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 作者:薄.慕颜(出喝酒提供)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七章 苍生(上)ˇ       宫中每逢大事之后,总会有一段出奇安静的时光。林氏凭借容颜与皇贵妃相似而获宠,然而却没能因此青云直上。倘使没有皇贵妃出面求情宽释,甚至连身家性命也险些不保,那么此等缘分究竟是福、还是祸?到最后,反倒让人有些分不清楚。只是三宫六院的妃子太多,每天都有新奇琐事发生,没人会总惦记一个无名无份的女子,不到月余便渐渐被人遗忘了。      近来阴雨绵绵,淅淅沥沥将近下了大半个月。十公主穿着新衣裳进来,春水色的百子刻丝对襟云锦长衫,箭袖紧装,再配上胭脂红羊皮小靴,仿似新雨当中一枝烈艳艳的初绽赤葵花。进殿先对着窗外叹了口气,嘟嘴抱怨道:“母妃,这没完没了的雨要下到什么啊?已经在宫里闷了好些日子,总是没法出去玩儿。”      “傻丫头,别整天只知道玩儿。”慕毓芫朝前招了招手,微笑道:“眼下正是秋收时节,雨水一直不停,想来田地里稻谷已经损伤不少。若是再这般连绵不断,百姓们可就没有米粮过冬了。”      “那……”十公主侧头想了一会,抚掌笑道:“嗯,就把皇宫里吃的分给他们!”      “呵,净是些傻念头。”慕毓芫笑着拉他入怀,整理着衣襟道:“皇宫里统共不过几万人,可是天下百姓却是成百上千万,哪里够得上他们吃呢?你父皇最近整日担忧,为这雨水吃不好、睡不香,只盼着能够早早晴朗起来。”      “难怪----”十公主点了点头,“今天太傅也说起大雨,还让我们做一篇有关雨水的文呢。”他斜着身子撒娇依偎着,俯在慕毓芫耳畔轻笑道:“母妃,九哥哥生怕自己写的不好,这会儿正躲在偏殿翻书查典呢。”      慕毓芫笑问:“那你怎么不着急?”      “九哥哥笨啦,非要都写的清清楚楚。”十公主双眸灵活闪动,抿嘴一笑,“回头我去找几首古人的诗词,依葫芦画瓢,写一首应时应景的诗便好。”      双痕在外面咳了一声,请示道:“娘娘,迦罗姑娘回来了。”      “好,让他进来。”慕毓芫朝外扬声,又对十公主微笑道:“外面下雨路滑,花树也被雨水打的差不多,别出去淘气,就在宫里陪着小澜玩罢。”      “是,儿臣告安。”      迦罗坐不惯宫内宽大的椅子,走近站立回道:“昨天一直等到半夜,果然有人从傅府后门悄悄进来,民女看得清楚,其中一人正是身着便装的齐王。二人在书房里说到大半夜,不过门口戒备森严,无法考得太近,所以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无妨。”慕毓芫摆了摆手,“只是想确定他们是否有瓜葛,至于说了什么,想来也是些乱臣贼子的话,不用你去以身犯险打听。”      “当时迎接齐王的还有几个人,看起来也是朝廷官员。”迦罗眉色颇为惋惜,“可惜民女不熟悉朝廷的人,只记得大致相貌,不知道他们究竟姓甚名谁。”      慕毓芫却并不着急,悠然笑道:“不要紧,朝廷里有份量的人不算多,愿意倾于齐王的人也大致清楚,只是拿捏不准而已。我已经让人准备好画像,等会让双痕带你过去一趟,照着画像辨认出来就行。”      “是,应该认得出来。”      “怎么?”慕毓芫见他秀眉微蹙,问道:“有什么为难的事么?还是昨天夜里遇到什么麻烦?若是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      迦罗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得那傅大人太滑稽。”      慕毓芫不解笑问:“呵,从何说起?”      迦罗在宫中呆的时间不短,与九皇子甚是投缘,再加上当初慕毓芫收留的缘故,因此二人也算亲近。自己侧首回忆了会,摇头笑道:“照说那傅大人也近五十岁,都是年将半百的人,不知怎么回事,人却跟少年似的一般讲究外相。开始齐王还没来时,先着急出来看了两回,一边等人一边整理衣衫,还老问身边下人姿容是否端正。民女实在觉得太过滑稽,幸好没有笑出声来。”      “呵,你有所不知。”慕毓芫跟着笑了会儿,解释道:“听说傅大人年轻的时候,面相生得极好,乃是京中不少女子倾慕的对象,还有个‘玉面檀郎’的绰号呢。”      “玉面檀郎?”迦罗似乎很是吃惊,顿了顿问道:“这个名头可有什么来历?民女是说,等等……,娘娘可知道一首叫做《一斛珠》的词?对了……,那词里面似乎也有‘檀郎’二字。”      慕毓芫见他语无伦次,疑惑道:“迦罗,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迦罗像是在极力抚平情绪,缓和片刻道:“算了,民女只是随口问问。昨夜一整宿不曾得睡,现在头晕脑涨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还是先下去歇息会儿。”      “迦罗,你先等等。”慕毓芫转到书案前面,研墨提笔,笔下行云流水,飞快将一首词写好在纸上。转身将纸递给迦罗,淡笑道:“昔日后主李煜娶了周娥皇为后,两人才情互合,经常一起作词赋曲,于是就写下了这首《一斛珠》。你瞧瞧看,是不是你要找的那首词?”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迦罗一字一字吟完,反倒生出一种释然的神色,随手将纸撂回书案,平静摇头道:“不是,娘娘不用费心了。”      “嗯,你回去好好休息。”慕毓芫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问。      自寝阁内向窗外看去,天色青灰好似一层如烟如霞的轻纱,雨线不断交集密织,跌入地面积水荡出一圈圈涟漪。慕毓芫掠平耳畔松散发丝,享受着秋风雨气的凉爽,看着眼前千条万线的雨丝,喃喃吟道:“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当大周后酡然如醉斜倚在美人榻上,口含细碎胭脂花瓣,对着皇帝莺声燕语、娇嗔轻啐,该是何等旖旎缠绵的风光?可惜大周后早早仙去,李后主更是沦为亡国之君,天上人间相隔,昔日甜蜜自然也被世事冲散。最后留给世人的,也不过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罢了。      午后慕毓芫稍歇了片刻,梦里迷迷糊糊,依稀听见春蚕啃噬桑叶的响声,醒来不由觉得好笑。原来细雨打的窗纱“咝咝”作响,只不见丝毫停歇的迹象。双痕坐在窗边针线,回头笑道:“娘娘梦见什么了?这般高兴,说出来也让奴婢乐一乐。”      慕毓芫一时起了顽心,笑道:“呵,偏生不告诉你。”      “娘娘也学得……”双痕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吴连贵在帘外叩请,因见他神色焦虑,不由笑问:“好端端的,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吴连贵上前行了礼,急声禀道:“娘娘,江南大雨水灾!”      “什么?”慕毓芫看了双痕一眼,敛了笑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折子是今天才送进宫的?你细细的说清楚,眼下南面的水势如何?”      “晌午才收到的急折,说是前日南面连降三日大雨,水势漫过河堤,襄平、陶河、广陵、苏羊等地均受水灾,今秋稻谷悉数被淹。特别是西南垗西一地,因为境内地势低洼深陷,不仅田地里庄稼没有收成,就连当地房舍也损毁大半……”      慕毓芫惊道:“竟然如此严重?!”      吴连贵摇头叹了口气,皱眉续道:“如今百姓居无定所,数十万难民们正在举家沿路北上。皇上刚刚召集了两阁大臣,商讨抚恤灾民之策,特别要稳住西南诸地安宁,以防有人借着水灾激起民变!”      “垗西----,那不是凤翼在驻守么?”慕毓芫收回飘忽心思,正色道:“方才你说苏羊也受水灾,当地原本就是贫瘠,想来比起别处更加不太平。”      吴连贵忙道:“是,已让苏家的人盯紧海陵王了。”      “他那等纨绔子弟,能有什么大作为?”慕毓芫轻声冷笑,“让我担心的是,别人会借机与海陵王勾结,四下串联起来,也能闹出不小的乱子来!”      “是。”吴连贵应了一声,低头沉默。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先时还看得清楚条条雨丝,到后来雷声隆隆,几乎是漫天水流倾盆泼下来。小皇子素来害怕打雷,吓得哭哭啼啼跑进来。慕毓芫拍哄着他,心里却在担心接下来的局势,遂吩咐道:“让人去正德门侯着,看着前面大臣们什么散了。”      小皇子眼中含泪,怯怯声道:“母妃,儿臣害怕。”      “小澜乖……”慕毓芫柔声哄着,俯身将小皇子抱了起来,“乖……,母妃带小澜过去睡觉,我们躲在棉被里说悄悄话,好不好?”      “好……”小皇子破涕为笑,小手环抱用力搂紧了。      慕毓芫刚刚起来并无睡意,只是合衣躺下,一面说笑,一面轻拍着小皇子哄睡。不刻雷声逐渐减弱止住,只剩下“刷刷”雨水声,噼里啪啦的敲打着窗纱,反倒生出别样的凉爽清静来。小皇子蜷缩赖在母亲怀里,渐生困意,扭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多会便渐渐安静入睡。      双痕过来放下绡纱床帷,悄声问道:“娘娘,小澜王爷睡着了?”      “嗯。”慕毓芫轻轻点头,却不急着起身,等了片刻见小皇子睡得踏实,方才轻手轻脚抽身下榻。走到妆台铜镜前坐下,重新挽着云髻,对镜簪着细长的东菱玉发钗,轻声吩咐道:“双痕,你去取一件披风出来。”      双痕赶忙答应下,捧着一件湖光色流云水纹披风回来,轻柔展开抖平,问道:“娘娘,等会是要去前面?可是外面雨势那么大,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      “没事,不要紧的。”      “娘娘----”吴连贵探头进来,低声道:“朝臣们领命下去拟折子,各自回政观、弘仁两阁议论,皇上正在醉心斋休息。外面车辇已经备好,娘娘这会儿就出去么?”      “嗯。”慕毓芫起身颔首,又道:“双痕你留下来,等会小澜醒了多半找人,让吴连贵跟我过去就是,等一会就回来了。”      皇帝的确是在醉心斋休息,只是静不下心,听得通报皇贵妃过来,赶忙笑吟吟迎了出去。只见吴连贵在边上撑着绿竹伞,慕毓芫被人搀扶下舆,发丝上沾上几点零星小雨珠,恍似从一团濛濛水雾中走出来。明帝走到台阶前扶了一把,笑道:“眼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想着过来了?看看,头发上全都是水珠儿。”      “过来瞧瞧皇上。”慕毓芫微微一笑,搭着皇帝的手款款进去。      明帝挥散了殿内宫人,与慕毓芫对案坐下,亲自沏了一盏暖暖的热茶递过去,自己也饮了一口,叹道:“朕原是要睡会儿的,只是却睡不着。”      慕毓芫端茶摇了摇,轻声道:“江南水患,臣妾也听闻了一些。”      “还好,此时边境战事已停。”明帝长长吁了一口气,反手揉着眉头,“此次水灾非同小可,江南七省均有轻重不同的灾情,又正在秋收之时,方才议论半日也没个妥当的计策。”      “臣妾正是担心皇上焦虑,所以才过来的。”慕毓芫抬头瞧了瞧,担忧道:“上次张老太医说过,皇上如今气血亏虚、肝火旺盛,平日需多加保养,不宜轻易为琐事动怒动气。”      明帝心头微暖,柔声道:“没事,朕知道保重的。”      “皇上,丞相杜守谦殿外求见。”      “看来,臣妾来的不是时候。”慕毓芫放下手中茶盏,起身道:“杜丞相应该有要事禀奏,臣妾到偏殿歇息一会儿,等皇上忙完再过来。”      “无妨,你也坐下听听。”明帝伸手摁住了他,又唤多禄进来放下隔帘,让慕毓芫在自己身侧坐好,方才扬声宣人进殿。      杜守谦躬身进来,奏道:“皇上,抚灾官员名单已经拟好。”      多禄赶忙捧着折子捧进来,明帝打开翻了翻,却不急着开口,又将折子递给了慕毓芫,待他看完方才笑问:“宓儿,你觉得分派的妥当与否?”      杜守谦像是吃了一惊,稍稍抬头。然而他素来处事镇定,很快恢复平常神色,朝着皇帝身侧行礼道:“不知皇贵妃娘娘玉驾在此,金安万福。”      “杜丞相不必多礼。”慕毓芫语声淡淡,听不出何样情绪。只是低头看着折子,也不知是在思考上面的不妥,还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静静沉默了半晌。      明帝见他有些犹豫,又笑道:“宓儿,朕只是想多知道些建议,算不上什么后妃参政,有什么想法都只管说罢。”      “既然是杜丞相精心安排,想来不会有错。”慕毓芫瞧了瞧下面,“只是臣妾听说此次水灾严重,不比往年受灾人少,抚恤银两和粮食是不是少了点?”      “娘娘果然看得明白。”杜守谦微微一笑,“只是朝廷如今也有难处,先时为着边境与霍连的战事,国库存银耗费大半,上面的份额已是朝廷的极限了。再者,也不能将所有银两都用在抚灾上头,军需、兵马以及原有开支,诸多地方都还要运转下去。”      慕毓芫侧首看向皇帝,只道:“臣妾不懂军国大事,只是难道不能想想法子,再多筹一些钱粮么?”      “你说的不错,朕也不是没有想过。”明帝微微颔首,又道:“只是,正如杜丞相方才所言,眼下朝廷已经是超支运转,实在是没有可以挤压的地方。”      慕毓芫不置可否,徐徐道:“朝廷国库固然紧张,那是因为先前边境战事的缘故。可是,边境战事连着打了好几年,却没让王宫权贵出一分银子,也没有让各大商贾交一成粮食。此时国家百姓有难,难道不该齐心协力一些?”      “让大臣们捐点银两是可以,不过多半是杯水车薪。”杜守谦摇了摇头,叹道:“为官清廉者自然不必说,便是稍有积蓄的,又怎见得个个都愿意做善人?总不好朝廷明令强缴,那岂不是乱上添乱?至于那些囤粮的商贾,更不好以朝廷旨意征收粮食。”      明帝听完二人辩论,想了一会,“说来说去,还是朝廷的银两和囤粮不够。眼下最需要的是过冬粮食,纵使灾民拿够银两,只能看不能吃也是无用。”      “皇上圣明。”杜守谦顺了皇帝一句,又道:“正如娘娘所说,此次水灾均在江南几省,其实北面各大粮商是有些囤粮。只可惜,朝廷拿不出太多银两来。”      慕毓芫想了一会,插问道:“丞相的意思,是用银两去跟粮商买粮?”      “这法子不错。”明帝在扶手上敲了敲,思量道:“既然如此,发放给江南的银两都拿去换成粮食,也省得朕替下面官员担心。”      杜守谦颔首道:“是,微臣先下去拟旨。”      明帝也不再端正坐着,懒洋洋的斜倚在龙榻上,握起慕毓芫的手,玩笑道:“今天有你陪在朕身边,好像轻松了许多呢。”顿了顿又问,“宓儿,累了吗?”      “不累。”慕毓芫摇了摇头,“皇上从早忙到现在,想来是累了。不管怎样,总归还是要喘一喘气,先好生歇一会儿。”      明帝叹道:“哎,若能多筹些银子就好了。”      慕毓芫低头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臣妾回去想想办法,皇上睡罢。”      “你想办法?”明帝陡然来了兴致,翻身坐起来笑道:“等朕猜猜,是不是自己带头捐出金银首饰,然后再让其他人也跟随捐金?罢了,那样也筹不了多少,别弄得让众人都抱怨你,回头意思一下便好。”      慕毓芫笑道:“皇上让大臣们出血,难道他们就不抱怨了么?”      “他们敢?!”明帝略微挑眉,停了会笑道:“唔……,顶多也就是腹诽罢了。”      “呵,反正皇上听不见。”慕毓芫也掌不住笑出声,拉着皇帝到里面躺下,又抱来软枕自己倚着,侧首笑道:“臣妾自有主张,皇上且安生睡下罢。”      “好,好……”明帝依言躺下,又扯了扯慕毓芫的衣袖,让他也陪躺着,阖目闭了一会眼睛,突然笑问:“莫非,你背着朕偷偷藏了小金库?”      慕毓芫故作认真点头,嫣然笑道:“正是,皇上才知道呢。”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七章 苍生(下)ˇ     ----江南七省水患,令后宫嫔妃上缴金银器物赈灾。泛秀宫一道紧急懿旨颁下,惊乱了原本闲极无聊的嫔妃们,或背地抱怨、或赶紧邀宠、或静观不动,东西六宫里顿时热闹沸腾起来。众妃奉命齐聚椒香殿内,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待皇贵妃将场面上的话说完,皆忍不住细声窃语。      慕毓芫也不急着招呼,只端着一碧茶水漫不经心的拨弄着,等到底下渐渐安静,方才悠悠道:“此次捐金乃是为江南百姓着想,善举不论多少,只求心意,姐妹们各自量力而行便好。”      双痕捧着朱漆盘子上前一步,清声唱道:“皇贵妃娘娘捐有通玉长簪四枚、双尾攒珠凤钗四枚、赤金云头合钗两对、双色宝石珠花四对、翡翠白玉手镯各一对,统共合计二十四样首饰。”先不论这些首饰的精美难得,便是数目也足够吓人,众妃不由都轻呼了一声,各自面面相觑。      “娘娘如此仁厚大方,着实让嫔妾等人汗颜。”谢宜华朝众妃说了一句,侧身微笑道:“嫔妾虽然不敢与娘娘相比,但想到江南百姓流离失所,也当略尽绵力,此次一定凑够二十样捐出。”      杜玫若待他话音一落,抢先笑道:“皇贵妃娘娘不愧为六宫表率,贤妃娘娘亦是让人敬佩,嫔妾虽然年轻不知事,心里却是早已被二位娘娘折服。既然如此----”他侧首看向身边侍女,吩咐道:“玉荷,你先回去拣十八样好的。”      “是。”玉荷答的干脆爽快,躬身退出。      惠妃原本沉默不言,此时忙道:“既然宝妃妹妹捐了十八样,那嫔妾也就随数,虽不是什么贵重难得的,也一定攒够数目送过来。”      如此一来,十八样便成妃子之位的定数。熹妃早已失宠多年,平日得的赏赐自然不能与宝妃相比,他又没有惠妃那般忍得,不禁抱怨道:“原本是朝廷的事情,咱们跟着凑什么热闹,便是把后宫所有的金钗都熔了,又能换到几百两银子?”      “熹妃姐姐,此言差矣。”杜玫若朝上看了一眼,缓缓笑道:“方才皇贵妃娘娘不是说了,这原是大家的一点心意,怎么能以银子多少来论呢?”      熹妃手上丝绢绞紧了些,冷笑道:“谁不知道你宝妃娘娘的能耐?隔三差五就有赏赐下来,自然不当回事,我们这些人可怎么比得上?自个儿要在皇上跟前讨好,何苦拉上别人做垫背!”      杜玫若淡声道:“熹妃姐姐言重,不过是为皇上分忧解劳罢了。”      “分忧解劳?”熹妃冷“哼”了一声,“如此大话也好意思说出口,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不成?别仗着自己年轻,就连规矩礼数都忘了!”      众妃原都以为熹妃抱怨,不过是因为皇贵妃提出捐金之意,却没想到他对宝妃不满更大,转瞬变了气头风向。眼见二人不合争执起来,皆是抿嘴沉默。杜玫若面上仍是含笑,并不理会熹妃,转而朝上请道:“赈灾一事刻不容缓,得赶紧把金银凑集起来,嫔妾先回去挑拣一下,早些把东西准备好。”      “嗯,都回去罢。”慕毓芫抬了抬手,看着众妃依次告安退出去,又单独与谢宜华交待了几句,方才吩咐道:“双痕,让人把寅歆请进来一趟。”      “是。”双痕扶着他进了内殿,转身出去。      安和公主不刻赶到,大约是在路上听说了大概,进殿便道:“慕母妃金安万福,儿臣先替母妃赔个不是。”      “寅歆,我不是让你来赔罪的。”慕毓芫指了座椅与他,又道:“眼下国家有难、百姓受灾,天下若是因此而动乱,起居都是不安,哪还有心思戴那些花花草草?再说,皇上正心烦着,你母妃再这般吵吵闹闹的,难免惹得你父皇生气。”      “是,让慕母妃费心。”安和公主欠了欠身,叹道:“母妃就是那样的脾气,儿臣平时劝他也没用,想来今日又是有所冲撞了。”      慕毓芫却是一笑,悠悠道:“我倒没什么,只怕别人却是得罪了。”      安和公主吃惊抬起眼眸,然而他亦是聪明之人,并没有当场询问得罪了谁,继而笑道:“听说慕母妃有心捐金赈灾,这是极好的事,儿臣虽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也想跟着凑个热闹呢。”      慕毓芫颔首笑道:“那好,回头也跟寅雯说一声。”      “娘娘……”送走了安和公主,双痕折身回来愁道:“这点子首饰能有多重?况且钗环原本打造难得,若是都熔掉取金岂不可惜?”      “别担心,我心里自有主张。”慕毓芫微笑摇头,随手拈起一支九转连珠赤金双尾凤钗,灿色映着指尖蔻丹,衬得纤细手指白皙几近透明。因而声音亦是清澈如水,一字字清晰吐道:“自今日起,后宫嫔妃装束皆以本宫为标准,凡是钗环数目超过者,都以逾越不敬罪交由掖庭令处置!”      隔了两日,雨水稍稍停歇下来。京中的王妃诰命、商贾夫人接到懿旨,说是皇贵妃邀请诸位夫人进宫,愿将后宫赈灾簪钗义卖,所得银两皆换成米粮抚恤灾民。虽然王妃贵妇有机会进宫,也不过是寥寥可数,并非人人都有机会,更不用说那些商贾富户的家眷。再加上是皇贵妃亲自邀请,所去者非富即贵,世家名媛、尊养娇女齐聚一堂,更是从未有过的繁华热闹盛景。      因此消息一传开,立时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谈资。抛开头一次进皇宫的新奇,毕竟那么多女子齐齐汇集后宫,因此皆是纷纷赶做衣裳、定制钗环,都不肯在当日让旁人轻瞧了去。到了赏珠会的这一天,慕毓芫早命人将未初堂布置妥当,另外在御花园内设下丰盛晚宴,以备义卖结束后欢聚一场。      双痕此时才明白过来,因而笑道:“娘娘的主意不错,这样可比熔金划算多了。”      “呵,何止好上十倍?”慕毓芫掀开托盘上的红绫,看着琳琅满目的珠宝钗环,“听说常有人学宫内样式打造金簪,既然他们这么喜欢,今儿就把货真价实的卖给他们,不是比外头打的更好?认真说起来,是有不少钱多没处花的主儿呢。”      香陶从外面进来,笑道:“了不得,都说要亲眼瞧一瞧娘娘呢。”      “我有什么好瞧的?”慕毓芫闻言一笑,“若是瞧一眼便给一千两,那我就天天坐好了,让他们瞧上十天半月,岂不把朝廷的金库都堆满去?”      双痕笑道:“一千两也太便宜他们了。”      主仆几人说笑了一阵,慕毓芫又问:“对了,让你们专门请的粮商夫人们呢?若是都到了,让他们先进来说会儿话。”      “是,奴婢出去瞧瞧。”      双痕出去片刻,便请进来六位华服锦衫的妇人。众妇人衣着打扮也还富贵,只是有些拘谨不自然,比不得王妃命妇见多大场面,一个个皆敛眉低头行礼。慕毓芫一脸和颜悦色,微笑道:“原是让大家进宫玩儿的,都随意坐罢。”      国中粮商虽然众多,但却以此六位妇人家中做的最大,粮店分号遍及全国,举国粮食大约占了七、八成生意。几家大粮商银子赚的多了,羡慕京中繁华,皆在京中修筑有别院,因而请人也算方便。想来众妇人已事先商量好,内中一名海蓝锦衫妇人回道:“能得皇贵妃娘娘盛情邀请,乃是我等莫大的荣幸。”      双痕在边上道:“娘娘,这是庆福行的霍夫人。”      慕毓芫笑道:“听说,如今庆福行都由夫人当家呢。”      “让娘娘见笑了。”霍夫人连忙谦了几句,解释道:“只因外子身体不大好,近年着实不能太过操劳,妾身只是帮衬着一些,断然说不上‘当家’二字。”      慕毓芫也不多寒暄客套,直接说道:“霍夫人,眼下江南七省水灾严重,不仅将房舍损毁,田地更是悉数被淹,百姓们连过冬的粮食都没有。今次召诸位夫人前来,就是想跟夫人们商议一下,能否替朝廷百姓解决燃眉之急。”      众妇人脸色均变,霍夫人勉强笑道:“国家有难,自然应当尽自己一份薄力。”说到此处略微停顿,担心问道:“不知,皇贵妃娘娘如何打算?”      “诸位夫人不必担心,朝廷断然不会强行收粮。”慕毓芫见下面气氛紧张,先拿话缓和了一下,“只是眼下朝廷也有困难,前几年战事消耗太多,而这次受灾的地方又太广,一下子拿不出足够的银子。不怕诸位夫人笑话,那赏珠会也是迫不得已之举,实在是没有办法,想着能多筹一点是一点。”      霍夫人忙道:“娘娘宅心仁厚、福泽绵长,所以才慧及天下百姓。”      “呵,霍夫人真会说话。”慕毓芫不理会他的恭维,往下续道:“特意单独留下几位夫人,是想请夫人们回去商量一下,希望能多体谅朝廷的难处,以平价将米粮卖出。另外,此次所购米粮数量太大,朝廷只能先给款粮的四分,等到来年秋收,再以同样的新米补足所缺的六分。”      “这……”霍夫人面有难色,“不是妾身只知道银子,可是米粮全都收购走了,我们今后又怎么开门呢?若是等到明年,这一年下来的店铺银子,还有给伙计师傅们的资费,不是要倾家荡产了么。”      “是啊,是啊……”众妇人纷纷附和,都有些不情愿。      慕毓芫却是一笑,“诸位府上都是国中富商的翘楚,区区一年里的资费,想来还不放在眼里,多半是担心剩下的六分银子。”      霍夫人脸上一红,陪笑道:“娘娘如此心细体恤他人,着实让人感念。”      慕毓芫朝双痕招手,取来一份黄绫圣旨道:“这是朝廷嘉奖你们的圣旨,上面的赏银虽然不多,却也足够一年下来的开销,这点可先放心下了?”转手让双痕递给众位妇人,又道:“另外朝廷会出皇榜公开告示,不仅要将你们的善行告知天下,更会把欠下的粮食写清楚,来年秋收粮食上来一定补足。”      “多谢娘娘想的周全。”霍夫人口气稍和,仿佛还有一点儿犹豫。      慕毓芫吩咐换上新茶,敛笑正色道:“各位夫人家都是生意人,做生意讲究的是太平盛世、流通转换,若是江南灾民得不到安抚,一旦动乱起来,只怕你们的生意也不好做罢。乱世里的人,为着一条命什么做不出来?到时候贼人横生、烧杀抢掠,各大商行若是有所损伤,朝廷也不负责包赔损失,哪还谈得上什么和气生财呢?”      “是。”众妇人被他说的无话,唯有点头。      慕毓芫又缓和了语气,微笑道:“还望各位夫人以大义为重,回去多加开导,朝廷明日就开始上门收购,希望能尽快将米粮送往江南。”说着招了招手,“吴连贵,那边赏珠会差不多开始,你带着诸位夫人过去,吩咐人好生伺候着。”      双痕斟了木樨花露过来,“娘娘,歇息一会儿罢。”      “嗯。”慕毓芫大气饮了两口,看着渐渐远去的粮商夫人们,揉肩笑道:“方才说得我口干舌燥的,看起来大致是成了。”      双痕笑道:“那是,奴婢瞧那些夫人早听晕了。”      殿内瞬间安静似水,慕毓芫便合衣躺了一会。忽闻一阵“铃铃”的清脆笑声,金晽公主笑吟吟进来,礼毕道:“慕母妃,儿臣刚从未初堂那边过来,实在是吵得头疼,人山人海的可热闹了。”      慕毓芫笑问:“呵,什么事这般高兴?”      金晽公主抚掌大笑,前仰后合道:“那边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夫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火药,看别人的眼神,就好像是自己的仇人似的。原本才三千两的金凤钗,你争我抢的,喊到最后,愣是加到了八千六百两呢。”      慕毓芫淡淡道:“原是价高者得,有钱的自然不在乎了。”      金晽公主不以为然,撇嘴道:“难道,还能比皇宫里更有钱么?”      “朝廷再有银子,也不是用来玩乐的。”看着眼前一脸天真的少女,慕毓芫感慨万千,极力保持如常微笑,不让起伏的心绪流露出来。只是懒怠多说下去,转而问道:“寅雯,允琮对你还好罢?”      金晽公主侧首想了想,出声笑道:“嗯……,还算不错罢。”      “那就好……”慕毓芫轻声喃喃,忆起彼时辗转反复的心思,有些怀疑,当时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只是自己对金晽公主的心,想来早就已经冷淡疏远了。      赏珠会进行到当日申时,二百四十六件首饰皆被卖掉,其中以几家珠宝商夫人和几家钱庄夫人买的最多,统共筹到白银一百二十八万两。朝廷以四分银的价格购粮,购得整整三百二十万石谷粮,分做三批依次送到江南,加上先前第一批分拨的赈灾粮食,总算将灾民北迁之势缓解下来。      明帝一脸喜不自禁,激动道:“宓儿,朕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那……,就等皇上想好再说。”慕毓芫婉声一笑,与皇帝隔着小几对面坐下,“皇上,臣妾还想再求一道圣旨。”      “说罢,朕都准了。”      慕毓芫拨着腕上的紫水晶珠串,沉吟了片刻道:“此次赏珠会上,有几位富商夫人出资众多,臣妾想着,朝廷是不是下旨封个称号?虽说不过是一个虚名儿,王公权贵家或许不稀罕,但对商贾之家不一样,总归也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况且,人家大大方方出了那么银子,总不能平白做了冤大头罢。”      “你说的不错,也应如此。”明帝深以为然,思量了片刻道:“凡是出资二十万两以上,封为正四品恭人;出资十万两以上,封为正五品宜人;出资五万两以上,封为正六品安人。”说完扬声唤来多禄,吩咐让人将旨意颁布下去。      杜守谦在殿外请道:“皇上,下江南赈灾的名单拟好。”      小太监赶紧将黄绫捧上来,明帝展开翻了翻。慕毓芫极快的飞掠了一眼,当看到陈廷俊、寿王、齐王三个人名时,心里不由一窒,然而十几年的宫内生活训练,使得他仍能保持淡然如常。明帝朝下挥了挥手,回头问道:“宓儿,要歇息一会么?”      慕毓芫缓缓起身,微笑道:“嗯,臣妾想回去看看小澜。”      一直挨到踏进椒香殿,慕毓芫方才舒了一口气。双痕听闻了前面的事,忍不住抱怨道:“娘娘为皇上分担烦恼,劳心劳力、不计辛苦,到头来反倒便宜了他人!”      “哎……”慕毓芫轻声叹息,平缓着胸内翻涌的气流,“不管怎么说,江南七省的百姓因此受益,总该记着几分慕家的好处罢。”      “皇上他……”双痕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默然。      ----原本是应该恨他的,可是却不能像林婕妤那般糊涂,再累再难熬,也不能丢下三个孩子撒手不管。每每在皇帝面前不动声色、婉转言笑,一步一步走来,究竟有多少是虚情,有多少是真意,想来早已迷茫分不清了。      九皇子拿着写好的字帖进来,问道:“母妃,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慕毓芫柔声摇头,蹲身攀着九皇子的小小肩膀,细细看了半日,似是自言自语般叹道:“我的佑綦……,要是再大上十岁就好了。”      “母妃?”九皇子一脸迷惑不解,抿嘴想了一会,放下字帖猫腰爬到椅子上,站得高高儿的大声道:“等儿臣将来长大十岁,一定会有这么高的。”      “是啊……,佑綦会长到这般高的。”慕毓芫也缓缓站了起来,比起站在椅子上的九皇子,要稍稍矮那么一点点,微笑仰望道:“傻孩子,母妃慢慢等着你长大。”      “母妃----”九皇子从怀里掏出雪白的丝绢,轻轻递了过去。      “做什么?”慕毓芫疑惑着接过丝绢,感觉到柔软的小手落在自己眼角,像是想要抚平什么似的,滚烫的液体随之滑落坠下。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八章 风云(上)ˇ       江南水患虽然暂时缓解,后面却还有一连串的琐碎之事。比如北迁灾民的返乡安置,几个受灾严重州县的抚恤银两,以及分发药物防止水后瘟疫,还要监察各地官员是否将款银挪用。诸如此类,至少还需两、三个月时间。齐王、寿王、陈廷俊分三路离京,各自都是背负着朝廷要命,特别是两位王爷头次担当重任,更不敢稍有怠慢,一路上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赶路。      外省消息不断送回京城,皇帝对齐王、寿王的表现很是满意,已经传出话来,说是等水患事平再做嘉奖。对于慕毓芫来说,这当然算不上什么好消息,然而眼下却顾不上计较,另外一件事更让人头疼着急。起先宫外有消息传进来,说是金晽公主的家奴在宫外伤人,原本以为金枝玉叶骄扬一些,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之事。可是,随着金晽公主哭哭啼啼进宫,在皇帝面前痛诉原委,众人才知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昨儿是中秋佳节,同时也是金晽公主的生辰。金晽公主自幼得帝后宠爱,后来皇后早早仙逝,皇帝更是格外怜惜,素来都是捧若掌上明珠一般。皇帝特意在映绿堂设下宴席,传旨让公主与驸马进宫团聚。席上金晽公主多喝了点酒,颇有几分醉意,因为驸马不便留宿宫中,所以单独出了宫回去。      次日清晨,驸马半日也没进宫来。金晽公主不免有点赌气,只当着人不好发作,到泛秀宫给帝妃请过安,觉得没意思便起驾出宫。谁知回到公主府也不见人,下人赶忙来回,说是驸马昨夜没有回来,多半在慕府喝醉还没醒来。金晽公主不由更添一层气,静了会还是坐不住,终于忍不住乘车出门,打算亲自去把驸马“接”回来。      赶到慕府,却被告知驸马刚刚出门。如此三番五次折腾,金晽公主已是一团难以怒火,冷笑喝斥了慕府下人几句,下令即刻回府。说来也是奇怪,慕府距离公主府并不算远,不知何故,来时居然没有碰到驸马的人。回去的路上,外头驾车的小厮眼尖,往前盯了一会,隔帘回道:“公主,刚才前面药店人影儿一晃,像是驸马爷身边的人呢。”      “你看清楚了?”金晽公主隔着纱帘探望,不信问道。      “奴才瞧着很像,不如让人进去打探一下?”      倘使是驸马生病,自然犯不着在外面取药。金晽公主留了个心眼儿,隐忍不发,“别一惊一乍的,挑个面生的小丫头进去瞧瞧,好好的把人看清楚了。”      小宫女去不多时就回,面如土色跪道:“奴婢进去瞧仔细了,那人是驸马爷身边的青儿,像是在门口守着,奴婢怕被发现没敢靠近。不过,奴婢问了药堂的人,说是里面有女眷在看病……”      “什么?!”金晽公主不待听完,已是大怒。      “公主……,咱们要不要带人进去?”      “都是蠢材!”金晽公主气极反镇定下来,戴上双层面纱下车,“让人堵住药堂前后之门,一只老鼠都不许溜出去!”      随行侍卫宫女二十来人,立时有八人领命分堵各门,余下的人战战兢兢,跟着怒气冲冲的公主闯进药铺。跑堂的眼见一行人进来,也不说清楚抓药还是看病,就径直往二楼冲上去,赶忙追道:“小姐,小姐是……”      “闪开!”金晽公主夺过小厮手中的马鞭,扬手狠狠一鞭抽下去,跑堂的顿时鬼哭狼嚎滚下楼梯,捂住脸面在地上来回打滚。      早有侍卫冲进内里抓出大夫,慕允琮也脸色苍白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被人强行摁在旁边地上。任谁也看得出其中暧昧,金晽公主更是气得发抖,令人掰起那女子下巴,挑眉冷声道:“说罢,叫甚名谁?跟咱们的驸马爷有何关系?”      “……”那女子死死咬住嘴唇,仰面流泪。      “说话!”旁边的近侍得令,上前扇了那女子一记耳光,喝斥道:“公主问话,还不一五一十说清楚?再犯倔劲,等会有你苦头吃的!”      “公主----”慕允琮不得不开口,“明珠原是慕府里的丫头,如今已经出府,因为前段染病无钱医治,所以……”      “是么?驸马还真是有善心!”金晽公主冷笑截断他,“你们慕府那么多丫头,今儿明珠姑娘病了,后天珍珠姑娘染恙,还不把驸马爷累坏过去?今天才算见识了,慕家的人果然宽柔待下,连个丫头生病,也要公子爷陪着来看大夫。”      “公主,都是奴婢的错。”明珠泪流满面,拼命叩头道:“是奴婢不知礼数,缠着驸马爷舍点银子看病,从头到尾,都不与驸马爷相干……”      “真是主仆情深呐。”他不说话还好一些,金晽公主闻言更是气结,将手中马鞭摔在地上,厉声道:“傻站着做什么?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旁边侍卫赶紧拾起地上鞭子,那边早有侍卫押开了驸马,一顿快鞭抽下,明珠立时吃痛惨呼晕了过去。      慕毓芫听吴连贵禀到此处,蹙眉问道:“明珠?仿佛从前听允琮提过,应该是早先的通房丫头罢。”顿了顿又问:“后来呢,公主打完人又带到哪儿?”      “不太清楚,想来是关在公主府里。”      “哎……”慕毓芫这边还在叹气,慕府已经让人火速传话进来。果然不出所料,那明珠原是慕允琮的贴身丫头,因为服侍温柔妥帖,早在公主下嫁前就已收用,当初打算以后封为姨娘的。然金晽公主乃皇后所出嫡女,又对驸马颇有情意,照他平日里流露的言语,理所当然觉得驸马也只喜欢自己。因此慕家权衡再三,最后还是提前将明珠打发出去。      与公主大婚之后,慕允琮在严厉家教下不敢造次。兼之公主年轻貌美,又是一片小儿女心思依恋自己,虽说略有点脾气,小日子也还算过得和和美美。本来慕允琮昨夜回府小聚,是打算趁空孝敬父母一番,想着公主在宫中,遂决定在旧时房间歇上一宿。回到旧居不免忆起往昔,问起身边丫头,才知道明珠的境况并不好。      家中人都指望着明珠做姨娘,没想到后来又被遣回家,丢了体面身份不说,连跟着沾光的希望也随之破灭。家中老母还只是抱怨,哥哥嫂嫂则更刻薄狠心,虽然收了慕府的遣返重银,平日却没半分好脸色相待。加上明珠又被收用过,难以再嫁好门户,整日被嫂子夹枪带棒的羞辱,终于撑不住恹恹病倒下来。      兄嫂自然不肯出银子请大夫,明珠忍气吞声熬了半月,实在是病得难受,只好拿着仅剩的几件首饰出去典当。或许是上天怜悯,竟让他在街上遇到昔时主子,慕允琮见状又急又痛,赶忙带他去药堂看病抓药。按照往常的习惯,金晽公主都会在宫中逗留一、两日,慕允琮想着快点看完病,再偷偷资助明珠一些银两,安置妥当就赶回宫去。偏生事情那么巧,也不知金晽公主怎么想的,突然使性子出宫,又亲自驾临慕府寻人,最后居然在街面药堂碰上。      当然这些都是慕府后来得知,不然断不会由慕允琮陪人看病。如今事情闹出来,金晽公主哭诉到皇帝面前,明珠肯定是不保,只是不知驸马将会被如何处置。慕毓芫掂量着眼下事态,自己不便过去为自家人求情,金晽公主在气头上也哄不住,因此不免有些犹豫不决。      双痕挥人出去,劝道:“娘娘,先别着急。”      “我能着什么急?”慕毓芫摇头一笑,“若说驸马纳妾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公主下嫁,比不得寻常人家,多半都是公主自己的陪嫁丫头。除非是公主不能生育,不然纵使有妾也是个摆设,不过是借此栓住驸马别出去,另外也是一个贤良名声罢了。”      不知何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除却为侄子担心以外,竟有淡淡的快意在里面。难道,自己是盼着四公主不幸福的么?慕毓芫为内心念头吃惊,转瞬间不由想到皇后。假使不是种种机缘巧合,曲折得知真相,一辈子都被蒙在别人的算计中,应该还是对四公主视若己出的罢。      ----只是那样的话,难道就一定是比如今不幸?难道不是另外一种幸运么?因为蒙昧无知而幸福,就不会有如今的煎熬,左右为难,此生此世都是不能够解脱。      双痕在边上等了片刻,小声唤道:“娘娘……”      “嗯?”慕毓芫醒神过来,收回心思,“我是在担心允琮,寅雯生来比别人养得娇贵,又是皇后娘娘唯一的骨肉,不知后面该如何收场?”      “是啊。”双痕也不免叹气,“二少公子背着公主私会别人,突如其来的,四公主怎能不动气上火?”      慕毓芫幽幽叹道:“四公主生气还不打紧,只要皇上别动真火就好。”      然而事情到最后,皇帝的决定却让所有人跌破下巴。皇帝耐心听完公主哭诉,温声软语劝慰了半日,只说公侯世家都是三妻四妾,不必大惊小怪。既然明珠是驸马从前的贴身侍女,知根知底,懂得主子的脾性心思,那就赏给驸马做侍妾好了。      金晽公主听完旨意,连哭都忘记了,不可置信问道:“莫非,连父皇的心也不向着女儿?驸马做了那样的事,还要纳那下贱丫头为妾?!”      “寅雯!”明帝皱眉打断,“你是金枝玉叶的嫡公主,别说那些不干净的话。那个叫什么明珠的,以后就是驸马的侍妾,你平日好好管教着就是了。”      金晽公主恨恨道:“儿臣不要!”      明帝反问:“那你要怎么样?”      “儿臣……”金晽公主被问得愣住,其实昨天打人出完气,自己也不知道后面要怎么样,想了一会,“反正……,反正儿臣不想看见他!父皇下道旨意,将他远远的撵出京城去,或者……,发配到边关永世为奴也行。”      “然后呢?”明帝语声平静如水,又问:“你就等着驸马日日夜夜牵挂?朕看这样也不好,将他赐死不是更干净?”      “不!”金晽公主急忙打断,想到那日驸马心疼着急的样子,虽然上火,心底也有一丝丝担心,低头小声道:“儿臣担心……,驸马会恨儿臣一辈子。”      “原来你也明白。”明帝叹了一口气,回身倚在鎏金盘龙宽椅内,“你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宫里有多少娘娘你不知道么?便是外面的公侯家,谁家又没有几房姬妾呢?”      “可是……”金晽公主心头发酸,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儿臣心里难过……,没想到驸马心里还有别人。难道……,以后还要朝夕相处?”      “寅雯,你坐过来。”明帝伸手,将公主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要是真想让那丫头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可你自己也说了,担心驸马爷将来会恨你。虽然驸马嘴上不说什么,可是心里总有疙瘩,你还要跟他过一辈子,一直别扭着又有什么意趣?所以父皇才手下留情,还不都是为了你着想么。”      “父皇……”金晽公主依着皇帝肩膀,轻声啜泣。      明帝替他拭净脸上泪水,缓缓道:“再说,不过是个小小丫头而已。他连你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留在公主府里,驸马爷当着你的面,谅他也不敢有什么特别对待!等过几年你跟驸马生下孩子,哪里还会记得一个小丫头?至于驸马那边,你慕母妃自然会去说他的,往后别再为此事烦恼了。”      “要是----”金晽公主还是不放心,小声问道:“他先怀上孩子呢?”      明帝眸光冰凉刺人,阴郁道:“他不会有孩子的!”      “那就赏他一口饭吃,往后不见就是。”金晽公主虽不情愿,也差不多听得通透明白,只是心头火气仍在,“不过允琮……,儿臣绝不会轻饶了他!”      “好,回去让驸马赔罪认错。”明帝宠溺一笑,拣了一些笑话来说,逗得金晽公主破涕为笑,末了才道:“寅雯你要记住,不可为此事抱怨你慕母妃。”      金晽公主撇嘴道:“慕母妃是允琮的姑母,肯定偏心他了。”      “你呀……”明帝爱怜的看着自己女儿,“都是佩缜太过疼爱你,从来就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若要论处事大方得体,往后多跟你姐姐学着点儿。”      “学他?”金晽公主颇有不屑,“谁不知道姐姐是慕母妃养的?即便如今人已嫁出去,每次进宫的时候,还不是次次都到泛秀宫去请安。凡是慕母妃交待的事情,就跟沾了蜜糖似的,立马就粘了上去,连亲生母妃也比不上呢。”      明帝皱了皱眉,“越发不知礼数,怎么可以如此说你姐姐?”      金晽公主吐了吐舌头,笑道:“反正只跟父皇说说,他又听不见。”      “好了,先不说你姐姐。”明帝指了旁边的座椅,自己端茶润了润,“父皇问你,你慕母妃是驸马的姑母,是不是同为你的姑母?自从你母后仙去,你慕母妃平时待你好不好?”      “当然也是儿臣的姑母。”金晽公主见皇帝正色,不敢再开玩笑,“至于慕母妃待儿臣,那也是极好的,从小到大,慕母妃都没有责备过儿臣。平日但凡有什么好的,也跟小九他们一样分给儿臣,除了父皇和母后,慕母妃便是待儿臣最好的人。”      “既然你都明白,那么----”明帝突然停顿了下来,似乎在斟酌着说词,端在手里的茶微微摇晃,半日才道:“平时要听你的慕母妃的话,别去惹他生气,将来……,他自然会好好的照顾你。”      “将来?”金晽公主听得迷惑,诧异问道。      “父皇平日政事繁忙,后宫的事多半顾不过来。眼下又出了江南水患之事,往后的日子更忙,将来会好有一段日子不得空。”明帝云淡风轻带过话题,微笑道:“去给你慕母妃请个安,再撒个娇儿,让他好好的教训一下驸马。”      金晽公主想到驸马就不快,赌气道:“算了,儿臣还是先回府去。”      “又不听话……”      多禄捧着密折一溜小跑奔进来,“皇上,涿郡急报!”      明帝只打开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稍稍平缓了一下,挥手道:“寅雯,你先回去歇着罢。”说完,竟顾不上金晽公主告安,便起身领着多禄匆匆出去。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八章 风云(下)ˇ     金晽公主虽然嘴上赌着气,可是走出霁文阁转了两圈,心头气息仍然未平,似乎还需要他人安抚一番,人也就不知不觉来到泛秀宫。当然他自己不会这么想,只觉驸马乃是慕家的人,皇贵妃亦有没严加管教之嫌,因此请安也不如从前亲热。      慕毓芫看出他的心思,温柔扶道:“刚才已经让人去传允琮,等一会就进来。都是允琮一时糊涂,让寅雯你受委屈了,我先替允琮给你赔个不是。”      毕竟从小受过皇家公主的调教,兼之金晽公主本就与泛秀宫亲近,断不敢让慕毓芫给自己赔罪,忙道:“儿臣不敢,慕母妃实在太言重了。”      慕毓芫嘴角微弯,亲手替他沏了一盏胭脂玫瑰露,递到手里笑道:“那个明珠只是一个下人,都是从前烂谷子的事。那时候允琮还不知道能娶你,不然见过寅雯这般金贵难得的可人,哪里还会看得见什么明珠,便是宝珠也不稀罕了。”      “哧……”金晽公主被逗的一笑,又赶紧敛了笑意,“那允琮还陪着他去瞧病?随便找个小厮跟去,打发几两银子不就完了。”      “所以,我才说允琮糊涂呐。”慕毓芫瞧他神色有所好转,只顺着他说道:“后来问过允琮,说是急着进宫来瞧你,只想赶紧完事好走人,没想到糊里糊涂做了傻事。”      “算啦,不说那丫头了。”金晽公主将信将疑,却也气顺了不少。      慕毓芫温声笑道:“早知寅雯如此大方,我倒是白替允琮担心了。等会进来,我一定好好的教训他,能有如此知心体贴的贤妻,也不知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      金晽公主扁嘴道:“如今驸马不仅有贤妻,连美妾也跟着有了。”      慕毓芫少不得耐下性子,柔声哄道:“明珠能算的上是什么妾?比不得寅瑞、寅祺他们,今后的侧妃都是官家女儿,那才能分走些许正妃的荣光。明珠不过是慕家的一个下人,往后也是公主府的下人,能让他端茶送水便是恩赏,你只当是添了个使唤丫头。”      金晽公主冷哼一声,“我的丫头多着呢,才不要他!”      慕毓芫见他气消得差不多,微微一笑,“都随你,远远的打发做些粗活便是。”正说着话,便听外面小宫女通传驸马请见。      金晽公主别过头去,只道:“我不见他!”      “你坐着歇会儿,我先出去教训允琮几句。”慕毓芫朝旁边递了个眼色,示意双痕留下来陪着,温柔笑着拍了拍公主,自己挽着烟霞流苏翩身出去。      “姑母,金安万福。”慕允琮一脸心虚之色,小心叩拜。      “还万福呢?没被你折寿就不错了。”慕毓芫先责备了一句,招手让慕允琮跟到偏殿,摒退了众人方道:“若不是公主心里还有你,只怕连小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是是,侄儿知错。”      慕毓芫由他扶着坐下,问道:“知道皇上为何饶恕你?”      “当然是看在与姑母的情分……”      “还是不醒事!”慕毓芫将他打断,严厉训道:“皇上之所以放你一马,那是看在慕家人世代忠心上,看在你大伯和小叔叔的军功上。你要牢牢记住,这份恩典跟你半分关系也没有!”      慕允琮赶忙跪下去,端正道:“姑母教诲,侄儿铭记在心。”      “起来罢。”慕毓芫抚了抚胸口,轻舒了一口气,“另外,家里会给明珠两个陪嫁丫头,有自己人服侍着,将来也不至于太受委屈。只是你----,若是想让明珠多活几天,从今往后就不要见他,只当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慕允琮赶紧点头,“是,侄儿谨记。”      慕毓芫不便在此多说,最后训道:“允琮,你若还是不谨慎言行,牵连家里跟着你落不是,那就再不是慕家子弟!”      慕允琮赔着笑脸,小心劝道:“姑母先消消气,侄儿今后再不敢了。”      “我没什么好气的。”慕毓芫轻声一叹,“眼下皇上虽然放过你,公主那边的气可还没生完,正在火头上,你还是想想怎么哄好他罢。”      慕允琮欠身告了安,往内殿去寻公主赔罪。吴连贵与他擦身而过,进来禀道:“娘娘,听说涿郡难民暴乱了。”      慕毓芫吃了一惊,“暴乱?!”      “是,刚刚收到的急报。”吴连贵压低声音,“皇上召集了两阁大臣,正在启元殿里商议详细对策。皇上担心局势控制不住,特地先发下旨意,命令涿郡守将赶紧协助云将军镇乱,圣旨已经快马飞出京城了。”      “这么急?”慕毓芫觉得空气颇为窒闷,像是暴雨前的阴天一般,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皱眉思量道:“涿郡当地的御史……”细细想了一会儿,轻声吩咐,“等会公主和驸马走了,你把文贵人传过来一趟。”      “文贵人?”吴连贵迟疑重复了一句,渐渐有所领悟。      内殿依稀传来金晽公主的笑声,忽一会又静了下去。双痕从外面进来,笑道:“娘娘你听那边的声音,还是驸马爷有办法,一会就把公主哄过来了。”      慕毓芫心思不在这上头,心不在焉道:“不过是小两口吵吵闹闹,公主还年轻,喜欢闹个小脾气什么的,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双痕点了点头,又问:“依娘娘看,皇上真的饶过驸马了么?”      “皇上?”慕毓芫眺望着启元殿的金銮殿角,想像的出殿内情景,再侧目朝极远的东南方看去,轻声叹道:“眼下的皇上,哪还有心思在公主这里……”      此时此刻的涿郡,早已经乱成一锅热腾腾的沸粥。最初之时,只是几百人没领到粮食的难民吵闹,毕竟分发粮食需要时间,不是三、两天就能人人分到。在圣旨尚未到达前,当地守将先已领着兵马镇压,不过流民分散数地,又不是可杀之敌,官兵们不敢伤人只能轰赶平息,最后的效果并不理想。随着事态越闹越大,守将不得不急报朝廷,想到护国大将军也在,赶忙带着人上门恳请帮忙。      云琅早清楚外面的情形,却为难道:“虽然皇上让我驻扎涿郡,但本地兵权并不归我调动,身边只有两万人,还要护卫公主玉驾的安危。眼下情势混乱,我只能派出一万人配合行事,将军还是不要在此耽误,赶紧出去协调闹事难民要紧。”      “大将军……”守将急得抓耳挠腮,犹豫了半日才道:“如果真的是难民闹事,末将的本事虽不入眼,断然也不敢劳烦大将军,只是……”      云琅听出弦外之音,忙问:“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都先下去!”守将喝退了身边众人,细声禀道:“开始的时候,的确是一些难民在闹事。不过最近几日,有不少人刁民甚是嚣张,根本不把官兵放在眼里,反而趁着混乱起哄闹事。而且----”稍稍压低了声音,“据末将的观察,那些刁民都是青壮年纪,一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怎么看也不像吃不上饭的。”      “等等。”云琅抬手止住他,“你是说有人故意生乱?”      “是,大将军通透明白。”      “你觉得都是些什么人?”见那守将赔笑不答,云琅大约猜到七、八分,能够将当地官兵不放在眼里的,除了闽东王的残部再不做他想。如此一来,就不再是简单的难民之乱了。      那守将等了一会,又道:“还得多亏大将军在此坐镇,有大将军当日之威,那些人才没敢闹得太厉害。只是如今的情势,末将实在是为难的很,他们打着难民的幌子,朝廷也没有旨意,总不好下令当乱贼剿杀罢。”      “那你的意思是----”      守将忙道:“末将的本事实在粗浅,既然有大将军在此,还请稍微辛苦一段时日,指点末将把此番动乱平息下去。”      云琅情知他是害怕镇压不住,闹出大乱子来,所以才把自己也拉扯进去,免得将来独自承受朝廷的责罚。面上却不揭破,摇头道:“非我不愿意担当苦差事,不过没有朝廷的旨意,能分出一万人协助将军,已经是能做的极限了。将军先多费心几日,我赶紧呈折朝廷详叙涿郡之事,等到……”      正说着话,只听院门外走进一行人来,皆是宫装服色,宣唱道:“众人回避,护国大将军云琅听旨!”      云琅暗道朝廷旨意来的好快,赶忙整理衣襟单膝跪下,那守将也赶紧退后,一脸苦瓜相随之转为喜色。圣旨里说的清楚明白,让涿郡守将交出当地兵权,由护国大将军全权调动,务必将涿郡难民之乱处理妥当。      云琅接过圣旨起身,唤来下人招呼宫中来人。守将赶紧恭维了几句,喜滋滋道:“有了皇上的旨意,云将军总该安心了罢。”      “嗯,你先回去。”云琅看了看内院,回头道:“我要布置一下公主的护卫,半个时辰就好,一会到军营里跟你汇合,再商讨解决难民闹事的办法。”      “是,末将赶紧准备。”      云琅握着圣旨走回内院,与乐楹公主说了事情大概,又调遣加强了府上巡逻,方才得空喝了两口茶水。乐楹公主与他续了一盏,担心道:“你身上的旧伤才好些,又要出去带兵劳累?当初皇兄不让你在京中休养,非要派到这里,如今生出乱子来,倒又想起你的好处了。”      “我为武将,原本就是份内的事。”云琅淡然一笑,沉吟了片刻才道:“倒是你,总跟着我东奔西跑的,吃了不少苦头,把你的青春也耽误了。”      “没有……”乐楹公主回想起多年痴心,总算换到如今一句温柔的话,心内不免又喜又涩,勉强笑道:“能听到你这么说,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      云琅沉默了一会,又道:“闽东这边气候潮湿、多有瘴气,你打小生长在北方,不像我国中四处都呆过,一时半会难免有些不适。最近雨水总是不断,你的膝盖又该犯疼了罢?”      乐楹公主笑道:“还好,最近也慢慢习惯了。”      “敏珊……”云琅凝目看了良久,像是有千言万语在唇边盘旋,张嘴半日,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扬声唤来随行副将,正色吩咐道:“你不用跟着出去,稍后我会留下一万精兵,你带着人好好护卫公主,决不可以出半点闪失。”      副将大声答道:“是,末将以性命护得公主周全!”      “云琅……”乐楹公主依依不舍,咬了咬朱唇,“在外面一定要当心自己,若是你有什么意外,我也绝不会独活于人世!”      云琅点了点头,笑道:“别人没那么容易伤到我,别胡思乱想了。”      乐楹公主踌躇了一会,鼓起勇气道:“反正,我跟在你身边十来年,举国上下、人尽皆知,不论是生是死,这一辈子永远都是你的人。”      “咳……”旁边的副将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先去安排人手。”云琅有点尴尬,打发了副将下去,转身进里屋取出随身的佩剑,出来道:“那边的人还在等着,我先出去了。”      乐楹公主看着人走出院子,心内怅然若失。自己默默站了一会,甚是无味,正待进去却见云琅快步回来,不由问道:“怎么,是什么东西落下了?”      “没有。”云琅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外面乱的很,难民们已经殴打闹腾起来,我回来告诉你一声,千万不要到街上去。”      乐楹公主温柔一笑,“嗯,我知道了。”      “那好----”云琅正欲交待完毕离去,侧首看见一名玄色装束的少女进来,待到看清楚来人,不由吃惊道:“迦罗,你怎么来了?”      迦罗打趣道:“难道不欢迎么?”      “岂敢?九皇子殿下的师傅,我哪里得罪的起?”云琅开了个玩笑,“既然迦罗你来了,正好保护公主安全,我也放心多了。你们先聊着,我忙完正事就回来。”      乐楹公主点头道:“去吧,小心着点。”      迦罗看了看二人情状,抿嘴一笑。跟着乐楹公主进了内里寝阁,布置虽比不上公主府,却也比青州边境舒适许多,乃笑道:“看来,公主真的不想回去了。”      乐楹公主不解,“何出此言?”      迦罗侧首想了一会,认真道:“公主和云将军,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有?”乐楹公主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是欢喜的,拉着迦罗坐下,问起宫中的人事近况,高兴道:“迦罗,可算你还记得我。”      迦罗听他言语真挚,也是一笑,“公主可别怪罪,是皇贵妃娘娘让我来的。说是这边难民闹事,云师兄肯定闲不住的,虽然有不少侍卫,到底不能贴身跟着公主,所以还是我过来更好。”      乐楹公主叹道:“皇嫂心思细腻,事事都想的周全。”      迦罗又道:“皇上也很担心公主安危,临走还交待了几句。”      “是么?多半在后悔当初放我走罢。”      迦罗不便说皇帝的是非,转而问道:“对了,我还奇怪呢。当初皇上挺生气的,怎么会答应让你过来?”      “这个么----”乐楹公主故意拖长声调,自己先笑了笑,慢悠悠嗅着花茶里的氤氲香气,俯身悄笑道:“当时我把刀架自己的脖子上,皇兄担心血溅当场,虽然生气,最后也只好放我走啦。”      皇帝既然严命宫人不得声张,乐楹公主后来也没提起过,云琅自然无从得知,此时的他正忙着翻阅资料、查点人数,好大致对涿郡囤兵有个了解。外堂进来一名小校,通报道:“启禀大将军,闽东御史许策求见。”      御史为从二品的外省大官,官职虽然不小却是文官,此时求见,想不出会有什么军策进献,因此云琅颇为纳罕。守将正在旁边介绍军内琐事,忙打住道:“大将军,许策大人不是假清高的腐儒,为人多谋、言语爽快,三教九流都肯卖他的面子。眼下平抚各色难民,正需要这样的人物帮忙呐。”      云琅颔首道:“那好,烦劳将军去迎人进来。”      那守将也是知情识趣的人,赶忙带着众人出去。片刻之后,一名青色通袍的老者朗然进来,相貌清瘦,因为并没有官袍在身,看起来倒更像是山林隐世之人。朝上抱拳行过礼,笑道:“下官许策,冒昧求见云大将军。”      “不敢,许大人请坐下说。”云琅见他年纪甚长,起身还以晚辈礼。      “大将军,还请先阅过此封书信。”      云琅微笑接过信笺打开,却被吓了一跳,乃是姐姐慕毓芫的亲手笔迹,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此人可用,勿疑。”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许策笑道:“下官接到书信不敢耽误,即刻赶着过来。不过看外面的情形,一时半会儿忙不完,大将军请先处理要事,下官晚些再来详叙。”      云琅见他心思灵透、处事稳重,已有几分好感,加上又是姐姐亲自推荐的人,忙回笑道:“有请许大人偏堂等候,我忙完手上事就过来。”      许策笑道:“无妨,正好跟几个旧友叙叙。”      门外似乎不少人认得许策,热闹寒暄了一会。守将打起门帘进来,笑道:“校场兵丁已经列队好,请大将军过去指点一下。”      “嗯,走罢。”云琅拾起佩剑起身,颔首出门。      “大将军……”守将跟在云琅身后,边走边道:“垗西、襄平、邺林郡、苏羊陆续有消息传来,说是均有大小不同的动乱。”      云琅皱眉道:“太远了,说了也是鞭长莫及。”      守将连忙点头称是,又道:“襄平、苏羊事态不大,垗西和邺林郡有凤、慕二位将军,想来也是无碍,咱们还是先把眼前摆平再说。”      云琅领着人赶到校场,除了分赴各州各县镇乱的兵马,还余下八万屯兵,校场上自然是战不下如此多人,故而只挑了一万精兵列队。台边有校尉指挥着,举枪、刺敌、呐喊,倒也整齐有致,只是少了一股子剽悍利落之势。守将朝前瞧了一眼,近身道:“内中也有人参加过平藩之役,当然比不得青州回来的精锐,常年历经战事,想来是让大将军见笑了。”      毕竟不会有大型战役,比起青州战事要轻松许多,只要人数上占了优势,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云琅见守将甚是自谦,随口恭维道:“将军调教有方,很是不错。”      “多谢大将军盛赞。”守将颇为得意满足,面露喜色。      很快又有小校捧着军簿上来,守将接过递上,云琅打开翻了两下,内中罗列很是详细清楚,即便临时接手也是一目了然。在佩服涿郡军机处的效率时,不禁略有疑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奇怪,却始终说不上来。再看调兵遣人的涿郡守将,对圣旨竟没有丝毫惊讶,转手工作有条不紊,像是早就做好准备一样。      守将又问:“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云琅摇了摇头,淡声道:“没有,我在这里站会儿。”      ----眼前的一切,仿佛一早就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云琅面对台下整齐的队伍,站在高台上吹着清风,回首眺望北方时,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念头。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九章 忆当年(上)ˇ       假使皇帝知道云琅的想法,一定会失声出笑。当初派云、慕、凤三人出京,分赴从前几位逆王的属地,确是因为担心当地太平,所以才未雨绸缪预先做好防范。只是皇帝并不是神仙,自然不能预料到后来的水患。此时逆王残部作乱,而涿郡守将早领过随时转出兵权的旨意,交接工作准备充分,故而云琅才会有那样的错觉。      眼下江南七省均有民乱,只是垗西、丰阳等地乱子不大,而涿郡周地格外严重,民乱竟渐渐朝各州县扩散。当初三位赈灾御使分赴诸地,陈廷俊自然重赴旧地邺林郡,而垗西附近相对安宁,皇帝原也不期望寿王如何作为,遂给他挑了个相对轻松的差事。至于齐王,因为王妃本就是从锯州嫁过来的,故专门上辞请求前往闽东抚民,正好顺道拜望一下岳父岳母。      皇帝对他的私心自然明了,面上却不戳破,只是交待先行分发粮食要紧,待事情办完再处理私事也不迟。今晨齐王又呈上密折,说是涿郡当地难民闹事严重,守将镇压数日而不见效果,恐怕是有人故意借机作祟。未免事态闹大激起民变,特请旨让锯州屯兵飞越博曲水,以配合涿郡官兵抚平民乱。      “好啊,果真长大能耐了!”明帝死死盯着折子,兀自冷笑。      当想到齐王绞尽脑汁斟酌字句,尽量看起来字字忠心、句句诚恳,摆出一幅为朝廷君父分忧的姿态,实则盘算着如何将锯州屯兵收入囊中,那雷霆大怒引起的心痛便又加重几分。再忆起先前爱子年幼珠碎,自己种种部署随之落空,更致身心皆损,都是由这个亲生儿子引起时,心里更绞得似要滴血,忍不住迸出一连串的大声呛咳。      多禄慌忙跑近侯着,劝道:“皇上,保重龙体啊。”      明帝摆手叹道:“没事,朕想自己静一会。”      眼下正是秋菊当季,而皇宫中素来又以黄色为贵,醉心斋后院摆有数百盆金菊,齐头并放、争奇斗艳,一地黄亮夺目的灿灿金色。皇帝独自步出内殿,有别于院子内的大片金黄,台阶两旁摆着数盆“凤凰飞羽”,橘红色的硕大花形,一根根细柔的管瓣向外舒展开去,顶头微卷,恰似那凌空云飞的展翅凤凰之尾。      明帝在清雅花香中凝气呼吸,心绪逐渐舒缓下来。在今生见过的人当中,以皇后和皇贵妃二人最能忍得、受得,不论悲喜惊怒,都能做到水容万物一般平静以对。这固然跟女子的柔韧性有关,但大多还是来自从小的培养,要求便是勿骄勿躁,如此才能不为世事情绪所左右。也正因为如此,才有朝堂后宫数十年的平稳。      ----只是,这一切已经开始动摇。   从慕毓芫最初进宫的波澜,接着行湖州遇刺,再到册立皇后更是受阻,更随着皇子们逐渐长大成人,使得朝廷当中已经派系初显。宫内宫外暗流湍急、波涛汹涌,若不是皇帝对泛秀宫圣眷数十年一日,依着那些想要起势之人,恐怕就不仅仅是暗地的勾心斗角了。饶是如此,先时朱锡华还是笼络了不少官员,结党营私、谋算皇室,差一点就让新党阴谋得逞。      云琅与慕毓泰建功卓著,加上慕毓芫本身出自世家,门第根基深厚,朝中旧臣多半向着文、慕两家,期盼着皇贵妃的庇佑。同时,也有不少人忌讳慕家权势,担心将来自身的前途,所以两派相争避不可免。而身处帝王之位者,最要紧就是如何平衡各党,为后世江山的稳固着想,绝不可因私心而任性妄为。      皇帝深知其中利害关系,故而只是将云、慕、凤三人分开,削减手下兵卒,另外加强韩密、贺必元等人兵权,以备将来能够有所牵制。再有先前答应与霍连议和,也是因为担忧国内局势,唯恐将来内忧外患,所以才会答应的那般爽快。不过,犹如一个长了十来年的巨大脓包,表面看起来再完好,只要稍稍一捅也会瞬间破裂开。      “皇上……”内殿里面,传来轻柔温婉的女子声音。      眼下的后妃之中,允许进入醉心斋的只有几人。既然不是皇贵妃的声音,贤妃又不会无事过来闲逛,因此明帝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必是杜玫若无疑。那一袭玫瑰紫二色金银线华衫走近过来,微屈双膝请安,两带杏色洋线流苏逶迤垂地,娇怯怯道:“臣妾不知皇上在赏菊,扰了皇上的雅兴。”      明帝朗声大笑起来,扶道:“你过来正好,一个人看着也是无趣的很。”      杜玫若画了精致的烟霞妆,眉心一点金色额黄,加上云鬓上珠翠玉环铮铮,与满院子的金菊灿色颇为相得益彰。“那就让臣妾陪着赏花,只要皇上不厌烦就好。”说着,唤人搬来一架修长的藤编摇椅,扶正上面的锦绣弹花软枕,侍奉着皇帝躺好,自己则坐在旁边小杌子上。      “呵,朕怎么会厌烦小玫瑰呢。”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明帝惯于如此称呼,说出口从容随意,似乎特地显出对宠妃的亲昵。      杜玫若避开了皇帝的视线,低头一笑,“臣妾听说皇上为江南的事烦忧,每每想着过来,又怕打扰皇上处理政事,只在宫中期盼着早日平定下来。”      明帝笑问:“嗯,觉得朕冷落你了?”      “没有。”杜玫若温柔摇头,轻轻挽住皇帝的臂膀,“臣妾是怕皇上累坏了,可惜自己愚笨,心里虽然着急,却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没事,朕也不舍得让你辛苦。”抬眸看向眼前青春姣好的容颜,朱唇皓齿、眉目娇美,心里并非是厌恶的,不过却由不得他人盘算自己。明帝闻着淡淡脂粉香气,想着自己的心事,“再说,还有皇子朝臣们替朕分担呢。”      杜玫若颔首道:“也是,那臣妾就放心了。”顿了顿又道:“听说,齐王在闽东颇为辛苦,不单单是赈灾抚民,还帮着孙裴一起维护当地安宁。”      明帝笑道:“寅祺果真能干,连你们后宫都知晓了。”      杜玫若眸色闪烁,赶忙笑回:“臣妾也不懂这些,都是听宫人们闲话说的。臣妾只是想着,江南的事若能早些安定下来,皇上也好少操一份心。”      多禄在台阶上探头,禀道:“皇上,涿郡六百里急报!”      “你先回去,朕晚些得空过去瞧你。”明帝一脸温柔,微笑着目送杜玫若告安,待到人一踏入内殿,立时皱眉问道:“折子呢?”担心事情可能更加严重,自己抢先上前拿起折子,看了片刻笑道:“嗯,这个法子不错。”      多禄悄悄向上打量着,小声问道:“皇上,是有好消息了么?”      折子上说,涿郡当地有刁民混入人群,故而造成民乱难抚,因此云琅让一万士兵佯装难民,以乱治乱、扑杀逆人,现下当地局势已经得到暂缓。明帝又仔细看了一遍,方才合上折子,赞许笑道:“看来云琅不仅会带兵打仗,更会结交贤士能人,不过才几天时间,竟能想出如此巧妙的法子。”      “恭喜皇上,江南必定太太平平的。”      “还有一份?”明帝对多禄的话不置可否,转而拿起另一份奏折。      原来是苏羊刺史的一份急报,说是苏羊原就贫瘠,此番亦遭水灾,情势比起其他地方更加窘迫。加上苏羊地势更加偏南,道路不便,赈灾的粮食也晚到许多日,结果分发粮食时遭遇人群哄抢。已经是乱上加乱,谁知因为难民阻塞街中大道,使得海陵王马车出门不畅,结果当场打死了数名难民。海陵王激起民愤,如今住所已被难民包围,官府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特请求朝廷给个旨意。      “混账!活得不耐烦了!”明帝气得手上发抖,将折子狠狠摔在御案上头。      泛秀宫很快也收到苏羊的消息,乃是江南苏家密报。慕毓芫将纸卷丢到香炉里,顷刻焚成一堆灰烬,不住蹙眉思量,独自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吴连贵有些拿捏不准,小声问道:“娘娘,是不是要安排点什么?”      “那是当然!”慕毓芫闭上双眼,丧子之痛一点点浮上心头。      时隔两年,记忆没有一丝一毫的渐淡,反而因为时常回忆,使得整个事件的头尾都清晰定格。恍惚之间,似乎听到那调皮孩子的笑声,总是那么爱撒娇,自己却每每疼爱至深由着他。可惜这一切,唯有在自己脑海里出现罢了。      “娘娘,你没事罢?”      “没事……”慕毓芫刚打算细细商量,却听外面通传安和公主驾到,如此自然有些不便,想了想道:“你先出去迎公主进来,晚间得空再说此事。”      “是。”吴连贵赶紧点头,执着拂尘一溜小跑出去。      因为先头赈灾的缘故,安和公主装束亦是清减,通身一袭米黄色对襟暗纹锦衫,鬓上珠花也以银饰为主,颇有洗去繁华的素雅之意。他是惯于来泛秀宫请安的,盈盈行礼完毕,拣了素日的位置坐下,侧首笑道:“近段时日,慕母妃时常为江南担忧,自个儿也清瘦了许多。”      慕毓芫淡笑道:“哪有,我又不能帮上什么。”      “呵,慕母妃总是这般自谦。”安和公主抿嘴轻笑,起身替慕毓芫续上热茶,“当初江南水患报上来,朝廷里拿不出许多银子,一个个大臣都是没有主张,还不是多亏慕母妃为百姓筹银买粮?”      “这个法子,将来再用也不灵光了。”慕毓芫微微一笑,“况且,我不过是先起了个头,后宫中人皆有捐献首饰,最后还是外面财主出的银子。寅歆你上次也捐的不少,我还担心你没有头花戴呢。”      安和公主却是一笑,“我若没有,自然会在慕母妃这里讨个赏儿。”      慕毓芫笑道:“倒是可以,只怕没你的新鲜好看。”      安和公主慢慢饮了口茶,又抬头道:“前几天四驸马那边出了事,听说当时父皇很是动怒,真是让人担心,好在父皇明察秋毫、通情达理,也算是千幸万幸了。”      慕毓芫约略猜出他的来意,面上仍是微笑,“允琮太过淘气,往后得让家里仔细管教着他,免得再捅出什么漏子来。”      “哎,要说四妹妹也是太较真。”安和公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点小事,何苦大哭大闹到父皇跟前?如今父皇虽然没说什么,到底心里有了疙瘩,或多或少,总是对四驸马的前程不利。假使四妹妹明白一些,当初就该私下解决完事。”      “哪能都像寅歆这般懂事?”慕毓芫夸了一句,戏谑道:“所以说陈廷俊才是有福气的人,能够做我们的大公主驸马,将来妻贤妾娇,不知道要羡煞多少旁人呢。”      安和公主却道:“廷俊他不会纳妾的。”      慕毓芫见他说得笃定,笑道:“咦,看来寅歆真是驭夫有方啊。”      安和公主低头一笑,像是回忆起平日里的恩爱甜蜜,脸上还有些羞赧,半日才小声道:“昨儿刚传了宫中太医,已经确诊有两个多月的喜脉……”      “这是好事,有什么好害羞的?”慕毓芫含笑恭喜他,至于到底是不是好事,一时之间也是难辨,又道:“你父皇烦心多日,晌午过来也好高兴一下。”      安和公主颔首道:“儿臣也怕父皇前面政事繁忙,所以想等午膳时再说。”      慕毓芫嘱咐了些该留意的事,又让双痕取来一盒上等独臂人参,情知他必定是先来自己这里,因此笑道:“眼下离晌午还早,我先吩咐人做点好汤好菜,你母妃整日惦记着你,先过去说会儿话罢。”      “是,多谢慕母妃关怀体贴。”      咸熙宫在东六宫之末,安和公主不愿从月韶门过去,免得路过凤鸾宫惹眼,故而自远路经御花园绕行而过。其实金晽公主已经出嫁,不像从前那般日日住在映绿堂,想要撞见也是困难,只是安和公主习惯难改而已。谁知刚一踏进御花园侧门,便撞见金晽公主坐在抱夏亭赏菊,手里一朵黄白双色的“金钩万卷”,正在一瓣一瓣拆花扔着玩儿。      “四妹妹,今天这么好的雅兴?”      金晽公主的心情似乎不好,侧首看了一眼,“原来是长姐……”自己想了一会,忽而笑道:“看长姐的样子,是从慕母妃那边过来?我猜,这会儿是要去咸熙宫罢。”      安和公主只做不懂,笑道:“是啊,刚还说起四妹妹你呢。”      “是么?说我什么?”      安和公主反正也不急,索性在旁边坐下来,瞧着池水里缤纷凌乱的金黄菊瓣,故作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碰巧说到四妹夫的事情。”      金晽公主沉下脸来,冷冷道:“长姐也太过操心了。如今大姐夫出门在外,若是长姐平日闲的发慌,不妨看看书、绣绣花,也有修生养性之功。”      安和公主虽然是熹妃所出,性子上却并不急躁,平时为人处事,倒颇有几分慕毓芫的冷静若素。因而闻言也不动气,微笑道:“我只是羡慕父皇疼爱妹妹,任凭四妹夫犯了天大的错儿,只要妹妹一句话,还不是轻轻松松就放过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金晽公主的脸色缓和不少,“长姐说笑了,父皇也是极心疼长姐的,从品择驸马人选便看得出来。满朝的文武百官、王公贵戚,谁不知道大驸马是朝廷栋梁?”      安和公主笑道:“呵,怎比得上四妹夫出身金贵?”      “也没什么好的!”金晽公主似乎火气上来,抱怨道:“只因他是慕母妃的内侄,父皇也要给几分脸面,到了最后,还不是把那丫头留了下来。”      “四妹妹,既然你也清楚驸马的情况,平时里还是让着一点儿,免得让慕母妃心疼不高兴。”安和公主见他轻声冷笑,故意叹气道:“哎……,素日里我爱亲近慕母妃,平白让大家看笑话,不也正是因为这些担心么?我虽然是一片好心,想来四妹妹是看不上眼的。”      既然说的如此坦诚,金晽公主也不好太过冷淡,加上话里颇为委屈,因而劝道:“长姐你太小心谨慎了。不管父皇对慕母妃再好,也不过只是一名得宠的妃子,咱们可都是父皇的亲骨肉呢。”      “都是亲骨肉不假,可是我哪能跟你比?”安和公主故作感激,缓缓道:“四妹夫总归是慕母妃的亲侄儿,若是一些不打紧的事,妹妹你就睁一眼闭一眼,也算是给慕母妃留点情面。再说那个丫头,毕竟是四妹夫自幼的贴身侍女,多少有些情分在里面,妹妹你可别太下狠手了。”      金晽公主冷笑道:“难道还要我迁就着他不成?”      安和公主见效果已经达成,遂不在这上头多做纠缠,转而问道:“眼下的天气已经入秋,水边更是凉风阵阵的,四妹妹怎么坐在这里?”      “还不是那个宝妃……”      “闭嘴!”金晽公主厉声喝住侍女,似乎不愿多说下去,站起身道:“刚才逛了大半个园子,走得身上发热,所以坐下来吹会儿凉风,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安和公主深知他与宝妃的渊源,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当然不愿意轻言个中纠葛,因此笑道:“四妹妹早些回去罢,免得受冷染上伤寒就不好了。”      “嗯,长姐也是。”金晽公主一脸心事,转身离去。      看着逐渐远去的异母妹妹,安和公主收起唇角笑意,弯腰俯身下去,捡起剩下的大半朵金色残菊。只听“啪”的一声,残菊被他大力扔进水里,池中水花飞溅,顿时激起一圈圈微波荡漾的涟漪。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九章 忆当年(下)ˇ       隔了几日,天空逐渐开始放晴。   正午阳光浓烈亮白,慕毓芫以袖障目仰望蓝天,纤细的云丝水洗一般浮在空中,透出清新爽快的气息。虽然雨水只是暂时停住,并不能改善江南水患的后遗问题,然而面对满天灿色,到底还是让人心胸舒畅不少。      “娘娘,别站风口里站久了。”双痕捧着湖水色玉锦披风过来,丝滑缎面在阳光下折出亮光,上面的折枝葵花暗纹,也随着光线一丝一丝透显成痕。说着,将披风抖开给慕毓芫披上,打着结儿抱怨道:“现下是什么天气,惹上风寒是好玩的么?”      慕毓芫由得他摆布,笑道:“好好,我知道了。”原是想开几句玩笑的,可是心思始终飘飘忽忽的,怔了一小会儿,“吴连贵呢?江南的消息还没传回来么?”      “是,娘娘别太着急了。”      “嗯,不急。”慕毓芫无声微笑,不是自己沉不住气,而是只要一想到那人,心底的浓烈杀意就瞬间涌出,冲撞的让人平静不下来。      双痕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如今涿郡那边安宁不少,有咱们云大将军坐镇,还有那个许策帮衬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不错,许策的确是个人才。”慕毓芫点了点头,转而想起齐王近日所作所为,不由冷笑,“幸而云琅他们控制的好,没让涿郡大乱起来,不然要是真出什么事,还不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即便这样,还是让齐王抢先一步,调走整整六万锯州屯兵,委实不能不让人担忧呐。”      双痕劝道:“齐王终究是深宫贵胄,哪里懂得什么带兵之道?不过是求功心切,想趁此机会立点功劳,也好在皇上面前表现一下。”      慕毓芫悠悠一笑,“无妨,我且看着他呢。”      “娘娘,稍坐会儿就回去罢。”双痕将连廊上的横栏拭干净,扶着他坐好,平日无人时并不拘礼,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方才听说,昨儿皇上去咸熙宫坐了会儿,熹妃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赶着让人去做皇上爱吃的。谁知皇上正用着晚膳,淳宁宫来人说宝妃身子不适,结果皇上又过去了。”      “呵,咸熙宫又得闹上半日了。”慕毓芫轻声一哂,“皇上去熹妃那边,多半是因为陈廷俊办事得力,好歹是大公主驸马,也该让岳母跟着沾一点光儿。只是宝妃也未免太过乔致,能有多大的病,还赶着去咸熙宫请示皇上?当日筹集银子那会,熹妃口无遮拦得罪过宝妃,昨日病得这么巧,多半就是为着这个缘故罢。”      双痕点了点头,又道:“说起宝妃,最近倒是很少见呢。”      慕毓芫转着手上渤海玉戒指,淡淡一笑,“他最近也学乖了,像是从后宫里消失一般,除了定例众妃请安之日,平日里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双痕不屑道:“这样也好,省得净惹事让娘娘心烦。”      “娘娘……”吴连贵神色匆匆跑过来,招手让双痕在台阶上守候,请慕毓芫往院子深处走了两步,低声禀道:“江南的消息已经传回来,说是晚了一步。”      “晚了?什么意思?”      “苏家那边一接到消息,就立即安排人手。据去的人回来说,他们快马飞奔赶到海陵王住所,可是就在半个时辰前,海陵王已被朝廷钦差押解回京。”      慕毓芫大吃一惊,“回京?!”      吴连贵赶忙点点头,又道:“朝廷钦差奉了皇上旨意,宣读海陵王勾结逆党、挑唆民乱等罪状,算时间眼下也快到了。”      海陵王在苏羊激起民愤,随着难民围聚越来越多,家仆也不敢开门哄撵,也只好紧闭大门缩在府内。当地局势早已乱做一团,刺史忙着安顿当地难民,又要分派粮食,哪里顾得上海陵王的事?原想着是个难得的机会,因此嘱咐苏家的人安排,打算借着难民闹事的机会,将海陵王在苏羊就地解决了。海陵王人在外省,加上天时地利人和,要办成此事并不算难,不料竟被皇帝抢先押解回京。      “勾结逆党?挑唆民乱?”慕毓芫自语重复着,掂量着皇帝此番举措的真意,这两大罪状压下去,难道是要处决海陵王么?或许罢,比起谋害皇储的宫闱秘闻来说,谋逆罪似乎更合情合理,确实是一个名正言顺好机会。      “听说,还是杨大学士上的弹劾折子。”      “那不奇怪。”慕毓芫镇定下心神,淡声道:“当年因为柳眉生的事情,海陵王打死了杨家二公子,眼下这般机会难得,岂有不趁机火上泼点油的?”      吴连贵点头道:“还有江南难民死了数人,更是罪上加罪,杨大学士本就是内阁难得的好笔墨,想来折子一定写得声泪俱下。”      “皇上驾到……”      前殿传来长长的宣唱声音,慕毓芫凝了凝神,已经能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遂朝吴连贵挥了挥手。脸上保持着如常的微笑,回殿迎接皇帝道:“今儿挺早,皇上这么快就都忙完了。”又侧首吩咐双痕,“如今天气寒凉,去泡一壶蜂蜜花露茶过来。”      明帝却道:“不用忙了,都先出去罢。”      慕毓芫约略猜到他的来意,面上只做不知。取了自己素日用的绿玉茭杯,斟上早上泡的云雾水仙,递到皇帝手里问道:“皇上,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嗯……”明帝沉吟着,手中绿盈盈的茶水轻微晃动,“苏羊出了些乱子,敏玺和逆党的人拉扯不清、暗中往来,前时经人查实罪名确凿,现在已经被押回来了。”      “然后呢?”慕毓芫心不在焉的拨着茶水,静静等着下文。      “这两年来,朕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明帝艰难的启口,大约是忆起昔日丧子之痛,声音里透出难抑的苦涩,“如今敏玺关押在书恩殿,已经由刑部定下死罪,朕刚才传过旨意,你可以过去送一送。”      “送一送?”慕毓芫轻声自嘲,不知此时该做何样表情?转眸看向皇帝,目光里有着复杂的光线,见自己没有反对,愧疚之情似乎减淡了一些。是了,他以为自己恨的是海陵王,所以借此机会,让自己光明正大的将其处决掉。那么,是否应该叩谢皇恩隆厚呢?可是此时此刻,心底却生出无限的浓浓悲哀。      明帝眸中露出担心,关切问道:“宓儿,你怎么了?”      “没事,胸口有点闷……”慕毓芫反手抚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缓缓揉了片刻,方才将那份哽噎减轻些许。      ----不知从何时开始,已只能在彼此谎言中相处生活。慕毓芫不无凄凉的想着,推开窗扉时被迎面扑来的冷风一激,像是有碎冰刮进眼睛里,刺得双目合上,反而压出两滴灼人的热泪来。纵使自己亲手杀了海陵王,既不能换回爱子的生命,也不能找回往昔的恩爱甜蜜,终究还是全都被打碎了。      午后稍歇,双痕进来问道:“娘娘,身上好点儿没有?”      “嗯,已经好多了。”慕毓芫轻声答应,从长背青藤舒云摇椅上坐起来,静静默了一会儿,心内似乎平缓了不少。      双痕又问:“娘娘,还去书恩殿么?”      “皇上有旨,当然得去。”慕毓芫微微弯起嘴角,既然皇帝都专门过来说了,岂能拂了皇上的恩典?再者,皇帝认定自己该恨海陵王,未免让皇帝多心,凡事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      双痕朝外扬声道:“来人,备辇!”      在鸾车去往书恩殿的路上,慕毓芫忽而想到,虽然海陵王即将被处决,可皇帝此举未免太过大方。想当初,正是因为皇帝不放心,担心海陵王泄露其中内幕,所以才把他远远的打发到苏羊。眼下单独相见,难道不怕自己询问么?踏进书恩殿大门,管事领着人上来见礼,说清楚关押海陵王的位置,便招呼众人悉数退出。如此一来,更是让人觉得纳罕了。      双痕招呼着身后的宫人,细声问道:“娘娘,你不觉得奇怪么?”      慕毓芫淡淡微笑,“走罢,进去殿里瞧瞧。”      “啊……”双痕吓得后退了两步,指着海陵王那空洞无物张开的嘴,愣了一下,赶忙抬手挡住慕毓芫的视线,“娘娘别看,不然晚上会做噩梦的……”旁边早有两个小太监冲上前,找了几块丝绢,不由分说死死塞了进去。      慕毓芫轻轻拂开双痕,向前走近了几步。眼前面容惨淡的枯槁之人,双手双脚均被铁链束在木桩上,神情萎靡、目光涣散,实在不能和“海陵王”三字联系起来。抬头看见自己很是吃惊,奋力挣扎了几下,双手软软垂下,腕上血痕应是挑去手筋所致。原来如此,自己真是白替皇帝担心了。      “呜……,嗯嗯……”海陵王嘴里声音含混不清,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半句话也说不清楚,听起来反倒格外的凄厉糁人。      若论自己的心头之恨,即便将海陵王千刀万剐也难尽消,但是如今亲眼目睹,却又觉得一切都是惘然。----杀了他,消失的也一样不再回来。况且,比起对海陵王的痛恨来说,自己更想亲手了结另外一人,那害死同胞弟弟的罪魁祸首!慕毓芫竭力抑制喷薄而出的恨意,阖目轻声道:“都先出去,双痕留在门口侯着。”      双痕皱眉道:“娘娘,六王爷都已经弄成这样,皇上还让娘娘过来瞧人,就不怕吓着娘娘么?反正也说不了话,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没事,你到门口等一会。”慕毓芫摇了摇头,上前停驻在海陵王面前,“敏玺,我还是这样称呼你罢。”朝他摆手道:“好了,别费力气了。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老老实实的回答,是与不是即可。”      “嗯、嗯……”像是害怕慢了就会被折磨似的,海陵王赶紧点头。      慕毓芫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侧身避开那哀求的目光,只是重新回忆往事,对自己何尝不也是一种折磨?静静沉默了良久,方问:“因为柳眉生的事情,所以你故意带着祉儿骑马,想要借此吓一吓他,对不对?”      海陵王稍微怔了一下,旋即点头。      “可是后来,你才发现马儿跟往日不一样,已经被人做了手脚,那个人就是如今的齐王!”见海陵王目光里惊讶不已,慕毓芫只淡淡道:“皇上特意拦着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这点,只是不巧,偏生让我查不出来了。”      “啊……,啊、啊……”海陵王大骇之后赶忙点头,嘴里呜呜咽咽,一脸恳求讨好之色,只是始终说不出想要说的话。      “怎么,想让我饶过你?”      海陵王赶紧点头,“嗯,嗯……”      “呵呵……”慕毓芫笑出声来,眼眶已经开始微微潮湿,“倘使仅仅如此,没准我还真的会放过你。不过你先说清楚,祉儿脖子上为何会有半圈折痕?对了……”稍稍顿了一下,“忘了你不能说话,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罢。”      “啊……”海陵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拼命的摇头,几乎将嘴里的丝绢咳出来,像是想要后退避开,怎奈被铁链死死捆得不能动弹。      “----那是因为,你在落马时以祉儿护住自己,整个人压在他的身上,结果在掉地时折断了脖子!”他抬眸直视着海陵王的眼睛,声声厉色,“枉费祉儿还叫你一声六叔,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你不但不救护他,反倒拿侄儿做自己的人肉垫子?是你……,是你亲手杀了祉儿!”      “……”海陵王终于不再挣扎,眸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之消散。      慕毓芫痛得难以支撑站住,缓缓蹲身下去,泪水一颗一颗跌打在地砖上面,隐约映出七皇子天真娇纵的笑脸。伸出手指触碰之时,只有冰冰凉的一点潮湿停在指尖,清脆童音依稀可闻,那小小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双痕在门口担心瞧着,走近问道:“娘娘,奴婢扶你出去罢?”      慕毓芫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只觉浑身乏力,勉强走到旁边的矮凳前,端起漆盘内的金摩羯纹四曲杯,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酒。“双痕,扯掉他嘴里的丝绢。”将酒杯端到海陵王面前,淡声道:“皇上让我来送一送你,这杯酒是我亲手斟的。”      海陵王吃惊瞪大了双眼,含混发声道:“啊、啊……”      “不用惊讶,并不是我心软放过你。”慕毓芫明白他的意思,缓缓道:“既然皇上以为我恨你,我又怎么能不送你一程呢?而且回去之后,还应该叩谢皇上的恩典,还要做出恩怨尽消的样子,你明白了吧?当然,你也可以不喝。不过刑部那边花样繁多,你若是再回去,想来不会像眼下这般轻松了。”      “……”海陵王哑然无声,头也不堪重负的低下。      “敏玺,你到那边替我好好看着祉儿,别再淘气,也莫让旁人欺负了他。”慕毓芫轻声喃喃,伸手拨开海陵王额前的乱发,静静看了良久,将那日夜痛恨的脸庞深深刻在脑海,声音平缓道:“双痕,服侍六王爷喝下去。”      “是。”双痕小心翼翼接过酒杯,有些不敢正视。      慕毓芫默然站着等了片刻,轻轻合上海陵王的眼睛,在最后一刻温暖停留之时,恍惚忆起昔日骄扬矜贵的少年模样。那时的自己不足双十年华,还带着些年轻负气,因为海陵王说自己拉不开弓,故意一箭射到他的马蹄旁边,马儿吃惊嘶鸣,弄得海陵王在人前狼狈不堪。时光悠悠流转,那些驰骋在青山翠岭间的少年人,那些蓝天碧云下的欢声笑语,都已消失在漫漫岁月之中。      暮色渐浓,天际隐约有细月浮现出来。大约是因为前段长时绵雨,那云头也透着淡淡青色,在晚霞的辉映之下,仍然带着说不出的潮湿意味。此时华灯未上,正是宫里最阴暗晦涩的时光。慕毓芫扯紧了身上的披风,在窒闷的空气里穿过,悄无声息的跨进太庙祠,感受着此处独有的阴冷气息。      “叩见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管事太监上来行礼,并不多加言语,招呼着小太监将香炉等物备好,遂领着众人悄声退出。      殿内已经上过灯烛,内里灯影摇曳,再加上浓烈的香灰气味涌上来,更有一种明显阴森寂寂的氛围。太庙祠正殿供奉着历代帝王,偏殿则是当朝亡故的皇子公主们,直到新帝登基,牌位才会跟随先帝移到皇陵。当初七皇子不幸落马早夭,加封永宁王,以亲王之礼下葬,灵位便设在偏殿正中的首殿。      慕毓芫由双痕扶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桃木摇篮,当初自己坚持要把摇篮摆放在这里时,宫人们都说皇贵妃娘娘是伤心的糊涂了。----是啊,旁人怎么会记得七皇子说过的话。他才不要做什么永宁王,只是想要一架大一些的摇篮,永远都由母妃摇哄着入睡,是母妃最听话可人的乖孩子。      “祉儿,祉儿……”慕毓芫将灵牌搂进怀里,泪水滴落在玄色漆木的端头上,从金粉刻字上缓缓滑过,“母妃来看你了,乖乖睡罢。”他将灵牌轻柔的放进摇篮,嘴里细声哼唱舒缓的小曲,手上轻轻摇着,仿佛躺着的正是那个娇憨的孩子。      “娘娘……”双痕不敢太过大声哽咽,低头捂紧了嘴。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慕毓芫在静谧中揉着酸胀的小腿,侧首拭泪之间,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角明黄色的袍摆。想来双痕已经退了出去,只是不知皇帝已到几时,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因此索性假装没有看见。      “是不是腿上乏了?”明帝轻声问着,自旁边拉过一方厚厚的莲花蒲团,虽然上面干净无痕,还是惯性的掸了掸,“来,坐着让朕给你揉揉。”      殿外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朗朗皎月升起,周围繁星点点,犹如一颗颗水色晶钻起伏闪烁,将深色夜幕点缀得分外迷人。慕毓芫被他拉着坐下,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看着皇帝温柔细心的动作,却连谢恩的话也忘了说。      过了一会,明帝柔声问道:“宓儿,觉得好些没有?”      “嗯,皇上也坐着罢。”      “朕不累。”明帝看着七皇子的灵牌,静了片刻,“这会儿入夜了,冷不冷?”将慕毓芫的披风裹紧一些,连人带披风搂进怀里,“朕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已经让人做好了热汤,回去多喝一点,不然寒气就积在身体里了。”      慕毓芫知道蹲久了不好受,挣了挣道:“皇上,现在回去好了。”      “没事,等会再走。”      “皇上……”慕毓芫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刚要转身回头,便有滚烫的热泪滴落在脖颈间,皇帝的身子也跟着轻微颤抖。慢慢对上皇帝的视线,望着那熟稔已极的峻毅面容,不知何故,心里忽然出奇的平静下来。纤细手指划走晶莹的泪水,一痕又一痕,仿似拨开层层迷雾一般,想要看清到底哪些是假意?哪些才是真情?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章 缘错(上)ˇ     在云、凤等人的勤力疏散下,再配合当地驻兵的配合,江南水患的难民渐渐得到安抚,终究没有闹出什么大型民变之类。此时距当初水患已经月余,该分发的粮食也基本到位,各地抚民令进行的有条不紊,不时有地方官的叙功折子呈上来。然而,就在皇帝跟满朝文武缓气之际,江南又因水患导致河流受污,难民尸体、家禽残骸没入河中,水疫以铺天盖地的态势席卷而来。      皇帝为着此事寝食难安,着急上火了几天,嘴角也跟着起了一个豆大的水泡,红肿亮白的,吃饭时不免牵扯的阵阵作痛。“不吃了!”明帝将银汤匙摔在碗里,弄得热腾腾的肉粥飞溅,不免更是恼火,起身喝道:“起驾,启元殿早朝!”      “皇上……”慕毓芫从里面追出来,上前拉住他,“皇上嘴上还疼着,喝肉粥也是有些不方便。臣妾刚让双痕盛了米汤过来,温温儿的,少喝一点也是养胃,等到半晌饿了再补一碗桂花酥酪。”      明帝只得笑了笑,“没事,你回去渥着罢。”      “难道,还要臣妾亲自喂么?”慕毓芫温婉一笑,自双痕手里接过雪白的米汤,先尝了一小口,递到皇帝嘴边道:“喝罢,等会都凉了。”      “好,朕喝。”明帝突然狡黠笑了笑,端起米汤,从他喝过的痕迹一气饮完,放回托盘里笑道:“好味道,果然不一样呢。”双痕抿嘴忍着笑,赶紧端着碗盏退下去。      慕毓芫笑看了皇帝一眼,朝多禄吩咐道:“行了,别在肚子里偷着笑了。赶紧出去招呼车辇,别耽误皇上早朝,记得过会儿再补一碗酥酪。”      “是,谨遵皇贵妃娘娘旨意。”多禄故作认真,打了个千儿紧追皇帝跑出去。      被方才皇帝这么一折腾,慕毓芫自然也再睡不着,遂让人打水净面,又让紫汀去挑两套衣衫出来。今儿是十五月中,按例各宫妃子都要过来请安。因为时辰定在晌午,此刻也不着急,慕毓芫打点好发髻妆容,身上只穿着素日家常衣裳,也让人盛了一碗新鲜米汤上来。      只看了一会儿书,那边孩子们也跟着陆续起床。十公主抢先跑了进来,只是穿整齐衣裳,发髻还没来得及梳,嚷嚷道:“母妃,儿臣都饿的站不起来了。”      原是昨天晌午,慕毓芫让御膳房做了一桌素菜,豆腐、萝卜、青菜,总之菜里不见半点油星,一律的清汤寡水。吃饭前是先说好的,如今江南百姓正受着苦,也让皇子公主们体会一些,因此特意素食一日。起先十公主还觉得好玩,等到菜搬上桌子,咬了一口豆腐便脸有苦色,勉强忍耐着咽了下去。      若是往常素菜的做法,三、两天不吃肉也无不可,而这特别做的素菜,除了有一点儿盐味儿,实在再吃不出什么来。皇子公主们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样的饮食?十公主不敢当面牢骚,只稍微吃了一点,便说自己差不多吃饱了。九皇子从没有撒娇的习惯,自然不会像妹妹这般耍滑。虽然吃的不多,还是老老实实将碗里米饭吃掉,略喝了小半碗青菜汤,方才起身告安出去。      慕毓芫见状微笑,并不开口戳穿。只是正色吩咐身边宫人,不论瓜果点心,当日之内都不许让孩子们进食,到了晚上又是一顿原样的素宴。十公主饿得受不了,也顾不上难吃与否,挑了还能下咽的豆腐,一气儿吃下去好几块。      慕毓芫笑问:“味道如何?”      十公主嚼着豆腐想了会,答道:“仿佛,比中午的要好吃一些。”      结果这一句话,惹得双痕等人笑了一整晚。大约是怕晚上挨饿,昨夜十公主早早的就睡了。半夜偏殿微有人声,灯火通明的亮了良久,明帝被灯光惊醒,还担心是不是十公主身体不适。慕毓芫自个儿忍住笑,唤来奶娘嘱咐了几句,好说歹说,方才劝得皇帝放心睡下去。      “母妃……”十公主素来喜欢多睡,今日却起得出奇的早,此时此刻正倚在慕毓芫的怀里,撒娇央道:“就给儿臣一个雪梨吃,要不……,半个也行!”      “先别急,母妃有话问你们。”慕毓芫吩咐宫人将点心放好,招手让九皇子近身坐下,微笑道:“吃了昨儿的素膳,都有什么想法?棠儿饿得厉害,你先来说。”      十公主忙道:“儿臣吃了昨天的素膳,才知道百姓们吃的都不好,每天都吃青菜豆腐,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      “佑綦,你怎么想呢?”      九皇子站起身来,回道:“儿臣记得太傅说过,若是天下百姓都米饭吃,不缺衣短粮,就已经算是太平盛世了。由此可知,很多百姓连青菜豆腐也吃不上,经常都在忍饥挨饿,更不用说日日大鱼大肉。所以,儿臣们享天下百姓供奉,更应该惜福养身,往后再不可有奢靡浪费之举。”      慕毓芫颔首笑道:“佑綦说的更好,先吃一块儿芙蓉糕罢。”      “是,儿臣领过母妃教诲。”九皇子欠身接过芙蓉糕,看着低头抿嘴的妹妹,遂将手中的软糕掰成两半,递了半块儿过去,“拿着,我们一人一半好了。”      “多谢九哥哥。”十公主张嘴欲咬,又怯怯的抬头看了一眼。      慕毓芫知他担心,笑道:“吃罢,你九哥哥的一片心呢。”看着兄妹俩亲亲密密的样子,心下也甚高兴,替十公主拭了拭嘴角碎屑,又道:“外面已经预备好早膳,都是你们平日喜欢的,一会慢着些吃,都小心点儿别噎着了。”      “是,儿臣知道了。”兄妹俩齐声答应,一起欢欢喜喜跑出了去。      双痕进来道:“娘娘,先把衣裳换好罢。”      当初册立皇贵妃之时,皇帝颁过旨意,皇贵妃所有礼制均仪同后制,因此享有着明黄服饰的特权。针功局也做过两套明黄色礼服,慕毓芫却很是少穿,只说不爱此色,一般都以正红吉服代替。今日挑了一件真红色缂金丝云锦长袍,还是当日祭天所制,不过多加了两层中衣,底下是九鸾飞天金丝暗绣百褶凤裙。未免正装显得太过直板,又配上两带七珍锦心流苏,柔软无物垂下,立时平添一份踏云而出的飘逸意味。      请安时辰到,慕毓芫正坐椒香殿接受众妃之礼。虽说不过是走走过场,但是也要大致像个样儿,妃子皆不敢急着离去,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闲话之间,不免说到江南的水疫上面。惠妃历来是个胆子小的,在人声中插嘴道:“听说,如今水疫已经越过江南,不知怎的,连江北这边都有人染恙了。”      陆嫔坐在他的旁边,接话笑道:“这也不算奇怪,南北两地的客商、旅人不少,整日人来人往的,难免会过染上一些晦气。”      “江北算的上什么?”熹妃不屑一笑,“前几天寅歆进来请安,说是此次水疫势头不小,最近京城也有人染病,还让我平日多注意着些呢。”      他说这话多少有些得意,陆嫔忙笑夸道:“有大公主那样体贴的女儿,更有大驸马那等好女婿,谁不羡慕熹妃姐姐好福气?如此看来,后宫里也真该注意着些了。”      “好了。”慕毓芫打断他们,淡声道:“大家自个儿注意就好,别四处去说,以免闹得宫中人心惶惶的,让皇上听见又是生气。”      “是。”众妃赶忙答应下,杜玫若也符合应了一声。因为与泛秀宫嫌隙日深,虽然皇帝对他宠爱颇为隆厚,但也不能撼动皇贵妃六宫之主的地位,故而平日里尽量避免言语冲突。不过,初一、十五的定省不可避免,尽管每每按时应场,也只是沉默不言虚耗时间罢了。      吴连贵进来禀道:“娘娘,张老太医奉旨过来。说是最近京内有人染疾,情状颇似江南水疫之像,特意配制了些专用药物,请娘娘安排人往各宫分发。”      熹妃故意叹道:“我都说了,方才你们还不信呢。”      慕毓芫懒怠理会他,只让人召太医进来说话。宫人赶忙放下隔帘,张昌源乃是三朝为医的老人,进殿略微欠身算是请安,躬身道:“诸位娘娘不必惊慌,如今京中只是有些流言,并无确诊病例,眼下仅是做一些防范而已。”      慕毓芫颔首道:“有劳老太医辛苦了。”      张昌源忙道:“多谢娘娘关怀,都是老臣份内的事。”诸位妃子又问了水疫病状,以及平日该留意的地方,也都逐一耐心答过。      陆嫔似是想起什么来,朝谢宜华道:“方才贤妃娘娘不是咳嗽么,既然张老太医在此,这般好的脉息,何不赶巧替娘娘请下脉?”      谢宜华脸色一变,勉力微笑道:“没事,不用麻烦了。”      “贤妃只是嗓子有点儿痒,喝点儿冰糖梨片水便好。”慕毓芫蹙了蹙眉,抬手止住还欲说话的陆嫔,朝下说道:“老太医还担着水疫的事,还是先回去忙罢。”      因为贤妃与皇贵妃交情深厚,陆嫔原是想讨个好的,却不料二人都是不领情,忙讪讪陪笑道:“是,都怪嫔妾想得不周。”      杜玫若扫视了三人一圈,低头抿嘴沉默。      众妃子又说了些闲话家常,遂起身告安回宫。双痕送人至大殿门口回来,跟随慕毓芫进到寝阁,抚着胸口小声道:“还好娘娘反应的快,不然贤妃娘娘可就不方便了。”      “哎……”慕毓芫轻声叹气,“看来,平日还得更加小心才行。素日贤妃不适,都是让俞幼安去请脉,从没出过纰漏,没想到今天却有这么一出。”      双痕笑道:“陆嫔也太过殷勤了。”      慕毓芫走到铜镜前坐下,回头道:“没事就好,先不用再说他。让紫汀进来整理下发髻,这几支足金步摇实在太沉了。你再把早起的衣裳拿过来,既然人都散了,我也乐得自在一些。”      紫汀进来笑问:“娘娘想换个什么样的?”      慕毓芫自行去着云鬓上的钗环,发髻已有些许松动,反手抿了抿,对着錾花铜镜笑道:“又有什么分别,你看着随意挽一个好了。”      紫汀服侍他十余年,深知喜好,加上手上功夫着实巧致,不到片刻,便又换了一个闲适的流云盘桓髻。重新簪上攒心点蓝珠花,将松散发丝抿好,手上取了一支佛手纹镶珊瑚珠栀子钗,沿着发根稳稳的固定别好。正在低头询问慕毓芫,却被闯进来的双痕吓了一跳,轻笑嗔道:“慌慌张张的,谁在后头撵你不成?”      双痕顾不上答他,急道:“娘娘,贤妃娘娘在大门口摔了。”      慕毓芫奇道:“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无故摔着?”      “不是……”双痕连连嗐声,“原是大家一块儿出去的,听说是宝妃娘娘先没有站稳,踩到了贤妃娘娘的裙摆,后来两个人都摔倒了。宝妃娘娘说摔得厉害,让人赶紧去请张老太医过来。娘娘,咱们该怎么办呐?”      “晚了,来不及了。”慕毓芫摇了摇头,“想来宝妃多半是起了疑心,看出贤妃有所不妥,应该早让人去传过张昌源,估计现在人已经到了。”      双痕急道:“那……,若是皇上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肯定会知道的。”慕毓芫挥了挥手,让紫汀到门口看着人,“宝妃原就跟贤妃有过节,再加上贤妃跟我走的亲近,眼下机会难得,他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扇风点火,这件事情瞒不住了。”      “是啊,张老太医可不会瞒着皇上。”      果然,不刻便有消息传回来。张昌源赶到当场,宝妃只说自己没有贤妃伤得重,让老太医先替贤妃诊脉,贤妃也没有理由再拒绝。结果贤妃曾经服食过禁药,大约是当时用量不少,虽然时隔久远,但是遗症痕迹依旧明显。众人恍悟贤妃多年不孕之由,私下皆是议论纷纷。宫妃私自堕胎、禁孕都是大忌,论重可算谋害皇储之罪,皇帝得知消息震怒不已,下旨掖庭令即刻锁拿贤妃看押。      早在先帝天淳年间,掖庭令掌事曾受恩于同晖皇后,往后更有十几年照拂,也算的上是多年的心腹了。因而贤妃虽被禁足在锺翎宫,慕毓芫也并如何不担心,只是想着事情了结,才又开始头疼烦恼起来。在寝阁内思前想后,摇头叹道:“现在皇上正在气头上,此刻不便过去,不然说了也还是白搭,且再稍等一会儿。”      双痕锁眉道:“娘娘虽是好心,可也别惹得皇上迁怒娘娘才是。”      “没事,我心里自有分寸。”慕毓芫微笑安慰他,将双痕的话又回想了一遍,忽而心头微明,大致有了一点朦胧的主意。      双痕问道:“娘娘,可要准备什么?”      “嗯,你去找文贵人一趟。”慕毓芫招手让他走近些,附在耳边交待了几句,嘱咐赶紧去办,又唤吴连贵进来,“只说我身上不舒服,让安和公主进来一趟。”      “是。”吴连贵也知事情紧急,赶忙出去。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章 缘错(下)ˇ       贤妃服药禁孕的消息传开,宫内顿时一片哗然。皇帝对贤妃不算偏宠,然他位分较高,兼之脾性温柔淡然,在后宫里是有名的和气娘娘。往日里,宫人都惋惜他福薄没有子嗣,谁知道居然是如此缘故,皆是纳罕不解。      而对于杜玫若来说,这个消息实在足够让自己惊喜,惊的是----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喜的是----宫妃私自禁孕是大忌,此次贤妃定然难以脱罪。当时,见贤妃断然拒绝陆嫔的好意,后来连皇贵妃也出面干预,心中便有些奇怪,仿佛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虽然自己不知详细内幕,但也明白其中定有不妥,于是拼着摔伤自身,借机踩住贤妃裙角将他绊倒在地。因为贤妃位分尊贵,寻常小太医过来容易被拒绝,还特意让玉荷去请张昌源,事情很是顺利,自己果然没有白白摔那一跤。      玉荷自外面进来,悄声道:“娘娘,奴婢在外头听了些闲话。”      “少不了的,有什么稀奇?”杜玫若以为是贤妃的议论,也没怎么在意,心内正在琢磨皇帝那边,到底会怎么处置贤妃一事。      玉荷将撵宫人都出去,压低声音,“是有关皇贵妃的事情。”见杜玫若猛地抬头,忙往下道:“外头有人传言,很可能是皇贵妃做过手脚……”      历来宫妃之间都是争斗不休,有时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私下却是暗里藏刀,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杜玫若闻言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倒不是不可能,不过看皇贵妃平时的态度,对贤妃并不像是虚情假意。况且,贤妃得宠不多,皇贵妃没必要如此做,犯不着多年处心积虑。若说放在从前的朱贵妃身上,或许还有几分可信,拿这种手段来对贤妃未免太过,多半是底下的人嘴碎罢了。”      “也是。”玉荷点了点头,“只是奇怪,是谁这么大胆放肆胡言呢?平日里就数熹妃嘴最碎,莫非是他?再者,那个杨婕妤虽然常来请安,但看着也不是本分的,他又跟皇贵妃住在同一宫里,说不定是人不可貌相呢。”      皇宫内的女子,谁会没有自己的私心?比如惠妃、陆嫔、文贵人等等,看起来固然本分老实、沉默寡言,可谁又能保证他们心面如一?不管如何,对皇贵妃来说都不是什么好话。杜玫若轻声笑了笑,“管他是谁,都惹得皇上心烦才好。”      此时此刻,皇帝的确很是心烦。贤妃之事固然让他震惊,毕竟历来宫妃都是盼着怀上龙种,虽然贤妃性子冷淡,但也没想到他偏激到要自绝身孕。然而,事情远不止如此简单。因为忙着朝堂上的事,上午没来得及过去锺翎宫问话。谁知刚刚用过午膳,弹劾汉安王的折子便飞呈上来,内容五花八门,让皇帝震怒之余不禁啼笑皆非。      御驾行到锺翎宫门口,先有掖庭令掌事迎上来,请安过后道:“遵照皇上旨意,只是将贤妃娘娘押在侧殿,并没有做任何审查问询。”      明帝不耐烦挥手,“都下去罢。”      众人正要刚走到仪门,正撞见一名清瘦女子走过来,秋香色暗纹起花宫裳,下着豆绿宫绦如意绵裙,屈膝裣衽道:“臣妾给皇上请安,金安万福。”      明帝稍稍有些迟疑,对面前女子几乎没有印象,待多禄在耳畔提醒了一句,方才问道:“唔……,文贵人有什么事?起来说罢。”      “臣妾听说,贤妃娘娘……”      明帝冷笑打断他,“怎么,你打算替他求情?”      “臣妾人微言轻,不敢奢望为贤妃娘娘求情。”文贵人虽然微低着头,举止气度却很自然,“贤妃娘娘身为锺翎宫主位,臣妾平日与娘娘相处良多,深知娘娘为人,窃以为此事其中定有蹊跷。”      明帝饶有兴趣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哦,说来听听。”      文贵人朝旁边看了看,待多禄等人退开方道:“贤妃娘娘虽然多年不孕,但若说是他自服禁药未免不通,哪会有妃子不想有龙裔的?贤妃娘娘心性清净,难免不通宫内繁琐事务,或许是被人做什么手脚,才会……”      “是么,那你觉得是谁?”      文贵人忽然跪下去,伏地回道:“众人皆知皇贵妃娘娘……,与贤妃娘娘交好,虽然两位娘娘非亲非故的,私下却是亲如姐妹。”声音渐次低微了一些,“臣妾听到外间传言,都说可能是皇贵妃娘娘……”      明帝勃然大怒,“放肆,是谁让你编出此等谣言?!”      “臣妾也是听说。”文贵人似乎很是害怕,不敢抬头,“皇上英明圣断,千万不要冤枉了贤妃娘娘……”      “来人,让他滚开!”明帝忍住怒气,拂袖往内里偏殿走去。      谢宜华一袭素色宫服迎出来,因为犯下大罪,云鬓上的贵重钗环均已摘下,只别了一支素银镂空菱形栀子簪,反倒更合他本来的清淡容色。见到皇帝很是平静,并没有如何惊慌失措,淡声行礼道:“臣妾谢氏,给皇上请安。”      多禄等人并没有跟进来,殿内宫人也都退散了。明帝在静谧中沉默着,绕步走到身后,等着谢宜华不自在转过来,方才问道:“你有什么话说?”      谢宜华淡淡道:“臣妾有罪,无话可说。”      明帝朝他仔细看过去,纤细秀雅的容颜,虽然谈不上如何惊艳绝伦,却自有一种特别的柔和似水气韵。忆起多年前庆都之事,那日谢宜华亲眼得见皇贵妃真容,顿时花颜失色,竟然失神将手中玉簪摔碎在地。想到此处不由好笑,妃子中胆敢不心系自己,却能在后宫里数年平安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也不是让自己上心的,既然有他存在的价值,只要不生出是非,自己也不在乎多养一名妃子。本来历代汉安王忠于朝廷,加上他与皇贵妃相处甚好,不比当初萱妃,不管有没有身孕也都可以。但是私自绝育另当别论,再加上此时还是一幅不动容的样子,由不得不生气,因而冷笑道:“你胆子倒不小,可有半分将朕放在眼里?皇室血脉,岂能让你来做抉择的!”      谢宜华并不动容,缓缓道:“皇上子嗣良多,有寿王、齐王那等国家重器,还有佑綦、佑嵘几位聪明皇子,臣妾有无所出有何分别?既然臣妾犯下祖制宫规,还请皇上依例降罪便是。”      “呵,朕还不知贤妃如此能言。”明帝冷声一笑,“照你这么说,你没有皇嗣,让朕平日也少些操心,还是在为朕着想了?”说着向前走近一步,俯在耳畔道:“你以为朕傻了、糊涂了?你是为什么选秀进宫,朕心里一清二楚!”      谢宜华脸色微变,“请皇上降罪臣妾,不必再问。”      明帝轻声一哼,冷笑道:“世上竟有你这等可笑的人?明知是假的、不存在的,却心甘情愿欺骗自己,还十年一日,真是枉费众人赞你敏慧通透!你到底是聪明呐,还是傻呢?”      被皇帝一语道破多年心事,谢宜华似乎有点虚脱,退后扶住椅子手站稳,声音却依旧笃定,“不管这一生是聪明、还是傻,总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心中无愧,纵有今日也不后悔。”      “住口!”明帝忽然莫名动怒,喝道:“朕今天就让你后悔!”      “呵,但凭皇上处置。”谢宜华反而笑了,抬眸正对着皇帝的视线,有种洞悉心事的明了之色,清声道:“皇上若是真心怜惜皇贵妃,就不该让他伤心难过,让他一腔真情真意化作苦水,难道不对么?”说完平静的福了福,转身没入内殿。      明帝忍受着胸腔内的无名业火,心内气血翻涌,双拳关节握得亮白,只想把周身物件都摔个粉碎。正在当口,却见多禄从外间跑进来,低声禀道:“皇上,皇贵妃娘娘过来了。”      慕毓芫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手上牵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正是八皇子佑嵘和十一公主佑馥。比较之下,八皇子与皇帝更为亲近一些,领着妹妹上前行礼,怯声道:“父皇,儿臣给你请安。”      “唔,都起来罢。”明帝扶起一双娇小儿女,强自缓住心潮。      慕毓芫并不知先时争执,只柔声劝道:“皇上,贤妃虽然犯下过失,可是看在他悉心照顾佑嵘、佑馥的份上,还望能够从轻处置。两个孩子都还这般的小,怎么可以没有母妃照顾?”      明帝清楚他话里所指,也知道谢宜华对待皇子公主甚好,但是先前余怒未消,声音颇为冷淡,“他既然敢私服禁药,不愿意有朕的子嗣,那就不配再为皇嗣之母!”      十一公主虽然是萱妃所生,但自小由谢宜华抚育,感情极深,此时上前抱住皇帝哭道:“父皇,不要再生母妃的气了……”      “皇上----”      “这后宫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妃子。”明帝打断慕毓芫的话,看着膝前的年幼儿女,沉吟片刻道:“往后,佑嵘和佑馥就先由你照看。”      慕毓芫眉头微蹙道:“如今国中水疫横生、四方不安,正需要汉安王那样的辅国之臣,即便是为朝廷着想,皇上也该稍加宽待一些。”      “满朝都是忠臣,不缺他汉安王一个!”明帝想到午后的折子,心下不免另有一番安排,又道:“难道汉安王的妹妹犯错,就不该处罚?难道朕降罪了贤妃,汉安王就不再是忠臣?”      “皇上,如何这样说呢?”慕毓芫见皇帝并不动容,反倒何胡搅蛮缠起来,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渐低,“近来皇上总是咳嗽不安,何必再伤肝动气的?纵使不想听臣妾的话,也该保重自己身体才是。”      “好,朕都听你的。”明帝温和笑着,朝多禄吩咐道:“让奶娘带着佑嵘、佑馥到泛秀宫,朕先跟皇贵妃一起回去。”      “那贤妃……”      “不必再替他求情了。”明帝不容慕毓芫再说下去,将多禄唤进来冷冷道:“传朕的旨意,贤妃谢氏违禁宫规、恣意犯上,褫夺四妃封号,废为庶人!”      “……”慕毓芫欲言又止,终是无声。      明帝听他低头沉默,眸光水色也似乎有些黯淡,微有不忍,握了纤细的素手在自己掌心,微笑道:“走罢,朕还想喝你做的桂花糖水呢。”      “是。”慕毓芫不便硬违旨意,只得跟着皇帝上辇。      二人回到泛秀宫,皇帝却因前面政务繁忙,只及交代好皇子公主的安排,稍歇了一会便又走了。慕毓芫让人去学堂找到林太傅,给九皇子兄妹请过假,又把八皇子和十一公主叫来,几个孩子年纪相仿,不多会便玩到了一块儿。他自己当然坐不住,吴连贵早早预备好车辇,稍稍收拾衣装,一路急行再次来到锺翎宫。      因为谢宜华位分被废,已经不能住在锺翎宫主殿,掖庭令特意回禀过,所以暂时安置在清岚堂的东院。文贵人自然也得知消息,自西院迎出来请安,又道:“娘娘恐怕有所不知,方才贤妃娘娘与皇上争吵,也不知说了什么,听闻皇上很是生气。”      “好,我知道了。”慕毓芫在人前与他不多话,点了点头,吩咐道:“如今住在这儿的已不是贤妃,别叫错让人忌讳,往后你多加照顾着些,先下去罢。”      “是。”文贵人轻声答应下,转身告退。      慕毓芫让双痕等人在外等候,自己翩身进去。谢宜华正坐在榻边摆着棋子,抬头看见人,起身微笑道:“娘娘,怎么亲自过来了。”神情里面不见半分忧虑伤感,与寻常无二,只是环顾屋内一圈,才略带歉意道:“刚刚收拾出来,都不知道让娘娘坐哪儿。”      二人平日时常对弈,慕毓芫拣了对面位置坐下,伸手捻起一颗洁白莹透的棋子,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棋子在空中顿了半晌,也没有落下,抬眸看着谢宜华的微笑,忍不住叹道:“本来还想着能够求情些许,你又何苦……”      谢宜华轻轻摇头,淡声道:“所有事情皆是由嫔妾而起,娘娘不必太挂怀,也不要再去恳求皇上,免得将娘娘也牵扯进来。再说,现在这样清清静静的,嫔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倒是更轻松自在了。”      慕毓芫不愿意接他的话,转口问道:“身上的伤怎么样,摔得厉害么?”      谢宜华淡然微笑,“无妨,只是蹭破了点皮而已。”      “那就好。”慕毓芫点了点头,“早知道张昌源进来,应该让你事先回避的,阴差阳错,结果让宝妃看出不妥来。”      “那宝妃年纪虽小,心思却是深重,娘娘何必自责?”谢宜华反倒安慰他,想了一会又道:“再者皇上对他颇为宠爱,比起先时的萱妃、朱贵妃来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看他此次对嫔妾,只要抓住一丁点儿机会,宁可摔伤自己也在所不惜,娘娘也得多防着点儿。”      “不消说,我自然都知道。”慕毓芫微微颔首,心内稍有微涩感慨,缓缓放下手中的棋子,轻声叹道:“从前萱妃、朱贵妃虽然圣眷不错,但是皇上总有尺寸,并非凡事都肯应允,也没生出什么大动静来。再看宝妃有孕那次……”说到此处,更是勾起往昔的旧火,“闹得人仰马翻、举宫不安,能够如此生事不息,说到底,都不过是皇上存心所为罢了。”      谢宜华轻笑道:“所以说,臣子家还是碌碌无为的好。”      慕毓芫不想在此上纠缠,带过话题道:“素日里,因为你抚育着佑嵘、佑馥,皇上还时常夸赞你,说是总算不负贤妃之名。再加上汉安王劳苦功高,皇上也颇为倚重,又不比云琅他们招人忌讳,多少都有些旧情分在其中。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皇上却是半分也不肯松口,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君心难测……”谢宜华说这话的时候,不由笑了笑,“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该多加上一层罪了。”      “你还拿自己开玩笑。”      “呵,娘娘别再皱着眉头了。”谢宜华转眸看向窗外,秋意浓厚,风里卷杂着些许临冬的清冷气氛,回头笑道:“想来皇上还在生气,宝妃必定会在身边多言,嫔妾没什么事,娘娘还是先回去罢。”      想起日间之事,慕毓芫忍不住冷笑,“此事皆由宝妃而起,当年你遣他回府,心里自然记恨着你,所以才生出这么一段事故。眼下这会儿,不知他正如何得意畅快,且由他乐几天,此事绝不会这么轻易过去了。”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上)ˇ     当日贤妃和宝妃一起摔倒,结果查出贤妃服药禁孕,导致被废为庶人,一下子从四妃之位跌落到最末,委实让人惊心动魄。而宝妃那边,则有皇帝三番五次的垂问,不论饮食、医药,都比从前更为精心周密。另外,也不知是嘉奖查出贤妃一事,还是心疼宝妃摔伤,皇帝甚至放出话来,只要宝妃有孕便可擢升为贵妃。后宫局势渐渐生变,淳宁宫的风头水涨船高、日益稳固,照今时发展下去,颇有要追赶上当年朱贵妃之势。      后宫上下不免议论纷纷,各有揣测思虑。慕毓芫对此不置可否,不管听到什么五花八门的流言,也都无动于衷,只是严令泛秀宫之人不可参与。早起预备去清岚堂,因为小皇子年纪尚幼、秉性娇柔,片刻离不得母妃身边,只好也抱着带了过去。      谢宜华自然是高兴的,忙拿了一个金黄馨香的大冬柚,放在榻上滚来滚去,含笑逗小皇子玩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闲话,方道:“这儿没人来往倒是很好,格外清静,只是空闲之时,有点儿想念佑馥他们。”      “委屈你了。”慕毓芫劝慰了一句,拉着他的手道:“不是我不记得这事儿,只是带着他们过来太显眼,若是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难免会传到皇上那里。我倒是不介意皇上说什么,只是担心对你不好。”      谢宜华颔首笑道:“是,娘娘想得周全。”眉间稍有浅淡惆怅,叹道:“虽然知道他们跟着娘娘,断然不会受委屈,不过身边猛然间少了人,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小皇子玩腻了手中的冬柚,仰面道:“母妃,小澜想要出去玩儿。”      “乖,再坐一会儿。”慕毓芫拣了块玫瑰芙蓉糕,递到小皇子手里,哄得他在旁边玩耍着,又道:“你养育佑馥他们一场,自然是难舍难分。等过几天,皇上那边气消得差不多,你便过来泛秀宫请安,我会单独留下佑馥、佑嵘,你们再好好的团聚。既没人打扰又免得闲言,如此可好?”      “嗯,这样更好。”谢宜华点了点头,转眸往东北方向看去,依稀可见淳宁宫的片片琉瓦,回头问道:“听说皇上打算擢升宝妃,果真如此?”      慕毓芫苦笑道:“呵,连你也知道了。”      谢宜华瞧了瞧他,劝道:“娘娘别太过担心,不是说要宝妃有孕才行么。”低头琢磨了一会,“不过也是奇怪,宝妃进宫已经两、三年,平时承恩不少,怎么会一直没有子嗣呢?恍惚记得,先时是有过一次身孕的。”      慕毓芫冷笑道:“那次么----,倒也未必!”      谢宜华不解问道:“这是怎么说?”      “这事儿说来啰嗦,原本也没几个人知道。”慕毓芫抿茶润了润,缓缓道:“当日宝妃有孕,熹妃还过来抱怨了几句,说是觉得他张狂,怕以后母凭子贵更是气势压人。谁知没隔多久,竟然无声无息就小产了。”      “是,嫔妾也还记得。”谢宜华微微颔首,回忆道:“当时宝妃还只是贵人,不正因为那次小产,所以才被皇上封为妃位的么。”      “哎……”慕毓芫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道,当时还处死了一名太医?”      “嗯,听说了一点儿。不是因为没有保住胎儿,所以才……”谢宜华禾眉微蹙,迟疑问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你是知道的,我虽然比不得你喜爱清净,却也厌烦旁人聒噪,所以平时都免了大家的请安礼。可是那段时间,宝妃却是日日过来请安。本来怀孕就该多加保养,再者我跟他原本不合,他本该小心提防着我才是,何故行为如此反常?后来,果然在泛秀宫里摔了。”      谢宜华诧异道:“这倒是不曾听说,难道说当日宝妃小产,是因为请安时摔倒的缘故?照娘娘这么说,岂不是他故意存心所为?即便皇上因此迁怒娘娘,不过是管教宫人不严,也比不得自己诞育皇子要紧,这样不是得不偿失么。”      慕毓芫淡淡一笑,“或许是我心怀愤恨不满,故意使人为之呢。”      “这……”谢宜华为人剔透明白,很快顿悟过来,“娘娘的意思是,宝妃当日根本没有怀孕,他是存心……”      “算了,不想再提起他。”慕毓芫微微心烦,摆了摆手。      “那就更奇怪了。”谢宜华似乎很是纳罕,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宝妃竟然从没有过身孕?与嫔妾不同,依他那般想获得圣宠的心思,应该急着怀上身孕才对,真是让人费解。”      慕毓芫轻笑道:“还好,不然只会更加生乱。”      对于此事,宝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从上次小产之后,皇帝担心其他太医的医术不佳,特别颁下旨意,今后凡是宝妃有恙,均由太医院首座张昌源亲自诊断。张昌源的医术可论国手,在他的调理下,宝妃越发养得面色红润、气韵宜人,只是没有半点怀孕的消息。      玉荷侧首觑了一眼,小声劝道:“娘娘还年轻,别着急把身子担心坏了。”      杜玫若对镜戴着头饰,两点金蝶振翅碎花侧压右鬓,镂空蝶翅甚是精致,由细若须发的金丝巧妙衔接,稍稍一碰,便颤巍巍的不住震动起来。盈盈金光映着雪色面庞,衬出丽色里的失落,对镜蹙眉道:“别再啰嗦了,把那对金百子如意镯子找出来,别耽误去请安的时辰。”      “是。”玉荷捧来朱漆八宝的手镯盒子,谁知找了半日,上下三层翻了个遍,却没找到想要的那对。抬头觑着宝妃的神色,期期艾艾道:“真是奇怪,明明前几天还用过呢。要不,奴婢去唤人进来问问?”      杜玫若不耐道:“回来再说,另外找一对戴就是了。”      通常早朝之后,皇帝都在醉心斋批阅折子。杜玫若平日常来此处,轻车熟路,自侧门小路进入院子,门口宫人蹲身请了安。稍等了一等,皇帝在里面传话宣进。谁知刚跨进内殿门槛,正撞上一个小太监出来,一时不防,两人不免稍微碰了一下。      只听“吭”的一声,小太监手里的墨砚掉在地上,镜砖平滑坚硬,墨研还在上面弹跳了两下。多禄大惊失色,慌忙跑过来拾起墨砚,见已然磕破一方小角,连声斥道:“蠢材,蠢材!毛手毛脚的,也不知道小心一点。”      “怎么回事?”明帝起身过来,看着多禄手中的墨砚皱了皱眉,挥手让他退下,脸上换了温和笑意,朝杜玫若问道:“先头墨砚研的墨汁不好,才说换一个用,就让这蠢奴才摔坏了。还好罢,方才有没有吓着你?”      杜玫若见皇帝当众关切,低头含笑道:“没有,倒是让皇上担心。”      明帝让人扶他到旁边坐下,侧首看向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冷冷道:“连个东西都拿不好,留着还有什么用?来人,带下去廷杖二十!!”      廷杖之刑轻可致残、重则废命,二十廷杖下去,纵使那小太监年轻体健,至少也要丢掉半条命。不过摔坏了一方墨研而已,皇帝未免有些太过激动。杜玫若只当是因为自己,再者当着众人,怎么说也要表现几分贤良淑惠,因此劝道:“皇上,别再为奴才们生气了。”      “不中用的奴才,留着也没用。”明帝不为所动,又道:“你先到偏殿歇着,朕把手头几个折子批完,然后正好一块儿用午膳。”      皇帝虽然整日政事繁忙,然而也是细心之人。杜玫若忆起往昔,每当与皇帝共用午膳时,总会特意吩咐宫人,准备一盅浓浓的酸笋黄花鸡皮汤。打小就最爱喝这个,甚至连自己不爱放姜的琐事,皇帝也记得一清二楚,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亲手给自己盛上一碗呢。如此体贴入微,心底怎么会不骄傲满足?自己正当青春年少,时间长久,皇帝的心总会改变倾向罢。      玉荷悄声笑道:“娘娘,想什么这么高兴呢?”      杜玫若正要答话,却听外面一阵轻微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过来,轻丽柔软的女声问道:“多总管,父皇这会儿正忙着么?”那声音并不熟悉,断然不会是金晽公主,心念稍转,便知道是安和公主驾到。      多禄回道:“皇上还得批会儿折子,不过说好跟宝妃娘娘一块儿用膳,想来用不了多少时间,要不大公主等等?想喝什么茶,奴才这就让人去准备。”      “呵,茶就不用准备了。”安和公主说话之间,已经转到偏殿,隔着六菱穿孔的凉玉珠帘,婉声笑道:“既然宝妃娘娘在这儿,难得一见,坐下来说说话也好。好了,你先出去罢。”      从前熹妃年轻时,在宫内颇为飞扬恣意、口无遮拦,因为这个缘故,杜玫若自小就不喜欢咸熙宫的人。随着年岁渐长,安和公主跟皇贵妃愈发亲近,更显趋炎附势,加上后来与熹妃冲突,更是连面上情也没剩下半点。听闻安和公主这么一说,微觉奇怪,不过毕竟对方是皇帝亲女,自己没有权利撵人出去。好在殿堂很是宽敞阔大,内里座椅良多,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各自坐着相安便是。      安和公主意态悠闲坐下,并没有跟宝妃说什么话,只顾跟自己的侍女轻声说笑,恍若殿内再无旁人。玉荷不免有些着恼,轻声道:“真是,也不过请安一声。”      自名义上来说,杜玫若算是安和公主的母妃,但论起年纪来,反倒是杜玫若要小几岁。即便是从前的朱贵妃,安和公主也是尽量避开,因此说到请安这上头,杜玫若原本就没有想过,也谈不上有什么可生气的。      大约是多禄进去通禀过,内殿很快传来话,说是折子已经批完,让宝妃娘娘、安和公主都进去。明帝赐了二人座位,先朝安和公主笑道:“不是说有身孕了么?你年纪还轻,正该多加保养,往后不用时常过来请安。”      “不碍事,多谢父皇关怀。”      明帝叹了一口气,摇头笑道:“本来是件大喜的事,只是仔细想着,倒觉得朕老的太快,连女儿都要做娘亲了。”      安和公主笑道:“父皇为大燕黎民百姓撑天踏地,是千万子民的身心依靠,正当春秋鼎盛的壮年,如何有此等感慨?至少还得等二、三十年,方才勉强能说得,看来父皇是太心急了。”      明帝笑道:“每次听寅歆说话,朕心里总要舒畅一些。”      多禄从外间跑进来,禀道:“皇上,掖庭令来人有事请示。”      掖庭令负责宫内大小琐事,一般来说,需要惊动皇帝裁决定夺的,多半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因此明帝脸色微沉,蹙眉道:“什么事?让人进来。”      掖庭令掌事进殿先请安,指着押进来的小宫女道:“启禀皇上,这是淳宁宫里端水的小丫头,平日里嘴很不好,好几次因为多嘴被嬷嬷管教。最近有人见他举止奇怪、形迹可疑,奴才带着人过去清查,结果搜出不少金银首饰。已经让人辨过,都是宝妃娘娘的贵重之物,奴才不敢自专,特来请宝妃娘娘示下。”      杜玫若不料事情扯到自己身上,不由一怔。      “既然这奴才手脚不干净,又嘴碎多言,何必还带来让皇上生气?”安和公主先接口,侧首看了杜玫若一眼,似乎还不经意的笑了笑。      杜玫若此时顾不上他,忙让人把赃物拿上来,果然是自己的首饰,最上面金光锃亮的,正是早起没找到的那对镯子。虽说是找到了东西,但毕竟在皇帝面前丢脸,有着管教不善的过失,因而皱眉道:“平时并没有亏待你们,怎么做出这等事情?”      “娘娘……”那小宫女早哭花了脸,抽抽搭搭道:“娘娘,不是奴婢偷的……,娘娘……,娘娘给奴婢做主……”      “笑话!不是你偷的,难道还是你主子赏的?”安和公主冷声一笑,又道:“也不瞧瞧自个儿的样子,笨手笨脚,扯谎也要编个像一点儿的。再敢在皇上面前胡言,更是罪加一等!”      小宫女吓得不轻,连连叩头道:“不、不,奴婢不敢。”      杜玫若往下看过去,听出点不对的地方。忽然想起最近的流言,恍惚明白掌事最开始的那段话,再加上安和公主一番描绘,仿佛自己指使人做过什么似的。眼角余光扫过皇帝那边,脸色颇为难看,偏那小宫女吓得没魂儿,还一个劲儿的央求自己。      安和公主又道:“快说清楚,别以为你的主子会偏袒你!”      既然如此说,当然不便从轻处置小宫女,可是太过严厉,又有恼人办事不利借此下手之嫌。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蠢笨有如熹妃,素来不入自己的眼,怎会生出如此难缠的女儿?可是也不好沉默不言,只得吩咐道:“既然证据确凿,那就由掌事带下去处置好了。”      “是,打扰宝妃娘娘了。”      明帝静默了片刻,抬手道:“朕忙了一上午,有些疲乏了。今日没什么精神,得空再说话,你们都先回去罢。”      二人走出醉心斋,安和公主忽而吁了口气,自语叹道:“谢母妃素来性子宽和,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如今落得那般下场,真是让人觉得可怜呐。”说着回头,嘴角浮起浅淡笑容,“不过宝妃娘娘生性良善、最是娇柔,那些阴狠毒辣之人,一定是连见都没有见过了。”      “你……”杜玫若一时噎住,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下)ˇ  清风卷起一片片残败的落叶,在地上纷乱旋舞,飞得高些的时候,便有明媚阳光自叶面穿透而过,映出薄积微凉的盈盈黄光。浓阴如幕、烟光如缕,仿似有云雾弥漫在醉心斋大殿内。明帝在光影疏离中静默,手中握着先时摔坏的墨砚,慢慢翻转过来,墨砚底面阴刻着篆文的“宓”字,右下角还有细小的日期落款。      ----延禧十年五月十七日,日夕。   前日,正好是慕毓芫的生辰。彼时情正浓、意正醇,为了弥补未有立后的亏欠,特意在那日举行祭天仪式,更在封祀坛上许下诺言。那时说好要携手终生,一起共赏万里锦绣江山。第二天,两人闲话书窗之余,都觉须得留下一点纪念,以免将来忘记此时甜蜜。原是想笔墨书写记下,只因他说纸墨易坏不易存,不如在墨砚上刻字落款,纵使时日再久也不会消损,遂有了墨砚上的这些刻字。      “原来,已经过去四年了。”明帝在心内轻叹,手指抚上那细细的刻痕,似乎还残留着昔日的旖旎气息,一丝一丝的凉意沁入指尖。看着残缺的小角,不免又勾起方才的郁火来。当时贤妃与宝妃同时跌倒,接着宝妃便将张昌源请来诊脉,进而查出贤妃不孕之由,在宫内闹起不小的风波。这一切,当然不会只是机缘巧合。      “皇上,要不要歇息一会儿?”多禄隔着两三步之遥,小声询问。      “不用!”明帝将墨砚拍在御案上,又觉自己太过用力,忙拿起来瞧了瞧,方才缓缓放下去。侧首看了多禄一眼,挥手道:“备辇,起驾泛秀宫。”      “皇上,都快晌午了。”多禄瞅着殿外日头,劝道:“起先也没提前知会,恐怕那边没预备皇上的午膳,不如用过膳食,等下歇过晌午再过去?”      明帝想要喝斥几句多嘴,却是懒得开口,冷声一笑,自个儿抬脚就往殿外走。慌得多禄赶忙追出去,又招呼小太监推着车辇上来。赶到泛秀宫时,果然没有预备皇帝的膳食。慕毓芫看着席面上的菜肴,歉色道:“不知皇上过来,都是孩子们爱吃的菜式。皇上坐着喝会儿茶,稍歇一会,等御膳房把菜送过来,晚些再用罢。”      因为贤妃被废的缘故,八皇子和十一公主都搬了过来,如今日日同食,此时当然也在席上。明帝抬了抬手,让五个孩子都坐下,淡淡道:“朕没什么胃口,盛一碗鱼汤喝喝就好。”      “嗯。”慕毓芫温柔颔首,招呼着孩子们继续吃饭,拿起一个青花葫芦纹瓷碗,亲手盛了一碗浓香扑鼻的鱼汤,递与皇帝道:“既然皇上胃口清淡,就多喝点汤,今日的鲫鱼很是新鲜呢。”又指了指旁边的两样,吩咐宫人,“把那芽韭炒鹿脯丝、山药樱桃肉挪到这边,再去盛大半碗碧粳饭上来。”      明帝笑道:“你也坐下吃罢,别累着了。”      慕毓芫点了点头,自己随意吃了几口,一心顾着去给小皇子夹菜,又忙着给他擦拭小嘴上的饭粒。双痕在旁边递着丝绢,笑道:“小澜王爷就是缠人,奴婢们夹的菜都不肯吃,累得娘娘饭也用不好。”      小皇子咕嘟着一张小脸,边嚼边道:“母妃挑的菜好吃……”      “先吃饭,吃完再说话。”慕毓芫教导了一句,满眸怜爱,将碗沿的散碎菜叶拨进去,柔声道:“把这些饭菜都吃完,一会儿再喝点汤。”      明帝在边上看了,摇头笑道:“你呀,实在太偏疼小澜了。”      十公主接口道:“就是,就是。”      明帝闻言大笑,“怎么,棠儿还吃弟弟的醋不成?”说着招了招手,将十公主拉到自己身边,“想吃什么?父皇亲自给你夹过来,也偏疼你。”      十公主便让皇帝夹了块樱桃肉,咬了半口,冲着九皇子笑道:“哈哈,没人给九哥哥夹菜,心里一定正不自在呢。”      九皇子皱眉道:“少胡说,我又不是你。”      “好好吃饭。”慕毓芫止住十公主,又朝旁边微笑道:“佑嵘、佑馥,别去学棠儿那般淘气,喜欢吃什么就说,让嬷嬷取来。”      “是。”二人站起来答应了,方才重新坐下。      明帝揽着十公主笑了笑,侧首道:“前几日,太傅过来回禀皇子们的学业,说佑綦很是聪慧,更难为懂得自律,每每交待的课业都极认真。虽说佑嵘比他年长一岁,可是论起稳重妥帖、大方得体,还是佑綦更胜一筹呢。”      八皇子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看佑嵘很好,又听话、又懂事,比起棠儿乖多了。”慕毓芫给他添了汤,又问了十一公主两句,回头笑道:“皇上再这么夸佑綦,下午又该躲在房里写字,再不出去玩儿。”      十公主拍手大笑,嚷嚷道:“啊呀,九哥哥连脸红了。”      九皇子被妹妹取笑,脸上不由更红一层。慕毓芫瞧他不自在,忙道:“佑綦,带小澜出去玩着,消消食,等下再午睡一会儿。”又问八皇子,“用好了没有?吃饱也跟着出去玩,你是哥哥,多照看着佑馥一些。”      “是。”八皇子赶忙答应,回头看了看十一公主,一并拉着站起来,行礼道:“请父皇和慕母妃慢用,儿臣先行告安。”      “去罢。”明帝也点了点头,稍微咳嗽了两声。      “怎么,还是总不见消停。”慕毓芫打量着皇帝,微微蹙眉,“眼下冬秋时节,皇上更该注意着一些。平时问张老太医,每次都说没有大碍,可是怎么总拖着不断根?不如去京外寻寻,或许有特别拿手医治咳疾,总是咳嗽不断,时间长久难免会伤及心肺。”      明帝微有苦涩,淡笑道:“没事,大概最近没有歇好。”      “嗯,到里面歇息着罢。”慕毓芫站起身来,搭手扶着皇帝入内,双痕赶着上来放好茶水,便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寝阁内静谧似水,唯有青鸭水滴“零丁”作响,一滴一滴,似无形的小锤轻轻敲打着人心。原本有万千话语要说,及至面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二人皆是沉默。明帝在美人榻上躺了会儿,问道:“最近添了佑嵘和佑馥,把你累坏了吧?”      慕毓芫淡淡微笑,“还好,都挺听话的。”      “母妃……”帘外一阵细碎轻快的足音,是小皇子跑了进来,进门先扑到慕毓芫的怀里,嘟哝道:“母妃,小澜想睡觉了。”      “好,母妃陪着小澜。”慕毓芫将他抱到床沿坐好,蹲身脱掉小靴子,又让小皇子站起来,俯身脱掉外面的小小蟒袍。先拉上锦绫花被捂住身子,轻手摘去小金冠,柔声哄道:“小澜乖乖睡觉,母妃跟父皇说会儿话。”      小皇子却是不肯,只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手,扭动撒娇,“不嘛,小澜要跟母妃一块儿睡。”说着搂住慕毓芫的脖子,小小声道:“母妃,让父皇也过来这边坐,一起陪小澜睡觉。”      明帝闻言笑道:“不用跟你母妃咬耳朵,父皇都听见了。”      “好……,快点进去渥着。”慕毓芫只得脱鞋上榻,回头笑道:“皇上过来罢,躺着说话也舒服一些,不然小澜再闹下去,等会儿该着凉了。”      “还不都是你宠的?”明帝摇了摇头,走近笑道:“小澜过来,让朕先打两下。”      小皇子像是有些畏惧皇帝,赶忙往被子里躲了躲。慕毓芫见状好笑,忙哄道:“好好睡着,父皇只是说着玩呢。”寝阁内温暖宜睡,加上安神香缓缓焚烧散发,只柔声抚拍了一阵,小皇子便渐渐睡着过去。      “朕也有些困了。”明帝打了个呵欠,贴近靠着慕毓芫,感受着他身上独有的馨香气息,只觉心内一片安宁舒缓。      午后好眠,大半日时光悠然而过。到了晚膳时,依旧是帝妃二人正坐,两边则分坐着五个孩子,席上气氛甚是热闹。因为下午睡的不错,明帝精神甚好,看着窗外清凉的下弦月,乃笑道:“今天晚膳用的早,等会正好赏一赏月色。”      十公主指着擦黑夜空,回头道:“你们看,那颗星星多亮啊。”      “姐姐……”小皇子拉了拉他,插嘴道:“嬷嬷说,不能用手指着月亮,不然月亮生气了,姐姐的耳朵就会缺一块儿。”      十公主轻声笑斥,“呵,胡说八道。”      小皇子嘟了嘟嘴,众人都不由笑了起来。慕毓芫伸手抱起小皇子,笑道:“小澜也是好心,棠儿你还不领情?等会耳朵真有缺口,可别偷偷哭鼻子。”      明帝笑道:“几个孩子里面,就数小澜年纪小一些。佑綦他们几个,一般大小,更容易玩到一块儿,倒是让小澜落单了。”      “可不是……”慕毓芫也是一笑,还没说完,只见双痕走进来说了两句,脸上笑意微黯,回头迟疑道:“佑馥的母妃病了,臣妾想带孩子们过去一趟。”      众人都敛了笑容,不敢吱声。明帝冷哼一声,原本赏月的兴致扫的全无,因而不悦道:“病了就传太医,让孩子们过去做什么?你又不是太医,去了也是无益。”侧首吩咐多禄道:“让人去太医院传张昌源,有事过来回禀。”多禄赶忙点头,下去传话。      十一公主已经站起来,小声道:“父皇,儿臣……”      “奶娘!”慕毓芫赶忙打断他,吩咐道:“时辰不早,带佑嵘、佑馥下去歇着。”又将小皇子放了下来,起身道:“孩子们先不过去,臣妾自个儿去瞧瞧。”      “天都黑了,你也不用过去。”明帝一把抓住他,冷笑道:“他自己也说了,不论怎样,都是决计不后悔,那就由他去罢。”      慕毓芫微有惑色,顿了顿道:“臣妾只坐会儿就回来,不用很久。”      “朕不让你去!”明帝忽然拔高声调,吓得皇子公主们也不敢出声,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忍了忍道:“左右不过是头疼脑热,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病了,你就这样着急?朕也病着,谁又来关心过!!”      “臣妾不去便是,皇上又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慕毓芫一脸迷惑不解,因为腕上吃痛,不由蹙眉,“皇上,先松一松手……”      明帝赶忙松开手,原本雪白纤细的皓腕,已经印上几道绯红的痕迹,映在灯光下尤为醒目,急忙问道:“疼吗?快让朕看看。”说着不耐挥手,“都先下去!”话刚说完,便是猛的一阵咳嗽,胸间泛起一丝丝拉扯疼痛,似有细线抽离。      “皇上,还是肺上难受么?”      “嗯。”明帝吃力点头,稍稍喘了口气。      慕毓芫赶忙搭手搀扶,进到寝阁坐下,转身沏了一盏新泡的酽茶上来,小心递到皇帝手里。在旁边椅子上坐了,担忧道:“臣妾看皇上脸色不好,别强忍着,不如让张昌源过来一趟?”      “不用,朕还想陪你赏会儿月呢。”明帝微笑摇头,唤多禄进来道:“你回一趟天禧宫,把朕的丸药拿些过来。”说完端起桌上的温茶,大气饮了两口,一股温热暖流自喉间滑向胸腔,将疼痒之觉稍稍压下。      “皇上身子不舒服,还赏什么月?”慕毓芫一脸无奈,叹道:“月亮夜夜都挂着天上,皇上想什么时候赏不可以?怎么今天这般固执……”      “咦,当真生朕的气了?”明帝舒缓着胸腔的气流,说着拉起他的手,“刚才话说的重了些,朕只是想多陪你一会儿,别在心里委屈了。”      “没有……”慕毓芫轻轻摇头,渐次沉默。      “还说没有?”明帝黯然笑了笑,“虽然你从不曾抱怨,但是心里总在躲着朕,再也不像以前,会对朕敞开心怀说心里话。”      “从前?”慕毓芫轻声喃喃,明眸里浮起朦胧飘忽的光晕,良久微笑,缓缓低下头道:“如今的皇上,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明帝忽而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说清道明,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几近无声的叹了口气。不想让慕毓芫起疑心,拉起他道:“外面天气有些凉,不想出去赏月就算了。不如到那边坐着,朕给你梳梳头罢。”      慕毓芫依言过去,刚打开描金染朱的妆奁盒子,便见多禄回来,遂先服侍着皇帝服下丸药。方才折身回来坐下,对镜看着皇帝道:“皇上先坐着罢,臣妾得把钗环都卸下来,不然磕磕碰碰的,等会梳着也不方便。”      ----描眉长、贴花黄,所谓闺阁之乐不过如此。明帝凝望镜中的照人殊色,已是熟稔至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早就深深刻进自己的心里,温声答应道:“好,朕来帮你放进去。”      慕毓芫反手摁着发丝,摘去璀璨闪耀的赤金鸾凤步摇,鬓角细碎珠花,耳间玎玲晃动的水晶坠子。只余一根通透莹澈的长玉钗,押住顶上额发,少了金钗玉坠装饰,原就雪莹的肤色愈显白皙,带着平时少见的清素淡然。      明帝拿起玉润水滑的半月梳,握住一把绸缎般的青丝,手上动作轻柔,一遍一遍往发梢末尾梳着。看着郁郁寡欢的镜中人,轻声问道:“宓儿,你是在怪朕么?”      “臣妾怎么敢怪皇上呢?”慕毓芫微垂眼帘,低头避开皇帝的视线,“不管皇上做什么事情,总有自己的道理,不论如何,也应是为着江山社稷着想。臣妾心里虽然不明白,但是并不敢抱怨,皇上也没理由要做解释。”      明帝手上稍顿,缓声道:“在这世上,唯有你最知朕、懂朕,你只要记得,朕从前说过的那些话,没有一句是虚言。宓儿,朕绝不会辜负你……”      “皇上这是怎么了?”慕毓芫岔开他的话,勉力笑道:“不过说说而已,难道还要起誓不成?臣妾很好,并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明帝轻声咳了咳,“朕瞧着,你总不大高兴似的。”      慕毓芫静默了片刻,轻叹道:“还有半个月,就是祉儿十一岁的生辰。”      夜阑人静,思忆也分外的清晰起来。明帝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七皇子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若是那孩子还活在人世,此时此刻,该是如何的聪慧可人?如何的贴心依赖自己?想到此处,心口不禁生出一阵难抑的绞痛。      “皇上不说,臣妾也不会问。”慕毓芫仍然低着头,细声道:“总有一天,等到皇上觉得时机合适,那时自然就会告诉臣妾,对么?”      “对……”明帝闷声咳了两下,觉得胸腔气流又加速了一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蹿出来似的,就连握着玉牙梳的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慕毓芫察觉到身后不对,急忙扭头,“皇上,你怎么了?”      “没、没……”明帝用尽全力,终究还是没将话说完全,“啪”的一声,手上的玉牙梳摔在地上,顿时碎成两半!一阵剧烈的呛意涌如胸腔,突如其来、气势汹汹,再也控制不住,不由一连串的猛咳起来。      “皇上……”      “咳咳,咳……”明帝双手不停颤抖,扶住慕毓芫的肩膀支撑着,半句“啊”声吐出,满口鲜血顿时喷在两人身上。血流顺着手指往下滴落,溅在玉色月梳上面,仿似一朵朵殷红色小花绽放,格外的刺人眼目!    第四十二章 君将去《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二章 君将去ˇ      深夜,泛秀宫华灯通明。皇帝换了新袍躺在床上,身上虽然干净整齐,脸色却是苍白的吓人,仿似一夜之间失去平日元气。张昌源紧急奉召而来,稍行了下礼,便开始为皇帝诊脉,摇头叹道:“皇上,老臣嘱咐过要少动气、多养息,如何不放在心上?这样已经有好几次,一伤再伤,肺上……”     慕毓芫着急问道:“肺上怎样?”      “娘娘别急,老臣先给皇上开药。”张昌源叹了口气,又道:“皇上从前用的那些丸药,如今效用已不大,老臣回去另配一味呈上来。现在重新写张药方,紧着拿下去让人煎好,喝完将肺热压住,免得夜里睡不安。”      “双痕,你跟老太医下去。”慕毓芫虚脱无力的抬手,回头看过去时,正撞上皇帝的目光投过来,都是默然无声。      少时,双痕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慕毓芫接过药盅时,微有怔忡,相似的情景猛然浮现出来,手上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只是不敢在皇帝面前露出悲戚,强忍住心头酸涩,轻轻吹着勺中的汤药,柔声微笑道:“还是有一点儿烫,慢慢喝罢。”      明帝喝了一口,止道:“药苦的很,别尝了。”      “臣妾不觉得苦,想来是皇上太娇气。”慕毓芫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以缓和彼此间的沉重,那份窒闷,几乎让人快喘不过气来。----方才的话,倒也并非是虚言。即便有更苦上十倍的药,又怎比得心头的那份苦痛?      大约是药有安神作用,加上皇帝原就疲惫不堪,喝完躺着歇息养神,没多时便悄声安睡过去。慕毓芫方才得空,命人召张昌源到偏殿说话,宫人们早被摒退出去,单留双痕门口守候。按捺不住心头疑惑,赐坐便问:“老太医,皇上的病是怎么回事?”      “这……,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慕毓芫心内一惊,脑中思绪飞速倒转流动。      时光停驻在那一日,鲜红的药丸、锃亮夺目的金钗,还有破眶而出的泪水,一切记忆都还是那么鲜明。是了,自那以后彼此缘分剧变。像是一个身中奇毒的病人,随着毒性的扩散,身躯也一点一点腐烂,到最后终将什么都不剩!到了此时,纵使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在手,恐怕也还是来不及了。     “娘娘?”张昌源小声询问,拉回慕毓芫恍惚的心绪,往下说道:“四年前,皇上胸前受了点伤,因为是让俞幼安诊治的,老臣并不清楚详情。后来皇上渐染咳疾,让老臣专属医治,问起缘由时,方才大概知道一点儿。”      慕毓芫沉思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的病因此而起?”      “不是。”张昌源摇了摇头,“皇上的伤原本不重,不过刚好巧合,激得皇上心血翻涌,便将隐疾牵带了出来。后来边境战事不断,又有江南水患等等,另外朝中琐碎之事也不少,不免有些疏于保养。如此几耗,身体上便渐渐虚亏下来。大致就是这样,左右宫内朝堂的事情,娘娘都很是清楚,也无须老臣再多说什么。”      慕毓芫微微颔首,心痛道:“即便如此,可是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壮年,一点咳嗽的隐疾,何至于会如此凶险?那样的咳法,仿佛连心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唉……”张昌源长长叹了口气,“认真说起来,便是七皇子殿下的缘故。当日七皇子殿下出事,娘娘固然伤心,可皇上不光自个儿心痛,还要为娘娘多痛上一份。另外就是……”     “什么?”      “如今国中局势并不稳定,假使国君染恙,必定导致四方人心分散,这个道理娘娘自然明白。所以,皇上才不得不隐瞒着,请娘娘不要再……”      慕毓芫轻轻点头,“本宫知道,你接着往下说罢。”      “是。”张昌源颔首答应,又道:“娘娘不知皇上的病情,心中自然不解,进而一日一日与皇上生分,皇上如何能不伤怀?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皇上心中气血不畅,自然养得缓慢,时日长久,便渐渐转成今日顽疾。如今肺上伤势深重、触及本元,已非汤药能够将养,老臣也只有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慕毓芫豁然直起身子,虽然知道皇帝病得不轻,却没想到会严重至此,颤声道:“老太医,难道皇上他……”      “娘娘!”张昌源“扑嗵”一声跪下,声音颤抖,“先时,皇上要老臣严守病秘,不得对任何人透露一丝一毫,所以连娘娘也瞒住了。如今娘娘既然已经知晓,老臣也无须再做隐瞒,心内更是惶恐,万不敢私自担待社稷大事!”      “已经……,到如此田地了么?”      张昌源颤抖着花白胡须,痛声道:“娘娘,皇上病的如此之重,若是经常不能按时早朝,消息迟早会传出去。国君有恙、社稷不安,娘娘千万不能自乱心神,不然宫中百事无主,必定生出祸事,更会蔓延殃及国内诸地!”      “去、去罢……”慕毓芫挥了挥手,仿佛听明白了,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颓然无力软在椅子内,泪水不自控的成行滑落。      ----原该早就察觉的,何至于今时方才知晓?一定是恨,一层又一层的恨意,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再看不到身边的人。若非如此,凭着十几年夫妻的朝夕相处,即便他如何遮掩事实,又怎能瞒住自己的眼睛?低头往胸口看去,若是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看,想必除了满腔的恨意,再没有装着别的东西。      揣测过皇帝的心思,思量过他的所做所为,有过千百种心思计较,却从没想过皇帝会离自己而去。泪水一滴一滴跌打在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仿佛生生烫穿出一个空洞,恰如心内的空空荡荡。----那么的空,那么的疼,连魂魄也跟着被疼痛击散,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身体内的水分似乎渐渐干涸,再没有多余的水分,泪水终于也渐渐停了下来。慕毓芫心神微明,方才觉得全身有点僵硬,侧首看去,发现双痕正无声立在旁边。唇上干的似要裂开,开口道:“水……”      双痕捧着清茶递上,小声问道:“娘娘,皇上的病要紧么?”      “不……”慕毓芫摇了摇头,原是想让双痕不要再问,但却生出一丝希望,若皇帝的病当真不要紧就好了。      多禄进来道:“皇上醒了,让娘娘过去说话。”      慕毓芫忙让双痕打来清水,对镜拭净脸上泪痕,虽然眼圈周围仍有些浮肿,但也顾不上那么多,稍微整理衣衫便就进去。尽量似平常那般微笑着,坐在床榻边问道:“皇上,觉得身上好些没有?”     “嗯,不知怎么睡着了。”大约是因为先时咳嗽,明帝的声音略带沙哑,“就是嗓子里有点痒疼,吸气时总是火辣辣的。忽然想起来,你上次弄的冰糖木樨露不错,既甜且润,这会儿还想喝一盏呢。”      “好……”慕毓芫声音温柔,将皇帝的手轻轻放了回去,“皇上躺着别动,臣妾这就去沏了过来。”转身之时,又是一股热流猛地窜上眼眶,深吸了一口冷气,方才将泪意压了下去。     “时辰不早,你们俩也都退下。”      “是。”多禄与双痕对视一眼,齐声应道。      “好喝。”明帝一口气饮了大半盏,因为吸收了茶水温度,脸上也微泛红润,比起先时要改善许多。见慕毓芫给自己掖着锦被,拉住她道:“夜已经深了,外面甚冷,别光忙着服侍朕,你也上来躺着吧。”      “好……”慕毓芫将花茶壶放在边上,褪去外衫上榻,“皇上躺进去一些,今晚就让臣妾睡外头,若是等下拿个什么,也要方便一些。”      明帝往里面挪了挪,问道:“宓儿,是不是被朕吓到了?”      “没有。”      明帝又道,“刚才出去那么久,想来张昌源都跟你说了。这病拖了好几年,一直都瞒着你没说,直到今时才让你知道,是不是在生朕的气?”      慕毓芫摇头道:“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明帝笑问:“当真没有生气么?”      “旻旸……”慕毓芫淡然微笑,缓缓道:“臣妾已对佛主许过愿,只要皇上能够没事,臣妾情愿自己折寿一半,日日夜夜与皇上相对。假使皇上有事,臣妾宁愿永远都不知道,只求早一些离去,提早在那边等着皇上过来。”      “你胡说些什么?!”明帝急忙打断她,“愿也是随便许的?朕好的很,不是说好要跟你共度一生,看着佑綦他们长大,又怎么会反悔呢?你说的那些都不算数,许了朕也不要!”     “是,臣妾知道。”慕毓芫慢慢抬起双眸,正对着皇帝的视线,“臣妾也盼着皇上好起来,从前答应过臣妾的事,许下的那些心愿,将来都能一一做到。”      “后宫妃子亲近朕、讨好朕,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何曾为朕做过什么?又舍得为朕抛弃什么?”明帝收起冷漠笑意,轻声叹道:“朕知道……,你与别人终究不一样。”     慕毓芫贴住皇帝的身体,轻挽他的臂膀,“皇上太高看臣妾了,富贵荣华、锦绣云烟,臣妾当然也是喜欢的,和他人没什么分别。只是觉得,若是没有皇上在身边,这些都没什么意趣罢了。”     “呵,你又在说谎了。”明帝笑了笑,只将慕毓芫搂得更紧一些,“朕的心思瞒不过你,你又能瞒得过朕么?不过先前的那些傻话,往后不要再说了。”      “好。”慕毓芫轻声答应着,却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此时此刻,心中的悔恨无以复加,不管皇帝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是一定会答应的。四年的隔阂疏离,一点一点将彼此阻隔分开,心结越加越深,一直等到今日方始解开,却为何是这般沉痛的方法?到底,要怎样才能挽回消散的时光?      虽然皇帝的病情未有外泄,妃子们并不清楚详情,但是昨夜紧急传召张昌源,却是瞒不住众人的。次日天明,便陆续有宫妃过来泛秀宫。然而皇帝有旨,言称自己需要静养身体,除非传召,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前来探病。连金晽公主进宫请安,也没见着皇帝的面,只是让多禄传了几句话,言及平安无事云云。      “多总管,父皇真的没事么?”      “那是当然。”多禄应对从容,平声道:“太医说过,皇上需要静养一段时日,禁不起吵闹,免得再耗费心神体力。公主不用太过担心,只管放心回去。”      虽然深得皇帝的宠爱,倒也知道今时非常,不是可以撒娇耍赖的时候,金晽公主只得点头道:“那好,我先进去瞧瞧慕母妃。”      “是,皇贵妃娘娘在偏殿。”      金晽公主转到偏殿卧寝,只见慕毓芫正在窗边看书,闻声回过头来,微笑道:“寅雯来了,过来坐着说会儿话。”她脸上神色平淡,似乎与寻常没有分别,指了座位,又招呼宫人端茶上来。     “慕母妃,父皇的病……”      “呵,没事。”慕毓芫微微笑着,细声软语说了几句,大致内容与多禄的一样,末了补道:“寅雯你这般关心,也不枉费皇上疼你一场。回去以后,约束下人不要多做议论,不然胡乱揣测,难免会生出什么流言来。”      听了这番滴水不漏的话,知道再无可能问出什么,只是细细琢磨起来,仿佛又藏着什么隐情似的。金晽公主猛然想起从前,皇帝嘱咐自己的那番言语,“平时要听你的慕母妃的话,别去惹她生气,将来……,她自然会好好的照顾你。”当时,自己听得不大明白,此时想起,忽然猛地惊心起来!     将来?!难道是……,金晽公主不敢再想下去。而此时,除了皇贵妃以外,其他人根本见不着皇帝,更不由生出一种莫名寒意。恍惚许久,才听到慕毓芫在叫自己,回神问道:“慕母妃刚才说什么?儿臣无状,没有认真聆听说话。”      “没什么。”慕毓芫轻拍她的手,安慰道:“等过几天,皇上的精神养好些,再跟允琮一起进宫请安,也好叙叙家常。昨夜我总没大睡好,有点犯困,头也开始发疼,你先回去歇着罢。”     “是。”金晽公主甚是无奈,只得告安出去。      出了泛秀宫侧门,正好撞见迎面而来的宝妃,与慕毓芫的平淡若素不同,眉宇间明显带着某种焦虑。稍稍犹豫了一下,上来问道:“公主,你见着皇上了么?”      因为杜玫若入宫的缘故,二人生分了许多,加上后来屡次言语不和,金晽公主更对她有不少恼意。闻言冷声一笑,淡淡道:“我见没见着,与你何干?再说,你不是父皇最疼爱的妃子么?有什么事,自个儿去问好了。”说毕,拂袖转身而去。      杜玫若待人渐渐走远,叹气道:“看来,公主也是没有得见。”      玉荷问道:“娘娘,咱们先回去么?”      “走罢,再去也是无益。”杜玫若在心内摇头,既然连金晽公主都被拒绝,自己再多说也是枉然,还不如回去想个对策。      然而办法还没想出来,就有宫人进来禀报,说是宫外吕氏家人,有封密信交与宝妃娘娘。当初因为吕岐没能保胎,结果导致处死。从明处上来说,这件事是吕岐失职,吕家的人原该避着自己,以免被迁怒责罚。如今反倒有话要说,未免太过奇怪,心里虽然疑惑,仍让人将信呈了上来。     带信的小太监请求独见,入内方道:“吕家娘子说,前时整理家中书房,在一本旧医书内翻到信内纸片,说是恳请娘娘亲自一阅。”      “玉荷,带他出去领赏。”      杜玫若撕开密封信笺,内中纸片已经微黄,上面写道:“淡竹叶,根名碎骨子。性甘寒、无毒,入食无色无味,能堕胎催生,若妇人常用即可绝育。”只有这么一段没头没脑的话,字迹甚是潦草,仿佛是仓促摘抄下来,打算再做详细研究似的。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绝育!!杜玫若猛然有所顿悟,难道说----?自己入宫两年余,帝眷甚浓,虽然未必能超过泛秀宫,却也让其他嫔妃难望项背。况且,自己还不足双十年华,正是年轻,两年不孕实在奇怪。假使真是因药不孕,那么会是谁做的手脚呢?      平日饮食,除却跟皇帝一起用膳,都是淳宁宫内小厨房备膳,并无接触外间饮食的机会。虽然与皇贵妃有所不和,但是为了避免事端,每逢节庆时泛秀宫赏赐,向来只有金银黄白等物,连药材补品都没有,当然不会亲热到送汤赐水。至于别的嫔妃,多数都只有给自己请安的份儿,那就更不用说了。      若说有那么一个人,能对自己的饮食上长期做手脚,便只可能是……,忽然忆起一件事,不由让她倒抽一口凉气。在刚为宫妃之时,皇帝时常过来用膳,因为知道自己自幼喜好,总会吩咐备一盅酸笋鸡皮汤。大约过了半年时光,皇帝逐渐不再留意此事,当时并没有多想,只当皇帝日久习惯淡忘了。      记忆渐渐梳理清晰,在那期间,因为时常经期不准、小腹酸痛,皇帝曾让胡德宏过来诊脉。而正是在那之后,皇帝便不再热衷召自己共膳,只因平时宿夜不少,所以竟然从不曾疑心过。此时回想起来,不由被阵阵凉意浸透周身……      玉荷从外面回来,担心道:“娘娘,身子不舒服么?”      “有点冷……”      “冷?”玉荷瞧了瞧窗户,都关得很是严实。虽然不太明白,还是赶忙抱了秋锦披风出来,给她抖开披好,端来茶水道:“娘娘,喝盏热茶暖会儿。”      “好,你先出去。”杜玫若竭力镇定心神,摒退众人。只将双手放在茶盅上,暖了一阵,方才觉得好些,又把纸片重新看了一遍。      那次在泛秀宫摔倒假产,皇贵妃安然无事,而自己虽然擢升为宝妃,但后面却被冷落了好一段。当时虽然有些迷惑,但因为刚刚升为妃位之喜,并没有怎么疑心,只当是不便侍寝所致。尽管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断,但是假使猜想成立,往后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先时担心身子不适,问了张昌源好几回,总说没有不妥,只是机缘不巧而已。如今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问错了人。----不对,这都是皇帝安排好的。有张昌源亲自过来诊脉,这份殊荣、恩典,自己便不会再传别人,也就永远被蒙在鼓里!      不、不会是那样的!杜玫若连连摇头,想要将内心的恐惧挥散去,安慰自己不要乱想,皇帝没有理由那样做。父亲只是丞相,并不是手握兵权的藩王,假使皇帝真心喜欢自己,哪有阻止多添皇嗣的道理?假使皇帝不喜欢自己,又怎会如此宠爱迁就?无论如何,也都不能够想明白。     玉荷进来道:“娘娘,杨婕妤过来请安。”      “她来做什么?”杜玫若正当烦乱,自然没什么好气。不消说,多半也是因为见不到皇帝,皇贵妃又不肯通融,所以想在这边打探消息。转念想了想,唤住转身出去的玉荷道:“等等,让她进来说话。”说着,掀开手炉的小圆盖子,将纸片扔了进去,自己端然正坐等候来人。   第四十三章 迷像(上)《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三章 迷像(上)ˇ       自从杜玫若封为宝妃娘娘,淳宁宫的气势一度水涨船高。平日里,杨婕妤借着看望妹妹的机会,总会隔三差五的过来请安,因此对淳宁宫颇为熟络。不过杜玫若有些心高气傲,再加上杨婕妤住在泛秀宫,故而并不怎么待见她,二人虽然面上相熟,却也断然谈不上如何亲近。     杜玫若待她请过安,方问:“婕妤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娘娘说笑,嫔妾能有什么要事。”杨婕妤举止甚是柔顺,低眉一笑,“只是日下闲着无事,特意过来给娘娘请安,顺道瞧下妹妹,说说闲话打发时间罢了。”      “是么?”杜玫若冷冷打量着她,思量了一会儿,“如今皇上龙体有恙,婕妤正好也住泛秀宫,眼下正该帮衬着皇贵妃娘娘,如何还如此得空?想来……,是皇上的身子大好了。”     “是,皇上必定龙体无恙。”杨婕妤忙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淡淡苦笑,低头稍顿了片刻,像是在琢磨后面的说词,“只是----,嫔妾也没有见过皇上的面儿,都是皇贵妃娘娘照顾着,个中详情也无从得知。”      “婕妤的嘴还真是紧,半点口风都不露。”杜玫若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叹气道:“本宫不过随意问问,也是担心皇上的意思,算了,只当本宫没有提过。”      杨婕妤忙道:“娘娘误会了,嫔妾当真不知道。”      杜玫若叹道:“那可真是没法子了。”      “娘娘……”杨婕妤琢磨了一会儿,赔笑道:“依嫔妾看,现下皇上虽然病着,但是待娘娘与别人不同,心里总会记挂着娘娘。纵使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娘娘也该多去探望几回,能让多总管传个话儿,提醒提醒也好。”      分明是自己打探不到消息,又担心将来的前程,所以故意怂恿他人前去,难道以为奉承几句就行得通?杜玫若心下冷笑,只道:“呵,婕妤的话固然不错。只是如今,皇上有旨需要静养,不让任何人打扰,本宫怎敢违旨前去?再说,皇上最近又不早朝,多总管也只在泛秀宫,便是想遇到也是难呐。”      杨婕妤眸色失望,颔首道:“也是,只有慢慢等着了。”      “等么,倒也无妨。”杜玫若慢悠悠拨着茶,“只是不清楚皇上病的如何,心里总是悬挂的慌,倘使知道一星半点儿,也好安心为皇上祈福。”说着向前直起身子,一派郑重,“若是婕妤有好消息,可别忘了知会一声。”      “是,嫔妾先告安了。”      玉荷看着她渐渐走远,小声道:“奴婢怎么觉得,她不是皇贵妃娘娘的人呢。”     “你以为,人人都是锺翎宫那位呢?”杜玫若将茶盅墩在桌子上,冷声一笑,“这后宫里的人,谁不是先为自己着想?即便拿大公主来说,平时里那般近亲泛秀宫,难道是真的喜欢皇贵妃娘娘,不是为着自己的私心?像杨婕妤这样的,能够一面向皇贵妃献殷勤,一面又不忘讨好本宫,就知道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那----”玉荷稍稍迟疑,问道:“依娘娘看,她会去打探皇上的消息么?”     “谁知道,管得她呢!”杜玫若不耐冷笑,起身走到窗扉前面,朝着泛秀宫方向遥遥看去,“皇上的病不光突然,而且奇怪,越隐瞒着越觉得不对,总不成是……”到底不好直接说出来,只得将话咽了下去。      “是啊。”玉荷深以为然,应声道:“若是要瞒也该瞒着大伙儿,为何只让皇贵妃娘娘一人知道?若是有个什么……,娘娘可该怎么办呢?”      “哎。”杜玫若轻声一叹,“正是这点让人担心呐。”      “娘娘,那眼下该怎么办?”      “咱们什么也别做,静观其变。”杜玫若摇头叹息,细细分析道:“若是皇上病得不重,过几日就会去上早朝;若是果真病得厉害,就算皇贵妃她镇得住后宫,也没法控制满朝大臣,绝不会一直安静下去。”      玉荷点了点头,“也对,那就再等几日。”      杜玫若静下心想了想,吩咐道:“虽说不宜轻举妄动,但咱们也不能傻坐着。把纸笔墨砚都拿过来,本宫要书信一封,赶紧让人出宫送回家中,问下爹爹的意思。朝中大事,爹爹应该更清楚一些。”      玉荷伺候着她写好书信,出去交给妥当的人。折身回来时,因见杜玫若还在默默出神,乃劝道:“皇上平日待娘娘甚好,不会对娘娘不闻不问的,等到稍好一些,自然就会传召,娘娘也别太担心了。”      “好?”杜玫若幽幽一笑,似是自问。      玉荷不解道:“娘娘怎么了?自从晌午看了吕家娘子的信,一直愁眉不展的,到底里面说了什么?娘娘……”      杜玫若收回恍惚的心思,抬头道:“对了,那封信仿佛还有东西,刚才没来得及看完,就在茶盅托盘底下压着,你去拿过来瞧瞧。”玉荷取了信封回来,果然还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赶忙递了上去。      信上内容十分简单,字迹也很秀气。看起来应是吕家娘子所写,言称若致使宝妃娘娘小产另有其人,请求能够网开一面,今后不要再追究吕家的人。吕岐虽然处斩,但还有幼弟在太医院供职,另外长子也是个小医官,想来吕家娘子担心家人前程,故而才急于撇清吕岐的失误。     “蠢货!”杜玫若阴郁冷笑,将信纸用力揉成一团。      不论是小产还是绝育,吕氏自然以为是后宫争斗之故,多半想着能够提点自己,也总算是将功补过。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此事会把皇帝牵扯进来,倘使猜想属实,自己只会一心想杀人,哪里还会轻易放过谁?不过也好,否则自己始终蒙在鼓里,至死也不曾疑心,岂不活得太冤枉了些?     “娘娘……”玉荷似乎被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吕、吕家娘子……,在信里说了什么?是不是……”      “闭嘴!”杜玫若一声断喝,冷声道:“不该问的,就不要多问!”虽然喝斥住了玉荷,却控制不住自己不住思量,那纸片上的内容,一遍又一遍浮上心头。到底----,真的会是猜想的那样么?     十月初六,乃是七皇子的诞辰之日。皇帝虽然尚在病中,但调养了几日,脸上气色大致有所好转,遂与慕毓芫同往后面小佛堂祭奠。四年时光流逝,丧子之痛已经不如当初强烈,但看着爱子的灵位,帝妃二人不免均是无言。慕毓芫担心皇帝的病,怕逗留太久惹得心伤,于是劝道:“皇上的心意已到,不如先回去歇息着。已预备好瓜果,还有祉儿爱吃的菜式,都摆在偏殿里,回殿祭奠也是一样的。”      “嗯。”明帝慢慢转过头来,“都听你的,走罢。”      原是一句柔情蜜意的话,慕毓芫却高兴不起来,不知怎的,心头反而涌起一痕淡淡的哀伤。当扶着皇帝踏出佛堂时,忽然有种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身边悄然流逝,令自己生出无限惶恐。她悄悄抬头看向皇帝,只觉每多说一句,能够说的话便会少一句,因此一路上都是沉默。     “怎么了?”明帝侧首微笑,抬眸看向泛秀宫的华灯宫锦,“今晚月色很不错,等下到了偏殿,正好多坐会儿,咱们多陪祉儿说说话。”      慕毓芫温柔点头,侧首道:“双痕,把那两件银狐裘披风拿上来。”      宫人赶忙上来服侍,待到二人都已将披风裹上,明帝还怕慕毓芫冷着,又亲手把兜帽细细罩好,微笑瞧道:“这样不错,倒像是昭君出塞呢。”想了一会,又摇头道:“不好、不好,朕可不要做汉元帝,不能让宓儿离开。”      自皇帝病发以后,彼此之间格外的沉重默然,方才又忆起七皇子,更是无限悲伤齐上心头。情知皇帝是在缓和气氛,慕毓芫只得笑了笑,“皇上又在瞎说,臣妾是四个孩子的娘亲,纵使想做昭君,也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明帝正色道:“即便有那样的机会,朕也不给。”      “皇上当心,回去再慢慢说罢。”慕毓芫小心搀扶着皇帝,一起坐入明黄色的错龙御辇,木轮缓缓滚动,带着些许轻微规律的震颤。      “宓儿----”明帝微笑伸出手臂,环住慕毓芫纤细的腰身,“累不累?最近因为朕的事情,把你累坏了吧?别动……”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只有你在身边时,朕的心里才会安宁踏实,不然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旻旸……”慕毓芫渐渐低下头,耳畔还留着皇帝胸膛的余音,轻轻俯在他的双腿上,感受着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假使有那么一天,眼前的人从身边瞬间消失,偌大的天地之间,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无法想像,到那时该如何去承受,不……,永远都不要看到那一天!此时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贪恋那份温度,有多害怕将来会失去,情不自禁往里缩了缩。      “冷吗?”明帝低下头贴近些,柔声问道。      “嗯,还好。”      约莫小半刻钟,御辇行到侧殿门口停下。一行人在浓密的树阴里穿行,透过树枝缝隙,有稀疏如缕的银色月光洒下来,在地面上落下斑驳错乱的影子。仿似有树叶碾碎的细微声音,慕毓芫顿生警觉,顺着方向朝不远处的假山看过去,隐约有半角翠蓝衣裙一晃而过。      明帝回头问道:“怎么了?”      慕毓芫有些拿捏不准,蹙眉道:“方才仿佛听到什么声音,就在那边假山后头,只是不甚真切,像是什么东西踩着树叶。”      “奴才这就去瞧瞧。”多禄赶忙上前,领着人绕到假山那边,又往月洞门后面瞧了瞧,回来禀道:“奴才看了一圈,并没有瞧见什么,许是冬风大了,所以吹得地上落叶作响。要不,让人打着火把再找找?”      “算了,不用大惊小怪。”慕毓芫摆了摆手,因不愿皇帝在风地多逗留,遂搀扶着往回走,心内朦朦胧胧,总觉那痕裙角在何处见过似的。      回到内殿,先到七皇子的寝阁呆了片刻,因见皇帝仍是咳嗽,也没敢深坐下去。安顿皇帝入内批阅折子,又绕到侧殿,果然小皇子还没有睡下,少不得哄着玩了一阵。直到小皇子玩得困顿,奶娘过来抱走睡觉,方才得以片刻闲暇清净。小皇子睡得甚早,慕毓芫虽然略微疲乏,但却不困,只是闲坐在侧殿喝茶。      双痕进来问道:“娘娘,不如回去歇息着?”      “嗯。”慕毓芫应声放下茶,忽而心中灵光一闪,“方才那假山后头,总觉得有什么人似的,你去知秋堂一趟,看杨婕妤有没有歇下。”      双痕去了片刻回来,悄声道:“娘娘,杨婕妤不在知秋堂。”      “不在?”慕毓芫不由微笑,“这个时辰了,她能到哪里去呢?难怪,刚才总觉得有点眼熟,认真说起来,外人也不容易进的来。”      “娘娘的意思,是杨婕妤躲在后面?”双痕颇为诧异,疑惑道:“鬼鬼祟祟的,她想要做什么呢?难道,是想打探皇上的病情?”      “或许罢,等她回来再说。”      少时,宫人禀告杨婕妤回宫。由双痕领着上来,裣衽道:“娘娘金安,方才双痕姑娘过来传话,说是娘娘有话要问,不知是什么事?”      慕毓芫见她有恃无恐,更觉生疑,面上不露半点声色,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刚才路过后院时,仿佛瞧见婕妤也在呢。如今皇上有旨,无召不得私自随意探望,为免多生误会,所以才问一问婕妤。”      “是,多谢娘娘关怀。”杨婕妤欠了欠身,温婉笑道:“因为谢姐姐前几日病着,心下担忧,所以过去说了会儿话。嫔妾方才并不在宫中,刚刚才回来,想是天黑,可能娘娘一时看花眼了。”     “哦,原来是这样。”慕毓芫朝双痕递了个眼色,淡淡一笑,“也对,婕妤素来都是懂规矩的,不是那种不知礼数的人,倒是本宫多心了。”      杨婕妤盈盈笑道:“娘娘也是好心,担心嫔妾被误会。”      “呵,还是你懂得本宫的心。”慕毓芫含笑敷衍她,又问起谢宜华的病情,闲扯了几句,最后只好打发人回去。      没隔多久,问话的宫人进来回禀。说是确如杨婕妤所言,先前两个时辰都在锺翎宫内,还带去不少精巧点心,直至先时才领人回来。双痕想了会儿,蹙眉道:“看来,杨婕妤倒是没有撒谎。”     慕毓芫虽然颇为纳罕,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破绽之处,只有让人密切留意知秋堂的动静。起身进到寝阁内,皇帝的折子才批阅了一半,不时咳嗽,因此看折子也是断断续续。慕毓芫颇为心疼,乃劝道:“都已经是亥时中了,皇上若是难受,不如早点歇息下,明儿再批阅也不迟。”     “宓儿,过来这边坐着。”明帝抬头微笑,橘色灯光映着他峻毅的面庞,线条柔和许多,脸色看着也颇为红润。拉着慕毓芫的手坐下,将折子递给她道:“朕累了,刚才已把要紧的批过,剩下几本无关紧要的,你替朕批了就是。”      慕毓芫瞪大了双眼,喃喃道:“皇上,不……”      “咦,不愿意替朕分担么?”明帝假装不悦,“从前不是说好,为了朕什么苦都肯吃,如今只是帮忙看几个折子,就不肯了么?好了,快点看完这些,咳……”略微咳嗽了两声,“朕的嗓子不大舒服,还想早点睡下呢。”      慕毓芫拿着黄绫折子,只觉那明黄颜色实在太过刺眼,勉强将胸腔的悲怆抑住,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这算什么,临去之前为将来未雨绸缪?皇帝说的轻松写意,仿佛早已看清前面的路,越是这样,越让自己心痛的难以呼吸。      “呵,朕就是想偷个懒儿。”明帝仍是微笑,往侧边软枕上靠了靠,“刚才时不时的咳嗽,连个字都写不好,赶明儿给大臣们瞧见,倒是要笑话朕了。你只管看,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有朕在旁边瞧着,是不会出错的。”      双痕隔着明紫绡纱门帘,躬身道:“娘娘,冰糖银耳燕窝粥炖好了。”      因为冰糖润肺止咳,燕窝滋补,故而自皇帝病后,每夜都会炖上一小盅呈上来。慕毓芫放下折子出去,稍稍喘了一口气,折身回来道:“今儿忙的有些晚,皇上喝了得消食片刻,不然胃里又该积食发胀,这会儿趁热喝了罢。”      “唔,怎么不甜?”明帝先抿了一小口,笑道:“不信?要不你也尝尝看。”     慕毓芫微微一笑,知道皇帝是想哄自己也喝些,拿起小勺舀了一点儿,雪白莹透的银耳入口即化,还带着些许滑溜溜的温热。只是轻轻下咽时,却有一丝难言的苦涩掠过喉咙,一路缓缓下滑,直至落在心底的最深处。    第四十三章 迷像(下)《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三章 迷像(下)ˇ ——晋江原创网[作品库]     次日,谢宜华病愈过来请安。原本也不甚严重,不过是寻常的风寒伤感,只因那日皇帝不允慕毓芫探望,后面连着几日,双痕总是晨昏过去一回。如此,反倒让谢宜华觉得过意不去,歉意道:“听说为着嫔妾的事情,惹得皇上不高兴,让娘娘也跟着得了训斥,真是……”说着瞧了新竹一眼,“都是你这丫头多嘴多舌的,一点子小事,也嚷嚷的阖宫尽知,唯恐天下不乱。”     见新竹不敢说话,慕毓芫含笑解围道:“若不是你如今的情状,新竹也不会慌慌张张的,总归也是体贴你,怕自己的主子受了委屈。”      正说着话,双痕端上茶来笑道:“正是,奴婢们也要学着点儿。”      “这几天多有劳烦帮忙,辛苦你了。”谢宜华接茶放好,自手上捋下一对翡翠镯子来,“原该厚礼答谢你的,只是你常年跟在娘娘身边,不比寻常的丫头,金的银的想来也不稀罕。这副镯子虽说不算贵重,却是从庆都带来的,可别嫌弃,就当是千里送鹅毛罢。”      双痕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不、不……,那都是奴婢份内的事。”      早先谢宜华获罪之时,双痕应担心牵连到泛秀宫,每每总是多有劝阻,心里难免过意不去,所以这几日照顾十分周到,也是弥补一下愧疚的意思。慕毓芫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因而笑道:“你们俩拉拉扯扯的,还让不让人说话?快收下罢。”      “你们主子都开口了,还不拿着?”谢宜华顺势把镯子一塞,笑道:“你们俩带着人先出去,我跟娘娘说会儿闲话。”      慕毓芫也抬了抬手,又道:“瞧你气色大好了,看来俞幼安的方子还不错。”     谢宜华点头一笑,“历年大都让俞太医诊脉,是什么样的脾性,自然比别的太医清楚一些。”说着沉吟了片刻,方道:“昨儿杨婕妤的事情,嫔妾总觉得有些古怪,所以才特意过来一趟。”     “哦?你说说看。”      谢宜华“嗯”了一声,回忆道:“昨天杨婕妤过来,并没怎么跟嫔妾说话,略寒暄了两句,便由新竹带着出去了。原本嫔妾也不留意这些,只是娘娘着人来问,方才知道牵连着些许事情,所以入夜又想了想。”      慕毓芫饮了一口热茶,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杨婕妤这个人生得伶俐,很会察言观色。”谢宜华颔首一笑,往下说道:可是自从嫔妾位分被废,也就再没见到过她的人了。昨儿来的甚是突然,又那般巧合,由不得让人心中疑惑不安,倒像是有所准备而来。”      慕毓芫往侧殿方向望了望,冬日光线虽然带着冷清,却颇为明媚刺眼,不由微微蹙眉,“原本我就有些想不明白,听你这么一说,更是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内中必有蹊跷!只是最近事情繁多,一时难以想得通透。”      “娘娘----”谢宜华稍有迟疑,低声道:“如果……,来锺翎宫探病的那个人,不是杨婕妤而是别人呢?”      “不是杨婕妤?那是……”慕毓芫诧异的重复着,静了片刻,心中仿佛有光线明亮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在泛秀宫见到的确是杨婕妤,而到锺翎宫探病的……”低头思量了一会儿,不由生出冷笑。      “嫔妾也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谢宜华微微一叹,惋惜道:“早知道应该多盘问她几句,必定会露出马脚来。而如今,即便真的被嫔妾猜中,杨婕妤也断然不会承认的,都怪嫔妾……”     慕毓芫摇了摇头,摆手道:“不怪你,原本你就还在病中,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留心那么多?只是经你一提醒,倒越发觉得事情确是如此。”      谢宜华抿茶润了润嗓子,拨弄着翠绿茶叶,“皇上突然病倒不见人,整日住在泛秀宫里,又是半分消息都传不出来,也难怪她们心下着急。杨婕妤原就住在宫内,对周遭道路都是熟悉,多半是担心被人发现,所以才会想出这个法子。”      “既然如此---”慕毓芫朝外扬声唤人,吩咐即刻请杨婕妤过来,看着宫人出去,回头冷笑道:“平日里,她们耍点小心思什么的,在皇上面前讨个好儿,只要不生出大的乱子,我也懒怠去计较。只是眼下这个时候,却由不得她们乱来!”      “嫔妾杨氏,叩请皇贵妃娘娘金安。”杨婕妤急急赶过来,抬头看见谢宜华坐在侧旁,稍微有些不自在,讪讪笑道:“原来谢姐姐也在,身子可好?”      谢宜华淡笑道:“昨晚,婕妤不是来过锺翎宫么?我的身子是好是坏,婕妤还不是一清二楚,怎么今天反倒生疏了。”      杨婕妤赔笑道:“是,比昨儿的气色好多了。”      慕毓芫没有功夫与她周旋,直接问道:“既然婕妤昨儿去过,那么可还记得说过什么话?见过什么人?另外就是,宜华昨儿穿了什么衣裳?”      杨婕妤脸色微变,故作不解道:“娘娘怎么这样问?什么意思呢。”      “别啰嗦那么多,你只须如实回答就是。”      “是。”杨婕妤似乎很是委屈,细声回道:“昨夜嫔妾过去锺翎宫探望,因见谢姐姐身子虚弱,所以不敢多言,只跟新竹姑娘交待了几句,说清补气丸药的用法。谢姐姐昨儿穿得格外素净,一件玉色的淡竹叶纹宫锦云裳,配着雪里银丝百叠儒裙,看起来更是觉得憔悴。”末了还故意道:“只是不知,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听她说得通顺流畅、毫不含糊,慕毓芫便有些后悔,先时只想着昨夜监视,杨婕妤不能与外人传递消息。却万万没料到,低估了杨婕妤的细致谨慎,多半早就事先就打探过,所以对谢宜华的穿着一清二楚。至于在锺翎宫不肯多说话,想必也是设计过的,早跟妹妹商量好大致说词,免得对质时出现纰漏。如今看她一幅假装不懂的模样,更是觉得生气,只怪自己一时着急没想周全,如今反倒有些骑虎难下。      谢宜华却笑了笑,叹道:“婕妤果然聪明伶俐,委实让人叹服。”      “谢姐姐说什么呢,让人听不懂。”      “不错,我昨天的确那样穿的。”谢宜华侧首一笑,示意慕毓芫不必担心,慢慢转回头,朝下说道:“只是想来婕妤记性不好,婕妤夜间过来时,我刚喝了汤药在床上躺着,身上只有一件素色的纱衣。什么玉色宫锦云裳、雪色百叠儒裙,那都是白天里的打扮而已。”      “是、是啊……”杨婕妤神色大变,赶忙笑道:“瞧我这记性,只顾着担心谢姐姐的病情,恍恍惚惚的,还记得姐姐穿着衣衫呢。”      “呵,婕妤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慕毓芫轻声一笑,心下已经有了主意,招来双痕吩咐了几句,命她赶紧带着新竹去办。说完悠闲喝了两口茶,方才笑道:“宜华,今儿多亏有你在此。不过,昨夜特意让人留意知秋堂,想来也没有白费人力,等下就会派上用场了。”      谢宜华微笑道:“娘娘既然打下包票,定不会错。”      少时,双痕、新竹领着人回来。新竹打开一个油绿包裹,上前回道:“奴婢跟着双痕姐姐前去,找出杨婕妤昨日的衣衫和首饰,与去淳宁宫的人对过,杨才人住处也搜出一套同样的来。”     慕毓芫问道:“婕妤,你怎么说?”      杨婕妤虽然脸色苍白,仍勉力回道:“娘娘问得好生奇怪,嫔妾听不明白。嫔妾与妹妹自幼形影不离,穿着打扮也喜欢一样,因为这身衣衫好看,所以也让人给妹妹做了一套,这也不是头一遭了。”      “胡说八道!”双痕先听得不耐,指着包裹道:“新竹方才验过,别的首饰或许记不清楚,但是有支双头的金钗,如今怎么不见了呢?”      杨婕妤强自静了静,只道:“想是丫头们一时忘记地方,没找出来,又或许是不慎丢了,何必太过惊讶?倒是你们,也不说一个缘由,毫无道理的就去搜宫,未免太过随意了些。”     双痕闻言不由气结,冷笑道:“任凭你舌灿莲花,也是无用!”说着朝外招手,两名宫人押着杨才人进殿。后面宫人托着一方漆盘,内里躺着一枚金灵芝双头鸦翅长钗,中央分嵌着三粒朱红玛瑙珠,做功甚是惟妙惟肖。      慕毓芫朝下看了看,淡声笑道:“婕妤还有什么话说?宫妃所戴钗环自有规矩,这枚双头金钗乃正五品嫔妃可用,可不是你妹妹能够戴得起的。难道,是你借给妹妹观赏观赏?又或许,是双痕在知秋堂搜出东西,故意奉命栽赃于你?”      杨婕妤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娘娘把话都说完了,嫔妾还能说什么!只是娘娘大费周章,弄出这许多事情来,到底是做什么呢?纵使打算置嫔妾于死地,也该说个清楚明白。”     “咦,不再对本宫客客气气了?”慕毓芫惊讶一笑,缓缓说道:“你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自然都清楚的。昨夜,本宫在后院见到可疑之人,原本就觉着像你,只是一时没法子证明。是你让妹妹扮作自己,故意挑好时间去锺翎宫探病,为的就是撇清猜疑,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岂能容你狡辩?!”      杨婕妤仍旧硬撑,一脸委屈道:“我虽然与妹妹长得相似,毕竟也有差别,娘娘如此颠倒是非,也称得上是宽柔待人么?嫔妾自知人微言轻,比不得娘娘身份尊贵,可是……”     “够了,少哭哭啼啼的。”慕毓芫微微蹙眉,吩咐带杨才人下去。      不多时,杨才人再次被押进殿来。姐妹二人身量相仿、眉目相似,兼之杨才人换了姐姐的衣衫首饰,梳着同样的发髻,连平日区分二人的朱砂痣,此时也是一人一颗,看起来几乎就是同一个人。虽然有宫人搀扶着,杨才人仍不自控的发抖,看了看姐姐,只是低头抿嘴不出声。     谢宜华仔细看了半日,颔首道:“不错,正是昨日见到的人。      双痕拿起沾湿的雪白素绢,往杨才人眉心一抹,因是胭脂水笔画上去的,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回头看向杨婕妤,不疾不徐道:“不就是颗朱砂痣么?要去掉或许有些疼痛,若是想长上一颗,那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慕毓芫从鸾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杨婕妤的身边,稍稍欠身,宽大的绯罗色织金广袖垂坠于地,轻声附耳道:“当初你嫉恨林婕妤的风光,千方百计‘帮忙’于她,传递那些不要命的书信,以为没人知道么?到底是奉了谁的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正好成全你的姐妹之情。”     “……”杨婕妤终于死了心,软坐在地。      慕毓芫缓缓站直身子,当即下令。后妃杨婕妤、杨才人二人,姐妹合谋违旨,私自打探消息、惑乱人心,故废除位分,暂居锁春殿以观后效。消息传开,众人不免觉得处罚过于严厉。只是此时局势非常,宫中大小事务全由皇贵妃定夺,谁都怕妄自议论惹祸上身,因此皆是缄默不言。     皇帝窝在泛秀宫大半个月,每日批阅玩折子,空闲时教导九皇子读书写字,或是逗着小皇子玩耍一阵。虽然咳嗽还是不断,但呕血之症已基本压住,再加上慕毓芫整日温柔相伴,越发悠闲享受起来。双痕能够近身服侍,因此对皇帝的病情亦是清楚,私下不免疑惑道:“奴婢瞧着,皇上的精神还算不错,怎么总不去早朝呢?”      “不太明白,皇上做事总有他的深意。”慕毓芫默默想了一会儿,温柔微笑道:“不过,如今皇上呆在泛秀宫,每天跟孩子们说说笑笑,倒真像是寻常人家的样子。”      双痕笑道:“奴婢也替娘娘高兴。”      慕毓芫转眸望向霭霭暮空,天际当中霞影流转、云光离合,五彩光线洒在初冬的残叶上,染出片片绚烂之色。以袖障目时,臂上织金广袖正迎着晚霞,折出轻薄明丽的光芒,不由稍稍半合双眸。恰如双痕所说,欢喜当然也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难过,想着皇帝的病情,更觉心头沉甸甸的。     双痕给熏炉添上沉水香片,转身回来道:“都怪那杨氏姐妹,竟敢私自打探串谋消息,如此一来,后宫的人又该更不安静了。”      “不必再说她们,只是多此一举罢了。”慕毓芫摇了摇头,“即便杨婕妤不打探,朝臣们仍是要怀疑,天下人也一样会担心,皇上的病瞒不了多久的。你以为,淳宁宫的那位就不着急么?最近那边安安静静的,反倒更让人担心呐。”      双痕叹道:“也是,不知道外面都怎么样了。”      “因为皇上严旨,也不便书信与云琅。”慕毓芫想着心内烦絮,稍有不耐,回头看见小皇子跑进来,俯身笑问:“小澜,什么事这么高兴?”      “母妃,姐姐画给我的。”小皇子递上一张画纸,正中一枚鲜红脆嫩的仙桃,红艳雪白,更有两片碧绿的叶子衬托,很是诱人可爱。      慕毓芫不由笑道:“小澜,姐姐画个桃子就这般高兴?”      “可不是……”明帝的笑声传过来,渐渐走近,手上牵着一脸偷笑的十公主,穿过水晶珠帘进来,“朕就算给小澜打个金桃子,也没这么喜欢。”随意说笑了几句,侧身低头道:“棠儿,你先带着小澜出去玩,父皇有话跟母妃说。”      “姐姐,再画一个嘛。”小皇子撒娇央求,拉扯着十公主跑出去。      “皇上,可歇息好了?”      “嗯,坐罢。”明帝拉起她走到榻便,淡笑道:“这段时间,让你担心辛苦了。国中的大事情,朕自有安排,你只要天天陪着朕就好,别的先不用着急。”      慕毓芫微笑道:“臣妾就算着急,也不敢私自作主张的。”      “朕知道。”明帝微微颔首,手上用力握了握,“不过,你也担心不了几日,很快云琅就会回来,到时候朕再告诉你。”      慕毓芫诧异道:“云琅……,很快回来?”      ---------------------------偶是失误的分割线----------------------------     第四十四章 叹平生(上)      早先由于江南水患之故,齐王、寿王均在外地赈灾,因为两位王爷年轻,都想借此机会多立些功绩,故而一直没有返京。此时,皇帝染恙抱病已有半月余,虽说最开始隐瞒了好几日,但长期不早朝总是骇人听闻。加上皇帝一直住在泛秀宫,宫内大小事宜皆有皇贵妃裁夺,外间不免猜测帝命将休,国内民心隐隐生乱。      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民乱,又生隐患,分赴几省的大将均是烦恼,而其中又数云琅最为头疼一些。从前平藩之时,广宁王、辽王两地均受重创,藩王余部所剩不多,纵使闹事也不会有太大乱子。但是涿郡这边则不同,因为已故的萱妃和叶成勉,闽东王当时并未生乱,所以藩王兵力保留的最为完好。再者,闽东一地辐原辽阔、民生富庶,虽受水患却仍能养肥兵马,各州领兵有不少藩王旧部,一个个皆是虎视眈眈。      自上次参与江南水患抚民一事,御史许策与云琅也算相熟,因此议论到当前局势之时,便直说道:“大将军,咱们还有另外一份麻烦。先前,齐王借着赈灾抚民之故,从锯州调来整整六万兵马,如今就囤在涿郡境内。倘使这些人也不安分起来,再加上各州藩王旧部,少说也有十来万人,那可就不好再弹压下去了。”      云琅眉头深锁,点头道:“是,所以才让人心烦。”      许策分析的话,云琅心里当然清楚明白。今晨又收到线人回报,说是齐王那边颇有些动作,纵使不去直接闹事,但暗地点拨几下也是个大麻烦。而如今朝中消息封锁,姐姐也没有书信过来,兄长虽然着急,然而却不太清楚宫内境况。再想到乐楹公主,此时留于涿郡实在太过危险,百般烦乱当中,不免更添上一层挂念担心。      府上管家带着食盒进来,门口笑道:“两位大人,都已经商议大半上午,想来也有些饿,不如稍吃几块小点心。”      “张管家,又是你女儿做的点心?”许策先尝了一块,细嚼笑道:“你家姑娘好生手巧,点心实在做的不错,又松又软,比外头卖的都要强多了。只是,这天天都有点心吃,莫不是看上大将军,想让父亲大人做个媒?”      “不是,不是。”慌得管家赶忙放下食盒,连连摆手。      许策笑道:“管家不必紧张,说笑而已。”      管家解释叹道:“先时水患生乱,家中老小十来口皆被贼人所掳,幸亏得大将军带人救回,只是没有什么能够报答。如今做些小点心,不过是聊表几分报答心意,岂敢妄自高攀大将军?”他一时说的多了,顺口道:“再说,大将军早就有心上人……”      原本云琅正思量着事情,也就由得他二人闲聊,猛然听到“心上人”三个字,不由大窘,更怕再说出别的什么来。赶忙打断管家的絮叨,挥手道:“好了,我跟许大人还有要事商量,你先下去。”     管家自知失言,忙道:“是,小的多嘴。”      “启禀大将军,许大人。”涿郡守将进门行了礼,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卷宗,翻了几页窝好,递过去道:“这是涿郡北线的关防记载,据关隘上的守兵回报,最近出关的人数比平时增多不少,而且都是一些青壮之人。更可疑的是,每每总是见这些人出境而去,却鲜少有人返境归来。”     “只出不进?”许策疑惑问了一句,低头锁眉深思。      “是。”守将赶忙点头,“正因为如此,末将才担心其中藏着蹊跷,万不敢自己擅做决定,所以来请两位大人定夺。”      “不好!”许策忽然在腿上一拍,急道:“大将军,看来齐王不打算在涿郡生乱,而是要调集重兵返京了!”      云琅闻言大惊,骇然道:“皇上久病卧榻,皇子们回京探病也是应当,但是,私自调走囤兵却另当别论。难道,齐王想要……”虽然知道齐王不安分,一直有收买兵马的举动,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说出来未免太过吓人。      “大将军,先别管他是何居心了。”许策摆了摆手,分析道:“如今,几位将军都在外地,而京中局势不安,倘使让齐王带着六万兵马回京,无论如何都是个大祸患。你们须知道,如今成年王爷只有两位,但寿王不是什么大才,身后也没有可以支持的人。而宫中的几位皇子,皆是年幼未足成人,如此局势怎能让人不悬心?眼下事不宜迟,大将军得赶紧拿个主意!”      守将听了半日,插嘴道:“可是,眼下几省都是不安宁,闽东一地全赖大将军在此坐镇,如果贸然回京岂不乱套?再说,将军又没有皇上的旨意,比不得王爷们回京还有个由头,驻将擅离属地也是大罪啊。”    第四十四章 叹平生(上)《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四章 叹平生(上)ˇ  许策不住摇头,长声叹道:“眼下光景,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难怪最近各地还算安静,恐怕他们早有往来,只要齐王在京中举事,各地余党定会跟着起兵生乱。孰重孰轻,大将军可要好生定夺呐。”      云琅听他二人争辩不休,低头琢磨了片刻,“咱们手中的兵马,有一多半都分散在各地,纵使赶着收回来,恐怕也是追不上走掉的人了。将军府虽然有两万人马,可是公主玉驾在此,断然不敢轻易调走。如今之计,只有先调些囤兵去北线拦截,能拦下多少是多少,将齐王部众稍阻一阻也好。”     守将赶忙抱拳道:“是,末将这就去安排!”      许策又道:“大将军,齐王的那些兵马原属锯州,只要孙裴一道将令过来,咱们可就再也拦不住了。再说,想必齐王不日就会接到旨意,纵使这边的兵马有些迟误,可是锯州剩下的囤兵也不少,万一孙裴他也……”      锯州、庆都两地距京城甚近,原本驻有大量囤兵,就是拱卫京畿之用,以便辖制外省兵马入京。而孙裴之女嫁给齐王,也就成了翁婿关系,听闻齐王待王妃甚好,小日子过得很是和美。那么,孙裴到底是忠君还是帮亲,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还真是教人捏一把汗。      “大将军,京中急信送到。”      云琅赶忙拆开信笺,内里却是空空如也。许策见只是个空信封,不由迷惑道:“怎么会没有信笺?是不是路上出错了?”      “大人稍坐。”云琅忽而想起一件事情,连忙风风火火回到内院,摒退卧房里的下人,自床下暗格里翻出一个密封小盒子。乐楹公主见他忙了半日,好奇问道:“什么宝贝,还偷偷的藏得这么严实?”      当初离京之时,皇帝曾经单独召见过云琅,亲手将这方盒子交与,并嘱咐不可轻易动用。而等到宫中来信,不论是何内容都要立即打开。云琅仔细看了一圈,盒子上面并没有铁锁之类,乃是用松胶密合,想打开只有毁坏盒身才行。抽出佩剑在盒面切了一道缝,双手带上内力使劲分掰,“砰”的一声闷响,内里掉出半块凸雕的金漆令牌,另有一封火印密封书信。      乐楹公主先去拣那令牌,大惊道:“是京畿虎符!”      “虎符?”云琅更是不可置信,诧异问道。自她手中拿起那半枚虎符,虎身上面刻有错金文字,字虽细小,却甚是清晰工整,的确是掌控京营的至宝印章。历来虎符都是一分为二,只要左右两枚虎符合并,便可调动所有京畿驻兵,也就等于控制了整个京城的命脉。      “皇兄的病,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乐楹公主忧心忡忡,蹙眉道:“既然提前把虎符交给你,莫非早知京中会出事?云琅,是不是齐王要造反?”      “不要乱说。”云琅摆手打断她,赶忙拆开那封信笺。偌大的一张信纸,却只写着一句话,乃是皇帝的亲笔字迹,上面写道:“京中若变,即刻只身返京!”只身?云琅有些迟疑,难道要丢下公主不管?      “上面都说些什么?”乐楹公主抢过信笺一看,渐渐神色黯然,“看来,皇兄早就安排好了。”说着抬起头一笑,故作轻松道:“别耽误了朝廷大事,你快回去罢。我跟迦罗一起收拾下,随后就跟着回京,这边还有两万人护着我,不会有事的。”      云琅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静了半晌道:“你去把迦罗叫过来,等下我有话要跟她说。我先出去一下,得跟许策他们交待点事情,一会儿完事就回来。”      “好,你先去忙。”      云琅到外厅召来许策等人,将自己回京打算说明,只绝口不提虎符和密信之事,嘱咐二人不可将消息外露。虽说消息瞒不住多久,但总还是能有些好处,另外有大致部署了一下,往后该如何防范处置等等。      云琅回到内院,先与迦罗交待好后面安排,方才来到卧寝,见乐楹公主正在收拾要带的东西,忙拦着她道:“我只须带上随身佩剑,再背点干粮和水就好,东西多了也不方便,你先别忙了。”     乐楹公主低下头,细声道:“都怪我,当初太过任性不懂事,若是留在京城,也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整天跟在你身边也帮不上忙,反倒是个累赘,若是像迦罗那般会些武功,倒还可以帮衬一些。”      云琅微笑劝道:“你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会去舞刀弄棒?再说,谁又会是神仙不成,怎能预先知道后事,也只有一步一步走了。不过,迦罗毕竟是个女儿家,外面人马也不便近身,你凡事都要小心一些。”      “好的,我会留意。”      云琅进屋去换了便装,又戴好佩剑,将干粮和水囊一起包好,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收拾妥当。在门口站了站,缓缓道:“那---,我就先走了。”      乐楹公主颔首道:“嗯,去罢。”      云琅大步走出内门,还是能感受那如丝如缕的目光,像蛛丝一样网住自己,心头不由泛起一阵阵难过。终于忍不住转身回来,想了想道:“你在这边染上了风湿,入冬更要注意着些,夜里留心别着凉,雨气重的时候记得生炉子。”      乐楹公主强忍泪水,微笑道:“放心,我都记下了。”      “敏珊……”云琅沉默了一会儿,想要说的话在嘴边盘旋,“早些年,因为要让嫁去颖川,我奉命前去劝解你,曾经答应若是回来便就娶你。”略微顿了顿,最后艰难启口道:“那时知道多半不可能,所以那句话是哄你的。”      “呵,我知道的。”乐楹公主反倒一笑,“只是那会儿,不管你哄不哄我都一样,终究是要嫁到颖川去的。即便知道你多半不是真话,心里也宁愿相信,毕竟有个盼头,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可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乐楹公主眸色迷惑,闪烁不定。      “那句话,从此刻起再也不是谎言。”云琅轻轻握住她的双肩,目光笃定道:“今生今世,我云琅只会娶殷敏珊一人,皇天后土作证,此话绝无半句虚妄。所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     “云琅……”乐楹公主几乎忍不住失声,泪水跌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晶莹的水色明珠,折射着二人十来年的纠葛缘分。然而此刻局势危急,并非该儿女情长的时候,稍时止了泪,抬头努力笑道:“会的,一定会的……”      没隔几日,皇帝又有旨意往下颁发。从前辽王的属地,交由当地守将和陈廷俊共同治理,慕毓泰调赴垗西,接管凤翼手上的大小事务。至于凤翼,皇帝则以寿王单独回京不安全之由,命他亲自领兵护送寿王回京。      当然,齐王那边也接到皇帝圣旨。不过根据亲信打探,这几日军营里,总是不见大将军云琅的身影,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对于齐王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因此召来谋士章弥,担心问道:“以先生之见,这是怎么回事呢?”      章弥沉吟了片刻,皱眉道:“恐怕不好,很可能是私自回京去了。”      齐王不解道:“他是坐镇闽东的大将,擅自离职可是大罪,况且并无一兵一卒带回去,到了京城又有什么用呢?”      章弥笑道:“如今在庆都境内,有陆海青领着八万兵马,那都跟着云将军出生入死过的,还不都是他的人?”      “不错,所言甚是。”齐王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如今那八万人并不归他管,若是私自调动兵马,说严重了可是谋逆之罪。”      “王爷,你想过没有?”章弥仍是含笑,徐徐道:“倘使皇上有个什么意外,朝中大事无人做主。到那时,局势便会威胁到皇贵妃娘娘,她是云将军的亲姐姐,九皇子是他的亲外甥,难道会忍心于不顾?等到九皇子得了天下,可就什么罪都没有了。”      齐王倒抽一口凉气,怔了怔道:“看来,关键就是一个抢占先机。”      “王爷大智!”章弥连声笑赞,“如今,王爷应该赶紧奉旨回京。云将军即便抢先回去,也还要去庆都周旋一阵,加上汉安王未必肯答应,时间应该还来得及。如此,在下这就先去准备?”     “不急,你暂时留下来。”齐王摆了摆手,笑道:“此番回京,首先当然要路过锯州一趟,还得跟岳父大人好生说合,大概会耽误半天时间。趁着这个功夫,先生带着人去办一件小事。”     “哦,不知是何要事?”      齐王慢慢饮了口茶,意态悠闲道:“如今天下将乱,而乐楹公主却在涿郡安身,云大将军又不见踪影,岂不让本王悬心挂念?父皇历来教导仁孝之事,本王怎舍得让姑姑独处险地?先生赶紧带人前去,护送公主一路安全返京。”      章弥悠悠笑道:“是,王爷想的周全。”    第四十四章 叹平生(下)《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四章 叹平生(下)ˇ     十五前夕的皎月几近浑圆,嵌在初冬夜幕当中,清冷光华映亮了大半幅夜空,将周围星子的光芒压了下去。不远处传来万马奔腾的响声,声音渐行渐近,一眼望不到头的万人队伍急速奔来,仿似在月色下穿行的巨型蜈蚣。一辆宽大的马车被拱卫其中,整个队伍像是背负什么要事,马蹄飞踏、急速前催,不刻便渐渐没入前方树林。      此时已经入冬,树梢叶子早就落得光秃秃的。在月光的映照下,稀疏的树林愈发显得枝影交错,展目远望前方,只有一根根孤零静立的笔直树干。树林中间有条供车马经过的道路,但是并不宽阔,庞大的队伍不得不挤成细长型,速度也被迫放慢下来。领头将官留神着周围动静,提剑紧贴马车,俯身道:“公主,等会穿过这片树林,前面的路也就开阔了。”      “嗯。”马车里的女子应了一声,并不多话。      “什么声音?!”将官突然大喝了一声,勒住缰绳寻声望过去,西面有人马呐喊声逼近过来,在寂静夜晚中格外清晰。对方少说也有四、五千人,将官大惊失色,赶忙拔出配剑喊道:“那是逆军,护驾!”      不过眨眼的功夫,西面人马便挥刀冲了过来,双方厮杀在一起,顿时在树林里混乱纠缠成一团。贴身侍卫们紧紧护着马车,欲从人群中冲出去,因为先前四周都有人马保护,眼下反倒一时难以脱困。一片混乱之中,有人悄悄挽弓射箭暗地偷袭,数道银色光芒钉入马臀,马儿顿时悲声嘶鸣奔了出去。      “快追!公主危险!”将官急得嗓音都破了,自己却被几人围合攻击不休,始终出不了阵,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跑远。      马儿吃痛受惊一路狂奔,将领命来追的侍卫甩在后方,车上马夫手忙脚乱,差点被上下颠簸的马车抖落下去。大约行了两、三里地,马儿终于渐渐放慢速度,马夫赶忙拉住缰绳,不过身后早已经没了人影。“公主,公主殿下……”马夫慌得六神无主,隔帘急道:“咱们这会儿可不能回去,只是单凭奴才一人,又保护不了公主安全,眼下该怎么办啊?”      马车内一阵无声沉默,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马夫正在急得抓头皮,远远的有一队人马奔过来,高声喊道:“公主……,公主玉驾可好?”      马夫闻声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问道:“什、什么人?!”      “公主,我们是齐王府上的人。”那人报了自家来历,探头往马车帘口望了望,“在下章弥,现在齐王身边做事,得知公主路经此地有险,特意带人过来保护。公主,前面的乱军似乎不少,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随在下到安全之处再说。”      “不行!”对方数十人手握钢刀,面色不善,马夫自然害怕,却哆哆嗦嗦挡在车帘前面,“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公主不能跟你们走!”      章弥听毕一笑,与身边人低语了几句。身后数名大汉慢慢围拢过来,钢刀宽阔,在月色下泛着冷刺的光芒,情势一触即发。马车上终于有了动静,乐楹公主隔帘道:“章大人说的有理,也只能如此了。”      章弥笑道:“那好,还请公主赶紧下车。”      “下车?”车窗锦帘露出一条细缝,看不清里面的人脸,只见露出半截染着蔻丹的纤手,乐楹公主声音不悦,“你们连个车都没有,难道要我骑马不成?哼,本公主岂能随意在人前露脸?不行,还是赶着马车走罢。”      “公主,马车太慢不方便。”章弥甚是着急,倘若带着马车一路行走,不仅速度过慢,并且目标也太明显,确实有些额外的“不方便”。没功夫再磨蹭下去,乃劝道:“公主殿下,今夜状况事出紧急、非比寻常,还请公主以身家性命为重,稍稍将就一些。”      “那你等等。”乐楹公主似为所动,在马车内窸窸窣窣了半晌,方才戴着双纱羽帘圆帽出来,周身裹得严严实实。人刚被章弥扶上马身,后面“呲”的一声利响,一柄钢刀贯穿马夫的胸膛,快得连半声叫喊都没有。      “公主,赶快走罢。”      乐楹公主像是吓得说不出话,连头也不敢回,双手紧紧抓住缰绳紧贴马身,只朝章弥点了点头。旁边的大汉纷纷翻身上马,有人狠狠抽了马儿一鞭,带的乐楹公主身形微晃,一行人踏着月色绝尘而去。      树林里混战了小半个时辰,悠然一声哨响,袭击者竟作鸟兽散退出密林,转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地上的尸身横七竖八,夜色中也分不出是哪边的人,将官更是顾不上这些,赶忙整合队伍拼命追车。阿璃被人带在马上飞奔,不刻赶到,因见马夫惨死在车前踏板上,吓得放声大哭道:“公主……,公主你哪儿?”      将官赶忙掀开车帘查看,因见内里空荡无物,脸上神色大变,手上佩剑“哐当”掉在地上。阿璃只当公主已经遇难,更哭得不可收拾。忽听车坐下面传出女子声音,甚是混沌不清,“阿璃……,快帮忙让我出来。”      阿璃一头雾水,迷惑道:“公主,你在哪儿?”      将官抢先领悟明白,赶忙冲上去撂开软垫,再奋力掀开车身内横坐的隔板,将内中的桃色锦衫女子扶了出来。眼前气喘吁吁、花容失色的女子,可不正是乐楹公主,不禁大喜道:“公主,公主!你还活着?!”      次日晌午,章弥一行人终于赶到锯州。众人连夜奔袭皆是疲惫,章弥却还顾不上休息,亲自将公主的住处安顿好,又匆忙乘轿来到孙府。府上下人告知,说是齐王正在和老爷商议事情,还得一会儿功夫,只是端茶上来让他稍坐等候。      当初水患之际,齐王特意请旨来闽东赈灾,为的就是到锯州方便,后来一连好几个月留在外地,遂将齐王妃接到锯州小住。眼下齐王急着上京,原是要带齐王妃一同返京的,孙裴却甚为难,叹道:“王爷,王妃在兄弟姊妹中年纪最小,深得家中人疼爱,此番回家不过月余,实在不舍得将王妃送走。再说,王爷此次上京要办大事,身边带着王妃,也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是,岳父言之有理。”齐王赶忙应承,王妃安全与否倒是其次,眼下正是有求于孙裴之时,当然不能逆他的意思。只做一副真诚至极的模样,眉头微蹙道:“本王想着此次入京甚是仓促,担心王妃路上劳顿,也觉得先留在锯州更好。等到京中的事情平定下来,自当再派人过来相接。”     孙裴很是满意,朝外道:“来人,把孙绍叫过来。”      自门外进来一名皂袍青年,浓眉方脸、目光炯炯,行走之间如有旋风掠人,先对着齐王抱了抱拳,方道:“父亲,儿子都已准备妥当。”      孙裴点了点头,朝齐王道:“王爷,老夫身为钦命锯州守将,保得京城四周平安首当要冲,不便轻易走动……”      齐王皱眉道:“难道,要本王自己回去?”      “王爷放心。”孙裴颔首,指了指旁边的孙绍,“让绍儿先领精兵四万,加上王爷从涿郡带回来的队伍,总共凑齐六万整数,定然全力护送王爷回京。但凡有什么事情,一切任凭王爷调派差遣。”     “好!”齐王闻言大喜,想了想又道:“只是,涿郡还有四万多兵马,前时因为当地边防阻拦,所以……”      孙裴笑道:“王爷不必担心,老夫已经发出将令调回。等到这边局势稳定些,兵马粮草都已凑齐,不消王爷多说,自当领着剩下队伍入京。”      齐王心满意足,忙道:“是,多谢岳父大人。”      孙裴含笑客套了两句,只让赶紧出发。刚出内院,便见章弥赶着迎上来,齐王听他耳语了几句,侧身笑道:“兄长先请,小王还有点事情要办。”      “这可当不起,王爷。”孙绍面无表情,淡淡道:“下官先去将人马调集过来,大概只需小半个时辰,王爷有事赶紧,时间可别拖的太久了。”      “兄长放心,自然很快就好。”齐王只当他是个武夫,也不以为意,待人走远,急忙赶到自己在锯州的住所。闲杂人等都已摒退,齐王带人进门,见公主戴着羽纱静坐不动,上前笑道:“姑姑,侄儿给你请安。”等了半晌也不见回答,心生疑惑,“姑姑,可是昨夜吓着了?姑姑……”     章弥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昨儿起就这样,总不说话。今早也没吃东西,大伙儿都不敢打扰,不知是怎么回事?”      “哼!”那女子冷声一笑,声音听起来颇为冰凉生脆,甚是响亮,全然不似乐楹公主的娇软口气。      “姑姑?”齐王试探着走近了几步,想要掀开面纱看个究竟,忽然寒光一闪,一柄锋利的匕首迎面刺来!章弥赶忙拉了他一把,匕首仍贴着锦袍划了过去,在齐王肩膀上拉出一道长口,鲜血顿时洇洇冒了出来。      “来人啦……”章弥大喊,门外侍卫闻声冲了进来。      那女子见自己一击不中,不敢恋战,趁着众人还没醒神,一个纵步跳上书桌破窗而出。院内侍卫尚且不明所以,只当是公主想要逃离,纷纷涌上去追,眼看将那女子围拢在墙角,已经没有退路。侍卫们正准备扑上去,不料那女子朝人飞踢一脚,竟然一个踏步腾空而起,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在她飞跃至院子墙头时,侍卫们才想起拔剑阻止。只是那女子速度更快,轻笑将头上轻纱帽摔在地上,露出素颜侧脸,仿似被风吹散般跳下墙头消失。      “不必追了!”齐王摁着伤口走出来,冷声怒道。      章弥紧追出门,又赶忙让人把医官传过来,看着院子内不知所措的侍卫,急得跺脚道:“还愣着做什么?各归其位!”      齐王伤在肩膀上,并没有触碰到胸前要害,只是因为衣袍染红大片,看起来不免颇为吓人。待到医官包扎好伤口,换了干净衣裳,已经过去将近两刻钟,急忙出门道:“你们都手脚快点,赶紧出发!”      章弥苦着脸道:“王爷,在下失职。”      “算了,此事不怨你。”齐王让人扶着上了马,拉着缰绳兜转嘛头,极目远眺京城方向,冷声笑道:“没有公主也无妨,只要本王手中掌握兵马,不差她那点作用,还是先赶着同孙大人出发要紧。再说,刚才多亏你拉了一把,不然凭那女子的身手,本王的性命可就难说了。”     “是。”章弥松了一口气,策马紧随。      刚出城门,便可看到孙绍带领的庞大队伍,将士们戎装待发,仿佛正在等待自己呼喝施令。齐王顿时精神大振,侧首见章弥皱着眉头,不悦道:“先生哪里不舒服?既然是高高兴兴的事,何必总愁眉苦脸的!”      “王爷……”章弥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方才王爷出府匆忙,后来又被岔开,倒是忘记跟王妃辞别,这样有点不大好吧。”      齐王皱了皱眉,烦躁道:“罢了,以后再去哄她。”      比起齐王一闪而过的烦恼,乐楹公主则是满心忧虑。经过一夜连续赶路,此时已经离开锯州境内,眼看距离京城越来越近,却仍没有迦罗的消息。阿璃见她坐卧不安,乃劝道:“迦罗姑娘武功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      “迦罗她,全都是因为我……”乐楹公主满心愧疚,说不下去。      当初因怕路上有人谋算,所以兵分两路,两边都各有一辆马车随行,空车那路故意走官道,只为能够掩人耳目。乐楹公主等人马不停蹄、连夜赶路,自近路穿行返京,谁知道,最后还是被齐王的人追上。当时情势太过危急,迦罗又不可能打败数人,更何况对方早有准备,所以才想出真假公主之计。      乐楹公主故意挑三拣四,与章弥拖延时间,一边在车内急急对换衣裳,还特意戴上双纱羽帘圆帽遮掩。好在本来她二人身量相仿,换了衣裳实在难以辨别,加上夜间光线不明,竟然瞒天过海骗住章弥等人。      “公主----”将官兴冲冲赶上来,隔帘大声道:“眼前村庄已是京畿周县,只需再行两、三个时辰,就可以看到京城的城门了。”      阿璃忙道:“好,公主知道了。”      乐楹公主幽幽道:“迦罗于我有救命之恩,平日亲如姐妹,不是我贪生怕死不顾她的安危,只是……”稍稍顿了顿,“我答应过云琅,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回去。为了他说的那句话,我已经整整等了十几年,我好害怕……,害怕到最后还是彼此错过。”      “哎……,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可是……”乐楹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眶中的泪水压回去,“倘使迦罗有什么意外,便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害了她……,等到回京与云琅成亲之后,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以死答谢迦罗……”      阿璃急道:“公主,快别说了。”      “是啊,快别说了。”车外有女子笑着学话,乐楹公主闻声大喜,赶忙扑出车帘看人,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迦罗与将官打了个招呼,纵身跳上车板,“公主,我刚才可是全都听见,那就等着喝师兄的喜酒了。”      “迦罗!”乐楹公主还是有些不信,仔细看了又看。      阿璃问道:“这么久才脱身,是不是王府上很多人?”      迦罗摇了摇头,笑道:“本来想趁机杀了齐王,结果没有成功。府上侍卫不少,而且身手都很敏捷,还好我跑的快,差一点就不能脱身了。”      乐楹公主一阵后怕,伸手替她掸着身上的尘土,并没有发现有受伤之处,仍然忍不住埋怨道:“你呀,做事也太大胆了。”      “呵,没事。”迦罗满脸的无所谓,低声笑道:“倒是公主,可别再说什么要死要活的话,若是给师兄知道,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好啊,你也学坏了。”乐楹公主笑嗔了一句,心内丝丝甜蜜,见迦罗平安无事归来,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看着逐渐接近的京城,不由自主想起了云琅的承诺,犹如千丝万缕金光映入胸腔,照亮心底每个柔软的角落。    第四十五章 江山《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五章 江山ˇ     公主的车马队伍连夜赶到京城,才刚到南门口,便见吴连贵领着人上来迎接,欠身禀道:“见过公主玉驾,因着公主有些日子没在京城住,皇上和娘娘十分挂念,宫内已经预备好宴席,特请公主先行入宫一趟。”      乐楹公主一路担心云琅,原本算着他既然先到,纵使没有功夫出来照面,也该让人过来知会一声,谁知道却没有半分消息。听闻入宫正合心意,遂颔首道:“走罢,辛苦吴总管出来了。”     及至到了泛秀宫,慕毓芫早已经等候多时,拉着她进了大殿,摒退众人方道:“云琅现在有些要事,脱不开身,怕你心里着急,特意让我告诉一声。”      乐楹公主松了口气,点头道:“多谢皇嫂,那我就放心了。”      “你也劳顿了一路,先喝口茶罢。”慕毓芫端起青花螺钿云龙纹盖碗,揭开金线钮珠茶盖,内里一汪碧盈盈的清透茶水,正冒着热腾腾的白色雾气。晾了半日也没喝,轻叹道:“如今宫外局势太乱,让你住外头实在不放心。所以跟皇上商议过,先暂时把你安置在泛秀宫,彼此有个照应,有什么事情也方便些。”      乐楹公主当然没有异议,只是说到皇帝不免担心,问道:“在外头,也不清楚皇兄的病情,听说好些日子没早朝,果真病得厉害了么?”      慕毓芫眸色略黯,微笑道:“皇上很是挂念你,进去说罢。”      椒香殿内纱帷重重、香气盈盈,殿角四处放有陶制暖炉,熏得人心意舒缓,似乎连时光都变得缓慢起来。乐楹公主跟随进入寝阁,还是熟悉的陈设,不过因为几面纱窗紧合,所以殿内光线也是朦朦胧胧。皇帝躺在锦衾绸幔的舒云榻上,盖着一床藕合色起花八团缎被,看起来精神不错,并不像传闻中那般重病不起。见二人走进来,笑道:“朕等你们俩好久,说什么悄悄话呢?”     “皇帝哥哥----”虽然先前对兄长诸多不满,可是如今回来,看着皇帝那略显苍白的脸色,早让乐楹公主忘记往昔芥蒂。一声儿时称呼唤出口,更是心酸难过,“怎么才一年多时光,就病成……”     “瞧瞧,还是小丫头模样。”明帝笑着打断她,“朕没什么事,只因张昌源说要多保养,让你皇嫂记在心里,每每都不肯让朕出寝阁。”说着摇了摇头,又朝慕毓芫道:“敏珊还是老样子,见到朕就喜欢撒娇,真是……,让朕怎么放心的下?”      “是。”慕毓芫极为善解人意,微微一笑,“皇上好久不见敏珊,想来有许多贴心的话要说,臣妾出去叫孩子们回来,等会一起为姑姑接风洗尘。”      明帝笑道:“打发人跟林太傅说一声,让佑綦他们早些回来。”      这些年来,皇帝对皇贵妃娘娘的珍惜怜爱,乐楹公主看得清楚,即便所有后宫女子都加起来,恐怕也是难及一二。先时听说那位宝妃娘娘,还曾经疑惑过,而如今皇帝常日独住泛秀宫,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见到二人这般言语默契,更觉恩爱和睦,愈发想不明白,是什么话需要慕毓芫回避?     明帝仍是含笑,问道:“想什么呢?”      “嗯?”乐楹公主闻声抬眸,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明帝清了清嗓子,笑道:“听说,你要跟云琅完婚?朕觉着这是极好的事,如此一来,跟你皇嫂又添上一分亲,今后自然更和睦了。”      乐楹公主听着别扭,疑惑道:“什么叫做更和睦?皇嫂原本就性子温柔,历来待我也都很好,并没有不和之处,皇兄想说什么呢?”      明帝避而不答,自榻下抽出一卷黄绫圣旨,“这份旨意你收好,是朕给你和云琅赐婚的圣旨。依照朕的意思,是想早点给你们主持婚事的,可惜眼下时局不便,所以只能暂时缓一缓。”     “眼下事多,那过一段再办就是。”乐楹公主不是很明白,低头道:“反正都等了十几年,早一天、晚一天,也都无所谓,只要云琅心意不变就行了。”      “你先拿着,收好。”明帝将圣旨交递了过去,满目疼惜,“不是早晚的问题,公主下嫁不能太过简易,有朕钦赐的旨意,要比你们自行成婚好的多。倘使将来……”欲言又止半日,最后笑道:“反正你记着皇兄的话,不会有错的。对了,朕还藏了两坛太清红云石冻春,就埋在后院的金桂树下,这会儿正好无事,咱们去挖出来午膳好喝。”      “好。”乐楹公主应声点头,扶着皇帝起身下榻。      恍然忆起年幼之时,每年都要跟哥哥在王府后院埋酒,然后在树下做好记号,等到来年再一起挖出来。两个人弄得满手泥土,互相笑闹乱抹,那时母妃总坐在旁边恬静笑着,说是养了一大一小两只花猫。后来母妃早早仙去,便换成英亲王妃在边上等候,每次都会端来清水,温柔的给自己洗净双手。再后来……,十几年光阴自指缝溜走,而今看着皇帝憔悴的背影,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     近几日,天气还算是晴好。明帝换上厚实衣裳,外披一件玄色金斑纹貂皮大裘,带上人往后院走去,兴致勃勃说着去年埋酒的情景。此时院中无花可赏,颇为凋零,明帝脸上也略带一丝感慨,淡淡笑道:“走罢,穿过前面月子门就是。”      “皇帝哥哥,当心脚下台阶。”乐楹公主在旁边搀扶着,紧随而下。      “皇上……,是皇上在么?”隔墙不远处传来女子喊声,紧接着又听见小太监们在劝阻,似乎正在争执不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乐楹公主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回事?”      明帝的脸色很不好,侧首吩咐了几句。多禄急忙穿过月子门,果然看见身穿锦衫的杜玫若,想是听见皇帝的声音,却被小太监拦着不得进来。见状连连摇头,上前道:“宝妃娘娘,还是赶紧回淳宁宫去罢。皇上有过旨意,不允许后妃私自探病,万一让掖庭令的人知道,可是要按律处置的!”     “放开,不用你们拉拉扯扯!”杜玫若甩开小太监的手,脸上余怒未消,稍稍忍了忍,缓和脸色问道:“多总管,当真是皇上在说话?皇上的身体怎么样了?本宫只是想给皇上请个安,见上一面,也就不再平白担心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上玉镯掳了下来,眸中光线恳切,欲要将镯子塞到多禄手里。      “哟,奴才可受不起。”多禄笑着往后退开,只道:“娘娘是个聪明的人,不要再难为做奴才的,不然人人都来吵闹,皇上可还怎么清净休养呢?”回头招呼身后太监,冷着脸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送宝妃娘娘出去!”      杜玫若不敢得罪御前的人,只得忍气吞声离开。自从皇帝病倒住在泛秀宫,已经过去将近一月,根本传不出半分消息,实在是难以再安静坐得住。因为皇帝下过严旨,再加上皇贵妃态度强硬,也不便硬行闯入泛秀宫。近来隔三差五在周围停住,只盼能够侥幸撞见皇帝,想来念着素日情分,顶多不过被皇帝喝斥一顿。只要能够见上一面,亲眼看到皇帝现今的状况,心里有了底气,也就不会整日慌乱没个主张。      方才的年轻女子声音,应该就是刚入京的乐楹公主无疑,听她说话便知皇帝御驾也在,不由一阵惊喜交加。谁知道,最后还是没有见着皇帝的面,更不用说讲上几句,心内顿时一片茫然失望。皇帝分明就在隔墙之后,却只是让多禄过来撵人,就连喝斥自己的话,也都不肯多说一句。原先还想着是病得重了,一时没顾得上自己,今日才知如此绝情绝义,全无半分往昔的温柔情意。     尽管经过一个月的冷落和煎熬,以及亲眼见识到皇帝的冷绝,杜玫若还是勉强安慰自己,只道皇帝正在病中心绪不快。然而三日后,预备行册太子大典的消息,宛如一道晴空霹雳当头劈下,彻底击碎了最后一丝幻想。      “册立九皇子为太子?!”      “是,已经皇榜公贴出来了。”王府长史低头回话,不敢去看齐王此刻的表情,似乎仍能感受到寒意,表情僵硬道:“钦天监择的吉日就在后天,圣旨还说……,一切大典礼仪规矩从简,不必大肆铺张。”      “知道了,你先下去!”齐王觉得一口气上不来,欲要将手中茶盏摔,只因当着章弥的面不好发作,过了半晌才冷笑道:“太子?不过还是个毛孩子,他有什么资格做太子?!”     “王爷息怒。”章弥先劝了一句,小声道:“如王爷所说,九皇子尚且不足成年,既然皇上着急立太子,是不是……”      本朝少有册立未成年太子,一则避免太子自幼骄傲,二则也是爱惜之意,免得从小成为众皇子排挤的对象。而皇帝今时作为,无疑给天下一个明显的讯息,那就是龙体快要不行,故而才提前确定储君人选。更有甚者,很可能皇帝已经神智不清。如今代行旨意的皇贵妃娘娘,乃是九皇子的亲生母妃,在此时局不定之际,矫诏拟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齐王很快明白过来,不由更加惊心,“父皇身子抱恙不起,宫中已经完全被……,被泛秀宫的那位控制住?”      其实,也怨不得齐王如此作想。本来奉旨回京探病,跟乐楹公主前后脚赶到,谁知三日过去,始终没有圣旨宣召入宫。让人进宫询问好几次,都说皇帝最近精神不好,让两位王爷稍歇,过几日再同进宫团聚。寿王虽然也有几分不安,但他性子敦厚老实,加上有安和公主劝着,所以只是按旨在王府等候。      而齐王的则心思不同,况且孙绍带的六万人不得入城,放在外头更觉悬心,稍有不慎就会惹出乱子。再者,皇帝并无旨意让锯州囤兵入京,原本就是违禁之举,只要有朝臣将此事弹劾上去,京城立马就会动乱起来。不过三天时间,齐王却过得好似三年一般漫长,要不是章弥劝解着,恐怕早就领人冲出王府去了。此刻听到册立太子的消息,哪里还能够忍耐的住?      “先生,不能再等了。”      “是,王爷且听在下一言。”章弥淡然微笑,声音仍是不疾不徐,“事到如今,王爷的情势已经是箭在弦上,当然不得不发!可是王爷,咱们不能着急硬闯,那样的话损失太大,还得取个恰巧的时机。”      “时机?”齐王闻言心动,忙问:“此话怎讲?还请先生明言。”      “既然明天要举行册封太子大典,那么宫中肯定会严防戒备,若是这个时候贸然进去,两边必定会硬拼起来。咱们的六万人是有限的,而京营还有驻兵,到时候只要宫中一有动乱,驻兵就会从四面增援过来,对咱们来说可是不划算。所以,此事必须做的一击即中!”      “不错。”齐王一想到此事成功时,自己便可以公然站在启元殿上,接受天下臣民的叩拜,心中热血便忍不住沸腾起来。      章弥似乎并未察觉,往下说道:“而且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此时候册立太子,各地藩王的旧部也会坐不住,近日之内必有动乱!那么,对咱们来说最好的时机,应该就是在大典结束之后……”     齐王皱眉道:“你是说,还要等到册封太子以后?”      章弥看着他笑了笑,“既然王爷要成大事,又何必在乎一个虚名儿?只要王爷的大事一成,江山天下都尽归王爷所有,九皇子是不是太子又有何分别?王爷,大可不必为此事动气。”     “也对。”齐王很快明白其中关窍,看着章弥波澜不惊的模样,方才觉得自己有点沉不住气,不由稍稍羞愧自责。      “到时外省诸地动乱起来,各地囤兵自顾不暇,自然无法派出兵马入京增援,况且锯州还有孙大人阻挡,京城的压力也就小的多了。而册封大礼之后,宫中的防守布置必定减弱,趁着人员调动之际,正是王爷行大事的时机。”章弥将事情分析清楚,拈须微笑道:“到了晚上,还有夜色作掩护……”      “王爷,外面有人送信进来。”      “呈上来!”齐王皱着眉头,除了因打断章弥说话的不悦,更有无限疑惑,在这种时候谁会送信来呢?快速拆开信封,内中只有一张很是奇怪的图纸,并无只言片语,甚至没有抬头称呼和落款。可是图纸上面的内容,分明就是……,齐王用力摒住呼吸,将剧烈的心跳一点点压下去。     “王爷?”      “哦……”齐王回神过来,嘴角渐渐绽开笑容,“先生在府中稍候,本王要出去见一个人。”他并没说出到底要见谁,揣好图纸便大步流星而去。      恰如章弥所言,册立太子的消息传开不到一天,外省陆续开始不平静,事情越闹越大,各地守将皆忙得不可开交。而根据暗探们的回报,京城中也有好几处异动,到了举行大礼当日,街面上已经闹到人人自危。面对如此情景,慕毓芫当然是睡不着,就连早起服侍皇帝更衣时,也是满目忧色。     明帝早知今日局面,见状笑道:“今天是佑綦的大礼之日,你这个做母妃的,也应该跟着高兴才是,怎么还愁眉苦脸的?等会佑綦过来请安,还以为朕欺负你了。”      “皇上,还有心思说笑呢?”慕毓芫忍不住抱怨,正想询问如今京中布防,侧首见九皇子进来请安,身上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将及自己肩膀的半大孩子,因为换上明黄色的太子龙袍,加上原本沉稳少言,颇有几分皇储的尊贵骄矜气度。      “儿臣佑綦,给父皇、母妃请安。”连着好几日的礼仪教导,九皇子的礼行得洒脱漂亮,头上的云龙噙珠紫金冠更是抢眼,好似正在阳光下灵活舞动。      “佑綦……”明帝沉吟了那么一瞬,上前拍了拍肩,“太子是国之储君,是大燕朝未来的皇帝,你往后更要谨慎言行、严律自身,凡事都要多想一想,断不可凭一时冲动做出决定。唯有如此,才不会辜负父皇和母妃的期望,以及大燕朝的储君之名,你都记住了吗?”      九皇子欠身答道:“是,儿臣牢记于心。”      明帝拉着九皇子步出内殿,站在门口稍驻。眼前是蔚蓝澄澈的万里晴空,天上流云舒展、变幻不定,一穹无边的蓝白二色清晰相映,使人心胸格外的开阔舒畅。明帝静静站了片刻,朗声挥手道:“只管抬头看天大步走,去罢!”      延禧十四年十月二十日,因皇帝圣体违和、旧疾缠绵,为求国之安定,故而提前册立储君人选,特此行册太子大典。圣旨天下,今有豫国公之女皇贵妃慕氏,诞育皇九子佑綦,聪慧仁厚、堪承大统,是以嫡子之尊册立为皇太子。加封林道辅为太子太师,使太子知君臣之道,礼遇如师;加封慕毓藻为太子太傅,统管太子身边官属事宜,兼之辅导谨慎其身;加封贺必元为太子太保,领京营精兵万余,以护卫太子日常起居安危。另在朝中选拔官员,设立太子詹事府、崇文馆,统共有官员数十人,皆是各司其职。      如此盛大的喜事,宫中上下难免喜气洋洋。然而在椒香殿内,帝妃二人正对视沉默着,面对纷至而来谍报,彼此都轻松不起来。刚到晌午时分,外省谍报便接二连三的送进宫,各地皆有大小动乱,尤其以闽东一地最为严重。此时云琅不在涿郡,更让藩王旧部势无忌惮,许策等人弹压不住,已有不少乱军往北面京城奔来。      慕毓芫忧心忡忡,蹙眉道:“乱军若想逼近京城,那么就要跨越博曲水天险,自锯州境内穿行而过,到时一场恶战必不可免。”      明帝颔首道:“没错,战事是避不开的。”      “可是……”慕毓芫欲言又止,像是有为难的话不便开口,最后忍了忍,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明帝当然知道她的担心,孙绍从锯州领来的六万人,此刻就在京城外,而自己一直都没有做处置。一则此时锯州囤兵空虚人少,难以抵挡北上的叛军;二则六万人放在京外,又跟齐王有姻亲关系,任凭是谁也难免多悬一份心。正要安慰她几句,只见九皇子册封礼毕回来,手上还牵着幼弟小澜,兄弟二人一起行了礼。      小皇子自幼与母妃亲近,早扑到了怀里撒娇,指着哥哥道:“母妃,九哥哥的新袍子真好看,金光闪闪的,小澜也想……”      “乖,小澜别闹了。”慕毓芫温柔打断话头,搂在怀里哄道:“因为九哥哥现在是太子,所以才能穿那样的衣衫。小澜想要穿新袍子,改天去跟母妃挑选料子,小澜喜欢什么挑什么,保证比哥哥的袍子还要好看。”      小皇子不懂明黄色的含义,听慕毓芫说得笃定,早不管什么太子不太子的,高兴嚷嚷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去。”一面说,一面奶声奶气的央求。      “行,好好走路。”慕毓芫被他扭了半日,只得含笑起身。      方才九皇子兴冲冲进来,原是有一腔话要跟父母说,怔怔看着慕毓芫出去,最后只是黯然缓缓低头。明帝看在眼力一笑,问道:“佑綦,是不是觉得母妃偏心了?”      九皇子连忙摇头道:“没有,儿臣不敢。”      明帝拉着他在边上坐下,倚着软枕叹道:“早先,你七哥哥还在的时候,因为从小生得嘴甜、讨人喜欢,父皇和母妃都特别疼爱他。当然,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之所以偏疼于他,那是因为祉儿……,是父皇和母妃的第一个孩子。”      “父皇,儿臣没有嫉妒哥哥。”      “如今你还太小,有些话说了也听不懂。”明帝轻轻摇了摇头,感慨道:“假使你能够记住今天的话,等到将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自己心爱的人,也就明白父皇的心了。”     “是。”九皇子不知如何作答,轻声应道。      纵使数年过去,那孩子仍是一道抹不去的伤痕。明帝的心口微微泛疼,吸气缓和胸腔气流,温声微笑道:“佑綦,虽然你七哥哥去了多年,但是对你母妃打击太大,心中的伤痛永远都不会消失。再者,佑棠生来是娇柔的女孩儿,跟你母妃更贴心,而小澜年幼体弱,难免让人多操心一些。所以,不论哪一条你都不沾光呐。”      九皇子沉默半晌,抬头道:“父皇不必担心,儿臣一定铭记父皇和母妃的教诲,照顾弟弟妹妹,决不会有任性妄为的念头。”      明帝欣慰的点点头,郑重道:“可是,佑綦你想过没有?父皇册立你为太子,把天下江山都交你,难道不是最大的疼爱?倘使,今后父皇不在……”      “父皇,不……!!”      “你别着急,听父皇把话说完。”明帝声音平缓如常,“等到今后,佑綦你登基做了皇帝,而那时你还小……”说着抓着九皇子的手,看着他道:“到了那时,你母妃要为你的江山操多少心?又要担多少累?这些,不全都是对你的爱么。”      九皇子忍耐把话听完,着急道:“父皇有上天庇佑着,一定会龙体安康的!”     明帝笑着点头,又道:“你二舅舅时常夸你,说是最像你母妃小的时候,聪慧、独立、刚强、懂事,从来都不让人操心。你是棠儿和小澜的兄长,平日要多照顾他们、教导他们,今后更要好好孝顺你的母妃。”      九皇子哽咽道:“是,儿臣一定会的。”      明帝手上稍松,轻声道:“你母妃的这一生,遇到过太多伤心事,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总是苦多于乐。倘使有朝一日,父皇已经不在你们身边……”想着终有那一日,不觉恐惧悲伤,唯有眷恋不舍和凄凉,努力微笑道:“佑綦你要快点长大,今后就可以保护你的母妃了。”     九皇子毕竟还是孩子,纵使平素如何老成稳重,听闻如此悲声,也忍不住满眼泪花闪动。不知该如何去劝解皇帝,只急得满脸通红,“父皇……,儿臣将父皇的话铭记在心,可是父皇……,父皇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佑綦,不要哭了。”明帝太起手来,抹去他眼角欲出的泪水,“你现在是太子,也是大燕朝未来的皇帝!皇帝万千子民的天与地,天下所有人的依靠,既然要做皇帝,那就不要轻易掉眼泪,记住了吗?”      “是……,儿臣记下了。”九皇子抬头答应,满眸热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第四十六章 逼宫(上)《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六章 逼宫(上)ˇ     小皇子在外殿玩得很高兴,让侍女们帮忙翻检料子,有诸如嫣红、鹅黄的暖色,也有明紫、湖绿等冷色,配上各色花样纹理,更是绚烂的五彩缤纷。慕毓芫嘱咐奶娘留神照看,满怀心事回到内殿,迎面看见九皇子正在抹泪,不由笑问:“好端端的,怎么无故哭起来了?”      “你还问,都是因为你偏心。”明帝故意岔开话头,笑道:“佑綦心里受了委屈,能不伤心么?朕劝不住,还是你过来哄一哄。”      “母妃,不是那样的!”九皇子急得不行,赶忙辩白。      “不是就不是,着急什么?”慕毓芫更觉好笑,因怕九皇子面上过不去,悄悄朝明帝递了个眼色,忍着笑意道:“不管怎么说,先把脸上洗一洗。”说着,拉起九皇子走到水盆前,亲手拧好湿绢,展开抖平递了过去。      明帝笑问:“小澜人呢?朕听外头热闹的很。”      “嗯,正玩得高兴。”慕毓芫淡淡微笑,蹲身给九皇子理了理衣袍,情知这个儿子性格刚强,自小就不是爱落泪的孩子。不过不便当面细问,只是笑道:“刚才在外面看到棠儿,遮遮掩掩的,说是给哥哥预备贺礼,你快去瞧一瞧吧。”      九皇子甚是懂事,应道:“是,儿臣告安。”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明帝笑问,招手让慕毓芫在身边坐下,“平日总忙,难得跟佑綦单独说上几句,好在他很是听话,朕也觉得放心多了。”      慕毓芫想要缓和气氛,打趣道:“那是,难道跟皇上小时候一般淘气?”     “朕小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明帝大笑,做出不服气的样子,“朕跟佑綦一般大的时候,你不过小澜的年纪,没准为吃个糖啊、糕啊,正在娘亲怀里哭闹呢。”说着还连声叹气,故作惋惜道:“可惜、可惜,不能见识宓儿撒泼的样子。”      “皇上真想见识?可别后悔。”慕毓芫抿嘴一笑,抬手捂住了皇帝的嘴,“只要臣妾不松手,皇上就不许再说话……”正在笑闹,忽听皇帝连连咳嗽了几下,赶忙撤手,着急问道:“旻旸,臣妾伤着你了么?”      “没事,没事……”皇帝一面摆手,一面咳嗽,平复了半晌才道:“没事的,就是嗓子突然痒痒,一时间没有忍住。”      “那就好。”慕毓芫心内黯然,想不出别的话可说。      “朕都说没事了。”明帝看着她笑了笑,将人揽到自己的怀里,“跟你说说笑笑,朕心里也好了很多。”想了一会,拾起面前纤细的手,“难道,这手上有灵丹妙药不成?看来,还得多闻一闻才行。”      “呵,皇上又在胡说。”      “娘娘----”双痕在帘外提高嗓音,“小澜王爷玩累了,哥哥姐姐又都忙着,没人陪着玩儿,正在到处找娘娘呢。”      “皇上歇着,臣妾出去瞧瞧。”慕毓芫温柔微笑,挽起织金刺花的细长流苏,出门便见吴连贵侯着,遂领着人到偏殿说话。摒退了殿内奶娘宫人,让双痕招呼小皇子先玩着,问道:“这么着急,可是有什么消息?”      吴连贵从怀里掏出蜡丸,低声道:“急信!”      “嗯?”慕毓芫拿起雪色小丸,快速捏碎取出纸条,上面只有四个蝇头小楷----今夜戌时。“戌时?戌时……”慕毓芫在心内暗自琢磨,忽然一惊,那不正是内廷换防之时么?难怪齐王会选在那会儿,主意倒是不错。      吴连贵担忧问道:“娘娘?可有什么要安排的?”      “你过来。”慕毓芫向前招手,将纸条正面展开给他看,“你看仔细了,即刻亲自赶去告诉云琅,不可泄露半字与第三人知晓,去罢!”      双痕不知内里,抱着小皇子过来问道:“娘娘,事情很要紧么?”      慕毓芫笑而不答,从她怀里接过小皇子逗玩,搂在怀里不住的摩挲,平复着内心翻涌波动的心绪。半晌才抬起头来,轻声叹道:“看来,今天夜里是睡不成了。”      不知今夜的京城,将会有多少不眠之人?当然,齐王是肯定睡不着的。刚刚收到的消息,因为如今锯州兵力空虚,控制不住涿郡方向的大股逆军,几场激战之后,已经有数万部队突出境线。而诸如颖川、丰阳、垗西等地,因为册封太子,未免有皇帝病体沉重的猜测,各藩王余部也是跃跃欲试,诸地皆动荡不安。让慕、陈二人头疼的是,逆军并不与官兵正面冲突,时而不时的,发动小股力量进行骚扰破坏。      据章弥粗略估计,大约将有七、八万人马北上。虽然比起京畿的十几万驻兵,是显得少了一些,但齐王并不期望攻破京城,只要能够牵制住就行。况且,还有孙绍的六万人在京,那都是孙裴带了多年的精兵,非逆军乌合之众可比。而齐王早年便有蓄谋,暗地不断囤兵买马,两、三年下来,已有亲信人马八千余人。      “如今,有孙将军等人卫护京城,再有外省人马不断北进,那么京畿的囤兵便分不出身来!而王爷府上的人,只要能保护王爷顺利进入皇宫,将大势握在手里,江山天下就都是王爷的了。”     “不错,先生通透。”齐王虽然竭力保持镇定,仍掩不住眉梢喜色。      “只是----”章弥皱了皱眉,“王爷既然打算入宫,那就得挑个宫门攻破。皇城宫门总共有六个,朝圣门和坤定门不用做选,而东、西四门,也不知哪一门宫防弱些。”      齐王笑道:“不用担心,到时自有人来接应。”      章弥不便多问下去,忍耐陪笑,“是,天佑王爷!只待今夜大事一成,王爷就是大燕朝的天下之主,普天黎民,皆盼着王爷这般睿智的君王!”      齐王闻言胸怀大畅,痛快笑道:“多承先生吉言,必不相忘。”      一名侍卫行色匆匆奔入院子,看衣着便知是近卫,来不及跟廊下的人打招呼,进门禀道:“王爷,有密信呈报!”章弥看了信封一眼,知情识趣的退到旁边。      齐王急忙拆开信封,信上是当朝丞相杜守谦的亲笔字迹,清秀隽永、风骨铮铮,确有几分大家手笔的风范。上面说得清楚明白,今夜宫廷换防之后,杜家二子将会领侍卫负责西华门,皆时便可畅通无阻。      早些年时,皇帝提拔了杜家兄弟入京营。在贺必元手下混了几年,哥哥勉强升为正四品的二等侍卫,弟弟还是个三等侍卫,实在算不上有什么起色。万万没有想到,今夜竟能派上如此大的用场,齐王喜不自禁,几乎忍不住要拍手称妙一番。      章弥笑道:“王爷,想来是有了好消息?”      “好消息,当然是好消息。”齐王笑着颔首,踌躇满志走进寝阁,自枕下暗格抽出一方小小盒子,极其慎重的展开内里图纸。纸上内容再熟悉不过,那是皇城内众多宫殿的地形布置,只是上面圈圈点点,标明了各处大致宫防数量。对于齐王来说,这份图纸何止价值千金?      宫中布防向来都是机密,夜夜轮换,便是负责每一处的宫人,也最多只知道周围的情况。能够收集画出这份图纸的人,在宫中必定极为尊贵,如此才能四处走动,也便于让身边的人暗地打听。先时齐王一直不明白,到底是谁肯这般大力帮衬?养母惠妃胆小怯懦、权势不足,莫说是她不敢,即便有心帮忙,恐怕也未必能做成此事。然而除了惠妃以外,自身又再没有亲近的人。     直到此时,齐王方才明白解悟过来。那个人便是杜丞相的爱女,如今淳宁宫的宝妃娘娘----杜玫若!一定是她没错的,只有她才有理由和实力。有过盛宠风光,结果又惨遭皇帝冷落不见,眼看皇帝就快换人,换做是谁也会做最后一搏!      从前年幼之时,因为几位皇子公主年纪相仿,平时都是一起课学,所以齐王也曾经见过宝妃本人。那时候,杜玫若还是公主侍读。因为金晽公主深受皇帝的疼爱,自幼都很骄傲,一直都不为自己所喜,故而谈不上什么兄妹情谊。所以,对杜玫若也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依稀记得模样可人、打扮合宜,言语行事也很是大方得体。      后来,也不知是因为习惯宫里生活,还是艳羡宫妃尊荣,杜玫若居然选秀成为父皇的妃子。若是换做别人还好,原本从小认识的人,突然涨了辈分变成自己的母妃,想起来都觉荒唐可笑。然而世事万变,自己从没想到过今日局面,那儿时的小小丫头、后来的年轻母妃,竟然会站在自己这边!     ----莫非,这一切真有天意相助?      “母妃,是你在保佑儿子么?”齐王喃喃自语,望着浩瀚星空想起生母,虽然音容笑貌已模糊,但仍能温暖自己心底的孤凉。      “王爷,时辰到了。”      齐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出寝阁。除了章弥依旧平静,属下众人脸上都有些雀跃之色,看来想要借此翻身的人,并非只有自己一个。齐王面含微笑,正色道:“眼下皇上圣体违和、旧疾缠绵,已经数十日不曾早朝。本王既担心父皇的身体,又忧虑朝中的局势,只怕有人私下作祟,实在是为大燕江山悬心。只有得知父皇平安,方才能够放心得下,所以,今夜必要亲见皇上一面!”     众人齐声应道:“是,但凭王爷吩咐。”      今夜举事,全仗这些人为自己卖命,齐王当然不会吝啬言辞,慷慨许诺道:“多谢诸位兄弟的深情厚意,本王自当铭刻于心。只要有本王富贵尊荣一日,也断然少不了众兄弟的!”     “王爷,属下等人誓死效忠!”      今夜星空寂寂无风,空气也像是停止了流动一般,在大事即将到来之际,反倒呈现出奇异的宁静平和。八千人的长长队伍,在寂静夜幕中行走分外招摇,齐王带着亲信一路飞奔急行,要在戌时初抵达西华门。不用说,路上肯定已经惊动京营暗哨,少时便会有大队人马赶来,因此必须尽快入宫关门。      元徵城是皇帝和后妃的居所,内廷防御多以宦官为主。按照皇城平日的宫防,大部分紫衣侍卫分布在六大宫门,除此之外,只有左右近卫廊囤有两、三千人。皇宫的安危主要就靠宫门防守,只要任意一门攻破,齐王的八千人便足以跟近卫抗衡,进而冲到后面控制住泛秀宫。     齐王今夜举事,须得在时间上算得极巧。首先,入宫选在太子典仪换防之时,趁着人员刚刚换动,人心不稳,便可多出来两成胜算;其次,行动必须要非常快。以最短的时间一气攻破宫门,强行杀进后宫,方才能致泛秀宫于手忙脚乱,不得不降。因为路上已经惊动京营暗哨,半个时辰内,贺必元必定会从京营带兵援救,届时可就不是两、三千人。不过齐王另有后备,那就是孙绍带来的六万人。在自己举事的时候,孙绍也会同时攻打京城,贺必元将陷入两头忙乱的局面,援救皇宫势必会受到拖延。      那么,最关键就是在攻破宫门上头。皇宫的防御靠得不是人数,而是宫门本身坚固难破,只要宫门紧闭不开,那么想要入宫便几乎难于上天。而如今,有了杜家二子在西华门相助,还有宝妃的那张图纸,今夜入宫便成了手到擒来之事。      齐王踌躇满志,心中热血更是翻涌得厉害,只有当想起云琅下落不明时,才略微不快叹了口气。不过,纵使云琅能将庆都的八万人带来,也得花上两天时间,到时早就已经江山易主了。章弥见他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冷笑,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声提醒道:“王爷,西华门已经到了。”     守门统领在城上挥动枪旗,大声喝道:“什么人?!立即止步!”      齐王当然不予理会,反而扬鞭策马赶到门口,扬起下巴冷声道:“听闻皇上圣体违和、旧病不愈,本王要入宫探望父皇,赶紧开门让路!”      后面分明带着近万人的队伍,来势汹汹、杀气腾腾,这话换谁听了也不会信,守门将领急忙吩咐戒备,朝下厉声道:“齐王殿下,入宫探病何须带这么多人?既然殿下没有圣旨传召,本官自然不能放行!还请殿下速速撤回!”      “哦……”齐王心绪烦躁,想着杜家的人怎么还不出现,难道被什么绊住,还得让自己血拼厮杀硬冲进去?正在犹豫之际,忽然从城楼上射下一支白翎响箭,钉在旁边近侍的腿上,章弥见状大喊道:“城上有人暗算王爷,赶紧护驾!”      原本两相对峙的局面,立时被章弥的呼喊声打破,犹如被点燃了的火药堆,齐王的人马迅速扑杀上去。西华门侍卫不过数百人,哪里抵挡的住八千人的大队人马?而此时的城楼上,守城将领也被人冷箭放倒,只听“吱呀”一声闷响,西华门正被人缓缓推动打开。内中出来两员青年侍卫,模样相仿,为首的抱拳说道:“齐王殿下,还请赶紧入宫探望圣躬!我兄弟二人在此为王爷守门,等着王爷一举功成!”      “好、你们很好……”齐王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激动的快要说不出话来,原想嘉许杜家兄弟几句,又觉得此刻没什么拿的出手。      章弥低声道:“王爷,抓紧时间呐。”      “嗯,将来必定答谢你们!”齐王含混许诺了一句,情知不是该多客套之时,赶忙定了定心神,勒绳提马领着人冲进了西华门。    第四十六章 逼宫(下)《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六章 逼宫(下)ˇ       入夜,月华流逝如水。照说在这般安静的夜晚里,正是悠然得闲之际,可是乐楹公主却有些心神不宁,在侧殿找到慕毓芫道:“皇嫂,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里头总是乱哄哄的,左右也都静不下来。”      慕毓芫见小皇子渐渐睡着,轻轻摆了摆手,将旁边的香鸭鹊金手炉带上,拉起乐楹公主的手微笑道:“反正时辰还早,也不是睡觉的时候,皇上肯定还没歇下,咱们一起到寝阁说说话。”     “皇嫂,云琅现在哪儿?”      “呵,你就这么想他?”慕毓芫含笑打趣了一句,并没有正面回答,“走吧,有什么话都问你哥哥,军务上的大事,皇上可比我清楚多了。”      乐楹公主忽然顿住脚步,蹙眉聆听道:“皇嫂,是不是我脑子发晕?怎么……,恍惚听到许多人嘈杂的声音,像是有千军万马似的。”      “没事的,别胡思乱想了。”慕毓芫温柔笑劝,推着乐楹公主往里走,当她转眸看向远处闪烁宫灯时,却清楚的知道这并不是幻觉。      随着齐王的人马冲进西华门,一路向东,已经逼近皇城内廷防线,为免在近卫廊上碰到阻力兵马,故而选择自重华门突破,转而由中保门一路杀往嘉正殿、正德门,直至最后包围住整个泛秀宫!皇城内廷的广场分外开阔,容纳八千人马绰绰有余,既方便布阵又容易将队形展开,乃是大队人马厮杀的绝佳场地。      重华门自有侍卫值夜,眼见齐王的大队人马远远杀来时,赶紧迅速闭上宫门,另有弓弩手攀上墙头射箭。虽说只有两、三百人守门,但想要破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夜里光影摇曳,齐王的人在下面吃了不少亏。时机稍纵即逝,齐王的人要抢着破门,守门侍卫盼着多拖延片刻,双方都是竭尽全力攻击对方。      寂静如水的夜晚里,惨叫声、怒吼声漫漫传开,连东西六宫也能隐隐听见,宫妃太监们皆吓得瑟瑟发抖。而此时,杜玫若却显得格外镇静,听到呐喊声越来越大,淡淡微笑道:“好啊,该来的终于来了。”      玉荷早吓得六神无主,慌张道:“娘娘,这是要出大事了吧?怎么办,万一乱贼们冲了进来,伤到娘娘可如何是好?娘娘……”      “不用你管,下去。”杜玫若语声冰凉,丝毫没有耐心做任何答复。      伤……?该伤的早就伤够了!即便到了这种时候,皇帝仍是一点消息也无,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皇贵妃娘娘。自己的青春年华、温存软意,为他付出那么多的心思精力,到头来竟然是一文不值!      将来九皇子登基为帝,自己就成了太妃,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有口饭吃,人生还有什么盼头?眼下,自己还不足双十年华,年纪轻轻,如何能够忍受孤苦昏暗的一生?!而这一切,皇帝是一早就知道的,甚至是皇帝亲手安排好的,他没有给过自己生儿育女的机会!那些温存体贴、宠爱怜惜,到底都是为了什么?想要告诉自己,那些美好恣意的过往都是真的,然而现实残酷,让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      西华门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看来齐王今夜大事将成。等到泛秀宫被攻破之时,自己倒想看看,那平日高贵矜持的皇贵妃娘娘,将会何等卑微哀求放条生路?当她看着子女横尸在自己面前,又该如何的悲惨凄凉?既然皇帝只记得那个女人,立下她的儿子为太子,完全不顾自己的死活,那么就在今夜一起葬送了罢。自己得不到的,也绝对不能便宜了他人!      “再等等,应该快了。”杜玫若轻声自语,听着远处的嘈杂凌乱的厮杀声,忽然间皱了皱眉,那声音怎么仿佛就在淳宁宫外?正在迷惑之际,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大殿,片刻有掖庭令的人进来,竟然像是冲着自己而来。      掖庭令掌事亲自到来,面无表情道:“今有淳宁宫犯妃杜氏,与外臣私传信笺,里应外合、欲图谋逆,实乃罪无可赦!皇上有旨,现褫夺杜氏之宝妃封号,贬为庶人,即刻关押宗正寺候审!”     “什……、什么?”杜玫若明白是图纸事发,只是不明白消息是如何泄露,当时是人亲自交给齐王,应该并无第三人知晓才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碰得桌上青瓷碎花茶盅脆响,扶桌问道:“你们这般信口雌黄,是奉了泛秀宫的意思么?!”      那掌事眼中带着嘲色,冷笑道:“我们到底是奉了皇上的意思,还是皇贵妃娘娘的意思,等你到了宗正寺,见到令尊大人就都清楚了。”说着朝身后招手,“赶紧将犯妇杜氏拿下,即刻带到宗正寺交差!”      “爹爹?”杜玫若满心迷惑不解,被人推着出门。难道是齐王收到图纸,然后又告诉了父亲?可是即便如此,父亲又怎么会泄露给外人?莫非父亲也被……,杜玫若一路上不住思量,以为杜家必定要举家倾覆了。      然而,这种恐惧没持续太久。当杜玫若踏进宗正寺的大殿时,杜守谦正端然坐在殿内椅子中,身上衣冠整齐、仪容干净,绝不像是被抓获关押在此的人。杜守谦朝下轻轻挥手,周围的人便如影子一般消失,殿内只剩下杜氏父女二人,气氛古怪至极。      “爹爹……”杜玫若尽量按捺住起伏的心绪,声音仍是颤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抓女儿的人就是爹爹你?!”      杜守谦微垂眼帘,静静道:“唔,也可以这么说罢。”      “为什么?”杜玫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道:“爹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出卖了自己的女儿,你到底能得到什么?!”      “玫若,你还是太年轻了。”杜守谦轻声感慨,并没有即时回答她,“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为父从前早就劝告过你,不要仗着皇上一时的宠爱而骄傲,锋芒毕露、迷失心智,要懂得好好惜福养身。可是你,却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爹爹,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杜守谦仍是叹气,继续道:“你再看皇贵妃娘娘,何等盛宠?平日还不是时时谨慎细微、小心度日,不然你以为,单凭皇上的宠爱就能够有今日?”      杜玫若忍耐听了半日,不禁冷笑,“父亲大人,你是想告诉女儿之所以有今天,全都是咎由自取么?还是想说,父亲大人你是大义灭亲,女儿不论生死都不要怨恨?”      杜守谦眼中光线闪动,稍稍侧身过去,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会儿心绪才转身,轻缓问道:“玫若,可还记得当初皇上提携你兄长?”      “记得,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      杜守谦斩钉截铁道:“不,不是那样的!”      “哦?那是为何?”杜玫若冷笑反问,又道:“纵使皇上不是真心待见我,但堂堂杜丞相的儿子,提携做个芝麻绿豆官,有什么稀奇?”昔年杜氏夫妇不和,杜夫人曾经这样讥嘲过丈夫,如今改良翻新,更是别有一番讽刺意味。      果然杜守谦脸上一白,移开目光,“当年皇上对你宠爱颇盛,提携你的兄长,在外人看来,莫不都以为是你的缘故。皇上不仅将你兄长二人放在京营,指名让贺必元带领教导,还让你弟弟入宫侍读,整日在泛秀宫内陪着九皇子殿下。”稍稍顿了一会,仰面对着夜空,“你现在再想一想,皇上为何要这么做?”      “这……”杜玫若当真吓了一大跳,有点不敢想下去。      “贺必元这个人,论才干或许不如云琅、凤翼,但是若论对皇上的忠心,他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今夜齐王能够入宫,便是由贺必元的人带着你兄长做的内应,连西华门的侍卫都不知道,为的就是不让齐王疑心。莫说你兄长他们敢有逆心,便是露出马脚让齐王生疑,此时此刻,恐怕也早就横尸在西华门了。”      杜玫若骇得手脚冰凉,不可置信道:“皇上他,早就……”      “不错,皇上一早就知道了。”杜守谦走近了一步,无限怜惜,“玫若,假使今日牺牲的人不是你,而是你兄弟中的任何一个,爹爹也会同样这么做的。杜家的人可以不要荣华富贵,可是杜家满门六十多口人命,还有杜家后代的香火,却不能葬送在我杜守谦手里!”      “可是,即便这样……”杜玫若扶着桌面支撑,心痛道:“难道说,这样就可以让爹爹出卖女儿?你……,你不是我的爹爹!”      “事到如今,你不认我也无话可说。”杜守谦眼光黯然,叹道:“此时宫里宫外,到处都是皇上的人。你且想想看,皇上怎会放心让我跟齐王单独见面?早在几年前,就特意派了一位形影不离的师爷。先时齐王不知内里究竟,以为图纸之事必定是我搜意于你,还特意跑来感谢,我是想要阻止也来不及。”      “可是,孙绍……”杜玫若心中仅存一点希望,“纵使皇上骗了齐王,能够在内廷里捉获他,那孙绍的六万人,难道还攻打不下一个皇宫?即便有京营赶来援救,京城也必定将会大乱,天下又何谈稳固太平!”      “不,不会乱的。”杜守谦往远处宫门看去,“皇上早就已经安排多年,岂是齐王能够撼动的?早年七皇子落马夭折,皇上给皇子公主增添了护卫,不论齐王有何举动,皇上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后来,齐王指名要娶孙裴的女儿,难道皇上就不清楚其中的厉害?”      “那……,孙裴的女儿。”杜玫若还是不肯相信,固执问道。      “今夜过后,藩王残部和朝中异党人士,将会全部被剪除,再不会有人反对九皇子的大统。皇上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等得就是今天!所以,孙绍绝对不会反,也肯定不会帮助齐王!”      杜玫若突然无声笑了,“原来,女儿都是用来出卖的。”      杜守谦避开了她的目光,“皇上故意对你恩宠有加,为得就是让人心活动,以为忌惮云、慕两家的权势,特意让杜家的人平衡缓和。这一切,连皇贵妃也都是不知道。而且,皇上曾让我答应过一件事,就是跟你断绝父女关系,以此换来杜家百年富贵,而不是满门抄斩!”说到此处稍顿,痛声道:“玫若,你从小就在宫中长大,我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也没有……”      “够了,够了!”杜玫若泪盈于睫,绝望的泪水流了下来,“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明白去死么?难道,你还希望我能够原谅?当年你背叛自己的女人,如今又出卖自己的女儿,你对不起我们母女,我也没有你这样的父亲!”她往后退了几步,颤抖指道:“你走开,我们没有半分关系!”     “玫若……”      “丞相大人,时辰已经到了。”掖庭令掌事候在门口,提高声调,“奴才要将犯人押赴牢中,等待上面的旨意,再多时间是不能够的,还请大人不要让奴才为难。”也不待杜守谦回答,便吩咐手下上前将人带走。      杜玫若挣脱不了束缚,被迫拖出大殿,在跌下台阶时大喊道:“早知道有今天,为什么还把要我生出来?!为什么……”      “玫、玫若……”杜守谦颤声重复,摇摇晃晃追到大殿门口,看向远处苍穹中璀璨如钻的星辰,似乎想起了什么故人。    第四十七章 斩杀(上)《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七章 斩杀(上)ˇ     夜色沉沉,从藩地北上的逆军已逼近京城郊县。这原是孙裴的计策,若是不放涿郡的逆军越过博曲水,京城的形势便不够危急,也就不能坚定齐王逆天逼宫的决心。而孙绍带领北上的六万人,表面上是护卫齐王入京,以待举事,实则是为今夜反向夹击逆军而备。眼下正布防于京城关隘,六万兵马蓄势待发、抿弓备箭,欲给各地涌来的八万逆军以迎头痛击。      孙绍自幼深得将门家传调教,虽然才过而立之年,但已经领兵为将十余载,平素寡言少笑、治军严苛,手下都是一班精钢铁打的彪悍人马。众兵士早就跃跃欲试,旁边副将一脸兴奋之色,“将军,咱们这些人在锯州苦守数年,一直都没赶上大场面,今夜可是立功成名的好时候啊!”     “已经能听到马蹄震音,即刻摆开阵型!”孙绍面无表情,紧紧盯着夜幕中的细微动静,在极远的官道尽头,似有点点黑斑驾着妖风游曳而来。      少时,官道对面的人马渐渐逼近。正如孙绍预先猜测的那样,为首将官乃是闽东赫赫有名的大将----何锟。此人曾经追随闽东王多年,闽东王因病亡故后,他便一直称病卧床家中,外间风传已是半死不活。此刻目光炯炯、生龙活虎的坐骑马上,哪还有半分身体不适的症状?     孙绍难得笑了一笑,仰面道:“何将军,精神很不错呐。”      何锟蹙眉打量着他,问道:“孙将军站在这里做什么?眼下的京城,恐怕早已乱成一锅粥,孙将军不进去帮忙护卫着,难道不担心齐王殿下?”      孙绍厌恶道:“休要提他!”      何锟似乎在琢磨着什么,沉吟片刻道:“孙将军,别人怎么样都还好说,不过你可是不同,齐王殿下总归是你妹夫……”      “呸!孙某没有那样的妹夫!”孙绍怒斥,提手上关节握得光亮发白,“整天就会花言巧语、空许承诺,不过欺我妹子年幼无知!我妹子花朵一般的人物,在家中多少人疼着,谁又舍得嫁给他了?!”      何锟轻笑道:“你不稀罕,你妹子或许心疼呢。”      “不必啰嗦!”孙绍皱了皱眉,有些不耐,“自大燕朝开国以来,孙家的人就世代驻守于锯州,代代忠于朝廷,岂能为他做那叛乱之人?莫说齐王是孙某的妹夫,便是亲姐夫也不行!”此话说得甚是有趣,在场的人却没一个笑得出来。      “哦?好个世代忠烈之门。”何锟并无太大惊讶,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好得罪了!”他将手中红缨枪一挥,身后数万兵士齐声呼应,声如千雷暴破、万涛怒喝,像是要把人心都震裂破碎开来。      此次国中动乱,只有涿郡逆军是孙裴有意放走,然而诸如垗西、丰阳等地,逆军不肯与当地囤兵正面交锋,暗自从小路突围,所以也有不少人马四面北上。虽说这些人不足以成大事,但一路上不断扰民,弄得奉孝、潼关等州皆是不宁,国内竟无几处安宁太平之地。好在青州战事已平定,如今两国交好无战,再加上韩密领着重兵驻守,才没让边境更添乱事。      本朝有云、慕、文、朱四大家族,以及郭勋和、孙裴等武将世家,还有旧时五大封地的各位藩王,他们的先祖都是开国功臣,为创立大燕江山立下不灭功绩。为了平和皇室与功臣家的利益,历代均有联姻,其中各家关系盘根错节、难以理清,几朝皇帝的妃嫔中均有姑表姻亲。     到了景帝一朝,权臣主要集中在文、慕两家,尤以景帝生母文氏,历经嫔、妃、太后,最后一路做到太皇太后。经过两、三朝的积累,文家子弟遍布朝堂外省,府上门客数百,几乎可以说是权倾天下。光帝能够少年登基,便是仰仗太皇太后的强势态度,以及云、慕两家支持,甚至久不早朝也有国中太平。由于太皇太后忌讳英亲王,而英亲王妃正是出自朱家,随着时间流逝,朱氏便渐渐被挤出朝中核心集团。      然而,权势是瞬息万变的东西。倘使太皇太后没有早早病逝,悉心教会光帝如何理政,使得新朝根基稳固,再等到后宫妃嫔诞下皇子,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帝位变故。光帝少年亡故,身后又没有嫔妃诞育皇子,尽管文、慕两家权盛朝野,但也没到改朝换代的份上。当时的皇室之中,只有景帝长子英亲王成年已久、堪承大统,再加上以朱家为首的新党全力支持,最终以贤王之名登上大宝。     自此以后,便开始了新、旧两派之争。早些年董崇德因病故去,熹妃色衰失宠,身后一干人等也跟着败势,只得转向投靠朱家。虽然皇后去的早了一些,可是凭着与皇帝少年结发的恩情,并没有影响到朱氏势力。随着朱贵妃诞育皇子、位分渐高,朱家的圣眷更是水涨船高,连皇帝最宠爱的皇贵妃娘娘,平时也要谦让容忍几分。      后来朱贵妃因巫蛊案发赐死,朱锡华也被牵连处决,令新党始料不及,盛人气焰也跟着消减了不少。而皇贵妃的地位依旧不动,更令新党人心惶惶,好在杜氏一门渐渐风生水起,丞相爱女被封为宝妃娘娘,朝中风向又是一轮新的变化。尽管宝妃还没有诞下皇子,但毕竟年轻日长,加上近年杜守谦与齐王走得近,也就摆明与皇贵妃、文慕旧党划清界线。      这一切,细溯根源实在错综复杂。      今时之乱,可以说是被皇帝强行提前的结果。如若不然,一旦皇帝身体有了什么变故,而寿王、齐王均已成年,谁又肯听谁的呢?比起齐王的那点一己逆心,皇帝倒是更担心藩王残部、朝中党派,这些人各有各的私心,打着两位成年王爷做幌子,不过是想在乱局中分到最大的一勺羹。到时候,朝中各党官员心思浮动,藩王旧部定会趁机举兵作乱,致使举国不安。而太子年幼,尚且无力主政,等待孤儿寡母的便是眼下局面,即便有云、慕两家重兵护卫,也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成竹在胸。     孙绍领兵阻止逆军,何锟却是要为旧主雪恨,双方人马相当,一时之间厮杀咬合的难解难分。孙绍的副将年轻骁勇、孔武有力,一人一枪接连掼杀数名逆军,鲜血顺着枪尖滴滴坠落,百忙之中,还回头大笑喊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兵来了!!”      自东西两面包抄而来的大队人马,的的确确是援兵,西路是凤翼带领的京营精兵六万人,东路是陆海青自庆都带来的八万人。其中陆海青的八万兵士,从前在青州历经过无数次战火,九死一生,将士间都有着生死过命的交情。若是论浩然气势,比起京营兵士还要更加整肃几分,一律玄色精甲束身,恍若数万煌煌天河神兵踏云而来。      与此同时,中保门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早年因为朱贵妃巫蛊一案,皇帝很是震怒,当即处决了朱氏、江氏,以及朱锡华在内的大批官员。江氏之父江尚隆也因此被免职,九门提督一职便空缺出来,由于没有合适人选,转而让京营大将军贺必元兼领,一直任命至今。如今云琅执掌京畿虎符,在齐王人马全数进入西华门后,便命贺必元等人领兵八万,分别分成六路,严守皇城六门各处的安危,禁止任何人再闯入内。     齐王等人迅速攻破重华门,不消片刻,就冲到今夜最难攻克的中保门前,双方都是拼命迎击厮杀。过了中保门便可遥望嘉正殿,乃是内廷最重要的防线,虽说没有左、右近卫廊人多,却有一道坚固的城墙横亘在广场当中。齐王情知顷刻千金,岂能放着八千人在门外干等?待到楼上弓弩手箭支用尽,便让数名王府近卫抬来桶粗圆木,底下架着滚轮重木车,众人齐声吆喝前进,已经将中保门撞的松动摇晃。      眼见中保门即将强行攻破,齐王欣喜赞道:“还是先生想的周全,提早寻来这等结实坚固的木头,不然此时半天也攻城不下,岂不让人做难的很?”      “王爷太过奖了。”章弥淡然微笑,始终都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      即便有铁甲镶嵌门身,也一样经不起长时巨力的撞击,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中保门的门闩终于被粗木撞断!楼上的弓弩手已经箭尽,纷纷将弓箭扔砸下来,这等举动犹如螳臂当车,岂能阻止齐王的八千精锐人马?!领头侍卫队抢先冲入,齐王也跟着扬鞭催马过门,极目看去,金碧辉煌的嘉正殿就在自己眼前!那一刻,齐王恍然有种俯瞰天下的错觉。      “弓弩手,射箭!!”城楼上有人在高声大喝,惊醒了齐王的美梦。      “怎么回事?!”齐王惊骇不已,赶忙调转马头回望,墙头上突然出现近千名弓弩手,分成三拨批次,一批一批轮番搭弓射箭。      深蓝色的夜幕中,密如蝗雨的箭支迎面飞射而下,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之音,但很快被人堆里的惨叫声淹没。齐王的先头队伍刚刚冲进来,后面的人马还来不及入门,便突然遭到数千箭雨强力的强力射杀,逼不得已往后退了退。中保门前已是死尸遍地、血染如朱,原本斗志昂扬的队伍,被突来的箭雨拦腰断成大小两截。      墙楼上面很快有侍卫飞速奔下,一队人将尸体就近挪开,一队人赶紧去关大门,动作娴熟、井然有致,像是事先演习过多遍一般。在众人还是惊魂未定之际,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中保门,片刻功夫,便将齐王等人团团围合在广场当中。      大量的羽林卫从左、右翼门涌入,沿着墙根将齐王包抄,各自按列站定,双手握枪顿地等候主将下命。齐王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只觉全身从头凉到脚底,连脊梁都不自主的一阵阵发寒,结声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章弥沉默不语,像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队赤色皇宫禁卫自嘉正殿出来,为首两员大将,一人手按腰间宽大佩剑,一人紧握六尺白羽精钢长枪,正是孙恪靖和云琅!      “殿下,你果然来了。”云琅含笑看了一小会儿,侧身点头。      孙恪靖领命上前,朗声道:“齐王擅自无诏入宫、违逆圣命,更带兵数千意图对上不轨,是为谋逆!皇上有旨,命尔等放下枪甲以待宽释,倘使再执迷不悟,必以重罪诛灭九族!”     放眼偌大的广场当中,少说也有万余人的羽林卫,而在左、右翼门之后,想来更是埋伏不少精兵。而被困在广场的齐王人马,是只有仅仅百余人的先头队伍,双发力量悬殊,无论如何拼命,也决计敌不过云、孙二人的队伍。更何况,周围还有一圈弓弩手引弓待发,早就让齐王身边的人士气尽失,最终纷纷丢枪卸甲。      云琅看着场中情势,侧首道:“孙大人,你先去安顿重华门、开耀门两边,贺将军会在朝圣门接应,务必太太平平将那几千人移出去!”      孙恪靖抱拳道:“是,下官领命!”      云琅向前踏了一大步,将白羽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顿,杀气扑面升腾,震得场中众人跟着颤了一下。他迎着夜风浩然正气立定,月华笼罩,恍似一尊刚刚披上龙腾宝甲的战神,声色清越破空,“来人,速将齐王拿下!”      “拿下!”禁卫们似乎受到某种特别的感染,吼声格外洪亮。      “哼,凭你们也想拿住本王?!”齐王轻声冷笑,朝周围环顾了一圈。      此刻,想要逃走绝无可能。别的不说,云琅的武功何等厉害,倘使飞身过来,自己肯定会被他随手生擒。面对眼前状况,齐王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可是宫中显然早有预备,败局已定!     今夜不光违抗旨意进宫,而且还带着兵马杀到内廷,别人是何下场且不管,自己谋逆的罪名早已坐实。即便皇帝还念父子之情,皇贵妃也是决计不会放过的,再说,皇帝又怎么可能偏心自己?所谓三堂六审,也不过是走走样子而已,最后还不是一碗毒酒打发了事,完全没有一丝活下来的希望。     横竖都是一死,何必受尽委屈葬于他人之手?齐王心念一横,用力自腰间拔出随身佩剑,咬紧牙关,闭眼朝着脖子上横抹过去。      “王爷,万万不可!”      齐王手腕被人握住,睁眼瞪道:“章弥,你拦着本王做什么?!今夜大事已败,你我都没有生还的机会,与其受辱,还不如自行了断!”      “王爷,如何不爱惜自家性命?”章弥朝他手上重力一拍,震得利剑哐当落地,“再说,王爷做下这等大事情,也该轰轰烈烈的去,怎能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      “原来是你!”齐王反应极快,很快有些惊心动魄的顿悟,忍着欲要破出胸膛的愤怒,恶声质问道:“章弥,本王自问待你不薄!平时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爷,是说当初章某落难之事?”      “难为你还记得!”齐王阴冷一笑,“当初你落魄无助流于街头,本王爱惜你是个人才,所以收你入府,素日都是好吃好喝供着!究竟,有哪一点亏待了你?”      章弥也笑了笑,“若非如此,章某又怎么进的了王府呢?”      “你!!难道你……”      即便到了此时,章弥说话仍是不疾不徐,“诚如王爷所说,王爷素日待章某的确不薄。只是,王爷也并非怜贫扶弱之人,不过是看在章某能办事的份上,能为王爷大业有助而已。”     禁卫们已经冲了上来,既然有云琅的将令在先,便无顾及,直接将齐王从马上拖了下来。齐王不断的奋力挣扎,不甘心喝道:“你说,为什么要背叛本王?!!”      章弥也翻身下马,轻轻巧巧走到齐王身边,眼中似乎有着一缕怜悯惋惜,附耳细声道:“章某深受主上大恩数十年,能为主上做成此事,便是粉身碎骨也没有关系,何言背叛?王爷若是责怪,就怪自己年轻不识人罢。”      “是谁?到底是谁……”齐王来不及喊完,已经被人强行塞上嘴拖走远去。   第四十七章 斩杀(下)《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七章 斩杀(下)ˇ       晨曦破晓,仿佛已是另一世别样人间。   初冬的清光稀薄透明,带着丝丝寒意,穿过寝阁内窗扉的湖色双纱,微生光晕,折出似云似雾的氤氲气韵。慕毓芫坐在窗边抿着云鬓,轻轻推开窗扉,顿时有一股清凉入心的冷风窜进,忙将身上羽缎裹紧了紧。双痕捧着兜帽披风过来,问道:“娘娘,一定要亲自过去么?”     “嗯,一定要去。”慕毓芫平声答应,转眸看向窗外冷素冬景,即使如此天气,一想起过往的那些伤心,心中热血便会不自控的沸腾。回头见吴连贵从外面进来,挥手让双痕出去侯着,坐直身子问道:“章叔叔现在怎么样?可打探清楚了?”      吴连贵一贯的谨慎小心,近身回道:“眼下还关押在刑部大牢里,今日开始三堂会审,不管怎么说,牢狱之灾是肯定脱不掉。刑部有人关照着,不会吃什么大的苦头,至于生死……,恐怕还是不大好办呐。”      “不行!”慕毓芫强忍心头烦躁,长声一叹,“原本齐王领兵举事,章叔叔就该趁机而退的,都是因为放心不下,所以才执意跟到皇宫里来。虽说我们慕家对他有恩,那也不必用命来还,再者,若论辈分还是我的长辈呢。”      “可是娘娘……”      “你不用再多说,我都知道。”慕毓芫摆了摆手,打断他道:“齐王犯的是谋逆逼宫大罪,身边的人都脱不了干系,我当然不能去向皇上求情,免得牵涉其中。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去死。”     吴连贵小声问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如今,只有从刑部大牢想法子了。”慕毓芫沉吟了片刻,抬眸道:“这件事情不易做成,而且时间很紧,赶快让人问清兄长的意思,必须尽快拿出办法来。”      “是。”吴连贵并不多话,赶紧出去安排事宜。      双痕闪身进来,迟疑道:“娘娘一定要去,奴婢也不敢深劝。只是,不知皇上是如何打算的,等会咱们出门,该怎么说呢?”      慕毓芫站起身道:“就说我有事出去了,皇上不会拦着的。”      齐王毕竟还是皇子,昨夜被擒获后并没送去受刑,而是暂时关押在太庙祠,等待皇帝进一步的旨意。至于为何要关在太庙祠,这都是皇贵妃的意思,皇帝没有反对,众人自然也不敢多问半句。太庙祠特意加重人员看押,守在此处的侍卫都是绷紧了弦,直到皇贵妃的百鸟朝凤鸾车驾临,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曾经想过千百种见面场景,及至真的面对,发现满腔悲愤已是喷薄而出,慕毓芫抑制自己片刻,平声道:“双痕留下,其余的人都先出去。”      “妖妇!”齐王破口大骂,挣得身后木桩吱嘎作响,“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想来看本王的惨状?!本王跟你没什么可说的,就算定下死罪,也绝不会向你求情,你别做清秋大梦了!”     “谁说我要饶恕你?放过你?”慕毓芫连声反问,丧子之痛瞬时涌上心头,仰面深深吸气,才勉强将泪意压下去。往前走近了两步,冷声道:“你只需要回答我,为什么要对祉儿下毒手?为什么?!”      齐王反倒被问得怔住,半日才道:“你……,你是……”      “我是怎么知道,对吗?”慕毓芫含泪轻笑,“你以为,凭你少年时那点心眼,就可以瞒天过海,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难道海陵王他是傻子,连自己的马都不清楚?难道你父皇也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      “父皇他……,一早就全都知道?”齐王的脸色更加惨白,仿似猛地抽走了全部的血色,不住摇头,颤抖问道:“那么,是父皇亲口告诉你的?你们故意装作无事,欺我哄我这么多年,设下圈套让我跳进来!”      “皇上他----,只字未提。”      “那……”齐王垂目琢磨了一会儿,眉头深锁,似乎想不大明白,忽而大声笑了起来,“哈哈……,不管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老七都已经死了!你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算杀了我也是一样!”      “你住口!”慕毓芫手上紧了紧,咬牙怒道:“祉儿还只是个孩子,纵使平日得皇上疼爱多些,任性调皮,到底也没有妨碍你什么。”      “没有妨碍?你说得倒是轻巧!”齐王神色凄凉,忽然笑得不能自抑,“那你来告诉本王,在没有老七之前,父皇有多么心疼爱护我?而之后,父皇又是怎么偏心冷落?只有你的儿子才是皇子,我们都入不了父皇的眼!纵使我们再努力用功,也都比不上老七一句撒娇!”      “即便皇上偏疼,难道你就可以谋害祉儿?”慕毓芫痛声厉问,“毕竟也是你的同胞兄弟,你怎么可以那样害他?!!你怎么可以……”她突然有些说不下去,这句话仿佛是在质问齐王,又仿佛是在质问另一个人,让自己不知身处何地。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齐王失控般大喊起来,“都是因为你这个妖妇,以色侍君,故意魅惑父皇!从前你害死了我母妃,如今又要将我置于死地!”      慕毓芫缓神道:“你自己谋逆反天,怎么能说是我害你?我若是想要害你,当年又何必留下你的性命?又岂能让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倘使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就狠心一些。”稍稍顿了顿,“而且你母妃获罪而死,也与我无关。”      齐王冷笑道:“哼,你当然不会承认!可若不是你,母妃她又怎么会失宠?从前的皇后、你、还有那个徐氏,你们全都不是好人!是你们合谋串通施计,最后逼死了我的母妃!所以,你们都该统统去死!”      双痕上前斥道:“你当年才多大,知道什么!”      “是啊,当年我还年纪小,不能够给母妃报仇血恨,所以只有忍耐。”齐王说到此处,忽然有一丝莫名得意,“有一件事情,你们一定都还不知道。当年佑艴得了风蛾肺热,病得很重,可是我生怕她不会病死,所以……”      慕毓芫惊异的看过去,脱口问道:“所以什么?”      “所以,我就抱着妹妹哄了一阵。”      “你……,你亲手捂死了她?”慕毓芫难以置信,连声问道:“你疯了吗?你那时才多大?况且佑艴是个女孩儿,素日就不得皇上疼爱,再说惠妃还一直养育着你,她终究是你的妹妹!”     “她是徐氏的女儿!”齐王眉梢尽是恨意,冷声道:“若不是佑艴突然病去,父皇又怎肯驾临诏德宫?又怎会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也需要担心关怀!”      慕毓芫原是满腔痛恨,有无数的话要质问齐王,听他说完这些,反倒觉得再没有多问的必要。静静垂下眼帘,吩咐双痕道:“我累了,回宫去罢。”      “本王的话还没说完!”齐王在身后大喊,使得慕毓芫停住脚步稍顿,“其实,本王早知今次之事败多胜少。之所以落得今日下场,全怪自己没有想到,父皇竟然一早就骗了我,更骗了天下人!不过也不要紧,你的宝贝心肝也死了,即便一命换一命,本王亦不算太亏了!哈哈……”     慕毓芫闻言身形摇晃,缓缓侧首道:“今时今日,你以为自己还能好死么?!”也不管齐王脸上是何表情,径直转身离去。      鸾车行到泛秀宫侧门停下,慕毓芫心绪不平,一时也不想回到宫中去,遂携着双痕往后院闲走。冬日无花可赏,倒是几株常绿的青刚栎翠色喜人,清风缕缕,空气里透着淡雅的树木清香。双痕拂去连廊木栏上灰尘,铺上丝绢道:“如今天气甚凉,稍微坐会儿就回去罢。”      “嗯。”慕毓芫轻声答应,静默无话。      双痕也拣了旁边坐下,感慨道:“眼下大事已定,齐王谋逆之罪核实,任谁也不能为他辩驳,只等皇上的旨意了。”      慕毓芫淡声道:“等罢。”      双痕一脸不解,问道:“等?难道娘娘不着急?”      “着急?皇上那边又该怎么办?”慕毓芫茫然无助,看着地面上随风翻动的破碎残叶,觉得就像此刻的自己,“既然齐王早晚都是个死,为什么要着急?再说,若是一杯毒酒赐死齐王,人死身灭,我反倒不知该去恨谁了。”   “娘娘……”      慕毓芫往朱漆柱子上靠了靠,觉得后背有了支撑,恢复了些力气,缓缓道:“祉儿全因齐王而死,每每想起,我都恨不得将他亲手了结,甚至五马分尸才解恨。可是对于皇上来说,不管齐王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身体里依旧流着皇上的骨血,始终都是皇上的亲生儿子。倘使皇上身子无恙还好说,而今都已病成这样了,我真担心……”      双痕默了一会儿,叹道:“皇上的病……,还真是教人悬心呐。”      不是一直都想着要复仇,亲手杀了齐王的么?为何到了此刻,自己却忍不住要迟疑为难?心内并非不恨,反而是满满的就快溢出来。可是,皇帝已经病重如斯,当真要把他逼上绝路?爱、恨、情、仇,为何这般纠缠难解?心内有无数种声音,一声一声,问得自己走投无路,像是要把整个人四分五裂开来。      慕毓芫实在是头疼难忍,竭力平复心绪,“眼下朝中还有一堆大事,皇上身子不太好,实在经不起长时间劳累,得帮着照看一些。”往廊子中间走了两步,裹紧了身上的湖色羽缎,“走罢,先回去暖和会儿。”      双痕赶忙上前扶着她,边走边道:“那齐王还真是……,当初不过是个小孩子,才多大一点儿,怎么能对六公主下手?也太……”      “好了,别再提他。”慕毓芫轻声喝住,千般纷乱烦恼犹如针扎心房,蹙眉走下连廊口,抬头时却猛然愣住。      “娘、娘娘……”陆嫔结结巴巴,看着身旁的惠妃说不清话。      惠妃一脸惊吓过后的慌乱,失声问道:“双痕姑娘,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寅祺他对艴儿做了什么?难道,难道艴儿的死……”      双痕慌忙道:“惠妃娘娘,奴婢什么也没有说。”      “娘娘,娘娘你说句话。”惠妃突然哭了起来,跪下道:“艴儿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了亲娘,后来交到嫔妾手里,结果又那样突然的离去了。恳求娘娘,看在曾经抚育寅祺一场的份上,不论是好是坏,都给嫔妾一个清楚明白。”      “惠妃姐姐,快起来罢。”      陆嫔不曾料到此时局面,赶忙跪下,“娘娘,惠妃娘娘担心老三的事,特意拉着嫔妾过来请安,想让娘娘求个情……”      “好了,不用解释。”      “是。”陆嫔诚惶诚恐,静默缄口跪在旁边。      慕毓芫叹了口气,也顾不上责备双痕失言,俯身扶住惠妃道:“惠妃姐姐,快别在风地里哭了,冷风吹着,等会头疼发热就不好了。”      惠妃仍是不住的哭,只道:“娘娘,求娘娘告诉嫔妾。”      陆嫔劝道:“惠妃娘娘,还是先起来罢。”      慕毓芫看了双痕一眼,蹙了蹙眉,“让人去太医院传俞幼安,到诏德宫一趟,顺便带上安神药丸,等会给惠妃诊下脉。”说完又看向陆嫔,点头示意道:“本宫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先扶惠妃回宫,这几日时常过去瞧瞧,有事过来回禀。”      惠妃不肯离去,哭道:“娘娘……”      “去罢。”慕毓芫将羽纱兜帽反手罩上,望向乌青透亮的清冷天空,微微出神站了一瞬,只觉心比清风还要更加寂寥。      陆嫔好说歹说,才跟宫女们扶着惠妃回了宫。片刻,俞幼安便从太医院赶来,进去诊了半日脉,开下一张安神养气的药方。陆嫔伺候着惠妃躺下,原本也不是得了什么大病,陪坐了一会儿,待惠妃静下便起身告安。      一路急行回宫,陆嫔方才空下来思量。原本是惠妃胆子小,不敢自己单独前去,千求万肯的,非要拉着自己同去泛秀宫。心里也清楚多半不成,虽说皇贵妃与齐王没什么过节,可是少了一个皇子做对手,又有哪个妃子会不高兴?只因不愿得罪惠妃,所以才勉强跟着走了一趟。     谁知偏生不巧,刚好听到双痕说的那句话。现在回想起来,双痕所说的“对六公主下手”云云,肯定藏着什么,断然不会是什么好话。恐怕,真的像惠妃猜测的那样,当初六公主的死,齐王在其中脱不了干系。不过事不关己,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有着这个缘故,自己更不能参合进去了。     小宫女端着热茶上来,问道:“娘娘,哪儿不舒服么?”      陆嫔捧着茶暖手,不快道:“刚才出去受了凉风,这会儿有些头疼。对了,诏德宫的惠妃娘娘病着,皇贵妃娘娘吩咐照看,本宫怕是去不了。最近几日,你常过去问问那边的消息。”     “是。”      待到小宫女撤盘下去,陆嫔才对身边宫女道:“今天撞见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不然仔细你的皮!”说着叹气,“唉,早先真不该心软出去。”      “是,奴婢懂得。”那宫女衣着体面,说话语气也比较亲近,“再说,皇贵妃娘娘素来待娘娘不错,两边走得甚好,想来不会乱怪罪人的。”      陆嫔感慨叹道:“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可不能再出错了。”      “可不是。”那宫女也颇为唏嘘,“先时的贵妃娘娘,如今的宝妃娘娘,当初何等的看不上咱们,结果都没什么好下场。还是娘娘的眼光好,从头到尾,只跟着皇贵妃娘娘身后,如今可算是等到了。”      “等到什么?”陆嫔幽幽反问,“本宫膝下没有子女,能有什么盼头?不比熹妃有儿有女的,大公主又那般聪明过人,大驸马也是朝廷的要臣,今后的日子少不了风光得意。”     “娘娘何必自轻,比起她们岂非好上一万倍?”      “不错。”陆嫔展颜笑了笑,“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没有葬身宫中,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将来太子登基称帝,本宫就是太嫔,只要能平平安安过完此生,也该给佛主烧香了。”      “娘娘,先歇一会儿?”      “嗯,把暖炉挪近一些。”陆嫔懒洋洋倚在软枕上,闻着暖热袭人的香气,怅然想着,往后半生都将这样过完了。    第四十八章 朝拜《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八章 朝拜ˇ       关于齐王逼宫造反一事,或许江南百姓还受到些动荡影响,但对京城子民来说,不过是经历了一个喧哗夜晚。直到事情尘埃落定,市井才开始渐渐传出流言。据说是三皇子齐王领兵造反,一直攻打到了皇宫里面,多亏天神庇佑、帝威震慑,才没有让齐王的逆天野心得逞。      半个月来,此事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太平年间的百姓而言,能过亲身经历一场有惊无险的大事,无疑都是兴奋的,仿佛自己也参与其中出过力似的。没人知道皇帝多年的苦心经营,以及未来江山的局势,那不是黎民能够关心担忧的,只要今上不是暴戾之君就够了。     随着齐王落网入牢,何锟等诸路逆军被诛灭,江南的动乱也逐渐平定下来,国内局势开始进入真正平和。中央集权再次得到增强,边境安宁、国中无乱,百姓们也从乱事中解脱出来,开始燕朝最长一段的休养生息年岁。百姓们蒙昧无知,还能以为这是皇帝天命的缘故。然满朝大臣通透明白,皆知朝中局势已经大变,私下均在为将来思量,该如何能延续家族的荣华富贵。      齐王的事,皇帝一直都没有下旨处理。皇贵妃娘娘也缄默其口,帝妃二人仿佛同时失忆,似乎已经忘记齐王这个人,决口不提此事。眼下朝中局势微妙,没有臣子会脑袋发烧,在这种时候去多嘴生事,因此齐王等人仍是被关押牢中。正在满朝大臣们揣测不已、人心惶惶的时候,朝中又生出另外一件惊天大事。      皇帝已经许久不曾早朝,这日突然有旨,传令四品以上官员到霁文阁听政,严旨不得无故不朝。霁文阁虽然比不得启元殿宏伟,但中堂大殿也甚是宽阔,足足可站列将近百余人,容纳六十八名朝中要员当然绰绰有余。众官员整肃精神赶来,垂首低目依次进入大殿,听着殿内铜漏水滴声声催响,皆是凝声摒气静候。      一阵轻软细碎的脚步声走近,多禄高声宣唱道:“皇上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     众臣闻言皆是愕然,只是未得旨意不敢无故抬头。殿内的金边青砖光滑似镜,从砖面上的人影来看,除了皇帝的明黄色身影,旁边还有一名身着明黄服饰的女子。只听御座上的人坐下平定,皇帝沉声问道:“众位爱卿,都愣着做什么呢?”      众臣皆知上面并非只有皇帝,身旁女子便是如今的后宫之首----泛秀宫慕氏,虽然叩拜皇贵妃娘娘理所应当,但如今帝妃同坐一处叩拜,却是意义非常。      皇帝不悦道:“抬起头来,都别在腹内私议了。”      霁文阁内特意布置过,两侧数条明黄色锦缎帷帐,绸面光滑、影折光线,自房梁上一带一带柔软垂坠下来。殿中设有宽展的金漆盘龙御座,上铺有黄绫锦绣软褥,皇帝和皇贵妃端坐其中,皆是一身华贵的明黄色刺龙朝服。御座两旁各蹲一只瑞兽香炉,一左一右,熏炉内沉水香的轻烟袅袅散开,殿内气氛格外肃穆。      除了十几年前参加过光帝大婚的老臣,朝中官员多半没有见过皇贵妃,只是想着她能十几年专宠后宫不衰,皆猜测定是个妖艳妩媚的绝色美人。及至今日见到,才知道是如此的仪态万方、殊色照人,当她一身明黄朝服端坐于君王身侧时,更显母仪天下的气度,断然和“妖媚”二字沾不上。     众臣正在惶恐之间,明帝又朗声道:“朕早就颁过旨意,皇贵妃之位仪同后制,所以皇贵妃不单是太子生母,同事也是大燕朝的天下之母。将来的皇帝见到皇贵妃,都要叩行尊长之礼请安,难道还当不起你们一拜?”      众臣面有难色,均知这一拜意味着什么。      明帝似乎冷笑了一声,厉声问道:“莫非是看朕病了,礼数也就跟着松懈了?”     眼下国中大局平定,慕氏所生皇九子被册为太子,又有云、凤等人奉旨驻守在京畿四周,也就确保了将来的帝位稳固。没有人会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再者皇帝的话已是很重,因此慕毓藻率先叩拜之后,群臣也跟着纷纷拜倒。      “吾皇万岁,万万岁!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帝妃同受朝拜,还是燕朝历史上的头一遭,霁文阁的位置临近后宫殿群,朝拜声迅速传遍后宫的每个角落。      回到泛秀宫内,慕毓芫方才放松下来。双痕服侍着她坐下,高兴道:“娘娘,今儿奴婢虽然没到前面见识,可是光听声音,也知道必是了不起的大场面。皇上和娘娘回来的时候,皇上还紧紧握着娘娘的手,不时低声询问,那份深情真是教人感慨呐。”      看着殿内喜气洋洋的宫人,慕毓芫不便扫兴,吩咐双痕打赏了众人贺喜银子,让小厨房晚上再多预备些菜式。等到宫人们退的干净,不由回想起霁文阁的情景。从前贵为元后之时,也有接受百官朝拜的时候,但那是祖制礼仪的规定,与今日朝拜的特殊意义相比,心中有着全然不同的震动感受。     皇帝之所以这么做,多半是担心朝臣不服,所以预先让文武百官接受自己,将来也就少却许多麻烦。想到这一层上面,慕毓芫心中不由微生疼痛,皇帝余下的时光,也就全都变成了生生煎熬。明知前路是何样,自己却是无力的束手无策,只能忍受一日一日的折磨,直至走到最后的那一天。     即便是做了天下之主,贵为帝王,在生死病苦面前,也是一样的渺小微不足道。从来就没有长命不死的帝王,可是皇帝还正当盛年、风华正茂,膝下娇儿尚不足成年,上苍怎能如此狠心将他带走?没有人能够回答,慕毓芫觉得心内疼得空落无物,像是一点一点被挖空,只剩下靠意志苦苦支撑的躯壳。      延禧十五年的早春,树梢开始抽出嫩芽,薄得透明似的,翠绿新叶中夹杂着片片娇黄柔色,带着无声的蓬勃生机。不过皇帝仍然咳嗽不断,其间好几次咳血,还多亏张昌源医术精湛,才勉强将病情压制下去。对于被关押在牢中的齐王,皇帝一直都是不闻不问。偶尔双痕提到此事,慕毓芫总说等着圣旨便好,倒是章弥一事,让慕家的人颇费了几番周折。      章弥之罪不可更改,虽说皇帝不会在意一个小小谋士,但是官面上的套路,慕家的人私下也违背不得。依照慕毓芫的意思,最终从刑部大牢买通的关节,将死刑犯披发盖面处决,以此让章弥本人辗转出狱。尽管事情做的机密,章弥依旧不能再示人面,马车连夜奔行,最后落脚于八百里外一处偏僻山村。章弥乃是事先假取之名,此时能以本名度过往后余生,虽是田耕牧织、鸡犬相伴,但他本人反倒甚为满意。      大地回春之际,还带着未曾褪尽的冬日余寒。   昔时飞扬得意的宝妃已沦为阶下囚,接着惠妃无故病倒,陆嫔闭门不出,加上谢氏依旧静居锺翎宫,阖宫几乎难以看到后妃身影。更不用说皇帝染恙不适,皇贵妃娘娘的种种忙碌,便是聒噪多事的熹妃,也被安和公主接到宫外静养。因此在这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宫中氛围显得别样清肃,仿佛时光都被凝固,整个后宫沉静的有如一潭池水。      自从霁文阁朝拜之后,明帝便每次都携同慕毓芫一起听政,几个月下来,文武百官也都渐渐习惯了。明帝说起此事,笑道:“有宓儿帮着处理政务,朕反倒轻松了。每天只是吃吃喝喝、看看春景,陪着孩子们读书写字,从前可不曾想过,做皇帝也能如此逍遥快活。”      慕毓芫虽然高兴不起来,仍带微笑道:“皇上高兴就好,等会寅歆和寅雯进宫,陪着皇上说说笑笑,一准让皇上心情更好了。”      先时皇帝曾给乐楹公主赐婚密旨,是备万一之用,如今国中局势平定下来,因此决定本月给妹妹主持婚事。乐楹公主是皇帝的同母胞妹,下嫁的又是正一品护国大将军云琅,在加上慕家是太子母族,因此消息传出不免使得人人兴奋翘首。内务府早已忙的热火朝天,连驻守外省的寿王和大驸马也被召回,今日宣两位公主入宫,便是为着给姑姑筹备婚事大喜。      虽说今次是给乐楹公主预备婚事,但却比不上安和公主的激动喜悦,同母胞弟寿王镇守垗西得力,驸马陈廷俊也立下不少功劳。有着这样的兄弟和丈夫,加上与皇贵妃情谊深厚,正如陆嫔所说的那样,将来少不了风光得意的日子。当安和公主踏进元徵城宫门时,心内是从未有过的畅意痛快,就连那往日得尽父皇呵护的四妹妹,如今似乎也比自己矮了一头。      安和公主不顾自己八个月的身孕,特意在宫门口等候,望着前面漫漫无尽的朱红宫墙,脸上绽着难以掩饰的春风得意。看着刚刚下车的金晽公主,搭着贴身侍女的手,上前笑道:“四妹妹,咱们赶紧进去罢。”      “好,长姐当心一些。”金晽公主微笑回应,并非没有察觉到姐姐的得意,只是想着父皇这座大靠山摇摇欲坠,将来无依无靠,再也没有人真心疼惜宠爱自己,心里面早就全都乱了。     “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安和公主满怀欢喜的往前走着,并不知道这仅仅是半生荣华的开始,往后还有数不尽的风光岁月,直到最后获罪而死。      不过,安和公主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多久。刚进到泛秀宫请过安,皇帝只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她去跟皇贵妃到里面歇着,单独留下金晽公主说话。慕毓芫似乎看出殿中微妙气氛,起身笑道:“自从寅歆身子不便,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了。平日总惦记着,今日难得进来一趟,可要好好多说一会儿。”     安和公主为人乖觉,忙笑道:“是,只要慕母妃不怕聒噪。”      “雯儿,过来坐着说话。”明帝见众人走得干净,才招了招手,“做什么呢?怎么一脸闷闷不乐的?眼下正要预备你姑姑的喜事,你是做侄女的,也要替姑姑高兴一些,等会有人可不许这样了。”     “父皇……”金晽公主满心委屈,蹲身坐在皇帝御座的横踏上,将头靠在父亲的膝头,低头忍泪道:“父皇,儿臣心里害怕……”      明帝皱了皱眉,安慰道:“别胡说,好端端的怕什么。”      金晽公主默默依靠了片刻,小声道:“儿臣也不知道……,只是有些想念母后,想念从前小时候的日子,无忧无虑,做什么事都不用担心顾及。”      明帝笑道:“你呀,又说孩子起的话了。如今,你都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岂能总像儿时那样,凡事都照着小孩子脾气?总是这样长不大,真是让父皇放心不下。”      金晽公主抬头仰望,问道:“父皇今日精神不错,可是身上好些?”      “嗯。”明帝笑着点点头,又道:“民间不是有冲喜一说,借着你姑姑的喜事,父皇也好沾沾喜气,心里一高兴就都好了。”      “父皇……”金晽公主欲言又止,笑容黯淡。      明帝淡笑道:“倘使今后,父皇的身体出了什么意外。你定要学得懂事一些,克制一些,断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而为,以免给自己招来祸事。”      金晽公主盈泪道:“父皇,儿臣不要听……”      “寅雯,你一定要记住今天的话。”明帝轻抚着她的头发,示意安静听着,“到了那时,你能够依靠的便只有皇贵妃。她是个本性善良的人,性子宽柔平和、大度开朗,加上从前养育过你好几年,总还是有情分在心里。只要你不去惹是生非,皇贵妃念着与父皇的多年情谊,断然不会对你为难,今后定然保你一生平平安安。”      “父皇,儿臣一定记着。”金晽公主忍不住落泪,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帝似乎放心了些,缓和道:“还有,驸马允琮是皇贵妃的内侄,于你又多加一层亲,你也算是慕家的子媳。等你姑姑成婚之后,云将军不光是你的姑父,同时也是你的小叔叔,亲上加亲,所以只要听你慕母妃的话便好。”      金晽公主一面落泪,一面点头。皇帝后面还说了很多,比如要多跟弟弟妹妹们亲近一些,时常来泛秀宫请安问候,反反复复,都是不要顶撞皇贵妃的意思。      当初金晽公主下嫁之时,或许还能说是慕家高攀了皇室。而今日,皇帝的种种嘱咐安排,已经清楚表明未来境况,慕家子媳的身份才是真正的保护伞。从今往后,嫡公主的尊荣便成了一道空名,自己要学会从前不曾想过的,开始看懂眉高眼低过日子。在她二十年的公主岁月里,一直都是风光恣意、如鱼得水,然而自今日起,却仿佛是瞬时长大成熟起来。      乐楹公主下嫁,婚事办得非同寻常的热闹。皇上和皇贵妃共同驾临,朝中官员除却年迈的、染恙的、以及官阶低微的,几乎全数赶去公主府道贺。即便乐楹公主府院落众多,内庭开阔,但因来客人数太多,仍然有些接待不下。后经慕毓藻等人合计,只留四品以上官员在公主府宴席,其余人等皆移到慕府,另设盛宴款待招呼众人。      凤翼是云琅的师兄,又有数十年军士生涯的交情,自然帮着跑前跑后,直到晌午宴席开始才歇下来。傅素心不免心疼自己丈夫,端来茶水道:“有内务府的人安顿,你又何必事事亲历亲为?大冷的天,你还忙出一头汗来。”      凤翼饮了两口热茶,笑道:“我是替他们俩高兴,倒不觉得辛苦。”      傅素心捧着茶杯续水,回身问道:“外面宴席已经开始,你不去么?皇上和皇贵妃娘娘都到……”她猛然住了口,察觉到言语里的不妥,沉默片刻,带过话题转口,“可惜慕将军没有回来,幼弟结婚,他这个做长兄的,心里不知多盼着同乐呢。”      凤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笑道:“是吧,不过江南还得有人看着。等到云琅和公主大婚后,我也不便久留在京城里,会尽快上折请旨返回垗西,只是连累你跟着东奔西跑的。”     傅素心微笑道:“哪有没什么辛苦?纵使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你和笙歌在身边,我的心里也就知足了。”      外面有人来催入席,凤翼笑道:“今天的新郎官是云大将军,只要他在就好,我去不去都不要紧,还能给别人剩下多点饭菜。派人去跟陈大人说一声,就说我晚点再过来喝酒。”     傅素心问道:“不要紧么?”      凤翼捧着茶盅坐下,笑道:“没事的,这又不是上早朝。云琅和公主知道,也不会怪罪我的,你也坐着,正好还有些话要说。”      傅素心容色平常,也谈不上有什么过人之处,但胜在脾性柔顺,凡事都能为丈夫孩子着想,事事细致妥帖。当初能够嫁给朝廷大将凤翼,原是她没有想过的姻缘,后来十几年的恩爱美满、细心呵护,更是少女时不曾奢望的事。每每午夜梦回,都忍不住要仔细看看身边人,生怕自己全部的幸福,都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美梦。      即便是凤翼性子豁达、为人温和,平日不曾重言相加,仍然改变不了傅素心的谦卑小心,此时坐下柔声问道:“是什么要紧的话,很着急么?”      “也算是急事罢。”凤翼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琢磨该怎样措词,“齐王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听说先时岳父和齐王走的近,不知究竟如何,只怕将来少不了要被问罪。若是皇上严厉一些,我们也脱不了干系。”      傅素心有些惊异,惶恐道:“我并不知道的,会让你也受牵连么?”      凤翼摆手道:“这倒还是其次,我是怕你担心家里的人。”      “他们……”傅素心思绪复杂,“虽说爹爹从小不待见我,可是毕竟骨肉亲情,也算是养育了一场,我当然希望家人都没事。只是……”低头犹豫了良久,小声道:“将军并非傅家的子女,纵使将来有什么事,不管我会获什么样的罪名,都希望将军不要牵连进来。”      “这是什么话?”凤翼皱了皱眉,认真道:“我娶了傅家的女儿,当然也是傅家的人,岂有看着妻舅家出事受损,自己反倒置身事外?再说,你是我凤翼的妻子,便是刀山火海、遍地荆棘,也决不会让你自己去承担。”      “可是,将军……”      “没有什么可是。”凤翼轻轻按住她的手,温声道:“我今天说这些话,只是要你心里有个准备,并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我会尽量帮岳父求情的。”      “好,你也要当心。”傅素心感激的有些哽咽,应声点头。      “师兄,孙将军他们在找你。”      傅素心朝外面瞧了瞧,只看见迦罗投在门边的影子,瘦瘦小小,仍是一副娇小儿女的纤弱身形。虽然门是开着的,却只是隔在外面说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微笑抬头道:“将军,还是出去应酬一趟罢。”      凤翼点了点头,朝外笑道:“好的,很快就来。”      早些年的时候,傅素心曾有过让凤翼纳妾的念头,她原本出身官宦人家,早已见惯男子身边有三妻四妾。虽说自己也不愿与他人分享丈夫,可倘使迦罗成了侍妾,正夫人与侍妾终究有别,总比现在不清不楚的要好。偏生迦罗性格倔强怪异,凤翼本身又是光明坦荡,二人毕竟是师兄妹,反倒叫自己有些无可奈何。      凤翼当然不知她内心所想,早已起身走到门外。      迦罗站在台阶下等着,含笑迎上来道:“今天是云师兄大喜的日子,师兄你忙了大半天,喝酒的时候怎么反倒躲起来?孙将军他们喝的正高兴,说是要跟你讨论治军,找不到你,非要让人过来拉你入席。”      凤翼笑道:“你不在后面陪着公主,又到处乱跑。”      迦罗腼腆一笑,低头走路道:“公主身边到处都是人,才不用我陪。那些宫人挤了满满一殿,只好出来透透气,正好撞见前面回来的人,顺道过来通知你一下。”      二人走出小院的月洞圆门,凤翼回头挥了挥手。迦罗跟着看了一眼,问道:“师嫂怎么了?脸色不大好,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      “没什么,是在担心她父亲吧。”      “傅大人?”迦罗轻声问了一句,神色恍惚。      凤翼并没有留意她,继续说道:“傅大人跟齐王有些往来,如今齐王出事,只怕傅大人也会牵扯其中,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名。”      “哦?是么。”      两个人静静走了一段路,穿过公主府的绿柳从荫,路边青草葱葱,脚步声被前面的喧哗笑语淹没。迦罗在小青石桥上驻足,看着桥下清澈的流水,随手掐了两片嫩柳抛入水中,激起一圈细小微淡的涟漪波纹。      凤翼看了看她,笑道:“小丫头在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迦罗回头淡淡一笑,想了想问道:“对了,师嫂不到前面去么?不比我这样无名无号的,毕竟是圣旨御封的玉邯夫人。”      “没事。”凤翼笑着抬手,往前走道:“她最近旧病犯了,席上不大方便,已经着人跟公主说过,并没有留她的位置。”稍微顿了顿,犹豫问道:“前面的人都还在?皇上的御驾回去没有?”     迦罗摇了摇头,琢磨了一小会儿,“刚才出来的时候,仿佛在后面内殿看见皇贵妃娘娘,想来皇上御驾还没走,应该还在前边热闹着。”她微笑着抬起头,仿佛并不曾洞晓什么事情,“走吧,孙将军他们该等急了。”      凤翼惘然微笑,应道:“好,咱们走快一点。”    第四十九章 夙缘(上)《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九章 夙缘(上)ˇ     近些日子,皇帝白日也少有出去活动。一般都是隔天上午去霁文阁一趟,先听大臣们呈奏近日政事,再拣要紧的看一下,余下便交给慕毓芫处理批复。只是皇帝的病依旧时好时坏、断断续续,并没有如他说得那样,因为妹妹的喜事而冲散些许病气,通常午时左右便回泛秀宫歇息。慕毓芫虽然是满心焦虑,却也毫无办法。只能每天每夜多陪在皇帝身边,相对时还得如常般柔和自然、笑颜软语,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悲戚,唯有心里自苦而已。      早起的时候,皇帝说昨夜梦见故去的皇后,打算在小佛堂摆上香果之类,小小的祭奠一下。今日既不是皇后的阴辰,也并非皇后的祭日,皇帝突然心血来潮要上香祭奠皇后,宫人们都是措手不及。慕毓芫替皇帝寻来玄色素服,吩咐道:“皇上是有话要跟皇后娘娘说,只要心意到了即可,不用慌慌张张的,赶紧下去预备香烛、各色瓜果。”      明帝颔首道:“嗯,简单的备几样就好。”      慕毓芫捧着素服给皇帝穿上,低头整理道:“皇上若是想多说会儿,就在小佛堂里面坐着,外头还有些冷,可别在风地里站得太久。”      明帝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宓儿,你陪着朕过去。”      慕毓芫停住手上动作,看着眼前明黄色的绣纹龙袍,想着要去祭奠的人,心思不由左右摇摆不定。不过皇帝的意思却很坚定,始终握着不放,慕毓芫沉默片刻,终于轻声答应道:“好,臣妾也去换身衣裳。”      “记得带上云锦披风,别着凉了。”      当初七皇子年幼夭折,慕毓芫丧子心痛、思念不已,皇帝命人在泛秀宫后院设了座小佛堂,以备平日上香祭奠之用。皇帝怕慕毓芫触景生情,并没有设立灵牌,只备有香案、香炉等物事,另在内殿中放置祈福长明灯一盏,由宫人日夜添油照料。      此刻前殿已经布置妥当,多禄领了圣旨,带着所有宫人悉数退出,留下帝妃二人单独上香祭奠。殿内香烟氤氲缭绕,将皇帝的面容笼得虚幻不清,脸色静若湖水,看不出有丝毫特别的情绪。慕毓芫静静站在旁边,看着皇帝亲自点上素香,仰望袅袅上升的轻烟出神,像是在遥望远在天上的皇后。     “佩缜……”一声轻唤低低出口,明帝的眸色终于微泛水光,连那轻拿素香的双手也在抖动,对空喃喃道:“佩缜……,朕带着皇贵妃过来看你了。如今,朕的身体也不太好,或许不用多久,就不能再照顾雯儿他们……”      “皇上----”慕毓芫终于忍不住出声,欲要上前阻止。      明帝回过头来,眼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疲惫感伤,转身将素香插好,对着蜿蜒散开的香烟轻声,“佩缜……,如今雯儿已经嫁到慕家,与驸马恩爱和睦,与皇贵妃更是亲上加亲了。倘使将来,朕也撒手而去……”他慢慢转回头来,眸光闪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却是没有开口。     慕毓芫抬眸看着皇帝的眼睛,最后慢慢走到香案前面,取出素香点上插入香炉,忍住心痛微笑道:“皇后娘娘……”开口稍微顿声,从前的‘缜表姐’是再唤不出了,“寅雯一直都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如今更是慕家的子媳,只要有我在世一日,就一定会有寅雯的太平安康。断不会让人欺负了她,受到委屈……”她侧首避开皇帝的视线,几近无声的叹了叹,默默转身,独自一人无力走出佛堂。     双痕还在院子口等候着,迎上来问道:“娘娘,皇上没出来么?”      “没有,在里面说话儿。”慕毓芫扶着额头步上连廊,招手唤来多禄,“本宫有些头疼不舒服,你去跟皇上说一声儿,顺道在佛堂好好陪着,出来时别让风吹着了。”      “娘娘……”双痕也扯了扯衣袖,悄悄递了个眼色。      慕毓芫缓缓回头,只见皇帝正立在小佛堂的门口,手上似乎微微动了动,已经抬脚跨出了门槛。“娘娘,皇上已经出来了。”多禄一脸诚惶诚恐,像是生怕慕毓芫就这么走了,小声道:“娘娘且忍着一些,奴才先去扶皇上过来,等会回去,马上让人去传太医过来。娘娘你看……”     “好,你去传太医罢。”      “是。”多禄见她已经往下走,悄悄松了口气。      慕毓芫穿过庭院内坪,上前扶住了皇帝,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平洁石板,微垂眼帘轻声道:“皇上,不多待一会儿么?要是说完了话,就先会寝阁暖和着罢。”      “嗯。”明帝颔首,默不作声跟着回去。      此刻还不到巳时,皇子公主们都在学堂课学,因此宫内略显冷清,只有小皇子年幼在自个儿玩耍。见到慕毓芫回来,一溜小跑扑上来撒娇道:“母妃,母妃去哪里了?怎么都不带小澜去?”     小皇子相貌与母亲最为相似,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兼之年幼可爱,慕毓芫不免会多疼爱怜惜一些。只是此时却没心思玩乐,蹲身搂在怀里亲了亲,柔声道:“母妃刚才陪着父皇出去散心,都走累了。小澜听话,自己先去玩一会儿好吗?”      小皇子嘟了嘟嘴,不情愿道:“那……,小澜等会再来找母妃。”      慕毓芫微笑道:“好的,小澜最懂事了。”      明帝招手唤来奶娘,嘱咐了几句,携同慕毓芫一起进入寝阁,待双痕奉好茶便让宫人都退了出去。“宓儿……”明帝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是不是身上不舒服?过来坐下,先倚着歇息一会儿。”      慕毓芫只在圆桌旁边坐了,静静道:“皇上若是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是不是,心里在生朕的气?”      慕毓芫苦笑道:“没有,是皇上多心了。”      “宓儿,你别怪朕多虑。”明帝轻叹,声音里透着无奈伤感,“佩缜跟着朕,多年来没有少吃苦头,还没享上几天清福,就那么早早的去了。寅雯这个孩子,平日仗着朕的疼爱,性子不是很好,历来都有点不知高低轻重。可是,佩缜只有这一个孩子,朕亏欠了她太多,所以对寅雯偏疼了一些。”     慕毓芫看着皇帝憔悴的样子,终是难过,忍住了想要说的话,只道:“是,臣妾心里全都明白。”      “得空的时候,只要想起佩缜就觉得对不住她,等到将来……,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明帝轻声叹气,又道:“其实这些年来,你待寅雯一直都很不错,想来朕今日也是多事,倒是让你伤心了。”      慕毓芫听他说了许多,垂眸道:“臣妾并没有,皇上太过言重了。皇上放心,臣妾今日说过的那些话,答应过的那些事,往后必不失言。”      “你过来,别离朕那么远。”明帝抬手,让慕毓芫靠在自己的肩头,似乎安心踏实了一些,缓缓往下说道:“当初朱家的人待朕不薄,佩缜更是耗尽心血,后来朱锡华祸乱朝纲、阴谋皇室,朕下旨处置了不少的人。倘使佩缜在天知道,一直会怪罪朕太过狠心,即便看在她的份上,也该对朱氏一门宽容些许。”      皇帝能够有今日尊荣,一多半都有赖于朱家背后的支持,以及朱锡华的策划,否则的话,恐怕今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慕毓芫当然明白其中道理,不过这话皇帝说得,自己却不便评论什么,于是静静聆听不语。      “可是,朕不能不为大燕江山着想。”明帝缓缓道来,声音是一贯的平静如水,“之所以那样严苛,几乎将所有朱家的人移除朝堂,便是断了佑嵘的后路,免得他将来成为朱家谋事的缘由。”     “……”慕毓芫起身看向皇帝,一时惊动无言。      “寅雯和佑嵘没有母族支持,一直由你照看抚养着,今后只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全仰你给他们福荫庇佑。”明帝抚了抚她的肩膀,微微笑道:“宓儿,等到将来你替佑綦掌管江山,到了那个位置,就会知道朕要考虑多少。”      “不……”慕毓芫的双肩不住颤抖,几欲啜泣出声,“旻旸……,求你不要再说这些了,臣妾……,臣妾心里难过……”不是一剑利刃透心,而是一把又锈又钝的无形之锯,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不住的在心口在轻拉慢锯,一点点将疼痛深入骨髓,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明帝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即将撒手人寰的并不是自己,让慕毓芫静了一会,继续说道:“宓儿,如今佑綦还是不足成年的孩子,等到他能够自己独断政事,至少还需要整整十年时间。眼下情况特殊,所以朕才给予云、慕两家重权,以免有人欺辱幼主,进而导致国中时局生乱。等到将来形势缓和,你一定要记得平衡朝臣间的势力,否则一旦佑綦长大成人,又岂能忍受臣权过主?到时候,你就会夹在中间两面为难。”      ----将来,说得都是天下的将来。   慕毓芫觉得皇帝一定是忘了,忘了自己也是女人。对于女人来说,即便能够掌控天下江山、举国臣民,可是没有丈夫陪伴身边,往后的人生又有什么意趣?如果可以,自己宁愿用这天下和江山,来换取丈夫稍纵即逝的性命,只求平平淡淡相伴到老。      “宓儿,你过来一下。”      慕毓芫有些茫然,跟着皇帝起身走了过去,只见他取出一个火漆雕龙的盒子,放在桌上神色郑重打开。早上见多禄小心翼翼捧来,自己并不知道内中何物,走近往盒子里一看,吃惊道:“这不是……,京畿的虎符么?”      “对,这是京畿虎符。”明帝微笑颔首,将半枚虎符交到慕毓芫的手里,“朕今天把虎符交给你,往后就由你来保管。还有,你要记住朕嘱咐过的话,对于朝堂的事,往后更要多加体会揣摩,勿以私情迷乱心智,要比别人更加刚毅坚强才行。”俯身拉起面前的素手,紧紧交错相握,“只有那样,你才是我殷旻旸的女人!”      尽管九皇子早被册立为太子,大燕未来江山已定,但若让朝臣们看到泛秀宫内的这一幕,只怕仍是要震惊不已。那掌控着京畿命脉的虎符,而今居然握在了皇贵妃娘娘的手里,皇帝为心爱女人倾尽天下、拱手河山,没有一丝一毫担心犹豫。      日子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了。   皇帝每日都是悠悠闲闲、赏花观鸟,心情似乎也很不错。除了乐楹公主尚在新婚期间,进宫次数稍微少一些,寿王兄妹几人都走得很勤,泛秀宫内常设宴席,七、八位皇子公主一起团聚,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热闹景象。遇上妃子们也在的时候,那就更是人声沸天,偶尔张昌源担心吵着皇帝,慕毓芫总说只要皇上高兴就好。      有次闲话,无意之间说到废妃谢氏。明帝意外的沉默了会,想了想道:“其实,朕也不那么在意谢氏的事。虽然不大喜欢她的性子,但她本人还是不错,不说平日的贞静贤淑,单看这些年对佑馥的悉心照顾,就知道是个心地纯良的人。”      慕毓芫有些意外,顺着皇帝的话道:“皇上要是觉得可以,不如还让佑嵘和佑馥回锺翎宫去?佑馥很是挂念母妃,晚上总是睡不好,就算佑嵘年纪大些懂事,臣妾平时事情太多,也有照顾不到之处。”      “不合适,祖制的规矩不能坏。”慕毓芫以为皇帝还是不满,谁知明帝又道:“你照看三个孩子已经够忙,再加上佑嵘和佑馥,实在有些过重,朕也心疼怕你累坏了。还是先给谢氏一个位分,然后再把孩子们送回去。”      慕毓芫颇为意外,问道:“依皇上看,是复嫔位还是妃位?”      “随你,看着办罢。”明帝漫不关心,倚在舒云椅上轻摇着,“她虽然对朕淡淡的,可却是真心实意对你好。当初升她做贤妃,也就是怕宫中人多事多,你一个人,难免有照应不过来的地方。不过照她的性子,位分不过是个虚名儿,你琢磨着办就是,多半她也不在乎。”      难得皇帝开了口,慕毓芫当即唤人道:“多禄,进来听个旨意。”      “不用。”明帝却摆了摆手,让多禄出去,“宓儿,你有辖理六宫之权,随便找个由头就成了。不管谢氏在不在意,此事都得由你来下旨,只有这样,谢秉京才会欠你一个人情。颖川乃是我朝重地,拱卫着京畿东面数地的安危,既然有施与恩惠的机会,那就一定不能轻易放过。”     皇帝这一番费尽心思的考虑,慕毓芫当然不便外传。只说是自己忙碌照顾不开,为免对皇子公主照顾不周,故而暂时复谢氏为龄妃,以此分担后宫琐事。谢宜华自然要过来谢恩,礼毕言道:“为着嫔妾的事,让娘娘素日多费心了。”      慕毓芫心内失笑,此次之事还真不是因为自己,不过要说清楚为免牵扯太多,只好微笑点了点头。吩咐双痕都退到外殿,方才笑道:“你先坐一会儿,已经让人去叫佑嵘和佑馥,等下先跟你一起回去。”      谢宜华点了点头,叹道:“这段时间,娘娘仿佛清瘦了许多。”      “还好。”慕毓芫淡然一笑,低头抿了一口热茶,望着庭院内的春色,忽而回想起年前的那片山林。心中感慨时光转眼即过,抬头微笑道:“宜华,原来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有时候想,你这样的人真不该进宫里来,宫中景色与你不衬,还是那些青翠新色更合适协调。老王爷不该娇纵你的,应当早早觅个如意郎君嫁了。”      “哪有那么多如意郎君?”谢宜华笑得云淡风轻,因为身着妃子吉服,气韵已和少女时稍有不同,只一双明眸依旧清澈透亮。眼角眉梢透着恬淡娴静,平缓说道:“即便嫁了个玉面郎君,又一定会有幸福么?看娘娘半生辛苦便知,即使皇上有心、有爱,可终究也有许多无奈为难,世事岂能俱如人意?嫔妾觉得如今已是很好,没有伤害、没有欺骗、没有背叛,能够安静守着最初之念。”     慕毓芫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也很难说,谢宜华这样就一定有缺憾,或许她是真的很知足呢?爱与不爱都是自己的,与旁人无关。      “母妃……”十一公主刚踏进门槛,便朝谢宜华跑了过来。      不比八皇子佑嵘,乃是后来转住在锺翎宫。十一公主自幼都是由谢宜华抚育,母女感情极好,而对于早早疏远离去的生母,并没有多大印象。前段时间,因为谢宜华位分被废,只能偶尔过来请安,因此母女得见的机会甚少。眼下大约知道情况,懂得又可以回到母妃身边相处,所以宫人一去学堂接人,便一路快跑赶了回来。      谢宜华抱住公主瞧了瞧,心疼道:“傻丫头,看都跑出一头汗了。”      “那有什么关系?”十一公主满不在乎,笑着依偎到她怀里,带着多年来养成的亲近,娇声道:“等会跟母妃回宫去,母妃可要亲自给女儿洗脸哦。”      谢宜华盈盈笑道:“好,一定把小花猫洗干净了。”      母女二人有说有笑,落下八皇子一人单单站在旁边,无处可去,只是低了头抿嘴不语。慕毓芫看出他的情绪,拉他近身道:“怎么,觉得母妃偏心了?”      “没有、没有。”八皇子慌忙摇了摇头,手脚不知放在何处。      “过来,慕母妃也搂着你。”慕毓芫语声温柔,替八皇子整理着小小绣袍,想起他的生母朱氏,不由在心内轻声叹息。再看八皇子怯怯之色,微生怜惜,轻轻抚着白净的小脸,贴在身前叹道:“妹妹年纪还小,你做哥哥应该大方一些。”      “是。”八皇子赶忙答应,虽然有些不习惯这般亲密,但还是往里靠了靠,只是不像十一公主那样自然。      慕毓芫轻拍后背让他适应,朝对面笑道:“佑嵘也跟佑綦似的,都有一个妹妹在后头沾了光,又都是男孩儿,平日里也就少得了些疼爱。有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然后一瓣看着一个,也就不会关照不均了。”      谢宜华笑道:“纵使娘娘舍得,皇上还舍不得呢。”      “在孩子们面前,你也胡说八道起来。”慕毓闻言一笑,又对八皇子嘱咐道:“你谢母妃是个和善的人,别跟妹妹计较,回去要好好听谢母妃的话,得空常过来跟弟弟妹妹们玩儿。”     “是,儿臣记下了。”八皇子仰面抬起头来,笑容明快。      慕毓芫看着那纯真的孩子目光,稍稍有些难过。即便理智告诉自己,大人的恩怨不应该牵连到孩子,可是也做不到没有芥蒂,终究还是隔了那么一层。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过往旧事,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恐怕终此一生也难理得清了。      “娘娘,不是是累了?”      “呵,有一点罢。”慕毓芫回神微笑,松开了怀中的八皇子,“佑嵘,先跟你谢母妃回宫去,好生听话,晚间让人送你爱吃的奶酪松瓤鹅糕。”      “是。”八皇子有点不舍,可毕竟还是距离生疏,不敢自己表达什么意见,想了想问道:“慕母妃,父皇的身体好些没有?儿臣明天课学以后,可以过来探望么?”      “嗯,晌午过来吃饭罢。”慕毓芫是真的累了,每每被人询问起皇帝的病情,自己的心就跟着多累一分,累得不想再回答。勉力笑了一笑,朝谢宜华道:“你先带着孩子们回去,空了再过来说话。”      “是,娘娘也多休息。”谢宜华站起身来,一手牵上一个孩子,担忧的看了看,最后还是默默告安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在群里,被问到萱妃私制凤袍一案。 于是诧异问道,不是已经暗示的很清楚了? 们说没看明白,让老实交代。 - -!!记得留言有人点出过,还以为…… 于是翻出原文,说是你看,已经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暗示过了。 们(用升调)问,就这样?就这样!! 没错,就这样…… MM们说,看懂的一定是天才!orz…… 随便抓了上章的一段,下面括号里的是翻译: “没事。”凤翼笑着抬手,往前走道:“她最近旧病犯了,席上不大方便,已经着人跟公主说过,并没有留她的位置。”稍微顿了顿,犹豫(唉,到底是问呢?还是不问?)问道:“前面的人都还在?(到底都还有谁在?)皇上的御驾回去没有?(皇贵妃回去没有?)” 迦罗抬头看着他,琢磨了一小会儿,(郁闷,要怎么回答他呢?)“刚才出来的时候,仿佛在后面内殿看见皇贵妃娘娘,(听好了,你的梦中情人在后面内殿。)想来皇上御驾还没走,应该还在前边热闹着。(皇帝老儿在前面,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她微笑着抬起头,仿佛并不曾洞晓什么事情,(算了,就假装没有看穿你吧。)“走吧,孙将军他们该等急了。”(走吧,走吧,你也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好不好?明知道本姑娘喜欢你,居然好意思问这种问题。) 凤翼惘然微笑,(唉,看不到她了。)应道:“好,咱们走快一点。”(走吧,反正看不到她,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了。) 说起来,这算是码字的和看文间的游戏,即便不琢磨这些暗语,也不会影响到情节阅读。
如果喜欢这种文字游戏,猜对了,就像地里多刨出一小根红薯,应该别有一番意思。 呃,有天才是这样看的没有?囧~~ 第四十九章 夙缘(下)《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九章 夙缘(下)ˇ       云琅与乐楹公主大婚后,二人相聚的时候反倒比从前少了。如今,云琅和贺必元领兵共同拱卫京畿,每天都在京营里呆着,忙得时候,甚至还会在营里跟着兵士过夜。乐楹公主自然呆在公主府,眼下京畿周围并未完全平定,有诸多细小暗流尚需清理,即便再是挂念惦记,也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只是既已成婚,乐楹公主多年的悬心也跟着定了下来。虽是每天牵挂等候,心里也是觉得安心舒贴,便是见不着的时候,想起云琅也会泛起难抑的温暖。阿璃见她心情甚好,凑趣笑道:“公主最近气色好了很多,再好生养一段日子,将来生下小郡王或是小郡主,还不知道多高兴呢。”     “就你话多!”乐楹公主笑斥,嘴角忍不住绽出甜蜜笑意。      “驸马爷回来了。”      前面有人通传,乐楹公主赶忙起身出殿相迎。迎面便见云琅匆匆入院,在台阶上等了瞬时,摒退众人跟着一起入内,打量问道:“见你不大高兴似的,可是有事?京畿周围的逆军不是都围了,又有别的乱子?”      “嗯。”云琅眉头微蹙,低头解着腰上的佩剑。      乐楹公主替他将剑放好,又取了家常舒适的衣裳出来,转身沏了盏新袍热茶,放在跟前晾着,心疼道:“昨夜没睡好罢?看你,眼圈都凹下去了。”      “不是没睡好……”云琅大气饮了口茶,放下笑道:“昨夜有事,忙得一宿没有合上眼睛,早起的粥也不好喝,我就是回来吃东西睡觉的。”      乐楹公主忙让人去熬汤,抱怨道:“什么要紧的事情?底下不是有许多人,还要累得你亲自去忙?连个觉也不让人好好睡,也太不心疼人了。”      云琅笑道:“人家为什么要心疼我?又不是你。”      乐楹公主被他说得没脾气,也是一笑,“我知道,你是怕我到皇兄那里多嘴,让你下不来台,所以才这么胡扯八道。你大可放心,我只在你面前唠叨几句,要是实在憋不住,那就悄悄跟皇嫂说好了。”      “好----”云琅笑着颔首,眉宇间仍然是心事重重,抬手揉了揉眉头,叹气道:“最近京中开始清肃朝中官员,凡是与逆党有所往来的,与齐王之事有牵连的,都要按律定论处置。此事讲究个证据确凿、师出有名,而且其中关系复杂,所以近日京营调动频繁,连日来都是忙乱不堪。你也别到外面去说,讲给你听,是让你心里好有个底,免得整天胡思乱想的。”      “知道。”乐楹公主脸上正色,婉声笑道:“嗯,我知道轻重缓急的,只是看你成日太辛苦,怕你累着了。”      “哎,辛苦倒是其次。”云琅摆了摆手,皱眉道:“另外有件事情,让人很是头疼为难,真是越说越头疼,我先进去躺一会儿了。”      乐楹公主跟着进去,亲自铺平了绣花锦被,掀开绣被一角,替云琅放好换下来的衣袍,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你也不说,让我心里白白的着急。”      “唔,是有关傅大人的事。”      “傅大人?”乐楹公主在侧旁坐了下来,不解的看着云琅,“你是说----,师嫂的父亲傅广桢大人?怎么,他也跟逆党有过来往?”      “嗯,正是。”云琅脸上睡意并不重,随意躺在弹花锦绫软枕上,似乎头疼有所缓解,点头道:“早先皇上提及立太子之时,傅大人就支持过齐王,二人关系密切,私下也有不少礼尚往来。虽说只是些钱财上的琐事,算不上什么大罪,但如今齐王谋逆,恐怕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乐楹公主撇嘴道:“算了,他又算是什么好人?听说师嫂没嫁的时候,在傅府上的日子甚为艰苦,说是傅家小姐,其实也就比丫环好那么一点儿。”      云琅拍了拍她的手,笑劝道:“话虽这么说,可毕竟也是师嫂的父亲。再说,师兄已经答应过师嫂,一定会替傅大人周旋求情,我又怎么能束手不帮?”说着叹气,微微摇了摇头,“根据吏部那边查出来的证据,对傅大人的情势很不好,据说除却银两,还与齐王的人有过书信。这样的事很难说的清,官职上是肯定会有所贬损,就怕皇上动气怒气来,到时候连性命都堪忧呐。”     乐楹公主却是一笑,“你呀,看来是忙得糊涂了。”      云琅不解,“哪儿糊涂?”      “启禀公主,八宝银耳莲子羹好了。”      乐楹公主也不着急,先出去端了莲子羹进来,拿着小勺搅动吹了吹,又亲自尝了一小口味道。然后递到云琅手里,方才笑道:“区区一介儒生傅广桢,算的上什么要紧的人物?皇兄又怎么会牵肠挂肚记着?既然傅大人罪名不深,兼之为官时日长久,只要你们帮衬一些,难道还不能保他一条性命?况且,眼下政事大半都是皇嫂做主,有皇嫂在中间调停,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是是。”云琅被她说的笑起来,低头舀了一大勺热腾腾莲子羹。      “当心烫着!”乐楹公主拍了他一下,抢过碗盏小心吹着,“我替你吹吹,等凉一会儿再喝,喝完多睡一会就是,先躺着罢。”      “哎……,我又不是小孩子。”云琅尴尬笑着,拿碗几次都被乐楹公主躲开,只好安静躺在软枕上,眼中泛起一丝难见的温柔之色。      恰如云琅所说,傅广桢的确与齐王有所来往。不过就事而论,傅广桢也不过是跟风起势,顺着杜守谦附和了几道折子,在朝上替齐王美言了几句。当然,私底下是受了不少财物,不过说起串谋密议谋反等事,那却是半分也没有的。一则,傅广桢在朝中为官多年,为人很是老道,不会轻易的去乱冒风险。二则,傅素心嫁给大将军凤翼,又御封为玉邯夫人,傅家自然跟着沾光,傅广桢犯不着去巴结齐王。      当初皇帝议立太子,主要是由杜守谦提出来的,傅广桢因为收了齐王的银子,少不了要帮衬说几句话。什么礼贤下士、聪慧好学,都是官面上说烂了的话,不管齐王成不成,将来都可以浑水摸鱼一下。直到后来九皇子被册为太子,齐王起兵逼宫,傅广桢才开始后悔莫及,恨自己不敢一时贪财惹上麻烦。      如今国内大局已定,京城内开始悄悄清查朝中官员。到这个时候,傅广桢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傅素心除了有军功卓著的丈夫,还跟乐楹公主颇为熟识,而乐楹驸马的姐姐,正是如今掌控朝政的皇贵妃娘娘。虽说从前对女儿太过冷淡,但自她嫁给凤翼以后,面上情分还算不错,故而连着登临凤府走了几回。      傅素心言语上甚是冷淡,似乎不愿意被牵扯进去,不过好在凤翼言语爽快,说是一定为岳父大人周旋妥当。傅广桢稍觉放心,回到府中仍是焦虑不已。近些日子都是寝食难安,生怕哪日一觉醒来,便见黑压压的羽林卫冲进府内,一把枷锁就将自己带走。而傅夫人整天絮絮叨叨、唉声叹气,像是天就快要塌下来似的,惹得傅广桢更是心烦,一气之下索性搬到书房独住。      傅广桢性喜花草树木,书房前院便种着两棵高大的二乔玉兰。夜风悠悠袭来,摇动着满树微绽的洁白花苞,靠近花托的地方,还透着浅淡的香甜粉紫色,散出一缕缕幽香沁心的芳香气味。今夜风清月朗、星子透亮,很是适合在树下观花赏月,可傅广桢正在烦恼上头,自然没心情虚附风雅。     “谁?”夜风里有轻微响声,听起来绝不是花枝摩擦的声音,傅广桢疑心大起,赶忙探出窗口望了望,却是什么人也没有。纵使朝廷要抓自己问罪,也不会半夜三更来带人,不由摇头自嘲,未免也太过疑神疑鬼了。      “傅大人,在找什么?”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傅广桢回头往门口看去,顿时大惊失色,指着那女子结结巴巴道:“红、红药……,你是怎么来的?”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抓了一架椅子挡在身前,方才觉得稍微好些,仍提防着那女子会走近过来。      “果然……,是你。”那女子低声叹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清透似水的月光下,少女的打扮显得格外特异。并不像中原女子那样,云鬓间穿插各色珠翠,而是顶发往中间堆起,仅以一根青蓝的琉璃长簪贯穿发髻。额头上横着一抹水晶细珠,当中一颗豌豆大的雪白明珠垂在眉心,余下青丝则散落及腰,柔软贴在玉牙白的素纹蚕丝长衫上。门口有阵阵清风掠过,吹得少女身上的素衫轻盈舞动,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只是一缕无声无息的鬼魂。     傅广桢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仔细的看了看面前少女,脚下的影子清清楚楚,绝对不会是什么无影之鬼。静了静心,猛然醒悟惊道:“不……,你不可能是红药。纵使红药还能活到现在,也不会这么年轻!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少女笑得异常凄凉,“我是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娘亲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做迦罗。想来傅大人身居高位,从来都没听过罢?”      “听、听过……”傅广桢心里稍微有了些底,努力镇静道:“听说太子有位指导武功的师傅,是不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跟红药那么像?”      “傅大人以为呢?”      “难道……,你也是靺鞨部落的族人?或许,你还认得独孤红药?”傅广桢想破了脑袋也是不解,为难道:“鄙人愚钝,还请迦罗姑娘明示。”      “当然认得,她是我的娘亲。”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细,却把傅广桢吓得连连后退,不可置信问道:“你说……,你说红药是你的娘亲?!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知道。”      “呵,傅大人当然不知道了。”迦罗向前逼近了几步,缓缓说道:“当年,傅大人为了自己的官运,避免沾染上有伤风化的名声,不惜亲手把妻儿送上路。只可惜,那时候娘亲怀上了我,因为不适吐了许多,才侥幸被人救活过来。”      傅广桢惊骇无言,喃喃道:“原来如此……”      “可是----”迦罗眉梢怒意勃发,重重切齿道:“傅大人的儿子,我那仅有一岁多的哥哥,却没有熬过这一关,就那样被亲生父亲葬送了!后来母亲来中原找你,整整找了五、六年,也找不到昔日的玉郎,最后生生哭瞎了双眼!我若不是被人所救,也早就死在马蹄下了。”     “那……,红药她呢。”      迦罗别过头去,淡声道:“早些年,因为体弱病重去了。”      二十多年前的景帝年间,傅广桢凭借自身出众的文采学识,轻松中了进士一甲第二名,是为御笔钦点的榜眼。因为年轻俊秀、谈吐风雅,很快便博得一个“玉面檀郎”的美称,比起那面相老实的状元郎来,还要更加风光得意几分。      当时,正值景帝打算培育年轻朝臣之际。傅广桢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短短两年间,便从翰林院的掌笔主簿升到吏部任职,平日也言语也深得景帝心意。没隔多久,景帝便钦点傅广桢为五原御史,到五原任职三年,熟悉当地民风民俗以作历练。      因为当时国中平定,在五原做御史也算是个闲差,傅广桢正值年轻,便时常私服乘船游山玩水。一次偶然的相遇,意外认识靺鞨女子独孤红药。傅广桢为其美貌倾心,二人山盟海誓、频频相会,不过边疆大吏与当地女子有染,传出去未免对名声有损。更何况傅广桢京中早有发妻,在五原也不过三年就回,当然不愿惹出是非,因此只说自己是中原来的游商。      傅广桢是五原的地方大官,有的是手段金屋藏娇,对独孤红药更是言语不实,只随口捏造了一个假名。转眼三年任期将至,独孤红药还被傻傻的蒙在鼓里,而傅广桢因为即将离开,不免对其越发的温存软意。独孤红药分外感动,便说出自己本来的来历,并非是落魄异地的小姐,而是当地族领的外甥女。      傅广桢闻言心惊肉跳,面上勉强微笑支撑。当初,之所以会私自买下别院,与独孤红药朝夕相对、生下子嗣,多半是因为她自述孤女的身份。直到此时,才知道是逃婚出来的部族权贵之女。靺鞨当地一直是部落而居,虽说也有官员任职,不过是朝廷的监视摆设,断然比不上部落首领说话有效。靺鞨人重情重义,部族中最恨男子负心抛妻,假使夫妇间不能合过,也一般以女方的意愿为准。如此一来,傅广桢惹上的可就不是一般的麻烦,先不说传到京里被皇帝知道,弄不好连平安离开都难。     临走前夕,傅广桢吩咐下人备好酒席。独孤红药以为他又要“出门经商”,自然没有疑心,倒是想着月余分别微微失落,席间还频频给丈夫倒酒。饭后,傅广桢让人取来精致点心,说是特意从江南老店寻来的,亲自掰开让妻儿都多吃一些。独孤红药毕竟年轻懵懂、心思单纯,又得傅广桢长日虚情假意欺哄,只当丈夫不舍别离,直吃得嘴里心里都是发甜。      纵使傅广桢绝情绝意、心狠手辣,但到底也有两年多夫妻情分,况且眼前娇儿又是那般可爱,实在做不到看着妻儿赴死。那药发作还需一段时间,只说自己累了,哄得妻儿跟着睡下,点上迷香后悄悄离开了屋子。      深夜,别院下人房里响起惨叫。傅广桢翻身上马预备离开,看着手提血刀的侍从自后院出来,往院内望了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再进去。寂静如水的夜里,后院那样大的惨叫声,都没有将母子惊醒,想来应该已经“睡着”了。      一段才子佳人的旖旎艳事,最后竟以数条人命惨烈告终。      时隔数十年,往事仍然历历在目。毕竟面对的不是弱女子,而是教导太子拳脚功夫的人,虽说是自己的女儿,但万万谈不上一丝一毫的情分。“迦罗姑娘……,不不,应该叫你迦罗才对。”傅广桢迅速分析了下,还是不确定迦罗的来意,“这些年来,为父一直没有好生照顾你,让你受苦……”     “够了。”迦罗冷冷打断他,轻蔑道:“莫非傅大人以为,我来是为了联络一下父女情谊?迦罗并没有父亲,傅大人不必再费劲脑汁哄人了。”      “那你……”傅广桢勉强讪讪笑着,身子却往后退了退。      “是想叫人么?没有用的。”迦罗一步一步逼近面前,手上一扬,锋利的短刀在月光下渗出冷寒光华,让人几乎不能面对直视。她将短刀比在傅广桢喉间,轻柔道:“今夜前来,当然是要亲自送你一程。”      “迦、迦罗……,你别乱来。”傅广桢吓得腿都软了,情知此时呼叫更是糟糕,尽量让自己别抖得太厉害,竭力笑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呵,亲生父亲?”迦罗笑得泪水飞溅,手上发力将刀划入傅广桢的喉咙,又快又准,甚至让鲜血迟了半瞬流出。她轻缓抽出薄入蝉翼的刀刃,附耳轻声道:“你先去那边问问我娘,到底要不要认你这个父亲!”      “啊、啊……”傅广桢死死瞪着面前的女儿,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一股一股涌出来的鲜红血流,渐渐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院子内玉兰花依旧飘香,其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傅广桢身毙很快被人发现,傅府上下顿时哭成一片。虽说傅素心从前在家低位不高,但今日非比旧时,傅府自然要派人过来通报,告知小姐明日回去吊丧。      “你说什么?!”傅素心闻言大惊,看着面前淌眼抹泪的下人,一时无法接受,急急问道:“前几天,爹爹还亲自过来说话,并没有什么病症,怎么会突然亡故呢?”      那人一阵抽抽搭搭,回道:“夫人,小的也不大清楚。”      傅素心于大事上并无多少主见,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丈夫凤翼,此时还不到安歇之际,多半在书房内翻阅京城军务。也不顾上带上丫环,急急忙忙便往后院奔去,刚到书房门口,便听见迦罗在里面失声痛哭,下意识的顿住了脚步。      “我,我……”迦罗性子本来就冷,哭到如此哽咽难言,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断断续续道:“师兄,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声音似哭似笑,听起来是万分痛苦难抑,像是要把肝肠都寸寸哭断,无限悲伤哀凉。      凤翼声音焦急,连连问道:“什么你杀了他?到底是杀了什么人?”      傅素心正在琢磨着,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令迦罗变得如此失态,忽然瞥见地面上二人的影子。从影子上的姿势来看,此时迦罗正倚在凤翼的怀里,死死搂住了他的腰身,像是一刻也不愿意分离。心口猛然剧烈跳动,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傅素心想要别开目光,却仍是一动不动看着。     “迦罗,你先别哭了。”凤翼轻拍着迦罗的肩膀,像是要让她平静下来,动作甚是轻柔,低头问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人是谁?你为什么要杀他?没头没脑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刚才杀了傅广桢。”      凤翼惊道:“什么?你杀了傅大人?!”      傅素心差点失声嚷出来,赶忙捂紧了嘴。令她想不明白的是,迦罗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即便是她心中有芥蒂,要杀的人也应该是自己才对,反正她武功那么好,要杀自己还不是轻而易举。这些年来,自己都少有跟傅府的人往来,迦罗无亲无故,又能跟傅府有什么仇恨?虽然自己对父亲情淡,但也没有想过让他毙命他人手上。      不仅傅素心想不明白,凤翼也是不解,“迦罗,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你跟傅大人有什么过节?无缘无故的,你怎么会亲手杀了他?”      迦罗痛得似要碎裂开来,颤声道:“是我杀了他,我竟然亲手杀了我的……”     “你的?”      “师兄----”迦罗向上仰起了头,静静凝望了凤翼良久,“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师兄是否还会记得我?还会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做迦罗的人?”      “别胡说……”      凤翼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呲”的一声,像是利刃入肉的声音,发出的声音却是钝而沉闷。傅素心来不及多做思量,扑到门口惊望,迦罗用短刀刺穿了自己的胸膛,鲜血正顺着刀尖一滴滴滑落。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让她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忘记自己丈夫还搂着别人,只是呆呆的不能动弹。      凤翼失声大喊:“迦罗,迦罗……”      “凤翼……”迦罗像是唤尽了毕生所有的深情,贴在凤翼的胸前,嘴角还带着一缕浅淡微笑,绽出无限心满意足的温柔。似乎是鲜血流的太多了,身子往凤翼怀里软了一下,“小的时候你救了我的性命,已经多活了十几年,就算今天都还给你,也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她的目光尽是深深眷恋,还有万般不舍,“一直以来能陪在你的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不要胡说,你的命当然是自己的!谁也不能拿走!”凤翼痛声喝斥,似乎怕松手迦罗就会香消玉殒,着急看了看周围,侧首看见了门边的傅素心,“素心?你快去找个大夫过来!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大夫?好……”      迦罗为何要杀了自己的父亲?又为什么要自杀?即便自己能够容人,不去计较她爱慕自己丈夫,可是杀父之仇呢,难道也要自己丝毫不计较?傅素心脑中乱成一团,想起凤翼搂着迦罗的样子,心头更是又涩又痛,脚上实在有些走不动了。      院中寂静悄然,傅素心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她犹豫不定的一刹那,听见迦罗柔声道:“如有来生,一定要早些遇到你……”    第五十章 永诀(上)《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五十章 永诀(上)ˇ       回京之后,迦罗的住处便成了个问题。凤翼的将军府自然不妥,而皇宫内又是规矩众多,所以除却白日指点太子练功,晚上一直都宿在公主府。起初入夜时不见迦罗,乐楹公主还没太在意,以为是在太子处多逗留了会儿。谁知等到晚饭后也不见人,不免开始有些担心起来。于是让人过去凤翼那边看看,下人没去多时便回,禀道:“听说迦罗姑娘身子不适,刚见傅府的人出去找大夫了。”     乐楹公主自然不信,皱眉喝斥道:“胡说八道!今天早起还好好儿的,怎么会突然病到要找大夫?即便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宫里头难道没有御医?听风就是雨,让问个消息都不会!”     那下人很是委屈,小声问道:“要不,奴才再去一趟?”      “算了,我自己过去瞧瞧。”      “都这么晚了,还是我跟你一起去。”云琅吩咐赶紧备车,转身进去拿出佩剑,挂在腰间道:“最近京城里还在戒严,晚上行车路人都要盘问,你性子又急,没准会跟巡夜的人争执起来。”     “我就那么不让你放心?”乐楹公主笑着反诘,跟着云琅一起出了公主府。     刚到凤府正门下车,便撞见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衣冠歪斜、气喘吁吁,像是被人从被窝里强拉过来。凤府管家认出云琅二人,上来陪笑请安道:“见过公主殿下、驸马爷。”又指了指旁边的老头,“这是从北城宝善堂的于老大夫,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杏林妙手,听夫人说迦罗姑娘身子染恙,特意着人请过来的。”      那老头听得公主、驸马几字,吓得颤巍巍的要磕头,乐楹公主看得直皱眉,不耐挥手,“够了,够了!别啰里啰嗦的,先进去诊完脉再说!”      一行人急急忙忙往里走,片刻进了内门。乐楹公主想着迦罗生病,必然是在偏房内休息,谁知路上丫头却说在书房,只觉分外奇怪。刚到书房门口,便见凤翼抱着迦罗蹲在中央,脸上神色恍然,二人身上、地上均是血迹斑斑,不由惊道:“迦罗……,迦罗她这是怎么了?”     “师兄?”云琅也是满脸迷惑,赶忙上前检视,伸手探了探迦罗鼻尖,猛地倒退了半步,失声问道:“师兄,迦罗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对迦罗下的毒手?”      乐楹公主心底一凉,急道:“凤师兄,你倒是说话啊?!”      “没有谁……”凤翼茫然摇头,“是她自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低头看了看迦罗,脸色极为痛苦,“我用尽内力帮她护住心脉,可是流血太多,最后……,还是没有……”     “你说,迦罗她是自杀?”乐楹公主不敢相信,可是凤翼并非说谎的人,侧首看见旁边的傅素心,抓住衣襟问道:“师嫂,你知不知道什么?迦罗……,迦罗她怎么自杀呢?迦罗不是那样的人,没有理由会自杀啊!”      “公主……,我也是不清楚。”傅素心被她扯得前后晃动,也是一脸惶然,“刚才家中来人,说是爹爹突然亡故,我便过来找将军,正好看见迦罗刺了自己一刀。”抬头看见门口的大夫,“将军让我去请大夫,我赶紧出去吩咐了人,结果回来的时候,迦罗她就已经……”      “大夫?”乐楹公主突然收声,指着早已瑟瑟发抖的老头,“师嫂,这就是你请来的大夫?半条腿都伸进棺材了,还能有什么用?!”      “公主……”傅素心不知如何辩解,急得几欲盈泪。      云琅悄悄扯了扯她,低声道:“敏珊,你这是做什么?”      乐楹公主用力挣了挣,气声问道:“师嫂,为何我和云琅都赶过来了,这大夫才刚刚请到!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救活迦罗?”      “别胡思乱想,师嫂怎么会不想救迦罗?”云琅不知她为何动怒,乃劝道:“师嫂也是好心,不是说,这人是京城最好的大夫?虽然上了点年纪,但想来医术也应该会好些……”     “好心?”乐楹公主冷笑打断,一叠声的质问道:“迦罗受的只是刀伤,又不是得了绝症,随便找个大夫都能帮忙,何必非要什么最好的大夫?大晚上的,还专门大老远的跑到北城去?能有多好,比皇宫里的御医还好?即便到公主府找个医官,难道不比去北城容易?!”      “敏珊!”云琅听她说了一连串,忙侧头看了看凤翼,忙将人拉出门,低声喝道:“别乱说,让师兄听见误会!”轻轻揽住公主双肩,平复她激动的情绪,“敏珊,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可是也先别胡乱猜疑,好吗?”      乐楹公主哽咽哭道:“怎么会……,迦罗怎会弄成这样?”      “迦罗的事情,里面一定有原因。”云琅往屋内看去,凤翼仍是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旁人说话,摇头叹道:“敏珊,我们应该先安顿好迦罗的后事,再查清楚事情的原委,总不能让迦罗死的不明不白。”      次日,宫中很快得知昨夜之事。京畿府关心的是傅广桢之死,至于迦罗,因为是太子身边的人,故而才让禁卫送了消息进来。当朝大员和民间女子同时暴毙,虽然时间很是巧合,但二人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故而也无人去深究过。      慕毓芫让人找来九皇子,吩咐道:“今晨收到丧报,你的师傅昨夜病故了,你也换上素服,去拜祭一下再回来。”      “是,儿臣领旨。”九皇子抬头看了看,默默跟着宫人出去。      双痕探头瞧着远去的九皇子,走近小声道:“殿下毕竟还是小孩子,没见过这些生离死别的,奴婢瞧着,像是心里有些惶恐害怕呢。”      “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容他去罢。”      “哎……”双痕摇头叹息,感慨道:“虽说那丫头性子冷冷的,又不爱说话,可也是个不错的姑娘,怎么去得这般突然?可也巧了,昨夜傅家也去了人。”      “你也觉得巧?”慕毓芫抬眸问她,揉着眉头道:“最近精神不大好,心思也恍恍惚惚的,总觉得昨儿的事有什么牵连,却又横竖都想不起来。”      双痕担忧看了看她,劝道:“娘娘,好生歇一歇罢。如今比起从前更忙了,里里外外都是事儿,白天黑夜的停不下来,娘娘便是铁打的也该累散了。”      “等等,我想起来了。”慕毓芫忽然坐直身子,静了静道:“有那么一次,迦罗奇怪的问起一首小词,也没说明缘故,当时正好谈到过傅广桢的事。难道,她跟傅广桢还有什么瓜葛?”     双痕诧异道:“不会吧?奴婢仿佛记得,迦罗姑娘不是咱们中原的人,再说她年纪又小,怎么会跟傅大人扯上关系?”      “是啊,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的人。”慕毓芫心中微生疑惑,也是想不明白其中关窍,无意识的拨弄着指上嵌宝金甲套,突然顿住道:“或许……,傅广桢认识迦罗的故人?”     双痕一脸不解,问道:“故人?娘娘为何这么说?”      慕毓芫搜寻着深处的记忆,琢磨着道:“要是没记错的话,傅广桢曾经在五原任过职,当地百姓多为靺鞨族人,正好迦罗也是。或许,还真的有什么牵连呢。”      “话虽如此----”双痕仍是摇头,“总不成,是傅广桢跟迦罗长辈有过恩怨,所以迦罗就跑来报仇,这也太过荒唐了罢。”      “我也是乱猜的,回头问问敏珊好了。”慕毓芫打住话题,站起来道:“早起皇上听说傅广桢之事,有些不大高兴,也不知道这会儿好些没有,扶我进去坐坐。”      将近晌午,宫人进内禀告太子祭奠归来,又说云大将军不放心太子独行,故而连带乐楹公主一同进宫。云琅在侧殿单独等着,见了慕毓芫道:“姐姐,今晨我去傅府那边看过,傅广桢的刀伤……”皱了皱眉,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      “你查出什么了?”      “那刀伤我认得,确定是小师妹的刀法。”云琅眉头深锁,“照理说,他们二人能有什么关联?怎么会变成这样?现在无处可查,问过师兄也是一无所知。”      “这……”慕毓芫想起早上的猜测,忍住没说,“你先别急,等陪着皇上用过午膳再说,别说漏了嘴,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是,此事我连二哥都没说。”云琅无奈点头,又道:“毕竟傅广桢是朝廷大员,不知道会牵连出什么,二哥参与容易惹人耳目,所以想让姐姐安排一下。”      “走罢,先进去给皇上请安。”      午膳席上,明帝见乐楹公主神色消沉,一幅落落寡欢的模样,因问道:“你才刚新婚燕尔,怎么这般愁眉苦脸的?又跟云琅拌嘴了?”      “没有。”      明帝皱眉道:“没有?那你又是做什么?”      云琅看了看身边妻子,替她答道:“皇上,昨夜臣的师妹迦罗因病去了,敏珊与她素来相熟,所以心里有些难受。”      明帝点了点头,侧首问道:“是那个……,指导太子武功的小姑娘罢?”     慕毓芫颔首道:“是,早起佑綦还去祭奠过。”      “小姑娘年纪轻轻,是有些突然了。”明帝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喝了两口热腾腾的鱼汤,微带不快放下白玉瓷勺,“昨夜朝中也去了人,还是正二品的吏部大员,不明不白的就被人杀了,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慕毓芫看了皇帝一眼,劝道:“皇上,此事自有京畿府尹着人去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让皇上动气。”夹了一筷子清炒的雪笋双丝,放入皇帝面前的金碟,“先趁热把饭菜都用好了,有事也等会再说。”      膳后皇帝要去霁文阁,慕毓芫推说陪公主夫妇闲话,只让多禄好生跟着,嘱咐听完政议便早些回来。如此总算得空,因朝乐楹公主问道:“敏珊,你与迦罗多年熟识,可曾知道她的身世来历?”     “我也不大清楚,迦罗不是多话的人。”乐楹公主摇了摇头,想了一会,“仿佛说起她母亲认识中原男子,后来被那人负弃,不仅如此,好像还因此死了一个兄弟。具体是怎样也没说,反正那时迦罗脸色痛恨、冷寒至极,还说什么……,假使得见便要亲手杀了那人。”      “原来……”      “原来?”乐楹公主脸色迷惑,问道:“皇嫂,你可是知道什么?”      “哦,没什么……”慕毓芫收回飘忽的心思,只道:“我想着迦罗去的突然,担心她跟人结仇,被人所害,如今看来应该不是。”      乐楹公主冷笑道:“虽然不是被人所害,但却有人见死不救!”      云琅喝住她道:“敏珊,不要乱说!”      “为什么不要说?!”乐楹公主终于忍不住,气声哽咽道:“迦罗爱慕师兄,又有谁不知道?师嫂当然不喜欢她,说什么去找京城最好的大夫,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存心不想让迦罗活下来!”     慕毓芫听闻傅府之事,倒是一怔。早知道迦罗对凤翼有心,傅素心也必然清楚,但若是说她见死不救、故意迟延,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即使她十二分不喜迦罗,毕竟还要考虑自己丈夫,倘使真是如此,凤翼心内岂能不生嫌隙?因见乐楹公主神色激愤,乃劝道:“敏珊,那些都只是你的猜想,无凭无据的,玉邯夫人听了岂不伤心?你在云琅跟前说说不要紧,但若是传扬出去,底下难免会生出流言,凤将军府上如何安宁?倘使迦罗泉下有知,也必然不愿看到那样情形。”     乐楹公主眼角垂泪,喃喃道:“想不明白,迦罗到底是为什么?”      慕毓芫见她脸色憔悴,于是朝云琅道:“最近几日,你也不必整天往京营赶,让贺必元多忙着一些,得空多陪陪敏珊罢。”      “姐姐……”云琅像是有话要问,欲言又止,“好罢,我先陪敏珊回去。方才让姐姐帮忙的事,姐姐可别忘记了。”      “嗯,去罢。”慕毓芫送走公主夫妇,起身走进寝阁,在美人榻上躺了一会儿,召来吴连贵问道:“傅广桢的事,京畿府那边查得如何?”      吴连贵回道:“晌午着人问过,还是不知道凶手是谁。”      “罢了,这事没必要追根究底的。”慕毓芫轻轻摇头,沉吟琢磨了一会儿,“皇上那边我会去调停,另外,让人去告诉京畿府尹,拟个贼人行刺结案就是。”      “这----,万一傅家的人不服呢?”      “不服?”慕毓芫轻声冷笑,“那好啊,左右傅广桢跟齐王扯不清,朝廷正在立案清查他,这会儿突然无缘无故死了,那就是畏罪自杀!让傅家的人自己选罢。”      皇帝原本就病着不快,又有百般繁杂事情烦心,自然没精力深究傅广桢之死,事情也就渐渐平息过去。隔了几日,宫中突然传召玉邯夫人入宫。傅素心换上正装赶来,叩行大礼道:“叩见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      “坐罢。”慕毓芫曾经见过她一次,也不算太陌生,指了座位,让双痕放下茶水退出去,“傅大人突然亡故而去,夫人节哀。”      傅素心明显有些局促,低头应道:“是,多承娘娘关怀。”      慕毓芫与她无甚私话可谈,开门见山道:“今晨凤将军上了个折子,说是想调回青州领军,本宫觉得不是太妥,所以就驳回了将军的折子。”      傅素心茫然道:“娘娘,臣妇不是很明白。”      明媚的阳光自蝉翼窗纱透进来,洒在内殿地上平滑的青石镜砖上,折出微微刺眼的光芒,让人有些不能直视。慕毓芫稍稍侧了侧身,轻叹道:“迦罗姑娘去得突然,凤将军难免挂念师妹,若是再回到青州去,岂不想起旧人伤怀?”      “娘娘?臣妇……”      慕毓芫摆了摆手,续道:“所以,打算让凤将军先到垗西去,有夫人陪着在外省散散,想来很快也就复原了。”      傅素心语声颤抖,跪在地上泣道:“娘娘如此细心,替我夫妇想得周全,臣妇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夫人太过言重了,起来罢。”      傅素心抬头看了一眼,复又缓缓低下头去,像是在想着什么复杂的心事,半晌才轻声道:“娘娘为人柔善宽厚、与人着想,难怪将军说起娘娘时,总是……”      “双痕!”慕毓芫朝外扬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你取两瓶九丹安魂蜜露过来,等会给玉邯夫人带回去。”说完,又朝傅素心微笑道:“夫人家中去了尊长,想必忧思,晚上喝点花露再睡,可有安神助眠之效。”      傅素心自知失言,忙道:“是,多谢娘娘赏赐。”      慕毓芫静坐了一会儿,待双痕取了花露回来,吩咐人包好给傅素心捎上,“我身上有些累了,你送玉邯夫人出去。”      双痕送人折返回来,往茶盏里添水道:“先时公主说的那些话,虽说有些过了,只是细想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哎,这种事情最说不清楚了。”      “不管是真是假,那都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慕毓芫斜斜倚在软枕上,端茶抿了一口,“即便玉邯夫人不喜欢迦罗,也是人之常情,谁的心里会没有私心?再说,人都去了还能怎样?这事放下,往后都别嚼舌了。”      “娘娘不是说,迦罗很可能是傅家女儿?如何不告诉玉邯夫人,她若知晓,明白迦罗为何要杀傅大人,也就不那么想不开。”      “罢了,还是不知道的好。”慕毓芫却是摇头,叹息道:“倘使玉邯夫人知道,自己的妹妹杀了父亲,这算什么孽缘,心里只会更加解不开。最好连凤翼也不要知道,不然又添一层伤心痛苦。”     双痕不解道:“娘娘,怎么这般偏向玉邯夫人?”      “我与她又没有瓜葛,为何要向着她?”慕毓芫合上双目养神,轻缓吐道:“迦罗是自杀身亡,也并不是因傅素心而致。不管玉邯夫人如何想法,终究与凤翼做了十几年夫妻,同甘共苦、多年扶持,难道要他们夫妇忿恨相对?如今人已经去了,又是那样凄凉的死法,也就成了凤翼心里的一根刺,旁人就不要再去添乱了。”      香陶隔在翡翠珠帘外,欠身禀道:“娘娘,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明帝已经笑吟吟走进来,“你最近也懒了,总是得空自己躲着歇息,让朕自己在前面忙着,也不心疼朕了么?”      “哪有?”慕毓芫微笑起身,扶着皇帝在榻上坐下,“才刚跟人说了会话,正要过去霁文阁看皇上,不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今日没什么大事。”明帝的脸色看起来不错,被身上簇新的龙袍映衬着,显得精神奕奕,点头笑道:“朕想着这几日无事,正好去流光苑转一转、散散心,另外还有一样物事,得专门带你去瞧瞧。”      慕毓芫见皇帝心情甚好,笑问:“是么,莫非是个稀罕的宝贝?”      明帝故作神秘不说,只笑道:“朕特意着人从北面运过来,费了不少功夫,等你到了地方,一看就知道了。反正啊,你是绝对猜不到的。”    第五十章 永诀(中)《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五十章 永诀(中)ˇ       流光苑坐于青山绿水之间,背后群山环绕、连绵叠翠,内中还藏着一洼灵秀如镜的碧湖,景致分外精巧秀丽。每年盛暑消夏时,皇帝总会带着慕毓芫来几回,旧例是乘舟下湖到对岸,然后在岸坪休憩观赏风景。此时却是不同,明帝吩咐多禄先不用忙,掀帘眺望对面的湖光山色,侧首笑道:“每年都坐船甚是无趣,反正时辰还早,咱们俩边走边说话,从右边的小路慢慢绕过去。”     慕毓芫婉声一笑,“只要皇上高兴,走走也好。”      “你们都先下去。”明帝朝多禄挥手,携着慕毓芫款步下了龙辇。二人随意闲散走着,往前是一条青花碎石铺成的小道,路旁翠草新生、细花轻绽,四周静谧的只闻草间小虫低鸣。     此处花草树枝修剪的很是随意,不似皇宫内那般整整齐齐。沿路有不少用竹枝搭架的圆拱花篱,左右交错罩于道路上头,其上枝蔓纠缠、互相牵连,形成一道错落有致的绿荫小路。明帝时不时拂开过长的绿藤,慕毓芫在他手臂下笑道:“皇上总这么拂来拂去的,当心一会儿手上累了。”     “没事。”明帝蹙眉微笑,压抑着嗓子间的阵阵干痒。      近来皇帝咳嗽频繁,虽然咳不出什么东西来,却总扯得胸间拉伤般丝丝细疼,所以基本都是能忍则忍。片刻沉默,已让慕毓芫疑心担忧,“皇上不舒服么?要不要坐下来歇会儿?或是等等,臣妾唤人端盏清茶过来。”      明帝笑着摇头,“走罢。”      “皇上……”慕毓芫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像是不忍拂了皇帝的兴致,最后颔首道:“那好,就到前面斗草亭坐会儿。”她轻轻挽住皇帝的手臂,温温柔柔贴在身旁,脸上是惯有的恬静微笑,裙下步子绵软无声。      “宓儿----”明帝心底生出柔软安宁,脚步稍缓。      慕毓芫回身仰望过来,白皙面庞在照人阳光的映衬下,越显莹透,两丸流波妙目闪着灿灿星光。似有不解,眸中光线流转不定,“皇上做什么呢?怎么这样看着臣妾,是脸上弄花了么?”     “没有,朕就想好生看看。”明帝抱住了慕毓芫的双肩,静静的凝视着,伸手扶正鬓角上的碧玺长钗,掠得尾坠串珠轻微摇曳。静了有那么一会儿,问道:“宓儿,我们在一起有多少年?”     “嗯?”慕毓芫稍稍一怔,继而微笑,“唔,已经十五年了。”      “十五年,十五年……”明帝轻声喃喃,分明是一段漫长的岁月,怎么会眨眼就过去了呢?倘使彼此还有十五年,那该有多好……      慕毓芫抬头看向皇帝,笑问:“莫非,皇上是嫌臣妾不再年轻?”      “呵,净是胡说。”明帝知她性子通透,多半已经猜到自己的心思,不想让自己伤感,所以才故意拿话打岔。于是束紧面前佳人细腰,在额心上轻柔一吻,“你敢胡乱编派朕?好啊,那就亲到你不说为止。”      慕毓芫笑得低下了头,“行行,再不说了。”      “走,先看了再说。”明帝突然高兴起来,像个孩子一般兴致勃勃,拉着慕毓芫穿花拂柳往前走去,期待着她看到后的惊讶。      “皇上,跑这样急做什么?”慕毓芫紧随皇帝的步伐飞走,一路上问了几次,皇帝却始终都是笑而不答,掠得裙角翻飞如蝶。直到皇帝停下脚步,方才笑着喘气道:“皇上跑的这么快,臣妾都快追不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入园的贼呢。”      明帝仰着下巴眺望对面,呼气道:“到了,就是这儿。”      二人站在小溪流岸边,对岸是一方五十步开外的素净空坪,周围长着郁郁葱葱的古木,落下一大片幽凉的暗色树荫。每株均有环抱粗细,往上高达数丈,因为树冠枝干纵横、树叶繁茂,几乎将湛蓝的天空挡去大半。阳光透过缝隙落下,形成一道一道白雾般的细长光带,朦胧而又飘浮,给周遭景色凭添一分诗情画意。      “这儿?”慕毓芫满眸疑惑看过去,除了古树参天、藤荫匝地,实在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回头问道:“是什么?臣妾真的看不出来。”      “你再仔细看看。”      慕毓芫仍是摇头,“真不知道,皇上还是说了罢。”      “你看。”明帝抬手指着对面中央,“不是后面的那些古树,是前面的那两棵,早几天时,才刚从北面灵山运过来的。”      “看到了。”慕毓芫细细看了看,还是不明白,“臣妾不大认得,仿佛瞧着像是两棵松柏?只是不似宫里种的那些,树叶不大相像。”      “不是松柏,是紫杉。”      “紫杉?”      皇帝有些得意的笑,想来慕毓芫无论如何也猜不到----那费尽千人千力,自北面千里迢迢运来的稀罕宝贝,竟然是两棵长了数十年的紫杉。此次按照皇帝吩咐,不光要一雄一雌两棵杉树,而且对树龄也有特别要求,一星半点儿也错不得。自皇帝病重以后,每每行事总是匪夷所思。虽说此次旨意甚是奇怪,不过也没人敢多嘴问上半句,为了找到让皇帝满意的紫杉,领差的人几乎跑遍当地所有山头。      “嗯。”明帝点了点头,拉着慕毓芫从小桥上穿行过去,站在两棵紫杉树下,抬头仰望道:“现在还不是季节,等到入秋时咱们再过来,到时树上都结了果子,就像挂了满树的珊瑚豆一样。”     “好。”慕毓芫静静凝望,似乎正在想像着秋天之景。      明帝含笑看了看她,又道:“紫杉在民间有‘神树’之称,能够活到上千年,因为果子浑圆如珠、艳红胜血,像极了那一粒粒生发南国的相思豆,所以还有个俗名,叫做红豆杉。”     “红豆杉?”      “红豆杉都是雌雄异株,这两棵一雄一雌。”明帝揽住慕毓芫的肩头,低头贴近她的侧脸,指着左边的杉树,“这棵是雄树,已经长了三十九年。”又转指向右边,“这棵是雌树,已经……”     “……长了三十三年。”慕毓芫拦着他的话头,轻声接道。      “呵,正是。”明帝笑着松开了她,走到雄杉面前,虽说将近四十年的树龄,也不过海碗粗细,满树绿叶均呈片片羽翅状排列,浓得翠色欲滴。他转回身看着慕毓芫,声音似流水淌过,“人生不过百年,还有生、老、病、死掺杂其中,即便是天子之尊,也不可能真的万岁长生。所以,朕让人寻来这两棵红豆杉,倘使将来生离死别,就让这两棵杉树替我们相守千年。”      “相守千年?”慕毓芫仿佛是在问皇帝,又像是在自问,原本温柔似水的明眸,也泛起了一层稀薄盈动的雾光。      明帝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侧首道:“呈上来罢。”      多禄领着人穿过月子门,让身后两个小太监止步,自己捧了朱漆盘子跑过来,垂首递到皇帝面前,“皇上,红绸丝带已经备好了。”      明帝拈起殷红绸带的一头,轻轻放在慕毓芫的手里,“宓儿,你先拿着。”自己捏住绸带的另一头,然后一步一步往侧旁让开,细长的红绸带徐徐展开,竟然足足有三、四丈长。挥手让多禄退下,朝着对面笑道:“宓儿,我们各自系好一棵树。”      慕毓芫看着手中柔滑的绸带,凝望了皇帝片刻,像是渐渐明白其中的用意,轻轻点了点头。她缓步走到雌衫面前,拦腰绕了一圈,手法温柔的打了一个结,轻轻整理尾带使其垂下。     明帝那边也已系上,笑道:“好了。”      两棵杉树相距一定距离,是为以后生长预留的空地,此时被细长红绸相连,透着某中特别的融融甜喜之意。明帝走近慕毓芫身旁,执了她的手,感受着她身上独有的纤馨气息,静静的道:“每年春暖花开,都要记得来系上一根红绸,一年一年,一直要收集到最后……”自己是等不到最后了,往后的每一年,形单影只来这里系红绸的她,将会是何样的心情?      “好……”慕毓芫静静的答,像是恍恍惚惚有些痴了。      午膳设在流光苑的偏院,上的是各色精致小菜,只是帝妃二人都没怎么动筷,各自稍稍用了一点。多禄领着宫人悉数退下,又是二人默然相对。慕毓芫静坐了会儿,开口道:“皇上可觉着累了?早上逛了不少的路,刚才也没吃多少,不如到里面歇会儿,臣妾再去泡盏新鲜花茶。”     “不了,先到院子里坐坐。”      院内稀疏树荫下,设有一方长长的碧竹修尾摇椅。此时并不是乘凉的时节,慕毓芫捧了软垫铺上,让皇帝好生躺着,自己则在梅花小凳上坐下。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是静默无话。侧旁花圃草丛中,草头轻轻颤动,隐约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似有小虫穿行草根而过。     “宓儿,朕觉得这样真好。”明帝先打破了沉默,“远离了朝政、国事,远离了百般繁杂纠缠,只有我们两个人静静相对,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慕毓芫温婉微笑,“怎么会是梦呢?旻旸,臣妾一直都在你身边。”      “不,朕希望这是个梦。”明帝拉起面前纤细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轻轻阖上了眼帘,让彼此一起感受心跳震动。“朕希望,这一切都是梦。”他的声音很是执拗,带着淡淡的哀伤,“是个……,永远都不会醒的梦。”      慕毓芫眸中闪着痛色,轻声道:“旻旸……,别说这样的话好吗?”      “好,不说。”明帝朝她微笑,拉她坐在自己的身旁,用彼此最舒适熟稔的姿势环抱,手指抚着鬓角碎发,“宓儿,这些年朕对你可好?”      “很好。”      “没有很好,朕也伤过你的心。”明帝轻轻摇头,缓声道:“很多时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这十几年来,朕对你的心始终未曾变过,疼你、爱你、呵护你,到今日也没有丝毫减损过。”     “是。”慕毓芫轻声答应,“皇上数年眷恋有如一日,从未有过改变。”     “朕所做的一切,即便你当初不理解、不清楚,朕也可以等着,一直等到你明白的那一天。”明帝捧起她的脸庞,凝视着那双水光盈然的眼眸,“朕……,就算有负于天下所有人,自始至终,也都不曾辜负过你。”      “臣妾何德,能够……”      “不。”明帝轻声打断她,“朕不要你说那些话,只要你没受委屈就好。”看着那略带憔悴的眼角,心疼道:“这些年来,你始终为朕分忧解劳、劳心劳力,却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抱怨,朕还没有谢过你呢。”      慕毓芫将头贴在皇帝胸膛,婉声道:“既然已是夫妻,又何需言谢?皇上今儿是怎么了,总说这样奇怪的话。臣妾可不爱听,不许说了。”      “好,都听你的。”二人相视一笑,彼此紧紧相拥贴在一起。      有清风徐徐吹过,掠得树梢尖的翠叶“沙沙”作响,极静的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皇上……”多禄从连廊头走过来,像是得了什么消息,脚步甚快,看到院内情景赶忙低头,“皇上恕罪,奴、奴才莽撞了。”      明帝皱了皱眉,不悦道:“说罢,是什么要紧事?”      多禄不敢抬头说话,小声禀道:“刚传来的消息,齐王在牢中自缢了。”     “自缢?”      “皇上,你别着急。”慕毓芫早坐了起来,眸色担忧的看着皇帝,扶着皇帝坐直了身子,轻轻在后背上抚了抚。似是有些不能尽信,皱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刑部那边怎么说?”     多禄小心翼翼回道:“就在方才,消息直接送到流光苑的。说是……,齐王入狱后一直精神不好,今儿晌午,自个儿解下玉带就……”      明帝想象着齐王吊死的样子,觉得沸血直往头颅上涌,心跳也分外剧烈,内心是难以言语的复杂滋味。再想起从前七皇子之死,心便愈加痛得厉害,勉强搭着慕毓芫的手站起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起驾……,即刻回宫。”      原本是高高兴兴出去散心,结果才半日又返回皇宫,众人都不知内中缘故,多禄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出声。回到泛秀宫以后,皇帝的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传来张昌源诊了一回脉,然后就一直没有出过寝阁。慕毓芫端着汤药进来,明帝指了指床头高几,“先放着,等会凉了朕再喝,你也累了,先出去歇着罢。”      “嗯。”慕毓芫抬眸看了一眼,没有多言询问。      明帝看着她默默离去的背影,也是无比怅然。诸多陈年旧事迎面扑来,让自己不胜负荷,此时此刻,只想自己单独的静一会儿。      天淳二年的冬天,空气里是出奇的寒冷凛冽,新雪犹如棉絮扯落,居然纷纷扬扬下了大半个月。早上英亲王妃去了皇宫一趟,回来后就开始不适,晌午饭也没有吃,精神恍惚的卧在寝阁内。英亲王以为她受了委屈,关心道:“是不是皇后娘娘不得空,旁人说了你什么?”      “没有。”英亲王妃摇了摇头,“我只是……,心里害怕。”像是受到某种惊吓,语无伦次道:“我今天不该去皇宫……,不该去的,如果不去的话,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她茫然抬头,有些不知所措,“旻旸,现在可怎么办啊?”      “佩缜,你到底在说什么?”      “今天,叔叔来的时候----”英亲王妃拉着丈夫的手,像是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微平静一些,低头细声道:“叔叔给了我一瓶药丸,说是一定要亲手交给皇后娘娘,不要让她疑心,不然的话……”      “药?什么不然?”英亲王听得一头雾水,“叔叔给你的是什么药丸?又还跟你说了什么?”突然心里猛地一惊,失声问道:“难道,是给皇上吃的药丸?!”      “是。”      “佩缜,你怎么这么糊涂?”英亲王气急败坏,“皇上病重如斯,药丸也是能随便进献的?太医呢,太医有没有说什么?”      “太医说,是极好的补药。”      “极好的补药?”英亲王稍稍安心,他原以为朱锡华求权心重,便让王妃献了祸害之物,所以才万分焦急担心。可是,太医居然说是极好的补药?倘使真的如此,王妃又何至于忧心不安?其中必有蹊跷,遂问:“佩缜,叔叔还说了什么?”      “叔叔说,此事等成了再告诉你。”英亲王妃眸色愧疚,歉意道:“旻旸,不是我有心要瞒着你。只是叔叔再三嘱咐,说是倘使此事办不好,往后朱家、英亲王府都没有出路,迟早会在朝局中倾覆,将来就全看此事成败了。”      “是这样……”英亲王喃喃,有些明白过来了。      那药绝不是什么补药,至于太医为什么没查出来,只能说是朱锡华好手段,居然买通了皇帝身边的太医!特意不让王妃提前告知,便是让自己无可选择,一旦此次事情成功,朝局就会天翻地覆的变化。说不出是期待还是什么,小声问道:“那……,皇后娘娘把药收下了?”     “嗯,还答谢了我。”英亲王妃肩膀微颤,像是冬日里瑟瑟发抖的树叶,“皇后娘娘说,皇上不喜欢生咽丸药,所以溶在汤药里,还亲自尝了两口味道。”      “她……,亲自尝过汤药?”      英亲王妃没有留意到丈夫,低头颤抖道:“旻旸,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虽然叔叔没有说明,可是,那药里一定藏了什么吧?不然,叔叔怎么会说那样的话。”      “没事,别多想了。”      起初宫内传出消息,说是龙体一天比一天好了。日子过得好像煎熬一般,始终等不到那个消息,英亲王忍不住怀疑,难道是自己猜错了?直到开春后某日,不知何故,皇帝突然莫名的呕血不止,宫内终于乱成一团糟。尽管皇后娘娘夜夜垂泪、日日上香,也都是一样的无济于事,少年皇帝开始消融,最后在春末的尽头撒手人寰。      假使告诉她详情,是否会稍微原谅自己一些?那样的话,又会不会让她更恨已故的皇后?自己即将离去,恨多恨少也无所谓了。可是,皇后却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失去父亲的庇佑,又用什么来承受这份恨意?正因为放心不下,所以那日才会带着她去祭奠皇后。      ----如果都是报应,那都就在自己身上结束了罢。   明帝虽然敬奉神灵,却从来不相信什么因果之说。然而到了此时,他也开始有些相信,或许这一切,都是一个因果循环的报应。如今,命运正把那些报应双倍奉还,历史的一幕在重复,而且更加残忍惨烈。当他仰望苍穹时,似乎隐隐听到上天的嘲笑,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死亡之刃正朝心口迎面刺来!      齐王自缢没多久,皇帝便下了旨意,说是齐王私下结党、行为不端,废除生前所有名号,死后不得入宗庙。这是情理当中的事,没人有异议,谋逆大案终于有了结果,宫内众人都是松了口气。至于废妃杜氏,既然皇帝没有提,皇贵妃娘娘也没有问起过,仍然还关押大牢中。     如今皇帝病情愈重,慕毓芫早已顾不上别的事情,就连一般的朝堂琐事,也都让朝臣们斟酌着处理。隔了两日,公主府上有人进宫求见。慕毓芫以为是乐楹公主有事,来人却道:“娘娘,凤府上的玉邯夫人病了。驸马爷说,怕外面的大夫医术不佳,让娘娘指个太医院的御医,去凤府上诊一回脉。”      “病得很重?”      “这个,小的也说不好。”来人有些为难,“听说病得突然,也不知道是染了什么病气,好几天没吃东西,想来应该是不轻。”      “这倒奇怪了。”慕毓芫忍住疑惑,问道:“玉邯夫人生病,凤府上的人难道不会请大夫?怎么反是云琅传话,难道已经病到骇人的地步?”      那人忙道:“是这样的,前日公主召见过玉邯夫人,也不知是怎么,回去没多久就病了。驸马爷还和公主拌过嘴,这才让小人进宫来的。”      “好了,本宫明白了。”慕毓芫禾眉微蹙,吩咐道:“传话给俞幼安,让他亲自过去凤府一趟,需要什么,尽管开了药方叫人去配。”      双痕指派了人,回来问道:“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慕毓芫摇头叹气,“不都是因为敏珊的缘故?她自来是个暴燥脾气,迦罗素来与她交好,又曾经救过她两次性命,所以定要讨个公道呢。假使没有云琅和凤翼二人,还不知闹成怎样呢。”      “娘娘是说,玉邯夫人已经知道了。”      “要是还没知道,又怎么会病倒?”慕毓芫有些无可奈何,叹道:“倒是忘记嘱咐云琅,不管敏珊怎么缠他,横竖不说,也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双痕苦笑道:“公主就那样的脾气,旁人也没办法。”      “罢了,早晚也是会知道的。”慕毓芫心中思绪浮动,看向殿外蓝天道:“这倒还只是次要的,也不知道凤翼如何作想?不过孰是孰非,谁又真的能够说清楚?”继而想到自己,想到今时病体沉重的皇帝,更觉愁肠百结,好似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      双痕迟疑了半晌,犹豫道:“要不,娘娘捎话劝说几句?”      “我去劝说?”慕毓芫失声一笑,“你呀,也是活得迷糊了。十几年了,我与凤翼不过见过几次面,比起跟他朝夕相对、出生入死的迦罗,又算得上什么呢?你让我拿什么去劝?又该劝说些什么?这么些年,凤翼对迦罗是何样感情,到底有多重要,想来自己也是不清楚罢。”     双痕也是一笑,“也对,怕连娘娘是何模样都忘了。”      “所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慕毓芫将百般烦恼压下,侧首看向水滴铜漏,已经过了申时正,也不知皇帝午歇好没有。只觉身心俱乏,搭着双痕的手起身,“走罢,到里面瞧瞧皇上。”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五十章 永诀(下)ˇ       先前皇帝佯装重病不起、缠绵床榻,整日呆在泛秀宫不见人,为得是让国内人心动摇,用以迷惑齐王以及各藩逆军。而这一次,皇帝却是真的病重了。      慕毓芫日夜伺候在皇帝身边,亲自端汤送药,生怕自己一个转身不见,回来时就再也听不到皇帝的声音。连日这样煎熬下来,自己亦是十分辛苦。每日茶饭清减、睡眠不安,不过短短几天,人便跟着消瘦了一大圈。      谢宜华时常过来探望,很是担忧,终有一日,忍不住劝道:“虽然娘娘忧心,可是也该保重自己一些。万一娘娘因此病倒了,又怎么去照顾皇上呢?至于佑綦他们,那就更不用说了。”     “嗯,我知道的。”慕毓芫性子沉稳,素来少有悲喜哀怒神色,然而到了此时,也不禁露出凄凉之意,“不要紧,歇会儿就好了。”静了静心神,勉力笑道:“你也不用天天过来,还要照顾佑嵘和佑馥,我最近有些累,说话都不知道说到哪儿了。”      谢宜华淡声道:“嫔妾只想知道娘娘是否安好,娘娘不必招呼。”      “喝茶罢。”再说下去反倒成了逐客,慕毓芫微笑摇头。心内恍恍惚惚,总是不由自主想到皇帝身上,可是往下想开,不免又想到万一皇帝撒手离去。赶忙收敛心思,只盼永远都不要有“万一”,抬头看见吴连贵进来,像是欲言又止。      谢宜华极有眼力,起身道:“娘娘先歇息着,嫔妾明日再过来。”      慕毓芫让双痕送人出去,方才点头示意。吴连贵挥退殿内宫人,近身回道:“正如娘娘猜测那样,齐王的死有些缘故。”      “哦,怎么个说法?”      先时齐王突然自缢,慕毓芫心下觉得颇为蹊跷。毕竟齐王已经抹过一回脖子,性格也不是果断坚毅之人,况且都入狱好些日子,怎会突然想着要自杀?齐王以谋逆罪关押在牢,皇帝迟迟没有处决,如今突然暴毙,天下人又该怎么揣测自己?虽说她素来待人处事甚是柔和,但却由不得别人暗地作祟,因此传下严命,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清楚。      此事很是机密,吴连贵细声回道:“刑部有个六品的典狱掌管,叫做窦无宽。外间传言,凡是在他手下走过一遭的犯人,没有一个胆敢不据实招供,是刑部里出了名的酷吏。”     “凭他,也敢对齐王私自用刑?”      “那倒没有。”吴连贵叹了口气,“不过,也不知那窦无宽用了什么手段,反正齐王身上不见半点伤痕,人却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窦无宽手下有帮亲信,谁知此次办事竟然一个也没带,所以,内中详情就不大清楚了。”      慕毓芫琢磨了一会儿,自语道:“也就是说,齐王是被逼无奈自杀?”      吴连贵点了点头,又问:“只是奴才想不明白,窦无宽与齐王并无私怨,无缘无故将其逼死,到底为了什么?齐王死了,他又能落着什么好处?”      慕毓芫微微一笑,“好处么?那就要看本宫了。”      “啊?”吴连贵有些讶异,小声道:“娘娘的意思……”      慕毓芫大致琢磨通透,解释道:“虽说窦无宽不知宫中琐事,但是佑綦已经立为太子,那么我必定视齐王为眼中钉、肉中刺,岂能留他活在人世?可是,皇上又迟迟不肯处决,所以就帮我除掉这个心病。等到将来……”说到此处心头一痛,继而冷笑,“很好,想得还真是周全呐。”     “这……,原来是这样。”      “他自以为讨好了本宫,将来必定荣华富贵。”慕毓芫并不领这个情,想到被人盘谋算计,心里更是觉得厌恶,冷笑道:“皇上迟迟不处置齐王,天下人都认定是因为父子亲情,如今齐王无故暴亡,岂不成了我私下逼死的么?好在皇上信我不疑,否则又怎么说得清楚。”      吴连贵点头道:“此人心狠手辣、诡计良多,却不见得有什么大智慧,如此空有狠辣之人,也就只能做个牢狱酷吏罢了。”      慕毓芫往软枕上倚着,长叹道:“我本来就有杀齐王的心,不过碍于皇上的病,才一直对他不闻不问,也不在乎背这个虚名儿。只是,皇上因此而病情加重,我心里恼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感激抬举?”      吴连贵请示道:“娘娘要是厌恶此人,不如跟慕大人知会一声?窦无宽只是个六品小吏,算不上什么要紧人物,随便找个由头弄出刑部就是,不值得让娘娘烦心。”      “算了,先不用多事。”慕毓芫摆了摆手,忽然听到内殿一阵嘈杂人声,隐约还夹杂着皇帝的怒斥,赶忙起身进去。      刚到门口,便有一只金筐宝钿团花纹金碗摔出来,骨碌碌转了几转,正好滚到慕毓芫的裙角边。“她是活得不耐烦了!要不是看在杜守谦的份上,朕早就……”明帝在里面气声大作,哑着嗓子怒道:“朕没空见人,让她自己去了断!”      “怎么回事?”慕毓芫眉头微蹙,低声问道。      门口宫人一脸战战兢兢,细声回道:“好像是杜氏做了一首诗,私下传开,方才被人呈上来给皇上,然后看了就……”说着往里瞧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慕毓芫顺着宫人目光看过去,猩红色的织金锦毯上,躺着一个被揉得皱巴巴的素纸团,上面似乎还带着皇帝怒气。俯身拣起展开一看,通篇都是杜氏在诉说昔日恩情,措辞颇有《长门赋》的韵味,心下不由失笑,杜氏跟陈皇后有何共通?于是往下看去,当她看到“……桃面日消瘦,薄衣寒风透。日夜盼君心,莫忘旧日恩。”两句,顿时便明白皇帝为何动怒了。      明帝咳嗽了两声,余怒未消,“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扔了它!”      慕毓芫将纸团扔进熏炉,折身坐于床边,柔声劝道:“早上不是还说嗓子难受,怎么又动起气来?想喝点儿什么,臣妾去给你端来。”      “木樨花露。”明帝轻轻阖上眼帘,舒气不语。      慕毓芫转到偏阁取花露,多禄追出来询问,“娘娘,杜氏的事……”他打量着慕毓芫的眼色,小心赔笑,“奴才不敢擅专,还请娘娘做个决断。”      “皇上不是有旨么?照着办就是了。”      “是,不过……”      “不过?”慕毓芫看着他冷笑,言语犀利道:“不是早就说过,如今皇上病着不宜理事,若非有关军国大事的要情,只消禀告本宫即可。不知杜氏做诗,皇上又是从何处听闻的?”唤人找来六尺白绫,指与多禄道:“赐杜氏白绫一条,去罢!”      多禄不敢看她的眼光,低头道:“是,奴才去传皇上旨意。”      “娘娘,怎么了?”双痕从里面取来花露,看着多禄的背影问道:“奴婢瞧着,娘娘像是生什么气?是不是……,多总管说错了什么?”      “多禄这个人,比他师傅可差太多了。”      “娘娘是说……”      “杜氏关在什么地方?若非有人买通御前的人,任她再做一万首诗,恐怕皇上也未必会知道!再说,那些诗也未必出自杜氏之手。”      “多禄为人,是有一些贪财的。”双痕也颇以为然,寻思道:“想来是收了重金,才将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不过娘娘说未必是杜氏所做,奴婢有些不明白。”      “你刚才也说了,多禄多半是收受重金,可是杜氏入狱良久,她到哪里去找东西送人?如果没有猜错,这很可能是杜守谦的意思。”      “杜丞相?”      “不管怎么说,杜氏与杜守谦都有父女亲情。”慕毓芫轻声叹息,略有唏嘘,“杜守谦知道我厌恶于她,担心倘使皇上有个意外,我自然不会放过杜氏,所以想赶在眼前时机尽力一搏。他们个个都不顾皇上死活,病中也来絮烦,还敢胡诌皇上不念旧情,皇上他能不生气么?”     “娘娘,先别生气。”      “我何尝又想生气?”慕毓芫拿起杯盏,先兑了点花露自己喝了,“从前嫔妃里面计较不休,还说是各有各的立场。可是,你瞧这些皇上跟前的人,平时看起来个个都是忠臣良子,还不是一样私心算计?如今我才知道,为何皇上总没几个畅快之时,整天被身边人盘算着,真是由不得人不动气。”     双痕将木樨花露放好,跟随入内,“娘娘进去吧,皇上那边该等急了。”     如同齐王的事一样,不论是不是自己下的令,别人总会疑心自己,想来杜守谦也是私下担心。方才多禄请示旨意,应是怕杜守谦怨他办事不利,假使求得手谕,就可以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慕毓芫想到此处仍是恼火,暂且隐忍不发,“皇上心情不好,你们都在外面侯着罢。”双痕闻言止了步,招呼众人退散开去。      皇宫内气氛阴沉,一直这样挨过了两个月。   四月十二日,安和公主顺利诞下一子。宫里终于有了件喜庆之事,皇帝病重卧榻已久,听闻喜讯自然高兴,亲自赐名兆庆。另外赏赐了不少东西,熹妃过来谢恩时,皇帝还感慨道:“当初你生寅歆的时候,我们的年纪还小,寅歆生下来也瘦巴巴的,都说是养不活了。谁知道,后来寅歆竟长的很好,如今她自个儿也做了娘亲,时间还真是过得快啊。”      难得皇帝如此亲近,熹妃掌不住盈泪哽咽,只是大喜的日子不便落泪,加上皇帝还在病中,勉强笑道:“原来,皇上还都记得。”顿了顿,又道:“皇上,眼下寅歆还在月子里头,不便出来吹风,下个月就带着兆庆进来谢恩。”      “不着急。”明帝脸上迸出喜色光彩,倚在软枕上笑道:“下个月中,正好是皇贵妃的生辰,到时候叫寅歆进宫来,大家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是。”熹妃嘴角笑容略黯,低头不言。      因为皇帝有旨,说是要给皇贵妃办个热闹的庆生。内务府提前一月便开始预备,除却惯例该有的排场礼仪,另外派人去外省采集各类玉器、屏风、碗盏,以及各色稀有菜品等等。原本皇贵妃并不喜欢如此,但是今年却什么都没有说,由得下面的人忙碌,只说能让皇帝满意就好。随着众人忙碌起来,宫内上下也添上不少喜庆气氛。      到了五月里,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近来皇帝的咳疾愈发严重,身体也很虚弱,已有两、三天没有踏出内殿,这日精神颇为好转,因见庭院外头阳光照眼,便执意要出去走走。皇帝生来性格好强,虽然今时行动已是吃力,却仍旧不允旁人搀扶,摇摇晃晃起身下了榻。慕毓芫挥退身边的人,搭手微笑道:“院子里已经着人放好长椅,臣妾陪着皇上说说话。”      “好。”明帝含笑答应,反转回挽住她的臂膀,仿佛自己并没有生病,仍然可以一如从前保护怀里的女子。因为院内光线明亮强烈,不由微眯双目,“五月了,正是榴花照眼的时候,几天没见,花儿都开得这么好了。”      泛秀宫内广植花草树木,春有海棠、蔷薇,夏有榴花、锦葵、朱蓼,秋有玉槐、金桂、御菊,冬有腊梅、水仙,一年四季少有无花可赏之时。此时榴花正当季节,侧廊下种有两棵积年的石榴树,枝叶繁茂、盈翠欲流,满数碧叶间点以无数殷红榴花,红绿相映的煞是喜人。      帝妃二人坐在树下阴凉处,宫人们早已退得干干净净,只闻树梢枝叶被清风掠动出的“咝咝”声,四下里极为安宁静谧。树影斑驳落在明帝的脸上,兼之周遭大片殷红花朵映衬,将病中的苍白虚弱掩去不少,看上去似有回转之色。      “再有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明帝目光温柔,轻轻抚着慕毓芫腰际的散发,让发丝自指间一遍遍滑过,轻声叹道:“这或许……,是朕陪你过的最后一次了。”      “不会的……”慕毓芫执拗的否定,却忍不住垂泪。      “咳,咳……”明帝又捂嘴咳嗽起来,树梢花枝似乎也受到震动,在清风掠动下沙沙作响,殷红胜血的花瓣纷纷落下。有几片落在了皇帝胸口上,伸手掸了掸,忽然望着自己掌心一怔,转瞬悄悄握拳挪开。      “皇上,胸口疼得厉害么?”      明帝微笑摇头,伸出左手将慕毓芫揽在胸前,不让她正面对着自己,在耳畔轻声笑道:“别动,朕想这样抱抱你……”在慕毓芫低头俯身的一刹那,泪水盈上了皇帝的眼眶,声音却是一如往常,又轻又柔,“宓儿,你从前恨过朕么?”      “恨过。”      “朕知道,是因为那件事情。”明帝的声音很平静,并无半分起伏,“本来以为可以瞒你一生一世,可是阴差阳错,不曾料想,最后竟会是今天的格局。可是,即便后来因果循环,使得朕今日先你而去,朕也并不后悔过。不管是你的爱也好,恨也好,如今全都是属于朕的,这样就已经很好,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朕。否则的话,你的人生和朕没有半分关系,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意义?”     “臣妾恨过。”慕毓芫轻声喃喃,“只是如今,臣妾却恨不得跟皇上一起去了。”     “呵……”明帝笑得微微喘气,用力搂紧了怀中的女子,“朕不让你跟着去,而是要罚你……,罚你牵挂一生一世,朕可真是幸运……”      “旻旸……”      “你看,多亏朕走在你的前面,来不及看你变老,不然朕可保不准变了心呢。”明帝流泪笑着,轻轻捧起慕毓芫的脸庞,“让朕再仔细的看看你,记得牢些,免得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就不记得你的样子了。”      慕毓芫看着皇帝深邃的眼睛,里面投出清澈的人影,那是泪流满面的自己,身后一树石榴花缤纷落下,恍若一场艳丽迷人的花瓣细雨。有零星的花瓣飘下,落在皇帝苍白的脸上,仿似自皮肤下里沁出来的鲜血,让人看得眼睛刺痛。清风徐徐不断,摇曳着树梢纤细的枝条,周遭的花瓣也渐落渐多,连地面也被映成一地哭泣血红。      “宓儿,朕要你答应一件事。”      “嗯……”慕毓芫心中一阵阵绞痛,哽咽的难以言语。      “朕命人在皇陵之西修筑陵墓,历经四年有余,如今已经悉数完工,朕亲自赐名为永生陵……”明帝的目光带着无限眷恋,像是有些痴了,傻了,就那么目不转睛的凝望着,“朕要你答应……,死后一定要与朕合葬。如若不然,朕就永在奈何桥上等待,绝不转生……”      “会的,必不相忘……”泪水模糊了慕毓芫的双眸,热泪滚滚而出,一滴滴跌在皇帝的胸膛上,也一点一点掏空了她的心房。她痛哭着俯在皇帝胸前,薄得几近透明的绡纱广袖随风盈动,恍似在榴花树下翩翩翻飞的彩蝶,正在绝望的迎风起舞……      “宓儿……”明帝的眸光逐渐朦胧,声音若有若无,“假如……,朕不是皇帝之尊的话,你是否愿意抛开万般杂念,从新再来一次……”      “来----生----”她轻吐答案,追随那一缕亡魂飘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完结,还有个小小尾声。   尾声《元徵宫词》薄•慕颜 ˇ尾声ˇ     延禧十五年五月初八,明帝因病无治,驾崩于泛秀宫中,年三十九岁,葬于皇陵之西长生陵。今有皇贵妃慕氏诞育之皇九子,年十岁,先时已册为皇太子,群臣上书拥立太子登基,尊号桓帝。慕氏为新帝生母,侍奉先帝身侧十五年余,奉先帝遗旨辅佐幼主理政,尊为仁懿皇太后。     按照宫廷中祖制规矩,先帝薨逝以后,身后所有妃嫔均须迁离东西六宫,转而随着太后统一居住。太后近时身体违和、起居稍怠,不喜旁人打扰,故而暂住懿慈宫后院的弘乐堂,每日在内诵经礼佛。另将太妃们安置在嘉鹤、裕安两堂,每日起居饮食均与太后无二,连每日晨昏定省也一律免除,待遇甚是优厚。      随着新帝大典结束,似乎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   如今尚在丧期之内,故而新帝暂时不需每日早朝,奏折一律由辅臣斟酌出意见,然后交由太后批复处理。慕毓芫合上了最后一本折子,轻轻放好,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略有些阴沉沉的,侧首问道:“双痕,现在是什么时辰?”      “娘娘,已经巳时三刻了。”双痕模糊了称呼,往青瓷花盏里续着碧色凉茶,“早起看了大半天的折子,不如歇一会儿?不然,等会眼睛又该难受起来。”      “嗯。”慕毓芫清浅微笑,心里总是朦朦胧胧的,仿佛有什么事情被遮掩住,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近些时日,自己都在这种似梦似醒的状态中,只有看着折子时,才会稍微清醒些许。此刻放下折子,又有点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双痕问道:“娘娘,出去走走可好?”      “好……”      积年的泡桐盛开着满树桐花,花簇繁盛、娇蕊馨香,一簇簇紧密相拥盛放,恍似一幅洁白无暇的厚实花幕。空气里“啪”的一声轻响,细不可闻,一朵桐花跌落在慕毓芫的肩头,轻悄拈了起来,阖目嗅着那花蒂深处的丝丝甜香。双痕在旁边支应小几,放上茶水,然后将修尾长椅搬正,方道:“娘娘,坐着赏花儿罢。”      慕毓芫静坐在桐花树荫下,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无意识的轻轻划弄茶盖,发出单调枯燥的轻微的刺声。月子门洞后有人声传来,窸窸窣窣的,像是一行人走得甚急,小太监尖锐的嗓音喊道:“皇上……,皇上你慢着些走……”      “皇上?!”慕毓芫豁然站了起来,很是失态,然而刚往前走了两步便顿住,怔怔看着前面,脸上笑容悉数退散。      “母后----”桓帝疑惑的打量着,上前行礼,“儿子刚从太傅那边过来,太傅说,身为人君也当尽孝,近日应该多陪母后一些。”      “原来,是佑綦啊……”慕毓芫轻声喃喃,根本没听清皇帝说了什么。她微笑着慢慢转过身子,只听“哐当”一声,手上的茶水打翻洒了一地,却是毫无察觉,只是忍着满眶欲出的热泪,缓缓步上连廊台阶。      “母后……”桓帝绕过地上的碎瓷片,疾步追了上来。      慕毓芫回头微笑,抚了抚他的脸,“没事。”话虽这么说,身上却忽然失了力气,缓缓蹲身下来,搂着桓帝无声流泪,“母后有点累了,想倚着佑綦一会儿。”      “那……,儿子陪着母后。”桓帝毕竟还是小孩子,有点手足无措,双手放在慕毓芫的肩头,不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母亲。      ----是了,都已经是太后了。   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也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像是刻到了骨头里,溶进了血液里,身体发肤都透着他刻上的印迹。不管是爱也好、恨也好,或是恩怨对错、爱恨情仇,一切不复再有,都随着他的亡魂漫漫消散。      有清风掠过树梢,摇得满树桐花缤纷如雨散落。慕毓芫看着那些素白花瓣,无声无息流着泪水,心里疼痛难抑,清晰感受着那无边无际的寂寥。从今往后,只有冰冷的意志被留下来,那些属于自己的绚烂人生,已经全部被他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废话可能有点多,分个条目: 1.计划是要写桓帝和光帝遗腹子的故事,不过中间会间隔一段时间。首先,得先把大致提纲写好,免得像本文这样没有规划,写了80多万字才收住,实在有点劳心劳力。其次,为避免把下篇写成本文的续文,也要把思绪冷一下,才能写成全新独立的故事。 所以,再这中间会写点别的。目前打算先写个现代言情小文,基本提纲已经拟好,大致是职场上的故事,穿插一点校园回忆,预计15万字左右结文。具体挖坑时间待定,应该在今年之内,到时候会在本文里写个通知,欢迎亲们多来捧场。 2.关于出版和定制印刷。大概在本文发了十几章的时候,有出版商联系过,当然不是因为写的太好,只是由于人家刚好要搞个古文系列。最后没有签约,原因说出来比较矫情,只是自己担心不能按时交稿,毕竟是第一次写文,心里实在没有底气。然后写着写着,就写成80万的超级长篇,据说出版商不喜欢这种裹脚布,毕竟出三本书的风险更大。所以,现在只能等着有合适的出版商了。 至于定制印刷,因为不是传统的出版发行,好像费用比较高,估计三本书印下来,有点贵了。加上以后还可能修改调整,所以暂时没有开通定制印刷。嗯,觉得不是很合适吧。 3.写这个故事,应该是源于少女时代的朦梦。大概每个16、17岁的MM,都幻想过自己拥有一个用情至深、不离不弃的爱人,只是大多数人是在脑海里想,写文的人则把它变成了文字。虽说是虚拟的存在,但也起码有了一个载体,供大家观看、分享,里面的那些人物,他们经历的那些故事,仿佛就在某个世界存在一样。庆幸生在网络时代,给了大家一个交流的平台。不然,要在生活里找身边人来看文,实在太难,别说成千上百,就是三、五个也是勉为其难。 当然,还要更感谢诸位亲们。07年3月开始贴文,第一卷结束停了一个月,第二卷结束停了两个月,都是因为自己的私事。算起来,到现在已经一年半了。辛苦了,各位蹲坑的亲们辛苦了。还是那句话,因为有大家的支持和鼓励,才能写完本文,才有打算继续写文的想法。现在,也算是入了门了,至于能走多远,走多远是多远吧。最后,鞠躬退场。诸位亲们,下个坑再来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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