里钻了进来,少年不禁打了个喷嚏,却将砚中浓墨洒的满手都是,鼻子发痒又忍不住抚了一下,脸上也沾了不少去。自己放下手炉上前用绢子替他擦拭,突然一时兴起,反手又将剩余的墨汁抹在他脸上,握住脸笑道:“这样反倒更好些,唱戏都不用再画了。”
  满屋子宫人们都笑起来,他也笑,一把环住自己,“芫芫,你笑起来真好看。”
  昨日的笑语晏晏,转眼灰飞烟灭,连尘土都厚的已经不可触摸。慕毓芫正在茫茫出神,只听乐楹公主在里面大叫了一声,嚷道:“有老鼠,有老鼠!!”脸色苍白的跑了出来,“咱们,咱们还是出去罢,怪怕人的。”
  慕毓芫拍拍她的后背,笑道:“公主还怕老鼠呢?”
  乐楹公主咂舌道:“难道你不怕吗?吓死我了。”慕毓芫笑而不答,携着她的手朝外面走出,出门时抬头看见上面匾额,清秀的三个大字“知微堂”,字迹格外熟悉。
  “已经将近巳时,娘娘要不要先回去?”
  慕毓芫朝乐楹公主一笑,说道:“我们去启元殿后面,皇上下朝必会经过那里,也省的你到处找人了。”
  “好啊,一会找人收拾这里一下,方才吓死我了。”乐楹公主拍了拍胸口,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朝后喝道:“还不快把车子推上来?”几个小太监吓了一跳,慌推着点蓝宝云鹿头车赶上来。
  到了启元殿时,明帝却还没有退朝。地上镶金平砖光滑如镜,隐隐的仿佛能映出人影来,偏殿内只有几名执事太监,肃然立在四角。内门的落里放着一尊暗油油的五足瑞龙大熏炉,炉盖微微凸起,正中置一仰莲瓣宝珠金纽,镂刻着桃心状忍冬纹,上下衔接处嵌着如意卷云形卡口,炉脚五足五环相套链条,甚是华绮精美。
  慕毓芫走到蟠龙大熏炉前,在锦盒内捻了一些百合香屑,手势微微一松,那香屑就从指缝间纷纷扬扬飘下去,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漫天雪花。
  乐楹公主直嚷有趣,也跟捻了小半把往里洒去,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近,一个中年大臣的声音说道:“……青州一事还请皇上斟酌。微臣以为,最好近日就下旨,此事不宜在耽搁…… ……”那大臣转出门看见乐楹公主,忙上前行礼,“微臣见过乐楹公主,见过…… ……”抬头看到慕毓芫,却是一怔。
  “你们俩怎么一起来了?”明帝笑盈盈走过来,对二人笑道:“朕刚吩咐了王伏顺备车,过会就去云曦阁。”又回头道:“高爱卿,你先退下罢。”
  慕毓芫上前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乐楹公主调皮的行了个礼,嚷嚷道:“皇兄,什么时候藏了个美人在身边,连我都不知道,今天总算遇见了。”
  “朕平日太纵容你了,说话越发没大没小了。”明帝微微一笑,刮她鼻子说道:“她是你的皇嫂,不许美人美人的乱叫。”正在说笑,就见椒香殿里的小太监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禀道:“宸妃娘娘,桔梗砸碎了熹妃娘娘的东西,正在咸熙宫受罚,你快过去看看罢。”
  慕毓芫微微诧异,奇道:“无端端的,她去咸熙宫做什么?”
  “别急,朕跟你一起过去。”明帝扶着慕毓芫上了龙辇,又吩咐乐楹公主,“你先回凤鸾宫,不许跟着胡闹。”乐楹公主嘟了嘟嘴,急得连连跺脚。
  咸熙宫大殿台阶下,桔梗已跪了小半个时辰,汗水一滴滴顺着脸颊发梢流下来,幼小的身形越发显得单薄不堪。良久,熹妃自己先忍耐不住,怒道:“好一个有骨气的奴才,以为不说话就可以了么?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
  桔梗觉得头晕眼花,耳朵里也是嗡嗡直响,周围人说什么渐渐听不真切,只记得上午奉命来咸熙宫取东西,谁知道等了半日也没人出来说话。雪团生性活泼,耐不住就跑了下去,周围突然出来一群人又嚷又叫,吓的雪团一溜烟跑进了大殿,接着就听里面“哐当”一声,有人惊呼:“来人啦,娘娘的玉佛打碎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熹妃气势汹汹走出来,太监们不容分说将自己摁住,在台阶底下跪到现在。
  一个小宫女跑下去扇了几巴掌,桔梗吃痛不轻,却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熹妃愈加恼怒,喝道:“你没吃饭么?给本宫用力打!”小宫女撩起自己袖子,又用劲扇了几巴掌,朝熹妃回道:“娘娘,她仿佛要晒晕了。”
  正在此时,旁边雪狸“嗖”的蹿跑出去,熹妃更是恼怒,喝道:“来人,还不快把这畜生打死?”
  一个小太监握着木棍上来,迟疑道:“这个,那宸妃娘娘…… ……”
  “她什么她,赶紧打死了扔出去!”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刚要下手就听一声通传,“皇上驾到!宸妃娘娘驾到!”咸熙宫大门顿时涌进赫赫一群人来,宫女、太监、銮仪卫迅速占列两旁。
  明帝静声问道:“怎么回事?”
  熹妃起身指着雪狸,恨恨说道:“这个小畜生,砸碎臣妾心爱的玉佛,跟着的人也不好好调教一下。没规矩的奴才,养的东西也不是好的!”
  这便是指桑骂槐了,慕毓芫微微动气,却也懒怠与她口舌之争,只淡淡吩咐道:“来人,把桔梗和雪团都带回去。”
  熹妃见她镇定如常,越发恼怒起来,“宸妃这是做什么?要偏袒自己的奴才么?莫非新来,就不知宫里的礼数?”
  “好了,为只玉佛也值得惊天动地?”明帝瞥了熹妃一眼,不耐烦地说道:“大中午的,还不赶紧回去歇息着?回头朕让王伏顺给你送新的来。”
  若是别人自然顺着台阶下了,偏偏熹妃性格骄纵,生来不知谦让为何物,气道:“她的奴才不是,难道教训几句都不可以?皇上凭什么一味偏袒她?”
  “凭什么?凭朕是天子!”明帝见她当着众人质问自己,气得扬声道:“你这么高声跟朕说话,又是那门子的规矩?亏你还是一宫主位,也学得跟那市井泼妇一般,无理取闹!”
  慕毓芫只觉听得烦躁,心下不愿意将事情闹大,看着惶惶不安的宫人们,更是觉得闹的不像话,遂劝道:“皇上,还是先回去吧。”
  明帝缓和深色刚要走,熹妃却指着慕毓芫哭道:“如此不知廉耻,甘侍二夫的女人到底又什么好?别人的皇后,用得着你来心疼么?”慕毓芫闻言一震,心口一痛别过头去,反倒说不出话来。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似的,明帝额上青筋暴涨,原本俊朗的面容亦微微有些扭曲,气极反笑,“如此说来,都是朕的不是了?还是应该把你放到香案上供奉着才好?”就听“啪”的一声,明帝一巴掌扇在熹妃脸上,“熹妃董氏言行无忌,恣意犯上,自今日起抄讼《妇德》以省自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咸熙宫半步!”

  第十五章 伤魂

  整个三月间,明帝依旧为朝堂上的政事忙碌着,熹妃禁足一事,也因此而显得微不足道。嫔妃们都谨慎小心,各自守着过日子,后宫中反而呈现出异常平静。明帝处理完堆垒几近尺余高的奏章,忍不住惬意的伸了个懒腰,“世人都以为皇帝是最享福的,哪里担待朝事的任重大,成日都不敢有丝毫懈怠,恐怕这天底下最苦的人就是朕了。”
  王伏顺陪笑道:“正是,皇上为天下苍生操劳,是臣民们的福气。”
  “呵,你也别拍朕的马屁了。”明帝撂下朱笔站身起来,手掌拍在御案的圆角龙头上,舒了口气,“近些日子倒也安静,还有两三日寅柃就该满周岁,安排下面好生的准备一番,朕也好趁着机会歇几天。”
  “是,老奴等会就去安排。”王伏顺扶着明帝走出大殿,迎面而来的清风吹得人心清爽,近身笑道:“昨日去泛秀宫送东西,见宸妃娘娘正在给小公主绣软绸鞋,那么小巧的鞋面,还缀上芙蓉花的纹样。啧啧,真是难得。”
  “她跟皇后情谊交好,爱屋及乌自然也是喜欢寅柃的,却从不见她给朕做过一星半点东西。”明帝悠然一笑,道:“罢了,你看宸妃她近日怎么样?”
  “老奴也瞧不准,看面上依旧是淡淡的。”
  “淡淡的?”别的嫔妃总是费尽心思的邀宠,她却好似一潭深水般无法触摸,明帝自语似的重复道:“淡淡的?她的确是淡淡的,只是也未免太淡了些。”
  “嘿嘿。”王伏顺不敢接他的话头,只好干笑了一声。
  可是还能要求她如何呢?没有寻死觅活的哭闹,没有冷若冰霜的拒人千里,假使她真的刻意谄媚的话,自己也是不能信的罢。明帝隐约觉察出命运的恶毒,安排给彼此的竟是一段孽缘,陡然生出恼恨之意,“走,朕要去看看宸妃!”王伏顺吓了一跳,赶忙招呼小太监预备车辇。
  椒香殿后院的繁花开得绚烂,浓浓春色煞是喜人。六尺来长的旧香案上,放着几碟瓜果点心,当中一尊紫铜扣金珠博山炉,侧旁案首放着一盏雪水新茶,双痕细细检视一番,轻声道:“娘娘,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晔儿----”多少个日日夜夜思念的名字,慕毓芫在莲花叠蒲团上跪下,手上握着一炷素香,在心内轻轻说道:“晔儿,你知道吗?我们还有个孩子……”
  要如何遗忘那些恩爱时光?在情萌之初相遇,珍重、呵护、怜惜,愿意把一切都交付给对方,为什么却不能相守到最后?为什么你早早的离去,却留下我独自承受破碎的残局?果真是情深不寿么?有清风轻盈掠过,细小花瓣有如落雪般飘落,仿佛要掩盖无尽缠绵的悲伤,风声也呜呜咽咽起来……
  “宓儿,你在做什么?”
  明帝的声音传来,双痕吓得忙唤道:“娘娘,皇上来了……”
  此时便要掩饰也是来不及,慕毓芫索性大方站起来,回首看到明帝疑惑的目光,微微有些踌躇,最后还是直接说道:“没什么,臣妾在祭奠一位故人。”
  “故人?”明帝眉头微蹙,似笼罩着一层阴影,但是很却又慢慢散开,微微含笑走过来,点头道:“那好,朕也祭奠一下。”
  慕毓芫猜不透其意,只见明帝另取了一炷新香,点香时竟很是平稳,待那香烟袅袅燃了片刻,方才郑重插到香炉中。明帝转过身来,淡声说道:“别站在这里吹风,朕陪你回殿去,以后要祭奠,就在里头设香案罢。”
  慕毓芫不料他会这么说,一时倒有些迷惑,还未来得及开口,已经被明帝伸手拉回内殿,二人都是沉默。侧目往窗外看去,一树繁花正开得格外灿烂,花蕊纷吐、春光满眼,只是繁花依旧,故人却只留下零星斑驳的记忆。
  “朕给你时间……”良久,明帝说了这么一句。
  那声音很轻很柔,似一片柔软幼细的绒绒羽毛。慕毓芫却不禁震了一下,渐渐低下头去,看着那明黄色的九龙祥云华袍。龙袍的款式总归是类似的,那样熟悉的颜色、绣样,若是不抬头的话,几乎会以为是旧人在侧。于是合了合双眼,轻声道:“皇上,臣妾----”
  “你先别说。”明帝忽而出声打断,静声说道:“如果,是朕不想听的话,那么情愿你没说过。等到以后再说,你知道朕想听什么。”
  慕毓芫轻声叹息,却是无言。
  “皇上,宸妃娘娘----”
  外头的声音,正好打破二人沉默。明帝将手松开,自个儿掀起珠帘出去,问道:“又怎么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方才凤鸾宫来人,说是五公主的病有些不好,皇后娘娘正赶着召太医,各宫娘娘听到消息,都正赶着过去呢。”
  如此兴师动众,莫非病得很是厉害?慕毓芫吃了一惊,因担心着五公主的病情,反倒忘记方才之事,连忙走出门道:“皇上,咱们赶紧过去罢。”
  明帝也是一脸忧色,颔首道:“嗯,起驾。”
  待二人赶到映绿堂,已经是嫔妃宫人站满一屋子。太医们忙上忙下,都锁着眉头不肯开药方,皇后已经哭得哽咽难言,对明帝泣道:“皇上,柃儿若是有什么不测,臣妾也不想活了。”
  “佩缜,别说傻话。”明帝连忙打断她,朝底下太医们问道:“五公主不过是个小孩子,能有什么要紧的大病,你们就束手无策了?”
  “皇上,五公主生的时候不顺,先天体质便比寻常孩子虚弱,此病皆是从胎内带出来的一脉余毒,故而…… ……”
  “一派胡言!!”明帝豁然站起身,怒道:“平日里小病也要矫情几分,装模作样做出神医的样子,遇到不能就借辞推诿,难道朕是白养着你们的么?!”太医们吓得面如土色,齐刷刷跪在地上叩头,只称一定尽力而为。
  明帝听的火起,皇后却拭着泪痕拉住他,悲声叹道:“皇上不要为难他们,臣妾想安安静静的守着柃儿,其他人先退出去罢。”明帝无奈朝下挥挥手,慕毓芫便和众嫔妃一起退出,宫人们跟着侯在大殿外。
  皇后俯身倚坐在床沿边,看着脸色趣青的小人儿心痛难抑,看着五公主拳成一团的小手,连连落泪,“柃儿病成这样,难道真的是…… ……”她痛得不能说下去,“冤孽,咳咳…… ……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要迁怒于柃儿?”
  明帝忙喝道:“佩缜!你胡说什么。”
  皇后哭道:“今天,今天可是……”
  “今天又如何?”明帝双手揪紧九龙华袍,冷声道:“佩缜,你别胡思乱想,柃儿她自有老天保佑,不会有事的。”
  然而,人于命运面前,总是显得微不足道。或许是神佛没有空暇,未及慈怜到世上所有的人。当天夜里风雨大作,太医们在凤鸾宫忙了一夜,也是无济于事。仅仅还差三天周岁的五公主,最终还是夭折了。
  皇后自五公主去后,便一病不起。只说自己无暇顾及后宫,遂将统摄六宫之权暂交慕毓芫,众嫔妃皆是意外,若论资历和位分,难道敬妃不是更好的人选?皇帝对泛秀宫一直若即若离,莫非此事是宸妃独步后宫的前兆?众嫔妃各怀心思猜测着,偏生慕毓芫为人冷清,比起皇后的端庄、敬妃的贞静,似乎更有一层氤氲之气。
  转眼春去夏至,骄阳似火。每到正午时分,明晃晃的阳光便冲透窗纱而入,亮则亮矣,只是稍嫌刺眼了一些。双痕琢磨了几日,让人换上雨过天晴翠色窗纱,绿莹莹的薄纱透着凉意,也将强光的势头缓和许多。
  因本月中乃是慕毓芫的生辰,吴连贵进来请示道:“娘娘,皇上派人来传话,问娘娘想要玩什么,或者吃什么,好吩咐下去预备。”
  “不必了。”慕毓芫头也不抬的写着信笺,摇了摇头,“宫里刚忙完端午节,上上下下都正疲惫不堪,何必再闹得大家不安生。”写毕装好书信,顺手递给吴连贵,“把这封信让人捎带出去,务必交到二哥手里,不要出差错了。”
  吴连贵答应着,又道:“听说云少爷跟二少爷起争执,闹着要搬出府去住,后来还是多亏大夫人劝住,如今只怕还不自在呢。”
  “他这是闲的,随他去。”慕毓芫却突然想起她的大嫂,那婚后不到月余便独守空闺的女子,不由叹道:“大哥戍守定州十余年,丢下大嫂无儿无女实在艰苦,若是云琅稳妥些,也能让大哥回来些时日。”
  吴连贵笑道:“云少爷不是一直嚷着要去,娘娘难道不放心?”
  “不是难道,是本来就不放心。”慕毓芫似乎有些忧心忡忡,收拾着桌面上残余的纸张盒笔墨,“云琅虽然比我小不了几岁,可是于人心上跟孩子没什么分别,以为自己武艺好,就凡事都不放在心上。他哪里知道,人心才是最厉害的匕首,恐怕还得让人伤到,才会悟过来。”
  “娘娘不用担心,等云少爷出去几年就好了。”
  “嗯,眼下还没有合适的机会。”只听“砰”的一声,书案旁的落地青瓷花瓶顿时碎的满地都是,慕毓芫俯身将雪狸抱起来,扬声问道:“人呢?”
  桔梗从屏风后跑出来,神色有些慌慌张张的,磕头道:“是奴婢不小心,没有照看好雪团才闯祸,还请娘娘恕罪。”
  慕毓芫淡淡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谢娘娘的宽恕,奴婢还有一个请求。”桔梗将雪狸放在地上,又道:“奴婢既不懂得女红刺绣,也不会端茶倒水,每天都是在浪费娘娘的粮食。因此,想趁着年记小学点东西,请娘娘恩准奴婢去歌舞坊。将来学艺有成,也好报答娘娘的收留之恩。”
  慕毓芫听她说得条理清楚,实在不象小小少女的言语,不由多看了几眼,虽然年纪尚幼,却生得不俗,特别是眼角那颗坠泪痣,更是蕴着一种脉脉风情。心下不免愈加怀疑,却只是淡淡笑道:“难得你如此有心又肯上进,只管去就是,本宫自然会嘱咐人关照你,去罢。”
  “奴婢谢过娘娘,奴婢告退。”
  看着桔梗抱着雪狸退下,吴连贵上前说道:“奴才看这个桔梗鬼鬼祟祟的,方才多半是在偷听娘娘说话,她又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要不要去查一查?”
  慕毓芫闻言并不意外,淡淡说道:“本宫观察了她几个月,也捉摸不透来由,所以让二哥派人到外面去查一查,书信里说的正是此事。”
  吴连贵惊道:“既然娘娘不放心,为何还要带她回来?”
  “她此来必定会有目的,若是进不来,就必定会派其他人进来,反而不如现在已经知道底细,不必惊动她,一切等二哥有消息再说。”
  “是,奴才去准备娘娘生辰之仪。”
  隔了几日便到十六,虽然慕毓芫已说过不必庆贺,但是皇帝却吩咐人张罗开,诸位嫔妃也纷纷携礼而至。皇后因身体不适,只派文绣送了东西过来,熹妃也推说偶感伤风没到。虽然少了两个人,席面上仍是一片热热闹闹。明帝兴致甚好,一面嘱咐嫔妃们吃菜,自己也畅快痛饮起来。
  慕毓芫眼见明帝喝的良多,已然有些狂态,嫔妃们正拿眼看着,只好上前抽出玉光酒壶,轻声劝道:“皇上,少喝些罢。”
  “你别管,朕今天高兴。”明帝想要夺回酒壶,却是抓了空。
  “来人。”慕毓芫并不一味应承,唤来两个小太监扶起明帝,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回到寝阁,方才吩咐众人出去。
  “屋子里怪闷的……” 明帝脸上泛着浓浓酒色醉意,也不分辨方向,便拉起慕毓芫往外走,“让朕,陪你赏赏月……”
  出了内门,顶头正挂一轮皎洁明月,无际无边的清凉月华泼天洒下,连廊上隐着树木错乱斑驳的影子,影影绰绰。慕毓芫抽出手站到台阶边,夜风悄然袭来,将一袭玉莲色留仙裙吹得盈动,声音亦是飘忽空灵,“皇上并没有醉,何必如此呢?”
  明帝扶着连廊栏杆坐下,淡声问道:“是么?”
  自入宫以来,慕毓芫一直回避着皇帝,知他心中不快已久,偏生却又比谁都骄傲固执,从不下旨召幸自己。有时候,慕毓芫忍不住要想,多亏他天生骄傲,自己反倒得以一个安静所在,只是最后该怎么个了局?
  “但是,朕宁愿自己醉了!”
  “看来,皇上是真醉了。”慕毓芫欲倒内间端盏醒酒茶来,却被明帝一把拽住,睁大了眼睛望着她,“你为什么要避开朕?为什么?你是朕的妃子!!难道不是吗?”借着酒力伸手去拉扯,慕毓芫后退不及,就听“呲”的一声,绡纱薄裙的花边裂开,二人一起被绊倒在地。
  内殿的人闻声出来,王伏顺赶忙上来搀扶,却被明帝一脚踢开,“出去,统统给朕退下!”月华洒在明帝的脸上,双目中似有无限伤心,喃喃自语道:“你是朕的……你是!不管如何,也不让你走……”
  慕毓芫有些不忍,轻声问道:“皇上,怎么了?”
  “昨夜……”清寂的目光掠过来,停顿住,看了良久才低声道:“昨夜朕做了一个梦,你手里拿着一支金簪,说是要死在朕的面前……”
  “不过是个梦,皇上也会当真?”慕毓芫忍不住莞尔一笑,此时此刻的皇帝,倒好似一个年幼的孩子,神情认真而执著。
  “那----,你亲口告诉朕。”明帝有着失而复得的欣喜,裹着衣袍坐在旁边,紧紧握住慕毓芫的双手,神色认真,“不论如何,你都不会离开!”
  自己已然没有去处,还能到哪里去呢?慕毓芫只觉可叹可笑,明帝陡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举止大异平常,身上再没半分冷静深刻,或许是真的喝醉了。出神间,明帝仍在不停追请着,只好点头应道:“嗯,不离开。”
  “哈哈……”明帝仰面大笑,将慕毓芫抱在怀里站起来,身形摇摇晃晃,低头贴耳轻声说道:“宓儿,你知道吗?朕,朕今天高兴……真的高兴…… ……”
  “皇上,皇上!”慕毓芫吓得惊呼,一阵晕头转向的晕眩,急声恳求道:“快把臣妾放下来,别转……头晕的很……”
  “好,朕听你的。”明帝爽快答应着,慢慢停下来。
  “走罢。”
  二人回到内殿,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大约是酒意翻上来,明帝只嚷着头疼,慕毓芫心内好笑,招呼着宫人服侍他睡下。屋内点着几盏橘皮吉灯,朦胧光线使得地上影子愈加模糊,象是一团错乱纠缠的棉线,让人理不清头绪。慕毓芫此时毫无睡意,换了一身桂合色素花纱衫,静立于床前,第一次仔细的打量明帝。
  眼前醉酒而睡的帝王,眉眼间竟然带着一丝孤独,唯独唇角线条依旧骄傲,始终倔强轻微上扬着,隐着看不透的复杂微笑。同父异母的兄弟,有着相似的面容,慕毓芫忍不住伸出手去,只差一点就可以触碰到,最后却慢慢收了回去。
  ----毕竟,你永远都不会是他。

  第十六章 前夜

  “皇上,皇上!”王伏顺紧了脚步在后面追,明帝一阵急行往前面赶,后面的小太监们也是慌慌张张的跟着小跑。谁知道“扑通”一声,王伏顺不小心踩滑,登时摔了个四脚朝天,明帝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忍俊不禁笑道:“一把老骨头,别把你的壳也给摔碎了。”
  见明帝取笑自己,王伏顺忙爬起来陪笑道:“只要皇上高兴,奴才这把老骨头摔碎了也是值得。”旁边的小太监早跑上来扶他,又替他掸了掸灰。
  “哼!”明帝冷冷一笑,又道:“你也不用哄朕开心。今天你也看见了,这些饭桶每日受着朝廷的俸禄,办的都是些什么事?朕的大好江山都叫他们给败坏了!”王伏顺不敢插话,只是干笑了几声。
  “庆都历来都是富足之地,朝廷里一半的开支都来自庆都及附近三州的供给。都眼见那是块肥肉了,底下那些混账们就明目张胆的中饱私囊,没有朕的旨意竟然敢私立税目,还成日跑到朕面前哭穷!”明帝一拳砸在古树上,震的几片树叶飘落下来,越说越是激动,“朕若不是收到孔希诏的万言折,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长时间!他们哪里有把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俨然自己就是土皇帝了!”
  高高的积年古树下落着大团的浓荫,王伏顺仍怕晒到明帝,赶紧招手让小太监支起华盖,方才小心回道:“既然皇上已经知道实情,孔希诏又是个清正廉明的人,何不把事情交给他,一律查清楚再做惩治?”
  明帝怅然一叹,道:“不行,孔希诏现在只是个正五品的刺史。庆都除了汉安王镇守以外,几州刺史与朝中几位大员关系密切,以孔希诏一人之力能,够上这本万言折已经难能可贵,朕不能让他以身涉险。”说着顿了一下,想了想又道:“历来贪污之事都涉众甚广,况且此次亏空整整二百多万两银子,不知道上上下下牵连了多少人,稍微不慎就怕是一场政局不安的纷争。现在青州那边也啃不下来,只好先放在一边,朕要先把这眼皮底下的祸害给除了!”他一番侃侃而谈,王伏顺也只好沉默了下来。
  “朕,要亲自去查!!”良久,明帝坚定的说了这么一句。
  王伏顺吃惊不小,忙道:“皇上,微服出访可是件大事,还是派几个妥当的人奉旨去查好了。再者说了,如今烦心的也不只庆都一事,外头到底不比皇宫里头妥当,这一来二去更是颠簸不小。”
  “若只顾贪图享乐,还能成什么大业?近年正是要用兵的时候,要是国库都让他们给败坏了,拿什么去分发军饷,筹备粮草,还有一大摊子等着用钱的地方,难道就天天听他们跟朕哭穷完事么?”明帝倚着树干缓了口气,朝后面传话道:“去把孙恪靖给朕找来。”
  “光让孙恪靖领着御林军还不够,再把郭宇亮带上左右骁骑卫,另外传旨让汉安王接应一下。只是宸妃…… ……”明帝突然想到慕毓芫,她的身份太特殊,若是单独留在宫中必定会生风波。
  王伏顺琢磨了片刻,回道:“依老奴之见有些不妥,万一外头知道消息,把宸妃娘娘牵扯进去,只怕皇后也是震慑不住。”
  一句话说到点子上,明帝颔首道:“若是单独留她下来,后面的那群娘娘们,只怕要闹翻天去。你方才所说,更是悬之又悬,很不妥,朕要带她一起出去。”
  明帝的话,若是让政观阁的官员听见,只怕更是要闹翻天去。一群朝廷要员正在争执的热闹,尚书董崇德本就体宽怕热,偏偏窗外的夏蝉尖叫个没完,因此皱眉道:“来人,把那些烦人的东西粘下来。”
  台阶下顿时跑来一群小太监,都拿着竹竿跳上跳下,要去粘树上的夏蝉。高鸿中伸头朝窗外看了看,转身回来笑道:“董大人,咱们还是先别议论什么青州,什么庆都的事了。”
  董崇德嫌小太监打扇不够用力,喝道:“没吃饭呢?!”
  高鸿中一把推开小太监,自己夺过扇子俯身打起扇来,“董大人,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说罢,又没外人在这里。”董崇德知道他喜欢卖卖关子,这高鸿中本来就是自己的门生,为人心性再了解不过。
  高鸿中自然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接着说道:“前不久,听说后宫里头出了件大事……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知道是熹妃禁足的事。
  董崇德有些不悦,摆手道:“小女生性顽劣、脾气焦躁,顶撞了皇上才会如此,这又有什么可说的。”
  高鸿中“嘿嘿”一笑,放低了声音说道:“听说缘由是为了宫里头一个娘娘,若说皇上家有个锅碗瓢盆磕了碰了,原本也算是平常。只是,这位娘娘却不是一般女子,仿佛听说是…… ……”
  众人听到一半,都好奇地问道:“到底是谁?”
  董崇德见他说的古怪,也忙说道:“你就好好地说句完整的话,到底是谁?”
  “我也不敢妄自揣测,说了出来大家不要惊吓才是。”众人越发听住了,高鸿中接着说道:“那一日在启元殿惊鸿一瞥,现在仍觉得十分震簌,那宸妃娘娘的容貌,竟然同原先的同晖皇后一模一样。”
  众人都惊骇不已,忙问道:“别是你看到美人就眼花了罢?”
  高鸿中不屑的一笑,“若说这后宫里头,哪个娘娘不是美人?先头那位皇后诸位大多见过,象她那样的美人岂能是常有的?你们若是当我胡诌,大可叫诸位的夫人去验证一下。”
  “宸妃,宸妃娘娘…… ……”董崇德喃喃自语,转而一掌拍在黄实木桌上,震怒道:“荒谬!简直是荒谬!!那慕氏乃先帝的皇后,怎能再次入宫册为妃嫔?这等天大的笑话若传出去,天下人将何以看待皇上?”
  高鸿中见他动怒,接着说道:“董大人,此事可不单是后宫里头添个娘娘。慕氏若得了宠,让天下人笑话不说,只怕东边也是要趁机起事,咱们可不得不防啊。”这话正中董崇德的心坎,况且自己那个女儿品貌平常,又性格骄矜,是万万争不过这位前皇后的,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心头大患。
  “这件事当真做的机密,咱们也是现在才知道消息。”高鸿中走到众人中间,指了指东边,“估计那边也差不多。凡事还是要抢占先机才是,慕氏一旦诞育子女就更难以撼动了。”仿似水井里头扔了块烙铁,众人顿时哗然,皆纷纷议论起来。
  “政观阁的人知道了?”
  慕毓藻平声问了一句,依旧半躺在太师椅上,说话时并不睁眼,仿佛正在享受树荫带来的凉爽,十分悠然惬意。
  来者神色恭谨,回道:“是,只怕他们要对娘娘不利。”
  “哼,一群张狂小人!”云琅抱剑立在侧边,唇角弧线勾勒出不屑轻笑,清风撩起玉色长袍,愈发显得少年身姿宛若芝兰玉树。
  “你先下去罢。”慕毓藻挥退来者,起身笑看了看云琅,“那你就跟着去,皇上他们走明线,你走小路,有状况的时候再出现。”
  “江湖的规矩,我自然是知道的。”
  慕毓藻又笑了笑,“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我原是不放心。只是你姐姐在其中,让别人去更不妥当,也只好信你一次。此次去庆都,自己要事事小心,没要紧的事,不要去见你姐姐。”
  云琅剑眉一挑,颇有些懒洋洋,“二哥,你只消把金合欢刀给我。”
  “不到万不得已,不必用双刀去联络庆都的人。”慕毓藻转身走向太师椅,自其下取出一个锦盒,内中躺着两把形状相似的弯刀,“这刀只是信物,事关机密,一用便是要启动外省暗人,你需慎之。”
  云琅拿起一把白玉刀柄的,抽开银质缠花嵌绿松石的刀鞘,精美得有些花哨,甚至连刀柄都嵌了金枝,“这刀也只能做做摆设,都快赶上姑娘的簪头了。”说着顺手向上一挥,谁知竟宛如切豆腐一般,那弯刀瞬间划过树枝,“嗖”的一声,半幅树枝哗然掉了下来,几乎没砸在他身上。
  “哈哈,这刀可不是绣花枕头,倒是你…… ……”慕毓藻忍不住取笑起来,又将水晶刀柄的那把拿起,对着阳光眯着眼睛,“这两把金合欢刀,乃是慕家世代相传之物,可调动的人有限,但都是有用之人。”
  云琅认真地看了看合欢刀,眸中颇有些惊喜,“想不到竟然是削铁如泥,我倒舍不得了。”左手将刀鞘用力一弹,刀鞘凌空飞起,在落下的一瞬间,已准确无误的套在了合欢刀上。
  “皇上这次出行,除了孙恪靖、郭宇亮两名武将,还带了十六卫精兵铁骑,再加上汉安王的接应也算妥当。”慕毓藻顿色一笑,冷声说道:“咱们要防的,是那些暗地里的小人,保护你姐姐安全为上。”
  二人正说着话,只见一名婀娜多姿的女子走了过来,“云少爷也在这里?”说完又朝慕毓藻撒娇,整个人都快贴了上去,“昨天在缀锦楼看上一套首饰,那玉佩成色当真难得,绿得…… ……”
  慕毓藻瞥了一眼云琅,打断那女子道:“去账房上领银子,回来记我帐上。”
  那女子喜不自禁,更是娇声软笑,“那妾身这就去把它买回来,晚间配上前几日做的新衣服,再给你瞧瞧!”说完福了一福,提着裙角就扭了出去。
  “二哥,你养这么多女人,也不嫌聒噪的慌?”云琅甚是不耐烦,看着那精巧的合欢那合欢刀,又抽出来摆弄,“每天都有这等闲情,多少正经的大事都做完了。”
  “养一个女人,跟十个女人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多花点银子罢了。”慕毓藻躺在太师椅上轻轻晃悠,揉了揉太阳穴,“你还不赶紧去?办完事就早点回来,路上别被姑娘耽误了。”
  “我可不是你!”云琅惊鸿一跃跳上墙头,又撂下一句,“你且等我回来,定叫你刮目相看。”就听花墙那边有人大叫了一声,一个仆妇慌慌张张跑过来,“刚才那个是云少爷罢?怎么好好的有门不走,翻到墙上去做什么。”
  有风乍起,吹得几片树叶飘下来,慕毓藻笑着掸了掸,“没事,小孩子胡闹,你们都下去罢。”说罢,继续合眼摇晃。

  第十七章 湖州

  去往庆都的官路上,两辆马车不急不徐的前进着,路边新树粗细不一,枝叶却是绿油油的生机繁茂。田地里,到处都是农夫猫着腰在忙活,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金黄,四周都洋溢着收获的喜悦。田埂上尽是零星的无名小野花,粉黄、浅紫、淡红,迎着风婀娜摇摆着,仿佛田间农家少女的甜美笑脸。
  “啊呀,原来外头这么有意思!”乐楹公主原本就生得娇小,再带上脸上一抹女儿憨态,更显稚气,看了半日转回头,“好皇嫂,多亏你在皇兄面前替我说话,不然这次去庆都玩,哪里会有我的份?”
  “玩?”慕毓芫摇头一笑,终究是天真烂漫的少女,欢喜也是简单。当初皇帝坚持带自己出来,是少有的命令语气,不容反驳,他也有害怕的时候么?
  “我知道啦,皇兄查贪官嘛。”
  清风不安分的掀起车帘,面对着绿盈盈的田野,慕毓芫也觉十分清爽,几缕发丝在额前游动,含笑拂了拂,“你已经欢喜一整天,还如此有精神呢。”
  “那是,毕竟是----”乐楹公主突然惊呼,手中湖水蓝湘绣丝绢顺风飞起来,飘飘扬扬朝后面卷去,“呀,我的丝绢儿,来人啊。”
  策马紧随在后的是郭宇亮,正好丝绢飘到他的马蹄下,赶紧下马捡起丝绢,紧了几步递上去:“公主,你的丝绢。”
  “我不要了!”乐楹公主有些没好气,那丝绢已被马踏皱灰成一团,“你是怎么骑马的?哼,脏兮兮的,这抹布你自己留着吧。”
  “敏珊,别发脾气。”
  “宸妃娘娘,没事的。”郭宇亮笑了笑,顺手将丝绢别在马鞍上,“公主自幼跟我们一起玩,时常打打闹闹,早就习惯了。”
  “你少胡说!”乐楹作势挥拳,又“哼”了一声。
  “是是,不说了。”
  慕毓芫原本还想劝解两句,但看眼前这对少年男女,一个是任性惯了,一个是受欺负成自然,自己再说话倒是有些多余。海陵王闻声调马过来,看了看他二人,朝乐楹公主说道:“又发什么脾气?老实呆在车里头,一个姑娘家,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你才大我几天,整天就会教训人。”乐楹公主一脸不乐意,反倒委屈起来,“分明是他弄坏了我的丝绢,不要还不行吗?”赌气将车帘一甩,郭宇亮挨得甚近,正好被微摆擦到眼角,不由“啊”了一声。
  “宇亮,没事吧?”见郭宇亮摇摇头,海陵王皱眉调转马头,“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带你出来,就知道添乱。”
  乐楹公主当着众人下不了台,索性哭了起来,“你们就知道欺负我?我,我不跟你们去了。”自己走到车门外,嚷道:“停车!我要回去!!”如此大的喧哗,惹得整个队伍都停下来。
  明帝从前面马车探出头,问道:“怎么回事?”
  “皇上,刚才……”事情越发闹大,郭宇亮忙嚷了一句,回头看见委屈挂泪的乐楹公主,一时有些犹豫。
  “皇上。”慕毓芫轻轻掀开车帘,将头稍稍偏出去一些,“此时正午炎热,还是先赶路到湖州再说罢。”说着将乐楹公主拉回马车,又对郭宇亮说道:“去跟皇上说,乐楹公主有些受暑,抓紧赶路就是。”
  “皇兄他----,没说什么吧。”
  “呵,这会又害怕了?”慕毓芫取过牛皮水壶,又从隔板下取出玉茭杯,将紫绡纱绢浸得湿润,“先把脸搽一搽,别哭了。”
  “嗯。”乐楹公主应声点头,歪倚在一旁。
  石板官道略微不平,马车在零乱的“得得”声中前进,摇摇晃晃中,慕毓芫只觉一路漫漫看不到头,倚在锦绣红线金角靠背上,渐生困顿。两人都没再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隐车窗外有嘈杂之声,“砰”的一声,马车突然强行停下。
  “怎么了?疼死我了。”乐楹公主“哎唷”一声,揉着头坐起来。
  车外气氛有些静默,慕毓芫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忙回头摆手噤声,掀起车帘从细缝里往外看去。只见前面站着十来个手持钢刀的人,身上衣衫褴褛,头上却统一扎着鲜艳的赤色头巾,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为首的一个生的五大三粗,扯着嗓子嚷道:“识相的,就赶紧把银子交出来!大爷一高兴,就放你们过去!”
  此次庆都一行,并不是公开的皇帝出游。孙恪靖统领御林军分布小路上,紧随皇帝车马的,就只有海陵王、郭宇亮等人。他二人都是俊秀少年,又年轻,想是被人误以为富家子弟,准备劫持发一点小财。
  “听见没有!大爷手上的刀----”那人“嘿嘿”咧嘴一笑,转而吼道:“可不是吃素的!”见海陵王等人不理会,越发着急,“再不说话,爷可要动手了!”他越吼的凶,反越显得没底气,喽啰们更是畏缩怯怯。
  海陵王冷笑一声,不屑道:“不说话,你又能如何?”
  那人不料碰了个大钉子南,一时愣住,旁边的人小声说道:“崔老大,他们是不是走镖的啊?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放屁!走镖的难道爷就怕了?”
  “拿了赶紧滚!”海陵王挑了挑眉,扔了几锭银子在地上。
  “你以为,几个小钱就能把爷打发了?”那崔老大被激反硬气起来,朝身后众人挥刀道:“去,把那个姑娘也给我抢了!”
  乐楹公主正在看热闹,吓得赶紧缩回车内,只听郭宇亮喝了一声,长枪横扫,顿时将五、六个人掼在地上。跟随护驾的侍卫包围过来,长绳一圈,便将几个胆大妄为的家伙锁成一团。那崔老大见属下被围困,几名少年又是武艺高强,吓得面如土色,转身拔腿,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海陵王一剑封住他咽喉,冷声喝道:“找死!还想跑?”
  “放肆!”明帝掀开车帘站出来,郭宇亮赶忙跑过去,“几个乌烟瘴气的流民,也制服不了么?赶紧打发了,尽早赶到湖州城。”
  “是。”郭宇亮垂首领训,不住点头。
  时值夏季,进入湖州城一片灯火交错。几家大酒楼仍很是热闹,人声鼎沸、彼此叠嚷,连说话都要提高嗓门才行。虽比不上京城繁华,却也有几分富足之地的味道。慕毓芫正在往沿街看去,卖冰糖葫芦的、臭豆腐、捏面人,对于久居宫闱的她来说,别有一番新鲜情趣。
  当夜宿在客栈涵晶馆,暗灰长石墙角,素白普通墙面,顶上是最常见青蓝通烧弧形瓦,窗格也只是简单十字错分。慕毓芫说此处幽静,又赞庭院几抱碧桂树长的好,明帝再无二话,立时吩咐安排六间上房。
  “六间?”王伏顺有些疑惑,小声问道。
  “夫人身子不适,需要清净。”明帝声音平静若水,将目光投在慕毓芫脸上,象是是在等待着什么,流连片刻道:“给夫人----,单独开一间客房。”
  慕毓芫不言,缓缓别过身去。
  阁楼下,积年碧桂树绿得滴水。再远些,再高些,是半弯皎皎明月,周围繁星一闪一闪,好似会说话一般。清凉月华化做一抹薄雾,湖州城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沾染上极淡的莹莹之辉。
  “宓儿。”明帝微眯双目,双后背负于身后,似乎浑然忘记方才之事,正在享受着轻柔的夜风,“喜欢这碧桂树?等回宫后,朕让人在椒香殿种几棵。”
  “不……”
  一顿呜呜咽咽好似鬼哭狼嚎,打断二人说话。白天被抓起来的那起流民,正在放声哀号,海陵王从里面出来,朝下喝斥道:“吵什么吵,都给我安静点!”转头瞧见明帝和慕毓芫,一扭头又钻了回去。
  “晚上露气太重,陪你进去罢。”明帝笑容不见动摇,不容慕毓芫躲闪,上前替她紧了紧披风,又朝王伏顺斥道:“赶紧去把那些人嘴堵上,还让不让人安生?顺便查一查,究竟是何来历?”
  屋里点了一盏双罩红蜡灯,透过橘色薄皮纸散出昏融柔光。慕毓芫走向高台,欲要再取一盏点上,明帝却道:“不用点灯了,朕坐一会就回去。”
  “皇上,要喝茶么?”
  “不!”
  慕毓芫一怔,甚是不解。
  “朕只是在想,这个不字----”明帝嘴角勾出一抹浅淡笑意,欣赏着那一瞬间的惊讶,“你还要说多久?”
  慕毓芫起身欲走,那目光似针芒一般刺人。
  “难得,你也会生气。”明帝象是存心挑衅,挡在她的面前阻断退路,“你不讨好朕也罢了,竟连生气也不愿意?朕的心意,你就只会说一个不字?”
  “臣妾不敢。”
  “不敢?”明帝声音蕴着火气,好似要燃烧出来一般,屋内温度也有些升高,坐下来静了片刻,“朕说什么你都听?那好,唤一声朕的名字,你知道的。”
  ----不过,只是个名字而已。慕毓芫试图说服自己,可是却有气流涌上心头,稍一松懈,便哽咽在喉头,不能再开口。
  “算了。”明帝静默片刻,双臂缓缓环过来,“是朕太心急了。”
  慕毓芫被锁在那稳厚胸膛上,不能动弹,闻到陌生男子的气息,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心跳声,令人不安。他并没有为难自己,处处体贴、处处关怀,到底是为何难过?是因为他越是好,便越发思念另一个人?是了,那些温柔关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一次又一次拒绝,彼此更觉累了。
  “臣妾----”慕毓芫轻轻开了口,想要把心思都讲清楚,抬头却迎上明帝心疼的眼光,微作迟疑,底下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明帝一点点松开双手,目光似能洞穿他人。
  “时辰不早,臣妾送皇上回去安歇。”
  “不用。”明帝眼中投影着晃动烛光,声音恢复平静,“湖州沿河风光秀美,明天一早,我们摒弃车马改坐画舫,顺着水路赶往庆都。既可以观赏沿途风光,又可以省却车马劳顿,不失为一件美事。朕自己回去,你早些安歇罢。”
  看着明帝走出门去,慕毓芫乏力的走到妆台前,在桃凳上坐下,泛黄铜镜内是青春鲜妍的容颜,却少一点生机之色。双痕轻手轻脚走进来,小声问道:“小姐,是去铺床安歇?还是再坐一会?”
  “铺床罢,你过来跟我同睡。”
  明月如钩,清辉似水,清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卷得薄帷软帐摇曳不定。二人静静躺了一会,双痕望着月亮出神,“从前小姐没出阁,咱们也是这般同睡,中秋的时候还一起看月亮呢。”言语间大是怀念,突然裹着衣衫翻身下床,回头一笑,“小姐,不如今天也打开窗户,看一会月亮吧。”
  慕毓芫不料她真跑下去,只好点了点头。
  “这月亮还是从前一样,只是天色好象…… ……”双痕话未说完,只见窗外一个欣长人影投进来,竟是打算翻窗而入。
  “姐姐别嚷,是我!”
  慕毓芫也吓得不轻,待听到声音才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胡闹!”起身披上外套下榻,吩咐双痕去点了灯,再到外面门口把风。
  云琅一身淡青色的锦袍,大步流星上前坐下,“姐姐先别生气,这次可是二哥让我来的,说是不放心,特意让我跟着后面保护。”
  “你二哥稳重,怎会让你胡来?”
  “姐姐,就知道你不信。”云琅抽出金合欢刀来,递了过去,“你不信我,总该相信这把刀吧。二哥亲自交给我,说是以防不测。”
  “怎么会?”慕毓芫认得那合欢刀,是慕家调动外省暗人的信物,另一把原在自己手中,因为灰了心,回府时遂交给哥哥保管。
  “有人来回,政观阁的人已知姐姐身份。”
  那么,一定是那天遇到的人。慕毓芫心里微微一沉,当时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也没有太在意,到底还是疏忽了。
  “姐姐。”云琅凑近些一笑,“一路上都没被你们发觉,功夫还不错吧?”
  “你少得意。”慕毓芫笑斥了一句,却听外面有脚步声渐近,门口传来孙恪靖沉厚的声音,“夫人,可曾见到可疑之人出入?”
  云琅一惊,复又从后窗翻出去。慕毓芫忙朝双痕使眼色,双痕故作刚刚被吵醒的样子,慵懒回道:“啊呀,是谁在外头,且等一等。”挨了片刻才开门,故作惊讶,“原来是孙大人,这么晚还有事么?”
  孙恪靖问道:“姑娘可曾见到有人出入?”
  “半夜三更的,哪里有什么人?没事我就回去睡了。”双痕似吵醒后不耐烦,揉了揉眉头,补道:“怎么,难道是有贼?”
  “那没什么,打扰姑娘安歇。”孙恪靖抱拳时,震得剑在鞘中“嗡嗡”作响,双痕便关门退进来,外面脚步声渐渐走远。

  第十八章 惊鸿

  此次包下一艘巨大画舫,乃是只出自湖州最大“碧波苑”,虽比不上皇宫画舫奢侈华丽,却也是朱漆绿瓦、珠帘蔽月,雕栏楼阁一应俱全。整个画舫共分三层,最底下是浆手杂役出入之地,中间一层十六间上房,顶层做半开内凹设计,出门便是开阔的平台栏杆,以供站在上面观光游赏。
  去庆都大概需五、六天水路行程,若是沿路观光时间就更长,画舫每天租金三百两银子,加上日常开销简直是日掷千金,通算下来一趟至少要近两千银子,寻常人等自然是问都不敢问。画舫平台上,放着两把紫藤绕花长椅,上头支着紫缎垂帘遮阳圆盖,供帝妃二人倚坐。一群歌舞坊的管乐名伶坐在其后,玉笛声顺风散开,宛若一缕缕细长的山泉溪水,在画舫之上萦绕不绝。
  晨曦初升的天空,水面上好似洒了一把明珠荧光粉,日色若金、波光粼粼,沿岸水光山色都在其中投下倒影。有青色飞鸟划破云层,一群群好似墨汁斑点洒在白绢上,“唧”的一声清啼,自万丈高空传下来。明帝透过手指缝隙望去,畅然展眉道:“在皇宫游湖虽浩浩荡荡,到底还是地界小。不比外头气势轩阔,大好河山皆尽囊括于胸,何等的畅意抒怀!”
  清风从对岸沿江吹来,慕毓芫倚朱漆木栏杆前,云鬓散发飞扬,臂上青玉色绡纱流苏盈动,随风长长飘曳。闻言淡淡一笑,却听乐楹公主在上面扬声道:“你们快过来看啊,船下面好多鱼儿。”话未说完,一阵乱步“蹬蹬”冲下来。
  墨绿透莹的江水,连绵翻滚激起层层细白雪浪,几尾小白鱼浮出水面。乐楹公主趴在栏杆上,手中抓了一大把鱼食,用力的朝下面扔去,“有趣,有趣!”说着又跑过去拉扯慕毓芫,“呀,皇嫂你快瞧这边,泡泡吐得好大呢。”
  慕毓芫往下看去,果然一连串水泡“扑嘟扑嘟”直翻,于是微笑道:“你喜欢就多看会,别被边上江水溅着了。”
  “前面就是三厘岛,准备靠岸!”画舫另一头桨手高声吆喝着,众人顺着桨手所指的方向看去,有个两里左右的半圆小孤岛,并没有房屋人群的迹象,倒是郁郁葱葱的橘子树长得分外茂密,浓绿之中点点橘红,煞是喜人。
  “啊呀,你先别走,水底下好像有东西!”
  慕毓芫听她说得稀奇,又转回身来,只见水下隐隐有大团水草在晃动,并不象是江心小鱼的影子。正觉得十分古怪,就听“哗”一声巨响,水底呼啦窜出十来个黑衣蒙面人,身上江水溅落在甲板上,神色很是不善。
  乐楹公主吓得丢了魂,倚在栏杆上不能动弹,孙恪靖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到明帝身旁,高呼道:“大家小心,保护公子!”王伏顺连忙挡在前面,海陵王和郭宇亮等人也冲了出来,将明帝层层环护。然而,刺客并不是冲着明帝来的。领头者一剑出鞘,周围刺客迅速合拢,冰冷剑锋竟指向慕毓芫!
  明帝大骇惊呼,“快去,保护夫人!”
  慕毓芫虽明白过来,却也无计可施。乐楹公主吓得不住尖叫,“啊”了一声,紧闭双眼将手中余粮洒出去。刺客群稍微混乱,郭宇亮赶忙领着人冲过来,但是刺客训练有素,人数又多,几招之后便有些顾不过来。一片乱剑声中,周围顿时险象环生。慕毓芫不得不俯低身子,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寒剑直直朝眉心刺来!
  自己就要死在这画舫江上么?慕毓芫合上眼帘,只待那柄冰凉寒剑没入眉心,然而耳边却只听阵阵鲜血喷溅之声,洒在身上微暖,难道自己还没有死?睁开眼帘看去,云琅正斜剑指向地上尸身,鲜血顺着衣袍嘀嗒落下,红艳惊心!
  “姐姐,已经没事了。”云琅俯身扶起慕毓芫,神色从容不迫,好像方才只是几个小孩子在打闹,又朝郭宇亮一笑,“嘿,你的武功不错。”
  郭宇亮也颇为欣喜,笑道:“等空时,我们再较量一下。”
  江面起风涌浪,整个画舫都有些倾斜晃动。一个血迹模糊的人头骨碌碌滚动,顺势滚向乐楹公主,吓得她睁大双眼,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云琅惊鸿一跃跳过去,轻笑道:“要是害怕,就哭出来罢。”长剑出鞘轻挑人头,“嗖”的一声,人头飞向澄澈蔚蓝的天空,划出一道完美弧线落入江中。
  乐楹公主被噎得眼泪直转,仰脸大喊道:“你走开,谁要你来多事!”说完才发现云琅早就走了,小嘴一扁,眼泪就“啪哒啪哒”掉了下来。
  “别哭了。”明帝让人扶乐楹公主回房,朝云琅打量了下,神情闪烁,却先伸手扶住慕毓芫,低头问道:“宓儿,有没有伤到你?”
  慕毓芫摇了摇头,“没事,虚惊一场。”
  明帝往画舫栏杆重重一拍,眉宇间阴霾浓郁,“上岸以后,立即派人彻查此事!竟敢公然行刺,胆子不小!”
  “公子,不如先让夫人沐浴一下。”
  明帝看了看双痕,颔首道:“好,你们先去。”
  五尺宽的黄木桶中,冒着一阵阵氤氲的白色水汽,水中泛着淡红血色,双痕声音渐次哽咽,泣道:“小姐,让我给你换一桶水罢。方才,我拼了命也冲不上去,若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
  “别傻了,不是没事么。”慕毓芫朝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先去准备衣裳,我自己洗就好,不必再进来。”
  “是。”双痕退身关门,留下小丫头门口听唤。
  黄木长桌透着特有油黄光亮,水珠积在上头成粒散开,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三桶备用热水,桶中葫芦勺随着水波左右摇晃。一瓢热水慢慢举过头顶,“哗”的一声,慕毓芫手中葫芦勺倾斜,热水自头顶顺着身体曲线滑下!一瓢接一瓢的温度注入身体,肌肤上毛孔贪婪吸着热气,逐渐从方才震惊中回转过来。
  今天的刺客,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到底是谁想要自己死?可是,这恐怕并不是眼下最重要的,皇帝私访岂能让臣子得知?慕毓芫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清凉的江风卷走身上的温度,心底开始清醒一些,遂唤来双痕服侍穿好衣裳。
  “宓儿,好些了没有?”明帝走到长榻边坐下,神色温柔。
  “云琅呢?怎么没有见他。”
  “跟郭宇亮、海陵王在船头,也不知在嘀咕什么。”明帝笑了笑,问道:“你说的云琅,就是方才的少年?眉目和你十分相似,是你的胞弟罢。”正说着,就见几个少年走了进来,彼此相对而笑。
  “皇兄,我们已结拜为异性兄弟。”海陵王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他们两个年纪都比我小,我也尝尝做哥哥的滋味。”郭宇亮满脸是笑,云琅只点了点头。
  “这是极好的事,难得你们这么投缘。”明帝略有讶色,转瞬笑道:“宓儿,这下你可放心了?”慕毓芫也微微纳罕,海陵王对自己素有意见,只因诸多缘由在其中,不料却会和云琅投缘。
  “虚惊一场,大家都辛苦了。”明帝正要嘉奖众人,却慕毓芫起身欲跪,忙拦住她道:“宓儿,你这是做什么?”
  慕毓芫微垂眼帘,低头回道:“臣妾与弟弟久不谋面,因此存着私心,让云琅到湖州候后相见。谁知道他性子顽劣,行事恣意,方才莽撞惊扰皇上。”
  明帝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呢?姐弟情深,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今日次多亏非云琅相救,不然你若有闪失,朕断不能宽恕自己。”略微沉吟了下,“云琅护驾有功,调到御前做个二等侍卫,今后你们就有时间相见了。”
  “谢皇上恩典。”
  明帝将二人扶了起来,又道:“晚上摆宴,大家安安心。”
  外面却喧哗起来,原来是乐楹公主嚷着要下船,哭哭啼啼跑进来,“皇兄,我们就象先头那样,坐马车去庆都好不好?再也不坐这画舫,连水底下都会藏得有人,晚上肯定睡不着……”
  云琅“哧”的一声笑出来,悠悠别过脸。
  乐楹公主正哭得哽咽,抽抽搭搭,一张小脸满是嘀嗒泪水,闻声抬头怒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看到大家都脱险了,所以心里高兴。”云琅不疾不徐说着,又转头看过去,故作疑惑问道:“怎么?笑一笑也不行?”
  “你!”乐楹公主涨红了脸,气得咬牙。
  “云琅!”慕毓芫出声喝了一句,又将乐楹公主拉到身边,柔声哄道:“等会我替你教训他,别生气了。”说完又回头看向明帝,“画舫确实不大妥当,若再遇危险也难召岸上救援,连个逃生之地都没有。今日也算是游湖一番,沿岸景色都已赏,不如还是改行陆路罢。”
  “不错,贼子猖狂。”明帝脸色又笼上阴霾,侧首吩咐道:“让人重新安排马车,到前头就下岸去,依旧按原路行至庆都。”

  第十九章 初见

  落日渐渐西坠,明帝等人在官道连续奔袭近三天,终于赶至庆都附近玉梓县。眼见已经来不及进城,正好庆都有名的栖霞寺就在此处,况且寺庙也清静,因此便打算上山借宿一夜。栖霞寺乃风景观赏名寺,山脚下早有知客僧迎上来,前面已是九曲长阶不能行车,遂将车马等物留于山下。
  因湖州遇险一事,明帝执意要慕毓芫同乘一辆,此时正伸手携她下车,“山上寺庙不比客栈讲究,你暂且忍耐一日,到庆都自有合适住处。”
  “呵,哪能如此娇贵?”慕毓芫一袭雨后天晴色藻纹繁绣衣,衬得她肤光胜雪、眸色晶莹,更有束腰上几缕浅色流苏翩飞,恍有几分神仙般飘逸气韵。
  明帝凝目看了看,笑道:“你的肤色十分相衬,很是脱俗。”
  慕毓芫淡淡一笑,下得车来。
  “快点走吧。”乐楹公主着一身茜色箭袖裙装,她素来甚少穿长袖,用力挥着胳膊喊道:“走吧,走吧,我都饿了!我----”回头看到云琅,“哼”了一声,底下的话也不再说了。
  云琅并不理会乐楹公主,大跨两步绕开路,上前说道:“姐姐,外省不比京城,街上多是村野乡民,没见过什么世面。姐姐衣着华贵少见,为免太引人瞩目,倒不如先换作男子装束,一路上也方便些。”
  乐楹公主一脸新鲜,嚷嚷道:“好啊,我也去!”
  “也好,到王府再换回来。”慕毓芫伸手携了乐楹公主,二人领着双痕等人,问知客僧寻了间僻静客房,自假山后小门而去。
  明帝等人进到内堂,闲坐饮茶歇息。小沙弥捧上新茶来,乃是山上庙中自制,虽不见得名贵,倒也是颇有一股子清香气。明帝饮了两口茶,笑道:“听你姐姐说,你自幼就在外间习武,去年才刚回来。”
  “正是。”虽是跟皇帝说话,云琅也不见得有多局促,“习武那么些年,只盼将来上沙场杀敌一搏,才算是不枉费多年辛苦。”
  海陵王笑道:“你师傅是看你大了,不想再让你吃闲饭。”
  云琅一笑,“呵,可能是吧。”
  “说得不错。”明帝闻言很是高兴,颔首笑道:“若是举国男儿都如你这般,一心为着朝廷国家,那些区区霍连蛮子,又算得上什么呢!”
  郭宇亮正在擦着长剑,原是一直笑眯眯听众人说话,听到此处插嘴道:“只要有皇上一句话,将来自有上战场的时候,咱们也不用担心啦。”
  海陵王冲二人一笑,道:“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少年们正说得热闹,却见远远的,又有两位少年往这边走来,原来是慕毓芫和乐楹公主,二人已经换好男子装束。乐楹公主原生得娇小可爱,虽然穿着一身宝蓝色男子长袍,却显得有些娇弱,仍旧一派天真女儿习气。反倒是慕毓芫素颜示人,少却女儿脂粉味道,眉目间透出英气来,颇似一位温雅灵秀的翩翩公子。
  明帝细细瞧着她,又回头看了看云琅,朝众人笑道:“你们看他俩,象不象孪生兄弟两个?倒是很有意思。”众人都笑起来,连声称是。
  慕毓芫嫣然一笑,“走罢,再耽误都天黑了。”
  栖霞寺建在半山腰,约摸几炷香的功夫,大队人马就已经行至门口。早在山下歇息时,早有知客僧上来知会过,因此小沙弥并不多言,问清楚便将众人领至客房。那客房是专门供游人休息之所,虽然素净简洁,倒也不似禅房那般空白,里面桌椅床幔皆是一应俱全。
  慕毓芫推开卧房小窗,院子里种着两颗老树,满树繁盛叶子,几乎将院子掩盖去一大半,甚是悦目。青色长瓦屋楞上,停着几只灰点似的小麻雀,也不吵闹,微风卷来远处清凉的山野气息,一切都是宁静幽远。
  “小姐,奴婢下去给你打点水,好预备着……”双痕的话还没说完,香陶就在旁边嚷道:“错了,错了!是公子!”
  慕毓芫回头看向香陶,也是刚换上的小子装束,“呵,还是书童机灵。难得有你做书童的机会,跟着公子四处走走罢。”
  香陶笑着跟上去,脆声声应道:“遵命!”
  双痕手里端着水盆,摇头直笑,“香陶,你好好跟着公子。我出去一趟,打点谁回来预备梳洗,可别走远了。”
  “知道啦!”香陶回头做了个鬼脸,又赶忙追上去。
  深山新雨后,山间到处弥漫着湿湿的水气。林中鸟儿叫声清脆婉转,一层层朦胧薄雾笼罩树枝,树叶青翠欲滴。“啪嗒!啪嗒!”树叶尖上水滴跌在青石路上,原本灰灰的石板路被润得发绿,四处皆是生机勃勃。栖霞寺并不算太大,慕毓芫原本只是闲走,不知不觉中竟走出后门。正想折身回去,却见不远处树林里坐着两个人,仿佛正在石桌上下棋,一时好奇遂走过去。
  走近些一看,原来是一名黄衫老僧和一名素衣少女。二人静默不语,似乎已经下了不少时间,棋盘上已是密密麻麻。那素衣少女眉目淡雅、秀色纤致,容貌并不如何惊艳出众,却有几分清淡出水的气韵。此刻右手正挟着一枚白子,迟迟不肯落下,仿佛棋势上已有些吃力,很是犹豫不决。
  慕毓芫轻声踱步过去,果然黑子已明显处于劣势,正在琢磨棋路,只听素衣少女叹了口气,“师傅,今天先下到这里罢。”
  “且慢!再等一等。”见她要收回棋子,慕毓芫不禁脱口而出。
  素衣少女吓了一跳,不慎将满盘棋子拂乱一角,回头微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妙招?”
  慕毓芫有些歉意,欠身道:“抱歉,在下唐突了。”
  “公子何必自谦?”黄衫老僧声音充沛,拈须笑道:“山野之中,难得寻到好棋之人,公子既然有妙招,不妨赐教一二。”
  素衣少女也道:“不过是闲暇打发时间,公子不必拘束。”
  慕毓芫看了看纷乱的棋盘,不由笑道:“如今这般乱,先头又只是匆匆一瞥,已然不记得,又如何下呢?”
  黄衫老僧却不以为意,朝素衣少女道:“宜华,你把先头棋子再放回去,让公子坐下来,我们对弈二三。”
  素衣少女依言布棋,完毕相让道:“公子,请坐。”
  慕毓芫认真看了看棋,以棋盘上落子来看,黄衫老僧棋力明显高出许多,不过却象是一盘指导棋,并没有尽全力。虽然如此,黑子却也是困象环生,大势已败,只余小角可以勉强挣扎一番。
  黄衫老僧见她思索良久,有些不忍,“我这徒儿学弈时间不长,此局已残,不如重新来下一局?公子远来是客,不用太勉强。”
  “输赢无妨,尽力而已。”慕毓芫拈起一枚黑子,微笑摇头,“啪!”一声脆响,棋子脆声落下。
  “师傅,这步棋----”素衣少女惊了一句,指着棋子。
  黄衫老僧低头看向棋子,神色讶然,那枚棋子虽然牺牲不小一片,然而也腾挪出后续空路来,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此时棋局玄之又玄,黄衫老僧神色凝重,每落一步棋子都很慎重,甚至还要思量片刻。二人一枚一枚对下去,慕毓芫根本不计小处得失,那一线生机渐渐扩大,竟在她的布局下开始转势。
  半个时辰过去,慕毓芫将棋局扭转良多,最后仅输给黄衫老僧两子,起身笑道:“只能下到如此,让大师见笑了。”
  黄衫老僧正色道:“公子棋力深厚,得空再下两局。”
  慕毓芫刚要答应,却见双痕寻过来,朝香陶抱怨道:“说好不要走远,你们躲在树林里让我好找,这会水都凉了。”
  香陶嘟哝道:“你没见,公子在下棋么。”
  “不怨她,是我下棋耽误。”慕毓芫朝双痕一笑,又对黄衫老僧笑道:“方才打扰大师清静,晚辈先告辞了。”
  “公子慢走。”素衣少女欠身相送,复又蹲下去收拾棋子。
  慕毓芫回到房中,沐浴完毕。出来时见双痕昏昏欲睡,不由一笑,“傻丫头,困了就先睡罢。”走到妆台面前坐下,双痕赶忙上来帮着收拾,在身后笑道:“我可没有紫汀手巧,梳的不当,小姐还请将就些。”
  慕毓芫对着铜镜一笑,“原先我在家的时候,难道不是你梳头?后来底下小跟班多了,你就偷懒起来,如今还好意思说。”微微泛黄的铜镜内,如云长发黑缎似的垂至腰际,衬出宛若清凉月华般的姣好容颜。
  “小姐,真是生得好颜色。”双痕手握镂雕象牙梳,含笑赞道。
  好颜色?慕毓芫淡淡一笑,只将长发一拢,复又散在浅藕色海棠纹绣衣上,却从镜中看到明帝走进来。因此转身回头,起身问道:“皇上可过晚饭?只因没什么胃口,所以让香陶去交待厨房,只要一点素粥就好。”
  明帝点点头,道:“嗯,朕来看看你。”
  只因近几日皇帝关切甚浓,每每衣食起居,几乎都是亲自动手调停,故而慕毓芫才借口不适,稍微避一避。然而皇帝既已来,也只好起身去沏了一盏茶,“既然是刚刚用饭,那就稍坐会,饮一会茶消消食罢。”
  明帝朝双痕挥了挥手,端茶却不饮,“听说方才你到后山,与寺中的玄真方丈对弈了一局,小沙弥都在传呢。”
  “嗯,不过是一局残局。”
  “朕也睡不着,我们也下一局如何?”
  慕毓芫猜不出皇帝心思,便想早早收局了事,因此手下布棋便很是留意,也不好输的太多,最后竟然是和局。明帝看着棋盘摇头,微笑道:“朕虽然不擅长这个,却也看得出来,你是在故意和棋。怎么,莫非想撵朕早些走么?”
  “哪有。”慕毓芫给他道破心事,不免微微垂头。
  “那好,先不下了。”
  慕毓芫放松一些,伸手将棋子一枚一枚拣回,却突然被明帝握住手,挣了两下,反而束得更紧了。明帝手上力道沉稳如山,声音却静如湖水,“朕有时候在想,如此任由你的意思,到底好不好?但凡是你想要的,不论多难得、多不易,只要朕能做到的,都尽力去做好。可是有些事情,朕却做不到……”
  慕毓芫不由抬起头,正迎上明帝深邃复杂的目光,里面含着执著和坚定,也有恼恨和无奈,像是一个看不到底的巨大黑洞。
  “比如----”明帝将头别转,看向窗外朗朗皎月,“比如他给你的回忆,朕就不能够抹去!所以,你就处处回避着朕。”
  或许,不是对方不够好,只是自己不愿意再接受而已。如果没有过往的纠结,没有那些难以释怀,会不会好受一些?可是那些少年情爱,是人生白纸上第一笔字迹,早已如烙印斩刻在心上,永不能遗忘。
  慕毓芫轻轻启唇,“皇上,夜深了。”
  “好!”明帝拂然站起来,竟是在冷笑,素日温存柔和之色皆无,径直走到门口帘子处,回头撂下一句,“朕不信,你会是铁石心肠做的!”
  ----若自己真是铁石心肠,便不会再为旧日伤怀,亦不会今时为难,人生落得逍遥自在岂不很好?慕毓芫看着已经泛红的手,上面指痕似带着皇帝的恼恨,每一道都很是清晰,格外刺目。

  第二十章 意外之外

  此处已经距离庆都不远,次日清晨便有汉安王府的人前来,来者通报姓名,说是汉安王府总管谢淳。孙恪靖等人守候在外,谢淳叩行大礼道:“王爷听说皇上到来,本打算亲自迎接,只恐怕兴师动众反不妥当,再者玉梓县已隶属庆都管辖,因此微臣带着王府亲卫过来。”
  明帝见他身上气度从容,颇为欣赏,“不必拘束,且坐下说话。”
  谢淳也不忸怩,躬身谢过坐下,又道:“关于冀州、辉城、洪州三地,私立名目暗吞皇银一事,王爷早就派人去下查过,苦于证据不足而没有干涉。”又摇头一笑,“想不到孔希诏是个急性子,一本万言折就参给皇上。好在中间没出什么纰漏,不然光是周全他的安危,就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
  明帝颔首笑道:“孔希诏是鲁莽了些,不过朕也不愿让他以身犯险。况且这件事牵涉甚广,有勇无谋也成不得事,还是得细细查访。”
  谢淳点点头,恭声回道:“王爷也是这般意思,目前已经收集到一些证据。只是冀州三地与京城联系密切,故不敢贸然派人送去。原打算今秋觐见时再禀明,谁料孔希诏是个直肠子,竟然自己送上万言折。”说着连连摇头而笑,又道:“另外奉王爷之命,顺便接昭陵郡主回去。”
  明帝甚是疑惑,“郡主?”
  谢淳忙道:“昭陵郡主前几日来此烧香,属下正奉命顺带接回去,方才因向皇上回话,还未来得及去通知。”
  侯门千金素来无事,喜欢烧香拜佛也不稀奇。只是不远出城倒是少见,恐怕也是汉安王宠溺之故。明帝并没有太留意,只是一笑,“能在山上数日求佛,心诚之至,自然也是有求必灵。”
  谢淳也笑了笑,“正厅只怕已预备好宴席,恭请皇上移驾。”
  今日香客不多,除了明帝等人,并无其他人在此逗留。众人走到大厅,只见乐楹公主独自坐在墙角,明帝上前问道:“你又发什么脾气?出来玩就高兴些,跟敏玺他们去玩,别生闷气了。”
  乐楹公主嘟着嘴,气呼呼道:“他们现在一伙,哪里还会理我?”刚说到这里,就见云琅几个走进来,象是在讨论什么,几个人有说有笑比划着。
  明帝笑道:“敏玺,你们玩得高兴,怎么把敏珊丢下了?”
  乐楹公主抬头看过去,正好撞上云琅好奇的视线,突然红了脸,“我,我才不要跟他们在一起呢!哼,我现在就去找……”在屋子里环视一圈,疑惑道:“夫人呢?她怎么没在这儿?”
  明帝忙道:“到后面去看看,只怕还没出来。”
  外面突然人声大起,小沙弥敲锣大喊,“失火了!柴房失火啦……”孙恪靖急急推门进来,“此时火势顺风蔓延过来,烟雾又甚是呛人,还请皇上先移驾出去,微臣再做安排。”
  众人大惊失色,都是惶急。
  “没事,我到后面去看看。”云琅一跃出门,海陵王和郭宇亮不想干等,也跟着奔了出去。谁知道在客房转了一圈,里面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后院起火才片刻功夫,屋子里整整齐齐的,也不象是出过什么事。再者,栖霞寺比不得皇宫禁廷,毕竟不算大,想来慕毓芫不会走太远。
  三人略做商量,于是分头去找。
  后院一片烟雾模糊,唯有熊熊火光燃得分外明亮。云琅沿着内廊四处寻找,细细看过去,原来是书房火势顺风蔓延过来。小沙弥们忙着水灭火,进进出出不停,门前有两个正在拼命砸锁,像是关着什么要紧的人。
  云琅眉头微蹙,抓住身旁的一个问道:“这里面关了什么人?”
  小沙弥几乎哭出声来,“我们方丈锁在里面,你快放开我……”
  “闪开!”云琅来不及细想,一把推开小沙弥,冲上去用力一脚,不料那门和锁都十分牢固,震的反弹几下并不能撞开。正在四处搜寻可用之物,只见明帝领着众人赶来后院,急问道:“怎么样?找到人没有?”
  云琅摇摇头,指着书房道:“得赶紧砸开门,里面有人!”
  谢淳反应甚快,忙吩咐人找来一根海碗粗通木,云琅忙让到一旁,随着几声粗木撞击的沉闷之声,后院书房门终于破开。屋子里烟熏火燎,一股灰蒙蒙浓烟扑面卷来,呛得人直欲掉泪。明帝不顾阻挡冲进去,只见屋内散落一地黑白棋子,一名黄衫老僧昏躺在地,旁边躺着两个侍女,正是双痕和香陶。
  云琅用手一探,扒开眼皮瞧了瞧,“好象都是中了迷魂香,又被浓烟熏的太久,赶紧抬到通风的地方,用清水洗一洗。”众人不敢怠慢,急忙将三人抬了出去。
  明帝原本担心慕毓芫被火势所伤,此时连人都不见更是惶急,忙朝云琅问道:“你姐姐呢?怎么不在里面?”
  黄衫老僧渐渐醒过来,谢淳上前问道:“玄真方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真方丈勉强喘了口气,咳道:“昨日……昨日黄昏,老纳曾与慕公子对弈过棋局……咳咳,慕公子棋艺实在精湛。”抿了一口清水,“故而早饭后就让宜华去请,打算再下一局,谁知饮茶后就头晕……等到老衲醒来,你们已经进来了。”
  明帝思量片刻,问道:“谢宜华?就是昭陵郡主?”
  谢淳忙道:“正是。”
  明帝眼光微微闪动,这昭陵郡主不在王府好好呆着,难道在这山上数日,就是为了跟老和尚下棋?而谢淳又是特意上山寻她,显然是汉安王极度重视才对,绝没有让个郡主四处乱走的道理,只怕里面另藏许多隐情。
  云琅在旁边沉思片刻,分析道:“依如今情况看来,后院失火只是为了转移大家视线,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只是,既然用迷魂药将人带走,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不如先回房商议一下。”
  “唔,其他人都各自戒备。”明帝紧了紧双手,大步流星转身就走,待云琅等人跟着进了内室,方才问道:“说罢,你们都怎么看?”
  海陵王抢先说道:“那什么昭陵郡主,甚是可疑。”
  “不错,的确有些古怪。”云琅蹙眉思量片刻,又道:“不过这次劫人,仿佛是早有预谋,应该是冲着昭陵郡主去的,为何把姐姐也带走?”
  海陵王道:“我们刚到此地,皇嫂当时又是男子打扮,按理说,应该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况且,纵使知道些什么,为何不冲着皇上来?”
  “哼!”云琅冷笑一声,顿剑说道:“先头在湖州的时候,那些莫名的刺客,就是冲着姐姐去的,莫非又是他们?”
  她不过是一介弱质女子,又是侯门千金,自然不会牵连到什么是非。那么,到底是何人想置她于死地?明帝心思飞转如电,不免想到那些反对之人,因此冷笑道:“朕倒要看看,一群乱臣贼子能起什么风浪!先不用再说这些,商量如何救人要紧。”
  云琅叹道:“唉,不知姐姐现在何处?”
  “啪哒!啪哒----!”
  耳畔有清晰的滴水声,慕毓芫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如同灌铅一般沉重混沌,自己究竟到了何处?脑子中闪出迷乱的昨日景象,自己正在与玄真大师对弈,旁边是一袭素衣的谢宜华,浅笑盈盈端着一盏茶来。旧年雪水,喝着特别轻浮爽滑,没多久便开始头晕不省人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慕公子!慕公子你醒一醒,慕公子……”慕毓芫缓缓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破旧废弃的屋子,房梁窗楞上蛛丝错乱,一片残缺狼藉。对面说话的,正是昨日邀棋的谢宜华,疑惑道:“谢姑娘,我们怎么到了这里?”
  谢宜华蹙眉朝递了个颜色,原来门口还有六、七个灰衣人,正在肃然看守。慕毓芫暗自好笑,如此大的阵仗,不是杀鸡用牛刀么?抬头看向谢宜华,双眸莹莹仿若一池清水,似正等着带她逃走,不由转为苦笑。
  果然,谢宜华悄声问道:“慕公子,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嗯,先到门外去看看。”慕毓芫揉了揉额头,起身往外走,“咣!!”的一声,两柄明晃晃的钢刀,横架在二人面前。
  谢宜华淡声道:“我们又逃不走,出来透透气而已。”
  领头的大胡子打量了几眼,唇间颇有些不屑,“瞧瞧你们这些斯文人,风吹吹就坏了,还想从我这儿逃走?胆子不小,难道不怕我杀了你们?”
  慕毓芫轻轻推开钢刀,轻笑道:“我们好比案板上的鱼,害怕有什么用?再说你们若真是要杀,又何必等到现在?杀与不杀,悉听尊便。”
  “嘿嘿,有意思。”大胡子打量了两眼,朝手下喝道:“把刀放下来,尽管让她们随便走,看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此时天色焦黑一片,明月亦被乌云挡去大半,隐隐看出前面有条半宽大路,破房子孤零零立在荒山野岭之中。不远处的古树下,拴着的几匹普通的马儿,树叶中间或有鸟儿“扑啦”飞动之声,水草中亦有蛙声传来。四周除了看守的人,什么也没有,几乎就是个无人之地。
  到底该怎么办?以往的思量计谋,根本就不能用在此处。慕毓芫蹙眉跺着脚步,就着现有东西反复思量,突然发现马腹下有箭筒,如此岂不是必定有弓?可是,自己若贸然上去查看,必定会引起怀疑。
  见她眉头越来越紧,谢宜华忙道:“慕公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看他们也不会对我们动手,不如先回去歇息一会?”
  此话提醒了慕毓芫,忙问,“去庆都的路你可熟悉?若是我们赶到庆都,可有安全容身之处?”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我们想办法逃走。”
  谢宜华神色一动,声音亦细,“我自幼在庆都生长,玉梓县也是常来常往,只要离开此处赶到大路上,一定能回到庆都。”稍微有些迟疑,“只是他们身怀武艺,我们如何才能逃脱呢?”
  慕毓芫舒了一口气,靠得更近一些,“看情形,他们也是受人之命,自己并不能处置我们。纵使我们失败,想来也没有性命之虞,所以想冒险试一下。”
  二人渐渐走远,大胡子放声吆喝道:“你们透气这么久,难道还没有透够?”
  慕毓芫忙交待妥当,含笑朝大胡子迎上去,“够了,够了。”又看了看谢宜华,“她想草丛间方便,不知道能不能……”谢宜华脸上有些泛红,低着头绞着衣襟,只是不说话,像是甚羞。
  大胡子有些不耐烦,挥手道:“快去快回,谁稀罕看娘们撒尿?”
  谢宜华好似内急利害,提着裙子就急忙往古树那边跑,慕毓芫跟着慢慢往回走,大胡子不屑道:“女人就是费事,下次再也不领这等差事。”言语间,颇为不屑。
  “呵,倒是委屈你了。”
  “你不担心自己,还来劝我?”大胡子被此话逗乐,笑道:“不光我不乐意,底下弟兄们也觉得窝囊,都在那边抱怨……”
  “啊呀!啊……”远处传来谢宜华的惊呼声,慕毓芫明白她已确认有弓,赶忙对大胡子说道:“恐怕草丛中有蛇虫之类,我先过去看看,替她收拾好衣裙,你赶快叫几个过来帮忙。”
  大胡子并未起疑,忙道:“好,我马上带人过来。”
  慕毓芫心中“扑通”乱跳,一阵狂奔跑过去,谢宜华已悄悄解开缰绳,那匹黑马显然是大胡子的座骑,因此格外精神,比旁边棕马都要彪悍一些。二人相视点头,也来不及说话,便赶紧翻身上马。
  “抓紧缰绳,快!”慕毓芫扬弓用力一抽马臀,马儿迅速撒蹄朝前跑开,那边看守的人豁然惊变,赶忙冲过来抢马追赶。
  虽然黑马更加神骏,但二人分量自然笨重些,不过跑出数里,那距离便渐渐开始缩小。慕毓芫心知敌不过这群武夫,若是被身后的人追上,只消那个大胡子一个人,便可将二人轻易捉回。
  谢宜华急道:“怎么办?要追上来了!”
  “你不要回头,只管让马跑得越快越好!”慕毓芫极力镇定心中慌乱,自己双脚紧紧扣住脚踏,俯身拾箭上弦回转身去。“嗖”的一声,一支黑漆精箭飞击过去,正中马腹,接着数箭并发,灰衣人们纷纷坠马落下。
  不过,那些射向大胡子的箭,却被他挥刀挡过,竟然生生将箭砍成两截!慕毓芫又连射数箭,皆未命中,箭头偏失方向划破马腿,马儿受痛反竭力往前狂奔。大胡子红着眼睛在后面大喊道:“你们休想逃的出去!”
  谢宜华不敢分心,手上鞭子死命朝下抽去。
  幼时学箭骑马,父亲曾经说过,射弈之道,不仅要稳准狠,还要出其不备才能攻其不易。眼下已没有思量的余地,距离已越来越近,不过数步之遥!慕毓芫咬着嘴唇搭起箭,用力撑满弓,做势朝后面马腹瞄去。果然,大胡子舞刀将马腹舞得严不透风,滴水不漏!可惜他却错了,“砰”的一记闷声,两尺长的灰羽箭闪电射出,不偏不倚正中眉心!大胡子瞪着不可思议的目光,轰然坠马倒下,马儿依旧往前狂奔!
  以往狩猎只不过是鸟兽而已,今日却是用箭杀人,大胡子临死的眼神,以及眉心淋漓的鲜血触目惊心。慕毓芫猛觉一阵反胃,心中极度恐慌,双手颤得再也举不起弓,软绵绵靠再谢宜华背上,“快走,让马儿快走……”

  第二十一章 庆都

  次日天亮,明帝等人就离庙下山。谢淳带领着王府亲卫随后,一路十分顺利,加上玉梓县原本离庆都不远,因此两个时辰便已赶到。城门上头早就吩咐好,又有一队王府中人赶来迎接,汉安王简装在队伍里头,见到明帝略行了礼,忙车马护卫前后簇拥着往王府赶去。
  庆都一地历来富足,繁华程度仅次于京畿府,各地商贾客豪常年来往不绝,每年在此举办的易珠会更是难得盛事。所谓易珠会,乃是各地商人将绫罗绸缎、珍奇珠宝等运至庆都,然后公开交易叫价,或者再签下来年的后续预约。此时已是七月末,距易珠会不过数十日,因此庆都城中愈加热闹,光是各地提前赶来的商贾小贩,便已经吆喝的满街高声震天。
  乐楹公主由双痕陪着同坐一辆大车,车帘偶尔随着晃动掠开,云琅与马夫并头坐在外面车板上,意态甚是漫不经心。乐楹公主捶了捶门板,云琅却只回头看了一眼,于是脚上跺的直响,马夫闻声掀开车帘道:“小姐,有什么事?”
  “没事,要你多管!”乐楹公主喝了一声,吓得马夫赶紧放下车帘,犹自还是不解气,顺手将手中的荷包扔出去,“坐在前面门神似的,又不说话……”
  “公主,汉安王府到了。”云琅抄手接住荷包,复又撂了回去。
  乐楹公主刚要说话,云琅却已大步流星走远,不由怔在当场,双痕忙劝道:“云少爷自小待人冷淡,公主别放在心上,咱们还是赶紧下车去罢。”
  “我才懒得理他!”乐楹公主一甩手,自己跳下车。
  “敏珊,别磨磨蹭蹭的。”明帝招了招手,急忙赶进内殿,将栖霞寺之事与汉安王略叙,眉头紧锁不展。
  汉安王却不甚着急,迎着明帝上坐道:“皇上莫急,臣想请皇上见一个人。”
  “什么人?先不着急,找到郡主她们……”明帝正在不耐烦,却听珠帘后一阵轻微响动,慕毓芫浅笑盈盈翩然步出来,不由又惊又喜,“宓儿,你怎会在这里?是谁把你救回来的?朕一定要重赏他。”
  汉安王上前笑道:“皇上,救慕公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此次多亏慕公子机智应变,才能从歹人手中逃出,臣还欠着他一个人情呢。”又转头吩咐侍女,“去把郡主叫来,赶紧参拜皇上。”
  慕毓芫把昨夜之事说明,又道:“若没有昭陵郡主熟悉地形,只怕路上也不能平安回来,要论其功劳来,也是一人一半才对。”
  明帝方才放下心来,松开手道:“不论如何,只要你没事就好。”
  汉安王道:“皇上刚到庆都就出事,本王难辞其咎,昨夜安顿好之后,已派出人去查探,相信不刻就有消息回来。”
  明帝心中有诸多疑惑,面上却是平静,只淡淡笑道:“汉安王不必自责,就算在京城里,也难保没有一点子事故。只要能将事情查清楚,再妥当处理便好。”
  汉安王忙道:“是,谢皇上宽仁。”
  正在说话,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子进来,眉目清秀淡静,虽不如慕毓芫那般明亮惊心,却有一种出尘的书卷气质。那女子落落大方裣衽一福,声音清丽如水,“臣女谢宜华,拜见皇上。”
  “不必多礼,起来罢。”明帝略微颔首,又对慕毓芫一笑,“亏得朕忧心如焚,正派人四处寻你们,想不到竟回来了。”
  慕毓芫朝下看过去,微笑道:“郡主机智,非寻常女子可及。”
  谢宜华脸上微微一红,略垂低头。
  明帝笑着点点头,又道:“虽然你们已经回来,只是也有些鲁莽,那些山野粗人懂得什么,万一……”
  王伏顺忙道:“皇上,已经平安了。”
  明帝道:“嗯,你去跟云琅他们说一声,好让大家都心。”
  汉安王笑道:“慕公子和小女能平安归来,实乃可喜可贺之事,底下接风宴已经备好,请皇上过去痛饮几杯。”
  “那好,美酒美食岂能辜负?”明帝笑着站起身来,汉安王垂头相让,众人跟着皇帝出门,熙熙攘攘簇拥而去。
  筵席设在汉安王府后花园,虽比不得御花园规模宏大,倒也是精致可赏,九曲十八回的连廊过后,豁然出现一汪人造碧湖,湖上的八角宝亭极宽且四面环水,只有一条黄竹小桥通向亭心。湖面上是新绿一碧的连天荷叶,金光下一池碧波粼粼,菡萏柔摆着宛若仙子翩翩起舞,荷叶深处泊着一叶小舟,几名女伶正手握玉笛吹奏,笛声裹着水气向上幽幽散发。
  众人依次坐下围了一桌,当中早已备好琳琅满目菜肴点心,刚开启的陈年佳酿透着谷米香气散开,清乐美景,宛若诗画一般让人未饮先醉。明帝顺着清风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庆都乃鱼米之乡,风景人物都是美不胜收,真是好个所在!”
  “皇上取笑了。”汉安王欠了欠身,又道:“今日原本是接风宴,只是孔希诏是个急性子,已耐不住赶过来,正在后面等着皇上召见。”
  明帝聆听水面乐声,头也不回道:“唔,那就叫他来喝点酒。”
  汉安王朝旁边点点头,谢淳忙领命下去,不多时就见上来一个青色官袍之人,走到明帝面前叩头,“微臣定州刺史孔希诏,参拜皇上!皇上万岁……”
  “免礼,起来说话。”明帝回头看过去,不由一笑,“怎么清瘦成这样?老百姓不知道,还以为是朝廷俸禄太少,让你们吃不上饭呢。为官不辞辛劳,自然是好的。不过身体也应当爱惜,不然又怎能用心做事?今儿回去,叫家人多给你补一补。”
  “多谢皇上关怀,微臣定然不辜负皇上期望!”孔希诏有些受宠若惊,他原没听完最后一句,此时说完,倒好似不辜负吃饭一样。
  乐楹公主“嗤”一声笑出来,握着嘴直笑,“回去以后,每天都要日进斗食,不出半年,保证不会辜负皇兄期望。”
  孔希诏众人都望着他笑,越发不知该说些什么,诺诺道:“微臣谨遵公主吩咐,定然多食、多吃……”
  明帝收到孔希诏的万言折时,见他文章流利、激情万丈,全然想不到会如此呆板拘谨,不想让他下不了台,遂笑道:“税目的事晚点商议,你先坐下来说话,大家一起用完宴再说。”
  汉安王也道:“那就先开宴,大家边喝边说更尽兴!”
  谢淳在旁边挨次替众人斟酒,笑道:“这几壶月酿百泉春,乃王爷多年的珍藏,今日特意取出来,待皇上品尝一下。”
  明帝笑道:“这两日多亏谢总管周旋,辛苦了。”
  “本王管教不严,让皇上见笑。”汉安王朝谢淳摆摆手,吩咐道:“琐碎的事让丫头们做,你且下去忙罢。”
  谢淳含笑往后退,谁知正好撞上送菜之人,一盆热腾腾的汤菜全泼在他身上,丫头们赶忙上来收拾。众人都不由惊呼起来,慕毓芫更是满目惊讶,汉安王皱眉道:“怎么不小心?笨手笨脚的!”
  那家丁吓得连连磕头,谢淳忙含笑摒退众人,“是我退的匆忙,也没烫着,王爷不必担心!”又朝明帝躬身道:“扰了皇上雅兴,先去收拾一下。”
  明帝淡淡笑道:“不妨,谢总管先去收拾。”
  谢淳躬身行礼告退,汉安王叹道:“谢淳乃是本王故人之子,近些年府上多亏帮着奔波,本王才得休息片刻。”
  明帝笑着点点头,心中却甚是疑惑,汉安王对谢淳关怀太过,二人关系显得既亲密又疏离,看起来总有些不伦不类。宴席之后,众人各自回房歇息。慕毓芫将闲杂人等摒退出去,神色郑重说道:“这个谢淳,很可能有问题。”
  “宓儿,你知道些什么?”
  慕毓芫凝神回想片刻,蹙眉道:“昨夜逃离之时,迫不得已射杀了一个人,那人坠马之时,仿佛看到一个七星坠子。因那颜色和形状特别,所以还有一些印象,方才谢淳收拾衣襟时,竟然也有相似之物。”
  王伏顺道:“那咱们,岂不是入了贼窝?”
  “难说。”慕毓芫摇了摇头,又道:“昨夜与昭陵郡主相处,看她惊慌并非伪装,其中的缘由恐怕不会简单,我也猜不出来。”
  明帝道:“不错,朕也觉得谢淳有些古怪。”
  慕毓芫垂首沉思片刻,抬头道:“此地不是京城,我们去查很容易被发现,还是想个计谋,能化被动为主动更好。”众人都点头称是,只听外面孙恪靖回禀,“定州刺史孔希诏求见。”
  孔希诏端端正正行礼,叩道:“微臣参见皇上。”
  明帝抬手赐坐,锁眉道:“前些日子,朕看过你上的万言折,才知外省竟有如此蛀虫,着实让朕生气!”
  “皇上----”孔希诏小心翼翼摘下官帽,从夹层内取出蜡纸,展开竟然有足足一尺来长,“臣费劲周折才得此物,请皇上圣阅。”
  “荒唐,简直是荒唐!!”明帝一看便勃然大怒,一拳砸在桌子上,“竟敢私自公然列价卖官,朕的朝臣,难道都是银子买来的么?!还有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税目?朕怎么都不知道!”
  孔希诏上前跪下,道:“微臣无能,既不能阻止这些事,也没有办法收集到什么罪证,只有待皇上圣查清楚。”
  明帝沉吟片刻,语气稍微平缓一些,“你先回定州等候,朕自会安排妥当。”
  孔希诏战战兢兢退出去,慕毓芫却道:“只怕他回去会有危险,还是让汉安王府派人护送着,一路也安全些。”
  “汉安王府的人?”明帝先是一怔,略过片刻明白过来,“王伏顺,你去前面通知谢淳,让他安排几个人,护送孔大人回定州。”
  慕毓芫回头看了看云琅,解释道:“等会我们就放风出去,只说孔希诏是回去拿取证据,你悄悄跟在后头见机行事。一定要检查清楚来人身上标记,若能探得幕后主使就更好。”像是有些不放心,又补道:“人多易被发觉,你独自行动千万小心,若是应付不过来,也不要勉强,千万记得全身而退回来。”
  云琅悠然一笑,道:“姐姐,你就这么不放心我?”
  慕毓芫微微一笑,明帝也道:“若是谢淳跟着同去最好,只是不论他是敌是友,你都不要泄露身份。一路上注意安全,免得你姐姐担心。”
  “好,知道了。”云琅摸着腰间凝风剑,淡笑点头。

  第二十二章 迷惑

  午后幽静的后院里,粉紫色的绣线花瓣随风飞舞,双痕蹲在小几旁边沏茶,仰头往上看去,“听说绣线花是带福气的花儿,常有心诚的人在树下接花,接得越多,来年的福气就越大。”说着放好茶盏起身,走到花树下笑道:“今日我也去接一会,得来的福气全都给小姐。”
  湛蓝无云的天空中,花瓣娇小宛若素颜美人一点樱唇,星星点点,随着清风散开落下,好似下了一场漫天的花瓣雨。若有若无的香气袭人,慕毓芫拈起花瓣托于手心,一点点拢于绡纱香帕中,反手挽成时鲜花囊。
  “小姐你看,这些够不够?”双痕兜着衣襟走过来,已是满满半幅淡紫花色,探头朝四周看了看,“哎呀,可放在哪里好呢?”
  慕毓芫刚要帮她,却见明帝从半拱垂花门穿过来,于是回头道:“双痕你先回房里去,跟香陶一起收拾花瓣,做几个香囊放着玩。”
  “不用请安,退下罢。”明帝站着待双痕走远,方才微笑道:“你还象刚才那样,自在的躺着就好。”伸手拂了拂长椅上的花瓣,自己坐在小杌子上,“没事,朕坐这儿说说话。”
  “皇上,喝点花茶罢。”
  “嗯。”明帝接茶却不饮,漫漫说道:“听说深山长有一种忘忧草,若是被人不小心服食,便会不记得前生之事。朕只是在想,若真有如此神奇草药,倒愿意采寻一株回来赠与你……”
  “皇上,在哪听的典故?”慕毓芫不解其意,微微疑惑。
  明帝站起身背转过去,声音自上落下,“湖州画舫遇刺那日,你可还记得?刀光剑影之中,朕同样看的清楚……”顿了一顿,合上眼帘轻叹,“你竟然决意去死!难道朕的千般用心,你都没有半分留恋?”
  “皇上----”慕毓芫欲要辩解,却又无从说起。
  “宓儿,你看着朕再做回答。”明帝转身蹲在她面前,问道:“如果从一开始,你嫁的人就是朕,会不会坦然接纳?”那眼光好像两枚长钉一般,钉得慕毓芫不能动弹,手中的绡纱香帕瞬间散开,绣线花瓣飘落一地。
  天淳三年三月二十六日,中仪殿房梁上悬三尺白绫,死结双叠而系,朱漆瓜形高脚凳“砰”的一声倒地。外面之人闻声推门,却因大门反扣而不得入,太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门撞开,抢先冲进去的大宫女双痕惊呼,“皇后娘娘!!快,快来人……”没过多久,英亲王领着人赶过来,内间传出消息,同晖皇后救治无效薨逝。
  慕毓芫正对明帝双眼,乌黑深邃至不可捉摸,自己从不曾认真看过的他,或许是根本不想去读懂他。或许,再华丽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繁盛美梦,禁不起清醒琢磨。如果不想伤痛,还是不要醒来的好。冥冥之中,彼此间的宿命早已注定,因无路可退,所以只能继续向前!于是慢慢别过目光,静静说道:“过去种种,已如昨日死。”
  空气里是长久静默,几乎可以听到花瓣摩擦衣襟之声,明帝轻轻叹了口气,却转过话题道:“云琅跟去快半日,也不知道进展如何?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些冒险,早知道该让郭宇亮跟他一起----”
  “公子,昭陵郡主请你去下棋呢。”香陶远远的跑过来,抿着嘴笑道:“昭陵郡主还送来好多小点心,听说都是亲手做的呢。”
  “是么,难为她了。”慕毓芫起身抖落衣襟上的花瓣,复将绡纱香帕拾起来,声音一如往常无异,“昭陵郡主心思极密,皇上要不要同去观棋?”
  明帝颔首道:“嗯,走动一下也好。”
  静室内光线幽幽泛着清凉,角落里放着一尊青铜纹狮螭耳的香炉,五木香飘出袅袅淡烟,不时发出轻微“噼啪”之声,衬得四周愈发安静。只听“啪”的一声清响,慕毓芫在中央落下一枚黑子,此子孤零零立在大片白子之中,颇有孤单之势。明帝仔细观看片刻,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周围早已布置妥当,只等后面豁然一击。
  明帝抬眼朝对面看去,谢宜华仍旧是一脸平淡之色,素雅装束透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云鬓上碧玉棱花双合长簪隐隐震动,“已无退路可走,我输了。”并不显得如何颓丧,只微笑道:“已经连输五局,不知慕公子是否乏味?”
  慕毓芫一枚一枚捡回棋子,颔首道:“琴棋书画,都不是朝夕可成的易事。况且不过是娱心之物,不宜太过费神,下完这局撤棋盘罢。”
  “朕与昭陵郡主对弈一局,你先到旁边歇息。”明帝含笑负手走过来,又对谢宜华微笑道:“尽管象刚才那样放开下,不必太过拘束。”
  慕毓芫直起腰身,颔首道:“也好,我到门口吹吹风清醒片刻。”又朝对面谢宜华微笑道:“谢姑娘,皇上的棋是先松后险,你可千万要当心了。”说着就径直走出去,明帝在后面笑道:“还未开局,你就把机密透露出去。”
  夕阳西坠,落日已经霭霭深沉下去。满天的云层五彩绚烂,被巨大的霞光映得格外的璀璨,深红、金红、娇紫诸多霞色混在一起,好似九天玄女打翻染缸,连天不断的广阔彩霞生出一种无形之力。暮色中一人身形金黄模糊,清风掠得袍角飞扬起来,鬓角发丝凌乱飞舞,却是云琅大步流星走来。
  慕毓芫正倚站柱边看景,见面问道:“云琅,你怎么回来了?”
  云琅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谢淳并没有同去,若是回头不见我倒是让他疑心,所以我用合欢刀交待妥当,刻不容缓连忙赶回来。”
  慕毓芫点头道:“外头冷,进去里间再说话。”
  姐弟二人走进内殿,明帝此刻棋局已经显出优势,谢宜华看了看几人,微笑道:“残局留着便是,我细细琢磨一会,再收拾下去。”
  “你们说话,我陪郡主把棋下完。”慕毓芫走近看了看棋路,笑道:“唔,不如我们换个方向而下,倒是更有意思。”
  正说着话,只见王伏顺慌慌张张跑上来,“回皇上的话,汉安王出事了!”
  明帝惊道:“在王府内,汉安王还能出什么事?”
  王伏顺忙道:“方才有人前来通报,汉安王在书房内被谢淳击晕,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醒----”话还没说完,却见谢宜华已匆匆奔出去。
  “郡主!”慕毓芫忙喊了一声,回头蹙眉道:“现在形势还不明朗,汉安王出事疑点甚多,只怕谢淳带另有打算,应该拦住她才是。”
  “正是如此,咱们得赶紧过去。”明帝点点头,领着众人赶往书房,到门口只见内外人进人出,已经忙乱做一团。
  “逆子!逆子!!”汉安王苏醒过来又气又痛,皱眉摁着胸口,“都怨本王平日太纵容他,才会做出如此忤逆之事。咳,咳咳……”说到急处,更咳得满面通红,床前一名中年女子泣道:“王爷,都怨我没有教导好淳儿。”
  汉安王勉强要起身,明帝忙摁住他,“不必拘礼,躺着说话就是。”
  “十多年前,本王曾经参军历练,其间几年结识两位好友,我们三人相见恨晚便结义为兄弟。那年濠祜大战之中,两位义兄隐瞒身份于敌方卧底。谁知道有人走露风声识破身份,淳儿的父亲为求减小牵连,当夜自杀于军帐之中。当时他母亲即将临盆,族人又生出风言风语,说那孩子是外面怀上的。”汉安王朝那中年女子看过去,眉目间很是唏嘘,“所以本王接她到府上,以二夫人的名分暂且容身。”
  那中年女子哽咽道:“王爷……”
  旁边有丫头捧上茶来,汉安王却推开不饮,接着说道:“另一位义兄隐忍多年,直到两年后,才能趁乱逃得回来,他就是宜华的父亲。”
  众人更是吃惊,慕毓芫似乎明白了些,因问道:“昭陵郡主的父亲就是玄真方丈?”
  “正是,想来你们已见过了。”汉安王稍微坐起来些,颔首道:“淳儿父亲的死,让他多年来都愧疚于心,后来便出家讼佛,以告慰淳儿父亲在天之灵。”
  海陵王按捺不住,问道:“你多年来的养育之恩,谢淳不可能不清楚,怎能做出将你击晕的事?他打晕你后,到底取走什么东西?”
  “方才已经查点过,原本藏在书房的秘密帐簿,以及这几年收集的证据,都已经被他拿走了。”汉安王眉色沉痛,合上眼睛长声叹息,“淳儿这孩子太过偏激,始终怀疑他父亲之死,认为是因我和玄真方丈而起,又疑惑他弟弟是本王儿子,故而才对他们母子这么好。”
  “王爷!”家丁冲进来急急回禀,浑身抖成一团,“总管抓走了郡主,现在绑在后院的高架上,扬言王爷再不过去就要……放火烧死郡主!”
  汉安王大惊失色,比丢失账簿还要着急,咬牙撑起身道:“快,快扶本王过去,这个逆子到底想做什么?!”明帝朝旁边递了个眼色,孙恪靖赶忙上前搀扶,众人都疾步朝后院赶去。

  第二十三章 错中错

  汉安王府四周隐着高大古树,枝叶繁茂,随着夜风发出“簌簌”摩擦声,间或有蛐蛐声、水蛙声,彼此交叠起伏。夏夜星空原该明亮,但此时却被一圈火堆映得通红,星光皆隐没下去,甚至连月华也跟着暗淡起来,雾蒙蒙掩在火光之后。
  九尺来高的粗木架仿似一尊古塔,塔顶上木架正中绑着谢宜华,浅蓝纱裙被火光映成奇异紫色,兼职几缕流苏飘飞,更让四周气氛有种祭天般诡异。粗木架下堆积着众多木枝,已湿湿的泼过油,谢淳手持火把站与旁边,明亮火光映出面上狰狞的表情。
  “淳儿,你疯了!!”汉安王气急败坏,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疯了?没错,我早就疯了!”谢淳一改先前谦和,阴冷笑道:“是你,是你害死我父亲,还霸占了我母亲!你一定对人说,因为我母亲被族人遗弃,无处容身,所以才收留她的吧?哈哈,哈哈哈……”汉安王嘴角不住打颤,旁边冲上来一名中年女子,正是方才病床前的二夫人。
  “你走,你不配做我的母亲!!”
  “淳儿,你听我说……”二夫人满眼含泪,跪在庭院中央泣道:“不错,你弟弟是我跟王爷所生。”此话一出,宛若震天惊雷从万丈高空劈下,“可是淳儿你不知道,为娘在嫁给你爹爹之前,早就已经认识王爷。我们,我们不过是后来犯下错误,你爹爹又冤屈而死。这些年来,我们也不曾好过,从来就没有一天心安日子……”
  “你们不好过?”谢淳仰天狂笑不已,冷声问道:“难道,你们做出这等事情还要别人同情?还要我爹爹谅解?你快住口,我不想听如此污秽之事!”又指着汉安王冷笑道:“还有你,这些年对我假仁假义关照,以为这样就可以赎清罪孽吗?本来想劫持郡主要挟你,谁知道她福大命大,居然还能够逃脱回来。不过也没关系,我又不想让你如此简单的死了。”
  汉安王捂着胸口,又气又痛,“淳儿,你……”
  谢淳越说越得意,脸上浮起怪异的笑意,“实话告诉你,那些证据和账簿我已经交给别人,定州刺史也必定已经死在路上。我要你无法对朝廷交待,要你终其一生,都背负着这个巨大的罪过!!我要你……”说到此处却陡然变了脸色,孔希诏正在王府亲卫的围护下走上来,“你……你怎么会没有死?”
  孔希诏道:“本人大难不死,倒是让公子吃惊了。”
  谢淳脸上有不可置信的挫败神色,强自直起腰身,“好!!就算你没有死,哪又怎么样?那些账簿证据,早都已经化成灰烬!我今日虽然难逃一死,却也没有什么遗憾,倒是你们,恐怕才要饮食不安了吧?那人……”
  “谢淳,你休得伤害郡主!!”王府亲卫的统领突然大喊一声,抬手就是数支冷箭射去,谢淳受箭冲击向前猛地一震,笑意还来不及褪去,整个人就直直往后砰然倒下。
  众人都吃惊不已,但汉安王却来不及责备那统领,因为谢淳手中的火炬掉已掉在木堆之上,新泼油木燃的格外猛烈,那火苗越燃越高,滚滚热气跟着朝天冲上,绑在木架上的谢宜华岌岌可危。
  云琅一个箭步冲去,将谢淳尸身踢出火堆,自己纵身攀上粗木架,刀尖一划解开谢宜华身上的绳索。此时火苗已把高木架燃成火塔,四处皆是火焰,二人不可能再顺着架子退下去。
  “抓住我,跟着往下跳!”云琅来不及从容细说,谢宜华口中一个“好”字余音未完,二人就已跳落下地,回头再看,熊熊烈火已将残余的索烧焦。
  汉安王赶忙带着人跑过来,急道:“宜华,宜华你怎么样?”
  云琅正欲扶谢宜华起来,抬头一瞥却觉得统领神色不对,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冰冷幽蓝的剑光从上划过,剑尖竟然直直刺向汉安王!云琅本能的将他拉向身边,伴随着众人惊呼声和汉安王吃痛声,人群里顿时混乱起来。郭宇亮从后面冲上来,一剑刺向那统领的身体,谁知剑还没有刺入,那统领就已口吐乌血身亡。
  “宓儿,别站那么前面。”众人乱做一团冲上去,明帝伸手将慕毓芫拉入怀中,回头吩咐道:“孙恪靖,赶紧把汉安王送回房医治,再把王府戒卫安排妥当,免得有人趁乱生事!”孙恪靖重重应声,神色警觉护着众人回房。
  “王爷,王爷你不能死啊……”汉安王妃以及其他姬妾围在床边,整个屋子哭声哀哀不绝,二夫人更是哭得嘶声裂肺。王伏顺百般劝慰也没有用,明帝嫌烦躁,命孙恪靖将女眷请到侧殿,整个屋子才稍微安静下来。
  汉安王此时已不能言语,褚色瑞兽锦袍背后划开出半尺长口子,伤口裂开流出浓稠乌血,青紫血色在皮肤上蔓延成蛛网状,令人心惊!云琅拿着统领用的剑,剑刃轻薄有如纱纸,剑尖凝聚的蓝色浓得发紫,不由惊道:“这是剧毒龙冰五毒散,乃是江湖中失传已久之毒,只怕是----”话音未落,汉安王一口鲜血喷溅出来,豁然死去。
  “父王,父王……”谢宜华扑上去,急声痛哭。
  “死了?”明帝双眉紧锁反复思量,明明那些税目证据已经被销毁,刺客为何还要杀汉安王灭口?只是汉安王一死,必定引起姬妾诸子纷争,于是吩咐道:“把昭陵郡主扶回房休息,云琅和郭宇亮留在这里,提防再有人生事!”
  “皇上……”王府侍卫疾步跑进来,禀道:“启禀皇上,冀州刺史、洪州刺史得知御驾亲临,特只身前来探望,现在正在汉安王府外等候宣诏。”
  明帝不禁心生疑云,皇帝微服私访原属于机密,为何让这二人还要深夜赶来?心中迷惑愈多,面上反而愈加平静,淡淡说道:“嗯,宣他们进来。”
  “微臣等见驾来迟,恭请吾皇万岁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个五品青色官袍之人,全幅仗势叩倒在地。
  “两位爱卿,快起来说话。”明帝免了二人的礼,叹道:“眼下出了这么多事,朕正想召你们商讨一下。没想到歹人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胆敢刺杀汉安王,如今庆都群龙无首,真是让朕烦心的很。”
  两个人相视对看一眼,冀州刺史起身道:“微臣二人也是刚刚听闻,汉安王素来待人宽厚竟遭此劫难,实在是令人痛心不已。听说王府总管谢淳意欲谋害王爷,不知是不是他收买的刺客?唉,枉费王爷素日待他有如亲生,真是忤逆不孝啊。”
  眼下谢淳和褚统领都是死无对证,是与不是他们也不能够再辩解,明帝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头,微眯着双眼笑道:“朕此次为着税目之案亲来,不料中间生出如此多事,如今只觉头疼不已。既然二位爱卿忠心一片,不如就将此事交给你们,待事情有头绪再来细禀,也好让朕省些心力。”
  “皇上,这案子不能交给他们!”孔希诏出声打断,一脸焦急。
  “孔爱卿,莫非与两位同僚有什么过节?”明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先不要在这儿乱插嘴,你也回去收集一下证据。”
  “皇上……”
  “好了。”明帝有些不耐烦,起身拉着慕毓芫出殿,回头道:“朕疲乏的很,你们都先退下。”说罢,头也不回离开大殿。
  “皇兄,汉安王明明就是他们派人杀的,怎么不把他们抓起来?”海陵王气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恨恨的一拳砸向桌子,“可恨这些家伙,居然还敢跑过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显然知道咱们没有证据!”
  “你也知道我们没有证据?”明帝懒慢一笑,冷声道:“所以朕才不能抓他们。不论朕让不让他们查案,只怕都会送来子虚乌有的证据,现在才明白,他们为何一定要杀害汉安王!”
  海陵王一怔,问道:“为何?”
  明帝笑而不答,又问王伏顺道:“云琅他们呢?那边有没有什么事?”
  王伏顺道:“暂时没事,情势已基本控制住了。”
  “哎……”明帝叹了口气,端起清茶狠狠饮了一口,“有些事情,不查还不觉得什么,一查便是千头万绪,越发牵扯的多了。”
  王伏顺陪笑道:“皇上莫急,事情还得慢慢来。今儿时辰也不早,皇上又劳碌了一整天,还是早些歇息罢。”
  “也好,敏玺你也先回去。”
  明帝却毫无睡意,遂踱步到慕毓芫的房间。寝阁内灯火通明,数十盏高脚马身空明灯环绕四周,内中掩映着良粗的吉色长烛。雪色绵纸良薄如蝉翼,纤细光线透出来显得格外莹亮,纵使帷幕垂坠良多,整个屋子内也没有半分影子。
  “皇上。”慕毓芫从珠帘后走出,水青长袍在灯光下尤显轻盈,素面无饰亦不能掩其娇妍如画的容颜,更生几分单薄柔软之态。
  “朕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慕毓芫微微颔首,坐于一旁说道:“方才过去瞧了下昭陵郡主,大夫说因为受惊过度,所以才会昏厥过去。此时喝了一盏安神汤,已经睡下了。”
  “累了罢?”灯光下的美人特别撩人心弦,明帝情不自禁走过去,面前若有若无的女儿香气袭人,心也随着烛火跳动,“宓儿,不如我们早些安歇----”
  “皇上!”慕毓芫满眸惊慌,伸手欲挡。
  “宓儿,朕等今天……”明帝口中含混不清,顺手将她腰间双鱼束带扯下,只听几声珠子弹地之声,一颗豌豆大宝珠滴溜溜滚出去。
  慕毓芫越是本能抵触,明帝心里便越是火上泼油,那火燃烧的愈加旺盛,将她轻巧的抱起来,横斜放在宽阔的九枝梅花长榻上。修长手指宛若游鱼在衣襟间游过,终于触及到那温软的肌肤,顺手扯掉她头上束带,将脸埋在那一淌清泉般青丝之中。
  空明灯的温度似乎越来越热,明帝的动作却突然缓了下来,因为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十指皆是!良久,明帝豁然起身,极平静的声音朝外唤道:“来人!”
  王伏顺低头进来,恭声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明帝眼光落在慕毓芫凌乱的衣袍上,层层叠叠的水青色锦缎宛若堆纱,乌黑如墨的青丝衬出姣好容颜,半晌才道:“唔……预备一碗桂花糖酥酪,给宸妃送来安神。”
  “是,老奴马上去。”王伏顺猫着身子,急步退出去。
  男子衣袍极易收拾,明帝将慕毓芫衣襟对合收拢,“时辰不早,好生歇息养神,朕明早再来看你。”俯身在她额头上一吻,认真的看了一眼,“你是,朕的宸妃。”月华锦袍拖曳掠过长榻,轻微脚步声过去,只余一帘绿珠在盈盈晃动。

  第二十四章 心盲

  自把案子交给冀、洪两州刺史后,明帝似乎对税目一案开始撒手不管,连日只忙着老汉安王的丧事,接着又让其长子谢秉京世袭王位。汉安王府的门前每日都是来客不断,前来参加丧礼的官员多如流水,但此次却多半是为着参拜明帝而来。
  明帝索性公开此次出访,由御林军和左右骁骑卫负责王府周围安全,驻守庆都的皇家十六卫也调动过来,构出铁桶般的人墙以戒备安全。同时,两州刺史查案的进度也非常之快,历年证据很快就挨次罗列出来,然而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所有的矛头居然指向老汉安王。
  “他们这是故意栽赃!!”海陵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薄怒道:“现在死无对证,他们就想颠倒黑白!当着皇兄你的面,也敢如此猖狂?干脆把这些人都带回京城,全都推到刑场上砍掉脑袋,看他们还拿什么来诬陷!”
  明帝闲闲饮着茶,微眯双眼散发出迫人利光,侧头吩咐王伏顺,“你去看看云琅回来没有,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
  海陵王心中格外烦躁,索性将宝蓝团纹袍子掠在腰间,底下的弹墨线绫裤透出上等锦缎的光泽。明帝瞧了一眼,笑道:“太后还真是疼你,统共那么些冰蚕丝锦,也给你做了衣衫。”
  海陵王笑了笑,突又好奇心大起,“皇兄你穿着什么,让我也瞧瞧罢。”
  “能有什么,不过是寻常锦缎。”
  明帝掠起袍角露出秋香色裤腿来,上面针脚线缝都很细密,海陵王有些揶揄,“不会是----,哪宫娘娘做的私活吧?”
  明帝不理他的话,笑道:“你也年纪老大不小的,有没有中意的小姐?看好只管跟朕说,到时候,一定要把婚事办的热闹风光。”
  “什么小姐?!”海陵王一口茶饮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谁说我想要娶亲了?皇兄,你先看着密折,我去看看云琅回来没有。”急急忙忙往外走,在门口上差点与人撞个对怀,“云琅,这么快回来了。”
  云琅问道:“什么急事,如此慌慌张张?”
  “朕刚说着给他娶个王妃,所以着急起来。”明帝说笑两句,招手示意二人进来说话,蹙眉道:“眼下单凭我们手头上的证据,还不足以为老汉安王洗脱罪名,也没有法子处置人。只是行程已然公开,不便再多做逗留。”
  云琅躬身谢座,回道:“这次出去收获颇丰,已查清大部分勾结官员名单,他们平日败迹也收集不少。眼下帐簿虽然已经被人销毁,但只要找到副本就可定罪,应该耽误不了几日,就可以回京城去。”
  明帝微微颔首,抓起桌上密折看了看,“你办事很是利索干净,朕很放心。孔希诏正在整理证据,一点点来,绝不能轻饶那些混账!”
  海陵王神情有些失落,叹道:“要不是皇兄你拦着,我也能出去帮上云琅一把,整天窝在屋子理,真是没劲!”转身向云琅问道:“你这次出去,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回头把郭宇亮叫来,咱们慢慢饮酒再说。”
  云琅看了看他,笑道:“你不是说想去西林狩猎,回头带着我一起去,一边猎着狍子,一边说着话,岂不尽兴的很?”
  海陵王赞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帝见他二人说的投机,笑道:“行了,游玩的事回去再说。云琅先下去歇息,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商议,还要正经事要办……”话未说完,就见王伏顺从疾跑进来,一脸惶急之色。
  “京城急报,皇后娘娘的病又犯了!”
  “什么?”明帝惊得眉毛一挑,复又深锁,“报信的人呢?”
  外面连滚带爬跪进来一人,结结巴巴回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夜间受了风寒,连日下来有些伤神,盼着皇上早些回去……”
  “皇上。”王伏顺小心翼翼上前,请示道:“不如把庆都的事交给汉安王料理,皇后娘娘凤体要紧,咱们还是赶紧回京城罢。”
  皇后朱氏素来端正大体、贤淑敏慧,明帝对她敬重恩爱有加,二人同甘共苦,曾相守过诸多日日夜夜,乃是少年一起走过来的患难夫妻。因此后宫佳丽虽多,皇后体弱也不时常侍奉圣寝,但她在后宫尊崇地位仍无可动摇。
  明帝一瞬震怒过后,当即宣道:“回宫!!”
  汉安王府大殿中,王伏顺高声宣读圣旨。皇帝将税目案交托冀、洪两州刺史,还说不必因老汉安王有所顾忌,万事以国家社稷为重。汉安王府也因涉嫌案子,故而被御林军驻扎看管,府中人等均不得擅自出府,圣驾则于今日申时回京。
  众人都忙着收拾行装,明帝正与云琅商量着庆都事宜,外面有人传报,“昭陵郡主求见。”明帝瞥了云琅一眼,笑道:“你救她一命,多半是来答谢你。”侧身朝王伏顺示意,“嗯,宣她进来。”
  谢宜华行礼完毕,对云琅裣衽道:“多谢云公子,当日救命之恩。”说完又朝明帝请道:“臣女还想见一见慕公子,也答谢他当日的恩情。”
  “我去叫姐姐出来,你等一等。”
  “姐姐?”谢宜华仿佛听错什么,抬头问道。
  云琅见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满目莫名其妙,迟疑住脚步问道:“你还不知道我姐姐男扮女装?呵,她可不是我的兄长。”
  明帝若有所思一笑,“郡主等等,朕亲自进去叫宸妃出来。”
  待到进入寝阁,只见慕毓芫正在铜镜前整理云鬓,极干净利落的男子挽髻,素面男装透出爽朗风姿,对镜问道:“皇上,臣妾这就收拾妥当,怎么亲自进来了?”
  “我们现已公开身份,你不用再做男子避人耳目,朕还是喜欢你女儿家装束,让双痕来替你梳妆。”明帝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扯掉顶上的玉色束带,及腰的青丝瞬间流淌至下来,“唔,梳个桃心乐游髻。”
  “嗯,那就换罢。”慕毓芫不明所以,却也不甚在意。
  香陶捧上来两身衣衫,层层绡纱如云如烟堆叠,甚是华丽繁漪。明帝挑了一套刺金西番莲纹浅紫纱衣,上面花纹乃暗金线织造,西番莲花中央缀有细小芙蓉石,三重薄纱各是深浅不一,美得迷离。小宫女捧上首饰盒子来,明帝又拾起一支赤金六面镶玉的鸾鸟步摇,尾坠几缕纤细的蜜蜡璎珞珠。
  双痕郑重梳妆好,笑道:“小姐还是女儿装束更好,显出好颜色来。”
  “宓儿。”明帝微微弯起嘴角,含着一丝揶揄的意味,“来,跟朕出去与昭陵郡主道个别,别让她在外面久等了。”
  慕毓芫心内疑惑,却也并不多问。一直到赶到外堂,看到谢宜华双眸中不可置信之色,方才恍然悟出几分,“郡主请起,不必多谢。如今王府正值多事之秋,郡主千万保重身体,等待时日,皇上必会查清此事缘由,以还老王爷清白。”
  谢宜华有些怔怔,瞳仁中光线逐渐暗淡下去,垂首从发髻中抽出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此番一别,今后多半相见无期。爹爹说这长簪乃是护身之物,自幼时便一直佩戴于身,娘娘当日搭救大恩,今以此相赠聊表寸心。”她语气平静如水,双手却忍不住轻微颤抖,就听“啪”的一声,长簪跌落地上顿时碎裂成数瓣!
  “那是什么?!”慕毓芫还不来及惋惜,先惊呼一声,原来那双合长簪竟然是空心制造,里面赫然藏着一小卷蜡纸!

  第二十五章 阴晴圆缺

  那日从谢宜华发簪中跌出蜡卷,上面竟是庆都帐簿原本藏匿地点,原来汉安王早有防范,而谢淳先前偷盗销毁的不过是其中一本而已。如此一来,进展便是顺之有顺,明帝等人按原计划返回京城,外面仍旧严密封锁消息,另秘密遣人收集其他相关证据,只等冀、洪两州刺史来京城述案,便将其一举拿下治罪。
  经过七日快马奔袭终于回到宫中,众人还来不及歇息就赶往凤鸾宫,宫内显然已经得到消息,众妃都按品大妆立于映绿堂门前恭迎圣驾。明帝顾不上与众妃多加言语,只抬手道:“免!都跟着进来罢。”众妃都紧步跟着进去,独徐婕妤没有出来,只是在里面静立等候。
  皇后身上着浅云宫装斜躺在长榻上,榻上墨青锦垫映得脸色苍白如素,鬓间赤金九尾挂珠凤钗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几欲不支就要坠落下来。正要起身行礼,却被明帝快步上前摁住,眸间略微自伤,“都是臣妾让皇上担心了。只是这几日也养好许多,皇上还是先和宸妃妹妹回去歇息,不必守在这里劳累。”
  明帝因数百里连日奔波,眼角不免蕴着几丝疲惫之意,“佩缜你躺着别起来,朕同你说话也就不累了。”因殿内人多气流不畅,便朝下吩咐,“皇后在病中需要静养着,人多反而聒噪的很,都各自先回宫去。”众嫔妃都是精心打扮赶来接驾,话没说上半句就让回宫,不免都有些悻悻失落。
  “先且慢着……咳咳,本宫有件事要跟姐妹们宣布。”皇后有些虚弱的抬手,仰面朝明帝微笑,“皇上此次出行月余,定然想不到宫内发生了大喜事。”众妃都有些面面相觑,皇后又朝徐婕妤微笑,“还是你自己跟皇上说的清楚,也好让大家都替你高兴一下。”
  徐婕妤身着浅榴莲色团花宫装,内外两层深浅不一的宫纱繁复重叠,眼角眉梢都有些娇怯怯的模样,上前垂首娇声道:“回禀皇上,臣妾已经有了身孕,太医说已经快三个月了。”
  明帝膝下子嗣并不多,此时颇为欣喜,“玉窈,你就今后别出来走动,好生在沅莹阁调养着身子,左右皇后也需要清静,不必日日过来请安。”转头吩咐惠嫔,“你等会陪着玉窈先回去,平日缺什么只管跟皇后说……”略微沉吟片刻,“皇后最近不适,需要毫升静养着,还是跟敬妃说罢。”
  敬妃领头出来恭喜完,复笑道:“这可是延绵子嗣的大事情,趁着皇上回来正好庆贺一番,也顺带着请皇后娘娘出来散散心。这后宫里头也好几年没添小人儿,如今也就等着宸妃妹妹和徐婕妤你们了。”
  慕毓芫不去看众妃的锋芒目光,微微笑道:“皇上平日常说敬妃姐姐贞静淑良,又说寅祺生的比别的皇子聪慧,不论生养自然都是经验颇丰的。如今皇后娘娘病中身体不适,本宫同其余姐妹也不懂得生养孩子,此次既然徐婕妤的身孕,不如就交给敬妃姐姐照料罢。”
  明帝还未说话,皇后已经先微笑道:“正是如此,惠嫔虽然老成却是没养育过孩子的,只怕许多事情都不懂得。”费力的坐起身子,又朝明帝说道:“如今我也不能时常走动,就让宸妃妹妹过来陪着说说话。照看徐婕妤身孕的事责任重大,还是交给敬妃料理好些,不知皇上觉得如何?”
  明帝颔首道:“正是,宸妃还太年轻。敬妃的确更为妥当,回去辛苦一些,以后朕自有赏赐。”帝后二人都如此说,敬妃于情于理也不能推托,只好含笑上前应承。
  宫妃有孕固然是喜事,此时徐婕妤却不敢多做骄矜,盈盈裣衽道:“皇后娘娘禁不起吵闹,皇上和宸妃娘娘也是疲乏着,臣妾先且退下。”她既如此说,其余嫔妃也就识相的跟着告退了。
  走出映绿堂,惠嫔半是埋怨的问道:“妹妹,你怎么都不先告诉我一声?我们姐妹总算也盼道这一天,回去要给送子娘娘多烧烧香才是。”嘴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眉目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气。
  徐婕妤朝着泛秀宫方向斜睨一眼,“这六宫里的娘娘们,只怕都以为是泛秀宫的那位会抢在前面,她们再想不到会先轮到我,只是这明里背里又有多少人忌恨?等着皇上会来再禀明消息,你我也好放心些,再说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我又如何敢违背?”
  小太监们推上青云点漆鹿头车,惠嫔同巧莲扶着徐婕妤先上去,回头看着身后的芸香觉得十分不称意,因此烦道:“你倒后面跟着去,让巧莲扶着本宫上车就是,碍手碍脚的!”
  徐婕妤在车内用绢子拭着嘴角,曼声道:“姐姐你就是这么固执,不过是个丫头也值得这么牵肠挂肚的。依我看芸香就挺好,模样生的机灵又没做出那等丢人的事,你怎么就看她不上眼呢?”末了一笑,宽慰惠嫔道:“如今我有了身孕,只要好好养着生下皇子来,你我也就算熬出头了。不论怎么说,姐姐你也是这个孩子的半个娘亲,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惠嫔果真欢喜起来,高兴道:“回去就做衣衫去,春秋夏冬四季都不会落下,只是好些年都有没动过针线,倒是有些荒废了。现在天气还是这么热,车里别把你闷着,咱们还是回宫慢慢说。”
  徐婕妤略弯嘴角抿出一抹笑意,隔着帘子对巧莲说道:“回宫!”自己长长的舒展一番,十分惬意的合上眼帘,车子在平坦的宽石宫道上行进,震的云鬓间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起来。
  慕毓芫在内殿陪着皇后说话,一直到用过晚膳才辞。夜色中的帝王之城显出无限落寞,周遭雕栏轩台都模糊起来,遥远夜空中闪烁着数点繁星,半弯皎洁明月里头隐约有些杂色,仿佛是广寒宫桂花古树的枝杈错乱。或许嫦娥仙子早已心生悔意,正怀抱玉兔在于桂花树下,述说着遥遥无期的寂寥。
  泼天月华倾泻下来,淡青色光晕勾勒出慕毓芫柔和轮廓,清风徐徐无声,身上淡霜纱衣便如烟盈动起来。双痕捧着披风站立良久,小声请示道:“娘娘,庭院里夜露深重容易伤身,还是回殿早点安寝罢。”
  “没事,只是想透透气。”
  双痕低头系着披风,轻声叹道:“皇后娘娘如今身子不适,也不能常去下棋,若是昭陵郡主在宫里,也好陪娘娘说解解闷。”
  “昭陵郡主?”慕毓芫想到那如水澄澈的双眸,微笑摇头道:“她若真的来到这元徵城,此生就再也不能出去,还是留在庆都自由自在的好。”伸手理了理披风,又问,“怎么一直站在这儿,是不是有话要说?”
  双痕犹豫半天,才小声说道:“听说,听说皇上今夜已经宿在沅莹阁。娘娘,咱们不必……”
  “唔?沅莹阁?”
  对于帝王来说,子嗣远远要比其他更重要。他是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人,还有鹣鲽情深的皇后,自己的身份不该有那些费神之想。如今再次进宫,早就应该斩断所有情感,今后只要做好妃子份内事便好。先前因皇帝的话为难,此刻想来倒是多余,慕毓芫顿觉轻松许多,不由畅快一笑。
  双痕目光疑惑,问道:“娘娘,想到什么开心的事?”
  慕毓芫淡淡笑道:“没什么,回去睡罢。”
  床帏双层纱帐上缀着零星的小珠,夜间发出微弱荧光,不明亮但特别柔和,那散碎的光经过银线连成一片,好似夜间浩瀚的星空。辗转昏睡几回,慕毓芫觉得身子轻飘飘起来,有点不知身在何处。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唤,“芫芫,芫芫……”不可置信的睁开双眼,欣喜之余哽咽道:“晔儿,真的是你?”
  “芫芫,你怎么哭了?”光帝急忙掏出丝绢来,朝下皱眉道:“你们怎么惹得皇后生气,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都给朕拖下去狠狠的打!”整个屋子一片求饶之声,皆哀求着皇后娘娘宽恕。
  光帝温柔一笑,柔声问道:“芫芫,你来处罚他们。”
  “晔儿……”慕毓芫恍惚觉得是从前的样子,他总爱吓唬身边的奴才,然后等着自己开恩放情,六宫之人皆知。
  门口又走进一名素蓝宫装女子,慕毓芫认出那女子来,上前去拉她,“陈才人,本宫去抱佑芊出来见你。”见双痕站着不动,问道:“怎么还不去?快把佑芊抱出来,见见她的娘亲。”
  双痕有些为难,迟疑道:“娘娘,佑芊如今住在懿慈宫里。”
  “宸妃娘娘,你以为自己是大燕朝的同晖皇后?”陈才人冷冷一笑,又抱住光帝的腿哭道:“皇上,她已经是宸妃了。她辜负皇上的真心,皇上不必再对她好,赶紧跟臣妾离开这里……”
  “同晖……与日同晖……”光帝不肯挪动脚步,喃喃道:“芫芫,你说过喜欢这个徽号的。你是朕的同晖皇后,对不对?”
  慕毓芫伸手拉住他,泣道:“晔儿,我……”
  一阵“轰隆隆”的阵阵雷鸣,窗纱上响起倾盆大雨的打击声音,窗外树木投影摇晃猛烈,周遭情景突变。不知何时,光帝独自坐在蝠纹梨花木椅上,明黄色九龙长袍柔软堆曳,满目欢喜笑道:“芫芫,快过来坐这儿……”
  “晔儿!晔儿…… ……我们走吧。”慕毓芫猛然有些混乱起来,只是莫名的害怕,想要上前去拉光帝离开,脚上却灌铅似的。
  “不去,那儿也不去……”光帝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高高的房梁径直掉下来一根巨木,不偏不倚正正朝二人坠落!
  “晔儿!!”伴随着慕毓芫的惊呼,光帝已扑在她的身上,残碎的木刺凌乱四错扎进身体,眼前红艳艳的一片触目惊心,惶急嘶声喊道:“快来人,救救皇上!!”但是整座大殿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重重帷幕诡异摇曳,四周空空如也,双痕等人早已经不知去向。
  外面透着火红如血的亮光,热辣辣的温度迅速将四周包围,浓烟漫漫透进来呛得人几乎不能呼吸。慕毓芫触摸到光帝冰凉的身体,双手一阵阵发颤,喉咙间却似被什么堵塞般,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四丫头……”
  慕毓芫闻声错愕的抬头,踉跄扑了过去,“爹爹……”
  豫国公怜惜抚着她的头,叹道:“你自小不曾受到半分委屈,只是这个孩子是皇上唯一的皇子,你再难熬也要替他生养下来。”
  “孩子?”慕毓芫不由自主地抚向肚子,是让人安心的结实触感,意识越发混乱无序起来,诺诺道:“孩子……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下意识的四下寻找光帝,却已经瞬间不知所踪,“爹爹,晔儿呢?晔儿去哪里了……”
  “皇上,已经驾崩了……”
  慕毓芫只觉眼前一黑,失重向后倒下,睁眼时已躺在从前的床上,脖颈间是强力压勒过后的疼痛,双痕惊喜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过来了!”
  慕毓藻站在门口,躬身道:“……微臣必定照顾好妹妹,等她醒来,再去答谢王爷的救命之恩……”背朝屋内的青年男子身形修长,墨青色华服的随风翩迁,转身领着人离开。
  慕毓芫努力回忆那人是谁,头颅却好似炸开似的阵阵痛裂,丫鬟送在面前一碗浓黑如墨的汤药,青花碎纹的瓷碗还带着余温。双痕跪在旁边,轻声劝道:“小姐,小姐把药喝下去就好了。小姐,小姐……”
  “……小姐,小姐你醒醒……”耳畔依旧是双痕的身音,慕毓芫只觉浑身汗水粘湿难耐,醒来却分明躺在椒香殿中。不甘心的摸向自己的肚子,平坦如常,只是方才的梦那么的真实,一时之间不能回转。
  吴连贵闻声带着众人赶进来,询问道:“娘娘,到底怎么了?”
  慕毓芫怔怔看着一处,只是不说话。
  “不知道,娘娘像是被梦魇住了。”双痕很是着急,吩咐人去太医院请人,又让人预备糙米珍珠定神汤,偌大的泛秀宫顿时灯火通明忙碌起来。

  第二十六章 爱别离

  昨夜泛秀宫上上下下喧哗,也不知道谁眼尖脚快去告知明帝,竟劳动的御驾半夜从沅莹阁赶过来,一直守到今晨上早朝才走。底下不少人都有些沾沾自喜,互相赞叹皇上对宸妃娘娘恩宠极致,似乎做奴才也比别人多出几分风光。慕毓芫知道后却似不喜,依旧还是赏了下面的人银两,暗里让吴连贵仔细挑人,那些虚浮按捺不住的,都派些不起眼的差事。
  晨风蕴着几许清凉兜卷过来,八宝鎏金青鸾车内层层宫缎垂坠,随着车行清风泛出轻微的波澜盈动,几缕丝带无骨的拖曳下来。双痕低头替束着虹影茜纱披风,一面整理着,一面说道:“皇上临走还吩咐过,让娘娘好生休养着。娘娘非要去懿慈宫也成,只是去会就早些回宫,不然又该让人四处找寻了。”
  “佑芊,今年该五岁了吧?”慕毓芫有些怅然若失,轻叹道:“隔开一两年,多半怕是不认得本宫了。”
  早在光帝为太子时,侍妾陈氏诞下一女,后因身份卑微,光帝践祚后也仅仅封为才人。按照燕朝后宫制度,嫔位以下均无抚养子女的资格,皇长女佑芊因便交由同晖皇后抚育,因此与皇后反而更加亲近。等到明帝登基,皇长女佑芊以四岁幼龄,被破格册封为溟翎公主,其时生母陈氏早已亡故,因而便转由孝和太后抚养。
  双痕也有几分默然,贴着车帘朝外道:“起驾,懿慈宫!”小太监得令一声吆喝,软鞭轻抽马臀,车角宫缎下摆坠的金铃铛“铃铃”作响,青鸾车便在晨光的映射下缓缓沿着宫道远去。
  懿慈宫的后门寥落冷清,零星几个职位底下的宫人闲散角落,廊下绿肥红瘦却格外精神惹人喜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于主仆二人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双痕吩咐廊上的小太监道:“进去通禀一声,泛秀宫的宸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话音未落,顶头一个孩子从嘉禾堂侧门冲出来,一时不防便撞在慕毓芫怀里。
  旁边的奶娘赶紧把孩子抱开,小心翼翼赔罪道:“奴婢没有看好溟翎公主,还请娘娘看在公主年幼,不要怪罪。”
  溟翎公主粉雕玉琢的小脸满含稚气,大眼睛扑闪明亮,咬着嘴唇看了半日,扑过来嚷道:“母后,母后……”
  慕毓芫心内一触,微笑得几乎掉下泪来,“小芊你看,这是什么?你最爱吃桂花松子糖,喜不喜欢?”溟翎公主翻开素白的皱皮纸,松子糖在阳光下泛着黄澄澄之色,浓浓糖香甜丝丝的沁人,轻手拈了一颗放进嘴里。
  “母后,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丢下小芊……母后……”一颗糖未吃完,溟翎公主却已哭起来,似怕她再走掉,只紧紧抓着衣襟不肯松手。
  慕毓芫用力圈住怀中幼小的身子,双手不自控的颤抖不停,疼痛清晰蔓延开来,哽咽道:“小芊不哭,小芊不哭……”只是脸上的液体好似流不完,一颗一颗,沿着脸颊滚烫坠落于地。
  “奶娘,把公主抱下去!”太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神色甚是冷淡,“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宸妃你进来,哀家有话要说。”溟翎公主大哭着不肯松手,慕毓芫小心抽出她的手,起身跟着太后走进大殿。
  “太后,小芊她……”
  “公主跟着哀家很好,不必多问。”太后冷漠截断,又道:“况且,这也不是宸妃你该关心的事,若是喜欢孩子,就该回去好生养着身体。将来替皇上生的一儿半女,也是一件大喜事!”
  慕毓芫张了张嘴,轻声道:“母后……”
  太后转身往博山炉撒了把香屑,静声说道:“哀家平时都要理佛,最不爱有人在身边叨扰,今后不必再过来请安。”
  慕毓芫低头看那地上的影子,太后的手向前抬了一下,又蜷回心口,是难以捕捉到的不舍姿势,心底又燃起温情的火焰,“太后,儿臣……”
  “宸妃无礼!”一盏清茶毫无预兆的兜面泼来,慕毓芫脸上茶水嘀嗒,面颊上的发丝跟着合成湿漉漉的条缕,太后放下茶盏冷声道:“还不赶快退下去,难道定要惹得哀家动气?”
  “哎哟,宸妃娘娘!!”王伏顺从外面冲进来,掏出手绢擦拭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呢?宸妃娘娘,赶紧回去换身衣服罢。若是着凉生病什么的,皇上又该要动气责怪,奴才们也担待不起。”扬声唤双痕进来收拾,又朝太后躬身道:“奴才王伏顺,给太后请安。”
  太后冷冷看了他一眼,“王总管不在皇上身边服侍,跑到懿慈宫坐什么?莫非是皇上得了好东西,又要孝敬哀家,遣你王总管跑一趟。”
  “老奴给太后送佛珠过来,听说宸妃娘娘来懿慈宫请安,顺道过来看看。”见太后看回头,王伏顺“嘿嘿”干笑两声,“老奴方才出来的急,那几个送东西的小猴子怎么还没过来?等送宸妃娘娘回去,就去催一催。”
  双痕大致收拾妥当,慕毓芫面上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朝太后深深一福,“儿臣不打扰太后礼佛,这就告退。”转身缓步走出几步,“王总管还不走么?跟本宫一起去见皇上罢。”
  八月的天气微微转凉,转眼已到中秋节。庭院中的几树金桂开的正浓,香气透着甜意从树枝高处兜拢下来,双痕领着几个小宫女在树下收集桂花,待到洗净之后用来酿造花蜜。慕毓芫歪在横长的贵妃香榻上,隐约听得前堂有人说话,仰面对紫汀说道:“你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紫汀刚走进殿门,就听喜道:“啊呀,是云少爷!”
  迎面而来的少年正是云琅,慕毓芫起身下了贵妃榻,“你怎么到这后头来了?有什么事,让你嫂子进来说就是。”
  云琅一笑,从腰间取下金牌递过去,“这是皇上特赐的通行金牌,许我自由出入泛秀宫看望姐姐。不过眼下,也是没什么机会用得上了。”
  “为何?”慕毓芫将金牌交还与他,问道:“庆都之事不是已经了解,难道皇上又有差事派给你?”
  云琅一撂衣袍边角,坐下笑道:“皇上特有恩旨,准我去定州看看大哥,说是不必急着回来,可把我高兴坏了。
  慕毓芫问道:“单是你去?还有人跟着去?”
  云琅眼神甚是明亮,神情喜悦,“嗯,还有郭宇亮。皇上说我们都还年轻,老是呆在宫里头也难成大事,不如到前线历练些时日。”
  青州、定州乃燕国与霍连国交接之地,历来都有数十万重兵驻守,自景帝以来便由兵马大将军云肃仪统领,相隔最近的定州由豫国公镇守,豫国公逝世后便由其长子慕毓泰继承将位。云肃仪不光是治军有方,更能同将士们同甘共苦,在军中颇有威名,霍连军屡犯却无功而返。朝内的国泰民歌舞升平,皆因青州、定州边军坚如铁桶,长年镇守边境之故。
  “姐姐,这可是难得的大好机会。”云琅神色颇为激动,目光坚定如钉,“吃多少苦也无所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好了,看你高兴的。”慕毓芫伸手替他掸了掸衣襟,金桂花瓣顺势落下,“你此去定先跟着舅舅和大哥,凡事多听听他们的,不要自己恣意妄为独来。另外,还要记住几件事,姐姐才放心的下。”
  “嗯,姐姐你说。”
  “第一,皇上之命一定要放在首位,且不可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念;第二,若是舅舅和哥哥犯下差错,你要第一个回禀皇上,王法面前不可枉顾私情;第三,不可与底下将士过于亲密,为将者能御军善战即可。至于人心这种东西,只有皇上才能有,明白吗?”
  云琅听她漫漫说完,郑重应道:“嗯,姐姐的话我记下。等赶到那边,还有舅舅和大哥照拂着,姐姐就放心吧。”
  慕毓芫仰头看着金桂树上,回转笑道:“行军打仗之事我也不懂,只是嘱咐你些不大留意的地方,总之你自己清楚就好。走罢,先进去吃点东西。”
  宫人们已布置得差不多,双痕正在里面招呼众人,迎上来笑道:“已预备好云少爷爱喝的竹叶青,还是前年埋在树下的,刚去出来呢。”
  云琅笑道:“多谢。”
  慕毓芫于梨花木椅中坐下,底下小宫女捧上新茶来,接过笑道:“你们俩别在那儿客套个没完,都快过来入席再说。今天也没有外人,紫汀和香陶也过来陪坐,一大桌子的酒菜,两个人吃着也是无趣。”
  “既然人少无趣,那朕就进来赶个巧。”门外人影斜长投射进来,明帝说笑之间已进来,身后跟着一袭赭色华服的海陵王。
  云琅迎上去笑道:“敏玺,看来没时间去西林狩猎了。”
  明帝接过慕毓芫亲自奉上来的茶,且细细饮了口,“你们不必惋惜,等到云琅此次归来,朕让你们玩个够如何?原想让海陵王跟着出去,只是怕太后担心,留在京城里也能替朕分担点,将来自有机会聚在一处。”
  “皇兄,总是拿我当小孩子。”海陵王带着些赌气,坐下道:“既然郭宇亮也去,我身手纵使不如他们,也不会连累谁,为何单留下我一人在京?”
  “看看,又来了。”明帝斜倚着椅子,笑道:“今天若是不带你来,只怕往后更要缠着朕抱怨。好了,咱们且饮酒说话,只当是给云琅送行。”
  慕毓芫问道:“听皇上的话,云琅很快就要出行么?”
  “早去早回也好,正好京中空闲无事。”明帝的目光看过来,微微笑道:“边境的苦朕也是知道的,等到时局平静些,就让你兄长回来休养两年。”
  “是,谢皇上关怀。”底下的热菜已经挨次送上来,慕毓芫起身给明帝斟酒,回头看到海陵王,微笑道:“后宫女子不便出去送别,有劳海陵王替送一下云琅,此杯算是敬谢之酒。”说完,先自饮一杯。
  海陵王忙站起来,举酒道:“皇嫂不必多礼,云琅是本王结拜的好兄弟,这些事情原属份内之事。”云琅也端酒站起来,二人皆是一饮而尽。
  “都坐下来吃菜,等会热菜都变凉菜了。”明帝正在打趣三人,王伏顺也跟着陪笑凑热闹,却听外面小太监通传道:“乐楹公主驾到!”
  海陵王冲云琅一笑,“一定是来看你的,再不会错。”
  慕毓芫见云琅面上淡淡,于是微笑道:“敏玺最爱开玩笑,公主常进来玩,哪里先知道云琅在这里。”说完侧身吩咐双痕,“快去,请公主进来说话。”

  第二十七章 浮水秋日凉

  中秋之日按例要全天庆祝,晚上满月之时赏月是重头戏,白间却也不可荒废,皇后召命各宫嫔妃出来游玩,今年盛会设在风光明媚的太液池边。此时太液池心的莲花早已结成莲蓬,几叶轻舟上俏立着数名采莲女,素衣翩翩,既采摘莲蓬又清理期间枯黄的残叶,采得兴起互相泼起水来,一串串女子娇笑之声便顺风传上岸来。
  皇后半倚在池边的长榻上,似乎对采莲女颇有兴趣,手指拨弄着侧旁小几上的美人花觚,花瓣上的新鲜水珠便跟着震落下来。径直看了良久,才叹道:“到底还是年轻天真的好,认真说起来,本宫都不记得何时这样笑过了。”
  宽阔水面最易生风,清凉的水气裹着女子的脂粉香气袭来,慕毓芫将莹雪软罗绢覆在自己面上,既挡风又可以过滤一下混杂香味,侧首微笑道:“姐姐年纪轻轻也做这样的感叹,要是再过上十来年,你我又该如何见人呢?”
  “再过十年?”皇后的语气里不无凄凉,“妹妹自然是有这十年,二十年,可是本宫就只怕未必了。”
  皇后不是轻易伤风悲秋之人,慕毓芫听她话里有话,不禁直起身来,见诸妃皆在远处嬉戏游玩,因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听皇上说,近些时日不是好转许多,眼下就要入冬,更应该多加保养才是。”
  皇后轻轻摇头,微阖双目道:“家里商量过,准备把佩柔送进宫来。”
  慕毓芫心中一惊,恍然明白皇后为何如此哀凉,想必朱家的人已开始担心,不惜再把幼女也送进宫来,难道是以备不测么?
  四周静得只闻丝丝水风之声,皇后朝四面的嫔妃环视一圈,“各宫的娘娘们,哪个不是女子中的翘楚?若是配得寻常人家,也不知道成全多少美满姻缘,可是却偏偏要挤到一块,三千佳丽都去奢望那一份情爱,何等辛苦?佩柔今年不过才十三岁,原打算等她长大谋一门好亲事,谁知道还是要步我的后尘。”
  慕毓芫朝水波潋滟的湖面望去,淡淡说道:“朱门大户的女子,生来就比别人享受多些荣宠,长大后自然是要替家里分担的,姐姐何苦做这般感叹?况且……”远远的见惠嫔等人搀扶着徐婕妤,正在四处观花,三个月身孕几乎看不出身子,如此谨慎隆重显得格外可笑。
  皇后也瞧了两眼,摇了摇头,“也弄得太过仔细,好在如今人还不多,不然指不定生出什么是非。不过,明年春天就要选秀,又是皇上登基后的头一次,想来不知道该如何热闹呢。”
  “皇后嫂嫂,宸妃嫂嫂!!”乐楹公主冷不防从侧面花堆跳出来,脸上颇为得意,笑嘻嘻道:“哈哈,吓着了吧!你们躲在这里也不管我,那边正在射鸭呢?我们一起过去玩会,哼,一定要射到最大的那只!”
  皇后和慕毓芫相视一笑,都是微微摇头。
  乐楹公主正在拉扯,却见明帝领着人踱步过来,上前笑道:“敏珊四处寻你们,朕被她吵得不安生,原来你们在这儿说贴心话呢。”
  皇后顺着他的话笑道:“我们打小就是如此,皇上也眼红不得。”
  “是是,都过去射鸭吧。”明帝朗声笑起来,上前扶起皇后,慕毓芫在另一侧搀扶着,皇后笑道:“哪里这么弱不禁风?可受不起你们二人服侍。”慕毓芫见她并不是客套话,便松手落后两步,回头招呼宫人收拾好随身东西。
  宫中女子时间最是空闲,每逢节日都有名目繁多的游戏凑趣,闺阁女儿的游戏多半斯文细致,比如簸钱、藏钩、投壶等等,其中最为热闹的还要数射鸭。所谓射鸭,并不是真的射猎鸭子,而是将木制的鸭子放在水面上漂浮,所用之箭精致小巧,也是怕女子力薄不能撑弓之故。射鸭者先将箭头沾上彩漆,因鸭身是用雪白的荨木做成,所以只要射中便会映上彩色的一点,彩漆五颜六色,若是被人多射中几次,那木鸭便会变得花花绿绿分外滑稽。
  九尺长的特制沉木雕花长桌黑黝黝发亮,上面放着众人平素爱吃之物,帝后二人自然居于正首,此时熹妃仍在禁足,嫔妃当中就以慕毓芫和敬妃二人最高,不过最为风光得意地自然还是要数徐婕妤。乐楹公主自然是坐不住,早撇了众人自己跑去玩耍,明帝见徐婕妤面带慵懒,于是说道:“玉窈你有身孕就自在些坐着,不必端端正正得直着腰板,免得劳累伤身。”徐婕妤娇怯怯答应下,众嫔妃都不免含了几丝酸意,面上笑容便不那么自然。
  敬妃坐在明帝侧首,秋香色的寻常宫装只得七成新,妆容钗环也并不显眼,嘴角始终保持的微笑更显出娴静。默默饮了半日茶,待众人说笑落出空隙才笑道:“听说上次去庆都的时候,宸妃妹妹和昭陵郡主竟然被山贼劫持,最后还是妹妹力杀群敌才得幸逃脱。皇上莫笑臣妾见识浅薄,这等故事从前只在书上看过,听着实在骇人,因此不敢十分相信呢。”
  明帝环顾嫔妃一圈,笑道:“当日情形朕也没有亲见,不过事后一数,竟然有二十四具尸身,收拾了四、五车呢。”
  慕毓芫见众嫔妃一脸骇色,只好微笑解释道:“哪有这样的事?这是皇上跟姐妹们说笑,当不得真。”
  惠嫔甚是胆小,小声说道:“那些山贼,是不是都粗眉铜眼满脸胡子,手持着尺长的大刀?啧啧,真是想起来都怕人。宸妃娘娘你这么娇弱,那些人真的是你杀的?”
  “你们喜欢听故事,晚上就点几出热戏罢。”皇后朝众嫔妃一笑,侧身对文绣低声吩咐几句,又道:“文绣去取戏文本过来,爱看什么只管点,等会传话下去,让梨香苑的人好生准备着。”众人见帝后二人兴致不错,都热热闹闹奉承起来。
  敬妃捡了几块小点心递给徐婕妤,对她笑道:“妹妹如今是头一胎,多活动一些也好,将来孩子也是活泼可人的。射鸭是最有趣的,妹妹要不要玩上一玩?”
  徐婕妤慵懒的直起身子,反手放在腰间揉得片刻,长声叹道:“唉,嫔妾近些日子总是不爱动弹,太医说我气血不足,需要静坐养身呢。”她原就生的娇小甜美,此刻柔弱无力之态更添生动,众嫔妃脸色便更不好了。
  敬妃似浑不在意,又对慕毓芫笑道:“不过今天有妹妹在这里,我们也不好意思出来献丑。头一轮让宸妃妹妹给大家开开眼,虽说吉鸭虽比不得真人,姐妹们只看箭法也是欢喜的。”
  “宸妃嫂嫂!”乐楹公主在不远处扬声,挥着小弓嚷道:“你快过来呀,等会起风就刮远了。哎呀,那只最大的吹走了。”也不知是风力太大,还是箭法不准,手里一通乱箭飞出去竟都没有射中,气得在草地上直跺脚。
  明帝遥望了一眼,冲慕毓芫笑道:“你过去射几只,只当是哄着敏珊玩,实在喧哗的不行。等会射得鸭王,朕同大家与你庆贺。”底下的小宫女捧上弓箭来,慕毓芫推托不得,只好随手挑了张弓。明帝搀扶着皇后跟过去,众嫔妃也纷纷起身来到湖边,皇后又特意吩咐宫人,给徐婕妤搬了一张椅子。
  日头渐渐升高,满天的明亮阳光喷洒下来,碧波粼粼的湖面上好似宝石碎片铺得到处都是,金黄星点折射出轻微刺眼光芒。雪白荨木鸭漂浮在水面之上,一摇一摆随着轻波起伏着,为求喜人做的特别肥胖,摇摇晃晃显得笨拙不堪,岸上众嫔妃看着有趣不禁都笑起来。
  乐楹公主在边上急道:“快呀,快呀,鸭王已经吹到那边去了!”说着又回头瞪着澄澈的天空,恨不得把那风给吓唬回去,嘴里抱怨道:“早不刮风,晚不刮风,偏偏这个时候刮风。”
  “既然要射鸭王就用红漆,这样中了才够喜庆。”敬妃笑着走过来,“本宫替妹妹沾好几支,等会若是射中,也算得上是一份功劳。”
  “有劳姐姐费心。”慕毓芫微微一笑,搭箭上弓。
  众人说笑着欣赏着湖面风光,等慕毓芫将最远处的鸭王射中,突然后面发出一声惊呼,“不好,狸子打翻彩漆桶了!”一个素白如电的小东西窜进人群,正是慕毓芫养的那只雪狸,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没头没脑的四处冲撞,众嫔妃和宫人都连忙往后闪避不及。
  徐婕妤吓得离了椅子,混乱之中被撞得起身,那湖边原有些轻微斜坡,衣裙累赘又绊了两下,不由往前扑了几步。眼见就要滚落到湖中,不由尖声惊呼道:“啊呀,救命啊!!”
  此时唯慕毓芫一人站在湖边,回头惊见变故,顺势将徐婕妤往后面一推,自己却受力不住连滑数步,竟“扑通”一声掉入湖中!岸上顿时乱作一团,皇后惊呼道:“快来人,宸妃她不会水!”
  湖水渐深渐绿,空中阳光稀薄渗透下来,幽暗水纹交深浅不一,交错成一幅美妙迷离的画面。慕毓芫在水里乱抓一气,胸中早已呛进许多湖水,越咳灌得越多,却是什么也抓不住!混乱中听得岸上有人惊呼,又是“扑通”一声,接着是“咕嘟咕嘟”嘈杂水声,仿佛有人跟着跳了下来。
  慌乱混沌之中,慕毓芫感到有力的双臂环住自己,可是胸中越来越窒息,身子越来越无力,意识也渐渐开始迷乱起来。有柔软的唇覆盖上来,如甘露般的湿润气体送入口中,求生的本能控制意识,长吻漫漫无限……
  “宓儿,宓儿……”耳畔有焦急的声音在呼唤,慕毓芫连声的嗽起来,震得睁开眼睛,殿内俨然围满一屋子人。
  明帝坐在床边,发丝犹残留着些许湿润,急切问道:“宓儿,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适?来,朕扶你起来,先把水都咳出来才行。”王伏顺捧着清水上来,双痕端着个鱼形白玉水盂,慕毓芫咳了几口,又漱了漱,方才渐渐好些。
  “皇上----”慕毓芫抚着胸口,稍微缓息片刻,“臣妾已经没事,皇上还是去看看徐婕妤,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方才那么乱,也不知有没有摔到哪里?”
  “宓儿,你怎么这么傻?”明帝的目光丝毫不动,定定看着慕毓芫,“徐婕妤方才只是受到惊吓,太医已经诊治过了。你半点也不顾惜自己,若是有个什么……”
  眼见嫔妃们脸色越来越不自在,慕毓芫忙道:“皇上,臣妾现在不是没事么?皇上还是先送徐婕妤回宫,臣妾需要歇息一会,姐妹们都各自回去罢。”
  明帝还要说话,却被慕毓芫目光所止,只好说道:“好罢。你且好生休息着,朕晚点再过来看你。”明帝又嘱咐了双痕几句,又让慕毓芫躺着别下地,方才领着衣裙莺莺燕燕出殿。
  到了晚间,夜风已然有些清冷。偶尔几片青黄斑驳的叶子坠落下来,更是平添几分萧瑟的秋意,双痕捧着月蓝藻纹绣裙出来,“娘娘,该预备晚妆了。中秋赏月,也是一年里头的盛宴。不过皇上已经传过话,若是不想去也使得,晚间宴席结束,便过来咱们椒香殿。”
  慕毓芫漫不经心点点头,问道:“吴连贵还没回来?”双痕将绣裙放在床头,回身却见吴连贵从侧帘穿进来,赶忙领着屋内宫人出去。
  “查的怎么样了?”
  “不出娘娘所料,那彩漆果然被人做了手脚。奴才取了东西去验,里头被人投了石菖蒲的粉。要说这东西原本也没什么要紧,只是那彩漆里头原配着细辛和龙齿等物,为的是让颜色更加鲜艳。不过石菖蒲和龙齿原就相克,混在一起便能生出蛸气来,若是嗅入便会比平时狂躁。雪狸嗅觉比人灵敏许多,体形又小,更受不起当时风送的效力,因此便发出狂性来。”
  “你说的倒是条条顺理,只是宫内娘娘们如何懂得这些?”慕毓芫站起身来,顺手将残茶泼掉,“莫说她们不懂药理和彩漆配料做法,单是对雪狸的习性如此熟悉就无从解释。况且回想起今日之事,越发觉得那位娘娘有些古怪,她是不多话的人,今日怎么格外熟络忙活?这里头必定有人串谋!”
  “娘娘莫非是疑惑桔梗?”
  “不是疑惑,一定是她!”慕毓芫轻声一笑,又道:“你还不知她的身份,若以为真的只是深山野丫头,那便错了。”
  吴连贵大吃一惊,“那她是?”
  慕毓芫接着说道:“当时就觉得她有些不妥,不论言谈举止,还是身上的气度,哪象个没见识的村野丫头?后来二哥去查清楚,果然隐着许多东西,你还记得皇上生母是怎么死的吧?”
  当今天子明帝的生母冯氏,乃是先景帝之凌妃,也曾有过一段恩宠的时日,后来景帝迎娶了第二位皇后文氏,也就是如今的孝和太后。文皇后既年轻貌美,又兼言仪德功出众,加上脾性与景帝特别投缘,帝后二人恩爱亲密,不免渐渐把后宫其他嫔妃都冷落起来。然而凌妃也是心智出类拔萃的女子,当时的太后乃文皇后嫡亲姑姑,深知自己侄女在后宫谋略上不如凌妃,景帝驾崩之后便赐药于凌妃,对外宣称凌妃因与皇帝情谊深重,故而思念成疾,医药无治而亡,后追封其为孝献贵妃。
  待到后来明帝登基,思量起生母的枉死悲愤交加,此时太皇太后早已经薨逝,连责问一声的机会亦没有。因此迁怒到当时赐药之人的身上,与之相关的太医、宫女、太监整整死了数百人,好几家有姻亲关系的官员也因此丢了官。群臣皆知明帝积压多年,竟无一人上前劝阻,成为延禧初年最大的宫闱秘案。
  “那……那桔梗是……”吴连贵恍然明白些什么,惊得说不出话。
  慕毓芫却是平声静气,缓缓说道:“她便是当时太医院首座的幼女----薛灵儿。当时被牵连到的家族都纷纷入狱,除了妇孺和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全都被处以腰斩。薛灵儿当时年纪小,免死之后被收为官奴,后来被薛太医的旧友买走,再后来的事,不用查也大概知道了。”
  “难怪,难怪……”吴连贵喃喃自语道:“她自然通晓些医理,只怕背后还有人指点,才想得出这么诡异的法子来,只是怎么跟那位主子连在一起?”
  “眼下并没有几个位高权重的妃子,熹妃不成事,皇后面前不敢暴露身份,在我这边又拿捏不准,除了哪位还能找到谁呢?一个想借着为自己剪除异己,一个想让宫中大乱,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要不要,先处置掉桔梗?”
  “不必,她还兴不起什么风浪来,如今她们在明我们在暗,只派人盯紧抓实,留着她将来自然大有用处。” 慕毓芫的目光漫向窗外,神情有些复杂的交织错乱,语调渐凉至没有温度,凝声道:“她们这样千般算计,即便今日之事是冲着徐婕妤而去,他日也必定会引到本宫身上,岂能容得她们恣意?”
  殿外隐约有人说话,像是王伏顺的声音,“皇上派老奴来传话,中秋赏月之宴酉时即开,不知道娘娘收拾妥当没有?皇上还说了,娘娘上午受惊吓不轻,若是不去就跟老奴说一声,回头把宴席上的菜都赐过来。”
  慕毓芫对外扬声道:“双痕,让王公公进来,你跟紫汀来帮着装束一下。”回头朝吴连贵递了个眼色,自己走到梨花妆台前坐下。
  王伏顺身猫腰无声走进来,手里捧着八珍黑木的方托盘,内中铺着一层黄缎,黄缎之上躺着柔滑无痕的溶白锦衾,只用细密的纱线绣出异域的纹样。走的近了,递到慕毓芫跟前笑道:“宸妃娘娘,外头已经起风了。秋寒之风最易入骨伤身,皇上让老奴拿来这件蚕丝洋莲缎披来,乃是外邦进贡之物,整个大燕国也只此一件呐。”
  有清风悠然从门窗缝隙透进来,殿外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的笼来,众人都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慕毓芫触摸那缎披时只觉犹如一汪温水,几乎从手中滑落下去,好在上面的纹样是用挑织的方法刺成,俨然浮凸出来,握在手里仿佛能感受到绣女的一针一线。待到洋莲缎披加身,及腰的长发盈光微动有如山泉水在流淌,雪色蚕丝更衬出青丝如墨、眉眼如画,宝光流转的盛颜下,隐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迫人微冷光芒!

  第二十八章 破茧

  今年的中秋之夜星空晴好,无边无际的夜幕深蓝得几近墨色,硕如银盘的圆月周围是满天璀璨闪烁的繁星,远近交错,颗颗晶莹剔亮,好似天宫仙女不慎跌落宝镜的光芒碎片。各宫嫔妃皆按座入席,前面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正表演着节目,依旧是花团锦簇的众人群舞,舞姬们个个抖身姿曼妙婀娜,配着背后悠扬清淡的丝竹之声,更是平添几分虚幻缥缈。
  中秋的月年年都是这么圆,只是相并赏月的人各年不一,慕毓芫脑子里似有什么影像在稀薄清晰地浮现,生出几分萧然之意。席面上是热热闹闹的说笑,相熟的各宫嫔妃们各自聚在一起,有身份脸面的就簇拥在帝后身旁,眼前歌舞美则美矣,却也是陈年老调没几份新意,想必各宫娘娘也是应景而已。
  “把这个木樨花茶给宸妃端过去,还有这冰镇蜜瓜片、什锦柳絮香糕,一样拣几块过去,都是些口味清淡的东西。”听到明帝的声音清晰传来,慕毓芫抬头正好撞上他的视线,不由自主想到上午水中的情景,或许是水光迷离的原因,总觉得来搭救自己的仿若是另外一个人。
  那一刻,他是忘记一国之君的身份么?
  不论如何,心里是不可能不触动的。或许,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复杂,或许是自己从前的记忆太深刻,只是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面对?心里有些隐藏的东西开始动摇,原本清晰的也开始复杂模糊,象是一团线被人绞得牵扯不清。
  “芫妹妹,芫妹妹……”皇后唤了两声不见回答,于是侧身朝明帝说道:“宸妃是不是还有些不舒服?不如让她先回去歇息着,左右也只是大家热闹热闹,不用勉强撑着耗在这里。”
  中秋之夜皇帝必须坐着应景,明帝也不想显得太过偏心,遂颔首回笑道:“佩缜你也经不起夜风长吹,索性你们俩都先回去歇息着,不是有许多贴心话要说么,正好合了你们的心意。” 眼光掠过盛装丽服的各宫妃子们,“朕在这里再看看歌舞、赏赏月,难为准备那么长时间,若是都回去,她们坐着也没什么意趣。”
  皇后微微一笑,“皇上想的细致,臣妾这便回去。”
  明帝正要再说几句,抬眼却见孙恪靖从远处急步走来,这于平时规矩不大合适,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不由悬心站起身来。
  孙恪靖脸上带着几分焦急,近身贴耳回道:“皇上,青州送来八百里加急密报!!外臣都进不到后面来,也不知道是何紧急事情,末将不敢耽误只好冒犯了。”
  “嗯,知道了。”青州乃是明帝最为悬心的几件事之一,只对皇后点了点头,来不及与座下嫔妃知会,便同孙恪靖离了席。
  传送军报之人正站在御案下面,一脸风尘仆仆,明帝亲自接过密件道:“嗯,一路辛苦了。”不待那人谢恩已迅速拆开信笺,一行行往下看去,连声赞道:“好,云琅果然不错好!很好!”
  “皇上,什么喜事?”
  “你看,你快看看!”明帝将信笺递给孙恪靖,在御案前走来走去踱步,指着信笺道:“朕真没想到,云琅他会这么快就带回好消息。可惜,此时夜深不能上朝,等到明日早朝,一定要好好宣贺一番!”
  孙恪靖急忙信笺展开,大惊读道:“云琅……率三千精兵深入梁军大营,敌军不防夜晚突袭,死伤惨重……最后生擒梁军副帅!”
  此事的确是件大喜事,但明帝的兴奋不在于此,此事若是云肃仪立功,只怕就欢喜不起来了。此云非彼云,皇帝急欲培养自己的军事将领巩固江山,此番让云琅去青州历练,本来目地就是为此。云琅既有青年将才之风,又是泛秀宫的宸妃娘娘之胞弟,再加上慕家在朝廷中的地位重量,不论身份背景都的确是不二人选。云大将军固然是他的嫡亲舅舅,但是云琅终究还是慕家的人。况且,经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也才更能让朝廷安心,于公于私都是件大喜事。
  孙恪靖似乎猜到什么,却不动声色回道:“恭喜皇上,云少将年纪轻轻就能如此作为,实在是可造之材。等到多历练几年,将来必定是我朝精良之将。”
  “云琅还年轻,如今跟着云、慕两位将军多出战几次,等到能统领一军之时,朕自然会给他机会。”明帝话虽说得平淡,心情却还未完全平复,又吩咐道:“你去后面说一声,朕就不过去了。”
  王伏顺忙道:“是,老奴马上去。”
  “等等!”明帝抬手止住他,略微沉吟片刻又道:“你再到凤鸾宫去,把宸妃娘娘请过来,朕一会到泰安殿去。”
  泰安殿是皇帝平时休息之处,宽阔良深的大殿内亮如白昼,赤金光芒满室迷离闪动直欲逼人双目,迎着强烈的白光跪着一地的宫女太监,皆训练有素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卑微姿势。重重叠叠繁复的纱帐,垂了一层又一层,大殿内弥漫着上等的龙涎香幽暗的味道,极淡却又无处不在,让人有种如云如雾笼罩的缥缈感觉。
  “宓儿,云琅真是让朕高兴。”明帝身着赤色繁纹刺金龙袍,细长明亮的双眼掩不住欢喜,上来握着慕毓芫的手笑道:“原想着只是让他去跟着历练下,有机会的时候上上战场,亏得朕还预备给他三五年的时间,不想这么快就送来惊喜。”
  宝漆圆桌上放着一盏凸肚小口玉壶,未开酒盖已闻酒香,慕毓芫执壶斟了两盏,微微一笑,“为皇上效力,原是臣子份内的事。可惜云琅和郭宇亮他们不在,要不等明天召海陵王入宫,再叫上孙将军他们,你们也好畅饮一番。”
  “那是自然,可是朕哪里能等到明天?”明帝一饮而尽,笑道:“皇后呢,自然是不能饮这么酒,其他娘娘们也不懂得朕的高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喝上几盅。”
  慕毓芫心中自然替云琅高兴,加之上午的事,也不好太拂了皇帝的兴致,也是端酒饮尽,“那好,臣妾稍微陪几杯。”说着,反转杯口侧头一笑,“如何?”
  明帝未饮先有几分醉意,畅快笑道:“朕早知道,你不象她们那么忸忸怩怩,可以陪朕痛快饮酒说话。今天你饮一杯朕便饮三杯,总不会让你吃亏就是,如何?”
  两个字学得惟妙惟肖,慕毓芫不由嫣然一笑,“难道皇上还没喝够水?晚上还要用酒来弥补,早该把太液池都酿成酒才是。”
  明帝怔怔看着她,轻声道:“宓儿,甚少见你这般笑呢。”
  “皇上,喝酒罢。”
  殿外的人闻的里面阵阵欢笑声,情知明帝今夜不会再召幸其他宫妃,早有人去知会掖庭令,让派人通知各宫娘娘安寝。王伏顺却有些犯难,按照常例,中秋月圆之夜皇帝要宿在中宫皇后处,又是一件不讨好的差事。皇后性格宽和敦厚,倒不会让为难人,只是宸妃娘娘性格执拗,今夜不知又是如何结果。
  “不能再喝……头疼,疼的厉害。”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慕毓芫摇摇晃晃站起来要走,明帝握着新开的陈年旧酿,扯她道:“最后一壶,最后……朕今天高兴,朕还有话要说……”他以三对一更是醉得厉害,一个踉跄踩到冗长拖曳的裙幅,二人站立不稳,一起“扑通”摔倒在地。
  玉壶酒洒得满地都是,酒香混着龙涎香的味道让人神智眩晕,明帝贴在慕毓芫耳边喃喃道:“宓儿,你说朕有什么不好?朕……朕到底有什么不好?父皇他为什么不喜欢朕?从小的时侯开始,不论朕如何努力的去做,他也看不到,他看不到!!他永远不会知道,朕是多么的想见他一面,那么只是训斥几句也好啊。不论什么时候,他的视线都不会注意到朕的身上,不论做的好还是坏,他都不闻不问……”
  “皇上……”
  有滚烫的液体落下来,那温度几乎要把慕毓芫的脖子灼出空洞,明帝语调渐至有些淡薄悲伧,“朕到底哪点做的不好?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却只看的到一个!”
  慕毓芫也难过起来,只道:“不要,再说以前的事……”
  明帝却是恍若未闻,自顾自说下去,“朕再苦再累,也要把大燕的江山治理好,朕要让父皇他知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做的好,比所有的人都做得好……”
  “皇上……”慕毓芫只说得两个字,嘴唇已经被明帝封印住,那温度灼热滚烫融化掉心上的寒冰,嘴角有淡淡咸涩味道跟着漫进。忽然好似凌空踏风飞起,被明帝吃力的抱着站起身来,殿内铺着大红色的柔毯,脚步去无声无息,让人恍然置身在九天云雾之中。
  御榻上挂着明黄挑花流苏,明帝胡乱挥挡之间,床头的束帐缠丝金钩被扯下,内中雪莹鲛纱无声滑下来,拖曳堆垒有如千堆雪。累赘华丽的宫裳被层层剥落,柔如羽毛的抚摸掠过慕毓芫的身体,深浅不一的吻使之浑身发烫,想要开口却又被吻住,那么用力的缠绵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明帝低低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话,越来越缠绵悱恻,唇齿间纠缠无尽无边,待到松口之时呼得一口气,那吻却由耳垂脖颈渐渐往下。慕毓芫情不自禁漫出一声低语,好似火苗之上泼下新油,殿内华灯烧得通明,整个帷帐似乎都燃烧起来,戗金铜鼎内轻烟氤氲缭绕,泰安殿内一室皆春。
  漫漫长夜过去,天明前的微光稀薄的透进来。慕毓芫朦胧之间苏醒,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殿外传来王伏顺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该上早朝了!”良久不听里面回音,又提高些声调补道:“皇上,该……”
  “退下,朕知道了。”明帝声音略有一丝不耐烦,殿外顿时安静下来,只闻他自行穿衣的摩挲声,想必王伏顺已吩咐过宫人,因此也没人进来服侍。
  慕毓芫一动也不动,只想等着明帝早朝先行离去。谁知道,忽然有几丝头发触到鼻间,耐痒不禁,忍不住“阿嚏”一声。明帝慢慢转回身,低低声笑道:“呵,原来你也醒过来了。”
  慕毓芫只觉脸上滚烫,心思混乱道:“皇上,赶紧上早朝去吧。”
  “这是做什么?”明帝俯身吻下来,在耳畔无限柔软呵气,“难道,还不许朕看自己的妃子么?莫非头疼,那就更要关心一下。”
  “皇上----”慕毓芫索性掀开薄被抬头,却还是不敢看皇帝的眼睛,“皇上别闹,免得耽误早朝的时辰。”
  “那好,你唤一声朕的名字。”
  慕毓芫听他旧事重提,隐隐也有些好笑,只觉平时帝王威仪全无,倒似一个固执任性的孩子。心内情知皇帝不会就此离去,再闹下去反倒越发旖旎,只得轻声说道:“旻旸,去上早朝……”
  “好,让朕抱你下去。”明帝不容她反驳,用力一抱搂在胸前,裹得一袭纱堆宫装在身,无限欢喜笑道:“虽然声音小了些,朕却听得清楚。”
  明帝双臂沉稳而有力,慕毓芫根本无法挣脱下来,穿过水晶珠帘往里走进,寝阁内的宫人垂头跪了一地。顶头撞见门口的王伏顺,惊慌失措道:“皇上!啊,娘娘……老奴告退!”慕毓芫窘迫已极,只得将脸深深的埋在明帝衣襟里。
  “宓儿,宓儿?”明帝连唤两声也不见回答,低头朝怀里坏笑道:“你这个样子好似舍不得下来,那就让朕一直抱着你罢。”
  慕毓芫仰头看了一眼,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又别过脸,“皇上说好的,莫非打算耍赖么?这么多人,还是放臣妾下来罢。”
  明帝不再捉弄她,松手放开她微笑道:“朕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你先好好梳洗一下,等退早朝就去椒香殿找你,不准四处乱走。”回头吩咐王伏顺,“你今日不必跟朕去早朝,等会跟着泛秀宫的人送宸妃回去,然后再来回朕。”
  “是。”王伏顺低头一笑,恭送皇帝出去。

  第二十九章 闲日碎花

  秋意渐渐深了,树叶也开始坠落,半黄半绿铺得地上厚厚一层。这日天气回暖,慕正倚在榻上看书,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说话,遂扬声问道:“谁在外头?”
  “娘娘,沐华宫那边出了点岔子。”吴连贵猛地跑进来,倒把双痕吓了一跳,不待问又补道:“原先云曦阁的陆才人小产,如今敬妃娘娘正去风鸾宫请罪呢。”
  “嗯,小产?”慕毓芫放在手中书卷,淡淡问道:“怎么连怀孕都不曾听说,突然就小产了?”
  “陆才人的日子停了两月,便去回禀敬妃娘娘,太医诊脉后却说并不是有喜,只是腹中积着郁气,故而生出古怪症候。谁知只吃得一副汤药,陆才人就小产了。”
  慕毓芫沉思不言,吴连贵忙吩咐小宫女退下,又近身问道:“娘娘,是不是在担心着什么?”双痕在边上自语道:“这位娘娘倒也糊涂,陆才人也是沐华宫的人,如今出这样的纰,就不担心皇上责备么?”
  “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头疼。”慕毓芫抚着额头揉了两下,“吴连贵,你去把俞幼安请过来诊脉。双痕去准备些上补药,嗯,就上次皇上赏的极品雪燕,你亲自给陆才人送去。”
  双痕片刻回来,问道:“娘娘,哪儿不舒服?”
  “没事。”慕毓芫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敬妃不像是莽撞冲动的人,陆才人小产的又很奇怪,其中难保没有什么。只是一时想不出个眉目,有些头疼,让太医来瞧瞧脉也好,对外也可清净一些。”
  双痕闻言点头,深以为然,“皇上今日时常留宿,别宫的娘娘们早不自在。虽说此事不与咱们相干,却怕背地里有小人生事,到底还是避开得好。”
  慕毓芫淡笑道:“避不避得开,看着再说。”
  “娘娘想要躲开,自然是有办法的。”双痕往茶盏续了点茶,回头笑道:“不过认真说起来,后宫里最不自在的人,一定是徐婕妤!先时她侍奉圣驾最多,如今皇上不常去沅莹阁----”
  “她本就年轻,不用再说了。”慕毓芫抬手打断她,却听外面香陶禀道:“娘娘,文绣过来传话,正在门外等着。”
  “双痕,我身子不大舒服,你去请文绣进来。”慕毓芫顺手拔下步摇,散着头发躺在床上,只坐懒洋洋无力之态。
  文绣进来一看,忙问:“娘娘,怎么不舒服?”
  慕毓芫吩咐给她赐坐,倚在软枕上淡笑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早起有些伤风,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休息一下就好。”
  文绣面有迟疑之色,为难道:“这可真是不巧。”
  “怎么?有事尽管说。”
  “也没什么,原本----”文绣叹了口气,又道:“云曦阁的陆才人小产,敬妃娘娘自请克扣半年禄米,又说自己能力不济,请辞去照料徐婕妤身孕之职。皇后娘娘被她哭诉的心烦,所以请娘娘你过去一趟。”
  “是么?双痕----”慕毓芫挣扎坐起身来,招呼着双痕拿来外衫,又下榻趿上绣花鞋,扶着床沿道:“既然姐姐有事吩咐,那还是赶紧过去……”话未说完,却见吴连贵掀起帘子进来,回道:“娘娘,俞幼安请来了。”
  文绣见状忙道:“娘娘身子不适,快躺下,一来二去受风更不好了。等我回去禀明皇后娘娘,拿别的主意,回头再过来说话。”
  “双痕,出去送送文绣。”
  待众人出去,吴连贵忙问:“娘娘,可是病得重了?”
  “没事,让俞幼安偏殿坐坐回去罢。” 慕毓芫掀开锦被下床,将方才文绣的话说了一遍,看向沐华宫方向道:“她倒是会借机抽身,本宫若是过去,自然就要把烫手山芋扔过来了。如今流言不断,说徐婕妤对本宫有嫌隙,倘若真的接手此事,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来。”
  吴连贵忙道:“娘娘,不值得生气。”
  “知道,不用劝我。”慕毓芫拿起桌上小银剪走到盆景前,“咔嚓”一声,绞掉一处突兀出来的逆枝,“只要不碍事,且由得她去。”
  “娘娘,这件事----”吴连贵说了一半,却闻外面有响动,紧接着便是王伏顺高声传道:“皇上驾到!”于是连忙封嘴,赶着迎出去。
  慕毓芫依旧躺回床上去,刚渥好被子,明帝便大步流星就走进来,“宓儿,朕听说你病了。怎么好端端的头疼起来,太医来瞧过没有?”说到此处有些动气,声调稍微提高,“那些庸医,竟然连个喜脉都看不准?朕的孩子,竟然白白给他们误掉,真不知留着他们有什么用?!”
  “太医也是无心之失,何尝不想把好喜脉?”慕毓芫略微想了想,劝道:“如今徐婕妤身怀有孕,若出人命反给宫里添戾气,倒不如撵出去省事。”
  “咦,你说的跟敬妃一样。”明帝神色略微惊讶,奇道:“若不是朕先见着敬妃,倒要以为你们商量好的呢。”
  慕毓芫心里有事,有些微微出神。
  “宓儿,怎么丢魂落魄的?”明帝眉目间很是担心,亲手掖了掖锦被,“方才太医怎么说?不如多传几个,免得一家之词又出什么纰漏。”
  “没什么,只想清静歇会。”慕毓芫见他褪掉九龙金线龙靴,露出雪白薄绫蚕丝袜来,微笑止道:“谁做的袜子,做功真好。”
  “你也会吃醋?朕不信。”明帝索性脱掉袜子,回头道:“难道这样还不成?让朕在旁边躺会,两个人静静说会话。”
  “不行,这样更不行了。”慕毓芫顽心忽起,连连摇头道:“本来头疼眼晕的,再给皇上龙足一熏,只怕是三天也下不来床……”
  明帝一怔,复又笑道:“方才你说什么?要是三天下不来床,朕可不怕,在床上陪你三天就是。”
  慕毓芫脸上一烫,忙转过话题道:“陆才人怎么样?”
  “哎……”明帝收敛笑意,叹道:“朕才去云曦阁看过,只是伤心得直哭,她原本不是使性子的人,倒也没说什么。”
  “臣妾与她相熟,晚些让人去瞧瞧。”
  “嗯,也好。”明帝在旁边合衣躺下,微微阖拢眼帘,“朕也有些累,昨天为着奏折弄到子时后,等会传膳再起来。”谁知却是真的困倦,一直睡到巳时末才醒过来,草草用过午膳,又往前面去了。
  双痕去了云曦阁一趟,回来说道:“唉,陆才人还是哭得不行。也难怪,好不容易怀上,就这么给耽误了。”说着将手中盒子打开,“陆才人让我带回来的点心,说是没什么答谢娘娘,等到身子好些再来请安。”
  朱漆的八角玲珑双层盒子,点心依旧是精致小巧,各色搭配都看得出来是费过心思的,慕毓芫微笑道:“看来陆才人应该无碍,此时还记得我爱吃的东西,相信不用多久就会恢复。”
  经此一事,只会让她明白更多。后宫里那么多女子,哪个不拼命千般邀宠?纵使自己如今盛宠独步,何尝又不是每日如履薄冰?寻常男子尚无定心,天子恩宠又岂能恒久不衰?后宫女子熬啊熬,如花美眷熬过似水流年。熬不住的当做药渣倒掉,熬过来的早经历过九死七伤,坚持的时间长久,总会慢慢熬成金刚不坏之身。
  如此想得多了,慕毓芫不禁有些心凉。耳坠间金线串珠也格外沉重,顺手摘下来撂在桌子上,蔷薇石坠子滴溜溜滚得几滚,端头金针弯若鱼钩,细珠间小若瓜子的金叶子折射着黄灿灿的霞光。怔怔看了半日,轻叹道:“双痕你去研墨,再把旧年的竹叶绢找出来,想写几个字静静心。”
  “娘娘,还是和从前一样。”双痕一面找东西,一面笑道:“小的时候,娘娘总说烦心事写出来,再扔掉就好了。现在想想,还有几分道理呢。”
  慕毓芫将绢纸铺开,低头拂道:“日子不论是欢喜的过,还是忧伤的过,总归还不是那么一天?既然如此,何苦做出哀戚戚的样子?”
  双痕笑道:“是,娘娘有理。”
  “唔,还有----”慕毓芫头也不抬,将墨玉青鸾纸镇挪好位置,“我们先不要管陆才人的事,静观其变再做打算。不过照如今看来,此事多半还会牵扯到其他人,比如沅莹阁的徐婕妤。她如今有孕在身,性子又是锋芒在外,若说此事是她做的手脚,谁又不觉得合情合理呢?”
  双痕点了点头,吴连贵接着说道:“敬妃与徐婕妤嫌隙渊源颇久,若是等她生下皇子,势必会渐成力均之局。可惜徐婕妤年轻不知深浅,怕还是糊涂着,一味在皇上面前争宠,背地里得罪的人可不少。”
  “罢了,咱们也只是怀疑。”慕毓芫向前瞥了一眼,思量片刻又道:“不过,上次册封礼上的事,却是清楚的很。”说到这里,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难道,本宫是她们手中的棋子么?”
  “娘娘,要不要换纸?”
  慕毓芫低头看了一下,想是方才情绪不稳,微青的纸上渐着些许细小墨点,抬头微笑道:“不碍事,只消等纸上墨迹晾干。双痕,去取个锦缎糊的信封过来,嗯,浆珠色的就好。”
  吴连贵笑道:“娘娘,给云少爷写信呢。”
  “云琅一去好几个月,多半不愿意回来。到底还是生为男儿的好,不必向闺阁女子这般,一辈子都束缚着不得出去。”慕毓芫仰脸望向窗外树枝,轻叹道:“今年似乎比去年要冷些,连树叶都落的更早几日,不知几时会下雪?”

  第三十章 初雪

  十月末的天气,青州竟是离奇的寒冷凛冽,天色晦暗、铅云波动,象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不远处,村子已是火光漫天,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喊声。云琅长枪点地,勒马立在队伍最前面,恨恨叹道:“宇亮,咱们还是来晚了。”
  郭宇亮皱眉道:“进去看看,应该还有人活着。”
  村子里满目狼藉,四处尸身遍地,血流如水,加上熊熊火焰燃出映天火光,更显出悲凉伤惨的气氛。云琅翻身下马四处检查,忽觉脖颈间有些冰凉,仰头一看,天空中已然下起细雪来。眼看碎雪越下越大,于是高声道:“赶紧着些,找到受伤的人,都抬到前面破房子里!”
  “云琅,我到前面去看下。”地上新雪渐厚,郭宇亮踩出一溜细长的雪坑脚印,不多时又折身回来,“眼下天色已晚,那些重伤的人走不得。此处房屋尽毁,若是把他们丢在这里,万一霍连蛮子杀回来,岂不是等死?”
  几名伤者哀声不断,妇孺老弱更是冻的瑟瑟发抖,一名村妇怀抱幼儿,哭道:“大人……别丢下我们……”村民们皆是家破人亡,一时全都痛哭起来。
  “别怕,都先别哭。”云琅将眼皮细雪抹去,略微思量片刻,“既然如此,咱们今夜就先驻扎在这里,待明晨天亮,再带上他们一起撤回。”将士们立时忙碌起来,先把伤者大致包扎好,又将众人挤到一处。
  夜幕越发浓黑,四周逐渐寂静下去。因风雪良大,云琅怕村民睡着冻伤生病,故将火堆移到人群中,自己领着两个士兵守夜。挨到到后半夜时,郭宇亮打盹醒来,揉着惺忪睡眼上来,“云琅,该你去睡会了。”
  “嗯----”云琅刚要点头,突然听得不远处有响动,顿时惊觉,忙握紧红缨长枪挥手道:“快去看看,是不是霍乱蛮子?快去!”
  “将军!”远处人影渐近,原来是前方哨探的细作,急步奔过来禀道:“云将军,霍连蛮子正杀向卫村,只怕是又要放火烧村!将军,咱们要不要过去……”
  “什么?!”云琅既惊且怒,一枪刺在雪地中。
  近些时日,霍连部族屡屡侵犯。每次都不肯正面冲突,不断偷袭青、定二州边境村庄,大肆烧杀掠夺,致使周边村庄几乎尽毁。边境生产原本艰难,如今粮草损伤,又兼之难民人数日增,逐渐已成边境大患。
  “大约有多少人?”
  “人数倒不多,大概三、四百人左右……”
  “那好!”云琅胸中怒火难抑,夜风寒雪也降不下温度来,“宇亮,我带五百骑兵赶去营救,没马都就不用去了。你把村民叫起来,护送他们往大营方向赶!”
  郭宇亮左右看看,不少人都是伤重难耐,少数几个已快奄奄一息,无奈点头道:“那好,你千万小心一些。”
  “放心,不会有事的。”云琅扬枪鞭向马腹,飞驰出去。
  五百余人赶到卫村,村子里已经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云琅一路杀进去,早被飞血溅红了双眼。霍连部众眼见抵抗不住,急急放完火便欲撤退,云琅急忙调转马头,领着骑兵杀向村尾小路。对面青年人满头扎辫、红巾束尾,身材甚是魁梧,手握一对瓜形大铜锤,大笑道:“哈哈,原来是个小白脸……”
  “废话少说!”云琅大怒,一枪朝对方扑刺过去。
  “呵,还蛮厉害嘛。”那青年反映也很敏捷,连忙侧身闪开,手上铜锤朝云琅重力击砸,顿时“乒乓哐当”一阵乱响,四下金光飞溅。
  云琅习武多年,那青年几招下来便显困象,于是冷冷笑道:“无妄狂徒,待我切下头颅来,看你怎么胡言乱语!”长枪带着光芒横扫过去,那青年“啊”的一声,胸前划出三寸长口子,顿时身形不稳跌落下马。
  云琅正要上前刺杀,却听身后杀声震天。远处黑密树林中,大队骑兵的马蹄声渐渐逼近,虽然夜间看不清,但听声音少说也有近千人。
  副将一脸惶急,喊道:“将军,他们有援兵来了!”
  云琅回头看那青年,虽然受伤却不急着撤退,心下更生疑惑,忙下令道:“咱们只有五百人,又受伤不少,肯定挡不住千余人围杀。看他们有备而来,咱们且退且挡,我压在后面挡一会。”
  “将军,那怎么可以?!”副将不肯,策马挨近过来。
  “那好,紧跟着我。”云琅来不及多言,长枪不断刺杀追来的霍连人,一路血光飞溅,顺着青冷铠甲成条流下来。眼见霍连残部要冲过来,大队人马即将赶到,云琅顾不得许多,索性向前扑杀过去。
  “杀了他,杀了他!!”霍连人围拢过来,齐声高喊。
  片刻之间,云琅又用长枪刺落数十人。此时手下骑兵已退出不小距离,独有副将紧跟在身边,二人渐有被困之势,霍连人吼声愈发高涨起来。
  “快走!”云琅一面扑杀,一面下令。
  “我不走!”副将甚是执拗,虽然身受重伤仍咬牙坚持,“将军,我陆海青虽是鲁莽之人,但却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能随将军战死,虽死犹荣!”
  “够了,逞什么能!”云琅大喝一声,眼见陆海青要拼死冲上去,忙上前一把抓住缰绳,大力调转马头,对准马臀就是一记长枪,“带着兄弟们回去,这是命令!”那马儿吃痛受惊,顿时撒蹄狂奔出去。
  “将军……”陆海青大喊,声音渐渐跑远。
  霍连大队人马赶过来,无数火把闪耀,夜空被映成妖冶的血红之色,千余人渐渐逼近围拢,欲要把云琅生生困死在当场!方才受伤的青年策马于前,显然是对方头目,旁边有人请示道:“四王子,要不要杀了他!”
  “四王子?”云琅一惊,凝目朝对面看去。
  霍连国乃是草原牧族,族民崇尚武力,男子自幼便要学习骑射,霍连王膝下共有三子,其中以四王子赤木达最为彪悍。此时的赤木达,虽然胸前受伤、血染红衣,气势却丝毫不减,仰起下巴笑道:“他很不错,抓活的!”
  “抓活的!”霍连人大吼一声,悉数冲过来。
  “呵,且来试试。”云琅一声轻笑,长枪顿地,借助枪杆弹力纵身一跃,恍似凌空飘飞一般,整个人竟从包围圈中飞出。在众人瞠目结舌之时,云琅又用枪一横,砰然掼倒一名霍连骑兵,翻身夺马,以闪电之速奔入侧旁黑暗密林。
  夜间月光浅淡稀薄,阴影交错,霍连人在身后紧追不舍,情势甚是危急。云琅手上长枪不断抽打着,丝毫不敢分心。好不容易奔出密林,正要松一口气,却不得不勒马顿住,前面竟是一条破旧吊索木桥。
  “哈哈,看你往哪儿逃。”赤木达追赶上来,得意大笑。
  那木桥显然失修已久,年岁不少。霍连人逐渐逼过来,云琅只得跳下马,打算只身步行过去,以免马儿狂奔使得旧桥毁坏。赤木达见追之不及,怒道:“砍断绳索,不能让他跑了!”
  云琅扶着摇晃的绳索,疾步飞走。偏生索桥甚长,眼见要到对面,却听“咔嚓”一声,旧桥承载不住砍伐巨力,自当中拦腰断裂。云琅用尽全力,混乱之中,抓到一条粗涩的藤条,随着断桥一起撞向峡谷雪壁……
  “公子,公子……”
  云琅有些恍惚,不知此时身在何处。缓缓睁开眼来,自己正躺在峡谷积雪中,两山相并间,天空好似一条细长碧色绸带。想要挣扎着坐起来,谁知刚动了下,便牵扯得浑身碎裂似的疼痛,浑身竟似散架一般。
  “公子,你醒了。”不远处蹲着一名蓝衣少女,握着一根人参走过来,缓缓蹲下身说道:“刚才唤你不见醒,你已经昏迷一整天了。我不懂得医疗之术,附近也没有清水可用,正想榨点人参汁给你喝。”
  “姑娘----”云琅很是迷惑,问道:“昨夜我从岩壁滚下来,只当自己必死,莫非是姑娘救我一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吃两口人参,补一补气也好。”蓝衣少女将人参拭净,撇掉参须递过去,“我只是个弱女子,哪能搭救你呢。昨天到山里采人参,迷了路,又怕晚上有豺狼虎豹,所以只好到下面避一避。然后碰巧遇到你,我看你身上伤得太重,再说也搬不动,只好在旁边守了一夜。”
  云琅甚是感激,忙道:“那也多谢姑娘,不然的话----”
  “呵,快吃罢。”蓝衣少女盈盈一笑,晶莹双眸好似一汪新化雪水,透着干净澄澈的气息,“等你走的动,也好回到山上去。要说起来,还多亏昨天雪大,才冻住你身上的伤口,不然……”
  “大难不死,还有什么可怕?”云琅淡淡一笑,又道:“在下云琅,白云的云,琅嬛的琅。琅嬛,是古时候传说天帝藏书的地方。”
  蓝衣少女眸中水波一闪,诘诘笑道:“你怎知我不懂琅嬛的意思?难道边塞女子便要蠢笨许多,书上的事就一无所知么?”
  云琅大窘,忙道:“姑娘,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呢,我还真的不懂。”蓝衣少女低头一笑,不去看云琅被戏弄的神色,耳间银线坠子前后摇晃,“我姓沐,爹爹说我从小喜欢蓝色,所以就叫以蓝,可没有你们中原人名字复杂。”
  “沐以蓝?”
  郭宇亮听完介绍,饶有趣味看了一眼,在云琅床边蹲下,悄声笑道:“昨夜让我担心的要命,真后悔没跟着你留下。谁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那样都能不死,还白白拣了了一个姑娘回来……”
  “宇亮!”云琅忙高声唤了一句,喝住他道:“我们平时说笑没什么,沐姑娘可是女儿家,你在这儿少胡说八道。”
  “是,是是。”郭宇亮赶忙答应,收敛神色道:“云琅,你也太肯冒险了。一遇到敌人就不要命,怎么可以独自垫后?万一,要是……”
  云琅一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沐姑娘----”郭宇亮不理他,起身回笑道:“多谢你搭救云琅,还让他白吃半根人参,等会我替他买了。对了,你家在哪里?我吩咐人送你回去。”
  “没什么,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沐以蓝起身站起来,弯腰去拿桌边竹篓,“你们不用去麻烦,我家并不远,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云将军!”正巧帐篷外有军士进来,禀道:“刚才京中有人来,有包东西指名给云将军,说是宫里捎带出来的。”
  “一定是姐姐。”云琅笑着接过锦包,谁知那封口极牢,用力一扯,“啪嗒”掉出两个雪白小荷包。郭宇亮忙上前捡起来,上面并无花纹,只在正中绣着墨字,一个是“焦”字,一个是“孟”字,二人都不解其意。
  云琅展开信笺看下去,“扑哧”一声笑出来,“姐姐说,我们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所以亲自做的荷包两个,一人一个。说吧,你是愿意做焦呢,还是愿意做孟?”
  郭宇亮先是一怔,接着夺了“焦”字的荷包,退到帐篷口笑道:“哈哈,那我就要这个!你留着那个,慢慢做梦吧。”
  沐以蓝也是一笑,“云将军受伤,自然抢不过了。”
  “呵,别理他。”云琅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端起清茶饮了一口,又问道:“还是先让人送你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方才你说,你家在哪儿?”
  “不远,就在卫村。”
  “卫村?!”云、郭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看。

  第三十一章 年

  天色微明,稀薄晨光透过窗纱洒进来。椒香殿内独木通梁上,数条玉色宫纱重重累累,长长尾带拖曳至地。金纹兽足双耳还缸内湃着新鲜瓜果,淡薄甜香透过帷帐,一丝一缕淡淡散开,殿内静谧得几近无声。
  “宓儿……”慕毓芫仿佛听得一声轻叹,睁眼醒来微有疑惑,“皇上,怎么还没有去早朝?等会迟些,掖庭令的人又该噜苏了。”
  “没事,躺着别动。”明帝翻身半支起来,俯近贴耳低笑道:“马上就是元宵节,近半个月都不用早朝,他们有事会单独禀告。”
  慕毓芫往锦被里缩进些,周身裹得甚紧,“昨夜说话晚了些,倒是睡得迷糊,忘记今晚是除夕之夜。既然皇上不去上早朝,正好躺着多渥上一会。”
  “嗯,朕躺着说说话。”
  “说什么呢?”慕毓芫侧头想了会,将散发捋在一旁,“皇上虽有千般烦心事,可是后宫不得干政,说起来倒不方便。不如,说说小时候的事?”
  “甚好,容朕想想。”明帝微微颔首,眼中有些迷蒙回忆神色,“小的时候,朕最喜欢看年夜花灯,金莲花灯、马猴灯、梅花灯、蟠桃灯,宫人总是扎出诸多花样来,所以每年都要等到子夜燃灯守岁。有一次,不小心弄翻灯里蜡烛,竟然把最大的宝台莲花灯烧毁了。”
  “那----”慕毓芫轻声浅笑,问道:“皇上,当时可曾哭鼻子?”
  “自然是哭了。”明帝畅然大笑,双手将慕毓芫环入怀中,“朕只跟你说起过,不安慰也就罢了,还敢来取笑?”
  慕毓芫笑道:“不敢,皇上接着说罢。”
  “那时候,想着要是所有花灯都是朕的,该有多好!等到如今,花灯再明再亮也无甚兴趣,倒不如小时候欢喜呢。”
  慕毓芫微微一笑,“那时自然,小孩子总是心思单纯。不过皇上说起花灯,倒也很有意思。不如,我们自己来扎一盏?等到晚上,臣妾把花灯挂在寝殿内,再许上几个心愿,看来年能否实现。”
  明帝甚是高兴,笑道:“何必许给花灯,对朕许不就好了。”
  “啊呀!”慕毓芫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人被明帝凌空抱起来,宽榻上暗紫苏织金锦被亦牵连滑下,“哧溜”一声堆累在地,月牙形花纹扭合成曼妙花样,好似一团如烟似雾的紫霞云花堆在床脚。
  “宓儿,抱紧一些……”明帝话未说完,
  明帝踏着绸缎往外走,宫人垂首跪了一地。慕毓芫有些窘迫,微微一挣,明帝身形不由摇晃了几下,慕毓芫不得不抱得更紧些。谁知道竟惹得明帝兴致大好,索性抱着她在殿中转起圈来,二人笑声清朗,入水波般荡漾飘散出去……
  巧匠馆扎好花灯架子送来,刀器竹篾都有危险,自然不能让帝妃去做,所谓亲自动手扎花灯,也不过是描画糊纸而已。纵如此也弄得颇为繁琐,小宫女们负责铺灯纸,小太监们专门熬浆糊,认真检查过有无竹刺,又清洗好几遍晾晒起来。
  六尺长的檀木黑漆镂雕长案,案上挨次放着玉镇纸、古木笔筒、香研宝墨、美人花觚等文房之物,侧首一尊白玉精雕双鱼水洗甚为精致。上身的籽白玉温莹水润,下身乃天然相接的黑石玉为底,一分为二恰到好处,沿口饰以雪莲花图案,周身纹饰繁绮的缠枝花样,水洗底部两尾墨色鱼儿栩栩如生,清水澄澈微漾,衬得鱼儿宛若在水洗中随波游弋。
  “怎么,难道是舍不得用?”明帝坐在旁边研墨,望着举笔不定的慕毓芫笑道:“再好看的水洗,也不过是用来洗墨的,回头朕让人再送十个来。”
  “皇上好啰嗦,用心研墨罢。”慕毓芫将玉管狼毫搁在笔架上,又嫌腕上琥珀青金石手串碍事,捋下来放在旁边,“臣妾是看着水洗中鱼儿有趣,若是墨汁下去,定然乌黑一团看不清楚了。”
  明帝笑道:“你喜欢看,那就再换一个。”
  慕毓芫却笑着摇摇头,又道:“可笑那做水洗之人,一定以为自己手艺妙绝,殊不知水洗中原是洗墨之物,焉有盛着清水不用的?如此看来,也是个蠢笨的人,倒是浪费绝妙手艺。”
  明帝停住手中纹金墨棒,大声笑道:“宓儿的话要让工匠听见,岂不是要气得昏厥过去?天下笨人多如牛毛,咱们还是扎花灯罢。”说着用墨棒沾起墨汁滴了几下,“你先试试墨,看看是否浓淡合宜?”
  慕毓芫很快将灯纸画好,极为简单的双鸭戏水图,两只俏皮青鸭,一大一小,一深一浅,浅波中水草盈绿,稀疏有致。两只青鸭并头相戏,于水中姿态颇为传神,只寥寥几笔便俨然浮凸在纸面之上。按照旧俗,双鸭戏水寓意爱侣亲密。明帝看了良久,双目中光芒闪动,“宓儿,你画的是双鸭?”
  “嗯?”慕毓芫顿住手玉管,心思飘忽不定,前尘往事如溪水倒影漾开,却只淡淡笑道:“皇上问得奇怪,可不正是双鸭么。莫非是臣妾画得不好,皇上竟认不出是两只青鸭?”
  “好,很好。”明帝眸色欢喜,将慕毓芫轻轻搂在怀里,握着她手中的玉笔往画上题字,手上撇捺横竖,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恩爱不疑!
  恩爱不疑?慕毓芫看着画上题字,心内怅然一笑。
  冬日阳光温暖明亮,多日积雪更将元徵城映得明白,偶尔有枯枝上积雪坠落,发出“啪哒”声音,间杂着细枝折断声、鸟儿啼叫声,如此意态闲闲的时光似短似长,静悄悄在铜漏水滴声中悠然溜走……
  “娘娘,为何让皇上放熹妃出来?”双痕面色颇为不解,叹气道:“后宫里就数她脾气最大,好不容易清静半年,出来又要弄得鸡飞狗跳的。”
  慕毓芫拨弄着双鸭花灯,淡淡说道:“难道,皇上还会囚禁她一辈子?听皇上的口风,皇后娘娘也说过这话,我再说一次也不算多。”
  吴连贵捧着新茶递上来,说道:“其实熹妃虽然脾气大些,到底还是明着说话行事的人,总比背地使绊子好防些。”
  日复一日,争斗永无止境。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到底需要多少力量支撑,才能继续走下去?慕毓芫握着茶暖手,似是倦怠茫然,似是慵懒无力,“熹妃诞育皇长子和皇长女,又侍奉皇上多年,皇上对她岂能全无情意?纵使皇上不念旧情,熹妃还有政观阁官员撑腰,皇上又怎会不管不顾?如今咱们正招人怨恨,还得事事小心。”
  双痕迟疑道:“可是,皇上对娘娘你……”
  “皇上待本宫有几分不同,是不是?”慕毓芫抿茶润了润喉咙,接着微笑道:“君恩叵测,皇上并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与大燕朝的江山永固相比,其他的人和事又算得上什么呢?况且……”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生死之间走过数遭,早已不能似青春女儿那般为情孜孜自喜。总是现在是恩宠无限,前尘往事、身后纠葛,终究还是给彼此笼上一层阴云。
  皇宫里的年夜,总是象征性的东西多。将近年关的半个月,宫内几乎处处都是灯火通明,树上缠着大红宫绸,枝蔓间挂着祈福锦缎,宫墙内外都漂浮着令人眩晕的喜庆气息。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大都是织金红色裘皮,放眼望去,尽是深浅不一的各色红装,元徵城内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开头象征性仪式结束后,便是相对随意些。嫔妃们各自聚在一处说笑,各宫嫔妃都是珠光宝气,极尽奢华隆重打扮。不过,今夜最引人瞩目的还数徐婕妤。此时她已身怀六甲余,加上冬装厚絮,原本娇小的身形也颇为臃肿。皇后特意让人搬来长榻,许她自在倚在上面,也不用按规矩礼数,给其他娘娘们斟酒行礼等等。如此一来,其他宫妃皆有些不甚自在,纷纷疏远开去。
  年下热闹,诸位皇子皇女亦在筵席之上。四公主寅雯还太小,不过三岁,因此只让奶娘抱在旁边。除此之外,还有敬妃诞育的三皇子寅祺,却也不在她身旁。只因明帝特别喜爱三皇子,便唤到身旁坐着逗笑。
  盈反沸天的御花园中,慕毓芫唯独留意到熹妃一人,只见她身上一袭绛红色拈金珠大氅,格外明丽华贵,比之半年前丰腴模样清减不少。今夜只是默不言语,倒是平添几分雍容之姿,加上身旁一对娇小儿女映衬,更显出她的尊崇地位来。
  总是繁华热闹,终究也与自己不相干。慕毓芫看着神情各异、争相邀宠的嫔妃,反倒生出凄凉落寞之意,便推说换衣衫透酒气离席。漫无目的随处闲走,皇宫内四处都是红灯笼罩、华纱辉映,透彻夜空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双痕跟在旁边,小声道:“娘娘,前面是有风楼。”
  有风楼因四面透风而得名,总共分为上下三层,临水而建,楼下是人工挖凿的碧澄湖,乃是夏夜赏月绝妙之处。慕毓芫扶着栏杆上楼,极目朝远处望去,夜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新月,元徵城内华灯点点、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好似满天星子洒落地上,闪烁着欲述无声的光芒。
  夜风清幽寒凉,慕毓芫倚着朱漆栏杆坐下。眼前夜色如常,只是那相伴赏月的温润少年,却早已消散不见。双痕站得良久,忍不住上去劝道:“娘娘,夜里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再到院子里赏月罢。”
  “嗯,有些凉。”慕毓芫缓缓站起来,眸中似有一层氤氲水汽笼罩,却只是微微笑道:“走罢,回去赏月……”
  “香陶,紫汀!”寝阁内不知道为何没有掌灯,光线幽暗朦胧,双痕朝里面唤了两声,又回头道:“娘娘慢着些,我先进去掌灯。”
  穿过水晶串珠帘子,二人缓缓走进。慕毓芫被眼前景象所吸引,顿住脚步,层层重重雪色宫纱帷帐后,唯有白日双鸭吉灯亮在半空之中。四束五彩丝绦对开,将吉灯悬挂在房梁之上,橘红色光芒透出纸皮,幽幽暗暗的暖色光线向外发散晕开,整个寝阁都笼罩在朦胧光晕中。
  “呵,真有意思。”双痕仰头看了会,笑道:“一定是香陶捣鬼,想着法子让娘娘开心呢。我先出去找灯,过会子再起来。”
  “嗯,去罢。”
  慕毓芫伸手触到吉灯,有暖意迅速传到指尖。一霎那的恍惚,那年那月,是二人一同相守的不眠之夜。汤药甚是苦涩,自己一勺一勺亲自尝试温度,小心送递过去,只是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青花葫芦莲花瓷碗内,浓黑如墨的药汁,那是数名良医精心配制的回魂汤,却挽不回他逐渐消散的温度。泪水如雨,一点一滴全都落如药碗,那汤药也浸透咸苦味道,“啪哒”一声,碗勺跌落碎裂于地,顿时粉身碎骨!他用力最后力气张开嘴,口中却再不能言语,那是于耳畔唤过千百遍的两个字-----芫芫!
  本该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呆若石雕的望着明黄色床帏,只是泪流如水,脚底却落地生根似的,根本法移动!静默,沉重的让人不能呼吸静默,太后颤抖着上前探悉,尖锐哭声顿时撕裂空气,“晔儿!晔儿……”紧跟着是慌乱搀扶的太监宫女们,周围的人都乱起来,自己仿佛突然失聪,居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到眼前表情各异的人们,在大殿内模糊移动,耳畔有人惊呼,“皇后娘娘!皇后……”盲了双眼似的一黑,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将自己吞噬进去……
  有滚烫的液体跌落在手背上,慕毓芫松开吉灯,反手拂面,满手水痕带着无形的巨大力量,压得她慢慢坐在地上。只能无力倚在宽阔的床梗旁边,仍凭泪水流淌,冲花嫣然动人的妆容。
  良久微笑,以此阻止他人窥探内心……

  第三十二章 浓雾

  正月底,窗外一片冰雪世界。殿内却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台上放着一盆袖珍腊梅盆景,只听“咔嚓”几声,几处侧枝被银剪修落。明帝拈起花枝甩在地上,似是自语般轻声,“树枝太多,便不大好看了。”
  “皇上,又在烦心?”慕毓芫端着缠丝水晶碟子走近,五颜六色的蜜制果脯,晶莹玉润,加上水晶碟相衬更显爽快透心。
  “朕现在不想吃,放在旁边罢。”明帝随手撂下剪子,往流云长榻上一躺,仰面看着半空的雕梁画栋,“那些好王爷们,不过仗着祖上立过几分功劳,每年囤金积银还不够,如今又抱怨封地不够肥沃。京城倒是地美物博,难道也想来分一点羹尝尝?一群胆大包天的混账,都想翻天了!”
  开国之初,太祖武帝曾封有五位异姓王爷,此五人都为大燕创立洒血流汗,立下过赫赫战功,后来赏无可赏,唯有赐以封地让他们自养。随着时间推移,隐患逐渐显现出来。老藩王相继逝世,年轻藩王们与皇帝交谊甚浅,手中兵权日渐强厚,颇有以封地自居为国之势,已经成为皇帝心头大患。
  慕毓芫对朝事甚知,因此说道:“如今藩王们年轻,正是壮志欲酬的年纪,心高气傲,难免有些飞扬跋扈。只是操之过急,反而容易生出事端,皇上急不得,还需慢慢寻谋良策才行。”
  明帝颔首笑道:“你说得不错,看来是朕烦躁了些。”
  “皇上日理万机,自然劳苦……”
  慕毓芫话未说完,却见外面跑进来个急慌慌的小太监,跪在门口抖道:“皇上,沅莹阁出事。徐婕妤……早产了!”
  “什么?”明帝惊得坐起身来,急问道:“大人孩子可都平安?别结结巴巴的,好好说清楚了!”
  “徐婕妤诞育下小公主,母女平安。”那小太监不敢抬头,垂首回道:“可是,徐婕妤说她诞育的是皇子,说是……说是让敬妃娘娘给掉包了。这会儿正哭着,说是不要公主……惠嫔娘娘也劝不住。”
  “皇上----”慕毓芫听完小太监回话,心里已有计较,却只上前说道:“眼下沅莹阁必定混乱,皇上还是亲自瞧瞧,方才清楚些。”
  “起驾!”明帝一脸阴沉,携着慕毓芫步出大殿。
  “皇上,皇上……”徐婕妤满头青丝凌乱,勉强半倚在床沿,娇俏小脸哭得梨花带雨,泪水“啪哒啪哒”的断线似落,哽咽泣道:“皇上,臣妾明明生的是皇子啊!谁知道,呜……谁知道臣妾醒来就变成公主了。皇上,那可是你的亲骨肉,绝对不可以弄错,不然臣妾死也不瞑目……”
  明帝皱着眉头,不悦道:“好了,别说不吉利的话。”
  殿内挤满宫妃、太监、御医以及相关执事之人,敬妃因被牵连故而静立一旁,面上神色虽然依旧恬静,眸中却掩不住复杂之色。皇后身负辖理六宫之职,自然也要过来查问,此时与慕毓芫站在床侧,身后是各怀心思的其他嫔妃。殿中之人皆惶惶不安,唯有熹妃满脸幸灾乐祸,抿着嘴微微冷笑,只不敢上前多言而已。
  明帝回头扫视屋子一圈,朝下问道:“跟前服侍的人都有谁?好生把当时情况说清楚,若有半句虚妄,统统拖出去乱棍打死!”
  产婆正在侧殿候审,另有巧莲和两个小丫头,三个人像是商量好似的,一口咬定徐婕妤诞育的是皇子。徐婕妤痛哭得越发伤心,滚泪泣道:“当时姐姐不在身边,巧莲她们刚替小皇子洗完澡,敬妃娘娘就赶过来照料。臣妾怕没人乱了规矩,吩咐巧莲去寻姐姐,又有劳秋穗去给皇后娘娘报喜。再后来,臣妾脑子疼痛昏睡过去,谁知道醒过来就……”
  明帝双眸中星光闪烁不定,最后在敬妃身上停留片刻,声音静凉渗人,“当时,可只有你一人在场?”
  敬妃脸色已是惨白,浑身微微颤抖着,径直跪下回道:“皇上知道臣妾的为人,素来老实愚笨,怎会做出偷龙换凤之事?今日之事实属被人冤枉,还请皇上明察。”
  “皇上……”徐婕妤呼天抢地的痛哭起来,朝着明帝痛声呜咽,“难道,臣妾放着亲生骨肉不要,还去要别人的孩子么?臣妾只当自己是命薄,这孩子……臣妾不要了……”
  “胡说!”明帝脸色好似笼上一层寒霜,越凝越厚,“朕的骨肉是皇家血脉,岂能胡来?这件事情,一定要彻查清楚!”
  后赶忙上前,劝解道:“皇上,且先消消气。”
  殿内正在纷乱,却见陆才人领着小太监们押人进来,敬妃大惊失色,五花大绑的正是沐华宫的小宫女墨玉。陆才人上前行礼,回道:“臣妾听说出事,正要赶过来就撞见墨玉偷出宫门,方才从她身上搜出这个瓶子,特来交给皇上查看。”说着,冷冰冰瞥了敬妃一眼,又慢慢侧开目光。
  皇后上前细看了下,忙道:“像是个药瓶,让太医瞧瞧。”
  “皇上,皇上……”门口有管事太监蹑手蹑脚走进来,不敢抬头看帝后目光,结结巴巴回道:“产婆,两名产婆都已中毒死了。”
  “混账!怎么看人的?”明帝脸色铁青,目光迫人。
  “皇上……”一名太医赶着上来,上前禀道:“回皇上的话,瓶中装着剧毒药物五子附骨散,正是产婆所中之毒。”
  众人不由轻呼起来,慕毓芫转眸看向徐婕妤,啜泣中却哀而不痛,再把事情前后联系思量,于是略微明白几分。墨玉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哆嗦着哭道:“那瓶子,不,不是奴婢……”
  “住口!”明帝断喝一声,满脸厉色,“这毒药瓶子,分明从你身上搜出来,竟敢在朕面前抵赖,难道是陆才人污蔑你吗?来人,带下去打死!”
  敬妃骇然不已,喃喃道:“皇上……”
  “父皇,父皇……”殿外传来孩子哭声,三皇子跌跌撞撞跑起来,拉着明帝衣襟哭道:“父皇……寅祺以后听话读书,父皇不要责罚母妃……”敬妃泪如雨下,忙上前抱紧三皇子,母子二人哭得哽咽难言。
  “皇上?” 皇后见众人皆不敢出声,只得上前询问。
  明帝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出声说道:“徐婕妤产后虚弱、神智恍惚,故错将公主认成皇子,方才之事皆是误会。今后若是听到谁胡言乱语,都不必再来回朕,一律带下去处死!”众人大吃一惊,都是不可置信。
  徐婕妤小声哭道:“皇上,臣妾……”
  “好了,不要多言。”明帝不容她继续说下去,接着说道:“徐婕妤诞育皇女乃是喜事,著册为正四品贵人。陆才人在朕身边侍奉多年,向来贞静安分,因此一同行册,著册为正六品容华。敬妃郑氏照顾产育不周,期间多生事端,致使后宫中不得安宁,今褫夺封号,降为嫔位!”
  一场偌大的风波,被皇帝轻描淡写带过去。皇六女赐名佑艴,徐贵人并无抚养子女资格,因此由惠嫔带为抚养。宫中上下都说这个女婴好命,稀里糊涂做了公主。也有说郑嫔好命的,犯下逆天之事,不过才降一级位分而已。若按先例,不被处死已算莫大天恩了。
  “皇上,外面都说……”王伏顺往上看了一眼,没敢把话说完。
  “够了,朕知道!”明帝回转身来,淡淡反问道:“难道,要朕把她们都处死?后宫之事,终究还是安宁为上。”
  王伏顺小心陪着笑,偏生有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急忙喝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没头没脑乱跑什么?”
  “回……回皇上的话。”小太监垂着头猫腰站着,战战兢兢回道:“掌折狱的史大人,派奴才来回话。今早在城西发现一具尸体,方才验明身份,正是上月遣送出宫刘太医,已经死有好几天了。”
  原已平静的庸医误胎,此时又闹出风波来。明帝脸色越发不好,小太监捧上一方黑漆盒子,递上去道:“史大人让奴才把这个交给皇上,说是好似宫内之物,不敢私自隐匿,等皇上看过再做定夺。”
  王伏顺赶忙上前接过,小心翼翼打开盒子,赫然躺着一枚双耳同心玉莲佩,吓得双手一抖,差点失手摔了盒子,“这,这是……”
  “朕从前赏给沅莹阁时,由你亲自送过去的。怎么,如今认不出来?”明帝拈起玉佩对空看去,冷声笑道:“上次陆才人小产,说是因为刘太医误诊,那件事原本就很是蹊跷,偏生还有这块玉莲佩。”
  “皇上,虽然玉佩是徐婕妤的……”
  “你以为,朕糊涂了吗?”明帝一掌拍向黑漆长头书案,额上青筋微微爆起,嗓间声音好似数把冰针,“朕生气的是,她们整日绫罗绸缎穿着,琼浆玉液喝着,到底有什么不满足?整日算计来、算计去,弄得后宫一团乌烟瘴气!朕每天为国事烦心,回到后宫也没有半点清净,谁来体谅朕的辛苦?”
  王伏顺不敢深劝,忙道:“皇上息怒,都是年轻主子糊涂。”
  “糊涂?朕看她们精明着呢!”明帝怒极反笑,待看到桌上奏折更是烦心,“她们只知自己不痛快,朕这何尝又遂心?照此看来,还是朕太宽容她们了!”越说越是怒不可遏,用力在桌上一拂,只听“哐当”一片乱响,镇纸、水洗、笔盏、新茶盅,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皇上,龙体要紧呐。”王伏顺急得团团转,却寻不出什么劝解之语,侧眼看见窗外有白色物事落下,忙道:“皇上你看,外头雪正下的大呢。让老奴出去瞧瞧,瑞雪兆丰年啊!”
  明帝凝气侧目,被那大气的白银气象所吸引,负手立在窗前极目远望,如絮的素花渐渐大起来,象是满天的绒毛在四处乱飞,素白之色铺天盖地落下,将偌大的元徵城笼罩其中,飞雪果然越下越大。
  雪花带着美丽的六棱之形,在窗上却耐不住暖炉所熏,一点点融化成晶莹雪水,新糊秋香色软烟窗纱被划出更深痕迹,蜿蜒扭曲漫开,好似窗纱上随意泼洒的新画。素白之色铺天盖地落下,将偌大元徵城笼罩于其中。不论世道如何沧桑叠变,不论朝代如何更替,大自然的规律恒久不变。尘世间,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喜乐哀苦,在永恒不息的天地之间,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第三十三章 镜花水月

  转眼二月初,天气渐渐回暖起来。树上枝条开始吐发新芽,嫩得发黄的绿尖儿着实招人喜欢,仿佛一夜之间,春天就已经落入大地。花木扶疏的连廊之下,慕毓芫一袭新春的青白绣裙,正立于书案前写字。书案上镇着新制竹绢纸,双痕在旁边研墨,“听说徐贵人不喜欢那孩子,成天也不去看望,每次都是惠嫔娘娘抱过去给她,才勉强逗玩两下子。”
  慕毓芫提笔斟酌词句,左手轻轻摁住纸角,迅疾地往下写着,似是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对着字迹端详了会,方才抬头淡笑道:“是么?其实惠嫔把孩子抱过去,跟徐贵人亲自看望有何分别?若真不心疼,为何前几日帝姬病了,却又那般焦急?”
  双痕小心扇着风,好让墨迹快点干透,“宫里的人,都说这孩子好命。依我看却是有些命薄,自小便不招皇上待见,不知今后是什么格局。只是不明白,徐贵人就不怕弄巧成拙么?”
  “弄巧成拙?因为生得是女儿,才有如今的事故。若是诞育的是皇子,徐贵人自然是大喜,郑嫔却有照顾不周、导致小产之罪。”慕毓芫细细叠好信纸套进锦封,细心涂着浆糊,“女子催生不顶希奇的事,宫里头御医们侯着,若有万一,最多不要孩子保大人。你别忘记了,当初咱们不也用过么。”
  双痕诧异道:“那样,岂不损失大了?”
  “那样的话,恐怕就没有郑嫔了。”慕毓芫迎风吸气,初春清风仍冷孜孜沁人,“阴谋迫使皇子夭折,还有她的活路吗?”
  双痕吃惊抬头,“这----,真是好手段。”
  慕毓芫将信封晾到一旁,接着说道:“从前,咱们都有些小觑徐贵人,她如今年纪渐长、位分渐高,若论行事倒是个人才。至于那位郑嫔娘娘,皇上留她嫔位不过为皇子着想,若不然的话,寅祺就不能由生母抚育了。郑嫔现在身悬一线,需忙着应付徐贵人和陆容华找茬,估计已是自顾不暇。”
  “小姐----”双痕似想起什么来,突然问道:“郑嫔照顾徐贵人产育,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莫非,当初就有什么深意?”
  “呵,深意。”慕毓芫缓缓绽开笑容,却不再说。
  “娘娘,乐楹公主驾到。”
  外面话音未落,就见乐楹公主三两步走下台阶,大声嚷嚷道:“宸妃嫂嫂,你陪我出去逛逛可好?”走近看到书案上的信笺,伸手去拿,“咦,这是给谁……”突然看到上面“云琅”二字,象是烫了手,赶忙把信丢回去。
  慕毓芫拾起信笺,诧异笑道:“怎么,上面有刺?”
  乐楹公主脸上一红,忸怩着上来扯央求,“好皇嫂,你陪我出去玩罢。前些日子皇兄不让我进宫来,说什么整天乱跑不成体统,每天在公主府听奶娘念叨,真是闷都闷死人了。”
  “新年一过,公主也大了一岁。”慕毓芫笑着拉她回殿,边走边说,“你皇兄不让你四处乱走,也是有道理的。没准,正在替你物色好驸马呢?”
  “皇嫂!”乐楹公主着急起来,夺手跑出去。
  “公主怎么了?”双痕自后面跟上来,探头瞧了瞧,“公主一向不拘世事,今天怎么突然害起臊来,难不成真有中意的人?”
  “中意的人?”慕毓芫联想起方才情景,觉得乐楹公主甚是古怪,心中一动,莫非她喜欢上云琅不成?看云琅素日情形,对乐楹公主半分爱慕都没有。可是,乐楹公主是皇帝亲生胞妹,她若真有此意,云琅岂能有其他选择?难道也要和自己一样,一生都不能自在活着?
  “娘娘----”
  “没事。”慕毓芫微笑着,缓缓转过身去。在遥远的北方,同样湛蓝天空下,身在青州军营的云琅,此时正在做些什么?
  “以蓝,让马儿们自在吃草,你先过来。”云琅用剑拨弄着草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猛然发现一枚陌生佩件,拾起来擦拭干净了。
  不远处,有一抹爽心蓝色迎风翩飞。沐以蓝清凉浅笑走过来,拿起云琅手中佩件细看,红艳欲滴的小巧配坠,“这是霍连山上的鸡血石,再错不了。”
  “大哥猜得没错,确有敌军过界查探地形。”云琅点点头,瞅了瞅鸡血坠子,“看着还不错,不如你拿着玩罢。”
  “不要。”沐以蓝随手仍在地上,边走边回头,“地上捡来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拿来做人情?”她脚底下并不停留,走到远处骑上小栗子马,含笑扬着手中细鞭,“你再不跟来,我可要先回去了。”
  “要不然----”云琅只说的半句,捡了坠子跟上去。
  远处金红夕阳即将落山,满天彩霞好似天空打翻了颜料缸,七彩铺展,绚烂夺目的余晖美得让人惊艳。那清风也似欢快鼓动起来,马背上蓝衣女子笑颜如花,几缕柔长发丝掠过脸庞,犹如人在画中……
  卫村被霍连人烧毁,沐以蓝因采药未归逃得一劫,但是家人却无此幸运,父母姊妹皆在大火中死去。转眼几个月过去,沐以蓝似乎也融入军中生活,只是偶尔安静时,眸中总会笼罩一层浅伤。云琅凝目看了一眼,上前牵马笑道:“你的马术学得倒快,没几个月,我都快追不上了。”
  “那好,今天咱们比一比。”沐以蓝扬鞭欲要抽那乌稚宝马,云琅口哨响起,那马儿便撒蹄朝这边跑来,“得得”声训练有素,落住马蹄还仰天嘶鸣了一声。
  云琅翻身上马骑上去,笑道:“它可不听你的话,别费力气了。”
  “我不信!”沐以蓝正要落鞭下去,却猛地看前远处来人,“云琅,你看那边,好像有人过来了。”
  “将军。”陆海青利索跳下马,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来,“京城里来了两趟信差,前后脚挨着,末将不知是什么急事,所以赶着送过来。”
  云琅弯腰接过两封信笺,回头朝沐以蓝笑道:“不用看,薄的必定是朝廷送的,厚的肯定是姐姐写的。”
  “是么?”沐以蓝也是一笑,“看起来不少,不如到旁边坐着再看?”
  云琅点点头,回头道:“陆参将,你先回去。”
  一望无垠的草海,随着暮风如浪般四下起浮波动,零星开着细碎小野花,颜色甚是浅淡,稀疏明丽,更映衬出碧海的广阔无边。两匹马儿悠闲啃着草,马儿主人面对着夕阳赏景,两个人并排坐在草地上。云琅嘴里咬着一根长草,一页页翻着信纸,上面字迹很是娟秀利落,竹绢纸被霞光染出金黄色泽。
  “说什么了?”沐以蓝见云琅蹙眉,不由问道。
  云琅将信笺末页递过去,用手指了指最后几行,“……太医诊断已有两月身孕,一切安好,勿念!另有要事切记,圣旨近日即将送至青州,乃召汝率军回朝之意,速与兄长商议诸等事宜,切切!……”底下是些琐碎的关切之语,沐以蓝叠好信纸递回去,“原来你姐姐已有身孕,也是一件大喜事。”
  “看来,另外一封不看也罢。”云琅迎风坐直起来,将信笺揣回怀中,取出一柄小刀在鸡血坠子上刻着,有些沉默不语。
  沐以蓝甚是好奇,笑道:“做什么呢?”
  “嗯,再送给你。”云琅吹了吹上面碎屑,将鸡血坠子递过去,刀功并不精巧,确是十二分干净利落,正中刻着一个字----蓝。
  “好……”沐以蓝细细应了一声,眸色微动。
  暮色悄无声息层层加重,霞光逐渐变淡,远处青烟袅袅、母唤儿归,田间农夫正收拾着回家吃饭。清风摩挲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之声,林间鸟儿鸣叫,众多声音混在一起,生出一种奇异的宁静。
  “以蓝,我回去快则两月,慢则----”云琅蹙眉想了想,迅速估量大致情形一番,“慢则半年,总之,我会尽早回青州来的。如今边境上不安宁,你自己凡事小心,千万不要独自离开军营。还有----”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脸上有些烫,这比在战场杀敌何止难上千倍?
  “云琅,我知道了。”沐以蓝缓缓低下头,别开目光。
  云琅见她低头不语,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呵,天色快黑透了。咱们出来时间不短,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大哥他们担心。”
  远处最后一抹霞光隐匿,皎月散发光华,更微弱散碎小白点隐约透出,渐渐明亮璀璨起来。在深茶色天空下,云琅与沐以蓝少女各执缰绳,步子不急不徐,漫漫长路似是走不到尽头。一点点远去,逐渐消失在蓝黑夜幕之中。

  第三十四章 掐枝

  延禧三年春,圣旨宣召藩王以及外省大员入京觐见,除周身护卫外,特许携带千人以下精兵良将,以参加元徵城中举办的华誓会。本朝太平盛世数载,国内兵壮民富,皇帝特旨举办此次盛会,士兵不论职位高低,均可以武艺角逐高低胜负。
  西林皇家猎场内,设置跑马、射猎、摔跤、比剑等诸多项目。士兵们或彪悍、或勇猛,都是各怀一身好武艺的地方精英。加上难得如此机会,华誓会上各显身手,让皇帝看得喜笑颜开,龙心大悦!半个月的盛会,终于热热闹闹分出结果,今日皇帝亲临,是赐予获胜者奖赏的大日子。
  为此次盛会之故,西林猎场特意修筑一座九重龙极筑台。筑台总体分为三层,数尺长的阔角青杠石垒成台底,上等汉白玉雕刻成柱用以围合边缘,整个筑台饰以云纹龙身为装饰,正面纂刻着两个大字----龙极,乃是皇帝御笔亲书。筑台每层都站立着表情肃然的羽林禁卫,一层层往上,最上面平台用工整六边金砖围合,正中御案之处是皇帝站立之位。
  龙台之下候立着万人余兵士,其中以五位藩王领的队伍最为精锐出众,挨次看过去分别是闽东王、夏烈王、汉安王、辽王、广宁王。藩王们统领封地时间长久,并不把京城达官显贵们放在眼中,身上颇有些桀骜不驯的味道。
  皇帝孤绝的站在数尺高的龙台之上,十二旒天子玉藻遮挡住真颜,嘴角一抹隐约微笑看不出喜怒,唯有玄色蹙金九龙华袍在风中掠动,一股强锐王者之气从空散下。礼仪官员开始宣读吉本,先是称颂朝内国富兵强之语,接着便是皇帝对华誓会的褒奖,底下王将兵士们整齐跪地叩拜,口中山呼万岁!象征性仪式结束后,司仪官员开始唱名,被唱到之人出列走到龙台端口,每一份赏赐都由皇帝亲自动手颁发,仪式整整持续一个时辰余。
  “免!”或许是因为许久不曾开口,明帝声音里有一丝跳动,短暂音弦震动后龙台上便静默下来,比之厉声严色更让人心悸。
  众人久不闻圣音,不免都有些惴惴不安,性子急的悄悄抬眼往上小觑,原来皇帝身边还站着两名少年。左边锦袍少年身着皇族服饰,眉目慵懒、与生俱来,乃是当朝天子皇弟---海陵王。右边少年一袭青色薄铠,将孱弱之气洗去不少,脸上也有些风沙吹蚀痕迹,更添一股骄傲飞扬的霸气。
  听闻云大将军有外甥云琅,不仅年少善战,还是皇帝宠妃慕氏之弟,如今手里统领六万精锐之兵,号称关宁铁骑。如此说来,多半就是眼前这位少年了。只是看着模样太过秀美,众人不免觉得皇帝任人唯亲,底下略有低声窃语。
  “本次华誓会精英云集,看到朝内有这么护国卫家的良材,朕心甚悦。”皇帝的声音不急不徐,略微停顿,话锋陡然一转,“朕决意给优胜者另加一项殊荣,便是编制于皇家十六卫之中,今后就在京城为朝廷效力。”此话有如炸开马蜂窝,几位藩王勃然变色,下面顿时窃窃议论不绝。
  进京之时,藩王们就早有顾及,担心朝廷借机铲除地方势力。虽然此次参加华誓会的人并不多,但是藩王们带的都是精英。万一皇帝要扣留人质,五藩联合再加上地方其他大员,也可保得全身而退。谁知皇帝竟会由此旨意,看起来是在提拔地方将才,但对藩王们来说,无疑是削去左膀右臂,队伍里便有些躁动起来。
  本次华誓会上,以夏烈王的兵士最出风头,还没来得及多高兴一会,就生出这等变故,率先站出列道:“皇上,将士们各自身居其职,如果全部留下来便造成空缺,地方上必定滋生动乱!”
  “将士们个个都是出类拔萃,朕一个都舍不得。当然,夏烈王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明帝见藩王们面上一松,接着往下说道:“因此朕已决定,再从朝廷中抽出良将来,好跟着你们回去历练。正好弥补上空缺,岂不是两全?”如此一来,藩王行动举措更受限制,因此各自脸色愈加不好。
  “咔嚓!”场内有握剑的异动声,场内气氛一触即发!夏烈王手中剑已出鞘,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出手,汉安王部众就迅速其他藩王们包围,生生将藩王们与其下部众分离开来,场上顿时乱作一团。
  龙台上的帝王微笑不语,只听整齐一致的铁甲碎步声重重传来,西林猎场迅速被内外三层黑甲铁骑围合。云琅右手一挥,训练有素的关宁铁骑整齐止步顿枪,整个西林猎场好似猎物,被装在一个巨大的黑色铁口袋之中。正午阳光明媚,黑色精铁泛出夺目光芒,好似明帝眸中冷笑,凌厉的让人周身簌簌发寒!辽王和广宁王相互对视一眼,率先上前跪呼皇帝英明,一直沉默不语闽东王也随后跪下,夏烈王眼见大势已去,亦只有跟着跪地伏拜。
  “宓儿,朕回来了!”
  “皇上,皇上快放我下来。”慕毓芫在半空中旋转的头晕目眩,只是却阻止不了明帝的兴奋,只好闭着眼睛喊道:“孩子,孩子……”明帝这才减缓速度放她下来,慕毓芫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心中恶心感觉越发强烈,捂着嘴朝下面招手,小宫女赶紧捧了个白玉菱盂上来。
  “哇”的一声,慕毓芫稀里哗啦将早膳几乎吐尽,明帝见她脸色潮红不禁着急,忙道:“都怨朕方才太欢喜,忘记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传太医过来瞧瞧?”
  “不用,只是方才转得厉害,坐下来歇会就好。”慕毓芫接过清水漱口,搭着明帝的手坐在床沿,微笑道:“前面的事,臣妾也听说了。难怪皇上高兴,晚上召云琅和敏玺进宫,大家饮酒叙一叙。”
  “前些日子,宓儿有身孕让朕欢喜已极,今日藩王们的事情更是高兴,近段时间真是登基后最舒畅的日子。”明帝双手环住慕毓芫腰身蹲下,将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另外,朕这几日琢磨许久,想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
  慕毓芫不由一笑,“十月怀胎,还要等上半年才能诞生。如今才几个月,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皇上也太着急了。”
  “朕等太久,真能不着急?”明帝抬头笑了笑,又道:“祉是幸福的意思,这个孩子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叫做佑祉罢。朕要亲自抚育他,宠他、疼他、关爱他,将来必定是最出众的皇子。”
  “万一,是个女儿呢?”慕毓芫侧头看过去,微笑道:“莫非臣妾生下女儿,皇上就不欢喜么?”
  “一定是皇子!”明帝将垂坠发丝握在手里,轻轻的嗅了嗅,“朕会每日都在佛前祈求,让上天赐予我们一个麟儿,将来好替朕分忧解劳。”
  “嗯,想来会的。”慕毓芫往肚子上抚摸了一下,说不出是喜是忧。云鬓间发丝象是负荷不住压力,只听“哐当”一声,九连金蔓枝串珠步摇坠落于地,在光平青金阔砖上弹跳两下,落在三步开外。
  底下的小宫女相距甚远,慕毓芫刚要起身就被明帝摁住,“坐着别动,让朕替你拾起来就是。”又挥退殿内所有人,拾起金步摇在手中转动,绿光与金光相互辉映,美得璀璨夺目!
  到了晚间,众人齐齐聚于椒香殿。
  “皇兄----”乐楹公主拉长声调,撒娇道:“你吩咐冰库的人多运点冰来,公主府里热得要命,都快要我捂出一身痱子了。”
  “好了,净是胡说!”明帝本在同慕毓芫低语,闻言回头,“现在才几月天气?冬日藏冰总共那么些,都是预备夏日镇凉用的,哪有许多供你糟蹋?”见乐楹公主嘟着嘴还要反驳,又道:“你在公主府的那些淘气事,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要那些陈冰过去,还不是做冰雕玩乐,别整天没事胡闹。”
  慕毓芫扯了扯明帝衣袖,朝乐楹公主微笑道:“新近学了做蜡花的手艺,敏珊晚点一起去后头瞧瞧,比那冰雕有趣多了。”乐楹公主刚要发牢骚,却见海陵王同云琅朝这边走来,只好不再作声。
  今日算是家宴,五个人共坐一张圆桌。明帝和慕毓芫相并而坐,云琅和海陵王凑在一块,独乐楹公主自己随坐。乐楹公主侧眸一瞥,云琅正在执壶斟酒,没来由的脸上一红,好在太监们已开始陆续上菜,众人说笑也没大留意。
  “云琅,饮了这杯!”明帝亲自斟酒,递了过去,“你这次回来,本来该多歇息些时日。正巧你姐姐怀有身孕,时常近来探望一下,也可以多陪陪她。可惜青州那边并不安宁,所以休息半个月,还是早些回去罢。”
  云琅起身接酒,一饮而尽,“是,末将明白。”
  乐楹公主闷闷不乐,明帝瞧她问道:“怎么,还在闹脾气?年纪越大,脾气也跟着渐长,都是朕平时宠坏的,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海陵王在旁边趣道:“哈哈,说的也是。”
  乐楹公主脸上涨红起来,似要恼火发作,慕毓芫忙道:“哪有做哥哥的,这样取笑妹妹?你看,敏珊脸都红了。”
  明帝将脸转向云琅,半笑半真地说道:“既然没人敢娶这个公主,云琅,不如你做敏珊的驸马吧。”慕毓芫目光中笑意顿时收敛,谨慎的看着云琅,乐楹公主垂首咬着嘴唇,就连海陵王也止了笑,不知圣意虚虚实实到底如何。
  云琅起身抱拳,一脸正色,“末将身在边关杀敌,生死不定,断不敢耽误公主的婚姻大事。况且心中早已立下志愿,若不平定青州动荡纷乱,绝不成家……”
  “好了。”明帝淡淡打断他,嘴角复又弯起,“朕不过是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看把你吓的说这些话,边境纷乱已久,难道还要耽误你的生大事么?再说,朕的皇妹千娇万宠的,也舍不得就这么嫁出去。”
  “是。”云琅抬头看了一眼,复又默默坐下。
  “谁稀罕要给你了?”乐楹公主脸上撑不住,将手中酒杯一摔,“哐当”一声,酒水和碎片溅得云琅一身,“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也不嫁给你!”
  明帝断喝道:“坐下,不得无礼!”
  乐楹公主吓得身子一颤,“哇”的一声哭出来,抽噎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又没说要嫁他,凭什么拿我来取笑?这辈子都不嫁人还不行吗?”她从小都是被人恭维谦让着,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越哭越是伤心,索性掩面跑出宴席。

  第三十五章 万艳同杯

  三月天,正是春光明媚。
  窗外几树海棠花开得妖娆,渐次渐变的紫红花朵娇小柔软,树枝花间尽是彩蝶翩翩纷飞,细腰蜜蜂上下萦绕,满院娇艳春色弥漫着整个皇宫内外。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丰光殿内的选秀盛事,即便是没有鼓乐山呼震天,亦可从欢庆悠扬的丝竹之声感受到那份热闹,不用想也是花团锦簇的繁盛景象。
  “娘娘,那边已经结束了。”吴连贵近身回道:“此次入选的秀女并不多,总共留下来的只有三十六人,其中有几个指给亲王做侧妃,剩下大部分都分配给各宫娘娘,用来顶替那些年纪大的近侍。真正留在后宫给皇上的有八人,其中最出头的就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如今册封为朱贵人,居淳宁宫。”
  “嗯,是朱家五小姐佩柔罢。”皇后娘娘的亲妹妹,便是平庸些也没关系,何况还是个花朵般的美人呢?慕毓芫比划着嵌珠金镶玉指套,漫不经心的微笑,“佩柔自小就是出众的美人,也不算奇怪。”
  “等会朱贵人她们就该过来请安,奴才把赏赐的东西都预备好了。”吴连贵稍微停顿了一下,“皇上似乎对选秀没什么兴趣,其余几个大都是没有位分的采女,内中只有两名才人乃是外省官员家的女儿,也不过是安抚罢了。不过……”
  “唔?”慕毓芫漫不经心戴上指套,本不喜欢太过华美狰狞的东西,不过今天是要按品装扮的,勉强适应手上生硬的束缚,“到底是哪家女子,连你也吞吞吐吐?”
  “另外还册封了一位谢婕妤,皇上亲赐她住在锺翎宫。”
  “谢婕妤?”隐约觉得这个姓氏耳熟,慕毓芫倚着紫菀花十香软枕出神,身上藻绿色蹙金繁绣茜纱衣深浅重叠,覆掩着内里月白色云纹抹胸,如此静默无声倒似画里正在休憩的宫纱美人,唯有一双秋水明眸格外灵动。
  殿外有人通传,稀薄光芒中走进几名年轻女子,似是被椒香殿内仙宫般奢华布置所震撼,愈加诚惶诚恐低垂着头,只悄无声息看着脚面往里走进。领头一名浅桃色宫装女子,眉目间与皇后依稀有几分相似,加上年轻娇憨,更显一份不胜纯真之气。然而令慕毓芫吃惊的却不是她,朱贵人身边另有一名女子,清秀恬静、眉目淡然,豁然正是昭陵郡主----谢宜华!
  上次华誓会上那场大行动,若不是汉安王围合诸王镇住中心,恐怕事情不会是如此简单,论起来汉安王也算是立下头功。皇上册封昭陵郡主为婕妤,不过是帝王稳定臣子惯用的后宫之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昔日的素衣女子站在此处,慕毓芫总是感觉十分突兀。
  “娘娘,娘娘?”双痕在旁边推了推慕毓芫,自己代为做主给朱贵人等赐坐,众女子都敛衽谢礼,其中几个胆怯的不敢抬头。
  “佩柔,你可还记得本宫?”慕毓芫回神过来,朝朱贵人微微一笑,“最后一次见到你,还是八、九岁的小丫头,如今也出落的这般楚楚动人了。”
  “当然记得,表姐你……”朱贵人的声音有种年幼女子甜软,似乎觉得不妥,红着脸改口回道:“娘娘,你是拿佩柔取笑呢。方才姐姐已经嘱咐过我,说要是闷得慌就常来泛秀宫坐坐,把没学完的琴棋书画补完。”她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言语举止都是侯门小女儿的天真娇憨,满是出闺阁后的无限新奇。
  见众女子都有些拘束,慕毓芫不过挨次问了些闲话,朝朱贵人笑道:“正好淳宁宫就在这后面,隔得也不算远,佩柔你得空就常过来。”
  朱贵人笑吟吟抬起头,认真道:“到时候,表姐可别嫌烦躁。”
  “呵,怎么会?”慕毓芫心内记挂着事,略微说了话,便朝众女子吩咐道:“方才你们是从咸熙宫过来的?正好郑嫔娘娘的沐华宫离这里近,等会先过去也算顺道,另外还有诏德宫的惠嫔娘娘和徐贵人,要去得地方太多不便深留你们,让双痕先送你们出去。”众女皆起身答应,跟在朱贵人身后步出殿去。
  午后过了半晌,双痕进来禀道:“娘娘,谢婕妤来了。”
  “谢婕妤请坐。”慕毓芫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略显削瘦的小巧脸庞,简洁干净的容貌,身上两重相叠的玉兰色纱缎宫装,如此显得太过素净,幸好衣带边缘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也就无可挑剔了。
  “娘娘,不如叫嫔妾小字。”话虽然是商量口吻,偏偏谢宜华用平淡语气说出,倒有几分不可辩驳。
  “呵,那没有别人的时候,本宫就叫你的名字罢。”谢宜华神色一松,慕毓芫看着她那双点漆墨瞳微微一笑,“宜华,你哥哥是不是还在京城中?要说起来,此次真是替皇上分解不少烦忧,只怕皇上舍不得这么快放他回去。不如本宫找个机会,让你哥哥进宫来看看你,不然以后也难有机会再见面了。”
  “嫔妾多些娘娘的好意,还是不必再增添麻烦了。”谢宜华站起身略微行礼,淡然一笑,“其实见与不见都是一般境况,既然始终是要别离,多见一面又能如何?况且皇宫内的礼数太多,只怕进来也说不上三两句。”
  慕毓芫只得一笑,“也好,你想的细致。”
  底下香陶捧上棋盒来,谢宜华微笑道:“自上次庆都别后已一年余,练了半年也不知有没有进展,让娘娘见笑了。”说话间已经选好白子,顺带揭开黑子盒盖,“请恕嫔妾不恭,还请娘娘先让六子。”
  下得一炷香时间,慕毓芫手上落子稍顿。朝对面瞥了一眼,心里忍不住叹气,如此剔透的女子真不该入宫,又是何苦来?
  “娘娘,该你落子了。”
  “嗯?”慕毓芫这才发现指尖夹了一枚黑子,竟然忘记落下,“呵,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总有些精神恍惚,想来是怀着身孕的缘故罢。”正说着,只见双痕捧了一盅安神汤放在侧旁,“太医说要趁热喝下才好,你先看棋罢。”
  “娘娘,先且别喝。”谢宜华的神色突然有些闪烁,上前阻道:“嫔妾亦曾学的一些医理,能不能让嫔妾看看这盅汤?”
  自陆才人小产和徐昭仪公主掉包事件后,皇帝就对宫妃身孕的事特别留心,泛秀宫不仅加强防止意外的戒备,所有饮食汤药也是专门派人管理,每一样东西都人先用先尝过。泛秀宫的人也特别留心,这汤特意让太医检查过,内中并无红花附子等物,另还有人专门尝试过才敢呈上。不过听谢宜华这么一说,慕毓芫倒是迟疑起来,莫非这参汤里还隐藏着什么古怪么?
  谢宜华仔细察看了一番,蹙眉道:“娘娘,非是嫔妾多事。此汤里面好像有两味不适合身孕之人的药材,可不可以让嫔妾尝一尝?”见慕毓芫颔首同意,勺了一点放在嘴里,似乎不能分辨便接着又尝了一勺,原本的舒展的秀眉渐渐蹙在一起,“这里面怕是有淡竹叶和石龙草,这两样东西按比例入汤就会无色无味,只是与雪参配在一起会让汤稍微发甜,因嫔妾的娘亲曾误喝过,所以对这两样东西的印象特别深刻。”
  “这淡竹叶和石龙草----”慕毓芫下意识的抚着肚子,“可是堕胎之物?这里没有别人,你只管直说无妨。”
  “倒不是堕胎的药,这汤药毒性并不算很强,只不过若是长期饮食就会给胎儿留下症候。”谢宜华小心的放下银勺,尽力平静语气,“将来生下来的孩子,通常都是非傻即疯…… ……娘娘!!”
  慕毓芫“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宫闱之争她早就清楚,只是如此被人设计自己肚子里孩子,还是有些不能镇定下来。谢宜华握着丝绢替她擦嘴,轻声劝道:“娘娘不要太担心,不过是嫔妾的揣测而已,还要等太医验过才能断定。只是不知,娘娘饮用了多长时间?”
  慕毓芫用清水漱了漱口,缓声答道:“太医院前些日子新呈上来的,大概也有小半个月了。”说到这里心中愈加难受,每天都把汤当作安胎药喝下去,将来孩子若是有什么意外,该是如何心痛?
  “皇上驾到!!”殿外传来王伏顺的声音,谢宜华面色平静的坐回对面,慕毓芫也平息心绪收敛神色,抬手让人捧着方盂退下。
  “宓儿----”明帝不料看到谢宜华,顿笑道:“谢婕妤?呵,原来是来下棋的。”他走到谢宜华旁边看了看,“唔,看起来这半年没少下苦功夫。这样也好,省得宸妃在这后宫里头找不到下棋之人,你的锺翎宫离这边也近,得空就常过来坐坐罢。”谢宜华起身敛衽答应下,立在侧旁。
  “方才佩柔也说常来呢。”慕毓芫沉淀好平静的神色,仰脸微笑道:“如今后宫里可热闹起来了。呵,要说起来,皇上怕是要忙得不可开交呢。”
  明帝轻轻捏了捏她脸颊,宠溺的一笑,“当着谢婕妤的面说这么醋性的话,亏你也不知道害臊?”对面的谢宜华含笑不语静立,明帝突然收敛了笑意,“宓儿,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朕不是说过,叫你不要怕麻烦,有什么事只管传太医来就是,可不能让佑祉有什么事。”
  慕毓芫招呼底下的人放好椅子,“没什么事,臣妾会注意着身体的。皇上还是先且坐下,不然谢婕妤一直站着,我们的局棋也没法下完了。”
  明帝笑了笑,道:“谢婕妤坐着下棋罢。”王伏顺亲自捧茶过来,小太监又给椅子后面加了一个烟霞色锦缎靠枕,殿内顿时静默下来,只留下棋子落盘之声。
  “啪!”
  云琅长长舒了口气,将手中盒子往桌子一撂,自己仰面展身躺在竹制长榻上,翻来覆去,只是没法安静下来。
  “盒子里是什么?”凤翼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拿着盒子掂量了一番,“看起来份量不轻,若是吃的师兄可就不客气了。”他口中取笑着,却并不打开那方锦盒,顺手放回原来的位置。
  “姐姐说,让我拿着去给公主赔罪。”云琅翻身起来,叹气道:“我跟公主能有什么话说,况且我又没做错,怎么赔罪?”
  前几天拒婚的事凤翼也听说过,于是说道:“乐楹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妹,你当着面拒绝婚事,居然没有受到责怪,可想过是为什么?”
  “自然是看在姐姐的份上,皇上才饶过我。”云琅复又躺回去,看着顶上屋梁,“她是金枝玉叶又如何,难道她想嫁给谁,谁就非要娶她不可?不管这么多,等会让人把东西送过去就是,反正过几天就要回青州了。”
  “你自然是要回青州的,可是你姐姐呢?”云琅闻言一顿,凤翼淡淡说道:“你让皇上和公主的脸上不好看,就这么走掉,不怕迁怒到你姐姐么?流血受伤都不怕,难道你还怕去赔个不是?就算是为你姐姐着想,也该亲自去这一趟。”
  “可是-----”云琅有些泄气,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得罪了皇帝和公主,只是这等事情想起来就让人烦躁,“东西先放着,我走之前会去一趟公主府的。这个公主就知道乱发脾气,将来也不知道谁会娶她。”
  “别先放着了。”凤翼起身微笑道:“师兄陪你去如何?你只消不说错话就好,我带你们去个地方,保证公主回来后再不生你的气。”
  “当真?”云琅翻身跳起来,“师兄你可别反悔?公主府也不算太远,今天的天气也适合到外面去,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马匹出城。”他素来待人冷淡,却是极喜欢这个师兄,此刻心里早把赔罪的事丢开,只想着跟凤翼出城去策马。

  第三十六章 花意浓

  这日天气晴好,众妃请安时皇后说要出去赏花,也算是新入宫嫔妃们聚一聚,因如今后宫的嫔妃不算太多,便只在御花园内漱玉轩设了两桌花宴。漱玉轩内中布置格局也宽大,四面皆开有大幅的镂空花窗,宫人们将悬挂式花窗都支起来,几乎挖空整整半圈墙,与身在花园中也没什么分别。
  因是闲散坐开并未讲究次序,朱贵人便以妹妹身份坐在皇后身边。皇后淡淡朝众嫔妃环视一圈,依旧和从前没什么变化,除了位分高几位嫔妃装束奢华一些,新入宫的几名宫妃看起来都有些千篇一律。内中唯一让人留意的便是谢婕妤,那女子并不在容貌上特别出众,却是有种隐约特别气质,能够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她。
  文绣悄悄走过来,在皇后身边耳语道:“皇上传话说批完奏章再过来,让娘娘领着大家先赏赏花,只要热闹尽兴就好。”顿了顿,抿嘴笑道:“乐楹公主在皇上那边,估摸着等会就要过来呢。”皇后也笑,知道她是想说乐楹公主聒噪,一来又该要叽叽喳喳的吵个没完。
  果不其然,正说着话就见乐楹公主从仪门穿过来,让人奇怪的是今日竟然变得出奇的安静,往常身上挂的那些环佩叮当统统不见,行动间也颇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文绣苦笑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不是看花眼了罢。”
  皇后轻声笑道:“看来咱们的乐楹公主长大了。”前些日子乐楹公主被云琅拒婚之事后宫皆知,依她脾气起码也会吵一段时间,猛地一变倒让人十分不适应,而且看起来心情好象还很不错呢。
  乐楹公主身着鹅黄的宫纱,简单大方,端端正正裣衽行礼道:“皇后娘娘,皇妹给你请安了。”见文绣满脸诧异的神色,忍不住问道:“怎么,是不是我脸上的妆花了?还是发钗没有戴正?”自己低头检查一圈衣着,“没有什么不妥啊。”
  “敏珊。”皇后拉她坐下,笑道:“往常进宫十回,也见不到你认真请一次安,今天怎么变得如此规矩?”
  乐楹公主被说的不好意思,起身道:“我找宸妃说话去。”正要走,忽一眼瞥见旁边的朱贵人,因见朱贵人和皇后面貌相似,恍然大悟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好似觉得举止不够文静,忙朝皇后询问道:“皇后嫂嫂,她是你的妹妹罢?”
  “正是,说起来佩柔比你还小一岁呢。”皇后笑着扯了扯朱贵人,“佩柔,去跟敏珊说话罢。在这里陪着我倒让你闷得慌,你们到旁边逛逛也好,等皇上过来再回这边来就是,去吧。”朱贵人进宫这些时间的确有些闷,宫内的规矩又大,比不得再家唯我独尊可以随意,见到乐楹公主这么活泼也很欢喜,二人说了几句相熟起来,便撇了众人到旁边玩开。
  此时慕毓芫已经将近四个月的身孕,初夏衣衫纤薄,隐约显出轻微隆起的腹部,她位分高,圣眷重,兼之怀有身孕更加衬出地位尊崇。泛秀宫的殊荣终究是独一份,诸如熹妃、惠嫔、郑嫔等人自不用说,便是不久前诞育公主的徐贵人也颇被冷落,更不用说其他位分低的宫妃了。
  “宜华,我们到旁边走走罢。”慕毓芫被众人的目光扫来扫去,像是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围观一般,芒刺虽小,仍然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
  谢宜华微微一笑,“嗯,坐着也是闷。”
  二人不知不觉走到花圃前,内中牡丹花开得正浓,宫内尤其喜欢培养富贵花儿,姹紫嫣红,各色品种争相怒放,放眼望去仿似一片花簇海洋。谢宜华俯身撂起一朵,仰面微笑道:“这花开的傻气,如此大一团最容易掉花瓣,再者味道也不算宜人,世人偏偏还说它是花中之王。”
  “呵,或许是吧。”慕毓芫就近在石凳上坐下,上面垫了一方紫莹绡纱绢,“昨天有人来给本宫送千年雪参,是上好的极品,你可知道为何这么费心?”
  “大部分药材都需要辅料搭配,雪参越好,其中的药效就容易散发。”谢宜华松开牡丹起身,若有所指笑道:“要是人人都这般好心,娘娘怕是吃不消吧?好在娘娘服用的时间不长,如今悄悄断下,再好生调理着也就没事了。”
  慕毓芫仰面望高空看去,碧蓝澄澈的天空中点缀着雪白云朵,一群宫鸽在皇城上头自由自在的盘飞着,那是宫墙内的女子无法奢望的事情。抬手揉了揉微酸的脖子,淡笑道:“若是堕胎不过让人伤心一时,时间长久也就淡忘了。可若是生下个傻孩子,就算本宫能忍住伤心,只怕也要遭人厌弃。”话说至此,唇角笑意渐冷,“真是难为她们如此费尽心机,此番拳拳盛情,还真让人消受不起。”
  谢宜华似乎叹息一声,却是微不可闻,“娘娘在玉梓县的时候,挽弓杀贼那是何等英姿?可身为女子又能如何,不论出身与心气,总也是走不出这一方天地,终其一生都不过是荒废虚度了。”末了垂首一笑,“呵,所以今生定要好好的修行,让佛珠保佑我们来生投生为男子罢。”
  “呵,原来你在后悔。”慕毓芫忍俊不禁,轻声笑出来,“若是你将来身为男子,又会如何?是上战场去奋力杀敌呢,还是饱读诗书指点江山?其实你若是不入宫,要寻觅一名佳偶亦未算难得,便是不如意一些,也不至于三千佳丽分一人之宠,况且这份宠爱原就不算多。”
  “三个人分和三千人分,又有什么区别?”谢宜华眸色淡然,内中一缕波光转瞬即逝,“娘娘棋艺精湛,嫔妾陪着下下棋也不错。”
  慕毓芫看清那一瞬间的眼神,一时有些恍然。那年那月,另一个人用类似眼神对自己说----芫芫,朕所有的富贵荣华、无上尊崇、锦绣江山,都只求你喜欢,便是朕的性命也可以交付与你!那是少年身上所特有的无尘执念,还来不及用时间来验证,所有妄想都已经灰飞烟灭,一语成谶!
  “娘娘,怎么了?”
  “没事。”慕毓芫云淡风轻转过话题,微笑道:“我们慢慢走着回去,皇上估摸着该过来了。”谢宜华也不再多问,二人沉默往花园回走。
  “呵,你们两个在一起呢。”明帝接过徐贵人奉上来的新茶,拨弄着茶盖笑道:“难怪找半天也不见人,原来说悄悄话去了。”回头对徐贵人微微点头,“你去坐着吃东西就好,这边有王伏顺伺候着,不必亲自操劳。”
  徐贵人答应着却不离开,看着慕毓芫的肚子叹道:“娘娘是福气大的人,这肚子里怀的必定是个小皇子,不知道如何的聪慧可人呢。不象嫔妾这么命薄……”
  明帝听她先头的话不住微笑,到后面却微微不快,抬头扫了一眼,“大家都正高兴着呢,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要翻出来说了。”徐贵人勉强含笑止声,目光扫过慕毓芫的肚子,似乎有一丝莫名的得意,遂裣衽退下去。
  “宓儿,可逛得累了?”明帝亲自将软枕扶好位置,淡淡笑道:“过来坐着吧。朕看你身子越发显出来,以后就少出来走动些,闷得慌便在泛秀宫内逛逛。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王伏顺,或者让谢婕妤传个话,她不是常去你那下棋的么。算起来还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见得到佑祉,时间这么慢,朕还真有些等不及呢。”
  “见谁?”皇后在旁边没大听清楚,怔了下微笑道:“是给小皇子起的名字罢?十月怀胎,皇上再心急也只好等着了。”
  慕毓芫看见皇后脸上神伤,却也不好不答话,斟酌回道:“听说寅雯近来识的不少字,前几天佩柔还说起过,果真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呢。”
  “朕也好几天没有见着她,不如让奶娘抱出来。”明帝也笑,又道:“等会朕要考考她,若果真长进懂事许多,自然有赏赐的。”
  皇后闻言点点头,侧身吩咐文绣几句,又回笑道:“这花宴不宜太晚,不然日上三竿可就热得坐不住了。只是佩柔和敏珊怎么还不回来,两个淘气的……”话未说完,只见乐楹公主慌慌张张朝这边跑来,身旁却不见朱贵人。
  皇后诧异道:“佩柔呢?”
  乐楹公主喘了口气,抚了抚胸道:“朱贵人在那边哭呢。我怎么劝她都不听,说什么也不肯回来,我只好跑来找你们。”她说的不清不楚,也没个头尾,弄得众人皆是莫名其妙,齐声问道:“好好的,她哭什么?”
  “呸呸,真是恶心死人了。”乐楹公主皱着眉头,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我们刚到池子边玩,谁知那水底下竟然冒出一个孩子来,头泡得这么大,脸跟纸似的白刷刷,朱贵人当时就吓哭了。”
  明帝朝下扫视一圈,眉宇间隐约泛着青气,“朕跟皇后过去看一下,你们都在这边等着,不必跟过去了。”起身时候拍了拍慕毓芫肩膀,不待多说已拂袖离开,皇后更是着急跟了上去。
  熹妃倚着锦垫懒懒的舒展腰身,不冷不热说道:“自从宸妃进宫后,稀奇古怪的事一天比一天多,不过咱们也习惯了。这样的事委实晦气的很,还好宸妃你不过去看,要不然冲撞着什么,难免让肚子里的孩子不安生。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后宫里还不翻了天?”
  慕毓芫含笑饮着茶,淡淡朝众人看去。熹妃自是一幅看好戏的神情,郑嫔脸上平静只做没听见,徐贵人若有所思拨弄着茶,惠嫔则惴惴不安垂了头,其余诸妃也是面色各异。等的良久也不见帝后回来,底下已经窃窃私语起来,如此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因此说道:“皇上和皇后娘娘,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不如都先回宫去罢。”
  “依本宫看来,宸妃娘娘不光是肚子大,连架子也跟着变大不少呢。”熹妃在旁边冷笑,拉长声音说道:“你说回去,大家就回去?皇上和皇后娘娘可没说,等会若是找不着人,那该怎么办?”
  慕毓芫原本是担心众人等的心焦,不料熹妃今天铆足劲的抬杠,自己不言语她倒上瘾了。眼瞅着底下宫妃皆小心观望,遂淡淡微笑道:“皇后娘娘特许本宫协理六宫,难道你也忘记了?既然朱贵人出了事,皇上和皇后娘娘一时回不来,花会多半也是赏不成的,难道让姐妹们坐到天黑么?你若是喜欢在这等候,本宫也无权干涉,只是其它姐妹想回去的,就可以先回了。”她的语气自有一种不可辨驳的威仪,况且嫔妃们谁愿看熹妃脸色,因此慕毓芫和谢宜华一走,其余人等也就跟着都散了。
  慕毓芫离席却没回宫,而是先赶到凤鸾宫,却得知皇后送朱贵人回去,此刻正在淳宁宫内,只好领着双痕赶过去。进到内殿,只见皇后正在叹气,因问道:“姐姐,佩柔可还好?没吓坏罢。”
  “唉,你看看佩柔的样子。”皇后脸上不无忧心,长声叹道:“一点子事就吓得哭成这样,半点事也经不起,都怪爹爹他们把她娇宠坏了。”
  寝阁内犹闻嘤嘤哭声,慕毓芫朝里面看了一眼,上前携着皇后的手劝道:“佩柔她还年纪小,你我小时候不是也如此么?等她在宫里待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罢了,你也不必宽慰我。”皇后蹙眉摇头道:“佩柔的性子本宫是清楚,素来就是胆小怯懦,在家中以她独小而受尽娇宠,这丫头……”说至此声音微有哽咽,“原就不该送到宫里来,她那里受得起这般……”
  “姐姐想太多了。”慕毓芫于近旁坐下,淡声说道:“认真说起来,什么样的女子才该入宫呢?如你还是如我?你自然是一心想要佩柔好,只盼给她觅得如意夫君。可是如今,既然已经进宫,与其伤感叹息,还不如好生教她些东西。”
  皇后面色一凛,遂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坐着说了会闲话,慕毓芫又陪着皇后回宫。待自己回到泛秀宫已是午后,吴连贵跑来回道:“那水里死婴也不知何人做的,听说皇上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虽然已经泡得发烂,可那上头还有未剪断的脐带,眼下徐贵人正哭得死去活来,硬生生说是自己当初诞下的皇子。”
  “是么?”慕毓芫淡淡一笑,转身反问,“她并没去看,如何知道那是个男婴?这宫里头的女子,谁会蠢到如此田地?埋在哪里不好,偏偏要丢到水里给大家看到?敬妃已经降成郑嫔,难道她还不知足,逼太急只怕也讨不到好处。”
  吴连贵从不见她如此动怒,劝道:“娘娘,有身孕不亦动气。”
  慕毓芫也自觉有些激动,只是一想到徐贵人早上来送雪参的情景,就恨不得当场摔到她脸上去,于别的事情都可以忍让,只是想算计自己的孩子万万不能!况且瞧她今日那得意的模样,还有看着自己的肚子的眼神,她也是身为人母,何至于这般心狠手辣而且没有半分不安?
  双痕捧着雪参汤进来,也不言语,全都倒进白玉方盂里,这件事瞒得十分的紧,一并连香陶和紫汀等人都不知道。每天依旧照常将汤熬好,由双痕亲自端进来倒掉,这样让对方以为中计,免得出什么新花样谋算胎儿。
  吴连贵瞥了一眼,叹道:“还好谢婕妤发现的早,不然就是将那人碎尸万段,咱们也难免要遗恨终生,当真好毒辣的伎俩。”
  双痕重重放下汤盅,几滴残液震出,皱着眉头厌恶的擦拭道:“若不是为这小皇子着想,我真不想再端着恶心的汤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动气。听说皇上还担心徐贵人哭坏身子,真是善心施舍给冬日之蛇,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慕毓芫半躺在美人身长椅上,纤长的睫毛微震,“皇上的心若有十分,那么必定放在江山上有九分,这后宫里头这么多女子,他哪有闲功夫挨个去琢磨。再者说,这些女子不论脾性如何,在皇上跟前之时,哪个不是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只怕在他眼里,个个都是花朵似的美人,如何能与虎狼蛇蝎联在一起?”
  双痕叹道:“那也只有自己小心留意了。”
  有清风从烟霞色的窗纱下透进来,凉丝丝的沁人,层层垂坠的莹线绡纱无声的盈动起来,慕毓芫望着窗外飘落的花瓣,淡声说道:“这后宫里的女子增减一二,怎么比得上一宗税银的丢失,一座城池的存亡?若是嫔妃们诸事都等着皇上,只怕皇上不累死也烦死,哪能事事都指望着皇上来操心。”说罢,长长舒了一口气,无限心事在胸间汹涌翻动,却合上眼帘不再说话。

  第三十七章 夏语默默

  朦朦胧胧之间,慕毓芫感到脖颈间一阵酥痒,那柔软而灼热的触觉定是身侧的那个人,反手要拂开却被握住。皇帝在耳畔轻声笑道:“难道,你想违抗朕么?”说话间手已束拢过来,顺势将软香温玉搂在怀中,“宓儿,本月末就是你的生辰,想要朕准备些什么?只要这普天下有的,不论多难得珍贵,朕都寻来给你。”
  “臣妾在想,可不可以……”慕毓芫翻身面对着明帝,目不转睛的郑重看着他,忍笑说道:“可不可以多要几样?”
  “都是朕纵容的你,越发胆大。”明帝伸手钻进被窝,恨恨笑道:“还以为有什么要紧话,却是在作弄朕,今天可绝不能饶了你。”
  慕毓芫生性怕痒,赶忙拉着薄纱绫被裹紧,“臣妾有身孕,皇上别闹了。”
  “那好----”明帝嘴边笑意藏着一丝狡黠,那目光好似一张无形的网兜过来,俯身吻下去,含混不清的喃喃说道:“朕要……好好的惩罚你……”
  “皇上……”慕毓芫一手护住腹部,那点反抗力气微不足道,“皇上别闹,当心压着臣妾的肚子……”
  明帝闻言停住动作,满眼笑意叹道:“祉儿这孩子,朕反倒要让着他。将来等他长大些,定要好好教训几下。”
  “做父皇的人,也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慕毓芫掠了掠碎乱的发丝,“跟儿子吃醋的父亲,臣妾今日才算见识到。早说让你去谢婕妤那里,不然去佩柔那也行,再不然就去……”
  “好了,别说了。”明帝嘴角笑意闪烁,打断她道:“别人都想着见朕一面,你却总把朕往别人怀里推,莫非半点都不想朕么?”
  慕毓芫侧头一笑,“臣妾也想做一代贤妃,岂敢整日拈酸吃醋?”
  明帝定睛看着那双乌黑的水眸,内中投影着自己不真切的样貌,有万千话语要告诉身旁的这个女子,淡静声音微有起伏,“宓儿,这后宫的女子个个都怕朕畏朕,费尽心思也不过是谋求于朕,只知道盼着自己独宠于一身。可是朕若真的这么做,这后宫和朝堂还能有一日平静么?她们哪个去做贤妃都可以,但是朕唯独不希望那个人会是你,朕不要你做贤妃!”
  “皇上……”慕毓芫避不开那凝重目光,微微垂下头。入宫后的万般纵容,水下的那一瞬间惊魂,皇帝期许的神情让人微觉恍惚。可是前尘往事,又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她,反反复复被煎熬着,“皇上每日为朝事忧心烦恼,臣妾只希望能协理皇后娘娘让六宫平静些,等皇上回来能够清静的歇息片刻。后宫嫔妃哪个不想见到皇上,不管冷落哪个都不好,岂能因私心让皇上日夜陪在身边?”
  “可是宓儿……”
  床头顶棱上双鸭吉灯透着红润的光线,“恩爱不疑”四个字依然清晰,至少眼前这一瞬总是真实的,慕毓芫合上眼帘依偎过去,一只手捂住皇帝的嘴,“此生此世,不求皇上心中独我一人,只求永远都能待我如初。”
  明帝眉间有掩饰不住的欣喜,纵使万里锦绣江山握在手,眼前这个晶莹剔透的女子亦是他真切想要的。于是用力搂住怀中人,“宓儿,朕知道了。你放心,朕今生今世绝不负于你!”
  “嗯,臣妾记性很好的。”
  “朕还会耍赖不成?”明帝眸中蕴着浓浓笑意,温和说道:“朕只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难道这样你还不放心?”他俯身靠着慕毓芫的肚子,修长手指无比温柔拂过,“佑祉,你母妃不相信父皇说的话呢?从今往后,父皇说的每句话你都做个见证,你母妃就不会担心了。”
  “皇上是耍赖,佑祉哪里能听得懂?”
  “嘘----”明帝故作郑重的仰起脸,挑眉摇头道:“你说佑祉的坏话,当心他生气在肚子里踢你,待朕好生哄哄他。”说着复低下头去,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什么,那神情甚是执拗,颇有一丝孩子气。
  经过这一闹,时光便越发快些。慕毓芫起身收拾装束,陪着明帝用过午膳,又说了会闲话,待到送走皇帝,已经是申时初了。
  “娘娘,等我去扔了它。”双痕捧着一方长长的锦盒,正是前些日子徐贵人送过来的雪参,绛红色宫缎精致的裹在外头,上面刺绣着海棠富贵的繁琐花样,那盒子本身也是华贵难得,似乎要掩盖主人送物缘由。
  慕毓芫上前掀开那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棵白白胖胖的雪参,未必真的是千年,但已有小儿臂粗细,连参须也是纤长饱满的----自然是雪参中的极品了。雪参握在手里是圆润微凉的触觉,掂量了几下,“如此难求的东西丢掉可惜,依旧放在卧寝里头,本宫要日日夜夜看着它,有它提醒才不会粗心大意。”双痕不敢违拗,只好不情愿的放在花枝高阁上,顺手拿个花瓶挡住。
  “娘娘,郑嫔娘娘过来请安。”慕毓芫稍微迟疑了一下,吴连贵以为她不想见,请示道:“要不奴才去说娘娘在歇息,让她改日再来罢?”
  慕毓芫却摇摇头,笑道:“改日和今日都是一样,宣她到侧殿侯着就是,本宫这就过去,认真说起来,也好些日子没说过话了。”
  郑嫔自降低位分后装束更加清减,身上的秋香色宫装还是去年夏天的,云鬓间只插得一支双连金翅缀玉钗,余下不过是些零星的珠花。见到慕毓芫未语先盈泪,“宸妃娘娘,这宫里有人发狠要至嫔妾于死地,求娘娘救救我们母子俩,只要能看着寅祺好好长大,便是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语调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原本素净的容貌似乎愈加显得憔悴,悲悲切切中似乎另有要紧的话要说。
  慕毓芫看在眼里却恍若不知,柔声劝道:“后宫被皇后娘娘调理的安静太平,姐姐如何这么多心起来?况且还有皇上做主,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娘娘年轻心善,自然如此想。只怕别人却不肯安静着,因此后宫才会有这么多的纷乱。”郑嫔苦得悲悲戚戚,半日方才止泪,“嫔妾先头因照顾徐贵人产育不周,已戴罪多日,本想安分守着寅祺过日子,谁知道前几日又生出事情。皇上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必定是动了真气,如今连寅祺想见一面也不能够,都怪嫔妾人太老实蠢笨了。”
  慕毓芫心下冷笑,若是这样的女子都叫蠢笨,又哪里去找聪明人呢?情知她绝非是来找自己哭诉而已,后面必定还有别的话说,遂淡淡笑道:“皇上乃是清明之主,岂会因他人挑唆误会呢?姐姐真是太多虑了。”
  郑嫔擦拭着脸上泪痕,压低声音说道:“娘娘,可还记得先前册封礼上之事?”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听说娘娘查出锦儿做的手脚,可锦儿不过是个小宫女,若是没有人指使,怎么做得出那样的事?”
  果然这才是正题,慕毓芫极力平息住内心的厌恶,佯做疑惑道:“本宫原先还以为是因为没提拔她,私下里心生怨愤,所以才做出这等蠢事。依姐姐的意思,莫非锦儿真的有什么问题?”
  “听说那段时间,锦儿同诏德宫的蕊香走得近,事发哪天就去找了蕊香,回来便得了许多贵重的东西,这里头难道没有古怪么?本来嫔妾也不知道,只是宫里的小喜子跟蕊香要好,听到消息真是吓人,小喜子还因此枉送掉性命。”郑嫔的眼圈又红了,“跟着便是嫔妾,接二连三的被皇上误会,世上那里有这么凑巧的事?娘娘,后宫里有人要害我们,可不能蒙在鼓里头。”
  慕毓芫竟好似呆住,默了半晌才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狠毒之人。”突然好似想起什么,蹙眉道:“徐贵人前几日送来雪参,品质是极好的,早上却被香陶不小心摔坏了。原本还惋惜好一阵,如今倒是让人不放心。”说着朝双痕吩咐道:“没准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还是赶紧扔掉罢。”
  双痕赶忙进去取盒子,出来时却被郑嫔叫住,只道:“若专门扔出去太显眼,反而让那些人疑心察觉,不如等臣妾回去的时捎带出去,悄悄找个地方掩埋,也就不用娘娘你操心了。”
  慕毓芫微微一笑,“那好,如此就有劳姐姐了。”
  待郑嫔告安走后,双痕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娘,郑嫔是不是想玩什么花样?那雪参给她多半要出事吧?”
  “呵,你也看出来了?”慕毓芫含笑问了一句,却不多说。
  双痕还要再问,却被紫汀唤了出去。原来是皇帝又赏赐东西过来,待到安排人调停妥当,回来却见谢宜华在内殿,二人正在对弈下棋。
  黑白子对垒,谢宜华拈子蹙眉半日仍在犹豫,摇头淡笑道:“原先在家的时候,还只当自己进步良多,如今才知还是不够。”只听“啪”的一声,棋子已经落下,她的目光仍旧锁在上面,似乎觉得这一步下得不够满意。
  慕毓芫的手指染着新鲜的蔻丹,却是极浅的绯红色,指上第三节套着枚水莹通透的渤海明玉,里头好似汪着一碧海水,“呵,你也太着急了。本宫自四岁开始学棋,每日都是当做功课苦练,那时看到黑白子就觉得头疼,心里最想去花圃掐掐花,或是去草丛捉捉虫,只想痛快玩一会。”
  谢宜华笑道:“原来,娘娘小时候如此贪玩。”
  “后来爹爹说,你未来夫君身边必定不只你一人。其中有能歌善舞者,有精通书画者,有饱读群书者,而你就是要学别人所有擅长的东西,且要比她们更加出色。”一枚黑子轻轻落下,几乎没怎么思索过,仿佛那棋局已经千百遍烂熟于胸,慕毓芫轻声微笑道:“你不过才学一年余,且并无人逼迫,能有如此进步已经很难得。”
  “反正时间还长着,那就等十年后再抱怨罢。”谢宜华笑容从来都很淡,嘴角似乎都不曾弯过,只有一双浓黑的星眸闪烁着光芒,“难怪朱贵人整日过来学画,可惜那样的东西终究太细致,嫔妾还是陪娘娘下棋算了。”
  “启禀宸妃娘娘,乐楹公主驾到。”外面传来小宫女的声音,慕毓芫侧脸向外面看去,却不见乐楹公主咋咋呼呼跑进来,于是朝谢宜华笑道:“先前在庆都时,你也曾见过敏珊,有没有觉得斯文不少?”
  “嗯,有些。”谢宜华含笑抬眸,轻轻点了点头。
  乐楹公主已经走进来,端端正正的裣衽行礼,“敏珊给皇嫂问安了。”探头看了看棋面,叹气道:“原来皇嫂在和谢婕妤下棋,可惜我琴棋书画样样都不会,现在想学也来不及了。”
  慕毓芫略微诧异,笑道:“是么,敏珊想学什么?”
  “什么都行,越多越好!”乐楹公主显得有些急切,凑近些道:“皇嫂,你说我该学点什么好呢?嗯,女红什么的就不用了。学下棋写字也太慢,不如你教我画些花花草草的,便是不十分象也不会太难看,好不好?”
  “嗯?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慕毓芫隐约猜出几分,含笑问道:“对了,还有没有在生云琅的气,等本宫好好的教训教训他,替你出出气可好?”
  “不用了,不用了。”还没等说完,乐楹公主已经连连摆手,“我没有怪他,凤翼师兄已跟我说明白。”说得低头下去,脸上越发红起来,“总之,我不怪他就是,皇嫂你也别去责备他了。”
  慕毓芫虽不清楚凤翼说过什么,但也知道必定不是云琅本意,不过总比现在就闹翻的好,况且以后的事谁能够预料呢?看起来公主不仅原谅云琅,而且大有为他苦学勤练的架势。心内只是连连叹气,却道:“嗯,只要云琅没欺负你就好。”
  “没有,真的没有。”
  “呵,公主着急了。”谢宜华看得有趣,也忍不住一笑。
  “没有就好。”慕毓芫点了点头,又笑道:“若是有也没关系,你只管进宫来告诉皇嫂。到时候,让他到公主府给你做半年杂役。”
  “那怎么行?”乐楹公主急得摆手,忽而低下头去,声音细弱蚊虫,“不过,若能与云琅在一起,我替他做杂役也可以……”脸上却愈是发红,既甜且羞,几乎与身上桃红宫装一般无二。

  第三十八章 死生契阔

  一望无垠的碧草热得浓绿,令人心意烦躁的干燥气流漫漫卷来。凤翼微眯着秀长的双眼向前方眺望着,眼角细纹中亦被汗水浸得潮湿,额头和脸上的汗珠更是如珠串般成颗坠下,身上的玄色丝袍润出浓黑的斑斑点点。若在元徵城中,自然有旧年的藏冰解决炎热,不过这里却是边远的青州军营。爽澈声音在背后响起,凤翼回头看过去,一对少年壁人正并肩走过来。
  “师兄,大哥昨天见到你很喜欢呢。”云琅面上笑容灿烂,一如头顶上的骄阳般明朗,“大哥反复嘱咐,一定要将你留下来。”
  自己若是想走,普天下又有谁能留得住呢?凤翼却只微笑着,慕大将军的赏识并没带来丝毫喜或忧,“你们俩闲逛着,我去四周看看地形,多年不来竟然模糊了。”他轻巧纵身上马,黑马载着玄色身影跑远开去。
  沐以蓝往前看去,疑惑道:“怎么,我们刚来就走了。”
  “师兄素来比别人洒脱,你别放在心上。”云琅冲沐以蓝一笑,又缓缓别过脸,“总之,你们能都在我身边,便再没有不满足的了。”
  沐以蓝侧头想了想,笑道:“说好回京城给我带东西,东西呢?不会忘记了罢?”
  “怎么会?”云琅脱口而出,自己却觉得太过着急,从怀里掏出一串五彩晶珠撂过去,“别的东西笨重也没意思,这个是你先头想要的,看看合不合适?”
  五彩珠串套在雪白手腕上,深浅五种的圆润珠串,淡黄、橘黄、金黄、血红、褐茶,分别是松塔蜡、蜜蜡、金珀、血珀、雀脑,乃是传说中的琥珀五层,珠串虽小,却是千金难寻。绚烂阳光下,珠串折射着金莹莹光线,沐以蓝看了半晌才道:“多谢,难为你费心寻来。”
  “我去看看师兄,回来再找你。”云琅有几分不自在,扬鞭策马跑开,约摸往前行了三里余,便看见凤翼正站立在河边。
  “云琅,你看。”凤翼指着不远处细长的淡青色线条,内中隐约有河水在翻腾,周边土壤显出赭褐色,是被兵士无数鲜血染成。
  云琅轻叹道:“两国兵丁,死在这条河边不计其数,所以村民才管此河叫恨水河,若是每次都把尸身丢弃在河水里,只怕早就填成平地了。”二人一面说,一面执绳沿河行走。
  此时两国暂时停火,河边亦有农家女儿洗衣物,那些深褐色大块石头,或许浸染着她们父辈兄弟的鲜血。不论生离死别如何残忍,庶民们仍然奋力挣扎着,只在衣蔽体食果腹的卑微要求上,贪图着一时半刻的安宁。几个年轻女子回头看过来,彼此嘻嘻哈哈打闹着,不时惊起一簇簇雪白水花,漫漫笑声脆若林间百灵鸟儿。
  云琅朝远处瞧了瞧,取笑道:“师兄,有人看上你了。”
  “怎么不说是你?”凤翼含笑打量一番,看的云琅浑身不自在起来,“你如今不再是小孩子,也学得有心思了。把自己撇得这么清,莫非怕有人吃醋?”
  “哪有的事?”云琅欲辩解又觉得不妥,忙道:“京城里的事,就不要再说了。走吧,我带师兄去别处看看。”
  凤翼笑着连连摇头,侧头间猛见一人慌张策马过来,忙敛笑说道:“云琅,陆海青过来了。”云琅回头时,陆海青已经下马走到近前,几乎喘息不上,急道:“将军,沐姑娘怕是出事了。”
  云琅甚是吃惊,急道:“怎么回事,你快说!”
  “沐姑娘的小栗马挂着彩跑回来,却不见她人,属下已经派人出去找寻。只是云将军,你要不要……”陆海青话未说完,云琅已经翻身上马,凤翼蹙眉想了会,也跟着追上了去。
  “以蓝,你可千万不要出事。”云琅心中默念着,胯下的乌稚宝马似乎没有平日精神,咬牙下死力的狠抽,只希望快些、快些、再快些。
  “云琅,云琅!!”凤翼的声音自马后传来,追上前道:“我们一直在河边走着,沐姑娘必定还在这边,况且陆海青已派人出去查看,不如往难行之地寻找。你且别慌,她不过是个弱女子,断然不会去太偏僻的地方。你好生想一想,你们平时常去哪里?沐姑娘可能是在附近走失,寻起来应该更容易些。”
  毕竟是两国交战的边塞关隘,周围其实并没有什么景致,云琅定神想得片刻,沉声道:“以蓝从小在卫村长大,只是如今早已被烧做一团废墟,师兄你替我去看看,我要另外一个地方。”
  凤翼一手拽住云琅的缰绳,硬生生将马儿拉得半立嘶鸣起来,嘱咐道:“不管人找到与否,答应师兄,天黑以前一定要回军营会合!”云琅着急点头,凤翼松手放开让他去,勒马调头反向奔出。
  边关人烟稀少,地方宽阔却能够一眼收尽。峡谷中,四周除去碎石再无其他,这是当初见到沐以蓝的地方,只是如今已没有皑皑白雪。云琅不住思量,前后分开只半个时辰,按理说也去不了多远,却有些茫然没有头绪。
  “以蓝,以蓝……”密林里除了云琅的寻找声,便是鸟兽的跃动声,每多喊一次便让他的心沉一分,几乎就要绝望的时候,赫然发现脚前躺着块板正的坠子,不正是自己亲手雕刻给她的坠子么?“以蓝!以蓝!!”声音一点点加大,震的林间鸟儿“扑啦”一声飞出去,接着便是羽毛划过树叶细碎声响,却仍然不闻女子声音。
  天色渐渐浓黑,树叶缝隙间撒落淡薄的星月光辉,从里到外一圈圈搜寻三遍,仍旧没有见到半个影子,“以蓝----”云琅无力喃喃,喉咙间如铅块哽咽着,紧拳的手心几乎要将坠子握成碎片。
  她学针线扎坏手指,同将士们一道吃苦,陪查探晒得皮肤红肿,因担心而成日吃睡不好,诸如此类种种都已是平常。这样的女子似友似伴,不无故猜疑使性子,不觉得自己付出良多,不因受苦而抱怨,心里早已认定交付此生。此次回来不过才几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是内心天空中的一颗明星,未必是世上最亮的那颗,光芒却足以丰盛那片未曾点亮的地方,让自己也再容不下别人。
  “救命,救命……”仿佛有微不可闻的声音传来,只一声便又是寂静,云琅颤声高呼道:“以蓝,以蓝你不要怕,我这就过来找你。”因嫌树枝碍事胡乱拨开,被划破脸颊手臂也不觉疼,只是却找不到人,难道方才只是自己幻觉?
  “以蓝!!!”万般希望浓聚一点的呼喊,几乎要嘶哑裂开喉咙,干枯树叶碎裂发出急促的“刺啦”声,暗地里阴影重重,透着一种稀奇古怪的诡异。可云琅惶恐的却不是这些,此刻才知自己惊恐,害怕一切还未拥有便已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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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青花白玉瓷盅跌落在地,嵌金十二扣云砖质地坚硬、光洁平滑,清脆声之后便是粉碎白片溅起,内中浓香莹黄的汤水泼散一地。宫人们都惶惶垂首,朱色蹙金广袖拂过桌面,明帝的声音冷至极点,“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皇上,没事了。”慕毓芫身形臃肿不便,身上装束和头饰都已极尽清减,双层玉色绸带挽起如墨长发,侧鬓点缀一支细长的东海珠钗,尾坠细珠摇曳。
  明帝稍微缓和脸色,过来扶她坐下,“她们平日争风吃醋,也就罢了。如今,竟敢算计你身上,朕绝不能容忍!”
  早上朝事议到一半,便有宫人急来禀告,说三皇子误食东西腹痛。原本就让明帝心头烦,谁知到了后来,又查出雪参里藏有红花。一查再查,竟然是当初徐贵人送给宸妃的补品,只因郑嫔觉得扔掉可惜,所以才闹出此等乱子。
  “皇上,臣妾并没有出事……”
  “你不必替她们求情。”明帝冷漠截断,似是不愿再提起郑、徐二人,“朕也自知六宫女子众多,难免易生纷乱,只是此事绝不能轻饶!从前还有皇后替朕分忧,现如今她自己身体也不好,哪禁得起为琐碎事操心。”
  慕毓芫也是叹气,又道:“臣妾如今这个样子,也帮不上皇后娘娘。况且,臣妾年纪轻也不服众,只有让皇上操心了。”
  “没事,你也不用太担心朕。”明帝声音带着震动的余音,冷声道:“朕从前只顾着朝堂上的事,如今方知后宫事亦不小,少不得多分神治理一下。朕由不得她们胡来,更不能让她们伤害你和佑祉,任凭是谁也不行!”
  他是三千佳丽的夫君,能有如今这份情已难得,岂敢再奢望别的?慕毓芫依偎着身旁龙袍男子,虽然温暖却不敢太依赖,低声道:“嗯,臣妾不担心。”
  “怎么?”明帝俯低身子轻声相问,语气自有一种难得的温柔,“莫非,刚才朕吓着你了?宓儿你放心,朕能治理万里江山,也就能调理六宫女子。从今往后,总不让你受惊吓就是。”
  这一切隐隐让慕毓芫觉得心底发痛,有湿润水珠溢出眼眸,隐忍坚韧的女子再也掌不住,许久都没有放纵自己,“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无声的啜泣,喃喃低语,“那该有多好……”
  ----若你我皆非今身,该有多好?只是生命轮常向前,却是永无止境,芸芸众生都没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权利。
  “宓儿……”自是极力平静压抑的声音,仍然控制不住微微颤动,明帝别开头避过袅袅的紫檀熏烟,似乎被薄烟刺疼眼睛,“朕能等到今天,真的很欢喜。从前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你和我,不是还有很多以后么?”
  “嗯,以后。”慕毓芫反手拂住胸口,勉力微笑道:“听太医说,有身孕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看起来果然没有错。”
  “也不害羞,都是快做娘的人。”
  “那旻旸你呢?”空气随着刻意的取笑稍微缓和,慕毓芫向上倾斜仰着头,那残余的泪水消散退回去,“等以后佑祉长大,臣妾就告诉他如何被你欺负,如何为你受尽委屈,还有……”
  明帝深不见底的瞳仁中似有融化,连声笑道:“不知道的,都以为你是最娴静,谁知道内里却是这般不讲理。你且说说看,朕何时欺负你了?”
  “嗯----”慕毓芫却是想不出来,只好一笑了之。

  第三十九章 海市蜃楼

  往年夏天都要去行宫避暑,原是妃子们难得一次的出宫机会,今年却因皇后身体不适和宸妃的身孕耽搁下来。不过泛秀宫却并不炎热,皆因重修时特别设计过。椒香殿不仅是简单木麝芬芳、玲珑剔透,那墙砖每隔三尺就筑有汉白玉空柱,夏日将碎冰巧妙的塞进去以供降暑。如今慕毓芫的身孕已五月余,皇帝生怕她和胎儿受热,几乎没把整个冰库给搬过来,后来太医说此时不易过凉方才作罢。
  如此还嫌不够,殿内另有九尺长芭蕉型巨轮扇从早转到晚,单是负责值班这一项的宫人就是十来个,宫殿顶上亦有小太监负责洒水散热,夏日暑气被人工摒蔽在外,若在殿中静坐不动,还略有些轻微发凉。
  不过慕毓芫此刻却凉不下来,手中黄纹纸随着动作发出细小声响,乃是自青州送来的书信,轻声叹道:“云琅,怕是要闯祸了。”
  双痕不知内中缘由,琢磨着劝道,“抛开娘娘你不说,皇上也是顶喜欢云少爷,偶有小失误也不打紧罢。”
  “皇上喜欢他?”慕毓芫扶正软枕倚在美人榻上,几缕莹黄色流苏滑下,太过冗长便堆垒簇成一团花状,衬得主人肌肤愈加莹白,“再喜欢,那也比不过乐楹公主。”
  “公主?”双痕很是疑惑,问道。
  “敏珊喜欢云琅,这件事有谁不知道?”慕毓芫不禁摇了摇头,顺手将信纸撂下在桌上,“云琅信里说,他在青州认识了一位极好的姑娘,等到年下带回来,那意思自然是将来要成亲。可是,这不扇敏珊的嘴巴么?别的先且不管,这门亲事断然不会顺利办成,只怕连那姑娘的性命都要毁了。”
  双痕也是皱眉,小声道:“虽说不妥,总有解决的法子罢。”
  “罢了。”慕毓芫秀眉微蹙,将视线远远的洒出窗外,“咱们家的人,总该有个活得自在的。若有不是,就让我替他担待着罢。”话虽如此说,可此事不仅关系到云琅的终生幸福,中间还参杂着皇帝和公主的脸面,还得仔细筹谋一番。
  殿外隐约有说话声传来,香陶扬声道:“娘娘,文绣姐姐过来传话。”近来皇后身体时常不适,按理说文绣轻易不会离开。如此郑重其事,多半是有要紧的话,慕毓芫递个眼色过去,双痕赶忙出去相迎。
  文绣进来时脸色果然不大好,眼圈也有些发红,“表小姐,你定要好生劝一劝皇后娘娘,文绣在这里先给你磕头了。”说着便是“咚咚咚”一阵乱响,双痕赶忙上前将其扶住,额头上已磕出一团红印。
  “起来说话,到底怎么了?”听文绣用儿时称呼,慕毓芫轻微恍惚。
  “奴婢也不清楚。”文绣含泪摇头道:“皇后娘娘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原先一直将养着也还好,只是最近越发----”似乎哽咽起来,顿了顿才又说道:“奴婢总瞧着,皇后娘娘对汤药不上心,可怎么办才好?”
  慕毓芫思量不出里头的缘故,只好宽慰文绣道:“皇后娘娘多半是一时心烦,日日被烟火汤药熏染着,也是难免的。你先梳洗一下,免得让皇后娘娘更添烦恼,本宫随你过去看看。”
  赶到映绿堂时恰是正午,宫人们一个个好似木偶般纹丝不动,多半因为皇后常年缠病的缘故,比起泛秀宫总觉得少一份鲜活之气。慕毓芫此时比别人更怕热,额头几缕碎发已湿贴在一起,慌得宫人们都上前来,生怕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半点闪失。
  “不用这么多人。”慕毓芫搭着双痕的手摒退众人,对文绣微笑道:“你先进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本宫慢慢走进去。”
  文绣忙点点头,“是,娘娘当心些。”
  不多时,内间便传出皇后宣召的声音,慕毓芫侧头说道:“你在外面侯着,不必跟进去。”见双痕有些迟疑,又道:“有事再叫你就是,一会文绣出来跟她说说话,记得多劝着她些。”双痕无法,只得止步在外。
  内殿还是很清幽的,皇后半躺在梨花木大床上,素净绡纱衬得脸色愈加苍白,显得格外虚弱憔悴,文绣替她扶了扶枕头,便躬身退出去。慕毓芫在床边坐下,叹道:“姐姐,你素来不是伤风悲秋的人,何苦这般自伤?”
  “没事,你不用担心。”皇后合上眼帘轻轻摇头,耳间金转珠扣玉坠子在枕头上滚动着,淡淡微笑道:“芫妹妹,难为你这个月份还亲自过来。若是受了暑气,岂不是惹得皇上又添烦恼,都怨文绣太多事了。”
  “哪有那么娇嫩?”慕毓芫端茶递给皇后,柔声劝道:“总坐着也是闷,多出来走走也是好的,姐姐你不要胡思乱想,好生养着身体就是。”
  “只怕,别人不那么想罢。”皇后嘴角的笑意渐收,望着窗外说道:“这一年里宫内生出不少事端,本宫身子不好,也没空认真治理一下。”
  “原来姐姐是烦心这个。”慕毓芫抿茶想了想,回道:“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今日回去后我自当多上心,只是有些僭越了。”
  正好朱贵人自珠帘穿进来,皇后指着旁边让她坐下,“佩柔你过来,到宸妃娘娘这边坐着,本宫有话要跟你们两个说。”
  “是。”朱贵人答应走过来,却甚是生分。
  “佩柔,过来坐罢。”慕毓芫朝她微微笑了笑,柔声说道:“这里没有外人,难道在姐姐们面前还要生疏么?”朱贵人低头一笑,绞着衣裙在边上坐下。
  “你看看她这个样子。”皇后眉间蹙着一丝忧虑,叹气道:“这丫头自小就被爹爹娇纵着,那里知道这宫里头的艰难。如今做了皇上的妃子,还这么单纯无知,叫本宫如何放心的下?”说着拉着朱贵人的手,“佩柔,你年纪小不懂事,今后凡事都要听宸妃娘娘,记住没有?”
  朱贵人细声细气,点头道:“嗯,我记住了。”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慕毓芫略微吃惊,疑惑道:“佩柔自有你照顾着,好端端的怎么如此说?你我自幼姐妹一场,有什么是彼此不清楚的,莫非姐姐对我还不放心么?”
  “没事,你别多心。”皇后眼中神色复杂,勉强起身握着慕毓芫的手,“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妹妹,岂能对你们不放心?将来本宫若是去了,自然会把后宫打理清静,才好放心交给你们。这样的日子太累,实在不想再撑下去了。”
  “姐姐!!”慕毓芫隐约觉察有些不妥,心底不免生出凉意,“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为何不说来商议一下?”一着急有些气血上涌,慌得朱贵人赶紧将起扶住。
  “来人!”文绣等人闻声进来,皇后叹气道:“双痕,这个月份的日头毒辣的很,今后别让你们娘娘出来了。”双痕赶紧点头,偏生这个时候外殿小太监宣道:“沐华宫郑嫔给皇后娘娘请安。”太监的声音又细又尖,皇后面色有些烦躁,咳嗽道:“让她出去,本宫谁也不想见。”
  回到椒香殿,慕毓芫摒退众人问道:“文绣怎么说?”
  “文绣说大约前几日,有太医到凤鸾宫请过脉。也不知说了什么,自那以后,皇后娘娘就有些不同。”双痕面色踌躇,斟酌回道:“仿佛有些……不想用汤药的意思。”
  慕毓芫没有说话,皇后的脾性她是了解的,行事虽然内敛自制,脾性却也是极好胜的,如此模样断不象她的为人。想到皇后病体虚弱的样子,不由忆起闺阁情景,那些小儿女言语不堪风吹,心底微微生出萧索之意。
  “娘娘。”双痕朝外听了一下,小声道:“仿佛是谢婕妤过来了。”
  “嗯,让她进来吧。”慕毓芫转身走到窗前花榻坐下,伸手拨弄花觚里面花瓣,细小水珠滚到指甲蔻丹上,好似嵌上去的水晶珠,美则美矣,只是稍纵即逝。
  “娘娘好雅兴,独自一人在赏花么。”谢宜华捧着个玉黄色锦缎包袱,在对面坐下解开包袱,“娘娘瞧一瞧,若有不合适的好改。”
  “难为你有心,我先替祉儿谢过了。”慕毓芫弹了弹指甲上的水珠,手里抖开一件精致的婴儿衣物。上头绣着童子抱佛手图案,彩线而织、针脚细密,童子怀中一个硕大的佛手,仿佛欲要跌落下来,“呵,不过是小孩子的东西,你也太肯费心思了。”
  谢宜华徉做不以为然,拂着小衣笑道:“这些衣物,并不是送给娘娘的。嫔妾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娘娘何必心疼?”
  慕毓芫也是一笑,“是,都是祉儿有福气。”
  “娘娘,你再瞧这个。”谢宜华取出渥在下面一顶虎头小帽,橘黄色的上好宫缎光滑莹润,顶心上缀着颗极品火珊瑚珠,“这叫双虎帽,正反看过去都是一只小老虎,上头胡须是用鲛丝抽成,不会划伤到小孩子的皮肤。”
  “看你,比我还上心呢。”慕毓芫五指微张将虎帽撑开,左右旋转了会,倚花格子弹墨纹软枕笑道:“等你以后有自己的孩子,只怕就顾不上祉儿了。”
  “娘娘,嫔妾不想要孩子。”谢宜华神色平淡,又道:“嫔妾年轻不懂事,自己都是瞻前不顾后的,哪里能做好娘亲呢。”
  慕毓芫看了她一眼,“也是,不用太着急。”
  谢宜华低头默了一会,过了片刻,抬头微笑道:“娘娘,这会日头下去了。娘娘坐着也是闷,不如嫔妾陪着娘娘出去,到外面散散心也好。”
  慕毓芫看了看她,知是不愿多说方才之事,遂起身下榻道:“也好,走罢。”谢宜华赶忙上来搀扶着,到外殿带着双痕和新竹两个人,也并没有用车,只沿着小路碎碎往后走去。
  此时暮色已经深重,远处隐约有细细的月牙挂在一角,零散的碎星如鱼眼般灰白无光,四周静谧无声。众人绕过未初堂往前走,只见几个宫人正在池边凉亭吹风,走近才发现是沅莹阁的人。慕毓芫顺着方向朝远处看去,那边正是皇帝和徐贵人,徐贵人仿佛解释着什么,看起来有些拉扯不清。
  奶娘抱着小公主上来,行礼道:“宸妃娘娘金安,见过谢婕妤。”
  “免了。”慕毓芫抬了抬手,心思如电般飞转,扶着栏杆看天自语道:“天色看起来昏沉沉的,星星夜也没几颗,不知道明日会不会下雨?”
  奶娘在旁边陪笑道:“娘娘说得不错,可不正是夏日结雨的气象呢。”她是新选上来的奶娘,难得有巴结其他娘娘的机会,因此没话也寻出一筐来说,“奴婢自来就最会看天色,娘娘等着瞧,明日必定有一场大雨呢。”
  “果真?”慕毓芫似乎甚是赞许,回头笑道:“最近的日子实在热的难受,你若是说准明日下雨,本宫就好好的赏你。”奶娘喜不自禁,陪笑道:“那奴婢明日就去讨娘娘的赏赐。”
  慕毓芫朝远处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小公主,“佑艴真是长的招人疼爱,必定是你带的好。”那奶娘嘴里说着岂敢,面上不免有几分得色,
  “可惜,本宫此时不便抱她。”慕毓芫叹了口气,侧身向谢宜华招手,“你来把公主抱过近些,让本宫细瞧瞧。小心,别闪着了。”
  “是。”谢宜华应得缓慢,似在琢磨着什么。
  奶娘忙把小公主递过去,谁知道谢宜华却不甚踏住裙尾,身形顿时有些摇晃,高声惊呼:“啊呀,当心公主!”吓得众人一拥而上,御花园内顿时热闹起来。
  远处也已经闻声,只见徐贵人慌慌张张跑过来,急道:“怎么了?是不是艴儿掉到水里去了?”众人皆知她待公主冷淡,此时神色倒甚是意外。
  谢宜华抱着小公主上前,若有所思微笑道:“公主没事,可能是耳瓶掉到水里了。”
  徐贵人方才松了一口气,赶忙抱过公主,朝下喝斥道:“你们这些蠢材,都是怎么当差的?好好的瞎嚷什么!”说着顿了顿,眸色冷然朝谢宜华看去,“素来听闻谢婕妤贞静,出了名的稳重,怎么今日也如此毛躁起来?”
  此话大有责备谢宜华之意,慕毓芫淡淡笑道:“谢婕妤担心小公主的安危,情急之中有些失礼也难免,贵人何必动气?”
  “是。”徐贵人不便辩驳,只是扭过脸去。
  “谢婕妤担心佑艴,有什么不对?”明帝的声音自后面传来,语气里含着冰冷凌人的薄冰,“你不是素来都不喜欢佑艴么,今日怎么这般着急?难道过了大半年,竟对佑艴改观了不成?”
  “嫔妾----”徐贵人目光闪烁不能答话,在明帝的威仪下缓缓低头,手中抱着小公主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第四十章 麒麟儿

  自那日之后,皇帝几乎再未涉足过沅莹阁,莫说是徐贵人本人,便是惠嫔和小公主也难以见到圣面一次。众人都知诏德宫彻底颓败,因此门前愈加冷清无人。而眼前最大的事,便是泛秀宫宸妃即将产育。皇帝除却早朝,几乎日夜守在泛秀宫陪伴,御医们则轮番的侯着值夜,宫人们更是谨慎仔细,不敢出半点差错。
  时下天气寒凉,泛秀宫大殿保温尤其要紧,光是半人高暖炉就有数十个,窗上垂帘也换成双层加纱,门帘子更是严严加厚。谢宜华如常每日过来请安,刚到门口就被阻挡住,吴连贵陪笑道:“宸妃娘娘胎动的厉害,产婆们已经进去准备,谢婕妤还是回宫等候好消息罢。”
  “吴总管进去忙你的,不用招呼我。”待吴连贵躬身退进去,谢宜华方才缓缓步下台阶,侧首对新竹说道:“我们到附近等候着,眼下人多事乱,咱们还得帮着照看着一些才好。”
  新竹点点头,又问,“主子,你在叹气?”
  “哪有?是你耳朵不好用了。”谢宜华回头轻斥一句,淡笑道:“无缘无故,我为什么叹气?你跟着进宫的日子也不短,怎么还管不住自己。”
  “小姐,你原本就不该进宫来。”新竹垂首迟疑着,嘟哝道:“以前在庆都自由自在多好,如今一步不能多走,一句不能多说。真不知皇宫有什么好的,也值得那么多人你争我抢,再说皇上……”
  “好了。”谢宜华眼波掠过四周,淡声截道:“你果真想回庆都,我就告诉哥哥,把你接回去如何?既然在宫里,就不要多嘴多舌抱怨。”
  “奴婢死也不离开小姐!”新竹听她要撵自己,急急辩解道:“只是小姐从前是什么性子,如今反倒要看别人的脸色,我心里替小姐不值。”
  “傻丫头,你懂得什么是值得?”谢宜华淡淡反问一句,又道:“如今,哥哥在诸王中年纪最轻,军中亦没有威信,余下几个兄弟也帮不上。汉安王府正是多事之秋,我一个人又算的什么?况且,难道要我放任多年恩情不顾么?”
  “小姐----”
  “好了,不许在外面叫小姐。”谢宜华缓和些神色,朝新竹微笑道:“宸妃娘娘你是知道的,比起其他人如何?”见新竹默默点头,又道:“眼下宸妃娘娘要生产,宫里又是乱糟糟的,咱们可得看紧着些。”
  “是,我知道了。”
  主仆二人正要从仪门穿过,背后却传来一阵喧哗声,皇帝正要进内殿去看望待产的慕毓芫,执事太监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却断然不肯让步。谢宜华见皇帝也有不能恣意的时候,不由轻声一笑,于是领着新竹碎步上前,“臣妾给皇上请安。”
  明帝正急得心头出火,回头见她缓了缓神色,“谢婕妤平身。”侧头瞥了一眼伏地的太监,蹙眉说道:“不知宸妃在里头怎么样?偏生这些碍事的奴才不让朕进去,说什么血污之处不干净,净是胡说八道!”
  周围的人战战兢兢不敢言语,谢宜华于是劝道:“宸妃娘娘素来持礼于人前,皇上执意进去,反显得为娘娘而不顾规矩。娘娘在里面也不得安生,不如由臣妾陪着在侧殿等候罢。”
  明帝也知自己是关心则乱,只是此次产育非同寻常,影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若泛秀宫诞育的是公主,如何平息后宫嫔妃的争宠之心?如何镇服朝臣素来对她的针锋相对之意?如何稳定云、慕两家为朝廷誓死尽忠之勇?况且抛开这一切不管,此刻躺在里面的女子,毕竟是自己许诺相守一生的人,岂能让自己不揪心?心间万般思绪汇聚,恍似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勉励平静道:“听说,你近来棋艺大有进展,那就陪朕到旁边对弈一局。”
  “是,请皇上移驾侧殿。”谢宜华微微一笑,侧身相让。
  明帝如何能静心下棋,一枚枚棋子不过是胡乱放下,与其说是在对弈,倒不如说是在摆棋子玩。终于还是放下棋子,侧身对王伏顺吩咐道:“怎么还没有消息?你赶紧去那边守着,有消息就赶紧过来回禀。”他自顾自说着,思绪却早已飞到椒香殿,抬头朝谢宜华微笑道:“朕是不是太着急了?”
  “宸妃娘娘福泽深厚,上苍感念皇上诚心,也必定会而庇佑她的。”谢宜华见皇帝神色稍微安定,又请示道:“臣妾不恭,这棋还是改日再下吧?”
  明帝微微颔首,抬眸看向眼前的淡雅女子。她不似后宫中任何嫔妃,恩宠不喜、冷落不忧,心内恍然想到庆都之事,不由一笑。
  “皇上,有什么高兴的事?”谢宜华眸光清澈若水,似乎看出些什么。
  “唔?”明帝一怔,笑道:“宸妃常夸你清水出尘,朕今日仔细看了看,不想一时看得失神,果然不假。”
  “是么。”谢宜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皇上----”明帝正要再说,顶头见椒香殿小太监飞奔进来,“皇上,宸妃娘娘诞育了小皇子!是小皇子!!”殿内宫人齐刷刷跪地贺喜,明帝更是喜得说不出话,悬空的心终于归复原位,豁然起身朝椒香殿赶去。
  正在收拾的产婆和宫人们措手不及,纷纷给皇帝让出路,绫罗绸缎内躺着虚脱无力的慕毓芫和粉团似的婴儿。明帝将目光锁向床上女子,俯身坐在床边,“宓儿,朕终于看到我们的祉儿了。”身旁娇小婴儿咧嘴啼哭起来,声音清澈响亮,“你看,祉儿想跟朕说几句呢。”
  慕毓芫微微一笑,“呵,皇上又说傻话了。”
  “朕每日盼着这个麒儿,如今能不欢喜么?”握在手心里的柔荑泛出微潮,明帝心疼的掠开她额角碎发,“祉儿不比其它的皇子,朕打算封他为永宁王,以昭示我朝江山永固无虞,万世安宁!”
  “旻旸----”慕毓芫此时虽然身子乏力,心智却是极清明,“祉儿若是早早称王,其他兄弟见到他未免拘束,岂不是与兄弟们疏远?还是等他长大些,再行封王之礼也不迟。”自己岂能把孩子往风口浪尖上推,先不说后宫嫔妃如何嫉妒,只怕朝堂之上也要掀起连篇波浪,“皇上若是疼爱祉儿,今后多抽些时间教导着,也就是他的福气了。”
  明帝方才不过是冲动之语,闻言也觉不妥,遂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全,朕就把这个名号给祉儿留着,将来自有封王之时。”思索一番又道:“今年让云琅早些回来,就算朕舍得,敏珊也不乐意,都跑来说过好几回了。”
  “是,臣妾替云琅谢过。”慕毓芫想起云琅先头的书信,隐隐有些头疼,“不知为何还是有些发晕,臣妾想独自歇息一会儿。”
  “嗯,好生歇息着罢。”明帝替她掖了掖锦被,三丝金线拈织的花边华贵耀眼,并蒂双开牡丹图正衬他心情,含笑柔声说道:“你且安心睡着,祉儿自有奶娘照看。朕过去跟皇后说一声,晚间再过来看你。”
  待皇帝走后,慕毓芫不过略歇了会。只因心内惦记孩子,左右睡不着,因此只是闲闲躺在床上,不时看看刚出生的小皇子。椒香殿内一片欢腾喜庆,双痕怕太聒噪,遂将宫人都撵到外殿,折身进来问道:“娘娘,身子可还好?”
  “嗯,没事。”慕毓芫颔首应了句,转而却想起旧事,不由微微神伤,“毕竟不是头一胎,比起生那孩子的时候,顺利多了。只是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娘娘,别太担心了。”双痕上来相劝,又道:“那是极妥当的地方,跟前的人都是慕家旧人,自然是不会有错。眼下快到年末,很快就有消息回来的。”
  慕毓芫轻轻颔首,叹道:“皇家的孩子,出生便是注定波折,总是比不得平常人家安宁,在宫外长大倒是更好。”
  “那是自然。”双痕端来一盏清茶,放在小几之上,“莫说是皇子,便是公主也有不得安宁的。比如那边的六公主,当初惠嫔一时心软留她下来,反倒露了馅,只怕将来也不会招皇上待见。徐贵人那般设计咱们,真是死有余辜!认真说起来,终究还是娘娘心软罢了。”
  “她虽可恨,孩子却是无辜。”慕毓芫摇了摇头,忽听外殿有人喧哗,忙止住双痕不要再说。只听一阵轻软脚步声,小宫女禀道:“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领着文绣等人进来,先瞧了瞧小皇子,手势宛若羽毛般轻柔抚过去,怜爱中夹杂感伤,慕毓芫看得奇怪,因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
  “没事。”皇后不自然微笑,走到床角坐下,又侧身对文绣说道:“本宫跟宸妃单独说会话,你们都先退出去。”
  “是。”文绣似在轻叹,转身默默退出。
  “姐姐?”慕毓芫拨开雪色小珠帷帐,内层粉红薄纱微起涟漪,“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说?为何一定要如此自伤?莫非,姐姐打算就这么独自瞒着?”
  “芫妹妹……”皇后语调有些轻咽,勉强笑道:“如今你诞下祉儿,后宫里都等着给你庆贺。皇上正欢喜着,哪会有什么伤心事呢。”
  “姐姐,莫非你是----”慕毓芫想到皇后无子,不免心思略动,于是指着小皇子说道:“也罢,我也劝不了你。不如把祉儿抱走,今后由姐姐亲自抚育罢。”
  “傻丫头,别胡说了。”皇后淡淡一笑,只是笑意微见黯淡,“为着这个孩子,你担惊受怕多少日夜。当自己是什么,想生就生么?”
  “到底是我傻,还是你傻?”慕毓芫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凌乱发丝无序簇成海藻团状,玉色束带松散垂下,像是捆绑不住主人心中气息,“想着孩子就不顾自己么?你我自小读的那些书,许的那些愿,今日竟丝毫没有用处?姐姐,你也太傻,怎么就不想一想自己呢?”
  “你看你,还是这么肯动气。”皇后转眸看向窗外,冷风卷着残叶飞舞着,一叶一叶,预兆着寒冬即将来临。看了半日,回头淡声笑道:“如今你刚生育孩子,还不知好生保养,再这样都不敢来看你了。”
  慕毓芫情知她是宽慰自己,想着再多劝未免伤感,于是说道:“既然这样,那以后我就常带祉儿过去,也有姐姐多疼他一分。”
  “好,那是自然的。”皇后缓和了神色,忽而笑道:“看你的样子,倒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自由自在,不似如今有诸多烦心事。”
  慕毓芫也是惘然,轻叹道:“可惜,不能再回去。”
  从前、如今、以后,这悠然而漫长、华丽而冰凉的宫墙生活,究竟何年何月才是一个尽头?时光悠然而过,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于浩瀚岁月中何其渺小?人总是无知于未来,不论将来如何,前一刻都不得而知……

  第四十一章 恨无常

  大殿内放着架光滑可鉴的小巧桃木摇篮,鹅黄色的上等湖缎堆云般簇成团,内中雪色绡纱柔软无骨,小皇子胎发生有两个可爱漩涡,浓黑睫毛排翅似的,粉嘟嘟的小脸泛着婴儿娇红,任谁见到也忍不住想轻抚一番。
  慕毓芫的指尖停留在发旋上,温柔看过去,“皇上说漩涡是承载福气的,两个便会双份福气……”忽然之间,忆起另一个粉雕玉琢的娇小婴儿,若是养在身边的话,是否已会稚声稚气的唤自己娘亲?
  谢宜华正在给七皇子做着小衣,弯腰低头半日,反手揉着脖颈笑道:“祉儿生来就比别的孩子多份福气,娘娘怎么倒似担忧起来?”新竹帮忙挑着彩线,插嘴道:“看来皇上马屁拍得不准,所以才让宸妃娘娘担心呢。”
  众人忍俊不禁笑起来,谢宜华放下手中的琉璃彩线,轻声斥道:“都是平时太不约束你,越来越放肆,再不听话就撵你出宫去。”
  新竹垂着脑袋回道:“奴婢不敢了。”
  “看你把新竹吓得,没人就让他们都随意些吧。”慕毓芫瞧着新竹一脸苦相,又笑道:“没事,你主子跟你说笑呢。”起身往紫铜鼎炉内撒了把翠屏华香,顺便舒展一下腰身,“近几日,被道贺的人闹得头疼,今儿倒是难得清闲半日……”话未说完,却见吴连贵一路小跑进来。
  “娘娘,皇后娘娘不大舒服。”
  谢宜华忙放下手中针线,起身道:“不如,嫔妾先回锺翎宫?”
  “不用。”慕毓芫朝她摆手,又道:“既然皇后娘娘身子不大好,你也在这里,就顺道一起过去请安,省的回去再麻烦一趟。”
  凤鸾宫外似乎透着紧促不安的味道,慕毓芫和谢宜华踩着小踏子下车,还未通报就见文绣亲自迎出来,口中却道:“皇后娘娘吩咐,让宸妃娘娘不必请安,回去好生照看着小皇子就好,近日都不必过来了。”
  此事甚是突然,慕毓芫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本宫身体没什么大碍,况且都已经……”抬眸看着文绣有些迟疑,谢宜华在旁边悄悄拉道:“娘娘不如先回去,等嫔妾进去看望便是。”
  正在僵持间,身后传来娇俏的女子声音,“皇后娘娘病中还担心着小皇子,宸妃娘娘莫非想辜负此番好意么?”慕毓芫回头看去,原来是沅莹阁的徐贵人,只见她掩面娇声笑道:“七皇子可是皇上的掌中宝,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依嫔妾说呢,宸妃娘娘还是先回去,大家都安心些。”
  慕毓芫不愿与她在口头上争执,谢宜华和双痕也不想多言生事,新竹却忍不住嘟哝道:“幸灾乐祸个什么劲儿,自己也捞不到好处。”
  谢宜华还未来得及呵斥,徐贵人已经陡然变了脸色,冷声怒道:“哪里调教出来的奴才,这么不懂得规矩!主子面前有你说话份么?来人……”
  “慢着----”慕毓芫情知她要借机发作,新竹若是被带下去少不得要吃苦头,瞥了徐贵人一眼,淡淡出声道:“新竹不懂得规矩,就让本宫带下去好生教导她,免得今后再惹各宫娘娘们生气。”
  徐贵人冷笑道:“宸妃娘娘,是要偏袒这奴才么?”
  “新竹不懂规矩,徐贵人也不懂么?”慕毓芫声音里透着迫人威仪,当场诘问住徐贵人,“本宫有辖理六宫之权,乃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旨意,徐贵人若觉不公,大可向皇上禀述再做论断,不必在此大呼小叫。”
  徐贵人涨红脸不能答话,惠嫔在旁边圆场道:“眼下是天寒气冻的时节,宸妃娘娘别在这风口上站着,免得惹上风寒了。”说着去扯徐贵人的衣襟,低声急道:“还不快给宸妃娘娘赔罪,你这是疯魔了么?”
  “不必了,你们都进去罢。”慕毓芫转身唤人带上新竹,回头看向凤鸾宫,不禁微微蹙起眉头,不知皇后到底是何用意?左思右想,片刻间却理不出个眉目,只得乘着华盖金蓥翠羽车回宫。
  初冬薄寒,皇后已从映绿堂搬回中仪殿,从正门到内殿倒比原先省下不少路程,不过半柱香功夫已赶到内殿。小宫女正在端着汤药喂过去,皇后尝得半勺,皱眉道:“不中用!都退下去。”
  文绣赶忙过去服侍,谁知道慌里慌张竟把汤药撞得洒开,皇后素白的脸色已气得泛红,“你也这么笨手笨脚,跟前竟然没一个会服侍人的,都给本宫退下去。”殿内的人面面相觑,既然文绣都有了不是,别人更是不敢擅自出头。
  徐贵人心里却有了计较,这位皇后多年来膝下无子,看方才的情形多半就是不待见宸妃,谁让皇上把她们母子当成心肝宝贝?自己眼下已经不招皇上厌弃,趁着机会多多巴结皇后才是正理。因此接过小宫女手中的药碗,细细吹了半日,又亲自尝了尝才送到皇后面前,盈盈笑道:“娘娘别生气,还是让嫔妾来服侍你罢。”
  皇后饮了大半盏汤药,倚着软枕叹道:“难怪从前皇上总夸你心灵手巧,有玉窈你服侍着果然比别人妥帖。”
  听得皇后唤自己的小字,已然是比寻常多出一份亲近,徐贵人更是觉得自己没有猜错,赶忙陪笑道:“承皇后娘娘错爱,要是不嫌弃,嫔妾就天天过来服侍娘娘。”
  “你还要照顾艴儿,哪里有这个闲工夫?”
  “能够服侍皇后娘娘是嫔妾的福分,怎么会不得空呢?”徐贵人原就生的娇俏,抿着嘴笑着更是显得乖巧可人,“嫔妾年纪轻不懂得照看小孩子,艴儿平日都是由姐姐照顾着,便是几日不见也是不妨事的。嫔妾情愿住在凤鸾宫,做个宫女整日服侍在皇后娘娘跟前,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呵,瞧瞧这张小嘴甜的。”皇后拂着胸口咳了几声,徐贵人赶忙端过清水给她漱口,渐渐平息下来,叹道:“听你这么一说,本宫的病也就好去大半,以后得空就常来罢。你是个知人冷暖的,不比有些人眼里没有个尊卑,在本宫面前也不过是面上承情而已。”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越说越投机,惠嫔在旁边自然插不上嘴,谢宜华也若有所思的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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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今天的事别往心里去了。”双痕小心翼翼的劝道。
  “嗯。”慕毓芫心不在焉的应声,心中的疑团到现在仍然解不开,皇后不是那样爱使性子的人,况且前几天还嘱咐自己那么多话,中间到底隐藏着什么?双痕见她眉头深锁还想再劝,只听外面一阵闹哄哄的喧哗,宫人们的惊呼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渐渐传进来。
  “云将军!容奴才通报……”吴连贵少有高声喧嚷,慕毓芫听他语气微微疑惑,莫非是云琅私自跑回来?皇上并没有旨意宣召,擅离军营的罪名可大可小,弄不好免去官职还算事小,没准牵连性命也有可能。
  走出内殿一看,果然是云琅!然而慕毓芫还来不及责备,先已被他满身灰尘和血污所震撼,难道是青州出事了?急步上前问道:“云琅,你这是怎么了?哪里受伤,快让太医过来瞧瞧……”
  “姐姐……”云琅已经干裂的嘴唇只唤出这一声,千余里日夜不歇的奔波彻底席卷上来,勉强支撑意志的在至亲面前瓦解。“咚”的一声,竟然直挺挺摔倒在地,昏迷之前眼角滑落一滴热泪,溅落在光洁的青金镜砖上碎开。
  浑身冷热不定,头颅中似有千万根钢针直刺进去,云琅眼前被千百种混乱的景象纠缠,各色面孔扭曲浮现出来。远处传来沐以蓝微弱的呼救声,顺着方向在黑暗中找寻过去,果然在一个废弃的狩猎陷阱中找到她,喜得声音都要撕裂开来,“以蓝……你是不是在下面?”待到微弱的肯定回答后,赶忙拨开上面碎草枯枝,二话不说纵身跳了下去。
  满天繁星似乎散发出无限柔和的光芒,身上处处伤痕也不觉得疼痛,周遭一切都在星月光辉中宁静下来,真希望这一刻永远这么停留下去。
  “云琅,我怕-----”
  “有我呢。”搂紧了怀中女子,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并不知如何哄劝,只有生涩的安慰道:“别怕,我们等到天亮就好了。”
  “嗯。”怀中女子低低应声,纤细的削肩却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突然感觉到跌落在手臂上的湿润温度,手足无措的哄道:“以蓝,你怎么哭了?没事的,天亮我就带你出去,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眼前景象模糊更迭,二人同骑在乌稚宝马上狂奔,身后是偷袭的霍连人马在急促追逐着,心内暗自抱怨,不该太贪心逾越过界了。只听“嗖嗖”几声,背后数支冷箭直追过来,身后女子闷哼一声,心里急得直冒火,手中鞭子却不敢片刻怠慢,“以蓝,你是不是受伤了?”
  “别停,快追上来了!!”
  待到脱离危险停马察看,素蓝裙袍早被染成鲜艳紫红色,心疼的直抱怨,“你怎么这么傻?万一射中要害,你的命还要不要?”娇小雪白的脸上浮起笑容,细不可闻的声音,“那时怎能停下来呢?只要你没有事就好,我也就放心了。”也就是在这一刻,自己做下决定,不论千难万险都要呵护她一生。
  一生?云琅想要大声的笑出来,无奈头疼欲裂却没有半分力气,勉强挣扎着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姐姐柔和温暖的眼神。恍然想起先头信中写到的成亲之事,心口猛地一阵收缩,痛得几乎滴出血来,“姐姐……”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再也说不下去,热泪自干枯身体中迸发出来,千万纠葛该如何讲述?
  “云琅,到底怎么了?”慕毓芫知他自幼性子倔强,不愿勉强逼迫,因此说道:“皇上那里姐姐会去解释,殿外有吴连贵守着,有事只需叫唤一声就好。”
  “姐姐,这个……”云琅将头垂向一边,似乎不忍再看,哆哆嗦嗦自怀中摸索出一个荷包,原本雪白的底色早已经被染成殷红,当中赫然绣着一个“焦”字!
  “这是……”慕毓芫的眼中充满不可置信,这分明是当初自己绣给云琅和郭宇亮的荷包,难道那个浓眉虎眼的少年已经不在了么?轻声叹了口气,接过荷包默默转身步出殿去。

  第四十二章 破梦

  “什么?云琅重伤?!”明帝踏步上前抓住报信军士的衣襟,眉宇间尽是喷薄欲出的杀气,“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老实实给朕说清楚!!”
  “回皇上的话,并,并无大碍……”那军士情急之中赶紧报句平安,捂住胸口稍稍退后,“前月一场苦战激烈异常,云将军因为深入敌后被梁军包围,幸喜有慕将军和凤大人两路相援,最后总算险胜。”
  “险胜?唔,那就好……”明帝喃喃自语,仿佛觉得方才人名中有个陌生的,抬眼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凤大人,朕怎么不知道?”
  “凤大人是慕大将军亲点的,若论行军策略和武艺功夫,不是末将妄言,比起云将军还要更胜一筹。”那军士面上颇有一丝得意,说着咧嘴一笑,“不过这也不奇怪,凤大人原本就是云将军的师兄,别说我们底下这些人,便是慕大将军和云将军也是赞不绝口。”
  “噢?”明帝心思飞转,云琅虽然武艺将才都是上好的种子,终究还是年轻经验不足,看军士脸上仰慕之情便知所言非虚,如此说来竟然平添一员大将,因此笑道:“听你说来,这凤大人竟然是员猛将,朕也忍不住想要早些见一下。”
  “回皇上的话,凤大人正在收拾青州残局,估计稍候就回来述职。因为还未面圣朝见,因此也没有封职,如此只挂着参军谋略的闲职而已。”
  明帝点点头,神态已恢复平日的波澜不惊,“那好,你再把详细情况说说。”
  “末将也不是很清楚,当时----”那军士锁着眉头,恨恨道:“云将军身边有位沐姑娘,事后才知道那女子乃是霍连人。当时云将军为救她而身陷敌军中,谁知道那女子竟然以匕首行刺,云将军不曾防备,被她一刀刺中……”
  “什么?!”明帝刚坐下复又站起来,怒道:“什么样的天姿国色,竟然让云琅如此昏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郭参将和凤大人于乱马之中杀进来相救,最后----”那军士忍不住浮现悲痛,咬牙道:“最后郭参将战死于乱箭之中,尸首还是后来收拾战场才勉强找回。”
  “什么叫勉强找回?”那军士只是咬牙不答,明帝恍然顿悟过来,千军万马践踏之下还能有全尸么?如此说来,那虎牙少年竟然枉死在沙场,他可是缙国老夫人最宠爱的幼孙,叫自己如何向郭家交待?然而这一切,竟然是霍连人用一名女子换来的,未免太便宜了!
  “皇上,已经没事了。”王伏顺见皇帝脸色铁青,劝道:“青州到底还是胜的,云将军不也好好的活着,另外----”
  “一路辛苦,先退下罢。”明帝对那军士挥袖,领着王伏顺走进内殿才问道:“有什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惹朕不高兴。”
  王伏顺低头斟酌一番,“既然青州另有大将担待着,皇上也不必太过心焦,依老奴的卑微见识,此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好事?”明帝微微惊奇,冷笑道:“朕倒要看你吹出什么花样来。”
  王伏顺的微笑颇有深意,近身道:“素闻云琅和郭宇亮交情甚笃,既然郭宇亮舍身替之一死,云琅必定对那女子恨之入骨,今后也就断掉别的念想。”
  “你是说敏珊?”
  “正是。”王伏顺悄声道:“乐楹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妹妹,她对云琅一片痴心,皇上岂有不知道的?云琅年轻难免犯错,只要皇上和宸妃娘娘好生教导着,今后自然明白懂事,历练几年就可替皇上分忧。另外乐楹公主终身也有所托,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明帝将他的话细细品味着,不论那位凤将军如何骁勇威猛,终究还是云琅更能让自己放心些,只要他对朝廷忠心不二,偶有过失又何苦再去追究?况且还有宸妃和乐楹公主夹杂在中间,身后还有云、慕两家以及朝堂旧臣,盘根错节的关系。当初执意要云琅统领青州半数兵马,朝中大臣为此争执不休,暗里多少人等着他出错,此时处罚他不是自己打嘴么?
  “此事不宜宣扬出去,对外仍旧只称青州大捷。”明帝终于做下决定,补道:“另外云琅身先士卒、骁勇善战,朕要好好的嘉奖他,就让乐楹公主下嫁慕家罢。”
  “是,”王伏顺笑眯眯弯腰,“老奴给皇上和公主道喜了。”
  明帝豁然想起什么似的,消散的杀气重新凝聚回来,转身问道:“方才那人呢?青州回来的只他一人吧。”王伏顺唇角笑意平和,回道:“不劳皇上担心,老奴早让人领下去安排妥当,绝不会有半句妄言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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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寒光!云琅兀自一笑,那道寒光不是不能避开。以自己的身手,便是再危险些也可于千军万马中从容,只是不相信,不相信她会真的会亲手杀了自己!雪白铮亮的锋芒猛地正中胸口,心也就跟着碎裂飞散,仿佛生生被巨大的力量击穿出空洞,再也填补不回来。
  “云琅小心!!”郭宇亮飞身过来将自己拉开,那抹熟悉的娇弱蓝色已被人救走,立于对面的主将大手一挥,数千支藏于暗处的飞箭如蝗虫飞来,眼睁睁看着掩护自己的少年变成刺猬倒下。
  “云琅……”郭宇亮气若游丝,鲜血已经红透了身上的战袍,想要翻动姿势看看身下的人都已不能够,“回去转告我的家人,说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没能建功立业……”
  自己想要翻身起来,却被郭宇亮用最后的力气止道:“不要动…… ……凤师兄就快要赶过来,等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下去,声音越来越小,“敏珊她太任性,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宇亮!!”杀意陡然勃聚蹦出,满天的怒气让自己杀红了眼,一路向前竟然冲入敌军腹部,身上不知道裂出多少口子,渐渐被飞溅红雾遮迷双眼,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惊喊声也不那么分明,但毕竟不比江湖较量,一个人武功再好也不可能抵挡千军。几近绝望之时,师兄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利剑斩断铺天而来的箭雨,且战且退才将自己从死神身边拉回来。
  可是,如何去面对枉死的同袍?手中拽着郭宇亮遗留下的血荷包,只身策马自青州向京城狂奔,唯有皇宫中那簇永存的温暖才可安抚自己。一路上不吃不喝的飞奔,马儿早累死在京城之外,顾不上周身伤口迸裂和宫人们的惊呼,终于倒在椒香殿冰冷生硬的青金镜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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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公主慢点!”乐楹公主顾不上身后宫人的叫唤,心急如焚赶到慕府,不待下人行礼便抓着人急急问道:“云琅在哪里?他在哪里?”小丫头被拽的直哆嗦,慌忙领着她往云琅的卧房奔去。
  今晨听说云琅私自回来,乐楹公主还没来得及高兴,接着就听说他身受重伤,她自来娇生惯养着长大,听得重伤二字便以为是要死,吓得连哭都忘记了。走之前凤翼说云琅必定会回来寻自己,却不想是这么个状况,一阵风似的赶了过来。
  “云琅!”乐楹公主脱口而出,映入眼帘的少年已经收拾干净,只是神色却是自己从未看到过的憔悴,方才全凭一股勇气闯进来,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云琅,你没事吧?我----”云琅恍若未闻,只是怔怔看着顶上的房梁,床榻边的米粥滚出浓浓的香气,侧旁侍女拿着勺子不知如何是好。
  乐楹公主走上前接过勺子,紧张说道:“你下去,我来喂他就好。”从来都是别人服侍她,头次服侍别人却是难为,当中勺出便要喂,侍女慌道:“公主小心,那粥是刚熬出来的,小心烫着云少爷。”
  “知道了。”乐楹公主把脸红了红,想起自己生病时候奶娘吹汤药的样子,小心翼翼将勺子的米粥吹凉,递过去道:“不烫了。”只听“啪”的一声,碗勺都被云琅推掉在地,滚烫米粥烧得她“啊呀”叫出声来,公主府的宫人慌忙上前收拾,幕府侍女更是吓得不轻,哆哆嗦嗦把碎碗勺打扫出去。
  云琅连看都没有看,冷淡道:“拿走。”
  “我也是担心你,为你好啊。”乐楹公主撑不住滚出泪来,方想转身离开,却被一双温柔的柔荑覆盖住双肩,周围的人都跪地叩道:“恭请宸妃娘娘金安!”
  慕毓芫安抚乐楹公主坐在旁边,自己走到床榻前柔声劝道:“别跟公主发脾气,有什么跟姐姐说,在家里养好伤再回去。”
  云琅脸上泛出痛苦神色,“姐姐,我对不起宇亮……”
  慕毓芫也是叹气,沉默片刻方道:“他既然因救你而死,你就更应该明白自己背负的责任,好好养伤回到战场,才算是对得起宇亮。”
  云琅默然,颤声道:“是……”
  屋子里便陷入静水般的沉默,慕毓芫看了看旁边抽噎的乐楹公主,半是委屈,半是焦急,再看云琅情绪也是起伏不定,因此叹道:“敏珊,快别哭了。云琅身上有伤,再者郭宇亮亡故……”
  “宇亮死了?”乐楹公主一惊,倒是止住了哭声,“他不是受伤?他没有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慕毓芫简略说了一遍,跳过沐以蓝不提,又道:“你们自幼一块儿长大,要是心里难过……”顿了顿,稍缓气息,“云琅心里很内疚,现在状态不大好,也不知郭家那边怎么伤心呢。”
  “宇亮……”乐楹公主有些发怔,失去素日任性。
  慕毓芫惦记着云琅的伤,又担心郭家那边情况,因此便想唤人进来照料着,却见吴连贵急急忙忙赶进来,不由蹙眉道:“什么事?进来说话。”
  吴连贵略微行礼,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宫中突然有急事,召驾速回!”
  听他语气紧迫不比寻常,慕毓芫十分吃惊,忙起身对乐楹公主道:“敏珊,我不便多在宫外呆着,现有要紧事回去,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却来不及细说,只握了握她的手,便领着吴连贵匆忙离去。

  第四十三章 枉生花

  “皇后娘娘的病,到底什么程度了?”
  “奴才不敢妄言。”吴连贵紧跟在后面,猫着腰悄声回道:“听太医的意思,此病乃是数年累积沉疴,指望能熬过这个冬天就没事了。”
  “什么?!”慕毓芫倒抽一口凉气,扑面而来的寒风象把锐利的尖刀,刮的人肌肤生疼,“这个冬天?眼下都已近腊月,哪里还有什么冬天?近些日子皇后那边总不让本宫请安,没想到短短半个月竟然病重如此。”
  “娘娘,娘娘还要等么?”吴连贵走得近些,细细说道:“娘娘固然是担心皇后娘娘的身体,可也要爱惜自己才是,眼下生产完还不到两月余,哪里经得起腊月里头的冰刀子风……”
  “没事,且再等等。”慕毓芫抱着紫金手炉站在连廊台阶口,脚下已铺满寸许厚的积雪,明晃晃光线反射上来直刺眼眸,今冬仿佛格外寒冷些。
  “要是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
  “为什么?”
  “因为娘亲说过,我们长大就要嫁人了。”杏黄色的小裘衣精致华贵,映衬得朱家二小姐愈加文静大方,不疾不徐分析道:“要是我们都出嫁的话,比如象大姐那样嫁到外省去,你和我都不在一个地方,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那有什么关系。”花圃中的腊梅花开成一簇簇嫩黄,沿上坐着粉雕玉琢的慕家四小姐,前后摇晃着脚上的孔雀羽小绣鞋,诘诘笑道:“那我们就嫁到一起,你先嫁给哥哥,我再嫁给弟弟,不还是天天见面了?那样比现在两府来往还要相近,天天都可以在一起呢。”
  “嘻嘻,小不点想着要嫁人,不害臊……”
  “哼,明明是你先说的……”
  仁启二十四年,景帝长子旻旸册为端王,于元徵城北门外新造府邸一座。同年举行王子大婚,英亲王妃乃肃毅公朱家二小姐,年十四,闺名佩缜。王妃聪颖敏慧、年少持重,婚后数年亦未闻夫妇不睦,人多谓王妃有益夫匡助之德。
  “要是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慕毓芫的身形倚栏微震,莫名酸楚自身体内涌出来,反而激出一抹苦笑----苍天果然让你我分别嫁给兄弟----可为什么还有后面的这出闹剧?同晖皇后和英亲王妃可以珍重往日情谊,只是今日的皇后和宸妃却该如何相处,情何以堪?!
  “娘娘,站得太久了。”慕毓芫被身后声音拉回现实,面前纷扬的细碎雪花无休止飘落着,伸出手去接住,却因手炉上捎带的温度而融化成水。空气里微闻一声叹息,细小的几乎要淹没在落雪声之下,“嗯,知道了。吴连贵你先去知会一声,若是皇后执意不肯相见,那本宫就一直等候下去。”
  少时,只见文绣领着人出来,“皇后娘娘有旨,召宸妃晋见。”
  即使慕毓芫早有心理准备,见到皇后惨白如素的脸色仍不禁震惊,那不是肤如凝脂的雪白----是毫无血色的病态苍白,“姐姐,你----”她唇齿都颤抖着,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莫名惶恐,哽噎中夹杂着剧烈的疼痛,“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让我陪在身边?莫非真是因为我诞育祉儿,我不信……”
  “四丫头,你坐过来些----”一声儿时称呼几乎让慕毓芫盈泪,皇后无力的抬起手臂,温柔微笑道:“本宫现在还好好的,你哭什么?你既然执意要来,那就听本宫把话说完,别哭了。”
  “本宫的病并非三两日,只是如今……”皇后双眸中神色柔和,象是被从前诸多往事包围,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如今终于可以放心歇息,想着只觉得十分安心,所以妹妹你不要哭,今后咱们两家就都指望着你了。你自幼聪慧在本宫之上,遇事也干脆果断,皇上他也……”
  “姐姐,我没有……”慕毓芫张了张嘴,却是再说不下去。
  “咳咳……本宫知道你没有魅惑皇上。”皇后倚着玉茜色绣枕咳嗽着,指间用力握紧慕毓芫的手,接着缓缓说道:“不怕你伤心,你和先帝的恩爱谁人不知?同晖皇后岂会稀罕宸妃的头衔,岂会奢望在三千宠爱中分得头一杯羹?如同本宫放心不下朱家和佩柔,你为着慕家再次踏入这宫墙之内,终究是无法狠心下的不得已。”慕毓芫掩着嘴唇不说话,眼角一滴清泪跌落在皇后的手上,象烙铁一般灼伤彼此。
  “皇上他敬我重我,却从不曾象对你一样宠爱呵护过。”皇后仿佛说着一件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浅淡的笑容挂在嘴角,“本宫此生便是被贤惠名声给耽误,竟从不敢有吃醋任性的念头,现在还真有些后悔呢。”
  “别说了……”皇后越是微笑,慕毓芫就越是心痛。
  “不,你听我说完。”皇后像是素来文静的孩子陡然任性起来,勉力撑出笑容越发显得凄凉,“后宫中的女子整日争斗不休,为得就是在皇上心中多占一份位置,可是纵使三千宠爱集一身又如何?呵,她们真的太傻!皇上心中最要紧当然是大燕江山,留给后宫的不过江水一滴,我们也只是水滴中的细虫罢了。”
  “比如皇上待你我,不是没有恩情的,只是这恩情可给家门锦绣添花,却未必能够雪中送炭,这些道理说给佩柔她听不懂,纵使懂得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皇后象是临终托付遗孤一般,看着慕毓芫的眼睛认真说道:“妹妹,本宫要你答应,今后不论多苦多难都要撑下去。”
  “呵,姐姐你说什么傻话呢。”慕毓芫流空眼泪反不觉得伤痛,唇边的微笑隐含着一丝冰凉,“我这条命死过太多次,早就腻味。”
  皇后得到亲口验证松了口气,说话良多不禁微微喘息,云鬓间的发丝也任性的散乱开来,只有眼中晶明的目光依旧清晰,“本宫也不会撒手不管,后宫中的乌烟瘴气打扫干净再交给你,今后可不许偷懒了。”
  慕毓芫听她说这话,似乎隐含着什么特别的深意,不由问道:“姐姐,后宫终究是你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手若柔荑----”皇后将慕毓芫的手拉起来细看,惋惜道:“可惜这双手终究还是要弄脏的,就让本宫为你和佩柔做一次,也可以安心的去了。”
  “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慕毓芫抽手站起来,隐隐约约猜到某种可能,自身原本就是背负着无穷罪孽,何苦再毁掉他人的干净,“你若是想处置郑嫔和徐贵人,大可不必,万不得已之时我自会出来谋划的。姐姐,你身体虚弱更应该好生休养着,不要再耗费心思在这些人身上。”
  “说什么好生休养,本宫还不至于糊涂到这般田地。”皇后敛去笑容,平素恬静柔和的目光陡然深邃复杂,“处置谁都是本宫的事,你不必多嘴,难道你担心本宫会蠢得给你们留下牵连么?”说着瞥了一眼旁边水滴铜漏,合上眼帘道:“退下,本宫该用汤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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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白雪纷飞,早已经将朱红的深宫兜成一个银妆世界,冬日是梅花绽放争艳的时节,红梅妖艳、腊梅莹透,在白绒绒的飞雪中怒放更显得绚丽夺目。外面已经是极寒冷的天气,慕毓芫却被殿内的暖炉烘的心绪烦乱,眼下大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好不容易把七皇子哄睡着,仍然没有半刻清闲的功夫。
  “娘娘,得赶紧想个法子啊。”吴连贵在旁边急得搓手,皱眉道:“要是皇上的圣旨一下,想要再挽回可能难了。唉,云少爷眼下的样子哪里能成亲,这公主下嫁的圣旨可就不是催命……”
  “呸呸!”双痕在旁边打断道:“这话多不吉利。”
  “你们别添乱,容本宫想个妥当点的法子。”慕毓芫手中捻着尺余长的细金箸,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炉灰,圆圈越转越慢渐至停住,“吴连贵,你赶紧去把乐楹公主请进宫来,就说有云琅的事要跟她说,快去!”
  双痕有些不解,小声道:“公主要知道这事不定高兴成啥样,这会叫进来可不是添乱?只怕还求着皇上下日旨呢。”
  午后皇帝面带忧色的过来说话,说到皇后近日的病情十分担忧,然而这也非人力所能为之事,彼此都觉得格外沉重。皇帝转了话题,提到打算让云琅和乐楹公主成亲,说是借着大喜事给皇后冲喜。
  慕毓芫心知皇帝绝非随口说说,而云琅又犯错在前,只有顺着话锋敷衍,心内早急成一团乱麻。皇帝的口吻绝非商量,这种皇家恩典从不容人驳回,究竟如何才能将变故平息?至少,能拖延一下也是好的。
  “启禀宸妃娘娘,乐楹公主驾到!” 慕毓芫朝旁边递了个眼色,自己换个姿势躺的更舒适些,等双痕带着众人退出才柔声唤道:“敏珊,快进来吧。”
  “皇嫂,云琅他是不是病重了?”乐楹公主急急忙忙赶进来,见屋子里只留下自己更是紧张,因担心而不自禁拳紧双手,手上的滢绡彩丝绢几乎被揉成一团,几丝银线被折断也没发觉。
  “没有的事,大好了。”慕毓芫看着她纯澈的眼光一时失神,赶忙微笑道:“你别太担心,云琅可是练功夫的人,那点轻伤能算得上什么。”见乐楹公主放下心来,又接着说道:“他的脾气不大好,你多担待着些,将来自有给你赔不是的时候。”
  乐楹公主立时飞红了脸,点头时带动耳上紫晶坠子摇晃,“云琅是因为受伤才发脾气,我没有放在心上的,皇嫂不用担心。过些日子,我就去求皇兄把他留下来,今后再也不去打仗,也就不会受伤了。”
  “敏珊----”慕毓芫心内无声叹息,这点少年的纯真还能坚持多久,“本宫还想要问你一句话,你可是真心喜欢云琅的?”
  乐楹公主的头转瞬象灌铅似的抬不起来,下巴几乎要贴到胸口上去,脸颊上那抹樱桃红愈加娇艳,细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皇嫂,不要再问了。总之,我心里没有别人。”
  眼前之事能否避开还得看公主,然而她只是一味娇羞不知其他,慕毓芫不忍心去看那小女儿的模样,错开眼光问道:“那你是愿意嫁给他这个人,还是得到他的心?”
  “那当然是----”乐楹公主还没从方才的娇羞中回神,不解道:“他的人和他的心不是在一块么?有什么分别呢。”
  “呵,那当然有。”纤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浅色阴影,仿佛主人此刻轻微蒙尘的心情,慕毓芫轻声笑起来,“若是现在皇上下旨让云琅娶你,便是嫁给他的人;若是假以时日,等到你们同心不二。到那时再由云琅请婚,嫁给他的不是乐楹公主,而是殷敏珊本人,便是得到他的心。”
  乐楹公主似懂非懂,她自来便是色色由别人准备好,唯有这件事是自己努力去争取的,终究不愿只是皇家的一道圣旨,慕毓芫见她琢磨不语,趁热问道:“可想听云琅亲口唤你一声敏珊?”
  “我想的!”乐楹公主脱口而出,象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抬起头,双眸中有着不同往常的光芒,清晰地说道:“我想要得到云琅的心!”

  第四十四章 失之痛

  因为皇后日渐病重,皇帝索性暂停日常早朝,晨间只在上书房处理紧急事宜,云琅的婚事也因公主本人不同意而暂停。窗外依旧是白雪纷飞,椒香殿内宜人的温度稍微缓解帝妃的情绪,只是说到皇后不免想起她的病,二人神色均是暗淡。
  明帝少有这般愁眉不展,叹气道:“佩缜的这个病,多半是因为朕给耽误了。”慕毓芫不便插话,只听他接着说道:“那年佩缜诞育寅柃难产不顺,勉强生下来却只养到半岁,此事对她打击不小,拖来拖去就落成病根了。不过,这还只是次要的----”
  慕毓芫心中一动,那个皇后守口如瓶的秘密就要揭晓,不知为何此时反而有些不愿听下去,明帝正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自然没留意她脸上的神色,接着说道:“其实自皇后勉强生下寅柃之时,太医就已经诊断她不能再有身孕,朕怕她伤心过度就一直悄悄瞒着,时间长久更不想说出来。”
  “难道,姐姐已经知道?”
  当时只有太医和王伏顺在跟前,莫说那太医原本谨慎小心,便是口无遮拦也是没有机会的,再者王伏顺决计不会去跟皇后说这个,到底是怎么传到皇后耳朵里,竟然惹得她日渐憔悴如斯,岂不是提前枉送性命么?明帝原本柔和的神色转为肃杀,冷声说道:“朕也为这个生气,佩缜定是知道这件事才会病重如此。只是不知道是何人走漏消息,实在是居心叵测,此人当诛!”
  “原来如此……”眼前走马似的浮现出皇后近日种种,先前对自己和徐贵人的态度竟像个诱人的局,慕毓芫心底一阵发凉,豁然起身道:“皇上,皇后娘娘此次病重非同寻常,臣妾想现在去看看。”
  明帝稍微吃惊,问道:“怎么如此着急?皇后虽然病重,但也不至于----”只见王伏顺不顾礼仪闯进来,脸上神色大变,“皇上,快起驾去凤鸾宫看看,皇后娘娘那边出事了!”
  半个时辰前,徐贵人如常过来侍奉皇后,原本汤药都是她亲自尝试温度,谁知只一勺下去就砸盅倒地,原本俏丽小脸早已扭曲变形,乌紫唇角溢出一缕缕污血,竟离奇的中毒而亡!这汤药原本是给皇后服用,如此说来竟有人陡胆妄为谋算中宫,凤鸾宫立时戒严禁止所有人走出,只等皇帝和太医院的人过来调查。
  明帝边走边听文绣在旁边哭诉,赶到里面已不见徐贵人的尸身,只余下一滩没收拾干净的污血痕迹。皇后似乎受到极度惊吓,连素淡嘴唇都已失去颜色,等到明帝握住自己的手才失声哭出来,颤声泣道:“皇上,徐贵人她死的蹊跷……只怕背后之人原本是想让臣妾去死的……”极度的震惊让明帝拳头上青筋暴露,俨然恨不得就此扼死背后下毒之人,皇后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接着咳道:“……其实臣妾早已不贪恋这人世,自从……自从臣妾知道不能再孕那件事后,心也就跟着被掏空了。”
  “佩缜----”明帝唇角都颤抖着,恨声问道:“到底是谁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你告诉朕,非要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皇上何苦一直隐瞒着,臣妾心里真的好苦。”皇后用力合上双眼,热泪沿着脸颊滚滚而下,“你怕我病上加病所以不忍心,可是----”
  皇后看着殿内的人欲言又止,明帝朝身后怒道:“还不统统滚出去,难道你们这些反天的奴才余心不足,还想生出别的事故才满意么?!”众人吓得腿脚发软,悉悉窣窣的衣袍磨擦声过后,殿内便只余下帝后二人。
  “只怕……”皇后猛然睁开双眼,漆黑的瞳仁中已经失散往日的光辉,仿佛是没有底界的无际空洞,“这些年臣妾一直心中不安,那些过往的罪孽,就象虫子一样啃噬着臣妾的心,只怕……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惩罚罢。”
  “佩缜!!”明帝的声音陡然变调,尖锐的好似一把锋利的冷刀,直刺刺透过帝后二人身体,“佩缜,朕不许你胡说。”勉力支撑着的无奈后,那始终骄傲冷峻的帝王也有些颓然,“哪个帝王不是踏着千万尸骨走上来的,若真有罪孽就让他们冲着朕来,怎么能怪罪到你的头上?苍天如果真的有眼,又怎会让芸芸众生都活在煎熬之中,那么多年苍天何尝怜悯过朕?!”
  想到就要亲手割断这尘世纠葛,皇后的嘴角不由浮起浅淡的笑容,内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宁静,终于走到这一天了。往事如云掠过,大婚时拟托良人的欣喜,多年来彼此同心合力的交付,此一生的心血都已经完整的用尽,那么前尘往事的过错还能如何清记?
  “哐当!”又是一件花瓷砸碎,自从踏出凤鸾宫后明帝就一脸雷云,寝宫内能砸碎的东西摔得满地都是。眼见再无瓷器玉器可砸,只闻“嗖”的一声,明帝自床头拔出三尺长的九龙錾金天子剑,剑指朝天喝道:“说什么帝王乃苍天之子,为何苍天你丝毫都不庇佑于朕,天上人间的鬼神们,有胆就冲着朕来!!”
  “皇上,皇上……”殿内宫人早已经退的干干净净,只余下王伏顺贴身侍奉,只是他如何能劝阻那愤怒中的帝王。
  “那些----”明帝眼角笑意因愤怒而显得扭曲,突然仰面大笑起来,恨声说道:“好,好,竟在朕眼皮底下做出如此忤逆之事,那些妄图谋算佩缜的逆人,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眼前景象紊乱颠覆,那个长年不受父皇恩宠的冷峻少年,纵使被册封为王也依旧被权贵孤立无视,直到大婚娶到那温柔如水的女子,终于重新感受到温暖。有别于王府侍妾的曲意承欢,年幼自己三岁的英亲王妃少年持重、端方大气,彼时还是刚刚及笄的韶龄少女,稳重中的那抹女儿依赖更让自己欢喜无比。
  “旻旸,披好衣裳再出去,当心着凉……”
  “旻旸,怎么还没有睡?不如让臣妾陪在旁边,定然不会打扰……”
  “佩缜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次。”并非第一次为人父,自己仍然欣喜若狂将文静的她抱起来,转圈中吓得怀中女子一阵阵惊呼,“你怀上咱们的孩子?哈哈,佩缜要做母妃咯…… ……”
  时光怎么转得这么快?自从登基大宝之后,年轻的皇后总是整日郁郁寡欢,也不肯再唤自己的名字,每每依君臣之礼端守中宫之仪,究竟是什么芥蒂将彼此阻隔?心底并非不知道潜伏的原因,终究只是自己不敢认真的去想,可那些为自身荣宠谋算于皇后的人呢?明帝觉得头颅爆裂似的疼痛开,从前为着朝堂之事对后宫颇多容忍,但如今已远远出离自己的愤怒,杀,杀,杀,祸害一个也不能留!
  “皇上,老奴已经派人去沐华宫戒严,只是……”王伏顺小心翼翼地问道:“郑嫔乃寅祺的生母,皇上你看该如何处置才妥当?”
  “这后宫中的女子,哪个不会生孩子?!”明帝将剑插进紫檀木面的桌子,手握剑柄冷声说道:“她竟然敢凭揣测告知佩缜不能再孕,佩缜这些年的病,多半就是因此而起。如此还不够,今日竟然在的汤药里面下毒,这般心狠手辣如何能留?寅祺跟着她迟早被带坏,朕的皇子岂能由这等毒妇养大?!”
  “唉,可惜徐贵人倒是枉死……”
  “还提她做什么?”明帝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厌恶,冷笑道:“她算什么好女子,先前在宸妃的册封礼上做手脚,接着又连亲生骨肉都不顾,借此诬赖郑嫔对莫须有的皇子掉包,跟着后来还敢送浸过红花的雪参给宸妃,这样的祸害通通都消失才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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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娘娘…… ……”慕毓芫俯身替皇后掖好刺花蚕丝被,回头才发现说话的原来是王伏顺,他自来跟少有离开皇帝身边,如此大乱的时候难道还有什么要紧事?不过眼下已经是心力憔悴,只是淡淡说道:“王总管,本宫还要照看皇后娘娘,有什么事去跟吴连贵说罢。”王伏顺不敢当着说出来,也不好在皇后面前过去贴耳说话,只是不住的使眼色过去。
  皇后精神却仿佛恢复许多,素白的脸颊也稍微有些血色,朝慕毓芫微笑道:“你去吧,王总管定是有要紧事跟你说,本宫现在觉得胸间舒畅些许,不碍事的。”
  正说着就见明帝自正门步进来,对王伏顺蹙眉道:“你怎么在这里,朕让你去办的事呢?还不快去,莫非你也要惹朕生气么。”王伏顺不敢多加辩驳,焦急的瞥了慕毓芫一眼,赶紧给帝后告安退出去。
  慕毓芫见他神色不比寻常,况且此时也不想打扰帝后二人相处,遂裣衽告安急步追出去,果然王伏顺还在台阶口等候着,乃问道:“王总管,到底有什么事就说罢。”
  王伏顺摒退众人,压低声音说道:“郑嫔阴谋毒害皇后娘娘之事已定案,皇上赐郑嫔清酒一盏,让她速速领命。可是郑嫔说定要见到宸妃娘娘才肯饮酒,此刻在沐华宫发疯似的抱着三皇子不放,众人怕伤者皇子都不敢用强。”
  郑嫔?慕毓芫刚要步下台阶却停住脚步,太长时间不曾见到仿佛都有些遗忘,一时失神,脑子里回旋起皇后方才说的那些话。
  “徐贵人心狠而智不足,况且早已经失去皇上的恩宠,将来六公主长大容貌必定在人前显现端倪,她的命迟早都是要断送的。而郑嫔城府良深、计谋严密,若非给她定下谋害皇后之大不赦的罪名,将来必定会凭借皇上对寅祺宠爱而生波浪,况且寅祺这个孩子太聪明,若不如此也难以让皇上离弃,长大后难免会成为祉儿他们的障碍……”
  “从前你总怕伤我的心,步步都不敢僭越妃子的本分,从今往后这后宫就全都是你的,想怎么管就怎么管罢。有你照看着佩柔就很好,将来也必定能为皇上治理出一个清静的后宫,那时候再焚香告诉姐姐……”
  “不论你从前是什么身份,今后都只能是皇上的妃子。后宫嫔妃争宠从来就不会休止,即便你不争宠,也未必能阻止他人清除路障。有些事不是你能避开的,与其万事退让倒不如谋划于先。事到如今,本宫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娘娘----”王伏顺在旁边出声,补道:“老奴特请娘娘过去一趟,保证不会伤到娘娘半丝毫发,只盼事情速速平息,免得再惹皇上生气。”
  慕毓芫回头掠了王伏顺一眼,点漆般的双眸中的光线清凌透彻,“王总管也太过担心,本宫并没有对郑嫔做过不见光的事,她为什么要伤害本宫?走罢,眼下不宜多出纷乱。”
  “是,老奴说错。”王伏顺陪着小心,跟随下了台阶。
  郑嫔早就抓扯的衣衫零乱、花容失色,往昔的贞静从容已不复存在,见到慕毓芫步进才安静下来,“宸妃娘娘果然是女中豪杰,此刻竟然还肯来给嫔妾送别,你不怕嫔妾临死前对你不利么?”
  “本宫为什么要怕?”慕毓芫朝身后的太监挥手,立即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高大太监,不容分说将三皇子架到一旁,“其他人都退出去,本宫有话要跟郑嫔娘娘说,没有吩咐都不许进来。”
  “好,你果然厉害。”郑嫔突然大笑起来,对旁边犹豫着的王伏顺说道:“公公只管放心,耽误不了时辰的,本宫只是有几句话要问宸妃娘娘而已。”王伏顺见三皇子在自己这边,谅郑嫔也不敢对慕毓芫怎么样,不想此刻节外生枝,只好带着嚎啕大哭的三皇子退出殿去。
  “说吧,本宫知无不答。”
  “宸妃娘娘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也不枉皇上费尽心机将你迎进宫。”郑嫔恢复平日的镇定,嘴角的微笑也平和下来,“可笑我跟徐贵人竟然步步皆错,到最后你只用这一招就将我们置于死地,当真好手段!”
  “呵----”慕毓芫轻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郑嫔变了脸色,不可置信的问道:“难道不是你在皇后娘娘的汤药下的毒?本宫不过去给皇后请安片刻的功夫,就被污上这等洗刷不掉罪名,皇上如今不肯见我,难道不是你在从中挑唆?”
  “本宫笑你的小人之心!”慕毓芫慢慢侧头定住视线,裘衣内的锦茜红的刺金广绫宫装衬出夺魄容光,云鬓间九转赤金玛瑙步摇灼灼生辉,刺得郑嫔微微垂眸,“本宫能活到现在,绝不会象你和徐贵人这般,聪明反被聪明误。册封礼上,你枉费心机做的手脚,对付陆容华身孕的卑劣手段,还有后来在雪参里添加的红花,你以为本宫都不知道么?”
  郑嫔苍白脸色几乎震惊成透明,慕毓芫接着说道:“本宫若当真想谋算你们,岂会忍耐到今日?岂会借谋害皇后设计你们?你们眼里只有荣宠和名份,何曾知道什么是相知相通的情谊?今天明白地告诉你,徐贵人中毒的事与本宫毫无干系。这个时候,难道还有心思哄你么?”
  “不,不可能……”郑嫔站起身步步后退,直到碰到角落里的青铜镀金博山炉才止住脚步,陡然清醒明白过来,笃定冷笑道:“是她,一定是她!一定是那个看起来端庄大方的朱皇后,早就知道她假装贤良!”
  “本宫劝你,还是不要妄言的好。”慕毓芫拂了拂椅手上的碎屑,就近找了张干净的梨花椅坐下,“免得皇上听见,认定你是在污蔑皇后,若是因此而迁怒于三皇子,怕是你最不想见到的罢。”
  “寅祺,寅祺……”郑嫔好似猛然间醒神,突然跪在慕毓芫面前痛哭起来,“宸妃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嫔妾一个人的错,求你日后不要为难寅祺,嫔妾定然……”
  “这些污秽的事,与孩子们什么相干。”慕毓芫径直站起身来,带动双绫掐金菡萏纹的宽大广袖卷起寒气,轻笑打断道:“一样都是皇上的亲生儿子,郑嫔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想说的话本宫都知道,无非是对三皇子有什么手段,便化为厉鬼来报仇,若是好生对待三皇子,来生再报答之类。呵,这一生都管不过来,哪里顾得上来生?”
  外面王伏顺等得不耐烦敲起门,慕毓芫朝外扬声道:“让三皇子单独进来。”看着郑嫔几欲将咬出血的嘴唇摇头,叹道:“三皇子自小就聪明伶俐,本宫会教导他怎么做个好王爷,只要他肯安分过日子就会平安,你可放心了?”
  “母妃,寅祺不要离开你!” 三皇子哭花脸跑了进来,一头扑到郑嫔的怀里,抽噎道:“他们要带母妃去哪里?寅祺听父皇和母妃的话,乖乖的念书,让父皇把母妃留下来好不好?寅祺不要离开……”
  郑嫔拉着寅祺跪下,含泪笑道:“傻孩子,母妃只是暂时去别的地方,你就好好跟在宸妃娘娘身边,过些时日母妃就回来看你。要好好念书识字听父皇的话,今后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惹慕母妃生气,来,快点磕头!”六岁大的孩子似懂非懂,眉清目秀间是不能掩藏的聪慧,认真听话的磕头下去。
  “娘娘!!”王伏顺已经在外面出声,慕毓芫情知不能够再拖延下去,遂蹲下身微笑道:“寅祺,跟本宫去吃你最爱的松子糖,等你母妃收拾好再回来。”三皇子只是拽着母亲的衣襟不肯松手,郑嫔狠心的将小手抽出来,毅然拭泪往内殿慢慢走去。
  凤鸾宫外鹅毛大雪四处纷飞,层层堆垒的积雪几乎快要淹没宫墙内的道路,仿佛是在妄图掩盖人间的无限凄凉。寒冽的雪风吹得的三皇子猛地一激灵,慕毓芫看着这个失去庇佑的孩子不禁感慨,弯腰下去柔声问道:“寅祺,是不是觉得身上冷?来,躲到母妃的银狐绒披风里面来,现在可觉得暖和些?”
  三皇子顺势往银狐裘披里缩了缩,脖子被狐绒摩挲的暖暖的痒着,似是找到依靠般将大人紧紧抱住,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道:“母妃,寅祺不冷了。”
  王伏顺在旁边说道:“宸妃娘娘,你还是快进去看看皇后娘娘,三皇子此刻不宜进去,就交给老奴照看吧。”说着就去拉扯,或许是他满脸纵横的皱纹让孩子害怕,三皇子反而更往披风里躲进去,垂着脑袋不肯出来。
  正在僵持,只见文绣悲悲戚戚从里面跑出来,上前拉着慕毓芫泣道:“宸妃娘娘你总算回来,赶紧进去吧。皇后娘娘她……”慕毓芫心跳似乎猛地一停,方才走的时候不是都好好的,难道只是回光返照的假象?急步要赶进去,可是三皇子却紧紧抱住她不放手,只好朝双痕吩咐道:“你好生照看着寅祺,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出乱子。”
  殿内已经被妃嫔挤满一地,锦绣堆里躺着苍白如素的年轻皇后,皇帝正握着皇后的手坐在床边,脸上因过分悲切而没有半点表情,侧旁的朱贵人哭得哽咽难言,抽抽噎噎耸着肩膀却不敢大声,手足无措的看着眼前的变故。
  皇后的光景几近弥留,用力睁着的双眼仿佛要把灵魂也带出来,费尽力气在大殿内四下环顾,奶娘赶忙将年幼的公主抱上来。她嘴角不断的嗫嚅着,声音却细弱蚊虫不可辨,慕毓芫不得不将身子凑到皇后嘴边,哽咽道:“姐姐,但凡有我在的一日,就必定如你一般照顾好寅雯和佩柔……”
  明帝几乎要将手中衣襟抓裂,上面的九纹金龙也好似知道主人的悲伤,龙目破框欲出的怒视着,仿佛在质问苍天为何要带来这生离死别,“佩缜,佩缜……朕将来一定会亲自照顾寅雯长大,必定让她成为大燕国最骄傲的公主……”
  皇后一如往常,只是恬静微笑着。在她临死的眼里,再次看到如梦往昔,幼年的天真烂漫,少女的义无反顾,多少爱恨连接成的十余载岁月。此时回想,竟恍然好似繁华虚幻的大梦一场。怎么有些难以呼吸,到底是什么扼住咽喉?皇后仿佛听见身后呜咽之声,真真假假的悲切都淹没在人堆之中,可是此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那些功与名、利与禄、爱与恨、情与仇,生前步步重负换来的所有光芒,都好比盛夏萤虫绚烂短暂的一夜,都会随着死神的巨大力量而宣告终结。
  延禧三年腊月,皇后朱氏薨逝,年仅二十四岁,谥曰仁襄皇后,葬于皇陵之东即关景陵。元徵城东北角清晰的传来金钟之声,一长一短,连绵不断,那是宣告皇后薨逝的丧钟之声。许多年前,慕毓芫曾亲耳听过自己的丧钟之声,人世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殿内散发着暖热的干燥之气,仿佛烤干她身体内所有的水分,丧钟一声声砸得心口碎裂似的疼痛难抑,却始终哭不出声来。
  良久,终于在仰面的那一刹那,两行热泪自眼角沿着脸颊顺势蜿蜒而下,曲曲折折似那难以述说的无尽悲伤,最后跌落在大殿无尽良深的黑暗之中。

  第一章 离尘

  隆冬过去,春暖花开。
  几个小宫女围在椒香殿的后花园放风筝,双尾玉蝴蝶、长龙串珠、长身蜈蚣、美人仕女图等等,满天都是彩娟扎成的风筝在飘舞。乐楹公主手里的风筝逐渐高起来,小宫女们正在鼓掌欢呼,只听“砰”的一声,强大的风力竟把棉线挣断,那玉翅蝴蝶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消失远去。
  “嗐,真是讨人厌。”乐楹公主嘟哝着嘴,手里握着残线轱辘走过来,抱怨道:“皇嫂,竹器馆的人怎么做风筝的?人家正放得高兴呢。”
  “敏珊,过来坐着歇会。”慕毓芫俯身在小几上取过青瓷茶盏,亲自沏了盏花茶递过去,“最近云琅怎么样了?你怎么没在府上陪他,倒来宫里陪我放风筝?他若是又冲撞你,我替你训斥他。”
  “没有,没有。”乐楹公主连连摆手,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突然红脸低了头,“一大早的,皇兄就派人把他传进宫,想来是有要紧的事呢。”
  难道是准备重返青州?九曲十八折的画廊上传来脚步声,原来是小太监们簇拥着明帝和云琅过来,慕毓芫起身笑道:“刚和敏珊说到你们,可就来了。”底下的小太监们赶紧给二人搬椅子,乐楹公主冲着云琅笑道:“你也来了?快过来坐。”
  云琅神色淡淡,回道:“公主金安。”
  明帝在旁边坐下,端起慕毓芫手里的花茶饮了一口,笑道:“云琅回来也有一段日子,况且青州那边还不安定,因此朕让预备回去的事。”
  “什么?让云琅去青州?”乐楹公主一惊,转身跺脚急道:“为什么非要让他去冒险,换别人去不就好了。皇兄答应不让云琅出去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胡闹!”明帝蹙眉看了看她,斥道:“那都是你自个儿瞎说的,朕可从来都没有答应过你。再说,你自己问问云琅,看他是愿意留在京城还是回青州?”
  “末将愿回青州,将功补过!”
  “你,你----”乐楹公主自知劝不动云琅,转身拉着慕毓芫撒娇道:“皇嫂,云琅的身体还没怎么恢复好,你快劝他留下来。”
  “敏珊,云琅是军营之人,自然应该在边浴血杀敌才是。”慕毓芫拉着乐楹公主的手坐下,斟酌着说词道:“你也是希望他好,对不对?等他平定青州事情就回来,到时候大家都欢欢喜喜的,不是更好?”
  “我不听,我不听……”乐楹公主捂住自己的耳朵摇着头,晶莹剔透的泪水破框而出,“你们都是唬我的,你们都不管我……你们只知道什么江山,什么功名,还有什么朝廷大事,这些我都不想听!”
  “敏珊,不许胡闹!”明帝站起身来拉她,乐楹公主却奋力甩开他的手,夺身从侧门跑了出去,慌得公主府的宫人们赶紧跟上。
  “真是越大越不象话,都是朕宠坏了她!”
  “你还跟小孩子怄气?”慕毓芫对着明帝微微一笑,“近些日子,多亏敏珊照顾着云琅,还没来得及谢她,倒先被我们弄得哭鼻子了。”
  “呵,添乱还差不多。”明帝笑着摇摇头,又看了看云琅,“朕也拿她没办法,回头你去劝劝她。先下去调遣队伍,等到未时由朕亲自送你出城。”
  “是,末将告退。”
  “云琅,在外面好生照顾自己。”慕毓芫起身上前几步,替云琅抚开肩头上挂着的碎叶,将他仔细的看了一遍,柔声道:“别让家里人担心你。”
  云琅苍白脸色稍和,勉力微笑道:“嗯,我会的!”
  看着云琅远去的身影,慕毓芫不知他是否真的明白,该如何去面对纷乱的人和事、爱和恨。世事种种都已铸成,若积存太多怨恨便会蒙蔽双眼。罢了,只盼苍天庇佑他平安归来。
  “宓儿,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慕毓芫掩去眸中的担心,回头盈盈浅笑,“臣妾在想,回头准备点什么好东西,才能够哄得敏珊高兴,这次又被委屈了。”
  “别理她,过会就好了。”明帝虽如此说,到底还是高兴的。
  “儿臣给父皇请安,给母妃请安!”三皇子一身宝蓝锦袍走过来,过了一年,年岁又涨一些,举手投足间颇有些小大人的味道。
  “寅祺,最近书念的怎么样?”
  “回父皇的话,儿臣每日都听师傅教导,读书写字样样做好。”三皇子弯起嘴角微笑时,有着一股子赏心悦目的清秀劲,“昨儿还做了一篇文章,师傅说还算通顺,正想等父皇有空教诲一下。”
  “那就好,晚间一起用膳时再看。”明帝素来喜爱三皇子,因他没有亲生母亲抚养不免又多几分怜爱,慈声问道:“你跟着慕母妃可还习惯?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慕母妃说就是,不必拘束。”
  “是,母妃对儿臣很好。”三皇子很自然省略掉姓氏,走到慕毓芫身边蹲下,仰头笑道:“母妃,儿臣方才还去看望过皇弟,正在摇篮里睡得香呢。”
  “是么,可惜祉儿还太小。”慕毓芫拉着三皇子的手,抚摸着他的头笑道:“等他再长大些,就跟着你学识字、学骑马,也长成你这般聪明可人。”
  明帝龙颜甚悦,笑道:“等他们将来长大,必定是寅祺和祉儿最象朕,都是听话懂礼的好孩子。”如此后宫和睦的景象,自然是皇帝最愿意看到的,又吩咐宫人晚膳准备的丰富些,方才赶回启元殿处理政事。
  “寅祺这孩子,太过聪慧了。”慕毓芫倚着藤椅合上眼帘,树上的花瓣被风吹得碎碎落下,似乎掩盖住她的担忧,“你可还记得,他当时哭得有多伤心?本宫养他不过才几个月,就好像浑然忘记自己生母。”
  吴连贵审度其意思,迟疑道:“娘娘,你的意思是----”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只是个小孩子。”慕毓芫回头看了他一眼,淡声打断道:“只是这孩子不能再留在身边,万一他将来有什么念头,也免得因为数年养育恩情让彼此为难。”垂首略微思量片刻,叹道:“也罢,反正后宫里不缺想要皇子的嫔妃,你去把惠嫔叫过来。”
  惠嫔自从妹妹去世,整个人就好像失去主心骨一样,听得宸妃单独传自己说话还以为有什么祸事,急急忙忙赶过来,“嫔妾给宸妃娘娘请安。”
  “佑艴可还好?”
  因明帝不喜,正月里六公主的抓周也十分的简单,惠嫔生怕多嘴被牵连到,赶忙回道:“艴儿她很好,也不似小时候那么爱哭闹,有劳娘娘惦记了。”
  “果然,周岁就好养育了。”慕毓芫顺着她的话一笑,往下说道:“不象祉儿,从早到晚的扰得我不得清静,几乎连管教寅祺的时间都没有。因此跟你商议一下,想让你来抚养寅祺,不知可还有精神照看?”
  “寅祺?”以惠嫔如今的情势,几乎很难再诞育子女,况且三皇子又是皇帝素来钟爱的皇子,闻言喜出望外,“有的……嫔妾必然会好好照顾寅祺,一定不会辜负娘娘的重托。”
  “你回去收拾下,等回过皇上再让寅祺搬过去。”慕毓芫吩咐宫人送惠嫔出去,回头微笑道:“不知云琅准备得怎样?算起时辰,也差不多该出发了罢。”
  云琅手执缰绳骑在乌稚宝马上,三月的春风和煦微暖,象女子柔软的手抚过眼角眉梢,只是从前的她,不也正是犹如春风一般吹拂过自己?望着漫漫的前路,心口不禁有些轻微的泛疼,不过很快就在整齐的呐喊声中回神,陆海青在旁边小声道:“将军,皇上和海陵王出来了。”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中间,明帝身着簇新的九龙华袍出来送行,步上筑台上往下看去,整整八万从地方上调集来的精兵站列有序。放眼望不到边的赭红之色,犹如秋日枫木一般壮美,比宫墙内春花烂漫的景色更加动人心弦。面对眼前波澜壮阔的气势,平日里温然的天子不禁豪然起兴,眉目间陡然生出锐利光芒,浑身上下散发着囊括山河臣民的帝王之气,让人不自禁的生畏。
  象征性的仪式开始,筑台下便将士们齐声高呼,明帝在声彻动天中微微抬手,底下数万人顿时肃然顿步收声。待海陵王和云琅互相道别几句,便对台下将士高声宣道:“吉时到,大燕国的好儿郎们,启程!”
  云琅纵身跃上自己的乌稚宝马,右手扬鞭一策,马儿便在鞭风的催动下冲出,八万将士整齐有素的快步跟在后头。片刻便出离京城的大门,八万人马顿时将官道踏的黄沙滚滚,在漫天的尘土飞扬缝隙中,美丽的元徵城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连行好几日,人马都有些疲惫。陆海青奋力策马追到旁边,问道:“将军,眼看就要天黑了,要不要让前锋去准备一下?”
  “又不是游山玩水,准备什么?”云琅头也不回,双腿用力一夹马腹,远远撂下一句,“急行,天黑就地扎营!”
  一路上因为云琅的命令,将士虽然疲惫不堪也不敢耽搁,结果整整提前两天赶到青州前站----宁远关。云琅下马踩着草地,熟悉的边塞小花一如从前的绽放着,“啪”的一声脆响,细弱硬草枝被折断,仿佛要把过往分成两半。陆海青看在眼里却不多言,只是上前劝道:“将军,既然在这里休息,不如到帐篷里躺一下。”
  “不用管我,附近走走就回来。”云琅绕过营地往外面走去,谁知道还没走出宁远关营地大门,只见陆海青又慌慌张张追上来。
  “将军等等,清河城传来消息。”海青顾不上喘息,急道:“今日辰时,乐楹公主驾临清河城,现在正闹得一团热闹呢。”
  “你说什么?”云琅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问道:“清河城距离咱们还不到半日路程,乐楹公主怎么会在那里?我们走的时候,她不是还在京城之中么。”
  海青一脸焦急,解释道:“听说乐楹公主在我们出发前就已启程,加上她沿路都有上好的马匹换乘,因此一路绕小道追到清河城来了。”
  “这----”云琅不知说什么好,翻身上马道:“你安顿好人马领着去青州,我这就去安排人把她送回去。”
  云琅一路快马赶到清河城,心中又怒又急,想到郭宇亮临终前的托付,方才勉强忍耐道:“公主,边境不是你呆的地方,还是让人护送你回去罢。”
  “嗳,等等!”乐楹公主当初一鼓作气偷跑出来,并没深思到了青州该如何,此刻强自硬撑道:“我到清河城玩玩不行么?你只管在前线打仗,我在后面看风景,没什么不妥当的。”
  “公主啊,清河城可不是你呆的地方。”清河城的小吏直对她作揖,求道:“云将军说的不错,公主若在清河城有什么不妥,小的怎么担待得起?”
  “本公主想在哪就在哪,要你来管?”乐楹公主虽不好跟云琅对嘴,却对小吏不留半分脸色,恐吓道:“你再敢多嘴,先砍了你的头!”
  “好了,不要再说了!”乐楹公主被突如其来的高声吓住,感觉自己身子一轻,顿时象小猫一样被拎起来,还没来得及惊呼已经被带上马。云琅一手执绳,一手扶着乐楹公主,极力忍气道:“先跟我到青州军营,那里好歹安全些,安排好人再送你回去。”
  “去青州?”那么,暂时不会被送回去了?等到了青州谁知是什么状况,况且此刻是云琅扶着自己共乘一匹马,乐楹公主暗自窃喜,觉得连日的劳苦也算不上什么,赶忙低头抿紧了嘴。

  第二章 春喜

  等到公主府的人发现乐楹公主失踪,再到青州那边快马传回消息到京城,都已经是三月底了。明帝在百忙之中更添烦恼,然而却也无可奈何。乐楹公主在清河城时已嚷嚷的人所皆知,眼下青州战事吃紧,沿路也十分不安全,再调遣重兵护送她一人回来实在是于理不合。
  慕毓泰再三担保负责公主的安危,方才让明帝稍微松口气,只是想起乐楹公主的胡闹仍不免动气,皱眉叹道:“从没见过如此胡闹的女儿家,哪里还有半点皇家公主的样子?等她此次回来,一定关她半年不出门,今后才知道规矩。”
  “那么多人看着敏珊,皇上也别太担心了。” 慕毓芫站在御案前亲自研墨,因怕墨汁沾到身上的素盈浅莲宫纱,故而左手稍微撩起长筒箭袖,倒露出一段皓白宛若凝脂的手腕来,“不如赶着把手上奏章批复完,臣妾陪你去淳宁宫看看,佩柔年纪还小,只怕照顾不好自己的身孕。”
  “嗯,是小了些。”明帝停住朱笔一笑,眉头微蹙叹道:“她比不得皇后,完全是小孩子习性,平日里纵使一派天真。只是算起日子,皇后她……”
  慕毓芫神色微黯,轻叹道:“我答应了姐姐,自然会照顾好佩柔的。”
  明帝见她双眸水波闪动,似笼罩了一层浅淡的氤氲水雾,于是将其揽入怀中,在耳后轻声说道:“你待皇后的情谊,她自然会明白的。只是佩柔并不懂事,平时还需要你多加照顾,如今又掌管六宫事宜,素日要多加辛苦些了。”
  “是,臣妾不辛苦。”慕毓芫有些不自然,轻轻挣出明帝的怀抱,“皇上还是快批奏折罢。”说着往下看了一眼,轻声道:“这里是启元殿,等会让底下的人笑话。”
  明帝一笑,“好,你稍等等。”
  “嗯,臣妾就在旁边。”慕毓芫抬眸瞧了瞧,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走到书架前,径自取了书一页页看起来。
  大殿被数十盏宫灯映得通明,灯光下的女子肤色晶莹,九转金枝玲珑步摇的水晶串珠莹莹晃动,更生出一圈圈朦胧光晕,安静时几近一幅美人赏诗图。眼前之景,不正是自己从前期望的么?可是,为什么总有种把握不住的感觉,好似不恒定的水质般让人力不从心。
  无风的夜晚,灯火几乎没有丝毫摇曳,明帝用听不见的声音在叹息,那或许是无可衡量的将来,一切皆因无知而畏怖。待批复完所有奏章,方才直起身子,抬手揉着酸胀的肩膀道:“茶。”话音未落,王伏顺已经捧上新茶来,“皇上,不如早点安歇,都已经亥时了。”
  “嗯?这么晚。”
  “可不,宸妃娘娘好像睡着了。”王伏顺往格架后抬了抬下巴,压低声音道:“白天要处理六宫的大小事宜,晚间也常常不放心,总是亲自起来看七皇子。前几日又新添了淳宁宫的大喜事,听说连午觉也没有安歇好。”
  明帝侧目看去,点点头道:“呵,都快赶上朕了。”
  “皇上你看,今夜是不是宿在天禧宫?”
  “好,你下去预备车辇。”明帝整理了下龙袍,径直走到格架后的书案旁,俯身轻轻抱起慕毓芫,“走罢,起驾天禧宫。”
  次日天色微明,皇帝早已赶去早朝。慕毓芫醒来后不见人,便先乘着车辇赶回椒香殿,结果七皇子还正睡得香甜。于是嘱咐奶娘几句,又闲闲往锺翎宫去。谢宜华一身淡霜青广袖宫装,下着银线缀花月白纱裙,出来笑迎道:“娘娘不照看着祉儿,又过来做什么?嫔妾正在准备点心,刚还跟新竹说,等会弄好就去泛秀宫呢。”
  “没什么事,想邀你出去走走。”
  “那好,正好今日天色不错。”谢宜华甚少华丽装束,连头上装饰也很是清减,扶了扶侧鬓笑道:“娘娘到里间坐着等等,嫔妾打扮不合适出门,稍微收拾下,等会陪娘娘去淳宁宫瞧瞧。”
  “嗯,你先进去吧。”想到朱贵人,慕毓芫不禁一阵头疼,因为宫妃妊娠而增加诸多规矩,比如不能随意走动,不能随意饮食等等。朱贵人每每因此而闹情绪,整天不是闷闷不乐,就是独自躲着淌眼抹泪,让人哭笑不得。
  等到二人赶到淳宁宫,朱贵人果然正在赌气,上来拉着慕毓芫抱怨道:“表姐你看他们,总是这也不许去,那也不能吃,早知道就不要怀孕了。”
  宫人们吓得不敢劝,慕毓芫上前笑道:“你都是快做母妃的人了,怎么还说如此孩子气的话?要是嫌口味单调,就让人给你做别的花样。”
  朱贵人原本生得甜美,此时白瓷似的脸上微带泪痕,好似春日梨花带雨,少女声音稍稍哽咽,“表姐,我想回家去……”
  “好好的,怎么又哭起来了?”慕毓芫看她红着眼圈可怜,柔声哄道:“你看看后宫中的嫔妃们,别人羡慕你都还来不及,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朱贵人有些怯怯,低头道:“我想陪着表姐,一个人怪冷清的。”
  慕毓芫只觉甚是孩子气,也并没多想,于是笑道:“看来,是自己住着闷了。既然如此,那就搬到泛秀宫去住罢。”
  “果真?”朱贵人破涕而笑,又有些羞赧低下头,“还是,表姐对我好。我现在就让人收拾东西,明天就搬过去。”说着便急着去吩咐人,一派天真烂漫少女模样,没有半分皇后的沉稳之气。
  谢宜华在旁边一笑,“娘娘偏心,嫔妾也想搬过去住呢。”
  慕毓芫笑道:“那好,等你有身孕再说。”
  “是么?”谢宜华笑容微有凝滞,很快又恢复自然,“朱贵人忙着收拾东西,也没空招呼我们,不如道花园去走一走?”
  慕毓芫欲言又止,只颔首道:“嗯,也好。”
  二人步出淳宁宫,走到拐弯处却迎面撞上两个孩子。慕毓芫定睛一看,原来是四公主寅雯和先前皇后收养的杜玫若,两个小女孩正手拉手走在一块儿。杜玫若按礼请安后退至旁边,四公主倒是挺亲热,拉着慕毓芫的手笑道:“慕母妃,我跟玫若正要去花园里玩呢。”
  “嗯,去吧。”慕毓芫朝身后看了看,问道:“怎么奶娘们都没有跟来?等会你父皇知道,又该责备了。不如跟着我,等会回泛秀宫吃点心。”
  四公主眼角眉梢颇似皇后,却少了那份果断利落,朝杜玫若踌躇道:“玫若,你说我们是哪边玩更好?”杜玫若一双大眼睛扑闪,朝御花园后面看了看,四公主“噢”了一声,“慕母妃,玫若她胆子小,改天我单独过去请安吧。”
  那边奶娘和宫人们已经追来,慕毓芫吩咐几句便放了她们过去,谢宜华在旁边含笑说道:“那杜小姐倒是个美人胚子,年纪小小却会用眼睛说话,看起来四公主也全由得她拿主意呢。”
  “你难道不是美人?”
  “娘娘说笑,嫔妾算得上什么出色的呢。”谢宜华的声音里含着漠不关心,抬眸朝远处看去,“听说歌舞坊出了个绝色佳人,不光容颜出色,而且舞姿曼妙无人能比,估计不久就该登台献艺了。”
  二人就近在湖畔停下,面前一汪碧波粼粼的湖水,虽然没有到莲花盛开的时节,不过一湖碧绿荷叶仍旧绿得喜人。湖光折射微耀人眼,慕毓芫背过日头方向迎着清风,倚着青石雕栏道:“嗯?你怎么对旁人感兴趣了?”
  春日阳光明媚,湖面水波光芒映在谢宜华脸上,让她的神色有些不真切,“嫔妾只是觉得有意思,虽被众人说的世上无双,可是也没见皇上召过一次。照此说来,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了。”
  “呵,这也不象你说的话。”慕毓芫摇了摇头,抬手折了一枝翠绿新柳,随意抚弄着雕花石台,“你何曾私心争宠过,今日倒象是吃醋含酸了。”
  谢宜华淡淡一笑,“没什么,不过一时感慨罢了。”
  不过才一年余,从前不问世事的清高少女,转眼已成皇家禁宫嫔妃,虽然还有那双明眸清澈如初,却仍不免让人唏嘘。慕毓芫忽然想起些事情,于是说道:“刚才淳宁宫人太多,有些话也不便问你。”
  “什么话?”谢宜华眸色明亮,微微绽出光芒。
  慕毓芫踌躇了会,垂眸看向碧绿如玉的湖水,“你跟佩柔一起进宫,怎么她有了身孕,你却半点没有消息?而且,以你的脾性最是和睦,怎么皇上却甚少过去,我总是想不大明白。”
  谢宜华却是一笑,“娘娘,怎么总盼着别人有身孕?”
  “呵,没什么盼不盼的。”慕毓芫声音波澜不惊,轻得似是自语,“即使是从前的皇后,皇上敬她重她,也不是照样看着嫔妃们诞育么。我不过是一名妃子,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也对,由不得我们。”谢宜华似乎颇有感慨,仰目看向湛蓝无云的天空,“世上情爱深重、海誓山盟,也不过如此而已。娘娘能够想得明白,自然也就不那么辛苦了。”
  “你又岔开话题。”慕毓芫收敛回心思,笑道:“算了,不用说了。咱们出来时间也不段,倒是有些酸乏。我也不送你,出了花园门各自回宫罢。”
  “是,嫔妾送娘娘一段。”谢宜华微笑如常,回转头来。
  慕毓芫回到椒香殿,正赶上七皇子醒来。五个月的小家伙还不知人事,只是懵懵懂懂的看着周围,不知何故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喜得奶娘直道:“娘娘你快看,小皇子刚才对着你笑,都懂得认人了。”周围宫人们也跟着凑趣,争相夸赞七皇子伶俐可人、粉雕玉琢,将来必定是个俊秀聪慧的少年。
  “祉儿乖,让母妃抱抱你。”慕毓芫抱过七皇子亲了亲,小家伙晃悠着手往她脸上摸去,奶娘在侧旁陪笑道:“奴婢整天抱着小皇子,也没见他如此高兴过,到底娘娘才是他最亲近的人呢。”
  最亲近的人?慕毓芫的心好似被扎了一下,如果三年前的那个孩子养在身边,自己也该是他最亲近的人吧。眼见奶娘和宫人们正在高兴,勉力微笑道:“平时有你们细心照料祉儿,本宫也很放心,都下去领个赏罢。”
  “谢娘娘赏赐!”众人都是欢喜,赶忙磕头。
  “娘娘,是不是累了?”双痕端着清茶上来,又道:“看娘娘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可别闷在心里。”
  慕毓芫贴了贴七皇子的小脸,抬头悠然叹道:“没事,只是不知忻夜如今可好?没有亲人在身边照顾,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不知道有没有受委屈?”
  双痕垂首默了默,宽慰道:“娘娘,既然那边没有传消息过来,小皇子就应该是长得很好,等到以后时机成熟----”
  “不用去安排,本宫不想见到他。”还能怎么样呢?只要他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慕毓芫将七皇子轻轻的放入摇篮中,转过话题问道:“方才跟谢婕妤闲话,说到歌舞坊的一个人,听说舞艺绝伦、容颜惊艳,可是原先咱们带回来的桔梗?”
  “正是,只是没查出她目的何在?”
  到如今,还用得着查么?她既然立志要在后宫中出风头,那就必定是想获得皇上的宠幸。但是薛氏一门已废,纵使皇上对她有所眷恋,也不能光复薛家门楣。只怕她的志气不小,没准会有别的打算呢。”
  “娘娘,为何不找机会除掉她?”
  “那个么,以后再告诉你吧。”慕毓芫轻柔的推着摇篮,收敛笑意说道:“你让底下的人好生留意着桔梗,若是她开始刻意接近皇上,就是准备要行动了。”
  殿外响动,香陶扬声道:“娘娘,朱贵人带着人过来了。”
  慕毓芫抬手示意双痕打住,朝外扬声道:“让朱贵人进来,其他的人都带到琉璃馆去。”说完缓缓起身,自己整理了下衣襟裙带,对迎面进来的朱贵人笑道:“本宫前脚刚回来,你这丫头就追过来了。”
  朱贵人明眸间带着几分孩子气,歪着头笑道:“表姐你要是早点说,我也不用烦闷那么久,哪还能等到明天呢。”侧头瞥到摇篮中的七皇子,走过去逗道:“笑一个,笑一个来瞧瞧。”
  “你也是祉儿的母妃,叫他的名字罢。”
  “祉儿,笑一笑啊。”朱贵人着急的用力摇了摇,反倒惹得七皇子“哇”的一声哭开,于是蹙眉道:“为什么要生小孩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慕毓芫早唤了奶娘来抱,拉着朱贵人坐下笑道:“将来你生下皇子,自然有一大堆奶娘宫人们照看着,还担心什么呢?别胡思乱想的,好生养着自己的身体,你年纪轻更应该注意些,再等半年生下来就好了。”
  “还有半年?那么久啊。”朱贵人不停绞着丝绢,似乎没有半点怀孕的欣喜,反倒对身孕不方便甚是烦恼,只是闷闷不乐。
  晚膳摆在椒香殿西侧偏殿,宫人们捧着碗碟鱼贯而入,不多时,便摆上琳琅满目的一桌子酒菜。明帝瞧了瞧朱贵人,问道:“是不是菜式不合口?想吃什么只管说,朕让人去给你做。” 说着,亲自替朱贵人夹了一筷子菜,“多吃点,等会再把那盏玄参乌鸡汤喝了。”
  朱贵人摇摇头,小声说道:“皇上,臣妾有些不舒服。”
  “怎么了?”明帝有些担心,看她娇小柔弱的样子更生怜惜,“既然不舒服,那就到寝阁里歇息会。朕让人再做点清淡的,等会给你送过去。”
  “是。”朱贵人给二人行礼,由人搀扶着出去。
  明帝随便吃了些,就算用完晚膳。慕毓芫也没什么精神,端茶过来笑道:“佩柔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自幼深得姨父宠爱,难免比别人娇柔一些。晚间只怕没吃好东西,皇上不如过去瞧瞧?”
  明帝揉了揉眉头,叹道:“最近各地都不平静,整天除去吃饭睡觉,朕几乎都没离开过启元殿,哪有功夫哄她?”
  慕毓芫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皇上注意身子,别累坏了。”
  入夜月华格外清凉,明帝立在月光下望着眼前女子,那双水波潋滟的明眸似乎比从前多出一丝温柔,是那样的珍贵----竟让自己舍不得移开视线,她心里是否已照进自己的影子?无声将她拥入怀中,喃喃低语道:“宓儿,只有看到你心里才会安宁,朕要你一直都陪在身边,不许离开。”
  “嗯,不离不弃。”慕毓芫双眸微阖,将头轻轻枕在明帝肩上,似乎怅然想起什么遥远回忆,良久不再言语。

  第三章 骄夏

  青州的夏天是干燥酷热的,纵使身边有数人不停的打着扇,乐楹公主仍旧热得连发丝都要炸起来,不过却不敢有半点抱怨,生怕说错一句就惹恼云琅送她回去。只是看着对面悠闲自在的凤翼,实在不明白怎么差异如此的大,好奇地问道:“师兄,你难道不怕热么?难道你额头上流下的不是汗水?”
  凤翼终年都是一身玄色装束,此刻在案前翻阅着线探送来的谍报,有几滴晶莹汗水流下来,反手擦拭笑道:“公主还是回去,这里还没有你住的地方凉快,等到晚间云琅回来,我让他去城里找你。”
  “哼,你少哄我了。”乐楹公主在青州呆了两个月,跟凤翼混得稔熟,因喜他稳重温和便十分亲近,嘟着嘴道:“不知道是你没跟云琅说,还是他不想来看我,反正你每次让我回去后,云琅都没来过。”
  凤翼秀长眉眼隐着浅淡笑意,让人无法捉摸真是情绪,合上谍报微笑道:“眼下前线已经杀成一片,行营也是三天两头的换地方,没有半分稳定。你不好好的呆在青州城里倒让人担心,等安静些再过来。”
  乐楹公主抿着嘴不答,见凤翼笑着摇头,不服气的站起来说道:“哼,知道你在笑话我不懂事,可是,我已经半个月没见到云琅了。现在天气这么热,纵使他是将军必须出去巡防,也该让我知道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吧?”
  “多谢公主担心,还是赶紧回城里的好。”
  乐楹公主闻声大喜,回头却被云琅满身的血污吓了一跳,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在你身上,快快,快传太医!!”旁边的随行宫人小声说道:“公主,咱们现在是在青州,军营里是没有太医的。”
  “怎么办,那怎么办??”乐楹公主急得四处找人,却被云琅一把抓回来,十分无奈道:“我身上是别人的血,没什么大碍。”
  乐楹公主还是不放心,又道:“可是,你真的没有受伤?”
  云琅剑眉微蹙,连声道:“嗯嗯,没有。”
  “人家也是关心你,干嘛这么不耐烦?”乐楹公主咬了咬唇,赌气问道:“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连午饭也都是在帐篷里吃的,你却……”
  云琅不愿再跟她纠缠下去,转身去拿书案上的谍报,凤翼瞧乐楹公主下不来台,走过去解围道:“云琅,你先去换身衣服,还有要紧的事商量呢。”云琅撂下谍报,头也不回地走出帐篷。
  “我到底有什么不好?”
  “什么?”凤翼看了乐楹公主一眼,笑道:“傻丫头,军营不是你呆的地方,正好晚点我要回城办事,一道送你回去吧。”
  “我……我到底有什么不好?”委屈的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浸在已经半旧的杨桃色宫装上,乐楹公主捂住脸哭道:“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肯对我好好说话,就算是我关心他,他也一点都不在意,为什么……”
  帐篷外绽放着浅粉色、娇紫色的无名小花,在蓝天白云之下随风摆动着,好似少女们天真无邪的笑容那般纯净。远处林间的鸟儿穿梭着,叽叽喳喳欢快一如往常,纵使前线战火纷飞、百姓疾苦,也不能够给它们带来一星半点烦恼。
  凤翼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心底明白无法回答那些问题,那么如今的自己为什么还是放不下?难道是还在守望着什么?想到此处不由失笑,提笔在信笺上写道:霍连军上战侥幸,如今青州戒备严密,双方势均力敌故而对峙。然近日边境可疑活动频繁,唯恐霍连人潜入中原,以叵测之心图对宫中不利,望谨慎戒之!
  普通的素纸上字迹淡定如常,好似在描述边塞迷离的风光,慕毓芫蹙眉将信笺递给吴连贵道:“宫中将有大事发生,你出宫一趟,把密信送给二哥探查。”
  吴连贵似乎有些迟疑,问道:“娘娘,此人信得过么?”
  时光飞速颠倒逆转,八年前的玄衣男子还带着少年的自负,展望着峭壁上的那簇无名小红果,回头笑道:“你和云琅下马退后几步,等我踏马跃上去试一试,若是能够摘下来,就给你带回去。不能够也别泄气,咱们再到别的地方去玩。”
  刚刚及笄的年少女子,心境如水般澄澈无尘,正因偷偷出府带来的新奇而欣喜,望着几人高的陡峭石壁,不禁蹙眉,“罢了,远远的看着也很好。”
  云琅不以为然一笑,大声说道:“姐姐,你还没见识过我师兄的轻功,这点高度算得上什么,等会一定能帮你摘下来。”
  玄衣男子淡然一笑,面上不见丝毫骄矜或担忧,人却已借着踏马的冲击力度飞身上去,峭壁腰上有块突出的巨石,只要能站上去就已距离小红果不远。不过饶是他轻功精妙绝伦,究竟还是太高太险,堪堪以半分悬殊的距离落在边缘,若是失足掉下来必定少不了摔成重伤。只闻“嗖”的一声,薄剑带着冰冷的寒光急速出鞘,紧贴着岩石壁将小红果自根部切落,精准无误的落入手中。玄衣男子轻松笑着,将小红果送到岩下少女面前,仿佛刚才惊险不过是一幕错觉。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太冒险了。”
  “你还小,不会懂得……”
  夕阳下是三个年轻人欢快的笑声,那日黄昏景色绚丽如画,天空中彩霞好似仙女染的瑰丽彩布,一簇簇鸟儿唧唧喳喳飞过,仿佛在热情洋溢的述说着什么,欢快纯净的没有半点杂质。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等到如今长大明白过来,才知道各自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轮。或许云淡风轻、两不相欠,才正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距离。没有爱恨与情仇,没有不可解脱的束缚,纵使只留淡薄的回忆,亦会觉得恬静美好。
  “哇……”侧殿内传来婴孩啼哭声,慕毓芫从过往中回到现实,凝了凝心绪对吴连贵说道:“当年爹爹和空谷大师交情甚厚,他既然是大师最钟爱的弟子,那么就不用担心他的为人品行。况且,上次还多亏他救了云琅性命,消息应该不会有错的,你赶紧下去办罢。”
  “是,奴才明白。”
  双痕扶着慕毓芫走到侧殿,七皇子因尿湿醒来而不停啼哭,奶娘一面麻利的换着尿布,一面陪笑道:“娘娘,明天就是五月五端午节,小皇子方才那么一尿,没准是在学海底的龙王发水呢。”
  双痕在旁边一笑,“呸,也太能说了。”
  慕毓芫也不禁笑出声,伸手抱过七皇子哄道:“乖,祉儿不哭,等明天母妃带你这个小龙王去看龙舟赛,让你见见湖上的大龙王。”底下宫人们见她兴致好,也忙不迭得跟着凑趣,椒香殿内欢声笑语闹成一团。
  夏日晚间依然燥热,好在椒香殿后两棵双人抱的古树长繁盛浓郁,绿得发亮的树叶几乎掩盖住半个大殿,夜风掠过时更是格外凉爽。宫人们在古树下铺设好花榻,小几上茶点水果一应俱全,慕毓芫手中六菱薄绢团扇轻摇,七皇子正在摇篮里睡得香甜,眉目间显出几分肖似母亲的痕迹。
  明帝悠然躺在旁边的长椅上,拨弄着新茶笑道:“可惜祉儿是个皇子,等你将来替朕生下公主,必定是和你一般夺目的美人。”
  慕毓芫柔和的替七皇子扇着风,闻言抬起头来,盈盈笑道:“祉儿是皇子不也是很好?等他将来长大,必定会象你一样。”
  “嗯,朕是什么样的?”明帝吩咐宫人将七皇子抱走,自己坐上美人榻搂住慕毓芫的腰身,在背后轻声笑道:“你慢慢地说,朕一直都想知道,在你心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难道,皇上在朝堂上还没听够?”慕毓芫放下手中绢扇,扶了扶松动的金羽翅攒心翡翠珠花,回首嫣然笑道:“咱们大燕朝的皇上么,必定是气魄盖世、英明神武,还有……”
  “朕不要听这些,阿谀奉承的话早已听腻。”明帝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握紧怀中女子柔荑,贴在耳畔轻声说道:“宓儿,朕只想听你的真心话,哪怕只有一句也好。”
  远处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珠,一轮单薄新月清晰挂在正中,清凉如水的月华泼天洒下,沾染在树影摇曳下的两个人身上。慕毓芫身上一袭烟青色双层繁绣宫纱,上面九连蔓枝藤纹乃银线蹙花而织,迎着月光衬出一圈浅莹莹的光晕,将她那乌黑的及腰长发氤氲笼罩其中,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雾般迷离。
  “皇上这么问,臣妾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慕毓芫缓缓转过头来,正对着明帝那深邃犹如一潭池水的眼睛,“只是盼望国内富足,边境安定,皇上就不用每天操那么多的心,也能多陪陪臣妾跟祉儿。”
  “宓儿,你果真如此想?”
  “嗯,难道有假?”慕毓芫微阖眼帘,仰身倚在明帝的怀里,轻声道:“不是说过么,不离不弃……”
  “宓儿……”明帝俯身轻轻的吻下去,无限贪恋那一丝丝微涩的咸味,不愿意浪费一点一滴,仿佛要把所有珍贵都收藏心底。怀中女子的身体轻软如羽,稍微用力就将她横抱起来,数十盏长明宫灯映照,内殿恍若白昼,宫人们皆无声退出殿去。
  窗外月光依然清凉如水,檀木椒泥在夜风中散发出清幽香味,纱帐上镂空刺绣银线花纹莹光闪烁,床头的赤金帐钩在晃动中轻微作响。慕毓芫在朦胧中醒来,因喉间干渴便欲起身唤人,却被惊醒的明帝一把拉住,低声问道:“是不是想喝茶?躺着别动,朕下去给你沏一盅,省得让人进来不得清静。”
  “皇上,不用……”
  明帝却已经翻身下床,因暑天炎热连鞋子也懒得穿,赤脚走到高几上的海口盆内取出茶壶,往金腰线青花茶盏倒上温茶,转身朝慕毓芫笑道:“你千万别下来,不然朕就白忙活这一趟了。”慕毓芫笑着接过茶饮了,明帝又倒了半盏给自己喝,方才回到床上躺下。
  此时已经是半夜,守在门口的宫人们悄无声息。空气里静得无声,仿佛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慕毓芫拉起明紫绡纱被搭住身上,“咱们都小声些说话,若是喧哗的让外面的人知道,又该规劝皇上了。”
  明帝将头枕在她的长发里,翻身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朕是懒得跟他们啰嗦,难道还怕了不成?明天就是端午节,朕已经吩咐底下办得热闹些,不许总是年年都一个老花样,你也跟着去乐一天。”
  “不光臣妾要去,还要带着祉儿一起去呢。”慕毓芫将白天里的笑话说了一遍,明帝听了笑道:“他们说得没错,朕既然是真龙天子,那祉儿当然就是小龙王了。”
  慕毓芫握着嘴一笑,“不对,皇上应该是老龙王。”
  “什么?”明帝先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明白过来便伸手去拂她,故意板着脸恐吓道:“看你还敢不敢取笑朕?今天非要你认个错才行。”
  二人玩闹笑语声稍大,殿外值夜的太监不清楚里面状况,只道是皇帝龙兴大作不肯爱惜身体,不敢怠慢自己的职责,赶忙贴着门请道:“皇上、宸妃娘娘,现在还不到寅时,还是多歇息一会再说话罢。”
  “知道了!”殿内传来皇帝不悦的声音,原本嘈杂的椒香殿顿时寂静下来,四周又只剩蛐蛐碎鸣声和水草间的蛙声,夏日浓烈一如往常。

  第四章 龙舟歌

  历年的端午节龙舟赛,都是一场盛大之事。京城水师中好手众多,都指望趁机出个风头,若能在皇帝面前露个脸,金银财宝自然不会少。运气好的,没准还能因此被提携到近卫班子里去,因此一个个都抖擞着精神,面上都带着欢欣鼓舞的神气。不过,毕竟是办给皇帝后妃赏乐的游戏。等后宫嫔妃们盛装丽服赶到皤椤桥时,四周反倒安静的不闻一丝喧哗,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就开赛。
  如今后宫中只有宸、熹二位妃子,虽然皇帝已很少驾幸咸熙宫,执事处依旧按照规矩在龙座两边设立座位。太后因身体不适而未到席,因此按次下去,左边一溜便是惠嫔带领的众嫔妃,右边则是几位年老的太妃们,再侧旁便设立着皇子和公主的席位,更兼宫人侍女云立,几乎将新筑的彩台占的寻不开路来。
  熹妃一身绛红色馥彩流云纹宫装,盘桓髻上的金枝双头珊瑚珠钗颤着光芒,加上手指上的三色琉璃金甲璀璨夺目,于装束上的确打扮得华贵明丽。只是因长时间受皇帝冷落,面上带着不少怨愤之意,众嫔妃都不敢去招惹她,扎堆似的凑到慕毓芫这边,纷纷夸赞七皇子生得如何伶俐、如何可人。
  熹妃看在眼里越加动气,不由冷笑道:“后宫里的女人谁不会生儿子,又不是没有人生过,难道竟然是个宝珠不成?真是,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听她说得不伦不类,众妃脸上笑容都不甚自然,皆有些讪讪起来。
  慕毓芫侧首看了一眼,水纹蓝山玉长簪串珠轻微摇曳,淡声说道:“眼下龙舟赛还没开始,熹妃娘娘有精神就留着后头再使,且安静些罢。”众嫔妃暗自窃笑,却只是不敢出声。
  熹妃面上挂不住,提高声调道:“本宫爱说话就说,用不着你管!”
  恰巧王伏顺等人簇拥着皇帝出来,熙熙攘攘尾随着十来个人,明帝因方才人多没听真切,便问道:“在说什么,谁又要管着谁?”众嫔妃垂首不敢言语,生怕招惹皇帝不快连累自己,满座竟然鸦雀无声。
  “父皇,儿臣给父皇请安。”大公主从旁边站出来,已经出落成几分少女模样,悄悄拉了下熹妃的袖子,朝明帝叩道:“父皇,方才寅瑞淘气惹得母妃不高兴,所以管教了几句,现在已经知错了。”
  二皇子的年纪原本要小两三岁,脾性更不如他姐姐稳重老成,方要开口辩解,就被大公主拍了一下,斥道:“还不快好生坐着吃东西,整天就知道贪玩淘气。”平日里熹妃并不怎么管教两个孩子,二皇子素来怕他姐姐胜过自己母亲,虽然有些不情愿也只好默不作声。
  “皇上快坐下,等你来开龙舟赛呢。”慕毓芫将七皇子递给奶娘,起身领着众嫔妃给明帝行礼,顺着大公主的话笑道:“小孩子们都是爱热闹的,方才闹着玩,等会龙舟赛开始就都安静了。”
  明帝抚了抚大公主的头,疼爱的笑道:“你是个懂事的,好生管教着你弟弟。”
  此时江面上已经罗列好十二条彩船,为求皇帝和妃子们看的尽兴,船首船身皆是描金涂朱的勾画过,龙头上还扎着五彩斑斓的各色锦绸丝带,在金光粼粼的江面上迎风飞舞着,煞是夺人眼目。妃子们往年大都看过龙舟赛,虽然高兴些也不至于太兴奋,倒是一些新上来的年轻宫人们激动万分,迫不及待的等着皇帝宣布开赛。
  礼仪监官上前回禀道:“吉时至,请皇上发令开赛。”
  众人皆谦卑躬身垂首,明帝对慕毓芫温和的一笑,“你让奶娘把祉儿照顾好,等会鼓声太大,当心不提防倒是吓着他。”说着微笑站起身来,锦袍上的祥云中绣着一对金龙,龙鳞片片、栩栩如生,衬出他身上迫人的帝王威仪,“端午佳节,万舟齐发!”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彩台下“咚”的一声鼓声响起,各色龙舟顿时犹如离弦之箭冲出,江面上顿时被激起层层雪白的水花。龙舟上的水师精英们皆奋力划桨,数十条彩色龙舟你追我赶,在金光碧水中显得格外的波澜壮观。彩台上的帝妃们看的兴致高昂,沿岸军士对着江心呐喊助威,鼓手们更是将鼓声敲打得震天作响,整个龙舟赛的气氛逐渐被推向高潮。
  明帝龙心大悦,回头笑问道:“祉儿呢?有没有没吓哭,快抱给朕看看。”
  “皇上你瞧,小皇子一点都不害怕呢。”奶娘满脸堆笑的抱着七皇子上来,偏生小家伙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只是不停的挥舞着,好像在手舞足蹈要说点什么。
  “果然是好孩子,象朕。”明帝看着更觉得欢喜,亲手将七皇子抱到怀中,低头笑着逗道:“祉儿乖,等你再长大些,到龙舟之上驾舟给父皇瞧瞧。夺得第一,父皇好好地赏你。”众嫔妃都跟着凑趣,熹妃虽不快却也不敢多言,彩台上下都是欢声笑语,一时热闹非凡。
  “嗯?”明帝猛然失声出来,众人不免都吓了一跳,凑过去看才发现是七皇子尿了一泡,奶娘在边上吓得半死,哆嗦着不知所措。
  慕毓芫笑道:“皇上莫怪,这是小龙王在发大水呢。”
  “这孩子淘气,真是----”明帝想起昨夜情景,不由也笑,“罢了,朕去换身衣服再过来,你们先看着就好。”
  王伏顺赶紧服侍着换了身衣衫,等到赶回来时,十二条龙舟已经快要抵达终点,都在争先恐后的抢夺最后的胜利。妃子们聚精会神的望江面上看去,眼见其中一架红鳞龙舟冲到最前面,众人都忍不住要叫好,谁知道侧旁一架紫鳞龙舟紧咬不放,竟然在最后关头离箭夺下彩球,以一臂距离的悬殊惊险获胜。
  明帝看着也觉得有意思,笑道:“叫舟上的舵手上来,朕有赏赐。”
  小太监们便放下彩台前的竹帘,龙舟赛上前三名的主舵手跪在帘外请安,明帝瞧见旁边一人面熟,看了看笑道:“敏玺,你不是在堤岸上么,怎么也跟着跑来凑热闹了?”
  海陵王一身湛蓝色华袍傲然而立,眉宇间是掩不住的骄矜飞扬神色,“嘿嘿,臣弟是来寻赏的。”说着指了指为首的舵手,得意笑道:“这是臣弟府上的奴才,今日夺到第一,还请皇兄好好的赏赐他,让臣弟脸上也跟着沾沾光彩。”
  那人面貌平常,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双臂饱满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神力的草莽武夫,粗声回道:“王爷,小的不敢妄想别的,只求能让皇上看得高兴。”
  海陵王在旁边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皇上今天高兴,你只管说罢。”
  众嫔妃不曾见过这般粗人,都掩面窃窃而笑。明帝也想让节日更喜庆些,顺便海陵王也满意而归,因此笑道:“若是想留在军营里效力,便让你去京营禁卫里历练,若是舍不得海陵王便依旧留在他身边,朕自有好的东西赏你。说吧,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不必太过拘束。”
  “那----,小的就不客套了!”
  话音到最后陡然变得锋利,仿佛有什么不妥----众人还没来得及思量,只见竹帘外一道寒光刺了进来,居然是要对皇帝行刺!剑锋距离正中的龙座已不到数尺,慕毓芫本能的将手上的热茶往前一泼,兜头兜脑浇了刺客一脸。明帝脸上笑颜还来不及退去,只听“咄”的一声,利剑锋芒因受阻而稍偏,仅仅以分毫之差钉在皇帝的龙袍之上,众人都吓得惊呼起来,尖叫道:“护驾!有人行刺!!”
  孙恪靖率先冲进来,慌得众嫔妃纷纷掩面回避不及,明帝已经被周围太监包围拱卫护住,侍卫们更是蜂拥而入。那刺客一击未中不敢恋战,刀光剑影之中,顺手抓起旁边的一名嫔妃护住自己,一步步退到外面的台阶下。
  慕毓芫惊得站起身来,朝下急道:“当心,别让他伤到朱贵人!”
  朱贵人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侍卫们将刺客团团围住僵持着,却投鼠忌器都不敢上前动手,那刺客仰面大笑道:“我为主公行大事,早已经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原以为中原皇帝是何等霸主,不想却是如此妇人之仁,难到为着一名妃子就不敢动手么?哈哈哈……”
  明帝在剧烈的震惊后回神,更被刺客的一番话气的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怒道:“霍连蛮子休得狂妄!!孙恪靖,赶紧带人将此贼人捉拿下,若是今天让他逃脱,你们这些人也都别活了!”
  “且慢!”慕毓芫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冲到竹帘外对刺客说道:“你挟持朱贵人为人质,无非是想安全逃离元徵城而已。我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现在愿意用自己与她调换,保证让你安全离开,如何?”
  清风从对岸沿江吹来,慕毓芫臂上的雨后天晴色绡纱流苏盈动,随着清风长长的飘曳在身后,裙袂翩飞之间恍若九天仙子谪入凡尘。那刺客不知是被她摄人心魂的容光震撼,还是因她不畏生死的英气讶异,喃喃自语道:“想不到中原女子中,居然有如此人物……”
  明帝急步走出竹帘,大喝道:“宓儿,你给朕回来!”
  慕毓芫距离刺客十分相近,听得声音却不肯移步,回头恳求道:“皇上,皇后临终时托臣妾照顾佩柔,如今岂能眼睁睁看她送命?况且佩柔身怀龙胎,万一因此而弄得一尸两命,臣妾今后又岂能安生?皇上,不必再劝了。”
  明帝心中诸多心思复杂交织着,似一波汹涌而动的江水欲要破堤而出,双手死死拽住龙袍的襟摆,最后沉声道:“你回来。只要他不伤害朱贵人,朕就放他走!”
  孙恪靖挥手让侍卫散开,那刺客情知机不可失,胁迫着朱贵人退到彩台边缘,然后用力将其一推,自己纵身跳入金光粼粼的天清江中。众人看着水泡“咕嘟咕嘟”渐渐远去,却也无可奈何。海陵王早已气的脸色发白,也不知在何处寻来一把弓箭,他的箭法亦是极好,此刻正立在边缘满弓瞄准,欲要将那刺客射杀在江水之中。
  慕毓芫在旁边惊呼道:“万万不可!”
  孙恪靖正吩咐人到天清江出口拦截,闻声回头也是大惊,赶忙上前一步将海陵王拦住,那箭偏失方向朝江水射去,悠然而没。
  海陵王怒道:“你拦着本王做什么?”
  孙恪靖垂首不语,慕毓芫快步走到海陵王近侧,低声急问道:“敏玺,你一心要射杀刺客,全不想此人原是你府上的,难道是打算杀人灭口么?”海陵王先是一怒,继而迅速反映过来,大暑天的也不由起了一层冷汗,望着眼前女子水波潋滟的明眸,只是说不出话来。
  明帝已经急步冲过来,握紧慕毓芫的手怒道:“你……你以为朕宠着你,就可以自作主张了么?今天要是出了事----”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又将手掌紧了紧,“就算你不顾忌朕,难道连祉儿也不管不顾么?”
  “皇上,臣妾的手----”
  明帝低头一看,原本皓白若雪的素手被自己握的通红,方才稍微松了一下,道:“痛不痛?快跟朕回宫瞧瞧,今后不许如此胆大了。”
  朱贵人此时方才哭出声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慕毓芫赶忙走过去扶起她,问道:“佩柔,有没有伤着你?”回头吩咐宫人们上来,叮咛道:“你们好生搀扶着贵人,小心她肚子里孩子,回去后赶紧让太医诊诊脉。”
  明帝也问道:“怎么样?有没有那里不适?”
  朱贵人用力挣脱慕毓芫的手,晃晃悠悠站起来抽噎道:“没,臣妾没有事……皇上不用担心,方才都怪臣妾才让……”
  “别说傻话了。”见她欲为刺客的事赔罪,明帝忙劝慰道:“孙将军已带人到出口拦截,那刺客跑不出去的,你好生养着自己的身体要紧,赶紧回去罢。”
  今年的端午节实在是过的惊心动魄,欢庆热闹的龙舟赛竟生此变故,虽然皇帝并没有被行刺中,御前近卫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皆提心吊胆下去密探追查。嫔妃们在巨大的惊恐中惶惶不安,宫人们更是小心翼翼行事,整个皇宫在极度热闹之后,一瞬间安静下来。

  第五章 伤花

  宫中出了如此的大事,上上下下不免都有些惶恐不安,然而皇帝心头却有更为恼怒的事,百十号人在天清江两处出口堵截,居然还是让刺客逃脱了。御林军原本就戒卫不利,眼下不能抓到刺客更是失职,孙恪靖奔忙半日连水都没喝上,还得硬着头皮在启元殿听侯皇帝训斥。
  “饭桶,都是饭桶!!”明帝气的将御案上东西一推,“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书笔纸研下雨似的洒了一地,“天清江出口并没有别的路,怎么连刺客的影子都没找到?那人难道遁地入天不成?那么多人都抓不到刺客,朕养着你们是白做样子的吗?”
  “是,臣失职。”孙恪靖并不善言语,此刻既要承受皇帝这边的怒气,又要安抚手下人不能乱了方寸,也是又急又气。
  “你是父皇眼中最稳妥的人,怎么如今到朕跟前就开始马虎了?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戒卫的,居然让那刺客混进宫来,真是----”明帝说到此处不由停顿,心里陡然想起刺客乃是由海陵王举荐的,面上不觉沉了沉,朝外问道:“敏玺呢?整天就知道胡闹生事,眼下又躲到哪里去了?”
  海陵王应声进来,叩道:“皇上万安。”
  “安什么安?”明帝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恼怒,冷声笑道:“平日里朕总是纵容着你,在京城也不知惹出多少事,这些都不提了。先把那刺客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到你府上,呆了多少时间?”
  海陵王不敢稍有隐瞒,赶忙躬身回道:“臣弟平日身边用不上那人,只知道他名叫赵铁,如今看来多半也不是真名。在王府半年也没什么大作为,前几日为预备龙舟赛试船,意外发现此人善于掌舵,识水性……”
  “哼,一早连退路都想好了。”
  海陵王不由一怔,明帝又冷笑道:“以你那莽撞的性子,做不出如此狂妄的谋逆之事,究竟是谁在背地里捣鬼,想出如此阴险毒辣的点子,好不用心哪。”
  “是,皇上明鉴。”海陵王回想起江面之事仍是冷汗津津,如果当时一箭把那刺客射死,倒真成杀人灭口了,岂不是正中别人设下的圈套?心里的恼恨愈加浓烈,手上的关节握的发白,咬牙切齿道:“臣弟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明帝阴冷的在嘴里重复着,大殿内便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海陵王和孙恪靖都不敢抬头,只觉得被无形的压力逼迫的喘不过气。
  正巧王伏顺一溜小跑奔进来,倒是刚好给二人解了围,抹汗急道:“皇上,宫外传来消息说董侍郎旧疾突发,太医赶过去也没来得及,已经殁了。”
  明帝有些茫然,问道:“殁了?”
  遥远的记忆浮现至眼前,长年被父皇冷落的少年王爷倍受委屈,还好有王府长史一路护卫长大,甚至险些葬送自己性命来保全主子。少年发誓长大后要报答恩情,因此第一个侧妃便是长史的独生女,容貌并不出众,性格也算不上贤淑,却仍是呵护有致、宠爱有加。虽然磕磕绊绊的争吵过,也还是有一段短暂的欢愉时光,只是时间飞逝、人事变迁,越来越复杂的权利和欲望纠缠于身,那单纯渺小的少年心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传朕的旨意,追封董崇德为二等忠义伯,身后按一品大员的规格厚葬,朝中官员都要奉朕命前去吊祭,另外----”明帝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董崇德膝下并无子嗣可以袭官,再追封这些还有什么用处,悠然长叹道:“罢了,就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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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妃,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你还真是能耐了。”熹妃看着还不到及笄的女儿,眼角眉梢宛然是自己年幼的模样,只是眸中神色却带着父亲的痕迹,沉稳而冷淡,于是恨恨说道:“大公主如今果然是长大成人,不光学会往高处攀枝,还学会整天教训你母妃了。你倒是说说,那宸妃到底给你什么好处,竟然心生外向替她说话?”
  “儿臣不敢!”大公主有着超出年纪的早慧,初长成的少女脸上带着委屈,咬了咬嘴唇回道:“母妃只顾自己恣意,怎么不想想父皇心里装得是谁?平日里只管一味得罪她,全然不替儿臣跟寅瑞设想,既捞不着好处又平白惹得他人生气,将来还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吗?”
  “难道就由得她踩着我的头,风光无限?”
  “母妃有本事,就该让父皇整天呆在咸熙宫,让父皇心里眼里装得都是你,成天捧在手心上。你想踩谁的头就踩谁的,那样不是更好?比不得整天在宫里跟自己怄气,跟父皇怄气,连累的儿臣跟寅瑞也不招父皇待见。”
  熹妃无言以对,恨道:“我,我怎么生出了你?”
  大公主自知刚才说的话过重,但想起因被牵连而受的冷遇不免怨愤,况且此时也下不来台,扭身别过头道:“儿臣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熹妃气得浑身发抖,二皇子不知道到底该去劝哪一个,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王伏顺在门口宣道:“皇上驾到。”
  明帝进来便看见的互相扭脸的母女,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委屈含泪,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两个----”想到熹妃此刻还不知道父亲亡故,不免软下心肠,平静声音说道:“寅歆,你先带着寅瑞出去,父皇有话要跟你母妃说。”大公主拭了拭泪痕,红着眼圈上前行礼,拖着二皇子从侧殿退出去。
  大殿的宫人都被王伏顺撵下去,明帝默不作声拉起熹妃往内殿走,已经消失多年的亲密让她不知所措,恍然忆起当初的英亲王是如何的体贴,如何的温柔,而后来却只有在梦中回忆罢了。
  “来,坐下再说。”明帝望着似曾稔熟的容颜,从前圆润可人的眼睛似乎已不那么明亮,而眼角的末尾已经隐隐生出细纹,自己竟然从未留意过,轻声叹道:“你近些日子可还好?天气热,好生注意着自己的身子。”
  原本是难得的关爱之语,却让熹妃听得格外得伤感,颤声道:“皇上……臣妾谢皇上的关心……”
  “好了,快别哭了。”明帝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丝绢,递过去道:“朕今后会好生的待你,还有寅歆和寅瑞两个孩子,将来都不会亏待他们的。你也改一改自己的脾气,今后别再和其他嫔妃赌气闹事了。”
  熹妃突然觉得莫名的酸楚涌上来,激得眼中泪水滚滚而下,抽噎道:“是,臣妾知道……以后……以后一定好生教导两个孩子,让皇上你放心……”
  “那就好……”明帝的声音有些悠远,在空荡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深远无痕,身侧的熹妃哭得泣不成声,象是赌气多年的委屈都一并迸发出来。哭了半日方才抬起头,迷惑地哽咽道:“皇上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么?皇上?”
  “朕今天来----”
  该如何开口说出噩耗?明帝避开熹妃无限眷恋依赖的目光,望着福纹格的新纱窗户出神,院子里花树梢头有片片零星的花瓣陨落。好似落下一场满天无际的花瓣雨,在金灿灿的阳光飘曳得格外美艳,却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一瞬,转眼湮没。
  “董崇德死了?”慕毓芫轻声重复着这句话时,素手中的茶水未起一丝涟漪,垂首自语道:“那么皇上,此刻必定是在咸熙宫了。”
  “是,皇上不过是念旧而已。”吴连贵躬身站在旁边,冷笑道:“这个董崇德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先前他对娘娘入宫诸多不满,处处与慕家人作对。如今却还能够是寿终正寝,说到底还是便宜他了。”
  “那家子人都不成事,且不用再说了。”慕毓芫听他说起旧事也不动气,饮了口新茶润了润嗓子,蹙眉道:“御林军在天清江两口拦截,居然连刺客踪影都没寻到,此人究竟是逃生出去还是藏匿宫中?若是逃出去,那是什么人在接应?若是藏匿在宫中,那又是谁在包容?”
  吴连贵一惊,忙道:“是,奴才下去严查。”
  慕毓芫拨弄着茶水,叹了口气,“按照凤翼信里的说法,那人应该是霍连人,万不可掉以轻心,只怕这里头----”
  “启禀宸妃娘娘,谢婕妤求见。”
  “让她在外面侯着,本宫收拾下就出来。”慕毓芫起身让双痕整理衣襟,回首对吴连贵低声吩咐道:“宫外的事让二哥去查,另外派人把桔梗死死盯紧,这个时候,别再生出别的乱子来。”
  “是。”吴连贵一如往常,利落退出。
  出殿见到谢宜华的时候,慕毓芫不由怔了一下,那双浓黑星眸中的无限担忧,清晰而刺人,于是避开目光道:“大热的天,怎么还到处乱跑?如今宫内不安宁,你只管好生呆着就是,不必日日过来请安了。”
  “方才人多乱的很,嫔妾想亲自过来瞧一下。”谢宜华将慕毓芫仔细看了一遍,眼中神色明显有所缓和,“见到娘娘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
  “如今不是好好的么?”慕毓芫上前拉着她的手,又道:“方才忙乱着,正准备去琉璃馆看下朱贵人。”
  “嗯,也好。”谢宜华似有话要说,却只是点头应下。
  一路九曲十八折的连廊,花圃里种植着各色名贵花卉,在盛夏阳光下开得瑰丽,间或有浅黄粉白的彩蝶停驻在花蕊上,夏日浓烈在皇宫中愈显炫目,温馨花香更是让人几欲沉醉。慕毓芫拂了拂松散的发丝,清声浅笑道:“我们在树下小坐会,不可辜负了如此宜人的清风。”
  有微风轻轻拂过,谢宜华一袭湖水染烟宫纱迎风翩飞,倚着栏杆往逗鱼,“来生还是投胎做一尾鱼儿,倒还自由自在些呢。”
  “你也冒傻气了。”
  “呵,或许是吧。”谢宜华不知道想起什么,眉宇间竟有些茫然失神,凝目半日方才轻声叹道:“从前在庆都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有过人心思,今后的路必定不会任由命运摆置,而今才知道错了。”
  慕毓芫略微诧异,轻声问道:“嗯,怎么?”
  “哥哥上月托人捎进口信,问我在宫中过得如何?呵,嘱咐我千万养好身子,希望早日替皇上诞育龙子。”谢宜华静静地说着,那一抹清浅的神伤并不明显,“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居然觉得很委屈,很无奈。”
  “公侯女子总归是要无奈些,便是寒门女儿也有她们的烦恼,你又何必烦恼?况且世上岂有都是称心如意的,即使贵为一国天子的皇上,也有他身不由己的为难事,何况你我呢?”
  “总觉得,有什么不甘心哪。”谢宜华对着水池轻轻叹了口气,转回头时却已经收敛感伤的神色,微笑道:“不过能陪在娘娘身边,两个人静好随意的说话,便知上天待我已经不薄了。”
  “呵,我也觉得很好。”慕毓芫微微笑着,吩咐不远处的双痕和新竹跟上来,自己并着谢宜华缓缓往前走,“走罢,如今日头毒辣的很,赶紧进到琉璃馆歇一歇。”谢宜华亦是淡淡微笑,二人慢慢绕过月子门洞。
  “呜呜呜……”隔墙后好似有少女在哭泣,那声音娇软稚气正是朱贵人无疑,只听她断断续续哭道:“走开,都走开……不要你们来啰嗦……”
  “贵人,如今你可是怀着龙胎的,万一哭坏身子影响到胎儿就不好了。再说,今天的事也不能怪宸妃娘娘……”慕毓芫和谢宜华都是大吃一惊,于是悄声停下脚步,只听那宫女接着说道:“……宸妃娘娘当时豁出性命救你,贵人你也看得清楚,皇上也怕伤到你才放走刺客。”
  “不要再说了!”朱贵人打声打断宫女的话,声音里带着一抹任性,哽咽片刻才说道:“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以为只有芫表姐对我好,今天才知道……才知道皇上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别人什么都不是……”
  “贵人,这是从何说起?”那宫女似乎很是着急,却又解释不清,“皇上今天不是一直陪着贵人,到太医走的时候才离开,贵人何必多心?”
  “我不是傻子,用不着哄我了。”朱贵人渐渐止住哭声,“砰”的一声好似茶盅碎地,沉默片刻又哭起来,“为什么刺客要杀我,皇上……皇上就可以不管不顾?要不是……要不是刺客威胁芫表姐,今天说不定就已经死了……”
  如此不吉利的话吓得宫女连声哄劝,慕毓芫却一句也没听下去,恍然忆起在彩台的那一幕,朱贵人负气挣脱自己的手----原来如此!心口不禁一阵难抑的疼痛,握着谢宜华的手艰难的转过身,低声道:“本宫有些不舒服,走罢。”
  “娘娘,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的。”谢宜华见她脸色大变,不知如何去劝解,半晌才叹道:“这朱贵人,真是太任性了。”双痕和新竹亦是焦急,更不敢多言,默默无声跟着折回椒香殿。
  “娘娘,好些了么?”
  慕毓芫半倚在海棠富贵团枕上,暗紫颜色好似她此刻略微暗淡的心情,接过双痕奉来的安神汤饮下半盏,幽然叹道:“本宫没事,让人去把文绣传来。”
  双痕出去片刻便回来,忍不住抱怨道:“朱贵人也太不懂事了。凭良心说,娘娘待她难道还不够好?有好吃的给她送去,有好玩的给她留着,眼下乱成一团,还每天过去照顾她、哄着她,怎么可以如此说话?”
  “也不能全都怪她。”慕毓芫合上眼帘轻轻摇头,水纹蓝山玉长簪上的缀珠跟着晃动,泛出清冷而稀薄的光芒,“她虽是皇后的亲妹妹,自小过的日子却是不同,若不是皇后早早薨逝,只怕已经觅得佳婿与其相配,成全好姻缘了。”
  双痕负气道:“那又如何?”
  “皇后与本宫自幼学的那些东西,教的便是如何忍耐自制,如何委曲求全,如何在众女子中博得君王宠幸。历代世家子女都是类似,男子在朝堂沙场求功立名,女子恭顺贞静委身君王权贵,如此才能维系住家族的长盛不衰,世代相传。”慕毓芫起身将剩余的安神汤饮完,顿了顿才道:“这些东西,只怕佩柔都没有学过。”
  “小姐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双痕情急之下用了旧称,气道:“谁是天生该吃苦受罪的?谁又是天生该倍受呵护的?便是朱家自幼娇宠着她,既然进了宫,也就该懂得不能随便任性。小姐从前在府上的时候,何尝不是众星拱月的矜贵。”
  “好了,不用再说了。”慕毓芫听闻殿外有细碎脚步声,抬手止住双痕,刚说完就听文绣在外面请道:“奴婢文绣,给宸妃娘娘请安。”
  双痕出去给文绣打起帘子,恨道:“你来得正好,都是你们家养的好小姐!”面上气闷仍旧不散,也不跟文绣细说,甩下帘子便退出去了。
  文绣摸不着头脑,陪笑问道:“双痕是怎么了?”
  慕毓芫便将方才的事复述一遍,看着文绣诧异的神色微微一笑,“你自幼跟着皇后娘娘,又在宫中呆了这么些年,知道你是最稳妥的人。如今佩柔对本宫存下怨愤,她年纪轻人单纯,有很多事情还不是太明白,所以想让你过去服侍着她,有什么事也好多劝一劝。”
  文绣也不知说什么好,叹道:“五小姐是有些不懂事,所以皇后娘娘才把她托付给娘娘,所以娘娘千万别动气。”
  “呵,你让本宫去跟谁动气?”虽然告诫自己不要去跟小孩子怄气,可终究还是有些轻微的寒心,慕毓芫的笑容深刻而复杂,淡声道:“咱们几家根脉相连,原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话本宫也不想再多说。皇后既然把佩柔托付给本宫,就自然会好生照拂着她,只是希望你好生规劝着佩柔,别一时赌气做出傻事。”
  “皇后娘娘……”文绣似乎忆起旧事,面色十分凄苦,好容易才忍住没有落泪,点头道:“请娘娘放心,奴婢明白该怎么去做。”

  第六章 明月

  端午节后面的几日格外难熬,宫内宫外依旧没有刺客的消息,皇帝原先只是为着朝事烦恼忧心,而今却是日日冷着脸。不仅宫人们吓得战战兢兢,连嫔妃们也不敢因受到冷落而有丝毫抱怨,众人都盼着早日将此刻抓获问罪,如此方得太平清静。不过眼下又出一件不小的事,熹妃因父亲亡故而一病不起,嫔妃们情知她已经颓败无势,探望时也不免带出几分轻视来。
  熹妃病中带着几分昏聩,在灯光下迷迷糊糊躺着,已有些不大知人事,唯有大公主看尽嫔妃们暗自称心的嘴脸,心中的怨恨犹胜从前,却仍旧带着二皇子恭送前来看望之客。
  “姐姐,你是不是不高兴呀?”二皇子看她姐姐脸色不好,忍不住问了一句,却被大公主恼恨的目光吓到,赶忙跑到旁边去玩。
  “大公主,宸妃娘娘过来看望了。”
  大公主回头望床榻上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正目光涣散望着床帐,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不由瞧瞧拳了拳手,上前拉起二皇子道:“跟姐姐出去见慕母妃,等会见面好生问安,不许呆头呆脑的没规矩。”
  二皇子闷着头看着地上,应声道:“噢,知道了。”
  此时已经是戌时末,咸熙宫大殿内燃着数十盏绢纸宫灯,灯火莹亮、明光璀璨,慕毓芫一袭盈紫绡纱宫装,眉目间尽是温柔如水的气息。大公主怔怔看了看,忽而想着病榻上的母亲和算聪慧的弟弟,还有身后空无一人的本家,不害怕和委屈陡然涌上来,上前哽咽道:“儿臣,给慕母妃请安。”
  “好孩子,别哭。”慕毓芫伸手扶起她和二皇子,一手牵了一个往里走进,到内殿坐下才微笑道:“寅歆,你母亲不过是急痛攻心,况且还有太医宫人们照看着,稍微休息几日,也就会复原的。”见大公主含泪点头,又道:“你父皇常夸你最懂事,眼下好生找看着自己和弟弟,别的事情不要多想了。”
  大公主认真点头,含泪回道:“儿臣知道,凡事有父皇和慕母妃做主。”
  “难为你,小小年纪。”慕毓芫松开手微微叹息,小小少女虽然在相貌上遗传自母亲,性格却秉承着父亲的大气无情,到底是从小浸透在宫中长大的孩子。再看看旁边腼腆的二皇子,性格甚是敦厚,与亲姊一点也不相似。
  双痕捧着满盘的药材上来,请道:“娘娘,要不要让大公主看一看?”
  “交待给妥当的宫人就是,寅歆还是个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药材?”慕毓芫让她放到旁边,又朝香陶说道:“把带来的点心打开,看看寅歆和寅瑞喜欢吃什么,回头就吩咐人多送些过来。”
  听到点心两个字,二皇子已经有欣喜雀跃的神色,慕毓芫让宫人领着他过去瞧,单留下大公主在身边说话,“寅歆,你母妃大约不愿意见我,所以东西放在这里,人就不进去了。”见大公主惊慌中急欲辩解,忙微笑拉着她的手,“别急,你是明白事理的好孩子,听我把话说完。”
  大公主有些迟疑,最后还是点头道:“是,儿臣聆听慕母妃教导。”
  “眼下你父皇身边事多,有些时候难免顾及不过来,你好生照顾着你母亲,劝导着寅瑞不要淘气,你父皇心里自然清楚明白的,将来必定记得你的懂事。至于别人说的那些闲话,不要去管,也不要跟你母妃说,免得她病中再添烦恼,时间长久变成症候就不好了。”
  大公主被她说中心事,委屈道:“是,只是她们----”
  “总不能捂着别人的嘴,不好听的话,只当没听到便是。”慕毓芫斟酌着词句,也不知大公主是否听得明白,“你可是皇上的长女,将来百年之后,不论谁继承你父皇的大业,未来皇帝也得叫你一生长姊,那时别人算得上什么呢?所以,凡事不必与小人计较,若是有什么过分的事,慕母妃替你做主。”
  大公主猛然抬起眼眸来,转泪为笑道:“是,儿臣懂了。”
  待回到椒香殿,双痕仍旧没有领悟过来,不解的问道:“娘娘,怎么跟个小孩子说那么些?”
  “小孩子?”慕毓芫本在垂首拨茶,闻声抬头笑问道:“过两年就该及笄出阁,哪里还能算小孩子,再说你看大公主的言谈举止,象是寅瑞那般不懂事的么?这孩子吃亏在投胎不对,若寅歆是个皇子,只怕将来不比寅祺逊色呢。”
  双痕低头想了想,道:“也是,她可是皇上的大公主啊。”
  “怎么?不过说说,你还真的担心起来?”慕毓芫饮了两口茶放下,走到铜镜前准备卸妆安歇,取下双螭海水纹青玉长簪,对着镜子朝笑道:“即便寅歆真是皇长子,我们也犯不着睡不着罢?你过来,替我梳洗一下,皇上估计也不会来了。”
  “是,娘娘教训的是。”双痕忍不住笑了,上前顺开那已经及腰的青丝,拾起桃木梳细细往下梳理着,“皇上已经在启元殿好几日,咱们好歹还能见一见,别宫的娘娘们估计连面都没摸着,心里不知道多抱怨呢。”
  “你也学的多嘴了。”慕毓芫回头看了她一眼,底下便有小宫女奉上铜盆清水,谁知道刚刚梳洗完毕,皇帝的御驾就过来了。此时已经褪去外衫,只好笑道:“去跟皇上说下,来不及穿戴不出去了。”
  明帝却已经大步流星走进来,挥手道:“出去,都给朕出去!”
  慕毓芫拾起玉色海棠纹宫衫披上,起身下榻问道:“火气这么大?还是因为刺客的事心烦?让臣妾服侍你梳洗,喝点茶还是花露?”
  “都不要。”明帝一把环住慕毓芫的腰,将头埋在如泉水流淌的秀发中,闻了半晌才松开道:“朕现在什么都不要,有你就足够了。”说着便拉着她到里间,却好似累得散开一躺,“真累,朕要好生睡一觉。”
  椒响殿内寂寂无声,明帝居然真的睡着过去,慕毓芫倒是失去困意,随手将青丝一挽便步到窗边美人榻上坐下。窗外月华清凉如水,满天繁星璀璨闪烁,只觉周遭凡尘倒影无限寂静,四下里几近无声。
  此时青州的星空会是如何?慕毓芫想着云琅略微蹙眉,那负气的少年是否已经学会婉转曲折,仰或是还在过往中不得解脱?渐渐又想到自己,果真已经安于此刻平静的幻象,不再为前尘往事而挣扎么?天空中月光满天洒下,象是母亲般慈爱无限温柔,一点点洗涤着那颗布满尘埃的心,使一切安静若常。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耳畔传来细微如春蚕啃叶的沙沙风声,无限细密舒服,然而却好似有惶急的脚步声夹杂进来。吃惊之余往窗外看去,也不知道是哪宫的来人,正在前面的仪门急急禀报着什么。回头看了一眼皇帝,仍然还在熟睡中,不想吵醒他,便自己趿着软缎绣鞋出去。
  吴连贵跟小太监低头交谈几句,上前急禀道:“娘娘,怕是有些不好,朱贵人从台阶下滑到摔着了。此刻太医们正赶着去,也不知道----”
  “你说什么?摔着了?”
  吴连贵点点头,又道:“娘娘,奴才去回禀皇上?”
  “去罢,慢着些说。”慕毓芫低头沉思片刻,赶紧吩咐双痕服侍更衣,吩咐道:“没事的,我和双痕先赶过去。”吴连贵不敢怠慢,忙吩咐人安排车马,自己赶着进去通报皇帝。
  “娘娘!!怎么办?”文绣奔上来急得几欲泪出,慌张中简直有些语无伦次,“贵人的胎怕要是……该怎么办呐?都怪奴婢,没有看好贵人。”
  “慢点说,到底怎么回事?”慕毓芫一边往里边走,一边问道:“好端端的,晚上出去做什么,怎么也没照看仔细?再说台阶那么高,原本就不安全,夜里看不清还上去做什么?你好生说清楚了。”
  文绣急忙想了想,回道:“原本贵人说心闷,要出去散散心的。谁知在花园里遇到一个小宫女,模样极好,嘴角也很伶俐,说什么用榴花对月祈祷,将来便会诞育下小皇子。贵人求子心切,听了她的话,后来不留神便摔到了。”
  慕毓芫心中甚是疑惑,正要寻问文绣,却见吴连贵赶着进来,低声附耳禀道:“娘娘,下午的事查清了。那游说朱贵人的小宫女,正是桔梗无疑。”
  “是她?”慕毓芫吃惊,不由脱口而出。
  “娘娘,什么她?”文绣没听真切问了一句,顿了顿又急道:“娘娘,先别管其他了,还是进去看看贵人罢。”
  “嗯。”慕毓芫点点头,安排吴连贵下去细查,进门朝俞幼安问道:“贵人的情况如何?孩子有没有保住?”
  俞幼安上前行礼,回道:“娘娘放心,胎像虽然有些凶险,眼下却已经无事了。”
  文绣赶忙念了句佛,慕毓芫稍微放心些,颔首道:“嗯,辛苦你了。一会皇上就过来,你先出去细细回禀,免得皇上担心。”
  “是,微臣告退。”俞幼安与她相熟,并不多礼。
  慕毓芫摒退众人,走到朱贵人床榻前坐下,问道:“方才听文绣说了些,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听人说了什么,怎么如此不稳重?”
  “没什么人,是我自己要上去的。”朱贵人神色淡淡,眉目间似乎赌着气,“我原生得笨,比不得娘娘稳重大方,自然会做些傻事。再说,反正皇上也不担心我,娘娘又何必太担心呢?”
  慕毓芫叹了口气,说道:“你别赌气,我答应过----”
  “答应我姐姐好生照顾我,对不对?”朱贵人打断她的话,抬眸看过来,“那是姐姐她太操心,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况且,娘娘真的希望我诞育孩子么?”
  “佩柔!”慕毓芫有些气结,自然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忍了忍气道:“即便我有真的私心,不希望别的嫔妃诞育皇子,那也不会包括你,更没有希望你出事的念头。”
  朱贵人轻声一笑,“是么?表姐真会说话,难怪皇上看重你。”
  慕毓芫少有重言苛责他人,此时见朱贵人又怀有身孕,更不愿当面训斥她,只好起身道:“你年纪还轻,我不想跟你赌气,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你且好生休息着,明日再过来----”正在此时,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明帝进来见她脸色不好,再看看朱贵人,不由问道:“你俩怎么了?俞幼安方才还说,胎儿已经没事了。”
  慕毓芫转身微笑道:“没什么,佩柔有些吓着了。”
  明帝点了点头,又朝朱贵人问道:“怎么不小心些?”
  朱贵人似被惊吓过度,明眸中波光盈盈,嘤嘤哭道:“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原本是想求得皇子,得到将来好让皇上高兴,没想到……”
  “罢了,以后多留意。”明帝双眼还带着惺松睡意,柔声安慰了几句。
  慕毓芫走到殿门迎风透气,夜风幽幽凉凉,仰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出神,双痕不知里面事情,因问道:“朱贵人的胎没事罢?娘娘怎么出来了?若是觉得累,就早些回去歇着。”
  “没事。”慕毓芫转头淡淡一笑,轻声叹道:“佩柔真是够任性的,比起咱们的乐楹公主,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七章 密云

  “阿嚏!难道有人在骂我?”乐楹公主捂住鼻子揉了揉,夜风从衣衫间的缝隙中透进来,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犹豫着朝前问道:“云琅,不如早点回去吧?”
  周围重重的树影掩盖二人的身形,顶上一轮皎洁的明月被繁星拱卫着,清冷的月光洒在云琅淡青色的葛袍上,衬得少年的素颜几近透明,低声道:“不要说话,再稍微忍耐一会,下次不可偷偷跟着出来了。”
  “我,我还不是……”
  “别动,在这里等我。”云琅反手摁住身后的乐楹公主,不等她说话,人已经闪电般冲出丈余,待余音袅袅散开,已经消失在前方夜色之中。
  乐楹公主顿时觉得四周异常的安静下来,哆哆嗦嗦抱紧自己,却仍不能抗拒内心莫名的惶恐,浓黑中的树枝叶影都透着渗人的诡异。下午偷偷尾随云琅出来,两个人沿着碎花小路查探地势,颇有几分踏青赏景的味道。然而待到天黑暗下来,就与白天的风光完全迥异,方才有云琅在身边还能忍受,此刻几乎害怕的要哭出声来。
  若真的哭出声音来,会不会引来野狼蛇虫之类?这个念头光是想想,都足以让乐楹公主浑身起一层寒霜,只好死死咬住自己嘴唇。时间陡然缓慢凝滞,就在乐楹公主几乎不能支持时,终于看到少年翩然过来,喜不自禁站起身来,“云琅,我好害怕……快点带我回去吧。”
  云琅点了点头,叹道:“没有收获,走罢。”
  乐楹公主哪里还有力气多说,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从密林小路回营,她自幼在宫中养的娇贵,自然比不上身怀武功的云琅,没走多久就落下一大段。待云琅发现丢远,少不得又折回来,不快道:“下次别跟着出来,你看今夜生出多少麻烦?”
  “我麻烦?”乐楹公主委屈中带着恼恨,赌气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难道我出来就非得是跟着你?你自己走,不连累你!”说着提起衣裙就急步走过去,路旁的树枝划破衣衫也不自觉,反倒把云琅撇在后头。
  云琅今夜一无所获正在失望,懒怠与乐楹公主口角相争,约摸半个时辰已经瞧见军营的帐篷,追上乐楹公主道:“营帐就在前方,公主赶紧回营休息。”眼见得乐楹公主往营帐方向走去,自己方才快步回去,见到凤翼也不想说话,只扔剑倒床道:“可惜,出去一整天没半点收获。”
  凤翼往帐篷外瞧了瞧,回头微笑道:“听说公主跟着你出去,怎么没见回来 ?她虽然莽撞些,你该不会扔下她不管吧?”
  “一起回来,到门口才分开的。”云琅翻身舒展了一下,却听帐外有脆生生的少女声音问道:“云将军,公主是不是跟你一块回来了?奴婢见你回来,特意来问一下。”
  凤翼闻言有些诧异,走出帐篷问道:“阿璃,你是说公主没有回营?”
  阿璃急道:“奴婢没有见到,方才还在四处瞧过一遍。”
  云琅躺在床上琢磨事情,漫不经心道:“我见她快到营帐才走,能跑到哪儿去?让人到四周找找,多半赌气藏在什么地方了。”
  “嗯,我出去找找。”凤翼起身走出营帐,让副手传来两队军士一起去寻找,浓黑的夜空被星星点点的火把映红,众人几乎没将整个军营翻过来,谁知道搜寻半日也不见人影。
  阿璃突然想什么,拍着额头道:“一定是去河岸边了。”
  凤翼见她说的笃定,赶忙带着众人赶过去,果然找到正在抽噎中的乐楹公主,方才松了口气,急忙要护送她赶回军营。
  “你们不用管,我已经想清楚了。”乐楹公主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像是已经下定某种决心,噎声道:“既然……既然他不喜欢我,也没必要再留下来。明天我就书信给皇兄,让他近日就派人接我回京,你们再也不用担心了。”
  “不管怎么都先回军营,至于回京的事再慢慢商议。”凤翼跳到岸下大石头上,伸手去拉乐楹公主的时候吓了一跳,赶忙摸她的额头,“好象是有些发烧,快别站在河边吹风了。”乐楹公主自以为是在用力的挣扎,实际上却是软绵绵的无力,待回到营中躺下,几乎连坐起来都是费力。
  不知是乐楹公主天生体质较弱,还是心里委屈难过,那日发烧居然拖延半个月才渐渐好转,整天都呆在营帐中不出去,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特意去探望云琅。正好最近战事不多,慕毓泰打算让凤翼回京述职入官,顺便护送乐楹公主回京,边境易生事故,难得她自己愿意不用费口舌,早点把这烫手山芋扔回去也好。
  阿璃听说自己也能同去京城,不免十分雀跃,只是当着闷闷不乐的公主却不好写在脸上,小心翼翼问道:“公主,咱们回京后可就难再回来,要不要多住几日?”
  乐楹公主神色茫然,摇头道:“不,一日也不多住了。”
  外面突然闹哄哄的,阿璃忍住话跑出去看个究竟,她自幼生长在乡野村下,被挑到公主身边便尽心克职,不多时便折回来道:“公主,外面抓到一个奸细,那人好像是霍连国派过来的,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奸细?”乐楹公主提起一点精神,心中勾勒出一个贼眉鼠眼的嘴脸,走到帐篷外却顿住脚步,迟疑道:“那边人太多,等会云琅又该说我----”话未说完已觉懊恼,跺了跺脚便走了出去。
  不远处的营地中站着不少人,当中捆着高大精壮的青年人,额中扎着条五彩布带结成的鞭子,浓眉大眼中满是生生虎气,不甘心的挣扎着,妄图用力气绷断身上裹粽子似的牛筋绳,惹得旁边的军士喝道:“老实点!再动对你不客气!”
  那人脖子上青筋凸起,身上结实的肌肉几欲将衣衫挣破,怒目圆睁道:“谁要你客气,难道我是贪生怕死之人?!”
  “原来是赤木达王子,失敬了。”凤翼笑眯眯的从后面走上来,将赤木达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微笑道:“上次是端木将军的女儿前来卧底,这次是四王子亲自探哨,到底有什么水火急事,能如此不惜人力?”
  “我只想在蓝儿面前做点大事,不料却重了你们的埋伏,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随你们!哼,我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是赤木达!”
  乐楹公主听的迷惑,侧身问道:“谁是蓝儿?我怎么听不明白?”见阿璃支支吾吾不好回答,不由将赤木达打量一番,“此人是什么王子?听起来,仿佛是很要紧的人物呢?”
  阿璃点点头,答非所问道:“是,公主说得不错。”
  远处沙尘滚滚翻腾,一行人马急速往这边飞奔,为首的蓝衣女子身姿娇弱,却有中原女子不多见的英姿爽气。那女子一马急行到近前,漂亮的翻身下马,上前拱手道:“贵国的参将和二十三名人质全在这里,请按约交换赤木达王子。”
  凤翼不急不徐走上前,微笑道:“端木姑娘,难得你今日亲自前来,依旧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佩服佩服!”底下的人便松开赤木达,早有军士扶着受伤等人下去,其中伤兵为数不少,军医们赶紧挨个检查治疗起来。
  有冰凉的目光洒过去,端木以蓝朝云琅看了一眼,神色淡然道:“两位将军也是风采依旧,相信凤将军是言而有信之人,不会对我一个小女子为难,既然交换完人质便先告辞了。”
  云琅手中的佩剑震的“嗡嗡”作响,凤翼赶忙反手摁住他,“你这是做什么?咱们现在是交换人质,要杀要打也得等到战场上再说。”又对端木以蓝展颜微笑,“端木姑娘慢走,恕不远送。”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的对视着,赤木达翻身上马,朝着云琅怒道:“臭小子,少打蓝儿的主意,咱们战场上见!!”端木以蓝闻言变了脸色,转身策马往回奔,赤木达以及跟来的随从都不敢落后,也纷纷扬鞭绝尘而去。
  直到端木以蓝的身影渐渐消失,云琅仍旧目光如钉的看着前方,那目光一点点刺痛乐楹公主,原来他的心早已经交给别人,从一开始便是自己独自在唱戏。
  “公主,公主!”阿璃大声追上去,刚进帐篷就被迎面飞来的花瓶撞了一下,忍痛闪到旁边道:“公主,你别生气!!那端木姑娘早跟云将军恩断情绝,不论如何也是不能再挽回……啊哟!公主……”
  “原来……原来是这样。”乐楹公主几乎砸光所有瓷器,直到手软身颤才慢慢蹲下身来,捂着脸哭道:“难怪我对他再好都看不到,都不会放在心上……还不顾一切的跟到青州来,我……我真是……”
  “公主,那端木姑娘是个奸细,怎么能跟你比呢?”阿璃不敢过去扶她,只好站在旁边说道:“当初她那一刀差点杀死云将军,结果还弄得郭参将枉死,那样的女人怎么配得上……”
  “你说什么?是她……就是她要杀云琅?”乐楹公主从哭声中慢慢抬头,心中的惊恐反倒压过委屈,不可置信的问道:“那么说她不喜欢云琅,而且……而且还曾经想杀死云琅?那后来----”说着才想起云琅现在好好的,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你快告诉我,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璃大致说了一遍,待乐楹公主情绪稍平,方才劝道:“公主,云将军现在恨她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别的想法呢?况且那端木姑娘算什么,你可是咱们大燕朝的公主啊。”
  乐楹公主茫然点头,出神半日又摇头道:“公主又能怎么样,云琅不喜欢我,便是对他再好也没有用。”
  阿璃不以为然,脆声道:“云将军那么恨她,只要公主杀了那女人,云将军还不得感谢公主?从今往后,心里面自然只有公主你了。”
  “杀了她?”乐楹公主有些害怕的重复着,不过恨意却渐渐给她壮起胆子,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一字一顿的说道:“不错,杀-了-她!!”

  第八章 蝶姬

  椒香殿的后院原本静谧,谁知夏蝉却象疯魔一般,一阵鸣叫,一阵停顿,反倒显得格外的刺耳。树荫下两个打扇的小宫女,手中握着三尺余长的新漆蕉叶扇,碧绿莹人的蕉叶滚着白边,皆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扇风声太大而吵醒熟睡中的小皇子。
  宣州长竹椅上放着藕色十锦背垫,乃是以如水凉丝为面,内中装满粟米大小的寒玉籽,夏日用时有清凉解乏之效。慕毓芫半躺在长竹椅上,手中一柄葵纹明纱菱扇,正在往摇篮里轻柔扇风,却见双痕上来禀道:“娘娘,吴连贵在外面侯着,多半是有事要回呢。”
  近日因天气炎热,七皇子每每总爱啼哭,能安静的睡上一会便可让众人松口气,慕毓芫侧身微笑道:“让奶娘领着人把祉儿送回殿,小心别吵醒这个小冤家。”自己揉了揉酸乏的手腕,躺下去道:“你也出去歇息,让吴连贵自个儿进来回话。”
  双痕招呼奶娘宫人过来,笑道:“原来娘娘什么都不怕,单怕咱们的小皇子。”
  慕毓芫也笑,“说得不错。”
  吴连贵见众人退出才回道:“娘娘,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不过,外面却有另外一件好消息。”说着近身贴耳说了几句,又退后立道:“咱们手里握着这个人,多少还是有益处的,没准还能派上用场呢。”
  “这些年一直让人盯着,想不到却是半点头绪都没有,真是让人纳罕。”慕毓芫停住手中菱扇,微微蹙眉道:“照此看来,若不是我们猜错,便是她隐藏的太深。本宫倒想看看,她能忍耐到什么时候?今晚是皇上生辰,听说歌舞坊准备有不错的节目,你去探一探,里面有没有她?”
  吴连贵嘱咐的人去不多时,果然晚间有段新排演的舞蹈,正是由桔梗领舞。慕毓芫听后终于舒缓一些,微笑道:“看来咱们还是没有猜错,果然忍耐不住,今夜便要开始在皇上面前崭露头角了。如此说来,倒是很让人期待呢。”
  “娘娘,今夜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严防戒备是自然的,不过----”慕毓芫回想起桔梗幼时镇定的样子,摇头道:“既然隐忍潜伏这么多年,就应该会有充分地把握才会行事。今夜应该才是个开始,你们底下的人多留心就是了。”
  吴连贵有些默然,说了几句寻常的事便要退出。慕毓芫却抬手唤住他,又道:“虽说皇上的生辰有管事预备,咱们也偷不得懒,你好歹再辛苦去一趟。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的新衣衫,还有该分发的银两,都挨个确认一下。别落下那位主子惹得抱怨,大节下得不好听。”
  “是,奴才这就去。”吴连贵走出几步又倒回来,“方才出去还听说一件事,凤翼大人从北边回来,皇上打算擢升他的官职。不论怎么说,对咱们都是件大好事,有他在云少爷身边,娘娘平日里也少担一份心。”
  慕毓芫甚是平静,淡声道:“嗯,也算是吧。”
  到了晚间,明帝先赶来椒香殿。虽然是大喜的日子,明帝心情却不甚愉悦,见到慕毓芫时忍不住问道:“佩柔的身子不是已经大好,朕怎么看她不痛快似的,难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她才多大,能有什么不顺心的。”刚刚睡醒过来的七皇子精神充足,慕毓芫正搂着他逗趣,带过话题笑道:“有身孕难免不大舒服,她又不大懂得产育,臣妾平日里多去去,帮着她些也就好了。”
  “也是,小孩子脾气。”明帝也没太放在心上,看了看慕毓芫,“你最近几日也恹恹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顿了顿,忽然问道:“莫非,是佩柔惹你生气?”
  慕毓芫笑容不减,只道:“哪有,皇上尽是瞎说。”
  双痕捧着玉色花绫包袱上来,打开是叠得整整齐齐簇新龙袍,四名小太监过来将其展开,众人都满目赞叹跑过来围观。三重深浅金线堆出层层祥云,中央四爪金龙灵光闪动,腾云而飞的样子好似要龙袍破出,一双明目更是逼人的真实,灼灼光华顿时将大殿映照的金光耀眼。
  明帝笑着方要说话,慕毓芫却笑道:“皇上先别急着夸臣妾,此龙袍是让衣料库的人裁减,谢婕妤针线最好,所以绣了金龙。惠嫔和周贵人几个,绣的祥云和海水,方才在半月赶出袍子。”
  “那这么说,你岂不是什么都没做?”
  “臣妾的功劳么,自然是最大的。”慕毓芫明眸中水波盈动,嫣然笑道:“那双龙目便是臣妾绣的,所谓点睛之笔便是如此,精华都在龙目上了。”
  明帝大笑,“分明是你偷懒,倒还把别人的功劳占上?”
  慕毓芫也笑,“呵,正是如此。”
  王伏顺刚从外面回来,眼见帝妃二人笑得春花灿烂,赶忙上前笑道:“启禀皇上和宸妃娘娘,寿诞已准备好,各宫娘娘正往有风楼赶呢。”
  明帝心情大好,一迭声让人服侍着换上新龙袍,待慕毓芫稍做装束打扮,二人携手一并出了大殿,早有一驾蟠龙旭日龙辇停在台阶之下。龙辇的华盖上盘旋六条金龙,映着夜里灯光明晃晃的刺眼,风吹的坠角金铃发出叮当声,王伏顺在旁边拉长声音道:“皇上起驾,众人回避!”
  有风楼因通风透气而得名,夜风之中,花香夹着妃子们的娇软笑声送过来,明帝半倚在宽椅上笑道:“小时候过生辰倒是欢喜,如今只有感叹一年老似一年,纵使再热闹也没什么意趣,只是难为你们辛苦操持。”
  王伏顺陪笑道:“皇上正当盛年,此话说的老奴无地自容。”
  明帝笑道:“呵,你为什么无地自容?”
  朱贵人原本在同四公主说话,闻言回头笑道:“臣妾知道,王总管必定是在感叹自己年纪大,没帮皇上做什么事。成日里白白享用朝廷的禄米,所以惭愧的无地自容。”
  王伏顺笑道:“贵人说的对,正是。”
  “你们不用逗朕开心,朕还没糊涂呢。”边上的小太监奉上果子来,明帝摘了几粒葡萄,指着剩下的笑道:“朱贵人喜欢吃这个,端下去给她。”
  那小太监走到朱贵人面前,脆生响亮道:“皇上赏贵人,玉籽葡萄一盘!”
  有风楼总共上下两层,三面环绕,楼下空地中搭有半层楼高的彩台,台上舞姬们裙带飘飘,背后丝竹之声悠扬悦耳。不过皇帝和妃子们早就对此类歌舞看腻,几名皇子公主也没什么意趣,只是懒洋洋的应景。王伏顺怕如此下去有些冷场,正要找人准备些新鲜有趣的,却见歌舞坊的领事从侧殿过来,上前禀道:“皇上,今岁特意准备飞天霓裳舞,请皇上和娘娘们观赏。”
  明帝没什么兴趣,点头道:“嗯,难为你们辛苦。”
  楼下的宫人却忙活开来,现将彩台的背屏挂上两层海蓝绡纱,接着便缀上星星点点的银线雪珠,众珠围合成圆月形状,落座布置数盆粉白圆润的玉籽花。从楼台这边远远看去,只见绡纱在夜风灌透中起伏盈动,雪珠映着月光晶莹闪耀,玉籽花香清幽袭人送来,舞姬未登台已经先有如梦似幻的感觉。
  慕毓芫微微一笑,“果然有些特别,难为他们费了不少心思。”
  众人听着这话只觉极其自然,明帝也没听出别的味道来,朝她笑道:“每年都是些老样子,难为今年他们还知道翻新,回头好生赏赐下。”
  月光下缓慢走上来一名羽蓝宫纱女子,只见她手持玉琵琶挡住半面,翩纤袅娜的步伐中透出碧水般脉脉风情。那女子高举琵琶朝向明月,背立于彩台中央,众舞姬鱼贯而上,分列两行将其围合在中央,大小形状恰似背屏上雪珠洒下来的倒影。
  只听“铮”的一声,玉琵琶的高音如珠玉坠盘震开,后台奏乐的宫伶中有左右两支笛声与之相合,寂静的空气中如石子落水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歌婉转、舞婆娑,那一袭羽蓝色不胜婀娜娇软,霓裳裙带在夜风中纷乱飘扬,翩翩舞姿欣然有彩蝶飞天之态。
  歌舞坊领事在边上,凑近些陪笑道:“不是奴才夸自己的人,总算她平日里没白费功夫,到底是宸妃娘娘调教出来的人。”
  慕毓芫瞥了他一眼,摇着花枝菱扇淡淡笑道:“倒是给本宫脸上贴金,原先从猎场带回桔梗,在身边的时间不过月余,断然说不上调教二字。”
  明帝笑道:“朕倒想不起来,等会叫上来看看。”
  一曲舞毕,桔梗奉旨上来谢恩。
  众嫔妃此时才看清楚她的容貌,也说不上特别惊艳,只是眉眼都特别细长,微微上挑的眼角含着几分媚态,倒是眼角那颗蓝莹莹的坠泪痣特别醒目,好似梨花带雨的美人残余一滴清泪,让人看着不胜怜惜感叹。妃子们都有些不安的朝皇帝看过来,明帝只淡声问道:“舞跳得不错,叫什么名字?”
  桔梗略微看了慕毓芫一眼,垂首怯怯道:“奴婢原先的名字不记得,现今的是宸妃娘娘赐名,唤作桔梗。这些年多亏宸妃娘娘照拂,恩旨让奴婢到歌舞坊习舞,别的不敢妄想,只求能够博得皇上和宸妃娘娘高兴,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众嫔妃听她说的亲近,不免都以为是慕毓芫特意为皇帝准备的美人,心中都有些各不是滋味,果然明帝听完便笑道:“宸妃费心,处处替朕想得周到,今年的寿诞朕很高兴。”说着便吩咐人往下打赏,凡是跟前领事的人都有份,又特别给缝制龙袍和桔梗等人加重赏赐,筵席上的气氛热闹欢庆。
  明帝又问道:“朕看着方才的舞轻盈灵动,可有什么讲究?”
  桔梗依旧不敢抬头,细声回道:“每逢天寒地冻,彩蝶便织茧为蛹,经过一冬沉睡终至春来,那时万物苏醒,春意盎然,此舞便是以舞姿拟彩蝶破茧飞天之景。”
  “嗯,有些意思。”明帝侧着头沉吟半晌,笑道:“原先的名字不合现在的身份,朕赐你个‘蝶’字,从今以后就叫蝶姬。”

  第九章 繁星

  时近八月,秋意渐深。
  窗外繁花已经开始凋谢,暮霭中微黄的云彩时卷时舒,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状,缓慢变化中带着些许清秋的消肃。夕阳射出最后一抹金灿灿的霞光,羽翅般洒在褚色织锦龙袍上,明帝合着眼帘问道:“端午的那件事,怎么查到如今还没有头绪?”
  海陵王对被人陷害一事心中犹恨,撂起身上的锦袍坐下,锁眉道:“根据臣弟近日查到的线索,那赵铁的来历颇为可疑,平时生活起居也与他人迥异,多半是霍连国潜伏在中原的奸细。”
  “霍连人?”明帝豁然睁开眼睛,起身冷笑道:“呵,想行刺朕引发中原大乱,狼子野心不小!那天的一剑倒是悬的很,若非宸妃稍微阻挡的话----”
  海陵王急道:“皇上千秋万岁,必定不会被小人得逞。”
  “世上哪有千秋万岁的皇帝,朕要你来哄么?”明帝朝大殿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镏金缠龙的御座上,冷声道:“天下不安分的人何止千万?朕坐在这个位子上早看得清楚,只是却由不得他们恣意,有非分之想者统统当诛!”
  “皇上,不如听个小曲解解闷?”王伏顺猫着腰身进来,笑道:“老奴听说蝶姬不光琵琶弹的好,嗓子也是极清的,皇上要不要传她来唱一曲?”
  “人都被你叫了过来,那就随便唱两支听听。”见海陵王要告退下去,明帝抬手止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你也下来听罢。”
  二人坐在侧殿闲闲饮茶,隐约可以看到水晶珠帘后的蝶姬,依旧是一袭羽蓝色的蹙银线宫装,初长成的少女模样清瘦婉约,若隐若现倒是平添几分妩媚之姿。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伴随着琵琶清减的珠玉声,蝶姬清澈若水的歌声叠叠送过来,婉转起伏好似一缕林间小溪水,让人浑然好似进入山间幽谷一般,几欲忘却此身所在何地。
  见明帝用手指在膝盖上轻点,目光中似乎有嘉许之意,海陵王近身笑道:“臣弟虽不大懂得音律,却也觉得歌声精妙,今日跟着皇兄沾光方才得闻,果然好嗓子。”
  “别在这拍朕的马屁,赶紧把刺客的来历查明,不然再好的歌声也没心思去听,等到把刺客的案子破解----”明帝侧首瞥了一眼蝶姬,指道:“眼前这把好嗓子,朕就赏赐给你,如何?”
  “罢了,罢了。”海陵王连连摆手,起身道:“皇兄这不是赏赐,是惩罚。既然学不会内臣的那一套,还是赶紧下去查事的好。”
  “等等,朕有话问你。”明帝朝侧面抬手,那边的琵琶歌声顿时停止,方才朝海陵王问道:“听说你时常冷落王妃,是个什么缘故?你那王妃知书达理、品貌端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今后不可太过冷落她了。”
  海陵王有些心不在焉,懒洋洋回道:“是,臣弟知道了。”
  “原本你们小两口的事,朕也不想多管,只是她乃梁太傅的孙女,你好歹也得留些颜面才是。”明帝瞧他不放在心上,不禁微微摇头,“莫非,你看上谁家女子?若是中意谁,只要还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收为侧妃也未尝不可。”
  “一个就够头疼的,哪里还用得着几个?”海陵王似乎有些不耐,蹙眉道:“臣弟不叨扰皇兄听曲,明日再来请安,先告退了。”
  看着他急匆匆的脚步,明帝回头朝王伏顺笑道:“咱们的海陵王凡事都新鲜,怎么一说起女子,就如此不耐烦?倒也好,乐得海陵王府清静。”
  “是,海陵王还是少年心性。”王伏顺在旁边陪着笑,顿了顿问道:“皇上,蝶姬还要不要再唱?若是皇上困乏,老奴就打发她下去。”
  明帝略微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嗯,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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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锺翎宫位于东西六宫西侧之首,地势较为偏僻清静,再加上旁边淳宁宫的朱贵人搬到琉璃馆居住,整座宫殿的周围更是静谧无声。一个灰衣小监领着人往殿内走进,到了寝阁的珠帘前止步,殿内宫人皆默默垂首状若木雕,小宫女在门口请道:“主子,太医过来了。”
  “嗯,让俞太医进来罢。”谢宜华抿了抿头上青丝,由新竹往手上搭好纱绢,小宫女又上前放下绡纱隔幕。见俞幼安已经进来,淡淡笑道:“本来也没什么,只是近日觉得有些疲乏懒怠,饮食不怎么上心而已。都怪新竹,在宸妃娘娘跟前多嘴,倒是劳烦俞太医亲自过来。
  “宸妃娘娘吩咐,微臣不敢懈怠。”俞幼安让小医官侯着,自己细细诊脉半日,忽而神色一惊,“怎么会----”似乎欲要说什么,又打量周围一番,“下官有话要说,请婕妤摒退众人。”
  谢宜华挥了挥手,故意问道:“怎么?莫非有喜了?”
  “请婕妤恕下官直言,切莫太过伤心。”俞幼安欠了欠身,神色凝重道:“以方才的脉象来看,婕妤似乎平日常用麝香。只因女子若是用多了,时间长久便会导致不孕,此乃宫中禁物。”
  谢宜华倒不吃惊,只问:“那如今,症状可算严重?”
  “时间不算短,只怕有些难办。”俞幼安摇了摇头,回道:“不过,下官既受宸妃娘娘所托,自然尽心竭力替婕妤调理,应该有望恢复。只是婕妤,怎么会----”
  “没什么,想来是底下人弄混了。”谢宜华云淡风轻带过,沉吟片刻又道:“近日总是贪懒多睡,白日也是没精打采的,夜里又时常多梦,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个不妨事,下官多开个调理的方子。”俞幼安起身一笑,走到旁边高几,飞笔疾书写下两张药方,回头说道:“两张方子,婕妤别弄错了。安神的药方不打紧,另外一张得交待妥当的人,免得传出婕妤不孕的流言。”
  “有劳俞太医了。”谢宜华在帘内致谢,待俞幼安走出寝阁,便将其中一张丢在香炉焚掉,扬声唤进新竹道:“这是俞太医开的安神方子,拿下去让人抓药,回头喝了便能睡踏实了。”
  新竹拿着药方看了看,叹气道:“方才俞太医来,小姐怎么不让细看看,开几张安胎补气的方子也好。不说别的,你看人家朱贵人……”
  “朱贵人?”谢宜华恍然忆起早上的事,当时去泛秀宫请完安,回来的路上,便领着新竹倒御花园后湖散心。二人原是随便走走,却刚正好瞧见两个扔东西的小宫女,若是寻常之物倒也不,谁知往湖里扔的都是些环佩玉翠,委实让人纳罕。
  内中一个小宫女嘟哝道:“啧啧,多好的蓝山玉啊。还有这龙眼大的翡翠珠,还有…… ……唉,与其丢掉还不如赏赐给我们,拿出去也好换点银子呢。”另一个却似性子稳中些,劝道:“傻丫头,别在这里舍不得了。小心等会让主子知道,或者让宸妃娘娘那边的人看到,咱们又得惹上一场祸事。”
  前头那个小宫女答应着,却顺手往背后藏了一块俏色镂雕桃形碧玉,上等玉材在明媚的阳光下泛出微光,显得格外的碧绿莹润,豁然正是当初宸妃赏赐下来的。据说最合适有身孕的人佩戴,所以特意给了朱贵人,却不知何故让宫人们出来丢弃。因此特别留了一份心,待二人走后,便吩咐小太监下湖打捞。虽然没捞上来几样,但却都是宸妃赏赐过去的。
  “小姐,怎么了?”新竹出门已经回来,手里端着一盏樱桃蜜水,玉盏内暗红色汤水芳香甜蜜,更被夕阳余晖映出奇异玫红。走近叹了口气,抱怨道:“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发呆?刚沏了一盏樱桃花露,还是原先是宸妃娘娘送过来的。”
  “嗯,喝着不错。”谢宜华饮了几口蜜水,拈起一方蝉透青线绣绢拭着嘴角,忽而想起某日皇帝过来,闲话说到朱贵人。当时明帝从前面过来,似是有些疲惫,无意间说道:“朱贵人近日时常病痛,非得朕陪在身边方才好些……”
  “看来----”谢宜华此时回忆起来,不由把话在心里慢慢细嚼,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淡静,缓缓笑道:“看来朱贵人受惊吓不轻,须得多调养些时日了。”
  新竹摸不着头脑,问道:“朱贵人?”
  “没什么,别多嘴多舌的。”谢宜华捋了捋间松散发丝,带得耳间一弯明珠耳坠轻轻盈动,“别闲着,去煎安神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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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帝一直忙到晚间,才得空松闲下来。谁知御驾行至泛秀宫门口,却被告知宸妃去了诏德宫,不由一笑,“倒好似捉迷藏似的,朕赶过来却找不着人。”抬头看向夜空,已是明月繁星交相辉映,月光洒在龙袍上泛出清辉,“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这个时候,宸妃还亲自出去做什么?”
  吴连贵赶忙上前,回道:“不是此刻出去的,先头惠嫔娘娘着人来请,娘娘便领着双痕过去,一直挨到现在还没回来。”
  明帝微有不悦,问道:“难道又有什么事?”
  王伏顺搭着拂尘立在旁边,近身道:“现如今三皇子和六公主都养在那边,想来是惠嫔娘娘有些吃力,皇上要不要过去瞧瞧?”
  明帝颔首道:“唔,朕也好久没见寅祺了。”
  御辇在月华下缓缓行进,天边一抹浅淡乌云掠过明月,原本被遮挡的光辉顿时明亮许多,朱墙碧瓦、飞檐勾角,在清晰的银色中显得格外静谧。望着通往昭德宫的宽石旧路,明帝恍然忆起自己曾常来此处。只是自小徐氏之后便有些淡忘,心中到底还是存着芥蒂,越发连六公主也不愿多见,想到此不免有些叹息。
  “皇上,昭德宫到了。”
  “朕从后面走进去,不用通报了。”明帝踩着小太监的脊梁下辇,金线龙靴踏在石板路上轻软无声,缓慢行到仪门前顿步抬头。匾额上沅莹阁三个大字,乃是自己御笔亲书,心内微有感叹,却只道:“走罢,等会早点歇息。”
  众人都不敢多言,一行人自九曲回廊轻步往前进。却听仪门内有人说话,顿足细听乃是两名女子声音,正是宸妃和惠嫔二人无疑。明帝抬手示意众人噤声,只听慕毓芫轻声叹息道:“你呀,也太肯息事宁人了。寅祺是皇上最钟爱的皇子,不论先前郑嫔有过什么不妥,也不该牵连到孩子身上,何必替那些奴才们掩饰?”
  惠嫔似乎有些哽咽,低声回道:“娘娘,是嫔妾没有照顾好寅祺,今后必定更加谨慎细微,断然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那边略微静默了一会,慕毓芫又道:“罢了,你也有你的难处。想来是你不肯多生事非,不过这样也不妥,皇上若是知道也生气,今后有事就过来回本宫罢。”
  “母妃----”
  仿佛是三皇子的声音,只听惠嫔急道:“小祖宗,烧成这样还跑出来做什么?奶娘呢?还不赶紧把三皇子领回去,等会吹风该更不好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帝在仪门后听得不甚明白,抬脚进门道:“到底是什么造反的奴才,都给朕说一说。”
  清凉如水的月华下,慕毓芫一袭天水绿轻罗长裙侧身静坐,裙束尾摆上的玉色长珠璎珞拖曳于地,衬得她轻盈的好似有些虚幻缥缈。见明帝进来,起身收了收臂间银线流苏,上前微笑道:“皇上平日总惦记寅祺,今日忍不住亲自赶过来。”
  明帝抬手让她起身,上前摸了摸三皇子的额头,蹙眉道:“怎么回事,烫得这么厉害?太医院的人来过没有?”说着冷眼朝地上看了一圈,厉声道:“三皇子若是有半点闪失,你们也不用呆在宫里了。”
  宫人们皆惶恐叩头,惠嫔上前道:“皇上息怒,是嫔妾照顾不周,没留意到寅祺夜里受凉,所以才被拖延了几日。”
  “父皇,不关母妃的事。”三皇子倚在惠嫔身旁,小小的孩子脸上显出焦急,上前辩解道:“母妃原嘱咐过按时就寝,都是儿臣贪玩不听话,如今已经明白过来,往后再也不会惹母妃担心了。”
  明帝抚了抚三皇子的头,道:“嗯,平日好生读书识字,空了就学学骑马射箭,将来才是父皇的好孩子。你母妃还要照看着小妹妹,每天也很不易,你这个做哥哥的更应该给妹妹做个好榜样。”
  “是。”三皇子点了点头,静立一旁。
  慕毓芫上前拉着他的手,温言道:“夜里风大,先跟着你母妃回去睡下。等到好些再出来玩,依旧给你做爱吃的小点心,好不好?”
  “嗯。”三皇子仰起脸来,用脆生生的童音答道:“儿臣一定好好吃药,赶快好了便过去看望弟弟,都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了。”
  “呵,你倒是喜欢跟祉儿玩。”明帝似乎很满意,含笑道:“可惜祉儿还太小,等再过几年,你们兄弟二人便可以一起玩耍。你是祉儿的哥哥,要好生照顾爱护他,兄弟间和和睦睦的才是最好。”
  三皇子神色认真,回道:“只要有我在,保证弟弟不会被人欺负!”
  “皇上,夜已经深了。”慕毓芫朝三皇子一瞥,眸中星光微闪,却被淹没在微笑之中,“再这么说下去,寅祺越发该病重,皇上明日也没精神上早朝,等白日闲的时候再说罢。”
  惠嫔也道:“正是,宸妃娘娘也该累了。”
  “唔,都回去罢。”明帝疲乏的点了点头,偕着慕毓芫自近路走出诏德宫后园,小太监已将御辇推至路边,扶着二人上去。
  御辇内皆为明黄色铺陈,正中蹙金而绣的龙纹坐褥软似棉堆,明帝搂着慕毓芫往后半倚,合着眼帘轻声道:“从前这些都有佩缜料理着,现在全落在你身上,也注意着保养自己一些。若是把你累坏一星半点,朕可不答应。”
  “已经累坏了,皇上打算如何?”慕毓芫脸上微露憔悴之色,一双明眸却依旧水波潋滟令人心折,含笑问道:“皇上是要赏,还是要罚?若是赏,就赏臣妾清清静静的歇息几日。若是罚,就罚臣妾闭门静坐半月,如何?”
  “两样有什么区别?”明帝掌不住轻笑出声,看着面前姣好入骨的容颜,怜惜抚摸上去道:“你是水晶玻璃做的人,原本就该让人宠着、护着,如此俗事缠身倒是难为你了。”似乎触动某种心事,末了叹道:“不过你放心,朕总不会让宝珠蒙尘就是。”
  慕毓芫浅声笑道:“皇上只管拿臣妾取笑,哪能够比作什么宝珠?”
  明帝复又往后倚靠着,将她的双手紧在自己的掌心,缓缓说道:“后宫里有你为朕分忧,朕治理的江山亦有你共赏,如此夫妇齐眉的人生方才够惬意。”
  “夫妇……”慕毓芫闻言有些茫然,相熟的话语似曾听他人说过,只是此一路总有些身不由己,亦不知道命运最终归向何处。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明帝抬手将她的脸捧向自己,意欲在剔透的容颜间看清楚什么,“细想起来,你样样都好。只是不知道何故,朕总觉得触不到你的心,莫非还有什么是朕不能给你的?”
  “没有----”慕毓芫的声音仿佛有几分凝滞,垂首微笑道:“臣妾方才是太过欢喜的缘故,所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让皇上多心了。”
  明帝欲言又止,只道:“唔,没有就好。”
  夜色掩盖下的宫墙灰暗沉素,不似白日明媚阳光下那般金碧辉煌,御辇缓缓行进在宫内大道上,木轮碾过石板硌出碎碎闷声。远处各宫主殿的灯光渐次暗淡下去,不得皇帝召幸的嫔妃们多半早早入睡。或许有人独在月下浅伤,或许有人整夜辗转难眠,只是长夜终究会漫漫过去,待到天明便又是一片繁花似锦。

  第十章 花间影

  次日天刚蒙蒙亮,皇帝便已经赶去嘉正殿上朝。慕毓芫醒来微觉不适,不仅眉头间隐隐胀痛,而且撑起身子时也有些乏力,声音便有些浮脱虚弱,“双痕,让人到太医院把俞幼安传过来,再让香陶去斟一些……”说到此处突然咳嗽两声,顿了顿才道:“不好,想是昨晚夜风吹得太久,多半是有些风寒症了。”
  双痕闻声慌忙进来,坐在床沿轻轻替她揉着后背,急切道:“小姐,早说过你平日太操心,眼下可好,到底还是把自己累出病来。”
  慕毓芫瞧她一幅长姊教导的模样,不禁笑道:“哪有?不过受了点风寒而已。”
  “奴婢已经让人去传太医,过会便来。”香陶捧着白玉透雕花盏进来,揭开盖子递过去道:“双痕姐姐可不是胡说。娘娘也该听听劝,做什么把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平白为人操心还不落下好处,也是白效力。”
  “好了,好了。”双痕递个眼色过去,打断说道:“我方才不过说上一句,你倒没完没了。从没有人象你这么聒噪,如今娘娘身子不适经不起吵闹,你赶紧到外面准备东西去。”
  香陶皱了皱鼻子,道:“你也大不了几岁,少在娘娘面前装做老道的样子。”
  慕毓芫饮了几口花露,方觉喉头间滋润舒适一些,朝她二人笑道:“原本还没什么事,现在却被你们吵得头疼,都安静些罢。”
  双痕和香陶相视一笑,却见吴连贵进来回道:“娘娘,俞太医已经到了。”
  香陶赶忙将花盏等物收拾一番,双痕到前面放下玉茜隔纱,随手拾了块素色绡纱方绢替慕毓芫掩住手腕,这才传唤俞幼安进来诊脉。小太监自旁边端上小杌子,俞幼安侧首诊了片刻方道:“娘娘的身子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平日劳累忧思,再加上夜间受凉积了寒气所致。微臣开几副凝气养神的方子,吃上两三日,近日再好生歇息多会便好。”
  香陶忍不住插嘴道:“如何,娘娘还不信呢。”
  “嗯,你说的是。”慕毓芫在纱帘后轻声一笑,咳了两声道:“你别在这里跟本宫怄气,赶紧出去瞧瞧祉儿醒了没?吩咐奶娘在侧殿好生照看着,今日不用抱过来,免得把病气传染给他,去吧。”俞幼安朝旁边递了个眼色,双痕知他有话要单独说,便领着宫人们一并退了出去。
  慕毓芫轻声笑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娘娘,请恕微臣僭越。”俞幼安略笑了笑,顿了顿道:“近些日子,朱贵人总是说身子不爽快,皇上每每都去劝哄她,如此方才肯安静一些。别人都说她是身孕不适,可是据微臣素日诊脉来看,并没有异常胎动,其实----”
  “呵,俞太医多心。”慕毓芫闻言并不见得如何惊动,温言微笑道:“朱贵人年纪还轻,难免喜欢撒个娇什么的,过些日子也就好了。”
  俞幼安道:“娘娘,何苦护着她?”
  “她的心思本宫知道,不过你认为本宫应当如何?皇上若是怜爱她,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难道要本宫在皇上面前说穿?若真是那样,不仅朱贵人有借机邀宠的不是,本宫也有捻酸吃醋之嫌,两处都不落好。”
  俞幼安不知如何辩驳,叹道:“想来娘娘也是清楚的,倒是微臣多嘴,今后只管认真诊脉就好,别的也帮不上什么。”
  可是,还能够如何?即便是没有那场劫难,只怕于自己也是相似的宿命,有几个皇帝的后宫是只有一人?想到还有漫漫的几十年,慕毓芫只觉浑身上下越发疲惫,静了半晌,轻声道:“去罢,本宫想安睡一会。”
  昏昏然睡过半日,慕毓芫觉得精神已经好些,揉了揉脖子睁开眼睛,却见一双浓黑的星眸正对着自己,床沿边正坐着面带忧色的谢宜华。冷不防倒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笑道:“你不在宫中安生呆着,倒跑过来吓人。”
  “娘娘不知爱惜自己,长此下去可不是养生的道理。纵使你自己舍得----”谢宜华微笑略微停滞,轻叹道:“皇上那边也担心不是?再者,娘娘也该替祉儿着想,你累出病谁来照顾他?今后多惜福保养着些,免得让人替祉儿担心。”
  谢宜华原本生得眉目极淡,装束格外清减,石青色儒裙略着缠枝花纹,臂间素色流苏仅用银线绞边,唯有耳间银线水晶耳坠折出盈光,衬得整个人愈加清淡剔透。因此她自缓缓淡静说话时,慕毓芫仿佛再次见到庆都的素衣少女,那抹浅淡的清高在后宫中稍显突兀。心中忍不住轻微叹息,却只笑道:“你倒比本宫还操心,等你以后生下自己的孩子,就没空管祉儿了。”
  谢宜华似乎不愿多说,只道:“嗯,可能罢。”
  “你且先坐着,我梳洗一下。”慕毓芫起身趿了双青莲缎鞋,步到铜盆前用清水略洗了洗,随手拈起莹水蓝锦织束带挽起青丝,转身淡笑道:“你整天过来请安,倒是怕把你累着,以后空闲时再来罢。”
  谢宜华不置可否,淡笑道:“听说娘娘不适,所以----”话未说完,却听外间小宫女禀道:“启禀宸妃娘娘,朱贵人过来请安了。”
  “嗯,宣她进来。”慕毓芫略微凝了凝,转身坐好。
  朱贵人的眉目有几分酷似皇后,却带着几分小女儿的娇憨可人,乌黑圆润的大眼睛灵活闪动,肌肤皓白莹透,散发着初长成的少女清新气息。今日似乎精心打扮过,桃心髻上簪着一支点金蝶翅滚珠步摇,闪耀着灼灼光华,行礼时带动着海棠花色宫装簌簌有声。
  “宸妃娘娘,金安万福。”朱贵人唇间吐出落落清晰的少女声音,脸上也不再似先时孩气十足的模样,几乎要让人错觉是一夜之间长大。
  慕毓芫微微一笑,颔首道:“你身子不便,以后不用过来请安了。”
  “听说姐姐身体违和,特意过来看望。”朱贵人歪着头看了一眼谢宜华,懒洋洋拨弄着茶水道:“没想到这么巧,谢婕妤也在这里呢。”
  听朱贵人把“婕妤”二字咬得清楚,谢宜华看出她的不痛快,连忙起身道:“嫔妾见过朱贵人,方才失礼了。”
  朱贵人却不搭理她,转身自旁边小宫女手中取过白玉瓶,朝慕毓芫轻巧笑道:“姐姐平日对嫔妾多加照拂,连累的如今也病倒了。嫔妾也没什么好答谢的,这瓶独活丹参雪莲丸是皇上赏赐的,最是凝气补人、养血润心,奉给姐姐用来调理脉息正好。”
  慕毓芫也没在意,微笑道:“可好,你也懂事多了。”
  双痕赶忙上来要接过,朱贵人却骄傲的笑道:“当初皇上赏赐说过,此乃西越国特制的极品参丸,国中也只此一瓶,姐姐可要记得按时服用。”
  慕毓芫瞧她微微自得的模样,不禁又气又笑,点头道:“原来如此珍贵,晚点定然记得仔细吃它,有妹妹的这份心意,本宫的病想来很快就好了。”
  “给你,拿好了。”朱贵人负气将玉瓶扔到双痕手里,见慕毓芫不动声色反倒有些气馁,想了想又道:“皇上最近朝事繁忙,怕是顾不上后宫的琐碎事情,姐姐可不要因此往心里去,那样便好的慢了。”
  慕毓芫笑吟吟看着她,只道:“嗯,你的话很有道理。”
  朱贵人绞着手上的云舒霞纱绢,特意涂染的桃红蔻丹上缀着细碎晶石,缠绕间勒掉几颗也不自觉,垂首默了半日,咬唇起身道:“既然娘娘没什么事,那嫔妾就改日再来探望,先告安回去了。”
  一簇海棠花色翩然而去,谢宜华方才笑道:“朱贵人吃火药了?怎么句句都冲着娘娘来,不象是来请安,倒象是专门来怄气的。”
  慕毓芫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的双连玲珑金滚珠手镯顺势滑下去,发出轻脆的“铃铃”撞碰声,平缓气息笑道:“你也看出她是存心跟本宫怄气,总不成也跟着她一般胡闹,只有由得她去,过些日子自己也就没趣了。”
  虽然慕毓芫让底下不要声张,却不知道是谁赶着讨赏,到底还是把消息传到了前面启元殿去。临近午膳的时候,皇帝便领着人火烧火燎的赶过来,进殿便问道:“你们都是怎么服侍的,既不仔细让娘娘受寒,还不赶紧过来通报?”
  “皇上----”慕毓芫原本躺在舒云美人榻上小憩,朦胧间起身反被滑落在侧旁的琉璃珠耳坠硌了一下,吃痛蹙眉道:“皇上,臣妾只是受了点小风寒。怕底下的奴才们夸大其词,便想着等皇上晚上过来再说,不用责备他们了。”
  “既然没事,脸色为何如此难看?”明帝赶忙上前扶住她,搂在怀里抚摸了下额头觉得温度如常,脸色方才舒缓一些,“早上朕只当你贪睡,也没太留意,怎么无端端的就生病了?难道是昨天夜里----”
  “皇上!!”慕毓芫把脸烧的绯红,低声急道:“太医已经来过,说是晚上吹风太久受凉,只需要静养几日便好。”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底下的人都在看着,皇上别胡说……”众人都知情识趣,赶忙跟着吴连贵退了出去。
  明帝见她双颊飞红如霞,比之平时更多一分柔软的秾丽,不禁吻下去,“宓儿,朕最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总忍不住想捧在手心里,宠着、呵护着。”
  “皇上,让臣妾起来----”
  “唔,你不用起来了。”明帝将她身子轻轻摁住,自己也在旁边和衣躺了下去,拥着怀中女子看向窗外道:“你就安安静静的躺着,朕陪你看看外面的朱蓼花,快凋零的时候是最红最美的,只是可惜不能持久。”
  窗外一树朱蓼花开的殷红如血,给初秋的清冷平添一痕灼灼之温,清风掠得细碎花瓣纷纷凋落,好似凭空下了一场迷人的蓼花之雨。慕毓芫云鬓上的束带悠然松散,满头的青丝如泉水般流淌开来,触到肌肤有些轻微的发痒,反手抚道:“美的事物总是不长久的,若是时时刻刻得见,只怕也不叫人希罕了。”
  “你虽说的是歪话,倒也有些歪理。”明帝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含笑道:“既然明知道不长久,伤感也是徒劳。不如让朕就陪你看这最美的一刻,咱们都记在心里,以后见不到还能回想一下,也是不错的。”
  慕毓芫轻松畅快的笑了,点头道:“嗯,记在心里。”
  二人都望着窗外不愿说话,如此静静看了半日已过午时,明帝笑道:“只怕传膳的人都已经急疯,你原本就有些身子不适,若是饮食不当反倒更不好,不如出去用点膳食再进来看罢。”说着缓缓坐起身,朝外扬声道:“传膳!!”
  外间的小太监果然答得清脆响亮,慕毓芫忍不住笑出声道:“皇上你听这架势,只怕要传上一头牛来。”突然好似想起什么,又道:“臣妾身子不爽快,因此吩咐做些清淡的饮食,皇上还是等着那边膳食过来吧。”
  “你吃的,朕便也爱吃。”明帝轻巧的翻身下榻,抱起慕毓芫走到妆台前坐下,温柔笑道:“让朕伺候你一回,梳梳头发、描描眉,算作是给你病中的慰劳。”
  慕毓芫正低头整理着腰间的束带,烟霞色的嵌珠双叠样式,恰到好处将身上繁复的藕色双层宫纱束贴,闻言嫣然笑道:“不敢,还是臣妾自己来好了。”
  明帝弯下腰身贴住她,拾起妆台上的刻金丝桃木梳,对着镜中女子温柔微笑,目光中有着无限爱恋缠绵,柔声笑道:“没事的,朕不觉得累。”
  铜镜虽然打磨得十分光滑,然人影依旧有些模糊不真切,慕毓芫在那蛛网似的目光中有些迷乱,半晌才回神笑道:“臣妾可不是怕皇上劳累。不过担心皇上手生,等会眉也歪了,头发也散了,出去反倒让双痕她们笑话。”
  “原来你----”明帝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不禁失声笑道:“你既然如此说,朕今天非要弄的歪眉斜目、衣冠散乱,出去把大伙都吓一跳才好。”
  二人说笑着便又闹得更晚些,步出寝阁见王伏顺正在直搓手,明帝上前笑道:“哪里就饿出人命了?快开膳,别愁眉苦脸的,让朕看着讨厌。”王伏顺陪着笑上前挑选膳食,底下小太监也各就其位忙活开来。
  慕毓芫因身子不爽快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吃了几样菜,然后命双痕勺了一碗秘制芙蓉羹,拾勺细细搅着等待温凉,却见吴连贵在边上神色闪烁。心内明白他是有要紧的话说,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待到明帝吃完才微笑道:“早起懒怠没去看祉儿,心里总是惦记着,皇上不如先到内殿歇息着,臣妾过去瞧瞧便回来。”
  明帝含着茶水漱了漱口,擦着嘴角道:“嗯,朕去里面静一会。等会出宫的时候再去看祉儿,你也别太操心,还有奶娘他们照看着呢。”
  待到赶到侧殿时,七皇子刚喂过奶睡下。慕毓芫俯身亲了下他的小脸蛋,坐在瓜形红漆凳子上轻轻推着摇篮,又吩咐奶娘等人都退下,方才问道:“说罢,有什么要紧的事如此着急,连皇上午睡的工夫都等不得。”
  吴连贵立在旁边叹气,道:“不是奴才莽撞,实在有件不大好的事情。”
  慕毓芫难得瞧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失笑道:“嗯?说说有多不好?”
  “桔梗----”吴连贵顿了顿,换了称呼道:“那蝶姬在皇上面前也没闹出什么,不过根据奴才底下的人回告,她这些日子和朱贵人走得很近。原本琉璃馆内也有人看着,只是今日朱贵人回去后便召了蝶姬,撇开众人到寝阁内说了半日,到底商议些什么也没人清楚,奴才特意来请娘娘的示下。”
  慕毓芫就他的话低头思量着,自语道:“如此说来,的确有些不好。先前朱贵人摔倒,就跟她有说不清的瓜葛,只怕不是好意。”
  “朱贵人虽然对娘娘存着怨愤,倒也不至于作出什么叵测的事,只是蝶姬原本就没存什么好心,更何况朱贵人眼下也不听劝。有着蝶姬在后面可就难办,没准用来生出事端,只怕到时候娘娘也不能相救,更不用说还会牵连到咱们这边。”
  慕毓芫顿住手上动作,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默了良久,最后叹道:“桔梗处心积虑在宫里好几年,总觉得隐藏着什么要紧的事,谁知道竟然左右也查不出来。也罢,虽然掐掉蝶姬这根线有些可惜,万不得已便不用留她了。”
  吴连贵想了想,道:“娘娘是在担心那些人?”
  慕毓芫轻声叹息道:“本宫能不担心么?”
  原本隐隐作痛的眉头愈加酸涨,不论皇帝如何宠爱自己,但前朝皇后的尴尬身份仍旧是不争的事实,纵使他当真不介意,也保不齐会有人翻出来做文章。对那些因拥立皇帝而居高位的官员们,自己始终是他们的心头刺、肉中钉,岂不担心云、慕等旧臣得势而威胁自身,皆恨不得亲手拔之方才安心。
  “薛黎安置的怎么样了?”
  “回娘娘的话,二公子已经在外面布置妥当。与其相干的人等也都严密监视好,随时都可以送到派上用场的地方,此事无须担心。”
  “嗯,派人看紧蝶姬的日常行事,若是不可留便除之。”慕毓芫侧首看了一眼七皇子,不愿在此处多说下去,遂起身道:“走罢,皇上那边该等得久了。”

  第十一章 待鞘

  凤翼在八月初离开青州,等到快马加鞭赶到京城已经近月中,原本乐楹公主自己同意一起回京,因此就没有向京中讨求圣旨。谁料想到临出发那天,乐楹公主突然染上重病不能下地,凤翼虽然看出是她私下在捣鬼,却苦于手上没有宫中旨意,也只好独自一人轻骑回去。
  进入京城顿时被热闹喧哗包围,小商贩将大路两边填的严实,吆喝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整条街上都此起彼伏的萦绕不绝。大酒楼的伙计更是殷勤,三五个站在楼下招揽客人,看到衣衫华贵的公子愈加不肯放过,几乎没生拉硬扯将人拽进去。
  凤翼牵着马儿闲逛着,走到从前的那家酒楼,将马交给店伙计自己上去,依旧选了上次临窗的那个位置。他自端起茶盏慢悠悠的吹着,那伙计也不着急,等他饮了几口才问道:“公子爷,要点儿什么好菜?要是头一次来,让小的给你推荐几道招牌菜。”
  伙计职业的笑容好似一张面具,凤翼低头清咳两声,失笑道:“嗯,来个芦笋烩瑶柱和素炒海三丝,另外在备个素菜肉汤,至于酒么,来一壶太白玉酿罢。”
  “好咧,小的这就下去吩咐。”
  此次回京离她便又近了许多,咫尺天涯的距离却不能得见,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不过辗转在外多年,内心总是盼着亲眼见过方才放心。身负那样的前尘往事,那样的尴尬身份,纵使如今盛宠独步也未尝不如履薄冰。朝堂上百事烦心的皇帝,真的能给她内心想要得么?
  茫然神思中,周遭的声音越发清楚起来,有人压低声音说道:“……只要此事一成,嘿嘿,慕家就……”说话的两个人在楼上的另一角,若非凤翼多年内力苦修,亦不可能耳力敏锐听到二人言语,只是底下声音却渐小渐不可闻。
  “邓兄,那高某就先告辞了。”说话的那人衣料不俗,一看便是官宦人家中有权势的家奴身份,说着便起身要下楼。
  另一人站起来相送,凤翼看着那清瘦的背影有几分眼熟,待那人转身往楼道走近方才吃了一惊,焦黄干瘦的面容再不会认错,乃自己的二师叔----邓维!当初这位师叔因为替朝廷要员杀人,掌门师傅一怒之下将其逐出师门,没想到他隐匿多年后居然又重出江湖,或者说是多年来一直秘密行事。
  二人踱着步子下楼,伙计正好端着热菜美酒上来,凤翼赶忙塞了块银子过去,悄声问道:“方才下楼的二人,你可认得?我看着好似一位旧人,想要过去打声招呼却记不真切,倒是有些认不准。”
  那伙计赶忙把银子揣好,殷勤的笑道:“前面那位可是位贵人,现今高鸿中大人府上的管家,另外一位小的就不认识了。”
  “嗯,多谢。”凤翼不敢耽误时间,放下酒菜两倍的银两在桌上,探身到窗口见邓维正往城西方向离去,回头道:“你先替我把马儿看好,回头办完事再来取。”那伙计笑眯眯的收起银子,一迭声请凤翼放心,欢天喜地的跑去帐台结算。
  凤翼本身资质既好,兼之又得其师傅真传,武艺不仅比云琅高出许多,便是身为师叔辈的邓维也是略有不及,尤其是轻功上头造诣深厚。邓维虽然先行却并未行太远,凤翼轻轻巧巧便已追上,因怕跟的太近被发现而故意落后几步。
  如此在城内周转小半个时辰,眼见邓维行至普光寺后门附近,小沙弥鬼鬼祟祟向四周打量一番,确定无人在侧方才跟着闪身进去。若是越墙而入亦并非难事,然只怕因此而打草惊蛇,凤翼虽然着急也只好按捺住,转身在附近寻了家小酒馆独坐,以待天黑隐秘之时再潜入寺院内。
  小酒馆虽然不大却有些年岁,自家秘制的小菜更是别有一番风味,然而此时的凤翼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心不在焉的喝着酒,仿佛时间也陡然过得缓慢起来。那边柜台内站着个胖胖的中年人,正在笑眯眯的招呼着客人们,见凤翼独坐便端了壶酒过来,对桌坐下笑道:“这位公子,年纪轻轻何苦愁眉不展?人生得意须尽欢呐,来,让余某陪你痛饮几杯。”
  那边有客人起哄,齐声笑道:“余胖子,你一见生客就又唠叨上了。”
  凤翼不忍心扫他的兴,遂笑道:“老板客气。在下左右也是闲坐,倒不如跟老板对着夕阳余辉畅饮一番,不然未免辜负老板的盛情。”
  余胖子脸上微微自得,朝身后的那起食客嚷道:“如何?早看出这位兄弟是个爽快的人,看你们还笑话我不?”说着亲自将两个酒杯满上,自己先饮而尽道:“兄弟别怪我倚老卖老,不能让人以为我欺负你年轻,先干为敬!”
  凤翼亦饮尽杯中酒,笑道:“余兄自谦,凤某亦当尽陪。”
  二人把酒说笑着,时间便比先前过得快些。凤翼瞧出他是此地人事相当熟悉,心中一动,故而叹气道:“凤某此次进京寻找一位故人,谁知道在外漂泊多年回来,再寻竟然是杳无音讯。听说普光寺的香火十分灵验,很想进去求签问卜一下,也不知是否能给一点启示,余兄该不会笑话凤某吧?”
  余胖子连连摆手,摇头道:“兄弟寻故人心切难免的,余某又怎会笑话你?只是那普光寺却不是常人能够进去的,香火灵验不灵验也没有用,还是换家寺庙罢。”
  凤翼只做不知,问道:“难道有什么缘故?”
  余胖子还未答话,旁边的老者插口道:“公子想必不是本地人氏,故而才不清楚内中状况。那普光寺原先的香火的确十分鼎盛,前几年有位公主在此进香,谁知道竟然暴毙于寺庙中,所以后来就有些凋零了。”
  众食客大都闲着无事,都纷纷被隐秘旧事勾起好奇心,余胖子接着说道:“原本还只是单单冷清些,前几年突然来了群外地和尚,那寺庙渐渐就不大让外人进去,附近的人总说里面怕是藏着什么机密呢。”
  小伙计正端上酒菜来,悄声笑道:“最近普光寺总有贵客光临,嘿嘿,怎怨得咱们小老百姓不猜疑,谁知道里头暗藏了什么见不得人事。”
  “罢了,咱也别大声嚷嚷了。”前头的老者笑着摇头,摆手道:“那些达官贵人都不是好惹的,没准说错话,半夜里失了脑袋还不知道,喝酒喝酒!”
  眼见天色已经抹黑,凤翼听他们谈话与自己猜想不期而合,心中更是对邓维之事存下偌大疑惑,于是起身道:“承蒙余兄盛情招待,凤某还有些事情要办,过几日空闲再回来对饮,眼下便先告辞了。”余胖子喜他人物出众,性格却没有半点骄矜,见他要走倒有些许不舍,待他言明还可相见,方才爽快地笑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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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宫外有信。”吴连贵匆匆进来,自胸襟内摸出个蜡制小丸,见慕毓芫点头便带力捏开,将内中暗藏的一卷黄纸递过去,低声道:“凤翼昨日刚刚回京,清早去府中跟二公子会面,没多时便费尽周折让人传进这封信,看起来事情甚急。”
  “别急,等本宫看完再说。”慕毓芫展开蜡纸往下逐行看去,眉目间渐渐泛起焦虑的神色,猛地咳嗽两声,便不自觉的伸手去扶住桌沿。谁知道没留神竟然碰倒药盅,只听“哐当”一声便碎洒在地,外间的宫人闻声忙赶进来,被她厉声喝道:“出去,不用收拾!”
  她平日里待下很是宽松,极少有过严色,宫人们吓得不轻反而愣在当场,吴连贵忙上前撵道:“蠢材,没听见娘娘说话?还不赶紧退出去。”宫人们方才醒神过来,唯唯诺诺颤身退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吴连贵瞧她脸色难看,小心翼翼问道:“娘娘,信里说什么?”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往后倚去,手上颤抖的蜡纸逐渐平息下来,只余下手腕上的绿玉髓镯子泛着青润的光芒,窗台几缕花叶残影洒在她身上,越发显得神情憔悴,不堪重负。良久,走到旁边小博山炉将纸团丢进去,那蜡纸遇到火星瞬间烧成灰烬,一字一顿道:“这个蝶姬,留-不-得-了。”
  吴连贵并不特别惊讶,只问道:“奴才这就安排下去?”
  “不,不能让她轻易死了。”慕毓芫清澈的目光折出冷意,柔弱身姿里隐藏的锐气脱鞘而出,转身望向窗外冷笑道:“他们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如意,难怪会风平浪静这好几年,原来已经在私底下潜伏密谋算计好,竟然是要赶尽杀绝呢。”
  “那----”吴连贵低头想了想,他虽然没有看到信的内容,却也猜得出必定和蝶姬有着莫大的关联,不免叹道:“朱贵人那边要不要加紧看着?蝶姬在她身边总是让人悬心的很,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呐。”
  慕毓芫闻言有些无奈,蹙眉道:“本宫一想到她就头疼,总当宫中是自家府上,既受不得委屈又一味任性,往后不知道惹出什么麻烦来。此时跟她说什么也没用,况且还会惊动到蝶姬,眼下虽然凶险但还不妨,不让她吃点苦头怕是悟不过来。”
  “她心里恼恨着娘娘,所以解不开。”
  “呵,恼恨本宫?”慕毓芫气头上不免冷笑,道:“那皇上宠幸她的时候,别人又该恼恨谁?即便后宫中没有宸妃娘娘,也还有三千佳丽等着君恩,谁心里没有委屈?若是丢掉身家性命,还拿什么来妄谈恩宠之情?”一口气说了许多,脸上反倒浮现出难抑的悲怆,“要怨,就怨自己不该投胎在公侯之家。”
  吴连贵瞧她神色难过,不忍道:“娘娘----”
  “呵,本宫也跟着上火了。”慕毓芫抬手抚着胸口轻揉,淡紫晶浮珠戒指掠过清瘦微凸的锁骨,缓慢轻柔的动作让人看不出她的心绪,“没事,是本宫太沉不住气,安歇片刻便好了。”
  如今的后宫虽然中宫悬空,然宸妃统领后宫的事实却不容置疑,况且皇帝对她宠爱倍至、呵护有加,更别说还有七皇子牢固其地位。自宸妃染恙的消息传出,后宫嫔妃便纷纷过来探望,既有想趁机巴结讨好的,也有想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因此泛秀宫比之平日又热闹许多,直扰的底下的宫人们都有些疲惫。
  这日慕毓芫精神好转不少,恰巧众嫔妃都来的齐全,因此留下众人道:“眼下临近中秋佳节,是个团圆喜庆的好日子。本宫让给各位府上都备下些小礼物,中秋夜便着宫人们送去,算是给诸位姐妹的一点心意。”诸妃遥想家人不免有些伤怀,赶忙顺着话锋奉承一番,纷纷称赞不已。
  惠嫔因失去妹妹这个臂膀,兼之感念慕毓芫让自己抚育三皇子,心下便对她格外亲近依靠些,接话笑道:“宸妃娘娘虽然年纪轻,平日却是宽和待下、体恤众人,实在是咱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后宫里有娘娘辖理着,皇上也可以少操一份心,嫔妾等人也跟着沾了不少祥和之气,平日也再无烦心之事了。”
  慕毓芫闻言微笑,只道:“惠嫔越发会说话了。”
  其时有位分的宫妃并不多,谢宜华因偶然染恙而行动不便,慕毓芫已嘱咐不必过来请安,每天另派专人过去看望传话。熹妃那边推说身子不适,只遣大公主前来送了些补品,此刻正坐在边上小杌子上,乖巧笑道:“上次母妃生病卧床之时,就多亏慕母妃派人照拂,结果没多时便就复原痊愈了。可惜儿臣年纪太小,不敢奢望能帮慕母妃分忧解劳,只求不惹父皇和母妃们生气就好。”
  大公主近些日子几乎整日守在泛秀宫,或是亲自照看着小太监们煎药,或是在跟前端茶送水,皇帝看在眼里越加欢喜,直夸她品行端正、敏慧纯孝,已许诺待她成年便册为安和公主。众妃情知对慕毓芫刻意讨好,心头各有一番不是滋味,嘴上却要齐声称赞大公主长大懂事,堪为皇弟皇妹们的表率。
  朱贵人一直端着茶盏拨弄着,此刻方才懒洋洋插嘴道:“大公主的孝心真是足以感天,先头熹妃娘娘病重也没如此辛苦,还是宸妃娘娘更让人亲近。”此话虽然是冲着慕毓芫而说,却让大公主脸上闹个飞红,只低头咬唇不语。
  小小年纪便如此忍耐克己,慕毓芫不免有些嘘唏,微笑道:“都说小孩子们长得快,如今看寅馨就知道了。近两年大了几岁,行事愈加稳重妥当、让人放心,已经是半个小大人了。”
  大公主面上讪色方好转些,抬头回道:“儿臣谢慕母妃的夸奖。”
  “咳,咳----”众妃闻声忙转身看过去,原来是坐在角落的陆容华,她原本容貌平常,加上身上装束也很普通,此时方才引起众人的注意。只听她清咳一声,笑道:“大公主时常跟着宸妃娘娘,自然在身边学到不少东西,将来长大不知道多招人喜欢,只怕京城从此都要热闹几分呢。”
  周贵人奇道:“那是怎么说?”
  陆容华见众人看向自己,忙笑着回道:“还能如何?咱们的安和公主容貌出众、性格大方,又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京城子弟还不为争做安和驸马打破头?你争我抢的,能不热闹么?”
  惠嫔听她说的有趣,笑道:“好在寅馨年纪小,不然还不羞得抬不起头?”
  众人都笑着去瞧大公主,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座而去,慕毓芫看了看陆容华,心下有了计较,却笑道:“原来容华如此诙谐,可惜把我们的安和公主吓跑了。”又跟底下嫔妃们说了会闲话,推说身子困乏便让众妃告安。独留下陆容华,说是劳烦她给七皇子打几根缨络,预备十月间周岁之用。
  因是给皇子预备的周岁之物,需要讲究喜庆大方、寓意佳和,陆容华殷勤的介绍了一大堆,恨不得把能想出来都说一遍。慕毓芫倚着长椅闲闲饮着茶,待到听完方才指茶与她,淡声笑道:“本宫素来不大会这些东西,你说的缨络样式太多记不住,倒不胜你回去捡自己喜欢的样式打,想来都是好的。”
  陆容华恭谨的一笑,回道:“娘娘既如此说,嫔妾也不敢再聒噪下去。”
  慕毓芫笑道:“有劳你费心,先回去歇息罢。”
  待到陆容华躬身退步出去,双痕方才问道:“要打缨络,哪里劳烦的到她?莫说放着紫汀上好的手艺不用,便是奴婢也勉强做得,娘娘莫非有什么别的想法?”
  慕毓芫口中含茶品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此人性格内敛、颇有城府,瞧她方才玩笑间奉承本宫和寅馨便就知道,绝非甘于庸碌之辈。”
  双痕一面给她续茶,不以为然道:“哪又如何?皇上因为郑嫔一事,连沐华宫都索性不去,陆容华位分低、家中亦无权势,再说膝下也无一男半女,能成什么气候?”
  “虽说是郑嫔对不起她在先,但她伪证郑嫔时,却又是何等的楚楚可怜?眼下后宫嫔妃人少,事情不多,等到将来选秀进宫,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最怕有人在背后放两支冷箭,本宫只有一双眼睛,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慕毓芫双眸间有星光闪烁,淡淡笑道:“呵,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侧殿内的纱窗上糊着“杏花带雨”的茜纱,隔纱看到的景色也被笼罩上一层浅淡的杏色,似乎被染上中秋的喜庆气氛,宫墙树木都透着一股子暖洋洋的意味。慕毓芫抬手欲要推开窗户,目光却落在指上的缠丝嵌宝粟米金甲套上,红黄绿三色交错的圆润宝石闪着珠光,与金粟米的光芒交相辉映,奢华绮美之极。三指金甲,乃是嫔位以上的宫妃才能有的装束,可是能登上这个台阶的美人中,一双手又曾扼杀过多少人的性命,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杀人利器?
  “娘娘,你在看什么?”
  “本宫在看陆容华来了没有。”慕毓芫轻轻往前用力,窗户“吱呀”一声阔开,泛秀宫檀栏香角一览无余,转身回笑道:“你去预备些赏她的东西,难为人家一天来回跑两趟,心意在精不在多,去吧。”
  双痕疑惑着往外看去,只见一袭石青绣裙正匆匆往这边赶来,不由笑道:“真是难为陆容华热心,刚去便回转来,也不嫌跑着累得慌?”
  慕毓芫但笑不语回身坐下,片刻陆容华已被宣进来,捧着缨络盘子笑道:“嫔妾回去后仔细选了半日,只怕自己选的不合娘娘的心意,特意找了几根旧年的样子,送过来让娘娘看着挑选一下。”
  六角红漆盘子内垫着青色缎面,内中躺着颜色大小各不同的十来样缨络,有攒心梅花、双色连环、象眼方块、朝天香凳、柳叶合心,簇在一堆煞是好看。慕毓芫随手拈了个蝉通天意的缨络,抚着上面的金线笑道:“本宫看着这个很好,只怕要多费一些功夫才得,只好有劳你多辛苦些。”
  陆容华抿嘴一笑,忙道:“娘娘真是体恤人,嫔妾成日闲着也是无事,哪里能说得上辛苦,只要娘娘不嫌弃,每样都打几根也使得。”
  慕毓芫将缨络放回盘中,笑道:“哪都到何年何月去了?你先给祉儿打几根,空闲的时候再给本宫打些玉挂、扇坠子什么的,日后自然有答谢之礼。”侧首见双痕捧着东西出来,指道:“打缨络是件费心的事,这柄玉如意送给容华放在枕边,据说紫玉有安神定眠之效,多半能解一解劳乏。”
  陆容华忙站起身谢过,道:“嫔妾谢娘娘赏赐。”
  慕毓芫含笑道:“不过是点小东西,容华喜欢就好。”顿了顿,又道:“本宫用东西素来挑剔,因此想着你打缨络时能送来看看,只是每天从沐华宫跑来跑去的,倒是麻烦的很。”
  陆容华忙道:“娘娘不用担心,嫔妾不觉得麻烦。”
  “不如这样吧?”慕毓芫好似忽然想到什么好主意,朝她笑道:“沐华宫现在也没什么人,你自己住那边也孤零零的,不如搬到泛秀宫来住一段日子。如此既可以陪本宫说说闲话,又省得你送缨络来回两头的跑,岂不是两全其美?”
  “娘娘……”陆容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激动得几欲盈泪,跪地颤声道:“多承娘娘怜惜,嫔妾定然牢牢记在心里,不敢有半点辜负。”
  “这是怎么了?”慕毓芫嘴里笑着,起身上前扶她道:“本宫还没来得及谢你,倒先受你大礼,快起来罢。”
  如此便说定将偏殿知秋堂收拾出来,那边也是每日有人打扫,因此收拾起来几乎不费什么功夫。虽然场面上说是小住片日,陆容华也明白自己不用再搬回去,正巧次日是个乔迁好日子,于是赶紧谢恩回去收拾东西。她多年来一直不甚得宠,私下的东西并不多,整理片刻就已妥当,余下便只待渡过一宿漫漫的长夜。

  第十二章 利刃

  眼见已是中秋佳节,元徵城内到处都是彩带红绸、锦旗铃铛,宫女太监们也都换上秋日暖色新装,俨然烘托出一派团圆喜庆的热闹气氛。看着周遭喜气洋洋的景致,明帝却没有半点赏乐的兴致,倚在龙椅上漫不经心的品着茶,听小太监请示安排给后妃们的赏赐,却是啰嗦长篇的甚久。
  “……统共有黄金一百两,白银一千两,锦缎一百匹,彩缎一百匹,金、银元宝各六十四对,金、银茶具各十八套,金器十六套,玉器十六套,珠宝首饰两箱,秋、冬服饰共三十六套,文房四宝二十四套,御制新书五十二套……”
  “够了,年年都是这些东西。”明帝不耐烦的打断,放下茶盏道:“朕没空,把册子和东西送到泛秀宫,让宸妃看着往下分派就是。”小太监早瞧他脸色不好,闻言如获大赦,赶忙卷起黄绸册垂首退下去。
  前几日京城兵马司回禀好消息,说是已经发现上次刺客的行踪,底下的好手正带着人将其秘避住所包围,不刻就可以将那人抓回来受审。皇帝龙颜大悦,立时嘉奖京城兵马司统领一番,胸襟畅快的等着捉拿刺客归案。岂料后来人虽然被找到,刺客却当场以口中毒药自杀----如此死法让皇帝大为震怒。然恰逢佳节之期,为安抚的人心之故却不便发作,因此近几日脸色愈加难看。
  “皇上,蝶姬传到。”
  “唔,怎么又想起她了?”明帝瞥了王伏顺一眼,含笑道:“从不见你对人如此热心肠,难道中间得了什么好处不成?”
  王伏顺忙陪笑道:“皇上说笑,老奴可万万不敢如此。”
  明帝瞧他神色惶恐,不由笑道:“说笑而已,让蝶姬到后殿的侧堂等着。”又起身对杜守谦说道:“说了一早上朝事,太傅也去听曲解解闷罢。”
  杜守谦忙道:“是,谢皇上垂怜。”
  天禧宫乃是皇帝的寝宫,没有临幸妃嫔的时候便会宿于此,却因殿内少有女子的身影而有些清冷,后殿的沁香斋更是个清静雅致之所。侧堂琵琶声袅袅传过来,带着些许秋意的肃清,好似僻静地方有名女子在喃喃自语,散发着一缕淡淡的哀愁。明帝有些勾起心事,突然笑道:“朕很想知道,这普天之下,到底有多少人想取朕的性命?”
  此言一出,那边琵琶声不由略顿一下。杜守谦神色倒是平静,问道:“皇上,还在为天清江刺客的事烦心?”
  “在朕这个位置上,一路何止杀过成千上万的人?”明帝面含微笑平静说着,看不出眼内究竟是何等情绪,“那么,这些人又该有多少妻儿子女?他们是否将朕恨到骨子里去,是否暗里盘算着如何谋取朕的性命?呵,说什么普天之下都是朕的子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话罢了。”
  杜守谦略微沉吟片刻,回道:“皇上,我朝和霍连国纠葛多年、互存怨愤,既然知道刺客乃是霍连人,又何必太过惊怒?国中皆为我大燕子民,自然都仰望着皇上龙体安康,咱们只需多加防范就是。”
  明帝神色稍缓,含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朕想得太多了?也罢,说好不谈国事的,咱们还是好生听曲。”
  二人静默下来,窃窃嘈嘈的琵琶声更是越发清晰,见杜守谦微微蹙眉,明帝不由问道:“怎么?这琵琶弹得不好?”
  “此女琵琶声犹如珠玉落盘,不论弹奏技法、琴音雅意,都不能不说皆为精妙,然其人却怕是有些心术不正。”杜守谦略处顿了顿,笑道:“微臣并不认识此女,不过闻其音便知其心,所谓音从心生不过如此。”
  “哦?”明帝侧首往蝶姬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轻声失笑道:“你的这个说法,朕还是头一次听闻,倒是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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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的热闹自然是在晚上,小宫女们都坐在连廊上等着落日西坠,直到天色逐渐暗下去,月光终于悄无声息的笼罩住整个皇城。香陶支着下巴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繁星如织的夜空,转身问小宫女道:“怎么如此磨蹭?叫底下的人赶紧些,再耽误下去,雪团又该饿的不安分了。”
  小宫女还未来得及下去,却见双痕进来说道:“赶紧把雪团抱到大殿去,宴席就要开始,先不用给它喂食了。”
  香陶诧异道:“做什么如此着急?”
  “多嘴!”双痕轻轻喝斥一句,却似懒怠与香陶慢慢解释,自己俯身抱起雪狸就往外走,回头道:“娘娘吩咐,让你今夜在殿内照看着,不用到前头去。”也不理会香陶在后面嘟嘴,赶着脚步回到椒香殿。
  慕毓芫已经装束完毕,身着节日特制的绛红色夔龙团纹吉服,暗金线织出繁复细密的牡丹花样,正对镜轻扶侧鬓的双凤衔珠金翅步摇,让六缕金线宝珠尾坠恰到好处的垂在发髻侧旁。因中秋喜庆之故,宫妃们都有在点眉心的旧例,因此还特意在眉心描上细碎的金盏宝莲花纹,以取年年岁岁皆有团圆之意。
  双痕抱着雪狸回道:“娘娘,雪团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走罢,那边该等了。”慕毓芫起身接过雪狸,细细抚摸着方才让其安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道:“今夜之事非同寻常,咱们兵行险招需多加仔细,吩咐底下的人一步也不可以出错,切记!”
  双痕垂首道:“是,奴婢明白。”
  待赶到未初堂正殿,嫔妃们早已经花团锦簇的等候多时,只余下皇帝还没到座,因此也是热热闹闹的满了一屋子。熹妃也不似从前那般爱拖延,见到慕毓芫便推大公主过来问安,自己也跟着点头互相致意,落后便就是沉默无语。余下惠嫔等人都站起身来请安,只有朱贵人因身孕之故,一早便被双痕摁在座上不用行礼。
  明帝出来时脸上带着笑意,嫔妃们虽对朝堂上的事略有耳闻,不过大喜的日子谁也不敢流出疑惑,都笑吟吟的起身请安,小太监便宣唱道:“吉时到,开宴。”
  “中秋佳节,大家都好生乐一乐。”明帝照例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底下便开始挨次上节目,那些象征性的歌舞甚是乏味。侧首看到雪团,笑道:“这可人的小东西,也就秋冬搂着合适,夏日里放在怀中倒是毛躁得很。”
  慕毓芫指上的金甲套划过雪狸的皮毛,掩隐的一双素手越发纤细,微笑回道:“夜里秋风寒凉,搂着雪团就当是天然的手炉,它身上的温度刚刚好呢。”
  明帝点头笑道:“等会朕赏它吃点好的,算是慰劳。”
  底下是妃子们的娇声软语,一片热闹。朱贵人身形臃肿,缓缓举酒站起身来,朝明帝笑请道:“皇上,今日乃是团圆的佳节。臣妾愿以手中的清酒一杯,敬祝皇上身体安康、事事遂心,年年都是如此团圆美满。”
  明帝忙让人扶住她,笑道:“佩柔最近越发娴淑,渐渐也有些你姐姐的气度了。难得你如此有心,朕就且饮此杯。”
  不知死活!慕毓芫看着微露得意的朱贵人轻叹,手上璀璨夺目的金甲用力一合,雪狸被锐器划伤,剧痛之下受惊不轻,“嗖”的一下,冲着正前方的朱贵人急窜出去。
  “啊呀----”朱贵人不防陡生变故,吃惊之余一松手,自己虽被宫人扶着站住,手中的酒杯骨碌碌滚到一旁。
  慕毓芫起身喝道:“来人,快瞧瞧朱贵人摔伤没有?”
  众嫔妃都惊呼起来,却没闹清楚到底发生什么状况,吴连贵趁乱冲上前去,悄无声息掩走酒杯,上前扶住朱贵人道:“贵人,不碍事吧?”
  朱贵人忍痛站起身来,委屈的哭道:“宸妃娘娘,嫔妾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帝喝道:“只是意外,不要胡说。”
  朱贵人见明帝俨然护着慕毓芫,越发哽咽得厉害,抽抽咽咽道:“是,皇上既然说臣妾是胡说,那定然是臣妾冤枉宸妃娘娘了。”
  “你----”明帝有些下不来台,朝旁边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带着朱贵人带下去验伤,若是贵人和胎儿因此有半点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众嫔妃都忙劝皇帝息怒,慕毓芫歉意道:“皇上,都怪臣妾没有抱住雪团----”话未说完,却见双痕慌慌张张跑上来,“启禀皇上、娘娘,七皇子方才不知何故吐奶,现下正哭得厉害,奶娘她们怎么也哄劝不住。”
  “大喜的日子,怎么如此没有规矩?”慕毓芫嘴里喝斥着,却上前抓住朱贵人的手,朝明帝请道:“今天是团圆佳节,皇上还是跟姐妹们在此庆贺,方才不扰大家的兴。不如让臣妾先回去一趟,正好陪着朱贵人让太医瞧瞧,片刻就一起回来。”
  明帝略微有些踌躇,点头道:“也好,有事就赶紧过来回。”
  慕毓芫不顾朱贵人挣扎,与双痕等人架着她火速赶回泛秀宫,进到内殿方才松手问道:“够了,你先别急着哭!本宫且问你,方才在你端给皇上的酒杯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朱贵人大骇之余止住哭声,抬头惊道:“没,没有什么……”
  “怎么,难道想不起来了么?”慕毓芫抚着胸口轻咳几声,用丝绢掩着嘴道:“俞幼安那边查出来没有?要快,不能耽误!”
  俞幼安闻声奉着方才的酒杯进来,用尽量平静语气回道:“启禀娘娘,经过微臣的仔细确认,酒杯内的残酒被人放有生黑术,此乃无色无味的剧毒。常人若是食之一星半点便可毒毙,更莫说用酒散发过后的药性了。”
  朱贵人吓得瘫软在地上,颤声道:“不,这不可能……”
  “带蝶姬上来!”慕毓芫并不对她做任何解释,双痕忙将朱贵人扶到屏风后面,不刻蝶姬便被带到,想来今夜晚些还有歌舞要去上演,还穿着银线织珠的霓裳羽装,翩翩然上前行礼请安。
  慕毓芫看着她细长的眉目,冷笑道:“你也算是本宫这出来的人,不用多礼了。眼下本宫只是想知道一件事,你为何要挑唆朱贵人给皇上敬献毒酒?”
  蝶姬纤弱的身形带着柔弱,诧异道:“奴婢不明白,娘娘何出此言?”
  慕毓芫不去看她,淡声道:“吴连贵,你来替蝶姬说。”
  “是,奴才不知她如何蒙蔽朱贵人,不过是自己揣测。”吴连贵走到蝶姬身旁,静声说道:“皇上的饮食皆有内臣检验,平时想要下手可谓难上加难,唯有在节庆之时方才有机可趁。朱贵人是皇上疼爱的妃子,任谁也想不到贵人会有叵测之心,况且中秋之夜是大喜的日子,皇上当着众人也不便拒绝,所以便有此一石二鸟之计。若是朱贵人献酒成功自然不必说,即便是朱贵人被人识破,也会因此而掀起悍然大波,嫔妃设计毒害君王必然要被株连九族,此计不可不谓阴狠毒辣。”
  蝶姬强自笑道:“这都是些什么话,奴婢听不懂。”
  慕毓芫也不生气,微笑道:“呵,本宫让你见个人就懂了。”
  吴连贵赶忙下去,带上来的却是个三、四岁的幼童,脸上犹自残留着泪痕,嘴里哭嚷着:“娘亲,娘亲……黎儿要见娘亲……”
  “黎儿?你们----”蝶姬终于看懂慕毓芫嘴角的微笑,原来自己步步为营,却不过是在别人的算计之下,不可置信的问道:“你们……你们到底从何处找到他?他,他果真是我的弟弟薛黎?”
  “灵儿----”侧殿有中年女子含泪奔出来,任她辗转劳苦多年,那与蝶姬相似无二的容颜却仍然清晰,上前抱住她痛哭道:“不是为娘的狠心,黎儿是咱们薛家唯一的骨血,娘求求你,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他的性命……”
  杳无音讯的亲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蝶姬在大悲大喜交集下凄然落泪,多年来因复仇而坚硬的心肠一霎那轰塌,“既然计谋不如人反被算计,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以黎儿威胁我,想要知道什么只管问。”她垂下头顿了顿,悲声吼道:“我自知终究难逃一死,只是,叫我如何相信你会放过黎儿?”
  “如今的情形你还有选择么?只要消息透露半点,不论本宫将会牵连到什么,你们薛氏后人却绝对不会还有命在,更别说那些痴人之想了。”慕毓芫吩咐宫人将薛黎母子带下去,叹道:“你为报满门含冤之仇,不惜放弃自己身家性命,竟然勾结梁人欲图谋刺皇上----”
  “那又如何?”蝶姬冷冷打断她,恨声反问道:“我只知薛家自太祖爷起,一直尽心尽力为皇族保平安,岂料却落得不忠不孝的罪名。既然世事早已经黑白颠倒,再也做不成忠臣良士,我为什么不能报此大仇?我只是恨,没能亲手将仇人刃于刀下!”
  吴连贵在旁边提醒道:“娘娘,时辰不能再耽误了。”
  慕毓芫情知此话不假,眼下的情形仍旧是悬于一发,遂起身整理衣襟道:“留下朱贵人在琉璃馆静养,皇上那边本宫自会解释。”朝下淡淡扫了蝶姬一眼,朝吴连贵吩咐道:“你赶紧将蝶姬带下去,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想来定然不会不明白的。”

  第十三章 惊梦

  待到回到宴席上,正赶上众妃贺酒的热闹场面,慕毓芫便趁着热闹悄声坐回自己的位置,含笑斟酒随着众妃庆贺。明帝自然按例说了几句,又吩咐众妃各自取用食物,方才腾出空来,侧首低声问道:“后面怎么样,朱贵人和祉儿可都还好?”
  慕毓芫端着酒盏浅饮一口,朝明帝笑道:“皇上不用担心,祉儿只是有些懒怠吃奶而已,都是底下的人大惊小怪闹得。佩柔也没什么事,正在里面休息着,所以臣妾让她不用出来了。”
  “唔,既然没事就好。”明帝闻言放下心来,想了想又补充道:“佩柔终究还是一团孩子气,算起来比敏珊还小一岁,方才那些气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呵,皇上还怕臣妾欺负她不成?”
  “朕明明是替你说话。”明帝正在哭笑不得,只听下面妃子们一众惊呼起来,原来是海陵王兴冲冲的步进来,不由斥道:“真是越发没规矩,还当自己是先头没成婚哪会儿?下次进来记得着人通报,别乱闯一气。”年轻的嫔妃们都纷纷举袖掩面,熹妃等人从前常见海陵王,虽然没那么拘束,也各自垂首吃菜饮酒避视。
  海陵王不屑的“嗤”了一声,朝上笑道:“皇兄先别生气,外面的臣子们正等着给皇上祝酒,等会臣弟多饮几杯赔罪就是。”
  明帝微微笑着摇头,道:“到时辰自然会出去的,你着急什么?朕现在就去瞧瞧,到底是谁怂恿的你颠三倒四的,叫人打折他的腿。”
  海陵王笑嘻嘻道:“皇兄,出去便知道了。”
  明帝嘱咐慕毓芫领着诸妃喝酒,自己便跟海陵王乘辇而去,因外臣的宴席设在东南书恩殿,故而路上小花一炷香的功夫才到。群臣都站起来恭贺,明帝居中央朝下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名青年将官身上,问道:“朕看着面生,难道从前都没有见过?”
  那人身着从三品的官服,墨青色的锦袍绣着苍鹰盘云的花样,一双鹰眼散着锐利的光芒,气势破云而出,透出屹立于千军万马中的华严气象。听得皇帝出声询问,并未有丝毫拘束紧张,朗然行礼道:“微臣青州旌旗左将军凤翼,皇上前些日子下诏授职,还没来得及被召见过。”
  明帝瞧他人物出众、干净洒脱,不由先在心里叫声好,甚至闪出一丝想到沙场一展身手的念头,颔首微笑道:“原来是云琅的师兄,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一派意气风发的神武将军之采。”
  凤翼从容一笑,道:“微臣多谢皇上的盛赞。”
  明帝抬手让他入座,海陵王在旁边凑趣笑道:“皇兄也觉得凤翼不错吧?嘿嘿,臣弟今日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竟然有人能胜出云琅许多。”
  明帝看着他一笑,道:“难得有人让你服气,怪不得着急叫朕出来呢。”
  海陵王给明帝斟酒递过去,自己拣了凤翼旁边的位置坐下,把酒笑道:“皇兄说得不错,臣弟还打算让凤将军多留几日,得空到王府上指点一二。”
  明帝心情甚好,笑道:“好,准了。”
  底下丝竹之音响起,一群婀娜多姿的舞姬翩然而入。为首的女子身着羽蓝色银线织珠的霓裳装,满头青丝绾成高高的望仙髻,双眉细长如画,眼眸澄澈明净,特别是眼角那颗蓝莹莹的坠泪痣,更是透着种脉脉含水的妩媚风情。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已经有人在下窃窃低语笑道:“听说这个美人,便是皇上新赐名的蝶姬……”
  明帝对底下的议论充耳不闻,忽而想起杜守谦早上说的话,心下觉得饶有趣味,不由往蝶姬身上多看了几眼。舞曲之音渐拔渐高,蝶姬舞动着宽广的云袖灵巧转身,纤细的腰肢仿佛无骨一般,任她娉娉婷婷幻化出千百动作,象极了游曳在春日百花丛中的一叶彩蝶,有文臣低声赞道:“啧啧,果然舞姿精妙、翩然若蝶,怪不得会被皇上亲赐一个‘蝶’字。”
  场中气氛变得热闹起来,明帝正在凝目赏舞,却听“哐当”一声脆响,竟然从蝶姬的身上掉下一柄亮呈呈的匕首来,众人再想不到会出现的如此境况,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蝶姬好似有些茫然失措,慌慌张张拾起地上的匕首,朝上叫道:“昏君!你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致使我薛氏一族含冤灭门,今日定要取你性命以偿血债!”
  大喜的日子陡然生变,侍卫们皆有些没回过神,只见蝶姬提着霓裳裙摆快步朝中央奔去,匕首的寒光遥指明帝眉心,渐渐逼近。两道凌厉白光以雷霆之势向前飞去,穿破柔软的肌肤发出闷响,艳丽的鲜血自蝶姬的足踝缓缓流出,染的羽蓝霓裳在灯光下泛出奇异的冷紫色。直到她嘎然倒于青金嵌宝平砖上,众人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双雪白的象牙筷,而掷筷的凤翼已将谋逆女子反剪在地,众侍卫瞬间便已蜂拥而上。
  明帝眸中一片阴霾,沉声道:“荒谬,押下去再说!”
  中秋宴被变故闹得不欢而散,王伏顺跟在震怒得皇帝身后小跑,进到内殿便抱腿哭道:“皇上,皇上息怒……老奴有罪,容老奴密奏……”
  “噢?又关你什么事?”明帝顿住急促的脚步,冷笑道:“几百年前的死人竟然能活过来,原来天下有如此多人想取朕的性命,全都当诛!”说完这些仍旧不能平息愤恨的怒气,顺手将花架上的玉摆件拂在地上,“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皇上……”王伏顺且哭且泣,叩头道:“今日蝶姬谋逆之事,皆因老奴念及旧情才会种下如此祸根,她……她便是当日太医院首座薛泽平之女----薛灵儿。”
  “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奴曾受过薛泽平两次救命之恩,所以才会一念之差。”王伏顺忆起历年种种往事,勉强平定住起伏的心绪,“当日薛氏一门获罪抄家,老奴便托人将蝶姬从官奴中赎出来,另安排人在外教养抚育。后来在西林猎场安排她进宫,让歌舞坊的管事对她悉心教导,为的是能够在皇上面前露个脸。将来若能够封个位分做主子,也算是给薛家留存一些荣光,没想到她----”
  “够了!”明帝一声断喝,怒道:“你是从小看着朕长大的人,因此不论大小事都置你为心腹,待之亦是越过主子奴才的情分,想不到竟然糊涂如此?!”
  王伏顺连连叩头,泣道:“皇上,老奴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明帝冷声重复着,镜封似的双眸有凌厉的光芒破出,仿佛两道夺人性命的利刃,“罪该万死的人还轮不到你,赶紧下去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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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既然不在座,众嫔妃也失去争奇斗艳的兴致,勉强应酬的戌时中,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显出困象。慕毓芫因惦记着前面的事,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吴连贵跑来回禀才打起精神,因问道:“不是嘱咐你们给朱贵人找紫雪参么?怎么又跑到前面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吴连贵背着人比着手势,躬身道:“回禀娘娘,已经办妥当了。”
  慕毓芫微微点头,遂起身道:“时辰不早,皇上在前面被臣子们牵绊住,不知多会才回来。诸位姐妹不如各自回宫,或跟皇子公主们共进中秋佳食,或几个姐妹在一起说说话,各自慢慢赏月吧。”众妃都巴不得她这句话,纷纷附和着告安回宫。
  一路上金桂荫地、花香飘逸,行到月韶门时正碰上一队人,细瞧却是御前的太监们押着一名羽蓝宫装的女子。众人都不知道所为何事,领头的太监忙上前禀道:“奴才们正押解着蝶姬前往西所受审,不想惊到宸妃娘娘的鸾驾,还望娘娘恕罪。”
  慕毓芫隔着车帘吩咐道:“既然你们有要紧的事,就赶紧先行罢。”
  那太监口中说不敢,仍旧立在路边等候鸾车先行,蝶姬突然冷冷出声道:“奴婢受宸妃娘娘恩惠一场,如今眼见就要去赴命,娘娘难道没有什么话相赠么?”
  “休得在娘娘面前放肆!!”那太监怕她口出不善连累自己,慌忙掏出怀中丝绢,欲要将蝶姬的口堵住,左右的小太监赶紧上来帮忙。
  “没事,让她说话也无妨。”慕毓芫打起车帘站出来,因夜色而愈加浓丽的绛红色夔龙吉服在风中翩袂翻飞,双凤衔珠金翅步摇亦在月光下泛出金辉,雍容华美中透出迫人心魂的威仪,叫人莫不敢直视。
  蝶姬被她的气度震慑住,默默看了半晌,叹道:“我能死在----”说得半句,慢慢合上眼帘,两行眼泪在纤长的睫毛下流出,“我能死在今夜也还不算太可惜,总比其他的死法来的强得多,不过你----”
  见她原本凄楚的脸上泛起笑意,慕毓芫不由追问道:“不过什么?”
  “哈哈……”蝶姬突然大笑得花枝乱颤,因牵动到脚踝上的伤口才停下来,忍着痛楚道:“人人都说你品貌无双、聪颖敏慧,又有上好的家世在身后撑腰,不知道已经羡煞世上多少女子……”
  慕毓芫不耐烦听她胡言乱语,便回身放下车帘吩咐前行,蝶姬的大笑声却在车后一路追来,“我薛灵儿的命固然生得不好,只怕却比你要强些,不至于将来连求死都不能够……”
  “娘娘----”
  “没事,不要理那些疯话。”慕毓芫紧了紧双痕的手,缓缓理好松散的衣襟,侧首微笑道:“走罢,回宫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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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你可算回来了。”伺候朱贵人的贴身宫女急步迎上来,急道:“娘娘还是快进去瞧瞧,贵人在里间一直不说话,都已经大半日了。奴婢等人怎么叫也没用,莫非是中了什么邪?”
  慕毓芫锁了锁眉,喝道:“好了,如此胡话不要乱说。”
  那宫女自知有些失言,忙跟在她身后往寝阁内步进,只见文绣正满脸焦苦的守在床边,起身哽咽道:“娘娘,贵人这是怎么了?从方才被人送回来,不吃不喝不说话到现在,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文绣,你带着人都出去。”慕毓芫走到在床榻边上坐下,疲惫的抬了抬手,文绣虽然担心也不敢违逆,赶忙领着众人反剪门退出去。
  朱贵人“哇”的一声哭出来,“表姐,我不是要害皇上----”
  “住口!!”慕毓芫一把捂住朱贵人的嘴,见她安静下来方才松开手,平缓胸中气息道:“今后再不可说如此的话!你是皇上心爱的妃子,自然是敬他、爱他、护着他,至于那些谋逆的念头,你连想都没有想过,记住了吗?”
  朱贵人抽噎道:“记……记住了。”
  慕毓芫抚了抚她的肩,柔声问道:“你现在说说,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傻事?”
  朱贵人默默哭了半日,热泪悄无声息的落在锦被上,“蝶姬……蝶姬她说给我一种奇药,只要皇上喝下去,今后就会对我千依百顺了。”
  慕毓芫不禁为之气结,气道:“如此荒谬的话,你也相信?”
  “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不过蝶姬只在皇上面前跳过一次舞,皇上就因此而时常召见她,所以----”朱贵人用双手捧住面颊,一任眼泪从指缝中分行滑落,大声哭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论如何,我也是皇上的妃子,怎能置我的生死于不顾?实在不甘心被人如此轻贱,到底该怎么做?”抽噎半晌,恼恨道:“想不到,蝶姬居然会有那样的心思,还好被姐姐你揭穿……”
  “呵,还好?”慕毓芫不知何故突然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转身朝朱贵人微笑问道:“若是果真有那样的药,且皇上也饮用下去,你将欲如何?”
  朱贵人因她清澈微寒的目光而怔住,茫然的看着那袭华美的绛红色翩然离去,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做答,那么当初到底想要做什么?是杀了她一泄旧日愤恨?还是要让皇帝今后专宠自己,然后取而代之?从今往后,涉旧尘做一个周旋人事间的宠妃?
  朱贵人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抓起冰蚕丝锦绣薄被将自己裹住,瞬间感觉到一种无穷无尽的恐惧袭来,让站在漩涡中的自己更显渺小。果真想要杀死她,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上?到底是在恨命运还是在恨她?朱贵人陡然觉得已经不能再欺骗自己,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

  第十四章 心疑

  蝶姬行刺皇帝的事当夜就被传开,嫔妃们原本就怀着不少妒愤,私下谈论时不免越发的添枝加叶、夸大其词,仿佛亲眼目睹到那场惊心动魄似的。到第三日,西所那边传来消息,蝶姬竟然在监禁房中触墙身亡。皇帝闻讯十分震怒,下令将负责看守的宫人一律处死,更是给此次事件蒙上一层阴影。
  “蝶姬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说是----”王伏顺在心里迟疑着,明知道此话只会让皇帝更加恼怒自己,然而却也不得不说,“她言称自己是受宸妃娘娘的指使,死后必定化为厉鬼,向宸妃娘娘索命……”
  “你给朕住口!”明帝一声暴喝,顺手抓起御案上的水洗砸了过去,看着王伏顺哆嗦着跪在地上,方才略微平缓气息,“如此心怀叵测,临死前也不忘栽赃诬陷一番,好毒辣的心肠!她跟谁勾结上都有可能,但断然不会是宸妃,你也不想想先头----”
  王伏顺惊道:“皇上!!”
  明帝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转口道:“此事跟宸妃没有半点联系,那毒妇不过是想从中挑拨,以为朕昏聩了么?”略顿了顿,朝王伏顺冷笑道:“她不是你大恩人的女儿么?方才的话,莫不是你跟她编派出来的?”
  “皇上,老奴岂敢----”王伏顺没有说完,勉强微笑道:“老奴有罪,只盼皇上不要动气伤身,便是今后离去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外面小太监传道:“青州旌旗左将军凤翼,殿外侯旨求见。”
  明帝的目光在王伏顺身上掠过,然而却什么也没有说,将桌上拂的杂乱无章的东西稍做整理,朝外扬声道:“唔,宣他进来。”
  凤翼进来端然行过礼,道:“皇上特意召见,不知有何事派遣微臣?”
  明帝再次将他打量一番,年纪上似乎自己相仿,举止不卑不亢,虽然身着朝服仍透着些许洒脱之意,在上微笑道:“凤卿不必多礼,不过让你进来说说闲话。前几日中秋宴席上,你那身手着实让朕吓了一跳,若非亲眼相见实在不敢相信。”若在往常,王伏顺必定会凑趣几句讨皇帝欢心,如今只是默默站立于一旁,低眉顺眼的反倒显得有些木讷颓丧。
  “皇上过奖了。”凤翼并没有显得特别的受宠若惊,淡淡笑道:“微臣武夫出身,不大懂得宫内的规矩,冒冒失失的倒是失仪惊到圣驾,今后定当多加注意些。”
  “朕没看错你,果然是个稳妥的人。”明帝不知为何突然高兴起来,兴致勃勃的站起身道:“咱们到后面的园子里去,坐在水榭亭边说说青州最近的形势,海陵王早就在后面等着了。”
  君臣二人起身往后走,路过偏殿书房的时候,明帝停下笑道:“先进去把地图取出来才行,往常听北边谍报总是无人可问,今日定要好生说一下。”
  凤翼笑道:“是,只怕皇上要嫌微臣啰嗦。”
  内门的小太监见到凤翼,慌张道:“哎呀,你进去不得!”
  明帝不悦道:“没规矩,嚷嚷什么呢?”
  内间有名天水绿宫缎秋衣的女子步出来,那女子举止轻柔舒缓、娴静适宜,裙带翩然间自有种如水般的温柔。凤翼大惊之下不由将目光顿住,如此自然是十分失仪,忙垂首行礼道:“微臣凤翼,见过宸妃娘娘。”
  慕毓芫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只道:“大人不必多礼。”
  “你怎么在这?”明帝嘴里问着,却瞧见她身后放着一盏白玉瓷盅,遂笑道:“朕不是说过,这些事情让奴才们做就好,别把你累着了。”
  “早起炖了些紫参雪耳莲子汤,不多不少刚好两盅。”慕毓芫不便在此处久留,便由明帝扶着往里间走,侧首微笑道:“也不专门是给皇上炖的,不过是佩柔喝不了这么多,所以才分一些给皇上。”
  明帝笑道:“如此说来,朕还是沾了佩柔的光?”
  慕毓芫嫣然一笑,道:“皇上果然心思明透,没有不知道的。”
  “你回去歇息着,朕到晚膳的时候再过来。”明帝将紫参汤喝下大半盅,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绢子拭了拭嘴,起身道:“凤翼还在前面等着,朕先出去了。”他摁住慕毓芫不必相送,在书架上取下地图,反手放在背后大步流星走出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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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马去往慕府的路上,凤翼不禁回想起宫中的那一瞬,原来时隔多年相见竟会是如斯情景,可是见到又能如何?那双水波潋滟的明双眸依旧澄澈,那如画的美人容颜似乎更加秾丽,然而不知为何却让人有种轻微蒙尘的感觉。那样疑心深重的皇帝,换作是谁又敢不小心翼翼?想到此处,凤翼不由在马背上叹了口气。
  “呵,让你等久了。”皇帝出来时带着随和微笑,漫不经心的问道:“凤卿一直在外从军,怎知方才的那位是宸妃娘娘?”
  “微臣听闻宸妃娘娘容貌无双,没想到皇上身边的娘娘皆为天人之姿,想来方才多半是胡乱猜错,倒是让皇上笑话了。”原来是自己一句话失言,虽然勉强搪塞过去,也不知能否打消皇帝心中的怀疑。
  出神间已经赶到慕府,门口的小厮跑上来牵马道:“凤将军快里面请,老爷已在里面等候多时。”那小厮让同伴将马牵走,自己领着凤翼往里面进,在侧旁笑道:“今日的人来得齐全,已经在里头商议大半日,就等着将军来呢。”
  凤翼走到内堂一看,果然已经满满小半屋子人,除却慕府上常见的几个谋士,还有朱、云两家的一些朝廷要员,拱手笑道:“让诸位久等,凤某在此先赔个罪。”
  慕毓藻将他迎到身旁的座位,又把在座的人都介绍了一遍,方才笑道:“那也不能怨你,谁料想皇上会突然召见,没留下你用过晚膳就是好的了。”
  朝中官员不便私从过密,今日乃是借着慕府小公子的生辰之故,索性大大方方邀请亲朋好友汇聚,众人不过在内堂约略吃了些,便移到后院的书房说话。慕毓藻遣退跟前服侍的人,端起新沏的松阳银猴饮了两口,倚在铁木宽椅内道:“高鸿中想借蝶姬污指宸妃娘娘,此次定然要叫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里头牵涉太多,咱们得静下心从长计议。”说话的是参知政事大臣朱锡华,乃是先皇后的嫡亲叔叔,“可惜佩柔那丫头太小,平日里只怕也帮不上宸妃娘娘。”
  先前蝶姬挑唆朱贵人的事乃绝密,即便是双痕等人也不甚清楚,更莫说宫外朱、慕两家的人,慕毓藻接口道:“虽说那些是后宫女人的事,不过却牵涉到咱们几家合族的今后,由不得不小心呐。”
  朱锡华捋着寸长的胡须,转脸朝凤翼问道:“皇上今天传你,还是为着中秋节上的事?以老夫看来,多半还想询问青州的战况,不知道最近如何?”
  “朱大人说得不错,正是如此。”凤翼持晚辈礼略微躬了躬身,眉宇间也不禁浮起一丝忧虑神色,“青州最近格外安静,几乎没什么大的战事。只是蝶姬如若得逞,必定引起中原内乱。霍连人借此机会,一举攻打过来,再加上心思活动的藩王们,到时候自然是群雄并起的局面。”
  “如今虽说是太平盛世,不过也还是存着不少忧患。”朱锡华乃两朝重臣,脸上的皱纹早已常年锁的良深,“近些年来,霍连人不断在边境骚扰,致使我朝损兵折马,边境百姓不得安宁致业,生产也屡屡受到影响。再加上藩王们有些不安分,骄矜不尊上的事时常发生,内忧外患不彻底清除,岂能安宁?”
  “不错,只是却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慕毓藻顺着话点点头,正色道:“眼下须将皇上的注意力转到高鸿中那边,进而将几府的干系撇清才是最要紧的,蝶姬一事断然马虎大意不得。”
  众谋士纷纷附议,皆道:“不错,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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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的明月却依旧大而明亮。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椒香殿后院的积年古树已经开始落叶,晚风吹的地上的树叶“沙沙”作响。慕毓芫恍恍惚惚来到抱夏亭,却见前方有熟悉的身影独自坐在栏榭上,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星光月辉下将面容映照的格外清楚,却是个十八、九岁的温润少年。
  那少年似乎有些焦急,起身叹道:“说好在这里等,芫芫怎么还不来?”
  慕毓芫不可置信的捂住自己的嘴,欣喜之余正要过去,谁知旁边却走出个玉璎色的宫装女子,那女子单薄的装束衬得身姿纤细柔软,眉目间还带着几分少女的稚气----正是年少时候的自己。
  少年在远处拉住女子的手,从背后取出一个昆仑奴的面具,欢喜的递过去道:“芫芫,你瞧这是什么?朕亲手给你做的,喜不喜欢?”
  少女的眉目是掩饰不住柔情,娇笑道:“呵,难怪这么丑。”
  慕毓芫不用看也记得,在那被涂的五颜六色面具后面的秘密,然而当时的自己却并不知道。宫人们在整理皇帝遗物的时候,不小心将昆仑奴面具摔碎,想要重新拼凑起来才意外瞧见,那碎裂的面具内凹处竟刻着两个小字----芫芫!少年帝后的恩爱种种清晰回映,是那般小儿女娇嗔婉转,是不知未来的山盟海誓,伤痛之余已顾不上责备,唯有碎心般的哭得哽咽难言。
  有温暖的液体跌落在手背上,慕毓芫在往昔的回忆中惊醒过来,远处的少年和年少的自己却已不知去向。赶忙提裙疾步往前追去,然而却进到一间灯火明亮的大殿,锦绣帐堆里躺着几近弥留的皇后,周围是哀哀欲绝的各色人等。
  皇后的嘴角不断嗫嚅着,向慕毓芫招手道:“芫妹妹,姐姐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将来若是皇上……”慕毓芫猛然忆起当日的情景,神色惊恐的往后倒退着,刚到门口却迎面撞上衣衫凌乱的蝶姬,不由左右为难的顿住脚步。
  蝶姬的脚踝鲜血流的狰狞交错,阴恻恻的笑道:“宸妃娘娘,奴婢说过的话还记得吧?若是已经忘记,奴婢就再说一次给你听,好不好?”
  慕毓芫此刻虽然已知是在做梦,然而无论如何却不能够摆脱梦境醒来,只好捂着耳朵摇头道:“不,我不想听!你别说了……”
  “娘娘,快醒一醒……”耳畔是熟悉的声音,慕毓芫渐次从噩梦中苏醒过来,只见双痕正手执六菱宫明灯立在床边,关切道:“娘娘,被梦魇住了吧?怎么哭成这样?”
  “双痕,我好害怕……”
  慕毓芫失态的抱住双痕哭泣起来,她素来不是伤风悲秋的人,即便真的有什么伤心事也多半不为人知,双痕不知所措的哄道:“小姐别怕,梦里头的事情都做不得真,快醒过来就好了。”
  六菱宫明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映照着那无法在噩梦中解脱的女子,原本柔弱的身姿越发显得憔悴,白日里的坚强和冷静亦消失不见。慕毓芫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在双痕的怀里轻微摇头,一任自己轻声啜泣。

  第十五章 旧缘

  启元殿内是死水一般的沉默,只闻“啪”的一声,绢绸糊皮的奏章被摔在地上,明帝朝御座下面看去,冷笑道:“很好,原来都是顶着忠臣的嘴脸,背地里却跟藩王们勾搭在一起,到底存着什么心?!”
  今晨接到地方监察官员的密折,内中罗列着近年收贿的朝中大员名单,其中以高鸿中收受辽王大礼最让皇帝震怒。藩王们日渐跋扈、轻视朝廷,原本就是皇帝隐处的一块心病,眼下居然有朝廷要员与其接触过密,内中含义自是不言而喻。兼之查到蝶姬生前与高鸿中府上有来往,种种联系交织在一起,皇帝阴郁的神色已隐隐折出杀机。
  “皇上----”太傅梁宗敏坐在下首,今日下午被皇帝急召,议论到此刻已经几乎天黑却没个结果,小心斟酌着说词道:“要说起来,朝中官员生辰的时候,有王公贵族送之厚礼也不足为奇。如今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藩王自然不会承认什么,此时严查下去难免会打草惊蛇……”
  明帝朝下掠了一眼,冷声问道:“那就看着他们鬼鬼祟祟?”
  皇帝的声音已大大不悦,在场的几名要臣都不免有些不安,都就近交头接耳商讨着办法,吏部侍郎傅广桢起身奏道:“微臣倒有个浅薄的见识,此事自然是要查的,却还得另想妥当的法子才行。”
  明帝的神色略微好转,微笑道:“傅卿素来足智多谋,想必已经是成竹在胸,有什么好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傅广桢清了清嗓子,细细回道:“先前朝廷将藩王们的爱将留驻京畿,原本就让他们心里窝着火,此刻派人下去难免会遭到不测。到时候,藩王们随便找个借口,什么流寇匪徒之类,皇上又能拿他们如何?因此,莫若让妥当的人自地方上京,沿路一气细查过来,方才是上上之策。”
  见皇帝脸上已有赞许之意,梁宗敏也附议道:“傅侍郎的主意甚妥,另外在让各地监察严力观察着,双管齐下不愁事情没有进展。只是,到哪去寻那么合适的人呢?”
  这个人既要对朝廷绝无二心,且又要办事干净利落,还不能是地方上官低职卑的寻常人等。皇帝因此而陷入沉思,蹙眉半日道:“后宫谢婕妤身子不大好,就让谢秉京以长兄身份进京,再合适不过了。”
  众臣恍然大悟,纷纷赞道:“皇上圣明,果然法子巧妙。”
  谁知明帝却不理会众人的马屁,沉下脸道:“若不是他们朝廷存下二心,朕又何至于想出如此妇人主意,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底下臣子们的笑容还来不及褪去,都不免有些讪讪的尴尬,皇帝旁边的青衣太监上前劝道:“皇上息怒,既然已经想出妥当的法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今天是朱贵人的好日子,后宫娘娘们还在等着皇上开宴,奴才已将车辇预备好了。”
  “多禄?”明帝迟疑了一声,问道:“王伏顺又到哪里去偷懒了?难道他比朕还要劳累不成?”
  多禄不敢辩驳,忙陪笑道:“奴才的师傅受凉烧热,怕把病气传到皇上身边,所以遣奴才来服侍着,等好转些就过来。”
  明帝并没有多问,起身道:“既然病了,就让他好好养着。”
  多禄忙道:“奴才替师傅谢恩。”
  众臣都纷纷起身相送,明帝往后面走得几步却停下来,转身朝傅广桢问道:“不知傅卿家中有几双儿女,可都已经婚嫁?”
  此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群臣不免揣测皇帝有纳妃的念头,傅广桢亦不免也有此猜想,忙回道:“微臣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现都在内阁当着闲差,也没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业绩。另有内妾生养的三女素心,已经十九,那是个没福气的平常孩子,如今尚且待字闺中。”
  明帝似乎很高兴,笑道:“傅卿太过自谦,可别急着把女儿嫁人了。”
  傅广桢年少时颇有几分多情,与府中丫鬟山盟海誓、许下姻缘,在没过的门路之前便生下一名儿子,结果被相熟的京城子弟当作笑谈。那丫鬟李氏后来被纳为妾,待遇却是甚薄,又因儿子年少夭折,在生下幼女后便郁郁而终。傅广桢因其母而不喜此女,傅素心在府中倍受冷遇,也就比底下的丫鬟强些。
  如今听皇帝的话大有含义,傅广桢心下不由大喜,若女儿因此能被钦点为妃嫔,岂不是意外之想?原不曾期望女儿会有如此的隆遇,忙道:“是,微臣谨遵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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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馆大殿已经热闹开来,远远可以听到妃子们的欢声笑语,于清秋消肃夜空里平添几分花香气。朱贵人执意领着人出来,迎接笑道:“姐姐们在里面等得心焦,皇上还是快点进去吧。”
  “呵,你也学会饶舌了。”明帝上前扶朱贵人起来,恰巧树上一片残叶晃悠悠的落在她的肩头,顺手弹开笑道:“原本这件织金的彩线雀呢赏给宸妃,另外一件银鼠轻裘给你,结果两件都到你身上了。”
  朱贵人扶正耳间沉水翠玉坠子,仰头轻笑道:“那是姐姐疼我,难道皇上也要吃醋么?或者,是皇上担心姐姐没衣衫穿?”她原本年纪幼小,笑起来自有种小儿女的娇憨无忌,“皇上放心,臣妾已经将银鼠的那件送给姐姐,今秋肯定冻不坏的。”
  “你呀,越说越离谱了。”明帝摇了摇头,又笑道:“朕带你进去问问宸妃,责她素日没有教导好礼仪之罪。”
  朱贵人轻声一笑,“只怕----,皇上舍不得。”
  妃子们纷纷站起身来行礼,明帝抬手笑道:“今天是家宴,大家都不必拘礼。虽然说是朱贵人的生辰,可她年纪最小,咱们依旧让她来斟酒热闹。”
  熹妃身着秋香色的瑞鹊占枝华服,身上的装束依旧是雍容华贵,面上含着看不出表情的微笑,朝侧旁的大公主嘱咐道:“去把早起准备的贺礼拿出来,祝你朱母妃生辰大喜,年年岁岁都吉祥如意。”其时,朱贵人与大公主的年纪相差甚近,两个人都觉得那声母妃有些别扭,大公主略微行礼便放下东西退回去。
  熹妃病后的脾性比先前收敛许多,平日总是沉默少语,兼之大公主与宸妃走得十分亲近,众妃反倒比从前更加畏惧她。因此惠嫔等人也赶紧送上贺礼,朱贵人吩咐人斟酒代谢,陆容华等人自然站起来不敢受,皆是自己接壶满杯祝酒。朱贵人又特意嘱咐了几句,冲慕毓芫笑道:“这里面都是温酒,姐姐喝些也不妨。”
  明帝担心道:“少喝些,以后自然有的是时候,别逞强了。”
  “不妨事的,都是些蜜水似的黄酒。”慕毓芫放下手中的绿玉斗角觚,顺手替明帝拣了块胭脂芙蓉糕递过去,含笑道:“姐妹们有些不善饮酒,臣妾怕她们醉倒,准备的都是些清淡的酒水。”
  明帝接过芙蓉糕咬了两口,朝她笑赞道:“不错,比平日的松软些。”
  慕毓芫握着绢子轻咳了两声,接过双痕手中的茶水润了润嗓子,眉目间好似十分疲惫,只淡淡笑道:“是陆容华亲自做的,皇上想吃不妨多去知秋堂坐坐。”
  明帝不免朝陆容华身上多看了两眼,陆容华忙站起身道:“承宸妃娘娘不嫌弃,让臣妾做了几样给朱贵人贺喜,还好皇上和姐妹们都吃的惯。”
  熹妃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上的玛瑙戒指,在旁边侧首轻笑道:“容华果然比先前伶俐的多,手艺也愈发的好,真是----”回头见大公主在旁边扯自己衣襟,只好改口道:“真是难得如此有心,得空也让寅馨和寅瑞过去饱饱口福。”
  陆容华忙转过身来,顺着她的话笑道:“不敢劳大公主和二皇子走动,喜欢吃什么花样的只管说,嫔妾做好就送过去。”
  “好了,吩咐开席。”明帝抬手让众人归位,正想问问慕毓芫准备了些什么,却见她脸色难看的蹙着眉,忙问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若是难受就别撑着,朕陪你到后面歇息会,让她们先吃着就是。”
  “别扫姐妹们的兴,臣妾自己回去。”慕毓芫强自挣扎着站起来,却觉眼前一片金星闪耀,胸内也是翻江倒海忍耐不住,竟然双脚发软又坐回椅子中去。
  众妃都吓了一跳,谢宜华忙过去搀扶道:“娘娘,先不要管这宴席了。看你脸色不大好,还是让太医来瞧瞧罢。”
  “嗯。”慕毓芫抿着嘴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明帝瞧着她憔悴虚脱,站着都摇晃吃力,等不得宫人们抬藤架便已站起身,将其打横抱起就往内殿走去,留下满殿滋味复杂的嫔妃们。
  太医诊脉不多时,宸妃娘娘遇喜的消息便传遍六宫。嫔妃们或喜或忧,都各自怀着一腔心事,只是都明白今夜等不到皇帝了。明帝沉浸在欢喜中,柔声道:“宓儿,咱们给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顿了顿有些担心,又道:“太医说你平日操心太多,该不会累出什么病了吧?不行,朕让俞幼安再来一趟,免得有什么地方没诊断清楚。”
  “皇上----”椒香殿的窗户犹为阔朗,星月光辉映照在慕毓芫白皙剔透的脸上,仿佛泛起一层淡淡的氤氲水气。有光线在浓若水墨银丸的双眸中闪烁,仿佛有什么话已涌到嘴边,最后却只是缓缓摇头道:“臣妾,----只是累了。”
  明帝想到彼此的挣扎,失神间不觉松开了手,半日才拾起微笑道:“宓儿,知道朕第一次见你是何时么?”
  慕毓芫闻言轻微失色,云鬓上九转连珠赤金步摇亦跟着颤动,透出主人瞬间失控的心情,“那自然是----”似是哽咽得说不下去,缓缓转头避开明帝的目光,艰难吐道:“自然,是在大婚皇后的册封礼上。”
  “不对,你猜错了。”明帝看着慕毓芫惊奇的目光,微笑道:“朕就知道,你一定猜不到。”他俯身轻轻坐在床榻边,将自己的目光锁在她的脸上,“朕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八年前的上元夜……”
  该如何告诉她,上元夜那一瞬间的惊艳?
  上元夜的京城内锦灯如织、人物如画,热热闹闹的人群中,皆是特意出来观赏花灯的游人。小小的素衫少年面朝远处,翩然立在白玉桥下的古树旁,焦急的呼唤着走散的同伴,软语细声豁然将其女儿身份暴露。因心气受折而出宫的英亲王正站在桥头,见状不由失笑出声。素衫少年回头往四周打量一番,疑惑道:“你独自笑什么?”
  刚刚及笄的年幼女子,那削若莲瓣的小脸尚不足一捧,顾盼之间亦带着稚气,清减素淡的男装下犹显气质清澈如水,原来世上还有这般水星明珠的女子。待到回神想要追问名姓,桥下的素衫少年却早已经失去踪影,王府的侍从在旁边低声笑道:“王爷,不打紧的,已经让人追过去了。”
  后来,王府侍卫打探回来消息。原来是豫国公慕家的幼女,年方十四,今夜偷偷扮成男装出府赏灯,估计怕府上找寻便早早回去了。
  文、慕两家的女子,历来就是未来皇后的人选,自己又如何敢奢望?便是鼓起勇气向父皇提及,也绝对不会有奇迹发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除非,未来的皇帝不接纳她,可是似这般晶莹剔透的女子,又岂会不爱惜?原来,从一开始便错了。
  “呵,朕当时没来得及回答。”明帝语调柔和细述往事,看着慕毓芫微笑道:“其实当时是在想,这个假扮小子的小丫头,若是换上女儿红装会是如何模样?”
  八年前的记忆于自己并不那么深刻,慕毓芫努力的搜寻记忆,思索良久却仍然十分模糊,摇头微笑道:“那年上元夜的确是出去过,见过什么人却不大记得了。那时好不容易出来,双痕却催着赶紧回去,说被老爷知道要打折她的腿。越着急越出乱子,两个人走着走着,居然被混乱人群冲散,不敢走远便只好在桥下等她,后来……”
  “后来便遇见朕了。”明帝抢断她的话,低头一笑。
  慕毓芫侧首想了想,轻声笑道:“反正臣妾也记不清楚,眼下皇上说什么都是,也只好当做有了。”
  “你呀。”明帝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恨恨笑道:“你年少时偷偷溜出府,朕怎么会知道?若不是真的见过你,到哪里去编派什么上元夜之事,如何还不肯信?”
  慕毓芫顿了顿,笑道:“嗯,也是。”
  外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只见双痕隔着水晶珠帘在门外回道:“娘娘,小皇子睡醒有一会儿,这会正高兴着,要不要抱过来给瞧瞧?”
  “朕过去瞧瞧祉儿,免得他过来你又不得安生。”明帝摁住想起身的慕毓芫,将略微滑下的藕荷色绣被提了提,“虽然只是清秋之夜,你如今的身子也不合适吹冷风,暖被窝里猛地出来更不好。”走了两步又顿住,认真道:“听话,好生躺着别动。”
  慕毓芫反倒笑了,故意认真说道:“是,臣妾遵命。”

  第十六章 入京

  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行驶在官道上,似乎已经长途跋涉良久,为首的栗红高马上骑着一名中年男子,正抬手罩住眼睛往前方眺望。
  光线晦暗的天空中,堆垒着一簇簇颜色乌沉的云朵,象是旧年被潮气沤得败色棉絮一般,有种说不出的窒闷感觉。远处凛冽的寒风带席卷过来,那乌云的颜色竟然越吹越淡,地面上渐渐生出一阵白雾,越来越浓密,直至前面的树木道路都被笼罩在其中,竟然是下雪了。
  “王爷,你瞧----”旁边的随从加紧马步追上来,问道:“前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色也快黑下来,咱们不如找个地方避一避?”
  “唔?不必了。”那中年男子的嗓音低沉浑厚,颇有几分王者气度,“这雪下多半停不下来,若是待到路上积雪深厚反不好行路,路上就不要耽搁了。”
  那随从“嘿嘿”一笑,顺手拍了拍身上残雪,“王爷你是婕妤的兄长,纵使路上因风雪耽误几天,皇上还会计较这个?”
  此一路身负责任重大,既要沿路与监察官员交涉,又不能耽误时间让其他人看出真意,稍有不慎就怕要惹出乱子。眼见即将抵达京城,自己早就恨不得奔到皇帝面前,至于看望妹妹却还是其次。谢秉京轻轻叹了口气,吩咐道:“催后面的队伍跟上,咱们务必要在今夜进京城,明日好入宫觐见皇上。”
  “是!”那随从答得干脆响亮,一勒缰绳回马往后跑去。
  快马急行半个时辰,谢秉京估量着能在天黑前赶到京城,于是吩咐众人在路边的小茶寮稍作歇息。小伙计飞快的跑上来,手脚麻利的擦干净桌椅,笑道:“几位贵客上坐着,马上给大家沏上热腾腾的新茶,保证茶香水暖,喝的通身舒畅。”
  谢秉京瞧他伶俐便顺手打赏了块银子,小伙计喜孜孜的跑下去,却听旁边一名行商客道:“咱们辛辛苦苦拼命赚钱,说到底也还是命苦,比不得人家生得好女儿,一家子都跟着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哈哈,你嫉妒还是眼红?”同桌的另一人凑近取笑着,使劲饮了口热茶,“你要是真的不平衡,自己也找个漂亮的娘子,生个天仙送到宫中做娘娘如何?瞧你那满脸麻子的模样,怕是只有等下辈子才有指望。”
  前面那人连连摆手,叹道:“比不得,比不得呀。”
  几名行商客虽没有指明点姓,谢秉京也知道说的是皇帝的宠妃慕氏,不由想起先前同晖皇后的册封大礼。盛装下新皇后缓缓转身,接受群臣朝拜,那容光潋滟的女子在上柔和微笑,众人无不被其灼灼光华震慑。只是,那样绝色真能给她带来幸运么?只怕此一生,早已注定不能随心而活,命运多舛罢了。
  小伙计已经将马匹喂足粮草,随从见众人歇息的差不多,赶紧将栗红大马牵过来请示赶路,谢秉京起身将手中残茶泼地,吩咐道:“嘱咐王妃放好车帘,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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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贵人的产期就在这两天,明帝自早朝后便在琉璃馆偏殿候着,加上谢秉京快要抵京的消息已经传来,因此越发有些坐卧不宁。慕毓芫自水晶珠帘后走出来,上前对明帝笑道:“从没见皇上如此坐不住,即便是大舅子要进宫相见,也不至于如此着急吧?”
  明帝不理会慕毓芫说笑,一把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蹙眉责备道:“都说不让你过来,现在还咳嗽着,被风吹到就不好了。佩柔固然是要生产,你自己何尝不是怀着身孕?这里没什么大事,坐会就领着人先回去,等病好再出来。”
  慕毓芫顺手整理着群幅上的流苏,侧首往窗外望去,已经是满院枯树新雪的初冬风光,将近正午的暖光映得眼前微暖。回头嫣然一笑,“皇上最近越发罗嗦,规矩也生出许多,把臣妾都念叨成小孩子了。”
  明帝将她揽入怀中,低声笑道:“谁说不是?你本来就是朕的掌中宝……”话未说完,却见小宫女慌慌张张跑出来,急道:“皇上,主子嚷着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要提前生产了?奴婢是不是去把产婆叫来?”
  慕毓芫见她没个头脑的样子,不禁笑斥道:“好糊涂的丫头,还不赶紧进去守着你主子?别站在这里乱抓,本宫让人去传产婆就是,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小宫女也顾不上礼仪,急忙提裙跑回内殿。
  待慕毓芫将人事吩咐完毕,明帝方才叹道:“还是少不得你,不然都乱套了。”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觉不妥,顿住道:“估摸谢秉京也快赶到,朕现在却也走不开,还是让人吩咐他在前面等着好了。”
  “呵,皇上着急什么?”慕毓芫在后面掌不住笑出声,说着将桌上的茶盏满上递过去,笑道:“等会汉安王进宫自有消息,到时候皇上传他过来,君臣二人有多少话说不得?顺便让汉安王过来瞧妹妹,也全了谢婕妤的思亲之情,如此岂不两全?”
  明帝被她说得笑起来,接茶道:“是,朕听你的。”
  谁知道朱贵人头胎却不大顺,一直挨到晚间也没个准信,内间宫人进进出出的忙活着,连说句话的都没空。众人都在外面等的心急如焚,皇帝在启元殿那边也是焦急,打发多禄过来好几趟,都是无功而返。
  眼见天色逐渐暗下去,产房里面已经折腾大半日,产婆终于满头大汗奔出来,高声嚷道:“大喜,大喜!贵人诞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皇子?”明帝高兴的重复了一句,想了想吩咐道:“传旨下去,贵人朱氏恭静明惠、安淑恪敏,诞育皇子乃社稷之喜,特擢升为纯嫔。”
  谢秉京赶忙站起来,恭贺道:“皇上大喜,社稷大喜。”
  “秉京,快起来罢。”明帝虚扶他一下,笑道:“轮年纪你还是朕的兄长,今后不用如此多礼了。”
  谢秉京只好顺着一笑,站起身道:“是,微臣谢过。”
  明帝端起茶水浅浅饮了一小口,似乎在回味着茶味,忽然问道:“照你说来,眼下南边辽王和夏烈王颇有动静?这两块封地素来肥厚,兵力也强盛,他们在地方上难免会有跋扈,细想起来也不足为奇。”
  “是,皇上圣明。”
  “好了,你就别来这套阿谀奉承了。”明帝将茶碗墩在桌子上,豁然站起身来,宽广的锦绣蹙金龙袍卷起气流,“广宁王近年逐渐败势,膝下三个儿子又争的火热,早已经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先不用提了。”
  “是。”谢秉京没有多话,等待着皇帝的下文。
  “朕现在最想知道闽东王的情况,他手下掌控着博曲水的天险,若是跟南边的两位勾结起来----”明帝说到此处顿了顿,冷冷笑道:“嘿嘿,朕还真是要头疼了。
  “皇上担心的不错,况且北边梁国也不算安宁,更禁不起左右两边对朝廷夹攻,不得不说是让人头等心悬的事。”既然皇帝已经挑明藩王们的野心,谢秉京索性就直接说开,“眼下闽东王正举棋不定,仿佛有些动心却又怕朝廷对他动手,究竟是什么态度臣也拿不准,还请皇上圣裁。”
  明帝一声冷笑,淡声道:“唔,先说说你的意见。”
  此事委实不好轻易做答,可是皇帝问询又不得不说,谢秉京只好斟酌道:“藩王们各持重兵分散而居,朝廷一时半会也挪不出兵马来,加上此刻情势还未定,过早动作反而不妥当。因此依微臣愚见,眼下还是以安抚为上,特别是闽东王这边很要紧,只要他向着朝廷,事情办起来也就容易得多了。”
  明帝赞许的点了点头,侧首瞅见偏殿进来一个褐衣青年太监,细看正是泛秀宫的吴连贵,不由喝道:“后面正忙乱着,还四处乱跑?”瞧他神色有些着急,疑惑道:“是不是宸妃有什么事?还是小皇子有事?”
  “皇上放心,都安好着呢。”吴连贵不敢怠慢,赶忙上前陪笑道:“宸妃娘娘让奴才来说一声,贺喜的晚膳已经预备好。娘娘还说,让奴才过来时顺便问一句,皇上什么时候去看小皇子?”
  “嗯,等会就去看。”明帝嘴里说着,却觉得吴连贵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朝谢秉京笑道:“咱们闲聊半日,一时半会也议不完,还是吃过饭再说罢。”
  谢秉京自然识趣,忙道:“谢皇上关心,微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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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瞧,小皇子长得多象皇上呀。”
  “是么?让朕仔细看看。”襁褓里的小小婴孩满脸通红,眉眼都是肉肉的一团,明帝亦知奶娘是在凑趣,顺着话笑道:“不错,一半象朕,一半象她母妃,长大必定是个伶俐可人的孩子。”
  朱贵人软绵绵的躺在床上,满头松散的青丝只用绸带一束,衬得她明眸皓齿愈发清晰,娇软无力说道:“皇上,给孩子赐个名罢。”
  明帝想了想,笑道:“就叫佑嵘,喜庆吉利----”正说着却见慕毓芫进来,于是笑问道:“怎么?难道朕今天高兴,看起来特别英武神气些不成?”
  慕毓芫侧头想了想,笑道:“正是,臣妾被皇上的神采唬住了。”
  “呵,但愿如此才好。”明帝含笑携着她走到偏殿喝茶,只说人多聒噪,便将跟前服侍的宫人全都摒退出去,方才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先头吴连贵冒冒失失的,朕还以为你身子不适呢。”
  “哪能风吹吹就坏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慕毓芫闲闲的拨弄着茶盏,浅碧色的云雾银峰蒸腾着白色水汽,似乎沉迷于茶水的香气中,看了半晌方道:“皇上册封佩柔自然是好的,不过谢婕妤一同入宫,要不要也一起抬举了?当初去庆都,臣妾多承她搭救一命,汉安王办事也很稳妥,皇上可别太偏心了。”
  明帝想了想,颔首道:“你说得不错,正想找个机会上次汉安王,若不是你提醒倒忘了。嗯,那就也册谢婕妤为嫔,赐字“龄”,两人的册封礼正好一起举行。”
  慕毓芫点点头,微笑道:“正是,也很省事。”
  明帝想要在她脸上捕捉别样情绪,却是一无所获,遂扬声朝外宣人,多禄应声跑进来,领命贺喜道:“奴才恭贺皇上大喜,今儿有纯嫔娘娘和龄嫔娘娘之喜,再加上小皇子之喜,真是三喜临门呐。”
  “嗯,朕很高兴。”明帝漫不经心应了一句,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特别欢喜,懒洋洋抬手道:“朕跟宸妃安静的说说话,你下去传旨,其他人也不用进来了。”
  “既然皇上累了,要不要到偏殿躺一会?”慕毓芫起身整理着裙带流苏,上前微笑道:“不过没多会也该用膳,皇上要是闷着,不如让臣妾陪你下一两局棋,解解闷?”
  “宓儿----”明帝突然捉住慕毓芫的手,双连相扣的羊脂玉串镯顺势滑下去,在她纤细的手臂中间顿住,两个人互相对视着,都有些茫然。
  皇帝的神色欲言又止,慕毓芫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
  “在朕的心里,你始终都是最重要的。”这句话已经涌到皇帝的嘴边,却好似被什么无形的束缚牵绊住,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什么是此生不渝的情意?女子想要的和君王能给的,自己并非不清楚,何苦还要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究竟是希望她心里只装着自己,还是希望她明白事理做个贤良妃子?想到那些情意绵绵的过往,想到纷呈将至的今后,明帝猛然感到难以言喻的羞愧和恼恨,一时沉默无言。

  第十七章 姻缘

  时近冬月,美人榻上的锦垫早已弃之不用,取而代之是一块完整的火狐裘皮,红艳艳的好似宫殿内盛开着一簇炫目繁花。榻上女子的脸颊也被染上一抹晕红,明帝俯身坐在边上,手指上缠绕着一束乌黑水莹的青丝,“宓儿,怎么最近总是闷闷的?是平日里太累,还是祉儿又吵闹你了?有什么,只管跟朕说。”
  “嗯,让臣妾想想----”慕毓芫侧首默了默,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坐起身来,一本正经的说道:“那臣妾说了,皇上可别生气。”
  明帝看着她眼睛,含笑道:“说罢,不碍事。”
  “早起去琉璃馆看望佑嵘,陪着佩柔说了大半日的话,回来后又哄着祉儿睡觉,实在有些疲乏。好不容易抽出空,正准备独自睡上一会,皇上便过来了。”瞧皇帝听得认真,慕毓芫强忍着笑继续说道:“结果皇上一来,就在旁边絮叨个没完,臣妾心里着恼又不好说出来,所以----”
  明帝听到此处方才解过来,又气又笑道:“如此说来,还都是朕的不是了?”
  慕毓芫自花藤小几上取过木樨清露,浅浅饮了几口,转过身笑道:“是皇上非要臣妾说的,答应不生气,难道现在想反悔不成?”
  “呵,朕从不后悔。”仿佛说的是很遥远的事,明帝闪烁的眼神有些不可捉摸,却有种习惯主宰一切的坚定,将慕毓芫搂在怀中道:“过几日还有一件喜事,到时候朕陪你出宫散散心,自然就不闷了。”
  慕毓芫微微诧异,疑惑问道:“出宫?”
  明帝点点头却没有回答,起身道:“朕先去前面一趟,还有些要经事等着办,午膳在你这里吃,等会就过来。”扬声朝外面唤人,见多禄进来不免微微蹙眉,“王伏顺到底害什么病,一个多月也不见好?让太医院的人仔细瞧瞧,寒冬腊月的拖不得。”
  多禄心里一酸,忙道:“师傅也是整日惦记着皇上,只是年纪大好的慢,所以才让奴才先学着服侍。如今有皇上的这番话,凭他什么病也好的快了。”一众小太监都赶忙簇拥上去,大殿台阶下停着金龙华盖的御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辉。
  吴连贵瞅着皇帝出了正门,上前问道:“娘娘,皇上有些不高兴?”
  慕毓芫望着远处出神,似乎仍在迷惑皇帝方才的话,转身摇头道:“本宫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喜事。”她失笑顿了顿,曼声道:“皇上的心思谁能猜得透?他说是喜事便是喜事,他说要出宫就出宫,懒得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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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元殿内热闹非常,几名要臣正为藩王之事议论不休,有的主张应该对藩王们多加安抚,有的却反驳说这样是过于纵容,将来势大必会更难以控制。声音渐渐大得几近争吵,双方辩论不休都不肯有半分相让,性子急的官员已经站起身来,那架势已经有些摩拳擦掌,肃静的朝堂俨然变成一个闹市。
  多禄偷偷往上瞥了一眼,只见皇帝正悠闲的饮着热茶,对下面的争吵恍若未闻,似乎没有半点要喝止的意思。想起王伏顺平日的教导,自然不敢多言语,然而却渐渐想到另外一件事上去,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月前出了蝶姬行刺之事,宫中人心未免有些惶恐不安,偏偏王伏顺却在这个时候害病,因太医院首座张昌源与其交好,因此特意嘱咐请过来。二人在里间聊了半日,最后隐隐约约听到里面咳嗽,声音略微大些,“……不用再劝,治的好病也治不好命,你估摸着时间,好歹别拖到过年……”张昌源出来时一脸哀色,只是连连摇头,仿佛王伏顺已经病入膏肓一般。
  如今看皇帝的态度也还算隆宠,难道是师傅自己想不开?多禄左思右想也没个结果,却听外面小太监清脆禀道:“青州旌旗左将军凤翼,殿外侯旨求见。”
  明帝顺手将茶盏递给小太监,淡声道:“嗯,宣他进来。”
  众臣顿时安静下来,凤翼身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礼毕回道:“微臣奉旨南下月余,已经将马匹粮草之事办妥,各地押运使很快就会护送进京。如今就等着二十万新制弓箭,这些东西都是青州急需所缺之物,此次回去必定大大缓解状况。”
  “嗯,凤卿办事很利落。”此次借着征粮征马之名,实际上却是与各地暗线交接布置,明帝扬着手中的折子朝下问道:“每次一遇到苦差事,你们总有千百个理由,怎么别人就能弄得妥妥帖帖?”
  征粮马最容易两头不讨好,地方上太过拖延难免会让皇帝不悦,逼得太紧又容易招到地方官的为难,历来都是件头疼的差事。既然有人出头捧着烫手山芋,皇帝又开口要表彰,群臣都不遗余力的奉承道:“皇上慧眼识人才,凤将军更是不负圣望,实在是可喜可贺,国家之大幸呐。”
  明帝在群臣的恭维声中冷笑,别开目光朝凤翼笑道:“看凤卿的年纪与朕相仿,年纪也算不小,不知道可否成婚?”
  群臣都诧异的安静下来,凤翼心中大为吃惊,脑子中瞬间闪过千百种念头,却没时间细细思量其他,“微臣谢皇上关心,只因常年漂泊在外、浪迹江湖,后来又一直在军营中厮混,所以还没来得及考虑儿女私事。”
  “那怎么行?”明帝的语气似乎大为可惜,指着下面的群臣道:“他们这些文官中间,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偏生苦了你们在外的武将,家和国乃密不可分,为国拼命效力自然应该表彰,却也不能耽误婚姻大事。”
  凤翼仿佛预感到什么,躬身微笑道:“是,微臣聆听皇上教诲。”
  “这算得上什么教诲,朕不过是想替你做个大媒而已。”群臣都渐渐有些醒悟,却猜不透皇帝为何突然有此雅兴,明帝侧朝傅广桢笑道:“正好傅家小姐云英未嫁,郎才女貌、堪为良配,不知两位卿家觉得可好?”
  傅广桢先是闪过一丝失望,细想反倒庆幸起来,如今皇帝身边不仅有宠冠后宫的宸妃,还有先皇后之妹纯嫔、汉安王之妹龄嫔,更有六宫才艺各骄的诸色女子,自己那女儿才貌平常,即便进宫也未必能争得一席之地。而眼前的凤翼生得清逸洒脱,又是驻守青州的大将,今后自然不愁声名显赫的时候,这样的女婿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况且皇帝赐婚乃是臣子家莫大的荣耀,因此忙道:“老臣谢皇上恩典。必定将婚事筹办的风风光光,到时候皇上若肯赏脸一去,那就更是傅家上下之幸,合族皆庆呐。”
  明帝满意的点点头,笑道:“朕做的大媒,自然是要去的。”
  君臣二人一唱一合,底下群臣更是会见机奉承,齐声道:“臣等给皇上道喜,给傅大人和凤将军道喜,天赐良缘、上上之喜。”
  明帝这才想起凤翼似的,朝他问道:“凤卿,对这门婚事可还满意?”
  除非想将皇帝和群臣统统得罪,否则又岂敢出言反驳?即便是回答稍有闪烁,也会给她带来无穷的麻烦,而自己亦不能在朝堂上安生立命。凤翼此刻才真正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一颗心缓缓的往深渊中下沉,极力保持平静的语速回道:“恐怕微臣高攀了傅家小姐,只有今后克尽职责、为国效力,以不负皇上恩典,傅大人的赏识。”
  傅广桢正满面春风的接受同僚贺喜,听得凤翼自谦,赶忙转身回笑道:“凤将军客气,是小女高攀了将军,老夫也跟着风光了。”
  “你们都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群臣赶忙附和着说笑起来,好似那大喜事是自家事一般,明帝在上笑道:“凤翼虽然职责在边关,也不可太冷落新娘子,朕准你一个月的假期,等到年后再回青州罢。”
  凤翼的神色静无波澜,微笑道:“是,微臣谢皇上恩典。”
  前面的喜讯传回来时,慕毓芫正在亲手给小皇子缝制小袜,猛地被吓了一跳,竟然失手扎破手指,洁白的雪缎上顿时绽放出一朵艳丽的小花。“娘娘----”吴连贵不敢高声言语惊动外人,赶忙找了绢子替慕毓芫裹住手指,又将一对将成的小袜丢在火盆里,迟疑道:“皇上一会便过来,大喜的事,娘娘可千万别不高兴。”
  有种无形的巨大漩涡掩藏在深宫内,与之沾上便无可抗拒,一轮轮的旋转下去,究竟有多少人淹没在里面?想到那些不该掺杂进来的人,想到那些至深至重的情意,慕毓芫的心中便有种掏空般的难受,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娘娘,七皇子醒了。”双痕打起帘子进来,笑吟吟道:“现在正玩得高兴,特别喜欢抓周那天得的小笔筒,将来必定写得一手好字……”说话间忽然看到慕毓芫手上的丝绢,疑惑道:“娘娘,你的手----”
  “没什么,别大惊小怪的。”大约是绣针扎的伤口甚小,手指上只有不显眼的一处小红点,慕毓芫顺手将丝绢扔到火盆里,起身道:“吩咐底下预备些清爽的小菜,再烫上一壶好酒,今儿皇上高兴,咱们----”原本顺畅的声音顿了顿,柔和的微笑里带着一丝无奈,“呵,也得陪着皇上高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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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冬的雪下得特别厉害,似乎永无止境的飘落着,如此严寒的天气一直延续到凤翼成婚的日子,热闹的喜事更添上一种厚厚的沉重感。原本卑微到被家人轻视的女子,忽然变成京城最为风光的新娘。面对这毫无预兆的莫大恩典,傅素心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去接受。
  “小姐,真真了不得。”说话的是陪嫁丫头小珍,今天也算得上她在傅家最扬眉吐气的一天,喜孜孜道:“今儿可是皇上亲自主婚,外面的公侯大臣、王妃夫人暂且不用说,连后宫里最受宠的宸妃娘娘也来了。”说着忍不住低头偷笑,掩嘴道:“小姐你在里面还没看到,那些个回来参加婚事的姑奶奶们,都恨不得自己晚生几年,等到今天才嫁人呢。”
  看着镜子里凤冠霞帔、光彩照人的自己,简直陌生的有些不认识,完全可以想象出几个姐姐们眼红嫉妒的模样,傅素心淡淡笑道:“嗯,随她们去罢。”
  小珍却不以为然,撇嘴道:“哼,活该气死她们!”
  “好了,大喜的日子。”傅素心不愿在旧事上多加纠缠,止住小珍的牢骚,“傅家的人虽然待我情薄,好歹也是养育一场,况且以后也再不用回去,还说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将来好好的过日子,也算是守的云开见月明了。”
  说到将来,小珍又兴奋起来,“啧啧,方才我偷偷出去瞧过,咱们的新郎官长得真是----”似乎为想不出合适的词而皱眉,最后拍手道:“反正就是好看的不行,跟那个什么安一样……”
  “呵,那是潘安。”傅素心也不禁被逗笑,然而笑完却忍不住有些落寞,那个陌生的男子长得如何都不要紧,自己何尝会在意这个?只是命薄如自己,真的可以遇到托付终身的良人么?或许近二十年的委屈,终于让上天在闲暇时生出怜悯,于是才赐予自己这份难遇的良缘,只求但愿如此罢。
  盛大的婚事喧哗着大半个京城,凤翼一直周旋到近半夜才得离席,虽然被同僚们灌下不少酒,心中还是依然很清楚,以至于行到新房门口不由自主地迟疑,举在半空中的手象定格般的僵硬住。原不曾期望今生能够娶到心中的人,然而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不得已的婚姻。走到今天,固然是自己的不幸,可是里面的女子又何其无辜?
  寒冷夜风裹着雾腾腾的白絮飘飞着,有冰凉的东西落在领口里化开,凤翼猛然间清醒许多,新婚之夜独自站在新房外头算什么?终于还是推开门,灯火辉煌的新房洋溢着浓浓的喜气,锦绣红的床帐上洒着莲子、花生、红枣等物,那素未谋面的新娘正双手合拢坐在床侧,或许正在从盖头下观看自己的脚步,以此揣测未来的夫君是何等模样?
  轻轻掀开那方金线纹绣的红缎,那女子的睫毛有些轻微的颤抖,原本安静的双手也有些不知所措,凤翼想缓解一下她紧张的情绪,温声笑道:“你叫素心,听说还有个小名叫素素,对吗?”
  “你怎么知道?”傅素心带着些许惊喜抬起头,目光却顿在凤翼的脸上,似乎有些不能相信,站在面前的男子就是自己此生的夫君,缓缓低下头道:“这个名字只有娘亲唤过,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到了。”
  有关于傅素心的一切,皆是宫中吴连贵传给自己的消息,只是能想到这样细碎如发之事的人,除却她还能有谁?凤翼在心里轻轻叹息,目光却落在傅素心手腕上的一对绿玉髓镯子上,玉丝清澈莹透、琢工细密工谨,绿润润的好似要沁到人的心里去,忍不住赞道:“上好的绿玉髓越简单越显玉质,很衬你干净的气质。”
  傅素心脸上一红,轻声道:“是宸妃娘娘的赏赐,想来是极名贵的。”
  “原来----”原本静好安然存于心底的往事,像碎裂的绿玉髓一般迅速散开,凤翼忍住心中锐利的疼痛,勉力微笑道:“原来是大有来历,果然很名贵。”
  傅素心听不懂他的言语,也不曾留意,只是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温暖里,即便是窗外白雪纷飞,也因面前的男子而不觉得寒冷,柔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便天天都戴在手上。”
  “不用了。”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看着傅素心泛出幸福的模样,凤翼实在有些不忍心,用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说道:“嗯,很喜欢……”

  第十八章 惘然

  大节下的日子总是最热闹,人们在欢声笑语中度过喧嚣的元宵节,孩子们或许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新年的气氛却已渐渐接近尾声。窗外依旧是银妆素裹的世界,原本乌沉灰暗的老树枯枝却精神起来,指余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样,在冬日的阳光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因过节的缘故特别宽松些,椒香殿后院里便闲散着数名小宫女,文静些的垒雪玩,淘气些的互相扔起来,惹得满院都是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慕毓芫正侧着身子坐在窗边刺绣,两尺宽、三尺长的锦绣屏风,上面打着寒山云烟图的清浅样子,写意的图案渐变太多,半日也不过才绣好两抹淡青色的流云。双痕捧着一盏白玉瓷盅过来,劝道:“娘娘,何苦弄如此费事的东西?太医特意嘱咐,眼下的月份不宜伤精费神,还是别绣了。”
  “嗯,知道了。”慕毓芫揭开白玉瓷盅的盖子,热腾腾的紫云参雪鸡汤溢出浓浓的香气,手中搅和着却好似没什么胃口,“双痕,太后她还是不肯见面么?要不然,你再去探望一下?”
  “娘娘,你先把参汤喝完罢。”双痕小心服侍着,没敢把再三被太后拒之门外的情景说出来,忍了忍道:“太后她老人家病中爱清静,不愿见人也是有的,既然那边有太医看着,娘娘也别太担心了。”
  “呵,你又在哄人。”慕毓芫起身放下白玉瓷盅,看着才半成的寒山云烟图摇了摇头,“太后便是好着,什么时候又肯见了?但凡有本宫在的场合,太后总有千般理由推辞不见,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娘娘----”双痕欲劝却不知说什么好,又怕说下去更惹得慕毓芫怅然,只好转了话题道:“听说凤将军返回的日子定在初九,统共也就剩下七、八天时间,倒是可怜那傅家小姐,新婚不久就要分别了。”
  “嗯,确实有些短暂呢。”天空中一群雪鸽正飞得畅快,无拘无束的在天边幻化成细小的斑点,慕毓芫望着窗外茫然失神,“其实能安安静静的等着一个人,消磨些时光又算得上什么,未尝不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
  双痕也有些默然,点头道:“娘娘,累了就歇息一会。”
  “不了,还得赶着把这屏风绣好。”慕毓芫自绣线篓里挑出一缕碧色丝线,放在山形上面比了比,恰好可以用作新树的点缀之色,“找个人进来弄下手炉,有些雪炭似乎没烧好,得用金箸拨一拨。”
  双痕低头收拾着东西,叹道:“是,反正劝不动娘娘你。”
  “谁劝不动?让朕来。”明帝的笑声在外面响起,自个儿掀起水晶珠帘进来,见慕毓芫坐在绣架前不由蹙眉,“绣屏风算什么要紧的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月份,怎么还亲自动手?”大约是觉得语气过重,缓了缓道:“紫汀的手艺不是顶好?来,朕陪你到侧殿歇息,不许你再动手了。”
  “好好,臣妾起来就是。”慕毓芫搭着他的手站起来,撑着腰笑道:“皇上哪里是在扶人,简直就是要劫持臣妾,且慢一些罢。”
  周围的宫人都撑不住笑出声,明帝也笑了笑,“你知道厉害就好,再这么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下次定要好好的罚你。”说着搀扶着慕毓芫往外走,不经意瞧了瞧她的肚子,疑惑道:“不是才六个月?怎么看着倒象是近生产似的,难道是太医院的蠢材诊断的日子不对?”
  “对着呢,皇上大喜了。”双痕在旁边“扑哧”一笑,瞧明帝一脸迷惑的样子,笑着解释道:“今晨专门请俞太医过来瞧过,竟然诊出娘娘怀上双生子,可不是大喜?皇上在前面忙着,所以还没来得及说。”
  “当真?”明帝满目欣喜的朝慕毓芫看去,见她点头方才相信,喜不自禁道:“这么说,朕一次就可以见到两个小皇子,或者两个小公主?朕,朕真是高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顿了顿,拍手道:“要是生下来的是龙凤胎,那就真是上上之喜了。”
  慕毓芫抬头一笑,嗔道:“皇上好贪心,哪有那么巧的事。”
  周围的宫人忙说了一大通吉利话,更让明帝龙心大悦,吩咐道:“今日午膳不可无酒,再让御膳房准备一桌子好菜,朕要痛痛快快的喝一回。”多禄答应着刚要下去,却见门口进来一个小太监,叩道:“启禀宸妃娘娘,玉邯夫人殿外求见。”
  “是她?”明帝的嘴角略微弯了弯,轻笑道:“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事?朕到屏风后面等你一会,你们也别说得太久了。”
  慕毓芫应声点点头,由双痕扶着在正中的椅子坐下,估摸着皇帝已经到后面才扬声道:“嗯,宣玉邯夫人进来。”侧首对朝双痕递了一个眼色,抬了抬手,“让跟前的人都下去,人多反而让她拘束,不好说话。”
  “臣妇叩见宸妃娘娘,金安如意。”傅素心在锦垫上跪行大礼,并不敢抬起头直视过去,面前那身繁绣宫装美的春光四溢、仿若有声,至于那女子的真颜反倒掩盖在莹光玉环之下,只是觉得不大真切。
  慕毓芫吩咐双痕赐坐,温声笑道:“快起来,到旁边坐着说话。”
  “是,谢娘娘恩典。”傅素心身上有种特别的柔和,或许是因为先前没出阁的时候惯于忍让,即使今时已是玉邯夫人仍没有改变,“臣妇冒昧打扰娘娘,只因外子不日将要远赴青州,因此----”她凝气顿了顿,似乎在咬牙鼓足勇气,“想让娘娘在皇上面前讨个恩旨,允许臣妇跟随外子一同前往青州。”
  “呵,玉邯夫人为何这般想?”慕毓芫的声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在傅素心身上略看了看,淡淡笑道:“皇上新赐予凤将军府邸,夫人正好在府上管理家业,以免荒废怠误了。况且男子在沙场征战百倍危险,夫人一个弱女子,何必冒险?”
  “臣妇早就身无牵挂,何来危险?”傅素心咬了咬唇,恳切道:“如今在世上唯有心悬外子一人,他若有什么不幸定然也不会独活,还望娘娘怜惜成全。”
  “难为你一片痴心,本宫晚间去跟皇上说----”慕毓芫轻声笑了笑,正欲宽慰傅素心几句,却听屏风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不必再说,朕准了。”
  傅素心不期皇帝会在此地,吃惊之余不免抬起头,正对上慕毓芫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有迷离的光线美得让人不舍移开视线,一时惊动无语。先前帝妃参加婚礼时并没有真正见过面,此刻亲眼看到这位宠冠后宫的宸妃娘娘,才知道外间所言盛名不虚,难怪皇帝会对她呵护备至、有如珍宝。
  慕毓芫朝身侧低语了几句,双痕点点头,赶忙下去推道:“玉邯夫人,皇上已经恩准夫人的请求,应该赶快谢恩才是。”
  傅素心这才醒神过来,感激道:“臣妇谢皇上恩典,宸妃娘娘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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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沿途已经有些迥异于中原的边塞风光,风沙走石、寒雪纷扬,飞逝而过的景色越发美的壮丽辽阔。傅素心一直朝着车窗外出神,眉目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之色,小珍忍不住叹道:“虽说从前在傅家没少受委屈,可如今你已经是玉邯夫人,何苦非要跟着去边塞吃苦?”兀自叹了一口气,凑近身子悄声问道:“小姐,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傅素心听到这两个字才回神,放下帘子侧首微笑道:“幸好当初鼓起勇气求得恩旨,不然现在孤零零的被留在京城中,那才叫后悔莫及呢。”
  小珍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嘟哝道:“将军的脾气那么好,即使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是客客气气的,府上还不是小姐说了算?况且将军也不是寻花问柳的人,小姐莫非什么不放心?”
  “呵,我有什么资格不放心?”傅素心的眸中泛出自嘲的神色,因马车急行而震的身形微微颤抖,似是自语般的曼声说道:“娘亲早就去世,爹爹也不把我看在眼里,傅家上上下下欺侮我这么多年,京城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谁知道命运会颠倒轮回,眷顾我傅素心嫁给如此难得之人,且不是为姬做妾,我又岂敢不事事珍惜?”
  小珍面色酸楚,咬唇道:“小姐,咱们已经熬出来了。”
  “呵,还早着呢。”傅素心微笑着摇摇头,掀开车帘往前面看去,凤翼正朗然的骑马行在前头,“若是留在京城等候三年五载,他回来时只怕连我的容貌都不记得,短短三个月的夫妻情份能有几分?沙场上刀枪无眼,他若是有什么不测之事----”
  “小姐,多不吉利!”小珍惊呼道。
  傅素心却不理会她的神色,接着说道:“傅家的人自不必说,其他公门侯府也不会收留我,我一个无依无靠的遗孀该怎么活?”说道此处不禁有些难抑的悲戚,略微缓和了一下,拾起微笑道:“此一生已完全系在他的身上,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至少还能落个贞烈的好名声,总强过独自一人老死在京城中。”
  “小姐,快别说了。”小珍素来只知她忍让柔弱,不料会说出如此惊骇之语,慌乱中正不知如何安慰,却听一阵马蹄声渐近,原来是凤翼策马往后面行来。
  凤翼勒住马儿与车同步,棉絮般的细雪飘落在他的衣袍上,微微弯起的唇角带着流转不定的英气,“眼下路程还不到三分之一,夜里又不敢碾着积雪赶路,白日里只好稍微加快一些,一定被颠簸的累了吧?”
  “没事,车里很稳当。”傅素心温柔的抬起头,关切的看了看,微笑道:“倒是你在外面被寒风吹着,想来十分的冷,要不要多披加一件衣裳?不如,我让小珍去取罢。”
  凤翼笑了笑,只道:“不用,我习惯了。”
  傅素心并不一味的担心絮叨,恬静柔顺的点点头,“嗯,那就好。不用在这里陪我说话,你猫着腰也难受,我跟小珍在车里歇息一会。”
  “好,到城再叫你。”凤翼微笑着点点头,墨色锦袍的边角在寒风中翩飞远去,马蹄溅得积雪如烟似雾般飞扬起来,掩住身后女子无限温柔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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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怎么现在才到?”云琅的脸上满是重逢的欣喜,想是快马策回营地,那身雪色银狐裘衣反衬得脸上微红,“我估摸着应该昨天下午就到,谁知道一直挨到今天才见到人,你也变得啰嗦起来了。”
  “最近不是安宁着?”凤翼翻身下马,笑道:“既然没什么急事,就不许我路上看看风光景色,品品沿途风味么?”
  “这话唬谁呢?”云琅朝后面的马车看了看,一名秋香色锦服的女子正搭着丫鬟的手下车,并没有出众的容色,只是浑身上下都显得特别柔和,“我真不明白,师兄你怎么突然就----”
  “好了,先不要胡言乱语。”凤翼神色淡然地止住他的话,走到后面带着傅素心过来,介绍道:“这是宸妃娘娘的胞弟----云琅,他也是我的师弟,素心你只管叫他的名字就好了。”
  傅素心侧首“嗯”了一声,朝云琅微笑道:“原来是云将军,先前在京城中就听闻过将军的事迹,今日才知是如此年少有为,真是难得。”
  云琅并不怎么接受奉承,淡笑道:“不敢当,师嫂客气。”
  边塞的寒风似乎更加凛冽,卷的地上的残雪往上层层飘飞,凤翼笑道:“外面风太大,都到帐篷里面再说话罢。”傅素心微笑着点点头,还未说话就见一个娇小红色身影跑过来,老远就大声道:“师兄,师兄……”
  云琅皱了皱眉,回头道:“公主,你还是先回帐篷----”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乐楹公主故意装作听不懂责备,这一招屡试不爽,果然云琅已经别过脸不语,忍住笑道:“我是出来迎接师兄的,既然现在已经见到,那就听你的话回去好了。”
  凤翼看了看他二人,笑道:“怎么我回去几个月,倒变成云琅受气了。”
  “师兄!!”云琅不满的叫道。
  “好好,我什么也没说。”凤翼看出乐楹公主面上得意,怕再说下去惹得云琅转身而去,于是侧首笑道:“素心,这是乐楹公主。”又对乐楹公主介绍道:“正好你在这边没人陪,素心一来,你们两也好一起做个伴。”
  傅素心赶忙上前行礼,裣衽道:“失礼,见过公主。”
  乐楹公主却不计较这些,一则想讨好凤翼替自己说话,二则正好有人陪伴自己,上前拉着傅素心撒娇,“凤将军也是我的师兄,那你就是我的师嫂,今后----”说着朝云琅那边努努嘴,压低声音道:“他要是欺负我,师嫂你可得帮着我说话。”
  “嗯,好……”傅素心看了看云琅的脸色,只好含混其词的勉强应下,却因乐楹公主的亲近有些不知所措,“公主你需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凤翼吩咐着随从安顿下,回来笑道:“日子长着,有什么话都进去再说。”
  云琅已经率先往帐篷走去,乐楹公主忙拉着傅素心往里走,低头偷笑道:“云琅肯定又在生气,回头你让师兄说说他,不然又该不理我了。”
  原本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让傅素心几乎盈泪,傅家的兄弟姐妹们素来与自己绝缘,即便想听爹爹一句喝斥也是不能够。不过是仗着一点血亲关系,勉强没把自己撵出去饿死,何尝有资格说上一次话?而如今,有人怜惜关怀,有人让自己帮忙,有人因自己悲喜愁苦,仿佛开始了另外一段崭新的人生。

  第十九章 撷珠湖

  青州自有一种辽阔壮美的风景,遇到晴朗的天气,湛蓝的天空会澄澈的没有一丝云彩,干净纯粹的简直要让人自惭形秽。傅素心立在帐篷前凝目,一望无垠的新绿广袤的几乎没有边界,近处的草丛中夹杂着一些零星的小野花,如斯美景似乎总也看不够,再也不想回到那复杂的京城中去。
  “师嫂,发什么呆呢?”乐楹公主一身杨桃色的箭袖华衫,襟摆缝隙透出内里的海棠暗花绣裙,脱去稚气的少女模样颇有几分明媚,“都看了好几个月,难道你还没有看够么?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有意思的多。”
  傅素心喜她天真无忌,且对自己并没有公主的骄矜傲慢,几个月下来已经十分熟识亲近,转回身笑道:“附近都是军营,还会藏着什么有趣的地方?反正我也是闲着,你想去哪都陪着就是,要不要把小珍和阿璃叫出来?”
  “不用,人多不方便。”乐楹公主神神秘秘的一笑,走近傅素心搂住她的胳膊,悄声道:“今天是师兄和云琅去校场的日子,算时辰差不多检点完毕,马上就要开始上演热闹戏了。”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拉扯道:“走吧,咱们赶紧抄小路赶过去。”
  傅素心凡事都顺着她,点头笑道:“是是,走吧。”
  二人从树林的小路绕到校场后头,乐楹公主似乎很熟悉此地的环境,三转五拐就钻进一个闲废的仓库,猫脚无声的上到二楼,临窗正好可以看到下面校场的全景。傅素心探着身子往下瞧了瞧,凤翼和云琅正被围在中央指导枪法,自己却看不大明白,只觉得二人的身姿都是翩若惊龙般的炫目。
  “呵呵,怎么样?”乐楹公主挤过身子来,得意的笑道:“每次都要比试枪法、箭法,若是得空还会比一比剑法,多半都要闹到天黑。”
  因演练杀敌需要防止误伤,故而上阵都穿着玄铁制成的精炼铠甲,如此一来便分不大清楚,细看下去才发现略有不同,云琅的身姿偏于轻盈迅疾,凤翼的态势却显得更加稳重有素。二人得步伐越来越快,枪势越来越凌厉,震得地上的黄尘沙土四处纷飞,只见两个身影在迷雾中飞速进退,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刀光剑影,迫人的杀气愈加震人心弦,更有底下的兵士们一个劲的轰然叫好。
  乐楹公主拍了拍傅素心,揶揄道:“师兄不错吧?师嫂你可真是嫁对人了。”
  “不错……”傅素心喃喃自语,看着凤翼顿住枪傲然而立的风姿,看着他在沙场上绽放出来的无限光芒,竟然迫的自己生出怯懦卑微,声音渐渐低不可闻,“象他这样的人,原本不会……”
  乐楹公主只顾着观看云琅举动,更兼底下叫声震天,自然没有留意到傅素心的茫然失神,兴奋的回头道:“快看,快看,要开始射箭了!!”说着使劲地拉扯傅素心,似乎着急的不行,“你还不知道,师兄的箭法那才叫厉害,就连云琅也要逊色些呢。要不是亲眼看到,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你快看----”
  傅素心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校场中央已经摆好两块箭靶,旁边一个军士大约是在丈量距离,走了一段划下白线,高声道:“六十步!!”周围一干人等都有急不可耐,催着陆海青赶快将水漏摆好,嘻嘻哈哈嚷道:“连中,连中!凤将军此次定然还是连中,云将军可要加油呐!”
  乐楹公主见傅素心不大明白,忙解释道:“他们每次射箭都是限时的,以一盏水漏的流完为限,谁射的多、射的准就算赢了。”
  只听“咄!”的一声脆响,甚至还残留着箭簇划破空气的尖锐声,云琅率先命中一枚红心,旁边助威的军士大声叫起好来。这边的叫好声还未落下,那边凤翼也追中红心一箭,两边的军士都大叫起来,原来是开场示意的两箭彩头。
  陆海青摁住水漏机关,高声宣道:“水漏比箭,开始!!”
  只听靶子上脆声一片,傅素心却看的有些眼花缭乱,不解的问道:“远处看的不是很清楚,仿佛都是命中红心,怎么那么多箭射出去却只钉着一支?其余的箭倒好像凭空消失似的,这是个什么戏法?”
  乐楹公主“扑哧”一笑,笑声顿了顿才道:“当初我也闹不清楚,后来问过底下的人才明白的,你瞧那些箭可都是箭箭正中?”傅素心赶忙仔细的看了看,只听她指着前面笑道:“那是因为他们后面的箭把前面的劈开,所以破成两半掉在地上,你再看看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傅素心看仔细后恍然大悟,却不免惊骇的有些合不拢嘴,底下第一轮的比试似乎已经完毕,乐楹公主旁边跺脚道:“啊呀,云琅又输了。”
  凤翼和云琅被周围的军士簇拥着,仿佛正在说着什么话,军士们都带着艳羡的神情连连点头,连说带比划的十分热闹。两块靶下都躺着一堆碎箭,凤翼的靶子上的红心钉着一箭,而云琅的靶子上却攒着三箭,箭尾分散排列成三角形状,远远看去好似一尾初开的漂亮羽屏。
  云琅却似乎很高兴,高声笑道:“师兄,我比上次可是又进益了两箭,迟早会追上你的,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好,等着你。”凤翼神色淡然笑了笑,往校场四周环顾了一圈,目光却在小破窗上面停留了片刻,仿佛有些微微蹙眉。
  “不好,师兄发现我们了。”乐楹公主赶忙往后面退了两步,急道:“师嫂你先下去帮我阻挡一下,等会云琅上来肯定会不高兴,我得先走了。”她不等傅素心说话,便提着裙子急急忙忙下楼,眨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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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还好。”乐楹公主躺在草地上拍着胸口,望着蓝澄澄的天空舒了口气,自己得意的笑道:“哈哈,还好我跑的快,云琅这个笨蛋也没追上----”话未说完,就听身后的树林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吓得她回头高声道:“是谁?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的也是你!”云琅没好气地从树林里跃出来,似是无限头疼的揉了揉眉头,朝乐楹公主锁眉道:“公主,你自己淘气也罢了,怎么还拉上别人?”他忍着气顿了顿,“跟我回去,京城里派人来接你了。”
  “什么?!”乐楹公主闻言差点没跳起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你回去跟他们说,没有找到我,让他们自己回去吧。”
  “好了,别闹了。”云琅上前几步止住她的路,尽量缓和语气道:“宫里派了八千人来接你,不可能让你留在青州的……”
  “我偏不!”乐楹公主越是高声越显得没有底气,似乎在想着用什么办法拖延,低头看着脚上的金珠小靴,“我若是跟着他们回到京城,肯定再也不能出门,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你当然不会在意……”似是无限委屈,声音便渐渐哽咽断续,索性蹲下身捧着脸哭了起来。
  “太妃病危,务使公主返京。”想到刚才收到的姐姐亲笔书信,云琅不由微微锁了锁眉,看着越哭越伤心的乐楹公主,上前劝道:“我回来的时候来看你,别哭了。”这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敷衍,想了想又道:“青州这边总归不大安全,你还是在京城安生住着的好。”
  “安全?!”乐楹公主恼恨的站起身,反问道:“你果真是担心我的安危么?知道你巴不得我早点回去,可是这么长时间,你就……”她委屈的说不下去,抽咽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别人都客客气气的,却总是不想看到我?”
  “我----”这句话问得云琅也有些失措,自己果真有那么讨厌她么?为什么她越是对自己好,心里就越是想回避?众多尘封心底的往事飞速流转,当那袭娇蓝色在眼前悠然一晃的时候,为什么会恨不得全部抹去?
  “好,我跟你回去。”乐楹公主的话把云琅吓了一跳,她却拭着眼泪笑了笑,“不过我有个条件,反正马上就要回去,你得陪我去看一次撷珠湖。”
  云琅迟疑了片刻,点头道:“嗯,走吧。”
  “你总算……”乐楹公主试图要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了下来,“你总算肯听我一次,看完湖就乖乖的回去,再也不惹你生气……”
  云琅别过脸不去看她的眼睛,往前走了几步顿住侧首,“别耽误了,等会人该找到这边来。”想到郭宇亮临终前的托付,心里不由软和一些,勉强笑道:“等会天色就该暗下去,湖水没有光线也不好看,要看湖就的抓紧时间,还不快走?”
  乐楹公主终于破涕为笑,跟上去道:“嗯,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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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的高山连绵起伏,一轮赤黄的夕阳半掩在群山之后,有清风在山间流动,微皱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好似洒了一把金色的荧光粉般璀璨夺目。所谓撷珠湖,也不过是团汇集雨水的深水而已,幽幽暗暗的看不出有何可赏,倒是周围一圈碎散的野花开格外迷人。
  乐楹公主似乎忘记自己要回京的事,只顾忙着在四周采撷野花,回头扬声道:“云琅,这边的花开得好,你过来帮我好不好?”她用力跺了跺脚,震的小靴上的金珠颤出细碎的光线,“就一次,你都不肯让着我么?”
  云琅抬手稍微挡住眼睛,那金光象秋日的麦芒一样微微刺人,她只是一味耽于眼前美好的泡沫,全不顾终有破碎的时刻,似这样的天真又能维持多久呢?
  乐楹公主嚷道:“你不帮我,可就不回去啦。”
  云琅慢步走了过去,“唿哧”一声坐在旁边的草地上,侧首淡声道:“嗯,把你手上的花都给我。”说话的口气并不算商量,从茫然吃惊的乐楹公主手中拿过花,“你也别乱跑,坐在这里等着编个东西给你。”
  乐楹公主安静的坐了下来,看着纤细的花茎在云琅的手中翻转,柔韧的可以任意变幻一般,一枝一枝的接上去,竟然转眼扎成一只憨厚的小兽形状。
  “嗯,给你拿着吧。”云琅伸手递给她,目光却落在前面微起涟漪的湖面上,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从前在学艺的时候,师傅和师兄经常下山去办事,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自己呆在山上,闲暇的时候便想出许多无聊的事情。比如像这样扎草,或者是用剑雕刻小东西,又或者……”说着顺手掐了一片新叶,摇了摇头,“不跟你啰嗦这么多,吹个曲子就回去了。”
  天色渐渐浓郁起来,不明显的新月已经悄然挂了上去,鸟儿们正结伴成群的往林子间飞入,远处稀疏的农舍开始升起袅袅炊烟。撷珠湖畔传来清幽的乐声,单薄的叶子发不出更多的音节,只是格外的简单悦耳,认真投入的少年仿佛回到自己的从前,那只有每日习武读书的岁月,枯燥却毫无杂念。
  “哎唷,公主你可回来了。”说话的人身穿正四品太监服色,正是此次负责接驾的大太监陈晟,笑眯眯迎上来道:“奴才给公主请安。既然今日天色已晚,公主还是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咱们再出发。”
  “谁跟你是咱们?!!”乐楹公主冷声道。
  “是是,奴才知错了。”陈晟作势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又指了指身后的武将,陪着笑道:“这是负责公主殿下安全的贺将军,仔细说起来公主或许还知道,他是先头的郭参将的表兄,现在是京中御林军副将军。”
  “须末官职不值一提,下官贺必元参见公主。”贺必元样貌十分普通,说话的中气却是格外的充沛,透着虎虎生风的武将之意。乐楹公主略点了点头,他也不以为意,又朝云琅拱手笑道:“先前总听宇亮称赞云将军如何不凡,原本还不甚相信,只当他是少年浮夸的心性。今日一见,才知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呐。”
  云琅的眸中闪过一丝伤痛,勉强微笑道:“贺兄缪赞,以后回京再好生叙叙。”
  “好了,一起去用晚饭吧。”凤翼上前拍了拍云琅的肩膀,又吩咐陆海青领着相关人等下去安顿,“陈总管和贺将军千里跋涉,一路辛苦劳顿,军营里也没什么好酒好菜招待大家,只有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说会话。”
  陈晟和贺必元都忙道:“岂敢岂敢,将军太自谦了。”
  如此客客气气的寒暄之后,便商定让接驾人马在青州驻扎一夜,此一路行程赶得甚急,京营兵士们都是疲惫不堪,晚饭后便都早早的睡了。或许是因为异地的不适,陈晟的帐篷里还一直亮着灯光,正昏昏沉沉的支着下巴打瞌睡,听到帐篷外的脚步声才打起精神,起身笑迎道:“莫总管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什么大总管,老兄你就不要取笑了。”来者显然与陈晟十分熟识,进门便大大咧咧坐在对面,不客气地饮了两口茶方道:“想我莫升原本在宫内日子挺好,如今放着上书房的管事太监做不成,反倒被指到凤府做什么大管家。若是这样也还算凑和,没想到玉邯夫人那么执著,连累我也被发配到这青州来了。”
  陈晟干笑一声,劝道:“来,喝点茶润润。”
  “还是宫里的茶味道醇,毕竟是上用的东西。”莫升狠狠的嘬了一口茶,连连叹气道:“老兄你这趟差事办好,少不了要高升的。咱俩名字念着差不多,命却相差十万八千里,真是此‘升’非彼‘晟’呐。”
  陈晟大笑起来,摆手道:“你如今的日子虽然苦些,今后确是前途无量,现下吃点苦头算得上什么?”仿佛想起什么要紧的事,凑近了身子,压低声音问道:“傅大人十分挂念玉邯夫人,想知道些近况,依你看凤将军待夫人如何?”
  “他们?你回去告诉傅大人,放一百个心,凤将军对玉邯夫人那是好的没说。”莫升在茶味中慢慢回味,过了半晌才放下茶盏,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嗳,来生我若是投胎做女子,也要嫁这样的人,哈哈!!”
  “噢?”陈晟慢悠悠应了一声,微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凤将军很是关心怜惜夫人的,为兄回去定然如实回禀。”
  “放心,好得很呢。”
  “好,那就好。”陈晟的笑容里渐渐有些释然,从怀中掏出两张崭新的银票递了过去,“这些都是京城里让捎来的,只要肯用心的办差,总不会委屈你的。”
  “行,我知道了。”莫升终于高兴些,也没品味出话里的意思,起身将银票揣在怀里,笑道:“时辰也不早,陈兄你明天还要赶路,早点安歇吧。”他走到门外看了看清肃的军营,摇头叹了口气方才离去。

  第二十章 心结

  启元殿西边有间清幽的赏景偏院,很少会派上用场,仅供皇帝午憩后的片刻观花散心,平日里只有几个打扫院子的宫人。满院的蔷薇花开的一片绚烂,皆为鹅黄色的上品蔷薇,阳光下更显出莹透沁心的嫩色,残碎的花瓣正随着清风在枝蔓间飞舞着,偌大的院子里便只闻簌簌的花落之声。
  有清爽的凉风拂面而过,明帝在酥甜的花香中深深嗅了嗅,唇间吐出的却是略微沙哑的声音,“看这日头,应该是未时罢?”他并不待身边的人回答,大步流星的步上白玉台阶,站在高处朝宫墙外望了望,“唔,敏珊快抵京了。”
  “回皇上的话----”多禄已经自大殿内一个来回,躬身回道:“奴才刚去里面看过水漏,眼下是未时三刻,公主殿下应该快到了。”
  明帝仿佛有些心事沉重的味道,蹙眉道:“公主回京难免伤心,嘱咐周围的人都多劝着一些,凡事只要不太出格,大都依着她就是了。”似乎想起什么事,双眸中泛出深刻复杂的雾光,“你说那女子叫什么?蔷薇?”
  “正是,皇上好记性。”
  “嗤,叶蔷薇?”明帝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将视线转到院中的花篱上,一簇簇嫩黄色美得有如少女的笑颜,“能有几分姿色,也好意思自比花卉?况且蔷薇花有什么好的,这么多刺,没得惹人生厌!”
  多禄知道皇帝心情沉郁,只好“嘿嘿”干笑了两声。
  月前,邺林郡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当地的监察官名叫乔思远,为人出了名的谦和有礼,谁知道元宵节上却无故与人发生口角,最后竟被一群地痞流氓活活打死。监察官的职责范围并不大,只需定时向皇帝汇报地方上的时情,说透也就是皇帝监视地方的眼线,因此谁都知道此事并非寻常斗殴。京中随后收到暗探密报,更是将乔思远的死因说的清楚明白,不过是辽王嫌乔思远碍事,随便找个借口处置而已。皇帝闻讯大怒,但眼下还不便和藩王们对峙,因此忍之又忍,半月来都没有过一点好脸色。
  眼下宫中又出大事,先景帝的章太妃突发急病,太医们急救三日无效,于七日前在懿慈宫偏院亡故。章太妃生前并不受景帝隆宠,后因凌妃生殉,尚且年幼的乐楹公主便是由其抚养长大,故而明帝对之待遇优厚,眼下更是出动万人急召公主回京。
  多禄看了看日头,上前请道:“皇上,要不要歇息会?”
  “不必,朕到前面看看。”明帝掸了掸龙袍上的花瓣,指尖犹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杜守谦在宫中已经呆了三日,怎么也得让他先回去歇息半天。”说话间略微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笑道:“去把寅雯她们叫来,预备些小孩子爱吃的点心,看着她们说笑着,朕也觉得放松愉悦些。”
  多禄赶忙吩咐旁边的小太监去准备,自己陪笑跟在明帝身后走着,“皇上还不是忙了好些日子?底下的事有杜大人他们忙着,得空就该放宽心、养足精神气,便就什么难题都没有了。”
  明帝抬脚跨过红木门槛,嘴里笑道:“呵,胡说八道。”
  殿内的人似乎正在校对东西,闻声赶忙起身行礼,“微臣见过皇上。”又将着桌面上三尺余长的锦书扶正些,扇了扇纸上的新墨,“皇上瞧瞧,看有没有落下的地方?若是没有遗漏,微臣就分卷誊清制好。”
  “嗯,你先歇会。”明帝抬手打断那人,笑道:“谁不知道杜大人的好记性?哪里还用得着再看?”嘴里虽如此说,却仍然走到锦书前仔细的看了起来。
  “父皇,父皇!”四公主从偏殿跑出来,小脸上还带着急步后的一抹晕红,扑到明帝的怀里嘟起小嘴,“昨天我还在跟玫若数日子,父皇可算想起雯儿了。”说着得意的笑了笑,朝跟随而来的杜玫若问道:“怎么样?我说不会超过半个月吧。”
  明帝将四公主抱在腿上,笑问道:“数什么?”
  “臣女叩见皇上,万福金安。”杜玫若比四公主年纪略长,口齿间的童音带着落落大方的清晰,又给自己父亲杜守谦行礼,方才回道:“公主整日都在数着日子,看距上次见到皇上有多少天,果然不出半月就又见到皇上。”
  “玫若说话好似小大人,不象雯儿整日只知道撒娇,一点都不懂事。”明帝放下四公主跟杜玫若到侧旁去玩,忽而怅然叹了一口气,“朕平日忙的照看不周,皇后又去的太早,不然也好对雯儿多加管束一下。”
  杜守谦忙宽慰道:“皇上过虑,不是还有纯嫔娘娘么?”
  “纯嫔?”明帝顿了顿,笑容里带着不必一提的意味,摆手道:“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哪里指望得上?平日也就是宸妃帮着照料,只是她也事多----”顿住话头朝多禄抬手,问道:“宸妃早起去太后那里,回来没有?”
  多禄不敢立时回答,含混道:“还没人回消息,想是牵绊住了。”
  “是么?”明帝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茶水,饮了一小口,“今年的新茶味道不错,你挑几盒绿春玛玉茶给太后送去,看看还需要些什么。”多禄抬头时已领悟过来,赶忙答应下,亲自领着人过去。
  离开皇帝总算是抽出些空,多禄便绕道去了王伏顺养病的院子,想到日渐病重的师傅,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却听背后有人苍老的声音冷笑道:“我还没死,你哭丧着脸做什么?不是叫你好生服侍着皇上,怎么又不听话?”
  “师傅----”多禄转身看到花架子下晒太阳王伏顺,蓬乱的花白头发更显其衰老不堪,心中不禁酸涩难挡,朝旁边的小太监们骂道:“连个头也不会给大总管梳么?你们这起兔崽子只会偷懒,回头打折你们的腿!!”小太监们吓得不轻,慌忙叩头求饶。
  “咳,咳…… ……”王伏顺捂着嘴不停的咳嗽,挥手将小太监们全都撵了下去,“是我不让他们近身的,一身腐朽气…… ……”一阵猛烈的咳嗽呛得面上通红,反倒似浮起一丝红润的血色,“都怪张昌源这人迂腐不通,叫他开剂吃死人的药也下不了手,连累老夫受病痛折磨这么些时日,咳…… ……”
  “师傅!”多禄忍痛顿了顿,叹道:“你老人家这是何苦?”
  “皇上,他还好吧?”王伏顺怅然的问,在多禄的点头肯定中浮起欣慰之色,微微笑道:“那就好,可惜我有负皇上的恩情----”有被风吹落的嫩叶飘落在他的身上,愈显其苍老垂死,“如今,也只有一死…… ……”
  “我们这种人享不了高官厚禄,也没有子嗣可以荫庇、门楣可以光耀,所以切莫掺杂到前廷与后宫之争中,不论谁胜谁败都与我们这些废人无关。若想今后能够周全自身以得永年,万不可存下半分私念,要切记心中只有皇上一人…… ……”
  “我们宦官经常在后宫中奔走,妃嫔们的争斗要眼见心不动,若是为须臾利益而被卷进去,最后只会得不偿失。特别是泛秀宫的宸妃娘娘,不仅貌美位重、城府良深,而且还有云、慕两家为其撑腰,如今还尚且年纪轻,今后膝下子女长大成人,必定权掖六宫而代统摄之职,凡事切勿得罪于她…… ……”
  “我不能再服侍皇上又不可无故暴亡,若死的不是时候惹得皇上动怒,只怕身后连个风光的丧失都难,如今太妃薨逝倒正好成全…… ……”
  多禄锁着眉头离开小院子,在快步去往懿慈宫的路上,仍然琢磨着王伏顺交待的那些话,并没能够完全都想明白。唯一清楚的是,自己那权倾一时的大总管师傅,拖延缠绵半年的病再也不会好,死期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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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你快歇着罢。”双痕急的连连叹气,扶着身形臃肿的慕毓芫在特制的软榻上坐下,又小心的在身后放了块牡丹花绣锦垫,“太医千叮咛万嘱咐的,娘娘你的产日就在这几日,况且双生更是比不得寻常,那里还----”
  “好了,都已经回来了。”慕毓芫淡淡打断双痕,半倚着锦垫舒缓了下腰身,朝旁边的小女孩微笑招手,“小芊,过来罢。”那小女孩目光中有些胆怯,好似在犹豫着什么而不动脚步,身形单薄弱小,象极了风中无根飘零的一叶轻质纤羽。
  “公主,快过去叫母妃。”边上的奶娘有些惶恐,生怕惹得慕毓芫有所不快,忙拉着溟翎公主走上前,陪笑道:“公主胆子小,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呵,没事。”慕毓芫轻轻握着溟翎公主的小手,抚着她额头间的碎发,似是无限爱怜的看了又看,柔声微笑道:“两年不见,小芊又长高了不少。”
  “母后----”溟翎公主仿佛忆起什么,迟疑的叫道。
  众人被她一语吓得魂飞魄散,慕毓芫的明眸中盈动着轻微的涟漪,却只是将溟翎公主揽的更近些,温柔的摇头道:“傻丫头,应该叫母妃才对。”太后日渐病重,遂将溟翎公主交托,前尘往事再度被翻腾到面前,一尘如烟。
  光帝年少登基,与皇后鹣鲽情深,大婚后鲜有宠幸后宫嫔妃,因而登基三年尚未有子嗣充实皇储。国中皆翘首等待三年大选,认定将会广纳秀女,那年待嫁的官宦女儿都被严令停婚,以待皇帝亲选。然而世事无常,未及五月大选之日,光帝便因病猝死于自己的寝宫之中,转眼变成国丧。
  “母妃----”
  溟翎公主的声音胆小怯弱,将慕毓芫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现实,“小芊,皇祖母需要静养一段日子,你今后就跟母妃住一起。”她指着下面新选的宫人,朝溟翎公主柔声询问道:“让她们伺候着你,还缺什么只管跟母妃说,好不好?”
  “嗯。”溟翎公主依旧不多话,只是应了一声。
  双痕忙吩咐着人领她下去安顿,亲自在暖炉上盛了盅鸡汤过来,道:“娘娘,出去半日怕是冻着,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呵,知道了。”慕毓芫笑着想要说两句,却又顿住,就勺饮了大半盅热汤方才放下,朝双痕吩咐道:“小芊素来害怕打雷,你嘱咐底下的人,雨天的时候务必多燃一些琉璃顶灯,以免她夜里起来怕黑----”
  “怕黑?”明帝冰凉无味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双痕在他复杂的眼神中打了个颤,回头正看到慕毓芫示意自己出去,慌忙垂首领着宫人退的一干二净。
  “皇上来了?”慕毓芫微笑着欠了欠身,算做行礼。
  “难怪事事上心,连些微的碎末小事也记得清楚。”象是已经忍耐许久的话,明帝的声音带着琴弦停顿后的颤音,面前女子的明眸水光流转,却深邃的看不到底,不甘心的问道:“你坚持要抚育溟翎公主,就一点都不顾念朕么?”
  “皇上心里不痛快,不如歇息一会。”慕毓芫淡淡转过话题。
  “朕是不痛快!!”他一向心存骄傲,骄傲到不愿意承认存在的瑕疵,怒气不自控的从明帝眉宇间流出,因慕毓芫的不回应而愈加愤怒,“朕为什么不痛快?因为朕不想看到那人的孩子!你倒是说说,朕为你付出的心意,究竟比得上他几分?”
  “皇上何必言及其它?”慕毓芫尽量压抑住内心浮动的情绪,用一如往常的平静声音回道:“今晨去懿慈宫看望太后,只因病体沉重,已经无暇照顾溟翎公主,臣妾才将她接到身边----”
  “是么?”明帝反问着截住话头,冷笑道:“朕早就破例册了佑芊的公主封号,身边自有相干的人服侍着,若不是因为是他的女儿,你又岂会如此上心?说到底,你还是忘不了他!”
  慕毓芫的手绞紧了烟霞色的双重裙摆,指上的金掐玉串珠戒指不住的颤动,凝气忍痛道:“皇上存心要怄气,臣妾便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明帝不便向她喝斥,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高声道:“他就那么珍贵?朕比不得,赶不上,连说说都不行?那么多年过去,你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他,朕又算什么?!”
  “皇上要臣妾如何遗忘?只当过去是浮生一梦,任何人事都不曾发生?”有晶莹的液体漾的眼前模糊一片,慕毓芫扶着椅手瑟瑟站起来,直视着明帝的眼睛说道:“那样的事,臣妾做不到。”
  “什么,你做不到?”明帝不信会听到如此言语,睁大了眼睛。
  “是,臣妾做不到。”慕毓芫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在明帝震惊顿住的片刻问道:“皇上要说,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对不对?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当听君命、行妻则,敢问素日可曾有丝毫怠慢?”
  “没有。”
  “臣妾不能忘记丛前的旧事,亦不能忘记与皇上的种种,所以才说做不到。”慕毓芫在明帝复杂的目光中轻笑,反问道:“臣妾请问皇上,是否对佩缜姐姐全无挂念?”
  明帝哑然,不能回答。
  “皇上既不能相忘,又何必还来问臣妾?”早就知道从一开始便是错,却不知道还要一错再错到何时,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纤长的睫毛迫得泪水破眶而出,“皇上只知道臣妾不能遗忘过往,却不知道----”她顿了顿,似是再也说不下去,“容臣妾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皇上离去,难道臣妾就没有半分伤心?”
  明帝不知从何说起,“朕只是----”
  “臣妾告退。”慕毓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转身欲出,闪避间不慎碰翻侧旁的高颈花瓶,“哐当”一声脆响,霎那间散成一地斑驳凌乱的白玉碎片。
  双痕闻声从外面跑进来,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慕毓芫朝上哭道:“皇上,娘娘不日就要生产,请看在小皇子的份上,不要再生娘娘的气……”
  “双痕,我们出去……”慕毓芫的声音带着不自禁的颤抖,身形微微一晃,失控的掠翻了侧旁一案器皿。“娘娘!!!”耳畔犹自残留着双痕的惊呼声,一种剧烈的疼痛自腹部迅速蔓延开来,眼前一黑,迅速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二十一章 龙凤欢

  数十盏金蒂莲花台宫灯灼热的燃烧着,强烈的光线映得椒香殿内几近白昼,地面上青金镜砖通明呈亮,恰如明帝脸上阴霾不定的淡青色,整个人似乎都被笼罩在浅淡的阴影之中。午后帝妃起了争执,结果宸妃不慎跌倒以至触动胎气,太医和产婆忙碌整整半日也没个准信,整个泛秀宫都被这突发事件闹得人仰马翻。
  皇帝一言不发已近半日,不仅晚膳未用,甚至连乐楹公主回来也没接见,周围的宫人皆惶恐不安,更不敢有人上去相劝。眼见窗外天色越发浓黑,远处隐约已经浮上零星琐碎的星光,明帝原本修展轩长的双眉愈加深锁,尽量平静声音吩咐多禄,“你去,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状况?”
  自王伏顺去后,多禄渐渐升至领事太监。赶忙连声答应下,刚转身便见内间奔出来一名宫女,“嬷嬷们让奴婢出来传话,宸妃娘娘诞下皇子一名……”明帝闻言大喜,立时便要起身进去探望,那宫女忙战战兢兢的挡住去路,“皇上且慢,嬷嬷说宸妃娘娘腹内还有胎儿,此刻应该还在生产……”
  “滚开!”明帝往前踢了一脚,那宫女吃痛却不敢让皇帝进去,只是跪在地上苦苦的叩头,多禄忙上前劝道:“皇上息怒,宸妃娘娘宅心仁厚、福泽绵长,此次产育定然会平安顺利,只管静候好消息……”
  “静候?你让朕怎么静?!”明帝高声将话打断,无限恼恨的紧紧握住拳头,捶桌道:“都怪朕,不该和她----”他忆起下午的争执,那句“若是皇上离去,难道臣妾就没有半分伤心?”犹自在耳畔萦绕,再想到她欲言又止的苦楚,清晰的感到宿命如同一柄冰凉的利刃,以迅疾的速度飞光般锐利刺来,让人不能直视。
  “大喜,大喜!皇上大喜,宸妃娘娘又诞育下一名小公主。”负责宸妃产育的产婆满脸开花跑出来,叩头道:“一龙一凤,宸妃娘娘诞育的是龙凤胎!祥瑞,难得的祥瑞啊!皇上,宸妃娘娘……”明帝不待产婆啰嗦完,便飞似的奔了进去。
  椒香殿寝阁内是满目的凌乱,侧旁几名产婆正喜气盈盈的给胎儿洗身,宫人们在忙乱中赶上来给皇帝道喜。明帝的眼中似是什么都没看到,脚步轻缓走到床榻边坐下,柔声道:“宓儿----”他迟疑着抬起头,华衾锦堆中的女子脸色苍白若素,一双纤手在藕合色薄衾上无声蜷曲,无限疲惫的合上眼帘,一言不发。
  殿内气氛尴尬至极,双痕上前圆场道:“皇上,娘娘已经睡了。”
  “哦,是么。”明帝有些不自在的站起身来,讪讪笑了笑,“让朕看看小皇子和小公主,抱过来罢。”奶娘们赶紧将一对麒麟儿抱近,明帝伸手抚了抚那两团娇嫩柔红的粉色,回首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吩咐道:“朕晚点再过来,你们好生照顾着宸妃歇息,千万别招惹她生气,有事赶紧来回。”双痕等人赶忙行礼恭送,皇帝蹙着眉头打起帘子往外步出,正在怅然叹气,抬眼正见一名淡妆清减的女子立在殿中。
  “臣妾谢氏,见过皇上。”谢宜华双手微合裣衽,身上一袭极浅的湖水色流云宫装随之盈动,云鬓上不过是些寻常的细碎珠花,只在侧首簪了一支赤金双头并蒂海棠花步摇,以示嫔位之仪。
  “你来了。”明帝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想了想道:“你素来和宸妃熟识,只怕你的话她还会听几句,你进去劝劝也好。”似乎在斟酌着说词,沉吟半晌道:“你就说朕近日繁忙,火气大,让她好生保养着身子,别在月子里落下病根了。”
  后宫最是传播闲言碎语的地方,谢宜华对午间的事略有耳闻,既不便跟着说话承认皇帝有过失,也不能多加言语显得推辞,只好微笑道:“皇上只管忙着前面的事,嫔妾会帮着照顾宸妃娘娘起居的,不用太担心。”
  明帝缓缓点了点头,道:“朕去看看敏珊他们,你进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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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七、八日,皇帝来得时候总是不凑巧,每每不是赶上慕毓芫刚刚睡下,便是有嫔妃们在旁边问安,两个人总说不上几句话。没多久,宫中上下都知道宸妃娘娘在闹性子,而皇帝却整日挤出时间陪在旁边,再加上她刚诞育下龙凤儿,更是彰显出其盛宠独步的牢固地位。如今中宫悬空无主,众人照眼下后宫嫔妃们的资质来推测,除了泛秀宫的宸妃娘娘能被册立为后,再难有第二人选,一时间传的神乎其神。
  “娘娘,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双痕奉着老参鸡汤过来,将翠色瓷盅放在床边的高脚小杌子上,揭开圆盖搅和着汤汁,“今儿上午的事想着就好笑,别人不过说两句就回去,偏生咸熙宫那位没半点眼色,拉着皇上就絮叨个没完。”她忍不住“扑哧”一笑,“依奴婢看,皇上可是真有些着急了。”
  明知双痕是在故意找话哄自己开心,慕毓芫却没有半分兴致笑得起来,只是茫然的凝目于窗外的一春明媚,半晌才问道:“外面是芍药花开了吧?还是去年移来的柳叶芍药开的好些,颜色也很正,让人移几盆到内殿放着看罢。”
  “是,奴婢这就去叫人。”
  芍药的花形有单瓣、重瓣之分,花色亦是颇多,以白、黄、紫、粉、红等色为主,偶有淡绿色的重瓣芍药便是极品。宫中栽培的芍药花多半为黄、紫、红三色,为的是从颜色上取大红大紫的吉利,而黄色则是代表皇家用色,更兼这三色看起来艳丽富贵,所以甚少有其他花色。椒香殿的柳叶芍药是去年自辉城进贡而得,皆因慕毓芫偏爱淡绿之色,明帝便遣专人下辉城置购,几乎没把当地所有的柳叶芍药都运回京城。
  “啊,奴婢给----”只听双痕高声说了半句,底下便是没了声音,慕毓芫躺在床上不便下地,忙招手让香陶去外面看看究竟。香陶出去片刻便笑嘻嘻跑了回来,嘴里嚷嚷道:“了不得,了不得了!娘娘你猜外面是谁?皇上他……”话音未落,便见明帝抱着一盆芍药花进来,后面跟着一群惊慌失措的小太监,生怕皇帝不慎失手砸到脚。
  宫中的花盆大都宽阔良深,尺宽的海口青瓷莲花纹花盆自然沉重,明帝微微朝后仰着身子才算稳住,费劲的从浓绿枝叶后伸出半个脸,故意说道:“宸妃娘娘,你看花该放在哪?”他只顾稳住花盆说话,全不知自己脸上早被蹭花,更兼头上还挂着几片残叶和花瓣,慕毓芫从未见他如此狼狈滑稽,撑不住轻笑出声。
  “好了,好了,娘娘笑了。”多禄最会见机说话,又朝底下的小太监们喝斥道:“蠢材,还不赶紧帮皇上把花盆放下?”小太监慌忙簇拥上来,小心翼翼的接过皇帝手里的花盆放到殿角。
  偏生门外有个不识趣的小太监,探头问道:“皇上,这几盆放在哪?”
  “宓儿----”明帝回头看了看慕毓芫,素白容色衬得幽黑的瞳仁愈加窅深,内中有一种让人读不懂的水光潋滟。不论时光如何飞转流逝,这双明眸仍有着当初见到的那瞬惊艳,让人心底生出无限的柔软,“你好生躺着别动,朕去吩咐他们把花盆放好,再过来跟你说话。”
  “嗯。”慕毓芫淡淡应声,点了点头。
  外面热热闹闹的吵成一团,原本应该井然有序的队伍,因皇帝加入搬运的队伍而演变得愈加忙乱,香陶跑出去看了一会,回来笑道:“皇上的样子可真----”她不敢说不敬的话语,自己笑了半日,“跟前的人想笑又不能,一个个脸都通红了。”
  “呵,你别淘气了。”慕毓芫笑嗔道。
  “哎哟,当心!!”殿外突然传来多禄惊呼声,只听他嚷道:“快,快传太医!”接着便闹哄哄的喧哗开,慕毓芫不免有些担心,刚要唤人便见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太监,进门跪道:“启禀宸妃娘娘,皇上砸碎花盆划破了手,正在传太医呢。”那小太监虽然满脸急色,口齿却十分伶俐,“皇上说了,不当紧的。让娘娘在里面等着就好,若是惊动的娘娘出去,就要打断奴才的两条狗腿。”
  “好了,本宫不出去就是。”慕毓芫看着小太监又气又笑,侧首朝香陶吩咐道:“你出去看看,嘱咐他们把伤口洗干净,别残留下沙子在肉里就不好了。”
  约摸折腾小半烛香的功夫,方才见明帝领着众人进来,只见右手上的素纱兜头兜脑的缠得厚实严密,到底伤的如何反倒看不真切。一脸懊恼的走到床边坐下,叹气道:“这可怎么好?明日连批阅奏章都不能够,怕是要拖延好些日子了。”
  “伤的重么?”慕毓芫直起身子看了看,小心的抚道:“那些事情让底下的人做就好,怎么不小心些?划到哪儿?不如让臣妾瞧瞧。”
  “没事,没事。”明帝笑着往后缩了缩手,却将脸凑的近些,目光在慕毓芫的脸上闪烁半晌,笑道:“只要有你担心着,一会就好了。”
  “胡说。”慕毓芫不敢用力拉扯他,心下却有些微微疑惑,也不好意思强行拆开素纱来看,只好说道:“已经躺了一整日,皇上扶着臣妾下去走走,不敢去外面,只在殿内稍微活动一下。”
  明帝自然是无有不允,慕毓芫却仿佛是刚下床有些站不稳,只听她“啊呀”了一声,一脚踏空便朝旁边歪去,慌得明帝忙搀扶道:“怎么?闪到哪里了?”
  “臣妾没事,只是想不明白----”慕毓芫强自忍住笑,抓紧明帝的右手撑着身子站起来,朝身后仰头笑道:“臣妾想不明白,皇上的手为何突然不疼了?”
  明帝犹自还在愣住,多禄已经上前跪下叩头,“娘娘聪慧,那些破点子都是奴才想出来的,要怪就怪奴才好了。”他瞅着慕毓芫的脸色,覥着脸赔笑道:“只要皇上跟娘娘高兴,便是将奴才骂一顿、打几板子也使得。”
  明帝朝多禄啐了一口,笑骂道:“都是你多事,让朕丢脸。”
  “那好----”慕毓芫招呼宫人给皇帝搬来椅子,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朝多禄笑道:“难得你如此有心,变着方儿也要让本宫高兴。”她轻柔的替皇帝拆着素纱,瞧着完好无损的手仍不免笑了笑,朝下看着多禄却敛了笑意,扬声道:“来人,把多禄拖出去庭仗三十!”
  多禄原本是顺口而说,此时吓得不轻又不能开口求饶,只好可怜巴巴的朝皇帝连连使眼色,明帝只做看不懂,笑道:“你让朕丢脸,活该拉下去打一顿。”多禄闻言哭笑不得,正在有冤无处诉,却听外面小太监禀道:“乐楹公主驾到!”
  “好了,都下去罢。”慕毓芫眼看气氛闹的差不多,皇帝也该从刚才的局促中缓解过来,遂朝仪仗太监挥了挥手,多禄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皇兄----”乐楹公主红着眼睛走进来,眼周粉光融滑、微微浮肿,显然是为章太妃逝世痛哭过,说话声音也没有从前明快,“太妃她抚育我数十年,我理应去守三月之孝,打算后日便跟着队伍去关景陵,不想在京城呆着了。”
  “敏珊,过来罢。”慕毓芫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朝明帝微笑道:“这是敏珊的一片孝心,皇上就依允了她,身边多派几个人跟着也就是了。”
  明帝似乎在思量着为难的事,深深的看了乐楹公主一眼,“朕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不如----”他沉吟片刻,决断道:“在京营里拨三千人跟着,正好云琅回京无事,就让他护送着你去关景陵,三个月后再一起回来。”
  此话不像是皇帝平日的态度,不仅乐楹公主听得愣住,慕毓芫也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皇帝的神色,心内一惊,莫非他还是念念不忘要把公主下嫁云琅?然而却有什么地方不像,皇帝断不会为云琅踌躇,更不该用心疼的目光看着公主,隐隐觉得心生不安,到底藏着什么却有些不可猜测。
  乐楹公主自然没想得太多,大惊后倒有些欣喜,睁大眼睛道:“皇兄,你说的话可不许反悔,皇嫂跟我都听的清楚。”她着急的推了推慕毓芫,“皇嫂,你也听见到的,对不对?你可要给我作证,一会就告诉云琅去。”慕毓芫还在心里琢磨不透,只好微笑着点了点头。
  明帝的笑容复杂深邃,颔首道:“嗯,不反悔。”
  是夜十六,圆月当空。
  帝妃既然和好,更兼龙凤胎儿的祥瑞之喜,泛秀宫少不了要热闹一番。然而慕毓芫却说太妃薨逝期间不宜过度,因此免去嫔妃们一起贺喜之宴,只让乐楹公主、海陵王、云琅三人陪席,算做一席小小的家宴。
  皇帝搀扶着慕毓芫行在前头,众人簇拥着尾随其后,当夜的宴席设在椒香殿后院的邀月园,宫人们已经井然有序的布置开来。远远的便闻到一股子清幽香气,却是极浅极淡,没有丝毫踪迹可寻,似是深谷佳人不经意的撩拨着来客的心绪。众人里当数乐楹公主心情最好,快步走到慕毓芫身侧笑道:“皇嫂,你这园子里种着什么宝贝?只是香喷喷的好闻,竟猜不出是什么花。”
  “呵,别走在泥草地上。”慕毓芫伸出手去拉她,一串绞金丝的玲珑珠串略微滑下去,微笑着往上扶道:“你看远处的墙角边缘,都是年前移植的荼蘼木香,只是花开的太小,不经意便难看得见。白日里看着仿似只有一团叶子,倒是晚上夜风一过,香风顿时四起,也就显出它的好来了。”
  乐楹公主低声一笑,附在慕毓芫的耳畔悄声道:“呵,便好似皇兄对皇嫂一般,平日总是板着个脸,到细微地方便显出好处来。”
  慕毓芫不由一笑,“你出去日子不长,倒学会不好好说话了。”
  明帝在旁边没听真切,见她二人笑得不可捉摸,遂问道:“说什么笑话?只管两个人偷着乐,也不管我们,说出来让大家听听罢。”
  “说出来就不好笑了。”乐楹公主朝慕毓芫眨眨眼,又抬头对明帝笑道:“皇兄你别看我,反正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回头去问皇嫂罢。”她不等皇帝说话便跑开,远远的嚷道:“快,快,宴席已经摆好了。”
  流水般的月光从万丈高空倾泻下来,透过树叶的缝隙,有零星的余光洒在乐楹公主的彩雀金线累织宫装上,娇小的少女面庞因欢喜而愈显俏丽可人。空气里仿佛有轻不可闻的叹息声,慕毓芫感到皇帝的手紧了紧,抬眸望去却没寻到半分可疑的神色,几乎要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明帝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温声道:“宓儿,走罢。”
  帝妃居于正中落座,海陵王已经拉着云琅说笑起来,倒落下乐楹公主一个人,不过她却似乎没有半点介意,只顾招呼着宫人把自己爱吃的留下。明帝端起面前的莲心云雾茶,拨弄着茶盖笑道:“敏珊,你都是十六、七的人,怎么还是如此小孩子心性?去关景陵守孝可不轻松,那边的环境自然比不得宫里,也不如你的公主府----”他停住茶盖顿了顿,朝云琅看了一眼,“云琅,你可要好生照看着敏珊。”
  云琅下午得知消息亦觉得意外,照他的本意并不想长时间逗留京城,只是皇命不能违,而且海陵王也很是高兴,更不用说满心兴奋的乐楹公主了。此刻皇帝的话说的极为自然,不知为何却有着不寻常的郑重,忙点头回道:“皇上放心,微臣定然会好生护全公主的安危。”乐楹公主喜不自禁看过去,含笑低下头。
  海陵王看了看她,不满道:“皇兄,真是越来越惯敏珊了。”
  宫人已经布上热菜来,明帝顺手指了几样与海陵王,笑道:“你爱吃的,朕也还记得,并没有特别偏心。”乐楹公主在旁边做着鬼脸,海陵王瞪了她一眼,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而跟云琅对饮起来。
  帝妃二人低声说着话,皇帝不时问问云琅关于青州的情况,席面上的人虽少,倒也无拘无束的比较自在,乐融融的颇有几分家宴的气氛。酒过三巡,明帝脸上已经带着些许醉意,揽着慕毓芫笑道:“难得人聚集的齐全,等你将养些日子,敏珊和云琅也从关景陵回来,再加上敏玺,咱们一同到西林那边狩猎去。”
  “好好,太好了。”海陵王率先叫嚷起来,起身取过酒壶,上前替明帝斟了满满的一盏,笑道:“从上次说狩猎一直拖延到现在,总算皇兄没忘记这件事,难得云琅也回道京城,这次定要一起玩个痛快。”说着有给自己和云琅满上,饮尽笑道:“我们总是聚少离多,此次定然不会错过了。”
  云琅也一口饮了,笑道:“那是,到时候一定要尽兴。”
  少年们身上自有一种不知世事的清澈,明帝跟着他们笑了笑,却不胜酒力的摇晃站起来道:“宸妃经不起夜风吹的太长,朕先陪她回去歇息。”云琅等人赶紧起身相送,明帝走了几步回头道:“敏珊早点回府去,敏玺和云琅也别玩闹的太久了。”
  “是。”少年们齐声笑回道。
  皇帝摇摇晃晃笑着往回走,进到椒香殿寝阁却猛的吐了一地,慌得宫人们上前收拾不及,却被断喝道:“出去,都出去!”慕毓芫赶忙挥手摒退众人,从侧旁端来清水递过去,明帝漱了漱口便在床榻上重重躺下,仰面叹息道:“宓儿,朕好累。”
  “旻旸----”慕毓芫一语未了,明帝已经头深深埋在她的怀里,声音里微带凝滞,“宓儿,朕要把敏珊送走了。”良久的沉默,心痛难忍的声音继续漫漫说道:“母妃去世的时候,朕立誓要给敏珊一个幸福的将来。”拥抱的力度愈加紧些,仿佛这样才有继续说下的力气,“没想到,最后会是朕亲手毁了她的一切。”
  谁能料,世事无常?
  慕毓芫恍然想到前几日无心的对话,双痕趁无人的时候笑道:“娘娘,你可算原谅皇上了。”自己只是轻笑,想要说的话并没有出口。
  ----他,毕竟是九五至尊的帝王,不原谅又能如何?即便是民间的寻常夫妻,仰或是身边亲人故友,谁又能够全心全意只以他人为意?谁又没有自己的私心和无奈?垂首看着怀里身形沉痛的人,那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此刻却显出无力的一面,终究是命运强过人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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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徵宫词 作者:薄.慕颜(出喝酒提供)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540216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9:21:36

元徵宫词 作者:薄.慕颜(出喝酒提供)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23706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9:25:27

元徵宫词 作者:薄.慕颜(出喝酒提供)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18001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9:26:07

我向大家检讨,这篇也不是特好看——个人观点 -出喝酒- 给 出喝酒 发送悄悄话 出喝酒 的博客首页 (26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9:36:43

我觉得这篇很不错呀.倒是那个尸衣又臭又长..还是感谢你转文 -也爱潜水- 给 也爱潜水 发送悄悄话 也爱潜水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21:54:55

这篇文章以前就听说有人推荐了!一直没有看,今天晚上 -roeetang- 给 roeetang 发送悄悄话 (12 bytes) () 11/20/2009 postreply 05:4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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